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母親

◎[中國]柔石

六十年的風吹，六十年的雨打，她底頭發(fā)白了，她底臉孔皺了。

她——我們這位老母親，辛勤艱苦了六十年，誰說不應該給她做一次熱鬧的壽日。四個兒子孝敬她，在半月以前。

現(xiàn)在，這究竟為什么呢？她病了，唉，她自己尋出病了。一天不吃飯，兩天不吃飯，第三天稀稀地吃半碗粥。懶懶地睡在床上，濡濡地流出淚來，她要慢慢地餓死她自己了。

四個兒子急忙地，四個媳婦驚愕地，可是各人低著頭，垂著手，走進房內(nèi)，又走出房外。醫(yī)生來了，一個，兩個，三個，都是按著脈搏，問過癥候，異口同聲這么說：“沒有病，沒有病?！?/p>

可是老母親一天一天地更瘦了——一天一天地少吃東西，一天一天地悲傷起來。

大兒子流淚的站在她床前，簡直對斷氣的人一般說：“媽媽，你為什么呢？我對你有錯處嗎？我妻對你有錯處么？你打我?guī)紫铝T!你罵她一頓罷!媽媽，你為什么要餓著不吃飯，病倒你自己呢？”

老母親搖搖頭，低聲說：“兒呀，不是；你倆是我滿意的一對。可是我自己不愿活了，活到無可如何處，兒呀，我只有希望死了!”

“那么，”兒說，“你不吃東西，叫我們怎樣安心呢？”

“是，我已吃過多年了。”

大兒子沒有別的話，仍悲哀地走出房門，忙著去請醫(yī)生。

可是老母親底病一天一天地厲害了，已經(jīng)不能起床了。

第二個兒子哭泣地站在她床前，求她底寬恕，說道：“媽媽，你這樣，我們底罪孽深重了!你養(yǎng)了我們四兄弟，我們都被養(yǎng)大了?，F(xiàn)在，你要餓死你自己，不是我和妻等對你不好，你會這樣么？但你送我到監(jiān)獄去罷!送我妻回娘家去罷!你仍吃飯，減輕我們底罪孽!”

老母親無力地搖搖頭，眼也無光地眨一眨，表示不以為然，說：“不是，不是，兒呀，我有你倆，我是可以瞑目了!病是我自己找到的，我不愿吃東西!我只有等待死了!”

“那么，”兒說，“你為什么不愿吃東西呢？告訴我們這理由罷?！?/p>

“是，但我不能告訴的，因為我老了!”

第二個兒子沒有別的話，揩著眼淚走出門，仍忙著去請醫(yī)生。

可是老母親的病已經(jīng)氣息奄奄了。

第三個兒子跪在她床前，幾乎咽不成聲地說：“媽媽，告訴我們這理由罷!使我們懺悔罷!連弟弟也結了婚，正是你老該享福的時候。你勞苦了六十年，不該再享受四十年的快樂么？你百歲歸天，我們是愿意的，現(xiàn)在，你要餓死你自己，叫我們怎么忍受呢？媽媽，告訴我們這理由，使我們懺悔罷!”

老母親微微地搖一搖頭，極輕地說：“不是，兒呀，我是要找你們底爸爸去的。”

于是第三個兒子荷荷大哭了。

“兒呀，你為什么哭呢？”

“我也想到死了幾十年的爸爸了?！?/p>

“你為什么想他呢？”

兒哀咽著說：“爸爸活了幾十年，是毫無辦法地離我們?nèi)チ?留一個媽媽給我們，又苦得幾十年?，F(xiàn)在偏要這樣，所以我哭了!”

老母親伸出她枯枝似的手，摸一摸她三兒底頭發(fā)，苦笑說：“你無用哭，我還不會就死的?！?/p>

第三個兒子呆著沒有別的話；一時，又走出門，忙著去請醫(yī)生，可是醫(yī)生個個推辭說：“沒有病，就病也不能醫(yī)了。這是你們底奇怪母親，我們底藥無用的?！?/p>

四個兒子沒有辦法，大家團坐著愁起來，好像籌備殤事一樣。于是第四個兒子慢慢走到她床前，許久許久，向他垂死的老母叫：“媽媽!”

