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冠未必皆男子，巾幗如何定婦人？
歷數(shù)古今多怪事，高山為谷海生塵。
且說國朝成化年間，山東有一男子，姓桑名茂，是個小家之子。垂髻時，生得紅白細(xì)嫩。一日，父母教他往村中一個親戚人家去，中途遇了大雨，閃在冷廟中避雨。那廟中先有一老嫗也在內(nèi)躲雨。兩個做一堆兒坐地。那雨越下越大，出頭不得。老嫗看見桑茂標(biāo)致，將言語調(diào)他。桑茂也略通些情竅，只道老嫗要他干事。臨上交時，原來老嫗腰間倒有本錢，把桑茂后庭弄將起來。事畢，雨還未止。桑茂終是孩子家，便問道：“你是婦道，如何有那話兒？”老嫗道：“小官，我實對你說，莫要泄漏于他人。我不是婦人，原是個男子，從小縛做小腳，學(xué)那婦道妝扮，習(xí)成低聲啞氣，做一手好針線，潛往他鄉(xiāng)，假稱寡婦，央人引進(jìn)豪門巨室行教。女眷們愛我手藝，便留在家中，出入房闈，多與婦女同眠，恣意行樂。那婦女相處情厚，整月留宿，不放出門。也有閨女貞娘，不肯胡亂的，我另有個媚藥兒，待他睡去，用水噴在他面上，他便昏迷不醒，任我行事。及至醒來，我已得手，他自怕羞辱，不敢聲張，還要多贈金帛，送我出門，囑咐我莫說。我今年四十七歲了，走得兩京九省，到處嬌娘美女，同眠同臥，隨身食用，并無缺乏，從不曾被人識破?！鄙Ｃ溃骸斑@等快活好事，不知我可學(xué)得么？”老嫗道：“似小官恁般標(biāo)致，扮婦女極像樣了。你若肯投我為師，隨我一路去，我就與你纏腳，教導(dǎo)你做針線，引你到人家去，只說是我外甥女兒，得便就有良遇。我一發(fā)把媚藥方兒傳授與你，包你一世受用不盡?！?br/>
桑茂被他說得心癢，就在冷廟中四拜，投老嫗為師，也不去訪親訪眷，也不去問爹問娘。等待雨止，跟著老嫗便走。
那老嫗一路與桑茂同行同宿，出了山東境外，就與桑茂三綹梳頭，包中取出女衫換了，腳頭纏緊，套上一雙窄窄的尖頭鞋兒，看來就像個女子，改名鄭二姐。后來年長到二十二歲上，桑茂要辭了師父，自去行動。師父吩咐道：“你少年老成，定有好人相遇。只一件，凡得意之處，不可多住。多則半月，少則五日，就要換場，免露形跡。還一件，做這道兒，多見婦人，少見男子，切忌與男子相近交談。若有男子人家，預(yù)先設(shè)法躲避。倘或被他看出破綻，性命不保。切記，切記！”桑茂領(lǐng)教，兩下分別。
后來桑茂自稱鄭二娘，各處行游哄騙。也走過一京四省，所奸婦女，不計其數(shù)。到三十二歲上，游至江西一個村鎮(zhèn)，有個大戶人家，女眷留住，傳他針線。那大戶家婦女最多，桑茂迷戀不舍，住了二十余日不去。大戶有個女婿，姓趙，是個納粟監(jiān)生。一日，趙監(jiān)生到岳母房里作揖，偶然撞見了鄭二娘，愛其俏麗，囑咐妻子接他來家。鄭二娘不知就里，欣然而往，被趙監(jiān)生邀入書房，攔腰抱住，定要求歡。鄭二娘抵死不肯，叫喊起來。趙監(jiān)生本是個粗人，惹得性起，不管三七二十一，竟按倒在床上，去解他褲襠。鄭二娘擋抵不開，被趙監(jiān)生一手插進(jìn)，摸著那話兒，方知是個男人女扮。當(dāng)下叫起家人，一索捆翻，解到官府，用刑嚴(yán)訊，招稱真姓真名，及向來行奸之事，污穢不堪。府縣申報上司，都道是從來未有之變。具疏奏聞刑部，以為人妖敗俗，律所不載，擬成凌遲重辟，決不待時?？蓱z桑茂假充了半世婦人，討了若干便宜，到頭來死于趙監(jiān)生之手。正是：
福善禍淫天有理，律輕情重法無私。
方才說的是男人妝女，敗壞風(fēng)化的。如今說個女人妝男，節(jié)孝兼全的來正本。恰似：
薰蕕不共器，堯桀好相形。
毫厘千里謬，認(rèn)取定盤星。
這話本也出在本朝。宣德年間，有一老者，姓劉名德，家住河西務(wù)鎮(zhèn)上。這鎮(zhèn)在運(yùn)河之旁，離北京有二百里田地，乃各省出入京都的要路，舟楫聚泊，如螞蟻一般；車音馬跡，日夜絡(luò)繹不絕。上有居民數(shù)百余家，邊河為市，好不富庶。那劉德夫妻兩口，年紀(jì)六十有余，并無弟兄子女。自己有幾間房屋，數(shù)十畝田地，門首又開一個小酒店兒。劉公平昔好善，極肯周濟(jì)人的緩急。凡來吃酒的，偶然身邊銀錢缺少，他也不十分計較?；蛴腥硕喟雅c他，他便夠了自己價銀，余下的定然退還，分毫不肯茍取。有曉得的問道：“這人錯與你的，落得將來受用，如何反把來退還？”劉公說：“我身沒有子嗣，多因前生不曾修得善果，所以今世罰做無祀之鬼。豈可又為恁樣欺心的事？倘然命里不該時，錯得一分到手，或是變出些事端，或是染患些疾病，反用去幾錢，卻不到折便宜！不若退還了，何等安逸?！币蛩鋈斯?，一鎮(zhèn)的人無不敬服，都稱為“劉長者”。
一日，正值隆冬天氣，朔風(fēng)凜冽，彤云密布，降下一天大雪。原來那雪：
能穿帷幕，善度簾櫳。乍飄數(shù)點，俄驚柳絮飛揚(yáng)；狂舞一番，錯認(rèn)梨花亂墜。聲從竹葉傳來，香自梅枝遞至。塞外征人穿凍甲，山中隱士擁寒衾；王孫綺席倒金尊，美女紅爐添獸炭。
劉公因天氣寒冷，暖起一壺?zé)峋?，夫妻兩個向火對飲，吃了一回，起身走到門首看雪。只見遠(yuǎn)遠(yuǎn)一人，背著包裹，同個小廝，迎風(fēng)冒雪而來。看看至近，那人撲的一跤，跌在雪里，掙扎不起。小廝便向前去攙扶，年小力微，兩個一拖，反向下邊去了，都滾做一個肉餃兒，爬了好一回，方才得起。劉公擦摩老眼看時，卻是六十來歲的老兒，行纏絞腳，八搭麻鞋，身上衣服甚是襤褸。這小廝倒也生得清秀，腳下穿一雙小布翁靴。那老兒把身上雪兒抖凈，向小廝道：“兒，風(fēng)雪甚大，身上寒冷，行走不動。這里有個酒店在此，且買一壺來蕩蕩寒再行?！北阕呷氲陙恚蛞桓弊^坐下，把包裹放在桌上。小廝坐于旁邊。劉公去暖一壺?zé)峋疲幸槐P牛肉，兩碟小菜，兩副杯箸，做一盤托過來，擺在桌上。小廝捧過壺來，斟上一杯，雙手遞與父親，然后篩與自己。劉公見他年幼，有些禮數(shù)，便問道：“這位是令郎么？”那老兒道：“正是小犬。”
劉公道：“今年幾歲了？”答道：“乳名申兒，十二歲了?！庇謫柕溃骸翱凸僮鹦眨渴峭抢锶サ?，恁般風(fēng)雪中行走？”那老兒答道：“老漢方勇，是京師龍虎衛(wèi)軍士，原籍山東濟(jì)寧。今要回去取討軍莊盤纏，不想下起雪來?！眴枺骸爸魅思易鹦?？”
劉公道：“在下姓劉，招牌上近河，便是賤號。”又道：“濟(jì)寧離此尚遠(yuǎn)，如何不尋個腳力，卻受這般辛苦？”答道：“老漢是個窮軍，那里雇得起腳力？只得慢慢的捱去罷了?！眲⒐e目看時，只見他單把小菜下酒，那肋牛肉全然不動，問道：
“長官父子，想都是奉齋么？”答道：“我們當(dāng)軍的人，吃什么齋！”劉公道：“既不奉齋，如何不吃些肉兒？”答道：“實不相瞞。身邊盤纏短少，吃小菜飯兒，還恐走不到家。若用了這大菜，便去了幾日的口糧，怎能得到家里？”劉公見他說恁樣窮乏，心中慘然，便道：“這般大雪，腹內(nèi)得些酒肉，還可擋得風(fēng)寒。你只管用，我這里不算賬罷了?！崩宪姷溃骸爸魅思倚莸萌⌒?，那有吃了東西，不算賬之理？”劉公道：“不瞞長官說，在下這里，比別家不同。若過往客官，偶然銀子缺少，在下就肯奉承。長官既沒有盤纏，只算我請你罷了?！崩宪娨娝?dāng)真，便道：“多謝厚情。只是無功受祿，不當(dāng)人子，老漢轉(zhuǎn)來，定當(dāng)奉酬?！眲⒐溃骸八暮Ｖ畠?nèi)，皆兄弟也。這些小東西，值得幾何，怎說這奉酬的話！”老漢方才舉箸。劉公又盛過兩碗飯來道：“一發(fā)吃飽了，好行路?！崩宪姷溃骸斑^分了！”父子二人，正在饑餒之時，拿起飯來，狼餐虎咽，盡情一飽。這才是：
救人須救急，施人須當(dāng)厄。
渴者易為飲，饑者易為食。
當(dāng)下吃完酒飯，劉公又叫媽媽點兩杯熱茶來吃了。老軍便腰間取出銀子，來還飯錢。劉公連忙推住道：“剛才說過，是我請你的，如何又要銀子？恁樣時，到像在下說法賣這盤肉了。你且留下，到前途去盤纏?！崩宪姳阕×耸?，千恩萬謝，背上包裹，作辭起身。
