登塔看黃河——紀念一座倒塌的鐵塔
上
它的形狀有點像母親讓吃的打蛔蟲的寶塔糖。
一座鐵塔矗立在黃河大堤西坡邊上,東面臨著大堤下一條黃河的分支,是天然文巖渠。逃學時每次上下坡都要路過鐵塔。除了堤上高大的楊柳,鐵塔幾乎成為小鎮(zhèn)的一個地標。問路人會交代:從堤東到堤西,過了塔就是孟崗鎮(zhèn)。
鐵塔有百十米之高,塔頂入云。斑鳩只好從鐵塔胸部飛過。
每次偷偷游泳,來去要越大堤過鐵塔。當時說誰誰有種、誰誰沒種標準有一條,看他敢不敢登上鐵塔?!坝蟹N”就是勇敢。
有一次游泳時暴雨驟降,急忙往家跑,忽然,看到潔白的閃電在鐵塔頂上纏繞。像凌亂的銀色繩子要捆綁鐵塔,鐵塔在閃電里掙扎。
鐵塔不是磚木結構,是鐵架建筑。外觀簡單明了,塔共十二層,每層由幾何鐵架支撐,一條邊上有向上攀登的鐵扶手。鐵塔最上面有“大盤”“小盤”,一般登塔者多登到大盤就算登上,極致的標準是:登到小盤才算有種。
大盤上有木板,可站可坐,小盤上則是簡單鐵架子,更危險。
我多是登上第一層轉圈,有時被下面不懷好意的鼓動者引誘,還敢跳下來。再往上頂多登到二層,不敢跳了,只好仰望著登上塔頂?shù)哪切┯蟹N者。他們得意時往下吐唾沫,濺起下面一片叫罵。實際唾沫飄到下面早風吹云散。小四說,他登上時還站在上面往下尿了一泡。
有次無意說到鐵塔,母親發(fā)出警告:不要登塔。某某村小孩登塔從上面掉下摔“殘壞”了。既然登塔沒一點好處,為啥國家還要立一座犯錯誤的鐵塔?父親解釋說是“修防段”觀察黃河的一個測量臺,預測黃河水位升降,屬于水文標志。
一條蜿蜒的黃河大堤上不止這一座鐵塔,每隔五十里左右都有一座鐵塔。我后來會騎自行車時,還專門騎車去尋找下游的另一座鐵塔。
勇敢的孩子都要登塔。登塔行為是童年到少年成長史的一道“分水嶺”。必須要登塔。曾經(jīng)登上鐵塔的小四給我傳授經(jīng)驗,登塔時只管看天上,千萬不要往下看地,一看會頭暈,一頭暈雙腿會發(fā)抖。
持有登塔“秘訣”,有一天要登塔,我開始一層一層攀登,手心出汗,在空中忍不住往下偷瞄一眼,地下行人小如貓狗,小如金龜子。
終于爬到鐵塔大盤上面。那大地像葵盤,大堤四周景色盡收眼底。
站在鐵塔高處,我看到十里外懸浮在空中的黃河幻化成一道白光,橫在遠方,像大片綠色上抹一道白,像飛機掠過后那一道長長煙痕,白煙讓童年升起無限想象。我用這種形式最早看到了黃河,空中之河,掛在額頭。后來地理老師講到“懸河”時,我立即想到登塔。
那些年塔基尚牢固。小鎮(zhèn)增加了豐富性。小鎮(zhèn)除了大堤,還有大堤上的鐵塔,有塔上河流和河流上的遠方。
下
鐵塔的故事在小鎮(zhèn)不斷豐富增加。塔上出過幾個故事??芍^借塔還魂。
一位是情感人物,前街一個年輕姑娘失戀了,從塔上飄然而下。一位是集上的傻子,不明就里地登上鐵塔大盤,被人在下面用一個饅頭哄下來了。一位是欠賬者,登上鐵塔,然后縱身一躍,賬一下子就全部結清了。
后來從大堤開車路過,看到鐵塔下面的三層早已空空蕩蕩,風吹雨淋,殘留的三角鐵撐不再完整,上面鐵銹斑斑,最高的小盤頂上筑滿鳥巢,好高騖遠。我推測現(xiàn)在的孩子早已不流行登塔游戲。電腦里鐵臂阿童木的游戲更吸引人。
四十多年里惦記著有這么一座鐵塔。塔影在霧中隱隱約約出現(xiàn)。一次在鄭州坐車,開車師傅竟是孟崗的,閑聊時問他記得那座鐵塔不,他轉頭問:“這塔你也知道?”
“我還登上過。”
“它早零散啦。”
一部鐵塔史就要這樣結束啦。讓鐵塔倒下的也是司機。大堤北面劉寨村一位開大貨車的司機,叫老五,平時為“黃河修防段”往大堤上拉石頭拉沙,也算維護者。有次酒后開車,爬堤坡時酒勁上來了,方向盤一把沒打好,大車翻下大堤,把鐵塔撞翻了。果然是好酒。
鐵塔竟會是這樣的結果?在荒草遮掩下莫非塔底鐵基早已銹透?司機竟像臥底。
一個最高度的偶像倒塌真他媽的容易,像草木灰一般。還不到片刻工夫,鐵塔在告訴我的司機的話題之間搖晃。許多年里,我以為那鐵塔依然在。
多余
鐵塔一直在記憶里站著。一座曾經(jīng)頭戴閃電的鐵塔,和大堤上其他九十九座鐵塔可不一樣。那年心里有了壯膽的概念:登過這一次塔,也越過那一道虛構的“分水嶺”了。
塔,一個象征符號,誘導我去到達黃河。像后來出現(xiàn)的它,他,她,他們。
岸上有風。庚子初,馮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