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談徐志摩

時間不語,卻給出了所有答案 作者:梁實秋 著


談徐志摩

人生的路途,多少年來就這樣地踐踏出來了,你說它是薔薇之路也好,你說它是荊棘之路也好,反正你得乖乖地把它走完。

一九三二年十一月的一晚,我的青島魚山路四號的寓所有敲門聲,時已十一點多鐘,我已入睡。季淑說:“這樣晚還有客來?”我披衣下樓,原來是楊今甫(振聲)先生派人送信來。紙條上寫著:“請示志摩滬寓地址。”我覺得奇怪,志摩時而在北平,時而在上海,但是多半時候是在北平,要他的上海住址做什么呢?我在條上批寫“上海福煦路新村×號”,上樓重復(fù)入寢。

第二天早晨,到青島大學(xué)去上課,課畢踱到樓上校長室,想問個究竟。王秘書在外間辦公,面對著窗,我沒和他打招呼,一直沖進內(nèi)間,今甫的臉色很嚴(yán)肅,這一回沒有笑臉相迎,坐在轉(zhuǎn)椅上發(fā)愣。他說:“你知道了么,志摩死啦!”這真是晴天霹靂,我怔住了。我那時是個三十歲的人,從來沒想到過“死”,而像志摩那樣一個生龍活虎般的人如何能和“死”聯(lián)在一起?

今甫說,他接到濟南何仙槎廳長的電報,電文很簡略,只是說:“志摩乘飛機在開山失事,速示其滬寓地址?!憋w機失事,當(dāng)然乘客沒有幸理。志摩已死,是一定的了。這消息很快地散布開,聞一多、趙太侔都來了,相顧愕然,無話可說。一陣驚駭?shù)募澎o過去,我們商量應(yīng)該做些什么事,最后決定由沈從文專赴濟南探詢一切。

沈從文一向受知于徐志摩,從北平《晨報副刊》投稿起,后來在上?!缎略隆冯s志長期撰稿,以至最后被介紹到青島大學(xué)教國文,都是志摩幫助推轂;所以志摩死耗給他的打擊是相當(dāng)沉重的。沈從文一聲不響地立刻就到濟南去了。他在濟南盤旋了好幾天,直等到志摩尸體運走安葬一切辦完之后才回青島。他有信給今甫報告詳情。志摩是由滬搭飛機回北平,到泰山南一帶,遇霧,誤觸開山山頭,機身破毀,滾落于山腳之下,當(dāng)即起火,志摩頭部撞一巨洞,手足燒焦,為狀至慘。何仙槎先生料理后事,最為出力。

提起志摩坐飛機,我就想起他對我的一次談話。他說:“實秋,你坐過飛機沒有?”我說我沒有坐過,一來沒有機會,二來沒有必要,三來也太貴?!拔?,你一定要試試看,哎呀,太有趣,御風(fēng)而行,平穩(wěn)之至,在飛機里可以寫稿子。自平至滬,比朝發(fā)夕至還要快,北平吃早點,到上海吃午飯。太好?!痹谀菚r候,航空事業(yè)還不發(fā)達,一般人坐不起,同時也視為畏途,志摩飛來飛去,在一般文人里可謂開風(fēng)氣之先。但其中也是機緣湊巧。志摩有個朋友在航空公司(保君建),知道志摩在平滬兩地經(jīng)常奔波,便送了一張長期免票給他,沒想到一番好意竟招致了災(zāi)禍。

為什么志摩要經(jīng)常在平滬之間奔走?志摩住在上海已有好幾年,起初是相當(dāng)快樂的。后來朋友們紛紛都離開了上海。胡適之先生到北平做北大文學(xué)院長,胡先生是志摩的朋友,眼看著他孤零零地住在上海,而他的家庭狀況又是非常不愉快,長久下去怕他要頹廢,所以就勸他到北平去換換空氣,在北大教書倒是次要的事。志摩身在北平,而心不能忘上海的家,月底領(lǐng)了薪金正好送到上海去。他經(jīng)常往返平滬者以此。

