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是一只種羊

松木的清香 作者:萬瑪才旦


我是一只種羊

我是一只種羊。

我的任務就是給母羊們配種。

但我不是一般的種羊,我是這個草原上唯一一只坐過飛機的種羊。

后來我跟其他的種羊講我坐過飛機,它們壓根就不相信。說實話,我對它們有點不屑一顧。我骨子里覺得我比其他種羊要天生地高級一點。所以,我也就懶得跟它們解釋。但是后來它們也相信了。我覺得這是遲早的事。

我跟很多當?shù)氐哪撩褚仓v我是坐飛機來到這個草原上的,他們也跟那些種羊一樣,壓根就不相信我說的話。他們斜眼瞪著我說:“我們是人,我們這輩子都沒福報坐一次飛機,你一只種羊就坐過飛機了?”

我對他們的看法還是比較重視的,因為他們是人。我覺得人是比我們高級一點的動物。因為這個原因,我就一本正經(jīng)地跟他們說:“我不是一般的種羊,我是種羊中的種羊,我是從新疆盆地千挑萬選之后才被飛機運到你們青藏高原的?!?/p>

其中一個牧民不屑一顧地看著我,哈哈大笑著說:“我們這里只有活佛一人坐過飛機,而且他也只坐過一次?;罘鹱^飛機,那是因為活佛的福報大。你說你也坐過飛機,那你的意思是說你的福報和我們活佛一樣了?”

很多時候我覺得人這種動物也很傻,他們往往不喜歡接受事實。我看著他們的樣子不想說話,后來還是忍不住說了:“我沒說我的福報跟你們的活佛一樣大,我只是說我坐過飛機而已,你們不相信就算了,我也不想再說什么了!”

我之所以忍不住說話,也因為他們是人。

另一個牧民靠近我,笑著說:“飛機是那些有身份的人物才能坐的,比如說國家的主席啊,比如說我們省的省長啊,比如說我們縣的縣長啊,比如說我們這里的活佛啊,只有這些有頭有臉的大人物才能坐的!你懂不懂?你一只種羊,你一個畜生,怎么可能有這樣的福報!”

我確實不想再對他們說什么了。我覺得即便是人,有時候也跟我們種羊是沒有什么區(qū)別的。

那個牧民對其他幾個人說:“你們記不記得,那次活佛坐飛機回來,我們這個草原上幾乎所有的男子都騎著馬去迎接了哪!那場面真夠壯觀啊,每個人都對活佛敬獻了哈達,哈達四處飛舞,彩虹掛在天上,夾道迎接的馬隊足足有幾千米長呢?!?/p>

其他人也眉飛色舞地說著當時的一些情景。

聽著他們的話,我想起那次飛機降落到草原上時,也有一些人前來迎接我,也有一些人給我獻上了潔白的哈達,就又忍不住說:“當飛機降落到草原上時,也有一些人給我獻了哈達呢?!?/p>

他們驚訝地看著我,半晌才說:“是嗎?那些人為什么給你獻哈達???”

看著他們的目光,我有點不好意思了,說:“就是因為我不是一只一般的種羊啊!”

牧民們在笑,他們壓根就不相信我說的話,有人說:“都是些什么人去迎接你的呢?”

我想了想,說:“說實話,迎接我的人肯定沒有你們說的迎接活佛的人那么多。但來迎接我的最少也有一百來號人吧,他們是鄉(xiāng)上和村里的一些干部,兩個獸醫(yī),還有很多牧民朋友?!?/p>

他們繼續(xù)在笑,其中一個牧民說:“你就像個吹牛大王一樣吹吧!”

我有點不好意思,頓了頓繼續(xù)說:“我不是什么吹牛大王,我也真的不是在吹!我清楚地記得當時的情景。我剛下飛機時,還有點暈乎乎的感覺呢。那些干部和獸醫(yī)們應該是第一次看到我這樣的種羊,他們一邊在我脖子上系上哈達,一邊用好奇的目光看著我。還有那些牧民們,他們沒有給我獻哈達,他們只是好奇地看著我。我當時也不知道哈達是個什么東西,后來才知道那是你們用來表示崇高禮節(jié)的好東西?!?/p>

一個牧民一副怒氣沖沖、忍無可忍的樣子,說:“給你獻哈達,給你一個畜生獻哈達。你不要玷污了我們圣潔的哈達!”

我就沒再說什么。這時,我還想起當時一個戴著眼鏡的知識分子模樣的家伙在我的額頭上掛上了一朵大紅花,說:“我是這里的獸醫(yī),歡迎你來到我們美麗的青藏高原!”

另一個穿破大褂的家伙俯下身看了看我下垂的睪丸,用手摸了摸,掂量了一下,說:“這家伙肯定行,這家伙的東西像個秤砣一樣地垂著,最少也有兩斤重吧,還晃來晃去的呢!”

我記得當時所有在場的人都在看著我笑。

我很生氣,就拿眼睛瞪他。

他看出我在生氣,就說:“我也是這里的獸醫(yī),你不要生氣,我這是在夸你!就是因為你的東西大,所以才有福氣坐飛機的,要不然為什么其他種羊不能坐呢?!?/p>

在場的人都笑了,我更加不好意思了。我就干脆轉(zhuǎn)過臉去不去看他們。

這些我都沒跟牧民們講。一整天,那個戴眼鏡的獸醫(yī)和穿破大褂的獸醫(yī)的樣子在我的腦海里晃來晃去的,他倆的樣子很滑稽,怎么趕也趕不走。

其中一個牧民看見我若有所思的樣子,就踢了我一腳,說:“你還想什么呢,跟那些母羊配種才是你最正經(jīng)的活兒!”

