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日本最早的古典文學(xué),稱為奈良朝文學(xué),著名的只有兩種,散文有《古事記》,韻文總集有《萬葉集》。奈良朝七代天皇,自元明女帝和銅三年(公元七一〇)遷都平城,至桓武天皇延歷三年(公元七八四)再遷,七十四年間以現(xiàn)今奈良為首都,所以有此名稱,而事情極有湊巧的,安萬侶奉敕編纂《古事記》,在和銅四年九月,一方面《萬葉集》的主要作者大伴家持,有人說他便是編集的人,也于延歷四年八月去世了。這兩部書恰好正與這一朝相終始了。
奈良朝文化全然是以中國文化為主的,在推古女帝時圣德太子攝政,定憲法十七條,政治取法隋唐,宗教尊崇佛法,立下根基,為二十年后“大化革新”的發(fā)端。第三十六代孝德天皇改元“大化”(公元六四五),于次年下改革的詔旨,以后天皇也有了謚號,這年號與謚法兩件中國特別辦法的采用,于日本歷史上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最重要的是文字的借用。宮廷政治與宗教(佛教)上用的全然是漢文,當(dāng)時社會上有勢力的人大抵有相當(dāng)?shù)臐h文化,能寫作像樣的詩文,安萬侶的《上古事記表》便是一篇很好的六朝文,而孝謙女帝的天平勝寶三年(公元七五一)所編的《懷風(fēng)藻》里所收漢詩一百二十余篇,作家至有六十四人之多,可以知道這個大概了。但是這種借用的文字,假如想用了來做文藝作品,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于是在利用漢字偏旁,造作日本字母(假名)之前,不得不暫時借用整個漢字來拼音的方法,寫成一種奇怪的文體。不過這也不是新的發(fā)明,中國翻譯佛經(jīng)里便有這一體,即全篇的咒語固然如此,此外經(jīng)中重要語句,也時常這樣的保存原文的音譯,如《妙法蓮華經(jīng)》中普門品中的“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即是一例。奈良朝的文學(xué)作品,便是以這種文體寫作出來的。
《古事記》三卷,據(jù)原序所說,是和銅四年(公元七一一)九月開始編集,于次年正月完成的。編集的人是安萬侶,口授的是舍人稗田阿禮,而最初審定的乃是第四十代的天武天皇。所以安萬侶的工作只是在于編寫,不過這工作也是不可看輕的,蓋事屬初創(chuàng),有許多困難的事情,《上古事記表》中說得好,特抄原文如下:
“然上古之時,言意并樸,敷文構(gòu)句,于字即難,已因訓(xùn)述者,詞不逮心,全以音連者,事趣更長。是以今或一句之中,交用音訓(xùn),或一事之內(nèi),全以訓(xùn)錄,即辭理叵見以注明,意況易解更非注。”今錄《古事記》第一節(jié)的后半,以見一斑:
“次國稚如浮脂而,久羅下那州多陀用幣琉之時(琉字以上十字以音),如葦牙因萌騰之物而,成神名,宇麻志阿斯訶備比古遲神(此神名以音),次天之常立神(訓(xùn)常云登許,訓(xùn)立云多知),此二柱神亦獨神成坐而隱身也?!睍删拍曛?,第四十四天皇元正女帝的養(yǎng)老四年(公元七二〇),《日本書紀(jì)》三十卷成功,安萬侶也參與其工作,由舍人親王監(jiān)修,這是一部漢文的日本歷史,就書名看來,也可以知道這是國際性質(zhì)的,但因此有這一個缺點,便是如日本國學(xué)者所說,里邊有的是“漢意”,至少如作為文學(xué)看,其價值不如《古事記》的純粹了。這正如《懷風(fēng)藻》盡管是像樣的漢詩,但是要看文學(xué)上的日本詩歌,也不得不去找《萬葉集》來看,正是同一個道理。