志摩這一死,確實是死得不平凡。英國浪漫派詩人,如拜倫、雪萊、濟慈,沒有一個能享大壽。拜倫是三十六歲時死在希臘的,志摩也是三十六歲死。想他正在“乘風(fēng)而行,泠然善也”的當(dāng)兒,心里一定是一片寧靜,目曠神怡,也許家里的尷尬事早已撇到九霄云外,也許正在寫詩,驀然間轟然一響,飛機里天翻地覆,機身打個滾,然后是一團黑煙烈火!志摩在這幾秒鐘之間,受到了致命傷,可能沒有太久的苦痛而即失去知覺。這種死法,固然很慘,但從另一方面看,也可以說是轟轟烈烈的。拜倫是志摩很崇拜的一位詩人,志摩的死也可以說是拜倫式的。濟慈死得更年輕,他給自己撰寫的墓銘是:“這里睡著一個人,他的名字是寫在水上了?!敝灸Φ拿挚梢哉f是寫在一團火焰里了。

附錄

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上?!缎侣剤蟆罚褐袊娇展揪┢骄€之濟南號飛機,于十九日在濟南黨家莊附近遇霧失事,機既全毀,機師王貫一、梁璧堂及搭客徐志摩,均同時遇難。華東社記者,昨往公司方面及徐宅訪問,茲將所得匯志如后。失事情形:濟南號飛機于十九日上午八時,由京裝載郵件四十余磅,由飛機師王貫一、副機師梁璧堂駕駛出發(fā),乘客僅北大教授徐志摩一人擬去北平,該機于上午十時十分飛抵徐州,十時二十分由徐繼續(xù)北飛,是時天氣甚佳。不料該機飛抵濟南五十里黨家莊附近,忽遇漫天大霧,進退俱屬不能,致觸山頂傾覆,機身著火,機油四溢,遂熊熊不能遏止。飛行師王貫一、梁璧堂及乘客徐志摩遂同時遇難。辦理善后事:后為津浦路警發(fā)覺,當(dāng)即報告該地站長,遂由站長通知公司濟南辦事處,再由辦事處電告公司,公司于昨晨接電后,即派美籍飛行師安利生乘飛機赴京,并轉(zhuǎn)津浦車往出事地點,調(diào)查真相,以便辦理善后。公司方面,并通知徐宅,徐宅方面,一方既囑公司代為辦理善后,一方面亦已由徐氏親屬張公權(quán)君派中國銀行人員趕往料理一切。公司損失:濟南號機為司汀遜式,于十八年蓉滬航空公司管理處時向美國購入,馬力三百五十匹,速率每小時九十哩,今歲始裝換新摩托,甫于二月前完竣飛駛,不意偶遇重霧,竟致失事,機件全毀,不能復(fù)事修理,損失除郵件等外,計共五萬余元……徐氏上星期乘京平線飛機來滬……才五六日,以教務(wù)紛煩,即匆匆擬返,不意竟罹斯禍……徐之乘坐飛機,系公司中保君建邀往乘坐,票亦公司所贈……票由公司贈送,蓋保君方為財務(wù)組主任,欲借詩人之名以作宣傳。徐氏留滬者僅五日。

我最初看見徐志摩是在一九二二年。那是在我從清華學(xué)校畢業(yè)的前一年。徐志摩剛從歐洲回來,才名籍甚。清華文學(xué)社是學(xué)生組織的團體,想請他講演,我托梁思成去和他接洽,他立刻答應(yīng)了。記得是一個秋天,水木清華的校園正好是個游玩的好去處,志摩飄然而至,白白的面孔,長長的臉,鼻子很大,而下巴特長,穿著一件綢夾袍,加上一件小背心,綴著幾顆閃閃發(fā)光的紐扣,足登一雙黑緞皂鞋,風(fēng)神瀟散,旁若無人。

