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羅發(fā)早子牙遲，彭祖顏回壽不齊；
范丹貧窮石崇富，算來都是只爭時。
話說大宋元祐年間，一個太常大卿，姓陳名亞，因打章子厚不中，除做江東留守安撫使，兼知建康府。一日與眾官宴于臨江亭上，忽聽得亭外有人叫道：“不用五行四柱，能知禍福興衰。”大卿問：“甚人敢出此語？”眾官有曾認(rèn)的，說道：
“此乃金陵術(shù)士邊瞽?！贝笄浞愿溃骸芭c我叫來?！奔磿r叫至門下，但見：
破帽無檐，襤褸衣裙，霜髯瞽目，傴僂形軀。
邊瞽手?jǐn)y節(jié)杖入來，長揖一聲，摸著階沿便坐。大卿怒道：“你既瞽目，不能觀古圣之書，輒敢輕五行而自高！”邊瞽道：“某善能聽簡笏聲知進(jìn)退，聞鞋履聲辨死生。”大卿道：
“你術(shù)果驗否？……”說言未了，見大江中畫船一只，櫓聲咿軋，自上流而下。大卿便問邊瞽，主何災(zāi)福。答言：“櫓聲帶哀，舟中必載大官之喪?！贝笄淝踩擞崋?，果是知臨江軍李郎中，在任身故，載靈柩歸鄉(xiāng)。大卿大驚道：“使?jié)h東方朔復(fù)生，不能過汝。”贈酒十樽，銀十兩，遣之。
那邊瞽能聽櫓聲知災(zāi)福。今日且說個賣卦先生，姓李名杰，是東京開封府人。去兗州府奉符縣前，開個卦肆，用金紙糊著一把太阿寶劍，底下一個招兒，寫道：“斬天下無學(xué)同聲?！边@個先生，果是陰陽有準(zhǔn)。
精通《周易》，善辨六壬，瞻乾象遍識天文，觀地理明知風(fēng)水。五星深曉，決吉兇禍福如神；三命秘談，斷成敗興衰似見。
當(dāng)日掛了招兒，只見一個人走將進(jìn)來，怎生打扮？但見：
裹背系帶頭巾，著上兩領(lǐng)皂衫，腰間系條絲絳，下面著一雙干鞋凈襪，袖里袋著一軸文字。
那個和金劍先生相揖罷，說了年月日時，鋪下卦子。只見先生道：“這命算不得。”那個買卦的，卻是奉符縣里第一名押司，姓孫名文，問道：“如何不與我算這命？”先生道：
“上復(fù)尊官，這命難算。”押司道：“怎地難算？”先生道：“尊官有酒休買，護(hù)短休問?！毖核镜溃骸拔也辉跃?，也不護(hù)短?！?br/>
先生道：“再請年月日時，恐有差誤。”押司再說了八字。先生又把卦子布了道：“尊官，且休算?！毖核镜溃骸拔也恢M，但說不妨。”先生道：“卦象不好。”寫了四句來，道是：
白虎隨身日，臨身必有災(zāi)。
不過明且丑，親族盡悲哀。
押司看了，問道：“此卦主何災(zāi)福？”先生道：“實不敢瞞，主尊官當(dāng)死。”又問：“卻是我?guī)啄晟袭?dāng)死？”先生道：“今年死?！庇謫枺骸皡s是今年幾月死？”先生道：“今年今月死。”又問：“卻是今年今月幾日死？”先生道：“今年今月今日死?！痹賳枺骸霸缤頃r辰？”先生道：“今年今月今日三更三點(diǎn)子時當(dāng)死。”
押司道：“若今夜真?zhèn)€死，萬事全休；若不死，明日和你縣里理會?！毕壬溃骸敖褚共凰?，尊官明日來取下這斬?zé)o學(xué)同聲的劍，斬了小子的頭。”押司聽說，不覺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把那先生捽出卦鋪去。怎地計結(jié)？那先生：