走出門外，只見那雪越發(fā)大了，對面看不出人兒。被寒風(fēng)一吹，倒退下幾步。小廝道：“爹，這樣大雪，如何行走？”
老軍道：“便是沒奈何，且捱到前途，覓個宿店歇罷。”小廝眼中便流下淚來。劉公心中不忍，說道：“長官，這般風(fēng)寒大雪，著甚要緊，受此苦楚！我家空房床輔盡有，何不就此安歇？候天晴了，走也未遲?！崩宪姷溃骸叭舻萌绱松鹾?，只是打擾不當(dāng)?！眲⒐溃骸罢f那里話！誰人是頂著房子走的？快些進(jìn)來，不要打濕了身上?！崩宪娨P，重新進(jìn)門。劉公領(lǐng)去一間房里，把包裹放下，看床上時，席子草薦都有。劉公還恐怕他寒冷，又取出些稻草來，放在上面。老軍打開包裹，將出被窩鋪下，此時天氣尚早，準(zhǔn)頓好了，同小廝走出房來。劉公已將店面關(guān)好，同媽媽向火，看見老軍出房，便叫道：“方長官，你若冷時，有火在此，烘一烘暖活也好?！崩宪姷溃骸昂玫购茫皇悄棠淘谀抢?，恐不穩(wěn)便。”劉公道：“都是老人家了，不妨得?！崩蠞h方才同小廝走過來，坐于火邊。
那時比前又加識熟，便稱起號來，說：“近河，怎么只有老夫妻兩位？想是令郎們另居么？”劉公道：“不瞞你說，老拙夫妻，今年都癡長六十四歲，從來不曾生育，那里得有兒子？”
老軍道：“何不承繼一個，伏侍你老年也好?！眲⒐鸬溃骸拔倚睦锍鯐r也欲得如此，因常見人家承繼來的，不得他當(dāng)家替力，反惹閑氣，不如沒有的倒得清凈。總要時，急切不能有個中意的，故此休了這念頭。若得你令郎這樣一個，卻便好了，只是如何得能夠？”
兩個閑話一回，看看日晚，老軍討了個燈火，叫聲安置，同兒子到客房中來安歇，對兒子說：“兒，今日天幸得遇這樣好人，若沒有他時，凍也要凍死了。明日莫管天晴下雪，早些走罷。打擾他，心上不安?！毙P道：“爹說得是?！备缸由洗舶蚕ⅰ２幌肜宪娛芰诵╋L(fēng)寒，到下半夜，火一般熱起來，口內(nèi)只是氣喘，討湯水吃。這小廝家夜晚間又在客店里，那處去取？巴到天明，起來開房門看時，那劉公夫妻還未曾起身。
他又不敢驚動，原把門兒掩上，守在床前。少頃，聽得外面劉公咳嗽聲響，便開門走將出來。劉公一見，便道：“小官兒，如何起得恁早？”小廝道：“告公公得知，不想爹爹昨夜忽然發(fā)起熱來，口中不住吁喘，要討口水吃，故此起得早些?！眲⒐溃骸鞍⒀?！想是他昨日受些寒了，這冷水怎么吃得？待我燒些熱湯與你。”小廝道：“怎好又勞公公？”劉公便教媽媽燒起一大壺滾湯，劉公送到房里，小廝扶起來吃了兩碗。老軍睜眼觀看，見劉公在旁，謝道：“難為你老人家，怎生報答？”
劉公走近前道：“休恁般說！你且安心自在，蓋熱了，發(fā)出些汗來便好了?！毙P放倒下去，劉公便扯被兒與他蓋好。見那被兒單薄，說道：“可知道著了寒！如何這被恁薄，怎能發(fā)得汗出？”媽媽在門口聽見，即去取出一條大被絮來道：“老官兒，有被在此，你與他蓋好了。這般冷天氣，不是當(dāng)耍的?！?br/>
小廝便來接去。劉公與他蓋得停當(dāng)，方才走出。少頃，梳洗過，又走進(jìn)來問：“可有汗么？”小廝道：“我才摸時，并無一些汗氣?！眲⒐溃骸叭魶]汗時，這寒氣是感得重的了，須主個醫(yī)來用藥，表他的汗出來方好。不然，這風(fēng)寒怎能夠發(fā)泄？”
小廝道：“公公，身伴無錢，將何請醫(yī)服藥？”劉公道：“不消你費(fèi)心，有我在此?！毙P聽說，即便叩頭道：“多蒙公公厚恩，救我父親。今生若不能補(bǔ)報，死當(dāng)為犬馬償恩?！眲⒐B忙扶起道：“快不要如此。既在此安歇，我便是親人了，豈忍坐視？你自去房中伏侍，老漢與你迎醫(yī)?！?br/>
其日雪止天霽，街上的積雪被車馬踐踏，盡為泥濘，有一尺多深。劉公穿個木屐，出街頭望了一望，復(fù)身進(jìn)門。小廝看見劉公轉(zhuǎn)來，只道不去了，噙著兩行珠淚，方欲上前扣問，只見劉公從后屋牽出個驢兒，騎了出門而去。小廝方才放心。且喜太醫(yī)住得還近，不多時便到了。那太醫(yī)也騎個驢兒，家人背著藥箱，隨在后面，到門首下了。劉公請進(jìn)堂中，吃過茶，然后引至房里。此時老軍已是神思昏迷，一毫人事不省。太醫(yī)診了脈，說道：“這是個雙感傷寒，風(fēng)邪已入于腠理?！秱窌嫌袃删涓柙疲?br/>
兩感傷寒不須治，陰陽毒過七朝期。
此乃不治之癥。別個醫(yī)家，便要說還可以救得，學(xué)生是老實的，不敢相欺，這病下藥不得了?！毙P見說，驚得淚如雨下，拜倒在地上道：“先生，可憐我父子是個異鄉(xiāng)之人，怎生用貼藥，救得性命，決不忘恩！”太醫(yī)扶起道：“不是我作難，其實病已犯實，教我也無奈?！眲⒐溃骸跋壬Ｑ缘溃?br/>
‘藥醫(y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闱也灰心喙欧ǎM著自家意思，大了膽醫(yī)去，或者他命不該絕，就好了也未可知。萬一不好，決無歸怨你之理。”先生道：“既是長者恁般說，且用一貼藥看。若吃了發(fā)得汗出，便有可生之機(jī)，速來報我，再將藥與他吃。若沒有汗時，這病就無救了，不消來覆我?！苯碳胰碎_了藥箱，撮了一貼藥劑，遞與劉公道：“用生姜為引，快煮與他吃。這也是萬分之一，莫做指望?！眲⒐恿怂帲闳シ獬鲆话傥腻X，遞與太醫(yī)道：“些少藥資，權(quán)為利市?！碧t(yī)必不肯受而去。
劉公夫妻兩口，親自把藥煎好，將到房中，與小廝相幫，扶起吃了，將被沒頭沒腦的蓋下。小廝在旁守候。劉公因此事忙亂一朝，把店中生意都耽擱了，連飯也沒工夫去煮。直到午上，方吃早膳。劉公去喚小廝吃飯，那小廝見父親病重，心中慌急，那里要吃，再三勸慰，才吃了半碗?？纯吹酵?，摸那老軍身上，并無一些汗點。那時連劉公也慌張起來。又去請?zhí)t(yī)時，不肯來了。準(zhǔn)準(zhǔn)到第七日，嗚呼哀哉。正是：
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
可憐那小廝申兒，哭倒在地。劉公夫婦見他哭得悲切，也涕淚交流，扶起勸道：“方小官，死者不可復(fù)生，哭之無益，你且將息自己身子?！毙P雙膝跪下，哭告道：“兒不幸，前年喪母，未能入土，故與父謀歸原籍，求取些銀兩來殯葬。不想逢此大雪，路途艱楚。得遇恩人，賜以酒飯，留宿在家，以為萬千之幸。誰料皇天不佑，父忽驟病，又蒙恩人延醫(yī)服藥，日夜看視，勝如骨肉。只指望痊愈之日，圖報大恩，那知竟不能起，有負(fù)盛意。此間舉目無親，囊乏錢鈔，衣棺之類，料不能辦。欲求恩人借數(shù)尺之土，把父骸掩蓋，兒情愿終身為奴仆，以償大德，不識恩人肯見允否？”說罷，拜伏在地。劉公扶起道：“小官人休慮，這送終之事，都在于我，豈可把來藁葬？”小廝又哭拜道：“得求隙地埋骨，已出望外，豈敢復(fù)累恩人費(fèi)心壞鈔！此恩此德，教兒將何補(bǔ)報？”劉公道：“只是我平昔志愿，那望你的報償？”當(dāng)下忙忙的取了銀子，便去買辦衣衾棺木。喚兩個土工來，收拾入殮過了。又備羹飯祭奠，焚化紙錢。那小廝悲慟，自不必說。就抬到屋后空地上，埋葬好了，又立一個牌額，上寫“龍虎衛(wèi)軍士方勇之墓”。諸事停當(dāng)，小廝向劉公夫婦拜謝。
過了兩日，劉公對小廝道：“我欲要教你回去，訪問親族，來搬喪歸鄉(xiāng)，又恐怕你年紀(jì)幼小，不認(rèn)得路途。你且暫住我家，俟有識熟的在此經(jīng)過，托他帶回故鄉(xiāng)，然后徐圖運(yùn)柩回去。不知你的意下何如？”小廝跪下泣告道：“兒受公公如此大恩，地厚天高，未曾報得，豈敢言歸？且恩人又無子嗣，兒雖不才，倘蒙不棄，收充奴仆，朝夕伏侍，少效一點孝心。萬一恩人百年之后，亦堪為墳前拜掃之人。那時到京，敢回先母遺骨，同父骸葬于恩人墓道之側(cè)，永守于此，這便是兒之心愿?！眲⒐驄D大喜道：“若得你肯如此，乃天賜與我為嗣，豈有為奴仆之理！今后當(dāng)以父子相稱?！毙P道：“即蒙收留，即今日就拜了爹媽?！北愣迌砂岩蝺壕又蟹畔拢埨戏驄D坐了，四雙八拜，認(rèn)為父子，遂改姓為劉。劉公又不忍沒其本姓，就將方字為名，喚做劉方。自此日夜辛勤，幫家過活，奉侍劉公夫婦，極其盡禮孝敬。老夫婦也把他如親生一般看待。有詩為證：