清華高等科的小禮堂里擠滿了人,黑壓壓的足有二三百人,都是慕名而來的聽眾。與其說“聽眾”不如說“觀眾”,因為多數(shù)人是來看而不是來聽的。志摩登臺之后,從懷里取出一卷稿紙,大約有六七張,用打字機打好的,然后坐下來開始宣讀他的講稿。在宣讀之前,他解釋說:“我的講題是‘藝術(shù)與人生(Art and Life)’,我要按照牛津的方式,宣讀我的講稿?!庇^眾并沒有準(zhǔn)備聽英語講演,尤其沒有準(zhǔn)備聽宣讀講稿。在牛津,學(xué)術(shù)講演是宣讀講稿的,尤其是“詩學(xué)講座”,像柏拉德來教授的講演,那講稿異常精彩,代表著多年的研究心得,講完之后即可匯集付印成書。可是在我國情形便不同了,盡管講者的英語發(fā)音夠標(biāo)準(zhǔn),盡管聽者的了解程度夠標(biāo)準(zhǔn),但是在一般學(xué)校里尚無此種習(xí)慣。那天聽眾希望的是輕松有趣的講演,至少不是英語的宣讀講稿,所以講演一開始,后排座的聽眾便慢慢“開閘”。我勉強聽完,但是老實講我沒有聽懂他讀的是什么。后來這篇講稿經(jīng)由當(dāng)時在北平逗留的郁達夫之手發(fā)表在《創(chuàng)造季刊》的第二期上,還是英文的。我讀過之后,知道那是通俗性的文章,并沒有學(xué)術(shù)研究的意味,實在不必采用“牛津的方式”。無可置疑的,這一回講演是失敗的,我們都很失望。

我第二次見到志摩是在一九二六年,我剛從美國回來。是年夏,我在北平家里,接到他的一張請柬。

這張請柬很是別致,不是普通宴會的性質(zhì),署名的是志摩、小曼,小曼是誰?夏歷七月七日,那不是“牛郎會織女”的日子么?打聽之后,才知道這是志摩和陸小曼訂婚日的宴客。我和志摩本不熟識,我回國后在酬酢中見過幾面,在我未回國前曾投寄稿子到志摩主編的《晨報副刊》,而最重要的一點關(guān)系是我們有幾位共同的朋友,如聞一多、趙太侔、余上沅,都是先我一年回國,而且與志摩是時常過從的,所以我一回國立刻就和志摩相識。他之所以寄給我一張請柬者以此。

北海有兩個好去處,一個是濠濮間,曲折自然,有雅淡之趣,只是游人多了就沒意思,另一個是北海董事會,方塘里一泓清水,有亭榭、廳堂,因?qū)ν獠婚_放,幽靜宜人。那一天,可并不靜,衣香釵影,士女如云,好像百八十人的樣子。在我這一輩中,我也許是年紀(jì)最小的一個(不,有一個比我還小兩歲的,那便是葉公超,當(dāng)時大家都喚他為“小葉”)。在這一集會中我見到許多人,如楊今甫、丁西林、任叔永、陳衡哲、陳西瀅、唐有壬、鄧以蟄,等等。我忝陪末座,卻喝了不少酒。

聽人竊竊私議,有人說志摩、小曼真是才子佳人、天作之合,也有人在譏諷,說小曼是有夫之婦,不該撇了她的丈夫王賡(受慶,西點畢業(yè)生),再試與有婦之夫的徐志摩結(jié)合。我的看法很簡單,結(jié)婚離婚都僅是當(dāng)事男女雙方之事,與第三者何干?而一般人最喜歡談?wù)撜吣^于別人的婚姻離合,可是其中的實在情形并不見得是大家所熟知的。志摩和小曼的結(jié)合,自是他一生中一件大事,其中的曲折、變化、隱情,我根本不太清楚。外面的傳說,花樣就多了。有些話是無中生有,有些話是事出有因,而經(jīng)過播講者加鹽加醋的走了原樣?,F(xiàn)在大家一提起徐志摩,好像立刻就聯(lián)想到陸小曼。直到如今,志摩已死了二十多年,最近在臺北的《聯(lián)合報》副刊上還看見有關(guān)他們的記載:

最近看到幾篇關(guān)于寫徐志摩和陸小曼的文章,只是都很簡略。而小曼的其人其事,實在不是簡略概括得了的?,F(xiàn)在筆者把個人所知道的事來補充一些,當(dāng)不至有蛇足之譏。