他這句話說到了點上,一下子讓我清醒了。確實,就像我前面說過的,跟母羊們配種才是我最正經(jīng)的活兒。那個穿破大褂的獸醫(yī)說得對,把我像個大人物一樣用飛機運到這片草原上,不是為了別的,就是為了讓我跟這里的母羊們配種。我應該時刻牢記這一點。我不能因為坐過一次飛機就忘乎所以了。

我被裝進一輛破北京吉普里面,顛簸了很長時間,才到了一個地方。


那是一個很開闊的地方,四周沒有什么山,只是空曠一片,我實在沒辦法描述出來那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

有人把我抱下車之后,我被外面強烈的陽光刺得睜不開眼睛。

等我慢慢睜開眼睛,漸漸適應那樣的陽光時,我發(fā)現(xiàn)在我后面有幾排磚木結(jié)構(gòu)的房子,但看上去不太結(jié)實,搖搖欲墜的樣子。我覺得這些房子和這片開闊的草原很不搭配。

那個戴眼鏡的獸醫(yī)抽著煙,吐著煙圈對穿破大褂的獸醫(yī)說:“你看這家伙萎靡不振的樣子,是不是有高原反應了?”

穿破大褂的獸醫(yī)說:“應該是有高原反應了,當時我到這里也是頭昏腦漲的,高原反應了好長時間呢!”

戴眼鏡的獸醫(yī)笑著說:“自從你娶了村主任家的女兒之后,我看你就沒有任何反應了。”

那個穿破大褂的獸醫(yī)也在笑,說:“可是娶了村主任家的女兒之后我就回不去了。你看還不如這只畜生呢,坐著直升機到了這兒。”

戴眼鏡的獸醫(yī)說:“坐飛機?我看咱們這輩子也沒有這個命了!”

穿破大褂的獸醫(yī)嘆了口氣說:“算了算了,不說這些了。咱們什么時候讓它跟母羊們配種?。俊?/p>

戴眼鏡的獸醫(yī)說:“是啊,鄉(xiāng)長書記都很著急了,他們已經(jīng)在各個村子里做好了動員工作,各個村子已經(jīng)選出最好的母羊準備配種呢?!?/p>

穿破大褂的獸醫(yī)哈哈笑著說:“是啊,是啊,各個村的村主任書記們都好像在等著一個宗教儀式的開始一樣!”

戴眼鏡的獸醫(yī)也笑笑說:“是啊是啊,但還是等幾天吧,讓它休息休息,萬一這家伙因為水土不服出了什么事,責任在咱倆頭上,咱倆可擔當不起??!”

穿破大褂的獸醫(yī)說:“是啊,就讓它好好休息幾天吧?!贝餮坨R的獸醫(yī)扔掉嘴里的煙頭,嬉皮笑臉地說:“好吧,好吧,不過我覺得這家伙真是有福氣啊,從那么多母羊里挑選出來的最好的母羊們在等著它呢?!?/p>

穿破大褂的獸醫(yī)看著他嬉皮笑臉地說:“怎么,你羨慕它了。那下輩子你也投胎去新疆做個它這樣的種羊吧。”

戴眼鏡的獸醫(yī)拉下臉很正經(jīng)地說:“你這家伙說什么呢,這樣的玩笑最好不要開!”

穿破大褂的獸醫(yī)說:“這有什么,要是有機會投胎,我就想投胎做個它這樣的種羊呢,除了有那么多母羊,還能坐飛機呢!”

戴眼鏡的獸醫(yī)瞪了他一眼,說:“那你趕快去投胎吧,我祈禱你投胎成功!”

我被這兩個家伙的對話逗得笑噴了,笑了好一會兒才止住笑,對穿破大褂的獸醫(yī)說:“我還想下輩子投胎做人呢!你若想投胎做種羊,咱倆就換吧,這樣可能好投一點。”

聽了我的話,那家伙火了,狠狠地踢了我一腳說:“投你個頭,你還想投胎做人?你就做夢去吧你,一個畜生投胎做人是需要積好幾輩子的德的!”

我沒再說什么,我再說他肯定還會踢我的。但是我心里覺得真的有點不公平,是他說要投胎做種羊的。我只是說我們可以換著投胎,結(jié)果他卻發(fā)火!可能就是因為他是個人類吧。

戴眼鏡的獸醫(yī)看我不吱聲了,就盯著我說:“你看這家伙,剛剛眼神還迷迷糊糊的樣子,這會兒就有點正常了,適應能力還挺強的?!?/p>

穿破大褂的獸醫(yī)說:“這一點這些畜生比咱們?nèi)丝蓮姸嗔恕!?/p>

之后,兩個人就看著我笑。

我看著他們的樣子有點生氣,就瞪了他倆一眼。

戴眼鏡的獸醫(yī)笑著對我說:“你也不要瞪我了,以后咱們就是拴在一條繩子上的螞蚱了,你的任務就是給母羊們配種,我們的任務就是好好地為你們服務,說到底都是為大家服務?!?/p>

穿破大褂的獸醫(yī)聽了有點來氣,說:“這么說咱倆還不如這只畜生了呢!”

戴眼鏡的獸醫(yī)說:“都是干工作,干工作沒有貴賤之分,這個家伙坐飛機到這兒給母羊們配種也是為了干工作嘛,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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