劉方非親是親，劉德無子有子。
小廝事死事生，老軍雖死不死。
時光似箭，不覺劉方在劉公家里，已過了兩個年頭。時值深秋，大風(fēng)大雨，下了半月有余。那運(yùn)河內(nèi)的水暴漲，有十來丈高下，猶如百拂湯一般，又緊又急。往來的船只，壞了無數(shù)。一日午后，劉方在店中收拾，只聽得人聲鼎沸。他只道什么火發(fā)，忙來觀看，見岸上人捱擠不開，都望著河中，急走上前來看時，卻是上流頭一只大客船，被風(fēng)打壞，淌將下來。船上之人，飄溺已去大半，余下的抱桅攀舵，呼號哀泣，口叫“救人”。那岸上看的人，雖然有救撈之念，只是風(fēng)水利害，誰肯從井救人？眼盻盻看他一個個落水，口中只好叫句“可憐”而已。忽然一陣大風(fēng)，把那船吹近岸旁。岸上人一齊喊聲：“好了！”頃刻，挽撓鉤子二十多張，一齊都下，搭住那船，救起十?dāng)?shù)多人，各自分頭投店內(nèi)。有一個少年，年紀(jì)不上二十，身上被挽鉤摘傷幾處，行走不動，倒在地下，氣息將絕，尚緊緊抱住一只竹箱，不肯放舍。劉方在旁睹景傷情，觸動了自己往年冬間之事，不覺流下淚來，想道：“此人之苦，正與我一般。我當(dāng)時若沒有劉公時，父子尸骸，不知?dú)w于何處矣！這人今日卻便沒人憐救了。且回去與爹好說知，救其性命。”急急轉(zhuǎn)家，把上項事報知劉公夫婦，意欲扶他回家調(diào)養(yǎng)。劉公道：“此是陰德美事，為人正該如此?！眲寢尩溃骸昂尾痪屯麃砑?？”劉方道：“未曾稟過爹媽，怎敢擅便？”
劉公道：“說那里話！我與你同去?！?br/>
父子二人，行至岸口，只見眾人正圍著那少年觀看。劉公分開眾人，捱身而入，叫道：“小官人，你掙扎著，我扶你到家去將息?！蹦巧倌瓯犙劭戳艘豢矗c點頭兒。劉公同劉方向前攙扶，一個年幼力弱，一個老年衰邁，全不濟(jì)事。旁邊轉(zhuǎn)過一個軒趷刺的后生道：“老人家閃開，待我來！”向前一抱，輕輕的就扶了起來。那后生在右，劉公在左，兩邊挾住胳膊便走。少年雖然說話不出，心下卻甚明白，把嘴弩著竹箱。劉方道：“這箱子，待我與你馱去?！卑褋肀吃诩缟希谇伴_路。眾人閃在兩邊，讓他們前行，隨后便都跟來看。內(nèi)中認(rèn)得劉公的，便道：“還是劉長者有些義氣。這個異鄉(xiāng)落難之人，在此這一回，并沒有個慈悲的，肯收留去，偏他一曉得了，便攙扶回家。這樣人真?zhèn)€是世間少有，只可惜無個兒子，這也是天公沒分曉！”又有道：“他雖沒有親兒，如今承繼這劉方，甚是孝順，比嫡親的尤勝，這也算是天報他了?！?br/>
那不認(rèn)得的，見他老夫妻自來攙扶，一個小廝與他馱了竹箱，就認(rèn)做那少年的親族。以后見士人紛紛傳說，方才曉得，無不贊嘆其義。還有沒肚子的人，稱量他那竹箱內(nèi)有物無物，財多財少。此乃是人面相似，人心不同。不在話下。
且說劉公同那后生扶少年到家，向一間客房里放下。劉公叫聲“勞動”，后生自去。劉方把竹箱就放在少年之旁。劉媽媽連忙去取干衣，與他換下濕衣，然后扶在鋪上。原來落水人吃不得熱酒，劉公曉得這道數(shù)，教媽媽取釅酒略溫一下，盡著少年痛飲。就取劉方的臥被，與他蓋了。夜間，就教劉方伴他同臥。到次早，劉公進(jìn)房來探問，那少年已覺健旺，連忙掙扎起來，要下床稱謝。劉公急止住道：“莫要勞動，調(diào)養(yǎng)身子要緊！”那少年便向枕上叩頭道：“小子乃垂死之人，得蒙公公救撥，實再生之父母。但不知公公尊姓？”劉公道：
“老拙姓劉?！鄙倌甑溃骸霸瓉砼c小子同姓?！眲⒐溃骸肮偃四抢锶耸希俊鄙倌甏鸬溃骸靶∽觿⑵?，山東張秋人氏。二年前，隨父三考在京，不幸遇了時疫，數(shù)日之內(nèi)，父母俱喪，無力扶柩還鄉(xiāng)，只得將來火化。”指著竹箱道：“奉此骸骨歸葬，不想又遭此大難，自分必死。天幸得遇恩人，救我之命。只是行李俱失，一無所有，將何報答大恩？”劉公道：“官人差矣！
不忍之心，人皆有之。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若說報答，就是為利了，豈是老漢的本念？”劉奇見說，愈加感激。將息了兩日，便能起身，向劉公夫婦叩頭泣謝。那劉奇為人溫柔俊雅，禮貌甚恭。劉公夫婦十分愛他，早晚好酒好食管待。劉奇見如此殷勤，心上好生不安，欲要辭歸，怎奈鉤傷之處，潰爛成瘡，步履不便；身邊又無盤費(fèi)，不能行動，只得權(quán)且住下。正是：
不戀故鄉(xiāng)生處好，愛恩深處便為家。
卻說劉方與劉奇，年貌相仿，情投契合，各把生平患難細(xì)說。二人因念出處相同，遂結(jié)拜為兄弟，友愛如嫡親一般。
一日，劉奇對劉方道：“賢弟如此青年美質(zhì)，何不習(xí)些書史？”
劉方答道：“小弟甚有此志，只是無人教導(dǎo)?！眲⑵娴溃骸安徊m賢弟說，我自幼攻書，博通今古，指望致身青云，不幸先人棄后，無心于此，賢弟肯讀書時，尋些書本來，待我指引便了?！眲⒎降溃骸叭舻萌绱?，乃弟之幸也?！边B忙對劉公說知。
劉公見說是個飽學(xué)之士，肯教劉方讀書，分外歡喜，即便去買許多書籍。劉奇罄心指教，那劉方穎悟過人，一誦即解。日里在店中看管，夜間挑燈而讀，不過數(shù)月，經(jīng)書詞翰，無不精通。
且說劉奇在劉公家中，住有半年，彼此相敬相愛，勝如骨肉。雖然依傍得所，只是終日坐食，心有不安。此時瘡口久愈，思想要回故土，來對劉公道：“多蒙公公夫婦厚恩，救活殘喘，又?jǐn)嚁_半年，大恩大德，非口舌可謝。今欲暫辭公公，負(fù)先人骸骨歸葬。服闋之后，當(dāng)圖報效?！眲⒐溃骸按四斯偃说慕绦?，怎好阻擋，但不知幾時起行？”劉奇道：“今日告過公公，明早就行。”劉公道：“既如此，待我去覓個便船與你。”劉奇道：“水路風(fēng)波險惡，且乏盤纏，還從陸路行罷?！眲⒐溃骸瓣懧纺_力之費(fèi)，數(shù)倍于舟，且又勞碌。”劉奇道：“小子不用腳力，只是步行?！眲⒐溃骸澳闵碜忧尤?，如何走得遠(yuǎn)路？”劉奇道：“公公，常言道的好：‘有銀用銀，無銀用力。’小子這樣窮人，還怕得什么辛苦？”劉公想了一想道：“這也易處。”便叫媽媽整備酒肴，與劉奇送行。飲至中間，劉公泣道：“老拙與官人萍水相逢，敘首半年，恩同骨肉，實是不忍分離。但官人送尊人入土，乃人子大事，故不好強(qiáng)留。只是自今一別，不知后日可能得再見了？”說罷，歔欷不勝。劉媽媽與劉方，盡皆淚下。劉奇也泣道：“小子此行，實非得已。俟服一滿，即星夜馳來奉候，幸勿過悲。”劉公道：
“老拙夫婦，年近七旬，如風(fēng)中之燭，早暮難保?？志M來時，在否不可知矣！倘若不棄，送尊人入土之后，即來看我，也是一番相知之情?！眲⑵娴溃骸肮珖诟?，敢不如命？”
一宿晚景不提。到了次早清晨，劉媽媽又整頓酒飯，與他吃了。劉公取出一個包裹，放在桌上，又叫劉方到后邊牽出那小驢兒來，對劉奇道：“此驢畜養(yǎng)已久，老漢又無遠(yuǎn)行，少有用處，你就乘它去罷，省得路上雇倩。這包裹內(nèi)是一床被窩，幾件粗布衣裳，以防路上風(fēng)寒。”又在袖中摸一包銀子，交與道：“這三兩銀子，將就盤纏，亦可到得家了。但事完之后，即來走走，萬勿爽信?！眲⑵嬉娏嗽S多厚贈，泣拜道：
“小子受公公以如此厚恩，今生料不能報，俟來世為犬馬，以酬萬一?！眲⒐溃骸昂纬龃搜裕 碑?dāng)下將包裹、竹箱都裝在牲口身上，作別起身。劉公夫婦送出門首，灑淚而別。劉方不忍分舍，又送十里之外，方才分手。正是：
萍水相逢骨肉情，一朝分袂淚俱傾。
驪駒唱罷勞魂夢，人在長亭共短亭。
且說劉奇一路夜住曉行，饑餐渴飲，不一日來到山東故鄉(xiāng)。那知去年這場大風(fēng)大雨，黃河泛濫，張秋村鎮(zhèn)，盡皆漂溺，人畜廬舍，蕩盡無遺。舉目遙望時，幾十里田地，絕無人煙。劉奇無處投奔，只得寄食旅店。思想欲將骸骨埋葬于此，卻又無處依棲，何以營生？須尋了個著落之處，然后舉事。遂往各處市鎮(zhèn)鄉(xiāng)村，訪問親舊，一無所有。住了月余，這三兩銀子盤費(fèi)將盡，心下著忙：“若用完了這銀子，就難行動了。不如原往河西務(wù)去，求恩人一搭空地，埋了骨殖，倚傍在彼處，還是個長策。”算還店錢，上了牲口，星夜趕來。