小曼幼時,異常聰慧活潑。她的父親陸定,字建三,原籍武進,是前清舉人。因其時廢除科舉,他就東渡日本,入帝國大學(xué)攻讀,為日本名相伊藤博文的得意門生。他與曹汝霖、袁觀瀾、穆湘瑤等同班畢業(yè)。回國后,由同邑翰林汪洵介紹入度支部供職,先后任參事、賦稅司長等二十余年,并參加國民黨為黨員。小曼生于上海,僅在上海幼稚園讀過幾年書,到八九歲時,才隨了她的母親到北平依其父度日,可是也沒有進什么學(xué)校。這時候袁項城專政,嚴(yán)辦黨人,當(dāng)風(fēng)聲緊急時,其父還把黨證等物帶在身上。有一天,他照例到部里去上班,小曼便說:“證章證件,帶在身邊,恐怕會發(fā)生危險;今天還是摘下藏在別的地方罷。”不料這天才出大門,即被警廳傳去軟禁。到了晚上,并來大批憲警包圍寓所,搜索之余,又訊問小曼家中情形。以為在女孩子口中,容易得到真相。不料小曼態(tài)度大方,相機應(yīng)對,自始至終,不露破綻。警方見查不出什么證據(jù),把他押了三五天后即予釋放。當(dāng)時南北各報都謠傳陸定已于某日被袁項城槍決了。

小曼十二歲的時候,一天到晚和仆女們嬉戲,父母交代些做的功課,一樣也不依。其父氣極,便將小曼摑了幾下,她也不哭;可是從此便循規(guī)蹈矩地讀起書來,再不和人家胡扯了。其父見孺子可教,及聘英籍女教員來家,給她教授英文。因為她悟性好,又肯用功,進步之快,真有一日千里之勢。到她十五六歲,英文論文、英文信札,已能意到筆隨,平時手不釋卷,那些名人著作,十九都已讀過。同時她兼習(xí)法文,因之英法語言都講得流利到極點。而面目也長得越發(fā)清秀端莊,朱唇皓齒,婀娜娉婷,在北平的大家閨秀里,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名姝。

這時候北平的外交部常常舉行交際舞會,小曼是跳舞能手,假定這天舞池里沒有她的倩影,幾乎闔座為之不歡。中外男賓,固然為之傾倒,就是中外女賓,好像看見了她也目眩神迷,欲與一言以為快。而她的舉措既得體,發(fā)言又溫柔,儀態(tài)萬方,無與倫比;所以向她父母親求婚的,先后不知多少,她父母總是婉言拒絕,不肯把這一顆掌上明珠輕易許人。一九二〇年,有一位美國留學(xué)生叫王賡(字受慶),回國不久。王本宦家子,后家道中落,才發(fā)奮出國,在美國西點大學(xué)畢業(yè),與現(xiàn)在美國總統(tǒng)艾森豪為同班同學(xué)。此人學(xué)識優(yōu)長,偶有一次代外交部翻譯了幾件長篇文件,頓時聲譽鵲起,譽為文武全才。小曼之母,認(rèn)王賡為東床坦腹,雖然王賡年齡長小曼七歲,她偏說這窮小子將來有辦法,毫不遲疑地便把小曼許配了他。小曼聽從父母之命,閃電與王賡訂了婚。所有一切結(jié)婚用費,全由小曼的母家擔(dān)任。從議婚到婚期,不到一個月,便在北平海軍聯(lián)歡社舉行婚禮。儀式甚盛,單說女儐相就有九位之多。除曹汝霖、章宗祥、葉恭綽、趙樁年的小姐之外,還有英國小姐兩位。中外來賓到場觀禮的,足有好幾千人,車水馬龍,幾乎把聯(lián)歡社的房屋都擠破了。北平的社會,本來十分奢華,婦女衣著用品比上海還來得考究闊綽,所以那些要去吃喜酒的,個個都特定新裝,爭奇斗勝;而小曼更錦上添花,中西畢備。慢說自己穿的禮服,就是儐相也代定新衣,不知絞盡了多少家時裝大師的腦汁,才算勉強稱意。即此一端,也就可想見當(dāng)日的排場了。

