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塌
我遷到小城鎮(zhèn)來居住,已經(jīng)十五年了。父母親給我分的六間老房子,半邊廳堂,在環(huán)境整治,創(chuàng)建最美鄉(xiāng)村示范村的新形勢下,要強(qiáng)行拆除。去年“空心房”拆除,我不同意,幸免留著……為了最后看一眼我曾經(jīng)居住過半生的房子,我?guī)е拮踊氐嚼霞摇M眼狼藉:池塘邊的一棵樹干直徑70厘米的柿樹被野蠻的掘土機(jī)連根拔起,還有幾棵木樨樹、楊柳樹、樟樹也不能幸免,我心里透出一絲悲涼。村民小組長見我呆呆地望著那些橫七豎八的樹們的尸體,背著手對我說,池塘邊要拓寬,池塘里的淤泥要掏上來,池塘邊栽上那“紅葉樹”。我看著那些哭泣的樹沉吟不語……再轉(zhuǎn)過身來,戀戀不舍地癡望著那幾間20世紀(jì)80年代初改建的金包銀(外面燒制的紅磚砌成,里面是保持原來的草磚)……
我很小的時候,在這房子的對面,有一套舊房,奶奶與我哥合睡一間偏房,過來一間小廳,往東邊是一間曲尺形的房子。當(dāng)時我父親與我母親只生下我與大妹,哥哥是父親與他的前妻生的。父母親就帶著我們睡在這間房子里。再沿兩個石階,就是一間長長的房子,靠臥室的一頭,砌的是灶臺,一塊木屏風(fēng)隔斷。那邊是奶奶哥哥他們養(yǎng)豬的豬圈,屏風(fēng)背面是哥他們的茅廁,屏風(fēng)這邊是我們家擺放的水缸,這水虹的位置好多年未動。直到有一次,我倒水時不小心,一個倒水的桶掉進(jìn)甏里,將甏打破了。當(dāng)時媽媽還戳了我?guī)讉€“丁角子”,我不停地摸著疼痛的頭,后悔自己的大意,心甘情愿地承受著疼痛。再跨過東邊的門檻,就是我們的豬圈和茅廁。
后來父親發(fā)奮要新建一套住房,在小富塅還沒有筑起新房的時候,我的父親籌劃著建房。在這塊屋基上有一棵一人合抱不攏的高大的苦楝樹,每到春天,光禿的枝頭上吐出嫩芽,接著一些紫色的花兒開放,招來一群群蜂飛蝶舞;夏天的夜晚,奶奶搖著蒲扇在樹下乘涼,我趴在她的大腿上,要她給我搔癢。在有月亮的夜晚,月兒掛在樹的東邊。我望著那個大玉盤,要她給我講嫦娥的故事,她不講,卻給我念著:梭欏樹梭欏丫,梭羅樹樹上吊金瓜……冬天,我們小孩子在樹下?lián)炷切┐蜩岄乘频墓麑?,用腳踩,用手指捏拿著那些果子,捏開后,揭開那層黃色的皮,就是一些糊狀物,我們好想吃,大人說,是吃不得的,說是“打藥”。
爸爸就是要砍掉這棵樹,在這兒建兩間房,一個廳。這塊空地是我早年逝世的爺爺與“老公”(爺爺?shù)母绺纾┓旨伊粝碌募耶a(chǎn),以這棵樹為界:東邊的地是老公家的,西邊的地是爺爺?shù)淖鏄I(yè)。新中國成立了,農(nóng)村土地屬集體所有。但我爸尊重祖宗的遺囑,給了老公家15元錢,算是將老公的份額買過來了。屋地基是有了,但老公還是打父親的退堂鼓,林伢子(我父親叫方林生),家沒余糧,不做房屋……患有慢性支氣管炎的老公上氣不接下氣地勸著我父親,父親不聽。生怕夜長夢多,先拿斧子伐掉這棵大樹,當(dāng)樹轟然倒下的時候,我們幾個小屁孩子還真有點舍不得。
接著父親請外公帶他到內(nèi)山采樹。外公是內(nèi)山輾轉(zhuǎn)遷到小富塅來的單姓獨戶,有幾百畝山林在距離四十多里的共和山里。外公就帶著父親到屬于他的山里巡山一遍,指著綠林掩蓋的山谷丘陵,哪塊可以砍,哪塊可以斫……他交代父親,只管選又大又直的杉樹伐。于是,父親帶著哥哥和叔叔以及親房的人到山上去砍樹肩樹。隨后又如喜鵲壘巢般的,將那些八米多長或四米多長的樹肩回來。
木材備好后,又請人在名叫屋土灣的田里制磚(又叫“提磚”),泥磚有了,又到鲇魚潭的窯棚里買青磚和白瓦……木匠磚匠請進(jìn)來……真是做屋造船,日夜不眠。爸媽身上掉了一身肉,好不容易才使一廳兩房一層土木結(jié)構(gòu)的房子拔地而起。于是,我們住上新房子了,但廚房廁所還是在老房子里。我們原來睡的房子,又改成了哥哥的新婚房子。我們睡在新房子里,吃飯也在新廳堂里吃,但盛飯要跨過下廳。因為哥哥的房里,有了妻室,多有不便,特別是晚飯時,要從那房子里路過,黑咕隆咚,我覺得好怕??!有一年夏天,一個球形閃電從間壁河桃的黑房子里鉆進(jìn),穿過我家的老灶房,破壁又逃出后,才聽到炸響……我后來聽到大人們說:雷公是在追趕一條蜈蚣精,才光臨我們家的。我去盛飯時,那灶臺上落滿了一層厚厚的煙塵子和擊碎的磚土,還有濃濃的硫黃味久久不能散去。
起居室還是沒有徹底解決,于是父親在還清了做屋的欠款后,又計劃著添加一間正房、一間廚房和廁所。這時我已經(jīng)讀初中了。我們家又生了弟弟和小妹。添置的房屋建筑起來后,我又要結(jié)婚。靠廳堂的正房中間又砌了一堵墻,成了兩間小房子。我?guī)啄旰缶驮诳拷边呥@半間房里結(jié)婚生女兒。小妹睡在隔起來的半間房里。
1976年,縣工作組到我們生產(chǎn)隊辦隊,我們家靠西邊的兩間房子,也就是我和小妹妹分別睡的房子騰出來,給當(dāng)時的工作隊的程隊長和工作人員小徐住。我當(dāng)時正在讀高中,住到廳堂里的東邊正房里,兩個妹妹與父母住在內(nèi)房里。
堂兄鐵凡新到窯前嘴去做屋了。我家兌換一塊自留地和一塊茶樹林給他家,他家的四間老房子拆除后,也又添加了大小屋子四間。這四房子的木材,都是星期天,或者寒暑假從外公的山里砍伐,兩根一根扛回來的,當(dāng)時還請過我童年起就玩得很好的伙伴扛過樹。那個中勞累和艱辛,更加體味到父母那時造屋的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