到了劉公門首，下了牲口看時，只見劉方正在店中，手里拿著一本書兒，在那里觀看。劉奇叫了一聲：“兄弟，公公、媽媽一向好么？”劉方抬頭看時，卻是劉奇。把書撇下，忙來接住牲口，牽入家中，卸了行李，作揖道：“爹媽日夜在此念兄，來得正好?！币积R走入堂中。劉公夫婦看見，喜從天降，便道：“官人，想殺我也！”劉奇上前，倒身下拜，劉公還禮不迭。見罷，問道：“尊人之事，想已畢了？”劉奇細(xì)細(xì)泣訴前因，又道：“某故鄉(xiāng)已無處容身，今復(fù)攜骸骨而來，欲求一搭余地葬埋，就拜公公為父，依傍于此，朝夕奉侍，不知尊意允否？”劉公道：“空地盡有，任憑取擇。但為父子，恐不敢當(dāng)。”劉奇道：“若公公不屑以某為子，便是不允之意了?！?br/>
即便請劉公夫婦上坐，拜為父子。將骸骨也葬于屋后地上。自此兄弟二人，并力同心，勤苦經(jīng)營，家業(yè)漸漸興隆。奉侍父母，極盡人子之禮。合鎮(zhèn)的人，沒一個不欣羨劉公無子而有子，皆是陰德之報。
時光迅速，倏忽又經(jīng)年余。父子正安居樂業(yè)，不想劉公夫婦，年紀(jì)老了，筋力衰倦，患起病來。二子日夜伏侍，衣不解帶，求神罔效，醫(yī)藥無功?？纯创M，二子心中十分悲切，又恐傷了父母之心，惟把言語安慰，背地吞聲而泣。劉公自知不起，呼二子至床前，吩咐道：“我夫婦老年孤孑，自謂必作無祀之鬼，不意天地憐念，賜汝二人與我為嗣，名雖義子，情勝嫡血，我死無遺恨矣！但我去世之后，汝二人務(wù)要同心經(jīng)業(yè)，共守此薄產(chǎn)，我于九泉，亦得瞑目。”二子哭拜受命。又延兩日，夫婦相繼而亡。二子愴地呼天，號啕痛哭，恨不得以身代替。置辦衣衾棺槨，極其從厚。又請僧人做九晝夜功果超薦。入殮之后，兄弟商議，筑起一個大墳，要將三家父母，合葬一處。劉方遂至京中，將母柩迎來。擇了吉日，以劉公夫婦葬于居中，劉奇遷父母骸骨葬于左邊，劉方父母葬于右邊，三墳拱列，如連珠相似。那合鎮(zhèn)的人，一來慕劉公向日忠厚之德，二來敬他兄弟之孝，盡來相送。
話休絮煩。且說劉奇二人，自從劉公亡后，同眠同食，情好愈篤。把酒店收了，開起一個布店來。四方過往客商，來買貨的，見二人少年志誠，物價公道，傳播開去，慕名來買者，挨擠不開。一二年間，掙下一個老大家業(yè)，比劉公時已多數(shù)倍。討了兩房家人、兩個小廝，動用家火器皿，甚是次第。那鎮(zhèn)上有幾個富家，見二子家業(yè)日裕，少年未娶，都央媒來，與之議姻。劉奇心上已是欲得，只是劉方卻執(zhí)意不愿。
劉奇勸道：“賢弟今年一十有九，我已二十有二，正該及時求配，以圖生育，接續(xù)三家宗祀，不知賢弟為何不愿？”劉方答道：“我與兄方在壯年，正好經(jīng)營生理，何暇去謀此事。況我弟兄，向求友愛，何等安樂！萬一娶了一個不好的，反是一累，不如不娶為上。”劉奇道：“不然，常言說得好：‘無婦不成家?！阄揖阍诘曛?，支持了生意時，里面絕然無人照管。
況且交游漸廣，設(shè)有個客人到來，中饋無人主持，成何體面？
此還是小事。當(dāng)初義父以我二人為子時，指望子孫紹他宗祀，世守此墳。今若不娶，必然湮絕，豈不負(fù)其初念，何顏見之泉下？”再三陳說，劉方只把言支吾，終不肯應(yīng)承。劉奇見兄弟不允，自己又不好獨(dú)娶。
一日，偶然到一相厚朋友欽大郎家去探望，兩個偶然及姻事，劉奇乃把劉方不肯之事，細(xì)細(xì)相告，又道：“不知舍弟是甚主意？”欽大郎笑道：“此事淺而易見。他與兄共創(chuàng)家業(yè)，況他是先到，兄是后來，不忿得兄先娶，故此假意推托?！眲⑵娴溃骸吧岬苣巳柿x端直之士，決無此意?！睔J大郎道：“令弟少年英俊，豈不曉得夫婦之樂，恁般推阻？兄若不信，且教個人私下去見他，先與之為媒，包你一說是?！眲⑵姹蝗搜猿苫?，將信將疑，作別而回。恰好路上遇見兩個媒婆，正要到劉奇家說親，所說的是本鎮(zhèn)開緞店崔三朝奉家。敘起年庚，正與劉方相合，劉奇道：“這門親，正對我家二官人了。只是他有些古怪，人面前就害羞，你只悄地去對他說。若說得成時，自當(dāng)厚酬。我且不歸去，坐在巷口油店里，等你回話?！?br/>
兩個媒婆，應(yīng)聲而去。不一時，回復(fù)劉奇道：“二官人果是古怪，老媳婦恁般攛掇，只是不允，再說時，他喉急起來，好教媳婦們老大沒趣?！眲⑵娌判艅⒎讲豢?，是個真心，但不知什么意故。
一日，見梁上燕兒營巢，劉奇遂題一詞于壁上，以探劉方之意。詞云：
營巢燕，雙雙雄，朝暮銜泥辛苦同。若不尋雌繼殼卵，巢成畢竟巢還空。
劉方看見，笑誦數(shù)次，亦援筆和一首于后。詞曰：
營巢燕，雙雙飛，天設(shè)雌雄事久期。雌兮得雄愿已足，雄兮將雌胡不知？
劉奇見了此詞，大驚道：“據(jù)這詞中之意，吾弟乃是個女子了。怪道他恁般嬌弱，語音纖麗，夜間睡臥，不脫內(nèi)衣，連襪子也不肯去，酷暑中還穿著兩層衣服。原來他卻學(xué)木蘭所為?！彪m然如此，也還疑惑，不敢去輕易發(fā)言。又到欽大郎家中，將詞念與他聽。欽大郎道：“這詞意明白，令弟確然不是男子了。但與兄?jǐn)?shù)年同榻，難道看他不出？”劉奇敘他向來并未曾脫衣之事。欽大郎道：“恁般一發(fā)是了。如今兄當(dāng)以實問之，看他如何回答？”劉奇道：“我與他恩義甚重，情如同胞，安忍啟口？”欽大郎道：“他若果是個女子，與兄成配，恩義兩全，有何不可?！闭?wù)撘丫?，欽大郎將出酒肴款待。兩個對酌，竟不覺至晚。
劉奇回至家時，已是黃昏時候。劉方迎著，見他已醉，扶進(jìn)房中，問道：“兄從何處飲酒，這時方歸？”劉奇答道：“偶在欽兄家小飲，不覺話長坐久。”口中雖說，細(xì)細(xì)把他詳視。
當(dāng)初無心時，全然不覺是女，此時已是有心辨他真假，越看越像個女子了。劉奇雖無邪念，心上卻要見個明白，又不好直言，乃道：“今日見賢弟所知燕子詞甚佳，非愚兄所能及。
但不知賢弟可能再和一首否？”劉方笑而不答，取過紙筆來，一揮就成。詞曰：
營巢燕，聲聲叫，莫使青年空歲月?？蓱z和氏壁無瑕，何事楚君終不納？
劉奇接來看了，便道：“原來賢弟果是女子！”劉方聞言，羞得滿臉通紅，未及答言。劉奇又道：“你我情同骨肉，何必避諱。但不識賢弟昔年因甚如此妝束？”劉方道：“妾初因母喪，隨父還鄉(xiāng)，恐途中不便，故為男扮。后因父歿，尚埋淺土，未得與母同葬，妾故不敢改形，欲求一安身之地，以厝先靈。幸得義父遺此產(chǎn)業(yè)，父母骸骨，得以歸土。妾是時意欲說明，因思家事尚微，恐兄獨(dú)力難成，故復(fù)遲遲。今見兄屢勸妾婚姻，故不得不自明耳。”劉奇道：“原來賢弟用此一段苦心，成全大事。況我與你同榻數(shù)年，不露一毫圭角，真乃節(jié)孝兼全，女中丈夫，可敬可羨！但弟詞中已有俯就之意，我亦決無他娶之理。萍水相逢，周旋數(shù)載，昔為弟兄，今為夫婦，此豈人謀，實繇天合，倘蒙一諾，便訂百年。不知賢弟意下如何？”劉方道：“此事妾亦籌之熟矣。三宗墳?zāi)梗阍谟诖?，妾若適他人，父母三尺之土，朝夕不便省視。況義父義母，看待你我猶如親生，棄此而去，亦難恝然。兄若不棄陋質(zhì)，使妾得侍箕帚，供奉三姓香火，妾之愿也。但無媒私合，于禮有虧，惟兄裁酌而行，免受旁人談議，則全美矣?！?br/>
劉奇道：“賢弟高見，即當(dāng)處分?！笔峭?，兩人便分房而臥。
次早，劉奇與欽大郎說了，請他大娘為媒，與劉方說合。
劉方已自換了女裝。劉奇?zhèn)滢k衣飾，擇了吉日，先往三個墳?zāi)股霞栏孢^了，然后花燭成親，大排筵宴，廣請鄰里。那時哄動了河西務(wù)一鎮(zhèn)，無不稱為異事，贊嘆劉家一門孝義貞烈。
劉奇成親之后，夫婦相敬如賓，掙起大大家事，生下五男二女。至今子孫蕃盛，遂為巨族，人皆稱為“劉方三義村”云。
有詩為證：
無情骨肉成吳越，有義天涯作至親。
三義村中傳美譽(yù)，河西千載想奇人。
歷數(shù)古今多怪事，高山為谷海生塵。