可是這位新郎的學(xué)問雖然優(yōu)長,而應(yīng)付女性卻是完全外行,他有這樣漂亮太太,還是手不釋卷,并不分些工夫去溫存一下。他在北大執(zhí)了教鞭,整日埋頭苦干。當(dāng)局為了給他酬用,不久便發(fā)表他做了哈爾濱警察廳長。這雖是王賡平生最得意的時期,而小曼卻依然住在北京母家,只是行動之間,已不像婚前拘謹(jǐn)。從前和她相識的,便得了機會,拼命地向她追求,其時,徐志摩便脫穎而出。徐是浙江硤石人,父親徐申甫,是當(dāng)?shù)厥赘唬嬖谏虾=?jīng)商。志摩畢業(yè)于英國劍橋大學(xué),回國后,在北京《晨報》當(dāng)副刊主筆,頗負(fù)文名;與小曼見過幾面,老早就拜倒石榴裙下。某一次義務(wù)演劇,內(nèi)有《春香鬧學(xué)》一闋,志摩飾老學(xué)究,小曼飾丫鬟,曲終人散,彼此竟種下情苗。志摩更利用王賡不善奉迎的罅隙,舉凡王賡之短,他必續(xù)以所長??珊藓铋T似海,兩人不易見面,屢次干謁,均為門者擋駕。好在錢能通神,每次竟有行賂門公五百元,而謀一晤。丫鬟們又復(fù)環(huán)侍不去,甚至把進奉的巴黎香水名貴飾物,中途都為彼輩所匿,同時小曼送出去給志摩的情書,也被她們一并沒收。小曼又無法啟齒,只好在半夜里寫好了英文信,乘隙自去投寄。他們的交往幾經(jīng)波折,彼此的熱情,已臻不能遏止的程度,不但為小曼父母所知道,且也為王賡略聞了。

有一天,王賡回家忽拔出手槍威脅小曼,要叫她說出這一段事實,小曼表面上當(dāng)然只有屈服,唯雙方感情從此破裂。小曼父母深恐鬧出事來,想出先把志摩的交往遮斷,遂決定帶小曼暫回上海家中小住,乃相率南下。不料火車剛到上海北站,小曼等在這節(jié)車廂下車,而志摩亦在另節(jié)車廂下車。同行的家人只有面面相覷。后來因小曼過不慣上海的生活,急欲北上。王賡在這一時期,也謀到了孫傳芳五省聯(lián)軍總司令部參謀長一席,立時要去到差。小曼便跟母親,又到北平。親友們已知道她與志摩的關(guān)系,都認(rèn)為與其將來麻煩,倒不如早些離異。而王賡到差未久,亦為小曼逾閑而搞得神魂顛倒,經(jīng)辦的一件軍火大事,幾乎出了岔子。后雖茍全生命,但已焦頭爛額失臉拋官。此人亦有自知之明,他每說“小曼這種人才,與我是齊大非偶的”;所以回到北平,立時與小曼辦好離婚手續(xù),并面對志摩說:“我們大家是知識分子,我縱和小曼離了婚,內(nèi)心并沒有什么成見;可是你此后對她務(wù)必始終如一,如果你三心兩意,給我知道了,我定以激烈手段相對的。”其內(nèi)心之痛苦,也就可想而知了?!耙弧ざ恕敝郏瑖娨雅c日軍接觸,當(dāng)局為慎重計,又派王賡到上海視察,他又沒有辦得好,幾乎獲罪。到抗戰(zhàn)中期,他奉命參加中國派往美國的軍事代表團,與熊式輝等聯(lián)袂赴美途中病歿于開羅。

徐志摩是使君有婦的人,不但有妻,且已有子,他的前妻便是上海銀行界鼎鼎大名并在政治舞臺上煊赫一時的張嘉璈之妹。但到了此時,也只好狠狠心腸,與前妻仳離。志摩之父氣憤之余,從此就吃了長齋,不再過問其事。

志摩各方面安排妥當(dāng),即與小曼舉行婚禮,并請梁任公為證婚人。梁是志摩的老師,在婚禮進行中,他引經(jīng)據(jù)典地大訓(xùn)大罵,志摩自然聽得面紅耳赤,就是旁人也覺得不好意思,同時均認(rèn)為任公在這大庭廣眾之間發(fā)這一套威風(fēng)未免過火。志摩只好忍著慚怍,親自趨前,向老師服罪,并觳觫地說:“請您不要再講下去了,顧全弟子一點面罷。”梁聽了這話,大概也覺得講得過于不堪,以就趁此收煞。只是當(dāng)天的婚禮狀況,比之小曼與王賡婚禮,也不知道冷落了多少倍。好在一對新夫婦本來不過格于大禮,不能不舉行這一個儀式,所以婚期一過,立時夫唱婦隨地到上海度蜜月。志摩好似舞臺上的小丑,凡是小曼所喜歡的,固然唯命是從,就是小曼目使頤令,只要他能力所及,就是肝腦涂地,也在所不惜。

