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老姚

短平的頭發(fā)，厚厚的鏡片，身材高大，背微有些駝，六十來歲的年紀(jì)，溫和、斯文，像個文弱書生，或坐在店里看書，或忙于整理書架。這大概是我對老姚的全部印象。稱老姚固然是出于禮貌，但也是無奈之舉，因?yàn)橹钡侥壳盀橹?，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也許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

認(rèn)識老姚說起來也有些年頭了。我是1999年到南京謀生的，剛到南京不久，就認(rèn)識了他。當(dāng)時他在位于青島路的華章舊書店上班，當(dāng)然店不是他的，他只是幫人打工。那時，南京的舊書店遠(yuǎn)沒有現(xiàn)在紅火，規(guī)模最大、生意最火的就數(shù)華章，這家舊書店在南京有三家門面，青島路的那家屬于分店。這家店離我住的地方很近，去得自然也就勤些。一來二去，大家彼此熟悉起來。

老姚在書店上班是再合適不過的，表面文質(zhì)彬彬的，像個文弱書生不說，他是真喜歡書，到書店上班不僅僅是為了謀生，更多恐怕是為了愛好。每次到書店，看到他不是靜靜坐在那里讀書，就是在忙著收拾書架，絕不像有的店員那種百無聊賴、度日如年的樣子?？吹轿疫M(jìn)店，他總會親切地打個招呼。淘書之余，大家還經(jīng)常聊上兩句。老姚在我認(rèn)識他之前就已經(jīng)在書店上班，對南京舊書業(yè)的變遷頗為熟悉，我知道的一些人物和掌故有不少是從他那里聽來的。

大概是2002年左右，華章舊書店成賢街的總店因?yàn)榕赃叺牡赇伿Щ?，書大多被消防隊的水龍頭澆濕。這次事故對華章的打擊很大，因?yàn)闆]過多久，三家店面全部關(guān)門。在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里，沒有多少書店可逛，心里感覺空落落的。好在學(xué)人、品雨齋、古逸等舊書店不久紛紛開張，彌補(bǔ)了這一缺憾。華章關(guān)門之后，差不多有一年多的時間沒有見到老姚，也沒有聽到他的消息。

再次見到老姚，是在青島路的品雨齋舊書店。此前，品雨齋舊書店曾在太平北路、中山路開店，但生意都不大好，后來終于選定青島路，情況才有所好轉(zhuǎn)。猛一看到老姚，頗感意外，一番寒暄之后，才知道，華章關(guān)門之后，老姚轉(zhuǎn)到堂子街附近的天宮書店上班，那是一家經(jīng)營新書的特價書店，規(guī)模很大。但奇怪的是，我在那里買書多次，都沒有見到過他。

在品雨齋，老姚是和一個阿姨輪班。很遺憾，我雖然和那位女阿姨也比較熟，經(jīng)常拉拉家常，但一直不知道她的名字，而且連姓也不知道。兩人有時是早班，有時是晚班，不斷輪換。有幾次我正好在他們換班的時候來淘書。每次都是已經(jīng)下班，那位阿姨催了幾次，老姚還是沒有走的意思，這里看看，那里摸摸，總是有些戀戀不舍的樣子。

等老姚走后，那位女阿姨悄悄告訴我，老姚之所以不走，也是有緣故的。因?yàn)樗菃紊?，回到家里一個人冷冷清清的，連飯都沒有人做，還不如待在店里，人來人往的，還熱鬧些。老姚原先在一家工廠上班，后來工廠倒閉，才到書店來打工，而且他的身體也不好，經(jīng)常得病。收入本來就不高，再一生病吃藥，生活還是挺艱難的。沒想到在老姚溫和、斯文的面容背后還隱藏著這么多人生的辛酸。

之后每次看到老姚，感覺似乎和以前有些不同，不知道是出于同情還是其他什么，聊天的時候有時想安慰他，但又不知道說些什么好，這樣談話反倒小心翼翼地，不如先前那樣自然了。

就這樣，又過了一兩年，大概是去年也就是2005年的下半年吧，品雨齋書店換了店員，老姚不見了，那位阿姨也不見了。店還是那家店，書還是那些書，人換了，淘書的感覺似乎也有些變化。以老姚那種敬業(yè)的精神，估計是不會被老板辭退的，該店的馬老板人挺和善的。應(yīng)該是出于老姚個人的某些原因吧。沒想深問老姚為什么不來，畢竟我也幫不了他什么忙，如果店是他開的，也許還能多照顧些他的生意。

一位朋友約稿，讓我談?wù)剷藭?，也許這位朋友是想讓我寫寫那些著書立說、名滿天下的名家學(xué)者吧，這樣的人倒也認(rèn)識一些。但遺憾的是，當(dāng)我動筆時，頭腦里首先想起的就是老姚。在談到南京的舊書業(yè)時，人們經(jīng)常提及的是那些藏書家或開店的老板，至于像老姚、阿姨這樣默默守店的小人物，似乎沒人提起過，也不屑談起，因?yàn)樗麄兩砩蠜]故事，也不夠風(fēng)雅。

初冬的南京，陰雨連綿，一下就是十幾天，陰冷陰冷的，心情也變得比較抑郁。在這樣的日子里，老姚也許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孤寂冷清吧，畢竟他喜歡看書；也許他的病會慢慢好起來，也許哪一天又能在舊書店意外地見到老姚。雨總不能天天下吧，到時候大家再好好聊一聊。

附記：

寫完這篇文章不久，竟意外地在廣州路的尚文書店見到了老姚。大家彼此寒暄了幾句，話題仍不離南京的舊書店，為這兩年舊書業(yè)的不景氣而感嘆。自然，我不會告訴老姚寫文章的事情，也不會更多地打聽他個人的事情，就像先前一樣，否則就太不自然，有些做作了。

老姚的氣色比先前要好，有些紅光滿面的樣子，看來生活得還不錯，我的擔(dān)心似乎多余。盡管不再賣舊書了，但他對書的興趣并沒有減弱。只要都喜歡書，大家隔三岔五地總能見到，畢竟南京不大，書店也就那么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