且說國朝成化年間，山東有一男子，姓桑名茂，是個小家之子。垂髻時，生得紅白細(xì)嫩。一日，父母教他往村中一個親戚人家去，中途遇了大雨，閃在冷廟中避雨。那廟中先有一老嫗也在內(nèi)躲雨。兩個做一堆兒坐地。那雨越下越大，出頭不得。老嫗看見桑茂標(biāo)致，將言語調(diào)他。桑茂也略通些情竅，只道老嫗要他干事。臨上交時，原來老嫗腰間倒有本錢，把桑茂后庭弄將起來。事畢，雨還未止。桑茂終是孩子家，便問道：“你是婦道，如何有那話兒？”老嫗道：“小官，我實對你說，莫要泄漏于他人。我不是婦人，原是個男子，從小縛做小腳，學(xué)那婦道妝扮，習(xí)成低聲啞氣，做一手好針線，潛往他鄉(xiāng)，假稱寡婦，央人引進(jìn)豪門巨室行教。女眷們愛我手藝，便留在家中，出入房闈，多與婦女同眠，恣意行樂。那婦女相處情厚，整月留宿，不放出門。也有閨女貞娘，不肯胡亂的，我另有個媚藥兒，待他睡去，用水噴在他面上，他便昏迷不醒，任我行事。及至醒來，我已得手，他自怕羞辱，不敢聲張，還要多贈金帛，送我出門，囑咐我莫說。我今年四十七歲了，走得兩京九省，到處嬌娘美女，同眠同臥，隨身食用，并無缺乏，從不曾被人識破?！鄙Ｃ溃骸斑@等快活好事，不知我可學(xué)得么？”老嫗道：“似小官恁般標(biāo)致，扮婦女極像樣了。你若肯投我為師，隨我一路去，我就與你纏腳，教導(dǎo)你做針線，引你到人家去，只說是我外甥女兒，得便就有良遇。我一發(fā)把媚藥方兒傳授與你，包你一世受用不盡?！?br/>
桑茂被他說得心癢，就在冷廟中四拜，投老嫗為師，也不去訪親訪眷，也不去問爹問娘。等待雨止，跟著老嫗便走。
那老嫗一路與桑茂同行同宿，出了山東境外，就與桑茂三綹梳頭，包中取出女衫換了，腳頭纏緊，套上一雙窄窄的尖頭鞋兒，看來就像個女子，改名鄭二姐。后來年長到二十二歲上，桑茂要辭了師父，自去行動。師父吩咐道：“你少年老成，定有好人相遇。只一件，凡得意之處，不可多住。多則半月，少則五日，就要換場，免露形跡。還一件，做這道兒，多見婦人，少見男子，切忌與男子相近交談。若有男子人家，預(yù)先設(shè)法躲避。倘或被他看出破綻，性命不保。切記，切記！”桑茂領(lǐng)教，兩下分別。
后來桑茂自稱鄭二娘，各處行游哄騙。也走過一京四省，所奸婦女，不計其數(shù)。到三十二歲上，游至江西一個村鎮(zhèn)，有個大戶人家，女眷留住，傳他針線。那大戶家婦女最多，桑茂迷戀不舍，住了二十余日不去。大戶有個女婿，姓趙，是個納粟監(jiān)生。一日，趙監(jiān)生到岳母房里作揖，偶然撞見了鄭二娘，愛其俏麗，囑咐妻子接他來家。鄭二娘不知就里，欣然而往，被趙監(jiān)生邀入書房，攔腰抱住，定要求歡。鄭二娘抵死不肯，叫喊起來。趙監(jiān)生本是個粗人，惹得性起，不管三七二十一，竟按倒在床上，去解他褲襠。鄭二娘擋抵不開，被趙監(jiān)生一手插進(jìn)，摸著那話兒，方知是個男人女扮。當(dāng)下叫起家人，一索捆翻，解到官府，用刑嚴(yán)訊，招稱真姓真名，及向來行奸之事，污穢不堪。府縣申報上司，都道是從來未有之變。具疏奏聞刑部，以為人妖敗俗，律所不載，擬成凌遲重辟，決不待時?？蓱z桑茂假充了半世婦人，討了若干便宜，到頭來死于趙監(jiān)生之手。正是：
福善禍淫天有理，律輕情重法無私。
方才說的是男人妝女，敗壞風(fēng)化的。如今說個女人妝男，節(jié)孝兼全的來正本。恰似：
薰蕕不共器，堯桀好相形。
毫厘千里謬，認(rèn)取定盤星。
這話本也出在本朝。宣德年間，有一老者，姓劉名德，家住河西務(wù)鎮(zhèn)上。這鎮(zhèn)在運(yùn)河之旁，離北京有二百里田地，乃各省出入京都的要路，舟楫聚泊，如螞蟻一般；車音馬跡，日夜絡(luò)繹不絕。上有居民數(shù)百余家，邊河為市，好不富庶。那劉德夫妻兩口，年紀(jì)六十有余，并無弟兄子女。自己有幾間房屋，數(shù)十畝田地，門首又開一個小酒店兒。劉公平昔好善，極肯周濟(jì)人的緩急。凡來吃酒的，偶然身邊銀錢缺少，他也不十分計較?；蛴腥硕喟雅c他，他便夠了自己價銀，余下的定然退還，分毫不肯茍取。有曉得的問道：“這人錯與你的，落得將來受用，如何反把來退還？”劉公說：“我身沒有子嗣，多因前生不曾修得善果，所以今世罰做無祀之鬼。豈可又為恁樣欺心的事？倘然命里不該時，錯得一分到手，或是變出些事端，或是染患些疾病，反用去幾錢，卻不到折便宜！不若退還了，何等安逸?！币蛩鋈斯?，一鎮(zhèn)的人無不敬服，都稱為“劉長者”。
一日，正值隆冬天氣，朔風(fēng)凜冽，彤云密布，降下一天大雪。原來那雪：
能穿帷幕，善度簾櫳。乍飄數(shù)點，俄驚柳絮飛揚(yáng)；狂舞一番，錯認(rèn)梨花亂墜。聲從竹葉傳來，香自梅枝遞至。塞外征人穿凍甲，山中隱士擁寒衾；王孫綺席倒金尊，美女紅爐添獸炭。
劉公因天氣寒冷，暖起一壺?zé)峋?，夫妻兩個向火對飲，吃了一回，起身走到門首看雪。只見遠(yuǎn)遠(yuǎn)一人，背著包裹，同個小廝，迎風(fēng)冒雪而來。看看至近，那人撲的一跤，跌在雪里，掙扎不起。小廝便向前去攙扶，年小力微，兩個一拖，反向下邊去了，都滾做一個肉餃兒，爬了好一回，方才得起。劉公擦摩老眼看時，卻是六十來歲的老兒，行纏絞腳，八搭麻鞋，身上衣服甚是襤褸。這小廝倒也生得清秀，腳下穿一雙小布翁靴。那老兒把身上雪兒抖凈，向小廝道：“兒，風(fēng)雪甚大，身上寒冷，行走不動。這里有個酒店在此，且買一壺來蕩蕩寒再行?！北阕呷氲陙恚蛞桓弊^坐下，把包裹放在桌上。小廝坐于旁邊。劉公去暖一壺?zé)峋疲幸槐P牛肉，兩碟小菜，兩副杯箸，做一盤托過來，擺在桌上。小廝捧過壺來，斟上一杯，雙手遞與父親，然后篩與自己。劉公見他年幼，有些禮數(shù)，便問道：“這位是令郎么？”那老兒道：“正是小犬。”
劉公道：“今年幾歲了？”答道：“乳名申兒，十二歲了?！庇謫柕溃骸翱凸僮鹦眨渴峭抢锶サ?，恁般風(fēng)雪中行走？”那老兒答道：“老漢方勇，是京師龍虎衛(wèi)軍士，原籍山東濟(jì)寧。今要回去取討軍莊盤纏，不想下起雪來?！眴枺骸爸魅思易鹦?？”
劉公道：“在下姓劉，招牌上近河，便是賤號。”又道：“濟(jì)寧離此尚遠(yuǎn)，如何不尋個腳力，卻受這般辛苦？”答道：“老漢是個窮軍，那里雇得起腳力？只得慢慢的捱去罷了?！眲⒐e目看時，只見他單把小菜下酒，那肋牛肉全然不動，問道：
“長官父子，想都是奉齋么？”答道：“我們當(dāng)軍的人，吃什么齋！”劉公道：“既不奉齋，如何不吃些肉兒？”答道：“實不相瞞。身邊盤纏短少，吃小菜飯兒，還恐走不到家。若用了這大菜，便去了幾日的口糧，怎能得到家里？”劉公見他說恁樣窮乏，心中慘然，便道：“這般大雪，腹內(nèi)得些酒肉，還可擋得風(fēng)寒。你只管用，我這里不算賬罷了?！崩宪姷溃骸爸魅思倚莸萌⌒?，那有吃了東西，不算賬之理？”劉公道：“不瞞長官說，在下這里，比別家不同。若過往客官，偶然銀子缺少，在下就肯奉承。長官既沒有盤纏，只算我請你罷了?！崩宪娨娝?dāng)真，便道：“多謝厚情。只是無功受祿，不當(dāng)人子，老漢轉(zhuǎn)來，定當(dāng)奉酬?！眲⒐溃骸八暮Ｖ畠?nèi)，皆兄弟也。這些小東西，值得幾何，怎說這奉酬的話！”老漢方才舉箸。劉公又盛過兩碗飯來道：“一發(fā)吃飽了，好行路?！崩宪姷溃骸斑^分了！”父子二人，正在饑餒之時，拿起飯來，狼餐虎咽，盡情一飽。這才是：
救人須救急，施人須當(dāng)厄。
渴者易為飲，饑者易為食。
當(dāng)下吃完酒飯，劉公又叫媽媽點兩杯熱茶來吃了。老軍便腰間取出銀子，來還飯錢。劉公連忙推住道：“剛才說過，是我請你的，如何又要銀子？恁樣時，到像在下說法賣這盤肉了。你且留下，到前途去盤纏?！崩宪姳阕×耸?，千恩萬謝，背上包裹，作辭起身。
走出門外，只見那雪越發(fā)大了，對面看不出人兒。被寒風(fēng)一吹，倒退下幾步。小廝道：“爹，這樣大雪，如何行走？”