小曼養(yǎng)尊處優(yōu)。在北平就是出了名會花錢的小姐,既嫁志摩之后依然不事收斂。志摩只圖嬌妻心喜,當(dāng)然也不肯稍有拂逆,向肩膀上負(fù)擔(dān),不由不一天天地加重起來。不久以后,志摩便在上海光華大學(xué)教授英文,同時在法租界花園別墅租好一座精致房屋,接小曼居住。行有余力,又趕寫些詩文來換錢,一月所獲,至少也有一千多元,而仍不敷日常所需與小曼的揮霍。親戚朋友都知道他入不敷出,同情他自己節(jié)儉,而太太會花錢。在北平的胡適博士,便邀他仍行北上,兼任他事,以增加收入。志摩為爭取時間,即買好中國航空公司班機票,以便乘飛機往返。不料竟在濟南上空的大霧中誤觸高山,使這位年僅三十六歲近代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詩人與世長辭,這是大家所哀悼的。

小曼在未結(jié)婚前,上海已譽為交際花。后隨志摩到滬,更是名滿江南。當(dāng)時有些闊太太為募捐賑濟而演義務(wù)戲,曾親自登門,請她出來幫忙。首次出演于恩派亞大戲院,小曼先演昆戲中之《思凡》,后與江小鶼、李小虞合演《汾河灣》為大軸。嗣又在卡爾登大戲院演《玉堂春》,并與唐瑛等合演《販馬記》。在上海上流社會中,無分男女,聞小曼之名咸欲一睹顏色以為榮,而且每次義演,盡管有多少位名票在前,也必推她壓軸。其實她于平劇一道,并無真實功夫,僅是在北平拾到一點牙慧,既沒有拜過師,又沒做過票友,這總是因生得漂亮,艷名轟傳,先聲奪人。唯她喜歡平劇倒是真的,尤喜歡捧坤伶,先后有小蘭芬,容麗娟及馬艷秋、馬艷云姊妹,花翠蘭、花玉蘭姊妹,姚玉英、姚玉蘭姊妹,袁美云、袁漢云姊妹等多人,均受過她的扶掖。其中馬艷云、姚玉蘭、袁美云,幾乎全是她捧紅的。她平日潑撒已慣,對于捧角,更是一擲千金,毫無吝嗇。

她曾與唐瑛等在上海合資開過云裳服裝公司,花樣翻新,大多出自小曼的設(shè)計。她也喜歡繪事,曾師事賀天鍵。今日臺灣,還有與她曾共硯席、研究丹青的人在。她十幾歲時便愛好音樂,其父為她請了一位英國音樂教師,在家中練習(xí)了多年,她很聰慧,所以有名樂章,什九都甚嫻熟。故在志摩死后,她的胞弟效冰即很誠摯地對她說:“你的品貌、學(xué)問、才干、聲譽,沒一樣不出人頭地,為什么不貢獻給社會?也等于散散心,免得郁郁寡歡。而且知道你的人太多,他們將歡迎之不暇,也不會使你委屈,而你還是名利雙收?!毙÷犃耍坏卮鹬f:“第一我不喜歡虛榮,第二我不會服侍人家?!鄙w其時已染有毒嗜,已漸入墮落之途。

王賡病歿開羅后,他還有慈母在堂,王賡之妹,就是游彌堅的太太,因之這位老太太,便依其幼女度日。別的文章上說,志摩與小曼結(jié)婚時候,王賡曾在場做伴郎,引為笑話。其實,小曼的半生也就盡夠戲劇化的了,如若把她編做電影的腳本,也是老少咸宜的一闋好戲,王賡雖稱大度,卻還不致在這一出戲中變成丑角的。

此文作者磊庵先生不知是誰,文中所記大致不錯,也有些瑣節(jié)不大正確,例如上海的云裳公司根本與陸小曼無關(guān),那是志摩的前夫人張幼儀女士創(chuàng)設(shè)主持的。我無意于此考證此文之疵謬,所以亦不必多贅。不過梁任公先生在證婚時把新郎新娘大罵一頓倒是真有其事,我是從瞿菊農(nóng)先生處聽說的,他說任公先生那天聲色俱厲,罵得志摩抬不起頭,觀禮的人也都為之大窘,其實任公先生事前已得志摩同意,要在大眾面前以嚴(yán)師的姿態(tài)痛責(zé)他一番?!靶熘灸Γ氵@個人性情浮躁,所以在學(xué)問方面沒有成就,你這個人用情不專,以至于離婚再娶……以后務(wù)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這些話罵得對,只有梁任公先生可以這樣罵他,也只有徐志摩這樣一個學(xué)生梁任公先生才肯罵。這真是別開生面的一場證婚。