《古事記》的內(nèi)容,是由兩種材料混合編成,這便是序文里所引天武天皇的詔書中所說,帝紀(jì)與本辭。所謂帝紀(jì)就是記載歷代天皇的歷史,凡天皇御名,皇居,治天下,后妃,皇子皇女,升遐,御壽,山陵這些事實,在大葬的時候當(dāng)作誄詞去念的?,F(xiàn)在雖然沒有傳本,但在那時代,恐怕已經(jīng)有漢文記載存在,叫作什么《帝王本紀(jì)》之類。至于本辭,也稱作舊辭,那是別一種性質(zhì)的東西,用現(xiàn)代的名稱來說,即是神話,傳說,或民間故事。這是古代口頭流傳的文學(xué),講述奇妙的故事,凡是諸神行事的是神話,屬于英雄的是傳說,若是同樣故事而說的不是專屬神或人的,便是民間故事了。天武天皇詔書里,雖說“撰錄帝紀(jì),討核舊辭,削偽定實,欲流后葉”,意思是二者并重,但實際是未能達(dá)到目的,猶如把竹片接到木頭上去,完全是兩截,沒法子融接得來。不過,這卻是正好的?!豆攀掠洝返膬r值,不在作為一部史書上,它的真價乃是作為文學(xué)書看,這是一部記錄古代傳說的書,在公元八世紀(jì)時所撰集,這個年代在亞洲各國不算很早,但在日本卻是第一部古書了。在那么早的時候,來敕撰一種故事書,事實是不可能的,只能在歷史書的幌子底下,才能生產(chǎn)出來,而《古事記》就真是這樣出來的。三卷中第一卷完全是神話,所記是神代的事情,第二三卷是記人皇的事情,自神武天皇至推古天皇,凡三十三代,除單純的帝紀(jì)以外,所有故事都是傳說的性質(zhì),內(nèi)容雖相似,但所講的主人公乃是人而不是神了。三十三代中間,僅神武天皇等十三代,于帝紀(jì)之外,有本辭的材料,成為中下卷的內(nèi)容,其他二十代便沒有故事,只??菰餆o味的帝紀(jì),而且那有本辭做裝飾的十三代,其帝紀(jì)也是同樣的枯燥,所以《古事記》三卷的價值,完全在于舊辭,即是神話與傳說,帝紀(jì)一部分乃是應(yīng)有的枝干,有了這枝干才能作為掛上新衣的鉤子,這許多傳說乃能說得有條理有系統(tǒng),而不是一部雜亂無章的傳說集了。古來有一句話,叫作“買櫝還珠”,這《古事記》里的帝紀(jì)正是史實的珠子,但我們覺得有興趣的,卻在那些附加的裝飾,正合得上那句買櫝還珠的古話了。
把《古事記》當(dāng)作日本古典文學(xué)來看時,換句話說,就是不當(dāng)它作歷史看,卻當(dāng)作一部日本古代的傳說集去看的時候,那是很有興趣的,不過要簡單的說明,卻不是容易的事。一國的神話與傳說,有些是固有的,有些是受別國的影響的。日本受印度、中國的影響很深,在《古事記》里很明顯的看得出來,如第一五七節(jié)天之日矛,便很有印度故事的色彩,連言語也有關(guān)系,其自中國的為第一〇六節(jié)的御真木天皇,一六三節(jié)的圣帝之御世,一七四節(jié)的雁生子,都有歌功頌德的模仿痕跡,若其出于自己創(chuàng)造者便很不相同了。日本傳說自有其特色,如天真,纖細(xì),優(yōu)美,但有些也有極嚴(yán)肅可怕的,例如第一三八節(jié)的仲哀天皇的倉卒晏駕,即是一例。那是日本固有宗教的“神道教”的精神,我們想了解日本故事以至歷史的人所不可不知道,然而也就是極難得了解清楚的事情。
周作人
一九五九年一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