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彎彎曲曲的山路和彎彎曲曲的真理

從巴東火車站到巴東縣城很遠，到野三關卻很近。乘坐出租車起步上坡，大約只有20分鐘的路程。是那種彎彎曲曲的山路，一次一次地峰回路轉(zhuǎn)，讓我們迷失前行的方向。當我們從一道深溝邊上經(jīng)過，司機告訴我們說：“以后這里要架設一座橋梁，直通對面的壇子崖，把路程縮短到10分鐘?！?/p>

那道深溝其實是溪白河的一段。溪白河有很多名字，包括兩溪坪河、白家灣河、里頭河、小河。為了便于敘事，我給它整理了一個新名字：溪白河。溪白河的上游，可以追溯到兩溪坪。兩溪坪之所以得名，是因為有兩條溪水從這里匯入溪白河，一條是從蘇姆愛契山東麓流下來的磨廠溝，一條是從柳家山西麓流下來的小野溪。我們后來認識的詩人柳小野，就居住在小野溪的旁邊。

在我們到來之前，白燕山曾經(jīng)在溪白河里面行走過。他告訴我們說，那是一段美得令人不可思議的熔巖嶂谷。河谷非常狹窄，兩岸崖壁高聳，只剩下一線天光。崖壁上長滿了蒼翠的苔蘚、藤蔓、灌木，不斷地滴落下冰涼的水珠。還有各種形狀奇美的石頭，因為里面包含的礦物質(zhì)，呈現(xiàn)出各種奇幻的花紋和圖案。我因此充滿向往，但白燕山卻滿臉嚴肅地警告我說：“非常危險。不是你想象的那種平緩的河道，而是要翻越好幾個陡峭的高差。尤其是山洪暴發(fā)的時候，洪水以瀑布的形式奔流而下，一秒鐘之內(nèi)就能把你沖擊成無數(shù)塊碎片?！?/p>

但我依然向往。每次經(jīng)過壇子崖，都會忍不住向往。從壇子崖往大甘坪方向走不多遠，有個地方叫作陰坡。到了臘月，我和李曾到位于陰坡的一戶農(nóng)家去看山民們殺年豬，趁機從油菜地旁邊找到一條小路，獨自一人下到河底，親眼看到隱藏在溪白河深處的景色。那時候，河道里看不到流水，即使是從兩邊崖壁上流下來的小溪水，也很快在河道里消失得無影無蹤。幾天前降落的積雪還沒有融化，灌木上掛滿了雪朵^[1]，比白燕山繪聲繪色的傳說還要絕美。

為什么要在溪白河上面架設一座橋梁呢？很顯然，是為了得到更有效率的路程。我們生活在一個經(jīng)濟學的社會里，甚至連大腦都被訓練成了經(jīng)濟學的計算工具。還有我們的理想，也是符合經(jīng)濟學理論的：為了更有效率地到達理想的彼岸，我們不怕付出成本。

效率是一個很好的經(jīng)濟學概念。但很少有人注意到，追求效率的思維模式，讓我們的腦袋變得狹窄。我們并不了解被我們定義的成本，卻在愚昧無知之中，輕率地拋棄和摧毀了那里面隱藏的美。

橋梁連接著此岸和彼岸，連接著現(xiàn)實和理想。然而，為了建造一座橋梁而被摧毀的美，卻沒有得到人們的憐惜。人們掘開了溪白河兩岸的山體，并因此引發(fā)了崩塌。山體上曾經(jīng)有過的植被，也隨著破碎的石頭和泥土落入了溪白河，留下兩塊巨大的傷疤。人們只好暫停施工，耐著性子等待和觀察，要等到地質(zhì)穩(wěn)定以后才能繼續(xù)。

低效率的工作（包括行走）是令人焦慮的。我曾經(jīng)也是一個追求效率的人。即使是現(xiàn)在，我也常常是一個追求效率的人。只有等到我忘記理想、時間和不再追求效率的時候，我才不會錯過那些彎彎曲曲的山路和彎彎曲曲的真理。

我永遠記得我們到達野三關的第一個夜晚，那才是真正的夜晚，是我們在燈火輝煌的大城市里不曾見過的夜晚。多么安靜的夜晚，連思想都好像是不和諧的噪音。我沉睡在清風里，沉睡在思想不能到達的地方，直到第二天早上醒來，與我的思想再次相遇。

[1] 雪朵，樹枝上的積雪，形似花朵，故名?！读趾Ｑ┰罚骸霸褐袧M是古松怪柏，常綠葉上掛滿了雪朵，好似臘月的梅花?！痹诒緯校仓革h飛在半空中的大朵雪花：“天空中飄飛著桃紅的雪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