老軍道：“便是沒奈何，且捱到前途，覓個宿店歇罷。”小廝眼中便流下淚來。劉公心中不忍，說道：“長官，這般風(fēng)寒大雪，著甚要緊，受此苦楚！我家空房床輔盡有，何不就此安歇？候天晴了，走也未遲?！崩宪姷溃骸叭舻萌绱松鹾?，只是打擾不當(dāng)?！眲⒐溃骸罢f那里話！誰人是頂著房子走的？快些進(jìn)來，不要打濕了身上?！崩宪娨P，重新進(jìn)門。劉公領(lǐng)去一間房里，把包裹放下，看床上時，席子草薦都有。劉公還恐怕他寒冷，又取出些稻草來，放在上面。老軍打開包裹，將出被窩鋪下，此時天氣尚早，準(zhǔn)頓好了，同小廝走出房來。劉公已將店面關(guān)好，同媽媽向火，看見老軍出房，便叫道：“方長官，你若冷時，有火在此，烘一烘暖活也好?！崩宪姷溃骸昂玫购茫皇悄棠淘谀抢?，恐不穩(wěn)便。”劉公道：“都是老人家了，不妨得?！崩蠞h方才同小廝走過來，坐于火邊。
那時比前又加識熟，便稱起號來，說：“近河，怎么只有老夫妻兩位？想是令郎們另居么？”劉公道：“不瞞你說，老拙夫妻，今年都癡長六十四歲，從來不曾生育，那里得有兒子？”
老軍道：“何不承繼一個，伏侍你老年也好?！眲⒐鸬溃骸拔倚睦锍鯐r也欲得如此，因常見人家承繼來的，不得他當(dāng)家替力，反惹閑氣，不如沒有的倒得清凈。總要時，急切不能有個中意的，故此休了這念頭。若得你令郎這樣一個，卻便好了，只是如何得能夠？”
兩個閑話一回，看看日晚，老軍討了個燈火，叫聲安置，同兒子到客房中來安歇，對兒子說：“兒，今日天幸得遇這樣好人，若沒有他時，凍也要凍死了。明日莫管天晴下雪，早些走罷。打擾他，心上不安?！毙P道：“爹說得是?！备缸由洗舶蚕ⅰ２幌肜宪娛芰诵╋L(fēng)寒，到下半夜，火一般熱起來，口內(nèi)只是氣喘，討湯水吃。這小廝家夜晚間又在客店里，那處去取？巴到天明，起來開房門看時，那劉公夫妻還未曾起身。
他又不敢驚動，原把門兒掩上，守在床前。少頃，聽得外面劉公咳嗽聲響，便開門走將出來。劉公一見，便道：“小官兒，如何起得恁早？”小廝道：“告公公得知，不想爹爹昨夜忽然發(fā)起熱來，口中不住吁喘，要討口水吃，故此起得早些?！眲⒐溃骸鞍⒀?！想是他昨日受些寒了，這冷水怎么吃得？待我燒些熱湯與你。”小廝道：“怎好又勞公公？”劉公便教媽媽燒起一大壺滾湯，劉公送到房里，小廝扶起來吃了兩碗。老軍睜眼觀看，見劉公在旁，謝道：“難為你老人家，怎生報答？”
劉公走近前道：“休恁般說！你且安心自在，蓋熱了，發(fā)出些汗來便好了?！毙P放倒下去，劉公便扯被兒與他蓋好。見那被兒單薄，說道：“可知道著了寒！如何這被恁薄，怎能發(fā)得汗出？”媽媽在門口聽見，即去取出一條大被絮來道：“老官兒，有被在此，你與他蓋好了。這般冷天氣，不是當(dāng)耍的?！?br/>
小廝便來接去。劉公與他蓋得停當(dāng)，方才走出。少頃，梳洗過，又走進(jìn)來問：“可有汗么？”小廝道：“我才摸時，并無一些汗氣?！眲⒐溃骸叭魶]汗時，這寒氣是感得重的了，須主個醫(yī)來用藥，表他的汗出來方好。不然，這風(fēng)寒怎能夠發(fā)泄？”
小廝道：“公公，身伴無錢，將何請醫(yī)服藥？”劉公道：“不消你費(fèi)心，有我在此?！毙P聽說，即便叩頭道：“多蒙公公厚恩，救我父親。今生若不能補(bǔ)報，死當(dāng)為犬馬償恩?！眲⒐B忙扶起道：“快不要如此。既在此安歇，我便是親人了，豈忍坐視？你自去房中伏侍，老漢與你迎醫(yī)?！?br/>
其日雪止天霽，街上的積雪被車馬踐踏，盡為泥濘，有一尺多深。劉公穿個木屐，出街頭望了一望，復(fù)身進(jìn)門。小廝看見劉公轉(zhuǎn)來，只道不去了，噙著兩行珠淚，方欲上前扣問，只見劉公從后屋牽出個驢兒，騎了出門而去。小廝方才放心。且喜太醫(yī)住得還近，不多時便到了。那太醫(yī)也騎個驢兒，家人背著藥箱，隨在后面，到門首下了。劉公請進(jìn)堂中，吃過茶，然后引至房里。此時老軍已是神思昏迷，一毫人事不省。太醫(yī)診了脈，說道：“這是個雙感傷寒，風(fēng)邪已入于腠理?！秱窌嫌袃删涓柙疲?br/>
兩感傷寒不須治，陰陽毒過七朝期。
此乃不治之癥。別個醫(yī)家，便要說還可以救得，學(xué)生是老實的，不敢相欺，這病下藥不得了?！毙P見說，驚得淚如雨下，拜倒在地上道：“先生，可憐我父子是個異鄉(xiāng)之人，怎生用貼藥，救得性命，決不忘恩！”太醫(yī)扶起道：“不是我作難，其實病已犯實，教我也無奈?！眲⒐溃骸跋壬Ｑ缘溃?br/>
‘藥醫(y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闱也灰心喙欧ǎM著自家意思，大了膽醫(yī)去，或者他命不該絕，就好了也未可知。萬一不好，決無歸怨你之理。”先生道：“既是長者恁般說，且用一貼藥看。若吃了發(fā)得汗出，便有可生之機(jī)，速來報我，再將藥與他吃。若沒有汗時，這病就無救了，不消來覆我?！苯碳胰碎_了藥箱，撮了一貼藥劑，遞與劉公道：“用生姜為引，快煮與他吃。這也是萬分之一，莫做指望?！眲⒐恿怂帲闳シ獬鲆话傥腻X，遞與太醫(yī)道：“些少藥資，權(quán)為利市?！碧t(yī)必不肯受而去。
劉公夫妻兩口，親自把藥煎好，將到房中，與小廝相幫，扶起吃了，將被沒頭沒腦的蓋下。小廝在旁守候。劉公因此事忙亂一朝，把店中生意都耽擱了，連飯也沒工夫去煮。直到午上，方吃早膳。劉公去喚小廝吃飯，那小廝見父親病重，心中慌急，那里要吃，再三勸慰，才吃了半碗?？纯吹酵?，摸那老軍身上，并無一些汗點。那時連劉公也慌張起來。又去請?zhí)t(yī)時，不肯來了。準(zhǔn)準(zhǔn)到第七日，嗚呼哀哉。正是：
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
可憐那小廝申兒，哭倒在地。劉公夫婦見他哭得悲切，也涕淚交流，扶起勸道：“方小官，死者不可復(fù)生，哭之無益，你且將息自己身子?！毙P雙膝跪下，哭告道：“兒不幸，前年喪母，未能入土，故與父謀歸原籍，求取些銀兩來殯葬。不想逢此大雪，路途艱楚。得遇恩人，賜以酒飯，留宿在家，以為萬千之幸。誰料皇天不佑，父忽驟病，又蒙恩人延醫(yī)服藥，日夜看視，勝如骨肉。只指望痊愈之日，圖報大恩，那知竟不能起，有負(fù)盛意。此間舉目無親，囊乏錢鈔，衣棺之類，料不能辦。欲求恩人借數(shù)尺之土，把父骸掩蓋，兒情愿終身為奴仆，以償大德，不識恩人肯見允否？”說罷，拜伏在地。劉公扶起道：“小官人休慮，這送終之事，都在于我，豈可把來藁葬？”小廝又哭拜道：“得求隙地埋骨，已出望外，豈敢復(fù)累恩人費(fèi)心壞鈔！此恩此德，教兒將何補(bǔ)報？”劉公道：“只是我平昔志愿，那望你的報償？”當(dāng)下忙忙的取了銀子，便去買辦衣衾棺木。喚兩個土工來，收拾入殮過了。又備羹飯祭奠，焚化紙錢。那小廝悲慟，自不必說。就抬到屋后空地上，埋葬好了，又立一個牌額，上寫“龍虎衛(wèi)軍士方勇之墓”。諸事停當(dāng)，小廝向劉公夫婦拜謝。
過了兩日，劉公對小廝道：“我欲要教你回去，訪問親族，來搬喪歸鄉(xiāng)，又恐怕你年紀(jì)幼小，不認(rèn)得路途。你且暫住我家，俟有識熟的在此經(jīng)過，托他帶回故鄉(xiāng)，然后徐圖運(yùn)柩回去。不知你的意下何如？”小廝跪下泣告道：“兒受公公如此大恩，地厚天高，未曾報得，豈敢言歸？且恩人又無子嗣，兒雖不才，倘蒙不棄，收充奴仆，朝夕伏侍，少效一點孝心。萬一恩人百年之后，亦堪為墳前拜掃之人。那時到京，敢回先母遺骨，同父骸葬于恩人墓道之側(cè)，永守于此，這便是兒之心愿?！眲⒐驄D大喜道：“若得你肯如此，乃天賜與我為嗣，豈有為奴仆之理！今后當(dāng)以父子相稱?！毙P道：“即蒙收留，即今日就拜了爹媽?！北愣迌砂岩蝺壕又蟹畔拢埨戏驄D坐了，四雙八拜，認(rèn)為父子，遂改姓為劉。劉公又不忍沒其本姓，就將方字為名，喚做劉方。自此日夜辛勤，幫家過活，奉侍劉公夫婦，極其盡禮孝敬。老夫婦也把他如親生一般看待。有詩為證：
劉方非親是親，劉德無子有子。
小廝事死事生，老軍雖死不死。
