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這就對了--（中年婦女關(guān)春用的是比小女孩還要嗲的語氣）你看這個姨，像個大姐姐吧？年紀小小的，就可以考上武漢大學，現(xiàn)在大學都畢業(yè)了，馬上就可以賺錢了。姨的成績好得不得了，她可厲害了。要向姨學習，啊，別貪玩，啊，來，讓姨教你背唐詩，啊。"

當然，背誦唐詩是我的看家本領(lǐng)，中文系學生的表演舞臺，見面就得以展示才華。別提折紙了，來吧，孩子，跟著我朗讀：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這才是正經(jīng)的公寓樓，真正的城市居室，正經(jīng)的三室一廳。綠色的衛(wèi)生墻裙，地面涂著赭紅油漆。最重要的是有客廳?？蛷d正好可以放下一張飯桌，正好可以大家不擁擠地圍桌吃飯。啊！柜子上的那個方形匣子（被一大塊花布精心搭蓋著），肯定是電視機（葉愛紅夢寐以求的）！三洋錄放機（鄧麗君的歌！小愛愛為之癡狂）！關(guān)淳在放歌曲。香港電視連續(xù)劇《霍元甲》插曲：昏睡百年，國人漸已醒?。ㄒа狼旋X的粵語，聽不懂，卻正在大街小巷熱火朝天流行。）座鐘（啊，紅木框架，鐘擺閃閃發(fā)亮，外婆去世之后留給大舅了，母親無奈的苦笑。）！當當當，鐘聲圓潤悅耳，報告現(xiàn)在11點整。有一尊華貴的座鐘定時向你報告時間，被報告的人是多么神氣！

我不由自主要東張西望。我眼花繚亂。我脫口而出，"啊呀，你們家好多好東西呀！"

哪里哪里，一般一般，也就是普通干部吧。

葉紫，請坐啊，請坐??！他們請我坐沙發(fā)！而不是坐椅子或者板凳。紫紅暗花的人造革皮面，靠背上搭一塊鏤空裝飾布，我得注意坐直了，別把人家的裝飾布碰掉了。但是一坐，還是碰掉了。

葉紫，先歇口氣，再去洗把臉，吃個西瓜，解解暑。一會兒就開飯。餓了吧？怎么不餓？武昌過來，大老遠的。葉紫，就把這里當自己家啊（我們家有這么闊氣嗎）！不許客氣的??！

啊，菜肴上桌了。一，二，三，四，五，六。六碗菜。碗碗都是滿的，魚肉蛋豆制品樣樣齊全。關(guān)淳家不可能有超過定量的票證，那是政府按戶口核定的！他們從哪里買得到這么豐盛的美食呢？難以想象，不可思議。

關(guān)淳的母親，親自捧給我一碗雞湯，說："葉紫應(yīng)該單獨喝一碗雞湯！這閨女太瘦弱了！看著就叫人心疼！"

吃雞這類菜，最敏感的問題是：雞腿只有兩條（我母親從來沒有把它們分配在我的碗里。）關(guān)淳的母親同樣也是雞腿的分配者，她說："一條是葉紫的，一條是嘟嘟的（想必是小胖女的名字了）"。我簡直受寵若驚，又覺得受之有愧，我把它夾起來，想孝敬長輩，又想與關(guān)淳姐弟分著吃。我舉棋不定的動作，激起了餐桌上的一片勸阻之聲：你吃吧！你吃吧！就是專門給你吃的呀！

那么我，只好吃掉一整條肥美的雞腿了！

大家輪流地，熱熱鬧鬧地，不停歇地給我碗里夾菜。這是榨菜炒肉絲。這是韭菜炒雞蛋。這是紅燒魚。這是紅燒豆腐。好吃嗎？可敬的品酒師給了我一杯啤酒。謝謝伯父我不會喝酒。啊，啤酒算不得酒，飲料而已，富有營養(yǎng)，促進消化，沒有喝過正好嘗試嘗試嘛--品酒師的說話多么幽默。涼拌皮蛋是關(guān)春的丈夫錢老師做的，皮蛋還雕了花，這個戴深度近視眼鏡的男人，干脆就把盤子送過來，放在我面前，請求我品嘗。原來他就是關(guān)淳他們地大的教師，錢老師。

謝謝！謝謝大家！

說實話，我并不打算熱淚盈眶的。但是，我沒有辦法不熱淚盈眶了。昨日情形就在眼前，兩相對比，正如地獄與天堂。我一再克制：喂喂，你不要聯(lián)想！你不要對比！你是客人，人家無非是講究禮節(jié)呢！可是，我心里頭就是有熱淚，在一個勁地翻騰。雞湯還沒有喝完，我那不爭氣的淚珠子，就從睫毛上，骨碌滑落下來，在一層金黃色的油湯上蕩起點點浪花。與此同時，淚水還從鼻子流出來了。我窘迫得要命，不當心把自己的筷子也弄掉了。關(guān)春眼疾手快，說沒有關(guān)系，我再去給你拿一雙筷子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