“什么？”她似乎這樣問。

“也帶我去見爸爸罷!”

“為什么？”她稍稍吃驚的樣子。

“我活了十九歲，還沒有見過爸爸呢!”

“可是你已有妻了!”她聲音極低微地說。

“妻能使媽媽回復健康么？我不要妻了?！?/p>

“你錯誤，不要說這呆話罷?！彼龘u頭不清楚地說。

“那媽媽究竟為什么？媽媽要自己餓死去找爸爸呢？”

“沒有辦法?！彼⑽@息了一聲。

第四個兒子發(fā)呆了，一時，又叫：“媽媽!”

“什么？”她又似這樣問。

“沒有一點辦法了么？假如爸爸知道，他也愿你這樣餓死去找他么？”

老母親沉思了一下，輕輕說：“方法是有的?！?/p>

“有方法？”

第四個兒子大驚了。簡直似跳地跑出房外，一齊叫了他底三個哥哥來。在他三個哥哥底后面還跟著他底三位嫂嫂和他妻，個個手腳失措一般。

“媽媽，快說罷，你要我們怎樣才肯吃飯呢？”

“你們肯做么？”她苦笑地輕輕的問。

“無論怎樣都肯做，賣了身子都愿意!”個個勇敢地答。

老母親又沉想了一息，眼向他們八人望了一圈，他們圍繞在她前面。她說：“還讓我這樣死去罷!讓我死去去找你們底爸爸罷!”

一邊，她兩眶涸池似的眼，充上淚了。

兒媳們一齊哀泣起來。

第四個兒子逼近她母親問道：“媽媽沒有對我說還有方法么？”

“實在有的，兒呀?！?/p>

“那么，媽媽說罷!”

“讓我死在你們四人底手里好些?！?/p>

“不能說的嗎？媽媽，你忘記我們是你底兒子了!你竟一點也不愛我們，使我們底終身，帶著你臨死未說出來的鐐鏈么？”

老母親閉著眼又沉思了一會，說：“那先給我喝一口水罷。”

四位媳婦急忙用爐邊的參湯，提在她底口邊。

“你們記著罷，”老母親說了，“孤獨是人生最悲哀的!你年少時，我雖早死了你們底爸爸，可是仍留你們，我扶養(yǎng)，我教導，我是不感到寂寞的。以后，你們一個娶妻了，又一個娶妻了；到四兒結婚的時候，我雖表面快樂——去年底非常的快樂，而我心，誰知道難受到怎樣呢？娶進了一位媳婦，就奪去了我底一個親吻；我想到你們都有了妻以后的自己底孤獨，寂寞將使我如何度日呀!而你們終究都成對了，一對一對在我眼前；你們也無用諱言，有了妻以后的人底笑聲，對母親是假的，對妻是真的。因此，我勉強的做過了六十歲的生辰，光耀過自己底臉孔，我決計自求永訣了!此后的活是累贅的，剩余的，也無聊的，你們知道。”

四個兒子與四位媳婦默然了。個個低下頭，屏著呼吸，沒有聲響。老母親接著說：“現(xiàn)在，你們想救我么？方法就在這里了?！?/p>

各人底眼都關照著各人自己底妻或夫，似要看他或她說出什么話。19歲的第四個兒子正要喊出，“那讓我妻回娘家去罷!”而老母親卻先開口了：“呆子們，聽罷，你們快給我去找一個丈夫來，我要轉嫁了!你們既如此愛你們底媽媽，那照我這一條方法救我罷，我要轉嫁了?！鄙陨酝Ｒ粫?，“假如你們認為不可，那就讓我去找你們已死的父親去罷!沒有別的話了，——”

60年的風吹，60年的雨打；她底頭發(fā)白了，她底臉孔皺了!

1929年7月14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