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黃花節(jié)的雜感
黃花節(jié)將近了,必須做一點所謂文章。但對于這一個題目的文章,教我做起來,實在近于先前的在考場里“對空策”。因為,——說出來自己也慚愧,——黃花節(jié)這三個字,我自然明白它是什么意思的;然而戰(zhàn)死在黃花岡頭的戰(zhàn)士們呢,不但姓名,連人數(shù)也不知道。
為尋些材料,好發(fā)議論起見,只得查《辭源》。書里面有是有的,可不過是:
“黃花岡。地名,在廣東省城北門外白云山之麓。清宣統(tǒng)三年三月二十九日,革命黨數(shù)十人,攻襲督署,不成而死,叢葬于此?!?/p>
輕描淡寫,和我所知道的差不多,于我并不能有所裨益。
我又愿意知道一點十七年前的三月二十九日的情形,但一時也找不到目擊耳聞的耆老。從別的地方——如北京,南京,我的故鄉(xiāng)——的例子推想起來,當時大概有若干人痛惜,若干人快意,若干人沒有什么意見,若干人當作酒后茶余的談助的罷。接著便將被人們忘卻。久受壓制的人們,被壓制時只能忍苦,幸而解放了便只知道作樂,悲壯劇是不能久留在記憶里的。
但是三月二十九日的事卻特別,當時雖然失敗,十月就是武昌起義,第二年,中華民國便出現(xiàn)了。于是這些失敗的戰(zhàn)士,當時也就成為革命成功的先驅,悲壯劇剛要收場,又添上一個團圓劇的結束。這于我們是很可慶幸的,我想,在紀念黃花節(jié)的時候便可以看出。
我還沒有親自遇見過黃花節(jié)的紀念,因為久在北方。不過,中山先生的紀念日卻遇見過了:在學校里,晚上來看演劇的特別多,連凳子也踏破了幾條,非常熱鬧。用這例子來推斷,那么,黃花節(jié)也一定該是極其熱鬧的罷。
當三月十二日那天的晚上,我在熱鬧場中,便深深地更感得革命家的偉大。我想,戀愛成功的時候,一個愛人死掉了,只能給生存的那一個以悲哀。然而革命成功的時候,革命家死掉了,卻能每年給生存的大家以熱鬧,甚而至于歡欣鼓舞。惟獨革命家,無論他生或死,都能給大家以幸福。同是愛,結果卻有這樣地不同,正無怪現(xiàn)在的青年,很有許多感到戀愛和革命的沖突的苦悶。
以上的所謂“革命成功”,是指暫時的事而言;其實是“革命尚未成功”的。革命無止境,倘使世上真有什么“止于至善”,這人間世便同時變了凝固的東西了。不過,中國經了許多戰(zhàn)士的精神和血肉的培養(yǎng),卻的確長出了一點先前所沒有的幸福的花果來,也還有逐漸生長的希望。倘若不像有,那是因為繼續(xù)培養(yǎng)的人們少,而賞玩,攀折這花,摘食這果實的人們倒是太多的緣故。
我并非說,大家都須天天去痛哭流涕,以憑吊先烈的“在天之靈”,一年中有一天記起他們也就可以了。但就廣東的現(xiàn)在而論,我卻覺得大家對于節(jié)日的辦法,還須改良一點。
黃花節(jié)很熱鬧,熱鬧一天自然也好;熱鬧得疲勞了,回去就好好地睡一覺。然而第二天,元氣恢復了,就該加工做一天自己該做的工作。這當然是勞苦的,但總比槍彈從致命的地方穿過去要好得遠;何況這也算是在培養(yǎng)幸福的花果,為著后來的人們呢。
三月二十四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