時光似箭，不覺劉方在劉公家里，已過了兩個年頭。時值深秋，大風(fēng)大雨，下了半月有余。那運(yùn)河內(nèi)的水暴漲，有十來丈高下，猶如百拂湯一般，又緊又急。往來的船只，壞了無數(shù)。一日午后，劉方在店中收拾，只聽得人聲鼎沸。他只道什么火發(fā)，忙來觀看，見岸上人捱擠不開，都望著河中，急走上前來看時，卻是上流頭一只大客船，被風(fēng)打壞，淌將下來。船上之人，飄溺已去大半，余下的抱桅攀舵，呼號哀泣，口叫“救人”。那岸上看的人，雖然有救撈之念，只是風(fēng)水利害，誰肯從井救人？眼盻盻看他一個個落水，口中只好叫句“可憐”而已。忽然一陣大風(fēng)，把那船吹近岸旁。岸上人一齊喊聲：“好了！”頃刻，挽撓鉤子二十多張，一齊都下，搭住那船，救起十?dāng)?shù)多人，各自分頭投店內(nèi)。有一個少年，年紀(jì)不上二十，身上被挽鉤摘傷幾處，行走不動，倒在地下，氣息將絕，尚緊緊抱住一只竹箱，不肯放舍。劉方在旁睹景傷情，觸動了自己往年冬間之事，不覺流下淚來，想道：“此人之苦，正與我一般。我當(dāng)時若沒有劉公時，父子尸骸，不知?dú)w于何處矣！這人今日卻便沒人憐救了。且回去與爹好說知，救其性命。”急急轉(zhuǎn)家，把上項事報知劉公夫婦，意欲扶他回家調(diào)養(yǎng)。劉公道：“此是陰德美事，為人正該如此?！眲寢尩溃骸昂尾痪屯麃砑?？”劉方道：“未曾稟過爹媽，怎敢擅便？”
劉公道：“說那里話！我與你同去?！?br/>
父子二人，行至岸口，只見眾人正圍著那少年觀看。劉公分開眾人，捱身而入，叫道：“小官人，你掙扎著，我扶你到家去將息?！蹦巧倌瓯犙劭戳艘豢矗c點頭兒。劉公同劉方向前攙扶，一個年幼力弱，一個老年衰邁，全不濟(jì)事。旁邊轉(zhuǎn)過一個軒趷刺的后生道：“老人家閃開，待我來！”向前一抱，輕輕的就扶了起來。那后生在右，劉公在左，兩邊挾住胳膊便走。少年雖然說話不出，心下卻甚明白，把嘴弩著竹箱。劉方道：“這箱子，待我與你馱去?！卑褋肀吃诩缟希谇伴_路。眾人閃在兩邊，讓他們前行，隨后便都跟來看。內(nèi)中認(rèn)得劉公的，便道：“還是劉長者有些義氣。這個異鄉(xiāng)落難之人，在此這一回，并沒有個慈悲的，肯收留去，偏他一曉得了，便攙扶回家。這樣人真?zhèn)€是世間少有，只可惜無個兒子，這也是天公沒分曉！”又有道：“他雖沒有親兒，如今承繼這劉方，甚是孝順，比嫡親的尤勝，這也算是天報他了?！?br/>
那不認(rèn)得的，見他老夫妻自來攙扶，一個小廝與他馱了竹箱，就認(rèn)做那少年的親族。以后見士人紛紛傳說，方才曉得，無不贊嘆其義。還有沒肚子的人，稱量他那竹箱內(nèi)有物無物，財多財少。此乃是人面相似，人心不同。不在話下。
且說劉公同那后生扶少年到家，向一間客房里放下。劉公叫聲“勞動”，后生自去。劉方把竹箱就放在少年之旁。劉媽媽連忙去取干衣，與他換下濕衣，然后扶在鋪上。原來落水人吃不得熱酒，劉公曉得這道數(shù)，教媽媽取釅酒略溫一下，盡著少年痛飲。就取劉方的臥被，與他蓋了。夜間，就教劉方伴他同臥。到次早，劉公進(jìn)房來探問，那少年已覺健旺，連忙掙扎起來，要下床稱謝。劉公急止住道：“莫要勞動，調(diào)養(yǎng)身子要緊！”那少年便向枕上叩頭道：“小子乃垂死之人，得蒙公公救撥，實再生之父母。但不知公公尊姓？”劉公道：
“老拙姓劉?！鄙倌甑溃骸霸瓉砼c小子同姓?！眲⒐溃骸肮偃四抢锶耸希俊鄙倌甏鸬溃骸靶∽觿⑵?，山東張秋人氏。二年前，隨父三考在京，不幸遇了時疫，數(shù)日之內(nèi)，父母俱喪，無力扶柩還鄉(xiāng)，只得將來火化。”指著竹箱道：“奉此骸骨歸葬，不想又遭此大難，自分必死。天幸得遇恩人，救我之命。只是行李俱失，一無所有，將何報答大恩？”劉公道：“官人差矣！
不忍之心，人皆有之。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若說報答，就是為利了，豈是老漢的本念？”劉奇見說，愈加感激。將息了兩日，便能起身，向劉公夫婦叩頭泣謝。那劉奇為人溫柔俊雅，禮貌甚恭。劉公夫婦十分愛他，早晚好酒好食管待。劉奇見如此殷勤，心上好生不安，欲要辭歸，怎奈鉤傷之處，潰爛成瘡，步履不便；身邊又無盤費(fèi)，不能行動，只得權(quán)且住下。正是：
不戀故鄉(xiāng)生處好，愛恩深處便為家。
卻說劉方與劉奇，年貌相仿，情投契合，各把生平患難細(xì)說。二人因念出處相同，遂結(jié)拜為兄弟，友愛如嫡親一般。
一日，劉奇對劉方道：“賢弟如此青年美質(zhì)，何不習(xí)些書史？”
劉方答道：“小弟甚有此志，只是無人教導(dǎo)?！眲⑵娴溃骸安徊m賢弟說，我自幼攻書，博通今古，指望致身青云，不幸先人棄后，無心于此，賢弟肯讀書時，尋些書本來，待我指引便了?！眲⒎降溃骸叭舻萌绱?，乃弟之幸也?！边B忙對劉公說知。
劉公見說是個飽學(xué)之士，肯教劉方讀書，分外歡喜，即便去買許多書籍。劉奇罄心指教，那劉方穎悟過人，一誦即解。日里在店中看管，夜間挑燈而讀，不過數(shù)月，經(jīng)書詞翰，無不精通。
且說劉奇在劉公家中，住有半年，彼此相敬相愛，勝如骨肉。雖然依傍得所，只是終日坐食，心有不安。此時瘡口久愈，思想要回故土，來對劉公道：“多蒙公公夫婦厚恩，救活殘喘，又?jǐn)嚁_半年，大恩大德，非口舌可謝。今欲暫辭公公，負(fù)先人骸骨歸葬。服闋之后，當(dāng)圖報效?！眲⒐溃骸按四斯偃说慕绦?，怎好阻擋，但不知幾時起行？”劉奇道：“今日告過公公，明早就行。”劉公道：“既如此，待我去覓個便船與你。”劉奇道：“水路風(fēng)波險惡，且乏盤纏，還從陸路行罷?！眲⒐溃骸瓣懧纺_力之費(fèi)，數(shù)倍于舟，且又勞碌。”劉奇道：“小子不用腳力，只是步行?！眲⒐溃骸澳闵碜忧尤?，如何走得遠(yuǎn)路？”劉奇道：“公公，常言道的好：‘有銀用銀，無銀用力。’小子這樣窮人，還怕得什么辛苦？”劉公想了一想道：“這也易處。”便叫媽媽整備酒肴，與劉奇送行。飲至中間，劉公泣道：“老拙與官人萍水相逢，敘首半年，恩同骨肉，實是不忍分離。但官人送尊人入土，乃人子大事，故不好強(qiáng)留。只是自今一別，不知后日可能得再見了？”說罷，歔欷不勝。劉媽媽與劉方，盡皆淚下。劉奇也泣道：“小子此行，實非得已。俟服一滿，即星夜馳來奉候，幸勿過悲。”劉公道：
“老拙夫婦，年近七旬，如風(fēng)中之燭，早暮難保?？志M來時，在否不可知矣！倘若不棄，送尊人入土之后，即來看我，也是一番相知之情?！眲⑵娴溃骸肮珖诟?，敢不如命？”
一宿晚景不提。到了次早清晨，劉媽媽又整頓酒飯，與他吃了。劉公取出一個包裹，放在桌上，又叫劉方到后邊牽出那小驢兒來，對劉奇道：“此驢畜養(yǎng)已久，老漢又無遠(yuǎn)行，少有用處，你就乘它去罷，省得路上雇倩。這包裹內(nèi)是一床被窩，幾件粗布衣裳，以防路上風(fēng)寒。”又在袖中摸一包銀子，交與道：“這三兩銀子，將就盤纏，亦可到得家了。但事完之后，即來走走，萬勿爽信?！眲⑵嬉娏嗽S多厚贈，泣拜道：
“小子受公公以如此厚恩，今生料不能報，俟來世為犬馬，以酬萬一?！眲⒐溃骸昂纬龃搜裕 碑?dāng)下將包裹、竹箱都裝在牲口身上，作別起身。劉公夫婦送出門首，灑淚而別。劉方不忍分舍，又送十里之外，方才分手。正是：
萍水相逢骨肉情，一朝分袂淚俱傾。
驪駒唱罷勞魂夢，人在長亭共短亭。
且說劉奇一路夜住曉行，饑餐渴飲，不一日來到山東故鄉(xiāng)。那知去年這場大風(fēng)大雨，黃河泛濫，張秋村鎮(zhèn)，盡皆漂溺，人畜廬舍，蕩盡無遺。舉目遙望時，幾十里田地，絕無人煙。劉奇無處投奔，只得寄食旅店。思想欲將骸骨埋葬于此，卻又無處依棲，何以營生？須尋了個著落之處，然后舉事。遂往各處市鎮(zhèn)鄉(xiāng)村，訪問親舊，一無所有。住了月余，這三兩銀子盤費(fèi)將盡，心下著忙：“若用完了這銀子，就難行動了。不如原往河西務(wù)去，求恩人一搭空地，埋了骨殖，倚傍在彼處，還是個長策。”算還店錢，上了牲口，星夜趕來。
