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版自序

這本書出版十一年了。

每次再版，重讀這些文字都有新的發(fā)現(xiàn)。這一次發(fā)現(xiàn)了年輕的自己暗搓搓掩飾的東西。還在四五年前，我都不覺得我掩飾過什么。我坦然于自己記錄的真實經(jīng)歷與真實情感，卻沒意識到記錄時的選擇與回避。

這些文字（除了工作后那些篇章）所描述的自己是十八歲到二十出頭的年紀。那時的“她”生活在鄉(xiāng)間山野，總與周遭現(xiàn)實格格不入。周圍人們都覺得這個女孩看上去和和氣氣，卻怪異又孤僻。“她”從不串門子，從不主動結(jié)交朋友。閑下來總是獨自一人深入遠遠的田野間河水邊散步。她沒法融入當?shù)啬贻p人的圈子，也不能接受像他們那樣經(jīng)營人生。但“她”從來不曾否定他們。反而總是羨慕他們……寫這些文字的我，額外珍惜“她”與他們?yōu)閿?shù)不多的交集：與河邊洗馬的少年的相處，和巴哈提小兒子的“恩怨”，偶遇的賽馬小冠軍，鄉(xiāng)村舞會上的漂亮年輕人，還有熱情的姑娘古貝，鄰居比加瑪麗……我看似隨意地，沒完沒了地鋪陳各種記憶里的細節(jié)：親密的，自由的，關(guān)于友誼的，關(guān)于愛情的……竟然有這么多。

實際上只有這么多。那段記憶里最美好最閃光的時刻全在這里了。

真實也能遮蔽真實。密集鋪陳真實卻營造出假象。于是，人們可能以為那就是我的常態(tài)吧。

——我曾經(jīng)多么渴望自己真的就是那樣一個姑娘啊。任性，光明，從容，歡樂。

我寫下的故事曾讓無數(shù)讀者向往。其實最最向往的是我自己。

二十年過去了，我性格方面沒什么變化，只是早就不再為“不合群”什么的所困擾。說不上是成長還是倒退。但是重讀這些文字，看到年輕時候的自己站在那里迎接一切的樣子：眼前人生太開闊，太令人迷醉，未來太耀眼，對愛情對生活的本能的熱情太激烈……那樣的我怎能接受自己的軟弱與無能？于是強作自信，于是勉力抗衡，苦苦扯拽站在這些文字反面的自己……算了，她是對的。我看穿了她，又深感此刻的尷尬與警惕?？捎窒氲?，下一個二十年，說不定此刻的自己也會被否定、被體諒。于是又渴望著未來。

感謝十一年來的所有讀者以及未來的讀者們。

李娟

2021年6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