志摩的婚姻問題還不這樣簡單。他和他的第一位夫人離婚,可是離婚之后還維持著相當(dāng)好的友誼關(guān)系。這位元配張幼儀女士是張君勱、張嘉璈先生的胞妹。我在一九二六年夏天回國在上海訪張嘉鑄(禹九)先生未遇,聽見樓上一位女士吩咐工友的聲音:“問清楚是找誰的,若是找八爺?shù)?,我來見?!蔽疫@是第一次見到這位二小姐。她是極有風(fēng)度的一位少婦,樸實而干練,給人極好的印象。她在上海靜安寺路開設(shè)云裳公司,這是中國第一個新式的時裝公司,好像江小鶼先生在那里幫著設(shè)計,營業(yè)狀況盛極一時,我?guī)е臼缭谀抢镒鲞^一件大衣。在這期間,她住在海格路范園四號,在那里我??匆娭灸Τ龀鲞M進,二小姐對他依然是噓寒問暖,沒有任何芥蒂的樣子,大家都佩服她的落落大方的態(tài)度。她有一個兒子,乳名叫阿歡,學(xué)名叫積鍇,字如孫,長得和志摩一模一樣,長長的臉尖下巴。阿歡現(xiàn)已長大成人,在美國,并且也娶妻生子了,這是我前年聽胡適之先生說的。志摩的尊翁好像是一直把張二小姐視為他家的少奶奶,對于陸小曼似乎是抱著一種不承認(rèn)態(tài)度。徐先生有時候也住在范園。志摩死后,張二小姐在上海曾任女子儲蓄銀行總經(jīng)理,有一次路過青島還來看過我。后來她在香港寓居,前幾年報載她得她兒子的同意,和一位旅居香港的中醫(yī)某先生結(jié)婚了。凡是認(rèn)識她的人沒有不敬重她的,沒有不祝福她的。她沒有寫過文章,她沒做過宣傳,她沒說過怨懟的話,她沉默地堅強地度過她的歲月,她盡了她的責(zé)任,對丈夫的責(zé)任,對夫家的責(zé)任,對兒子的責(zé)任,然后她在自己的晚年尋得一歸宿。凡是盡了責(zé)任的人,都值得令人敬重。

徐志摩,名章垿,以字行,浙江硤石人。初就讀于硤石開智學(xué)堂,十五歲入杭州府中學(xué),后改名為杭州一中。他在二十歲的時候與張幼儀女士結(jié)婚于硤石。翌年入北京大學(xué)。

在北京大學(xué),志摩讀了兩年書,于一九一八年到美國入克拉克大學(xué)社會學(xué)系。在途中志摩撰寫了一文致親友,充分表現(xiàn)了少年志摩的抱負(fù),文曰:

諸先生既祖餞之,復(fù)臨送之,其惠于摩者至,抑其期于摩者深矣。竊聞之,謀不出幾席者,憂隱于眉睫,足不逾閭里者,知拘于蓬蒿。諸先生于志摩之行也,豈不日國難方興,憂心如搗,室如懸磬,野無青草,嗟爾青年,維國之寶,慎爾所習(xí),以我腦。誠哉,是摩之所以引惕而自勵也。傳曰:“父母在,不遠(yuǎn)游。”今棄祖國五萬里,違父母之養(yǎng),入異俗之城,舍安樂而耽勞苦,固未嘗不痛心欲泣,而卒不得已者,將以忍小劇而克大緒也。恥德業(yè)之不立,遑恤斯須之辛苦,悼邦國之殄瘁,敢戀晨昏之小節(jié),劉子舞劍,良有以也,祖生擊楫,豈徒然哉?唯以華夏文物之邦,不能使有志之士左右逢源,至于跋涉間關(guān),乞他人之糟粕,作無憀之妄想,其亦可悲而可慟矣。垂髫之年,輒抵掌慷慨,以破浪乘風(fēng)為人生至樂。今日出海以來,身之所歷,目之所觸,皆足悲哭嗚咽,不自知涕之何從也,而何有于樂?我國自戊戌政變,渡海求學(xué)者,歲積月增,比其返也,與聞國政者有之,置身實業(yè)者有之,投閑置散者有之。其上焉者,非無宏才也,或蔽于利。其中焉者,非無積學(xué)也,或絀于用。其下焉者,非鮒涸無援,即枉尋直尺。悲夫!是國之寶也,而顛倒錯亂若是。豈無志士,曷不急起直追,取法意大利之三杰,而猶徘徊因循,豈待窮途日暮而后奮博浪之椎,效韓安之狙?須知世杰、秀夫不得回珠崖之颶,哥修士哥不獲續(xù)波蘭之祀,所謂青年愛國者何如?嘗試論之:夫讀書至于感懷國難,決然遠(yuǎn)邁,方其浮海而東也,豈不慨然以天下為己任?及其足履目擊,動魄劌心,未嘗不握拳呼天,油然發(fā)其愛國之忱。其竟學(xué)而歸,又未嘗不思善用其所學(xué),以利導(dǎo)我國家。雖然,我徒見其初而已,得志而后,能毋徇私營利,犯天下之大不韙者鮮為國寶者,咻咻乎不舉其國而售之不止。即有一二英俊不詘之士,號呼奔走,而大廈將傾,固非一木所能支,且社會道德日益滔滔,庸庸者流引鴆自絕,而莫之止,雖欲不死得乎?竊以是窺其隱矣。游學(xué)生之不竟,何以故?以其內(nèi)無所確持,外無所信約。人非生而知之,固將困而學(xué)之也。內(nèi)無所持,故怯,故蔽,故易誘;外無所約,故貪,故譎,故披猖。怯則畏難而耽安,蔽則蒙利而蔑義,易誘則天真日汨,嗜欲日深,腐于內(nèi)則潰其皮,喪其本,斯敗其行。貪以求,譎以忮,放行無忌,萬惡駢生,得志則禍天下,委伏則亂鄉(xiāng)黨,如水就下,不得其道則泛濫橫溢,勢也,不可得而御也。如之何則可,曰:“疏其源,導(dǎo)其流,而水為民利矣。”我故曰:“必內(nèi)有所確持,外有所信約者,此疏導(dǎo)之法也?!鼻f生曰:“內(nèi)外犍?!敝熳釉唬骸皟?nèi)外交養(yǎng)?!苯允切g(shù)也。確持奈何?言致其誠,習(xí)其勤,言誠自不欺,言動自夙興,莊敬篤勵,意趣神明,志足以自固,識足以自察,恒足以自立。若是乎,金石可穿,鬼神可格,物雖欲厲之,容可得乎!信約奈何?人之生地,必有嚴(yán)師友督飭之,而后能規(guī)化于善。圣人憂民生之無度也,為之禮樂以范之,倫常以約之。方今滄海橫流之際,固非一二人之力可能排奡砥柱,必也集同志,嚴(yán)誓約,明氣節(jié),革弊俗,積之深,而后發(fā)之大,眾志成城,而后可以有為于天下。若是乎,雖欲為不善,而勢有所不能,而況益之以內(nèi)養(yǎng)之功,光明燦爛,蔚為世表,賢者盡其才,而不肖者止于無咎,撥乾反正,雪恥振威,其在斯乎?其在斯乎?或曰:“子言之易歟,行子之大者有之而未成也,奈何?”然則必其持之未確也,約之未信也,偏于內(nèi)則儉,鶩于外則紊,世有英彥,必證吾言。況今日之世,內(nèi)憂外患,志士賁興,所謂時勢造英雄也。時乎時乎,國運以茍延也今日,作波韓之續(xù)也今日,而今日之事,吾屬青年實負(fù)其責(zé),勿以地大物博妄自夸誕,往者不可追,來者猶可諫。夫朝野之醉生夢死,固足自亡絕,而況他人之魚肉我耶?志摩滿懷凄愴,不覺其言之冗而氣之激,瞻彼弁髦,惄如搗兮,有不得一吐其愚以商榷于我諸先進之前也。摩少鄙,不知世界之大,感社會之惡流,幾何不喪其所操,而入醉生夢死之途,此其自為悲憐不暇,故益自奮勉,將悃悃愊幅,致其忠誠,以踐今日之言。幸而有成,亦所以答諸先生期望之心于萬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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