到了劉公門首，下了牲口看時，只見劉方正在店中，手里拿著一本書兒，在那里觀看。劉奇叫了一聲：“兄弟，公公、媽媽一向好么？”劉方抬頭看時，卻是劉奇。把書撇下，忙來接住牲口，牽入家中，卸了行李，作揖道：“爹媽日夜在此念兄，來得正好?！币积R走入堂中。劉公夫婦看見，喜從天降，便道：“官人，想殺我也！”劉奇上前，倒身下拜，劉公還禮不迭。見罷，問道：“尊人之事，想已畢了？”劉奇細(xì)細(xì)泣訴前因，又道：“某故鄉(xiāng)已無處容身，今復(fù)攜骸骨而來，欲求一搭余地葬埋，就拜公公為父，依傍于此，朝夕奉侍，不知尊意允否？”劉公道：“空地盡有，任憑取擇。但為父子，恐不敢當(dāng)。”劉奇道：“若公公不屑以某為子，便是不允之意了?！?br/>
即便請劉公夫婦上坐，拜為父子。將骸骨也葬于屋后地上。自此兄弟二人，并力同心，勤苦經(jīng)營，家業(yè)漸漸興隆。奉侍父母，極盡人子之禮。合鎮(zhèn)的人，沒一個不欣羨劉公無子而有子，皆是陰德之報。
時光迅速，倏忽又經(jīng)年余。父子正安居樂業(yè)，不想劉公夫婦，年紀(jì)老了，筋力衰倦，患起病來。二子日夜伏侍，衣不解帶，求神罔效，醫(yī)藥無功?？纯创M，二子心中十分悲切，又恐傷了父母之心，惟把言語安慰，背地吞聲而泣。劉公自知不起，呼二子至床前，吩咐道：“我夫婦老年孤孑，自謂必作無祀之鬼，不意天地憐念，賜汝二人與我為嗣，名雖義子，情勝嫡血，我死無遺恨矣！但我去世之后，汝二人務(wù)要同心經(jīng)業(yè)，共守此薄產(chǎn)，我于九泉，亦得瞑目。”二子哭拜受命。又延兩日，夫婦相繼而亡。二子愴地呼天，號啕痛哭，恨不得以身代替。置辦衣衾棺槨，極其從厚。又請僧人做九晝夜功果超薦。入殮之后，兄弟商議，筑起一個大墳，要將三家父母，合葬一處。劉方遂至京中，將母柩迎來。擇了吉日，以劉公夫婦葬于居中，劉奇遷父母骸骨葬于左邊，劉方父母葬于右邊，三墳拱列，如連珠相似。那合鎮(zhèn)的人，一來慕劉公向日忠厚之德，二來敬他兄弟之孝，盡來相送。
話休絮煩。且說劉奇二人，自從劉公亡后，同眠同食，情好愈篤。把酒店收了，開起一個布店來。四方過往客商，來買貨的，見二人少年志誠，物價公道，傳播開去，慕名來買者，挨擠不開。一二年間，掙下一個老大家業(yè)，比劉公時已多數(shù)倍。討了兩房家人、兩個小廝，動用家火器皿，甚是次第。那鎮(zhèn)上有幾個富家，見二子家業(yè)日裕，少年未娶，都央媒來，與之議姻。劉奇心上已是欲得，只是劉方卻執(zhí)意不愿。
劉奇勸道：“賢弟今年一十有九，我已二十有二，正該及時求配，以圖生育，接續(xù)三家宗祀，不知賢弟為何不愿？”劉方答道：“我與兄方在壯年，正好經(jīng)營生理，何暇去謀此事。況我弟兄，向求友愛，何等安樂！萬一娶了一個不好的，反是一累，不如不娶為上。”劉奇道：“不然，常言說得好：‘無婦不成家?！阄揖阍诘曛?，支持了生意時，里面絕然無人照管。
況且交游漸廣，設(shè)有個客人到來，中饋無人主持，成何體面？
此還是小事。當(dāng)初義父以我二人為子時，指望子孫紹他宗祀，世守此墳。今若不娶，必然湮絕，豈不負(fù)其初念，何顏見之泉下？”再三陳說，劉方只把言支吾，終不肯應(yīng)承。劉奇見兄弟不允，自己又不好獨(dú)娶。
一日，偶然到一相厚朋友欽大郎家去探望，兩個偶然及姻事，劉奇乃把劉方不肯之事，細(xì)細(xì)相告，又道：“不知舍弟是甚主意？”欽大郎笑道：“此事淺而易見。他與兄共創(chuàng)家業(yè)，況他是先到，兄是后來，不忿得兄先娶，故此假意推托?！眲⑵娴溃骸吧岬苣巳柿x端直之士，決無此意?！睔J大郎道：“令弟少年英俊，豈不曉得夫婦之樂，恁般推阻？兄若不信，且教個人私下去見他，先與之為媒，包你一說是?！眲⑵姹蝗搜猿苫?，將信將疑，作別而回。恰好路上遇見兩個媒婆，正要到劉奇家說親，所說的是本鎮(zhèn)開緞店崔三朝奉家。敘起年庚，正與劉方相合，劉奇道：“這門親，正對我家二官人了。只是他有些古怪，人面前就害羞，你只悄地去對他說。若說得成時，自當(dāng)厚酬。我且不歸去，坐在巷口油店里，等你回話?！?br/>
兩個媒婆，應(yīng)聲而去。不一時，回復(fù)劉奇道：“二官人果是古怪，老媳婦恁般攛掇，只是不允，再說時，他喉急起來，好教媳婦們老大沒趣?！眲⑵娌判艅⒎讲豢?，是個真心，但不知什么意故。
一日，見梁上燕兒營巢，劉奇遂題一詞于壁上，以探劉方之意。詞云：
營巢燕，雙雙雄，朝暮銜泥辛苦同。若不尋雌繼殼卵，巢成畢竟巢還空。
劉方看見，笑誦數(shù)次，亦援筆和一首于后。詞曰：
營巢燕，雙雙飛，天設(shè)雌雄事久期。雌兮得雄愿已足，雄兮將雌胡不知？
劉奇見了此詞，大驚道：“據(jù)這詞中之意，吾弟乃是個女子了。怪道他恁般嬌弱，語音纖麗，夜間睡臥，不脫內(nèi)衣，連襪子也不肯去，酷暑中還穿著兩層衣服。原來他卻學(xué)木蘭所為?！彪m然如此，也還疑惑，不敢去輕易發(fā)言。又到欽大郎家中，將詞念與他聽。欽大郎道：“這詞意明白，令弟確然不是男子了。但與兄?jǐn)?shù)年同榻，難道看他不出？”劉奇敘他向來并未曾脫衣之事。欽大郎道：“恁般一發(fā)是了。如今兄當(dāng)以實問之，看他如何回答？”劉奇道：“我與他恩義甚重，情如同胞，安忍啟口？”欽大郎道：“他若果是個女子，與兄成配，恩義兩全，有何不可?！闭?wù)撘丫?，欽大郎將出酒肴款待。兩個對酌，竟不覺至晚。
劉奇回至家時，已是黃昏時候。劉方迎著，見他已醉，扶進(jìn)房中，問道：“兄從何處飲酒，這時方歸？”劉奇答道：“偶在欽兄家小飲，不覺話長坐久。”口中雖說，細(xì)細(xì)把他詳視。
當(dāng)初無心時，全然不覺是女，此時已是有心辨他真假，越看越像個女子了。劉奇雖無邪念，心上卻要見個明白，又不好直言，乃道：“今日見賢弟所知燕子詞甚佳，非愚兄所能及。
但不知賢弟可能再和一首否？”劉方笑而不答，取過紙筆來，一揮就成。詞曰：
營巢燕，聲聲叫，莫使青年空歲月?？蓱z和氏壁無瑕，何事楚君終不納？
劉奇接來看了，便道：“原來賢弟果是女子！”劉方聞言，羞得滿臉通紅，未及答言。劉奇又道：“你我情同骨肉，何必避諱。但不識賢弟昔年因甚如此妝束？”劉方道：“妾初因母喪，隨父還鄉(xiāng)，恐途中不便，故為男扮。后因父歿，尚埋淺土，未得與母同葬，妾故不敢改形，欲求一安身之地，以厝先靈。幸得義父遺此產(chǎn)業(yè)，父母骸骨，得以歸土。妾是時意欲說明，因思家事尚微，恐兄獨(dú)力難成，故復(fù)遲遲。今見兄屢勸妾婚姻，故不得不自明耳。”劉奇道：“原來賢弟用此一段苦心，成全大事。況我與你同榻數(shù)年，不露一毫圭角，真乃節(jié)孝兼全，女中丈夫，可敬可羨！但弟詞中已有俯就之意，我亦決無他娶之理。萍水相逢，周旋數(shù)載，昔為弟兄，今為夫婦，此豈人謀，實繇天合，倘蒙一諾，便訂百年。不知賢弟意下如何？”劉方道：“此事妾亦籌之熟矣。三宗墳?zāi)梗阍谟诖?，妾若適他人，父母三尺之土，朝夕不便省視。況義父義母，看待你我猶如親生，棄此而去，亦難恝然。兄若不棄陋質(zhì)，使妾得侍箕帚，供奉三姓香火，妾之愿也。但無媒私合，于禮有虧，惟兄裁酌而行，免受旁人談議，則全美矣?！?br/>
劉奇道：“賢弟高見，即當(dāng)處分?！笔峭?，兩人便分房而臥。
次早，劉奇與欽大郎說了，請他大娘為媒，與劉方說合。
劉方已自換了女裝。劉奇?zhèn)滢k衣飾，擇了吉日，先往三個墳?zāi)股霞栏孢^了，然后花燭成親，大排筵宴，廣請鄰里。那時哄動了河西務(wù)一鎮(zhèn)，無不稱為異事，贊嘆劉家一門孝義貞烈。
劉奇成親之后，夫婦相敬如賓，掙起大大家事，生下五男二女。至今子孫蕃盛，遂為巨族，人皆稱為“劉方三義村”云。
有詩為證：
無情骨肉成吳越，有義天涯作至親。
三義村中傳美譽(yù)，河西千載想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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