只因會盡人間事，惹得閑愁滿肚皮。
只見縣里走出數(shù)個司事人來攔住孫押司，問做甚鬧。押司道：“什么道理！我閑買個卦，卻說我今夜三更三點(diǎn)當(dāng)死。
我本身又無疾病，怎地三更三點(diǎn)便死。待捽他去縣中，官司究問明白?！北娙说溃骸叭粜挪罚u了屋；賣卦口，沒量斗。”
眾人和烘孫押司去了；轉(zhuǎn)來埋怨那先生道：“李先生，你觸了這個有名的押司，想也在此賣卦不成了。從來貧好斷，賤好斷，只有壽數(shù)難斷。你又不是閻王老子，判官的哥哥，那里便斷生斷死，刻時刻日，這般有準(zhǔn)。說話也該放寬緩些?！毕壬溃骸叭粢畛腥耍跃筒粶?zhǔn)了；若說實話，又惹人怪。
‘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嘆口氣，收了卦鋪，搬在別處去了。
卻說孫押司雖則被眾人勸了，只是不好意思。當(dāng)日縣里押了文字歸去，心中好悶。歸到家中，押司娘見他眉頭不展，面帶憂容，便問丈夫：“有什事煩惱？想是縣里有什文字不了。”
押司道：“不是，你休問?！痹賳柕溃骸岸嗍墙袢毡恢h責(zé)罰來？”
又道：“不是?！痹賳柕溃骸澳桥c人爭鬧來？”押司道：“也不是。我今日去縣前買個卦，那先生道，我主在今年今月今日三更三點(diǎn)子時當(dāng)死?！毖核灸锫牭谜f，柳眉剔豎，星眼圓睜，問道：“怎地平白一個人，今夜便教死！如何不捽他去縣里官司？”押司道：“便捽他去，眾人勸了?！睖喖业溃骸罢煞颍闱抑辉诩依锷俅?。我尋常有事，兀自去知縣面前替你出來。如今替你去尋那個先生問他。我丈夫又不少官錢私債，又無甚官事臨逼，做什么今夜三更便死！”押司道：“你且休去。待我今夜不死，明日我自與他理會，卻強(qiáng)如你婦人家?！碑?dāng)日天色已晚。押司道：“且安排幾杯酒來吃著。我今夜不睡，消遣這一夜?！比瓋杀K，不覺吃得爛醉。只見孫押司在校椅上、朦朧著醉眼，打瞌睡。渾家道：“丈夫，甚地便睡著？”叫迎兒：“你且搖覺爹爹來?！庇瓋旱缴磉厯u著不醒，叫一會不應(yīng)。
押司娘道：“迎兒，我和你扶押司入房里去睡?！比暨€是說話的同年生，并肩長，攔腰抱住，把臂拖回。孫押司只吃著酒消遣一夜，千不合萬不合上床去睡，卻教孫押司只就當(dāng)年當(dāng)月當(dāng)日當(dāng)夜，死得不如《五代史》李存孝，《漢書》里彭越。
正是：
金風(fēng)吹樹蟬先覺，暗送無常死不知。
渾家見丈夫先去睡，吩咐迎兒廚下打滅了火燭，說與迎兒道：“你曾聽你爹爹說，日間賣卦的算你爹爹今夜三更當(dāng)死？”迎兒道：“告媽媽，迎兒也聽得說來。那里討這話！”押司娘道：“迎兒，我和你做些針線，且看今夜死也不死？若還今夜不死，明日卻與他理會。”教迎兒：“你且莫睡！”迎兒道：
“那里敢睡！……”道猶未了，迎兒打瞌睡。押司娘道：“迎兒，我教你莫睡，如何便睡著！”迎兒道：“我不睡。”才說罷，迎兒又睡著。押司娘叫得應(yīng)，問他如今甚時候了？迎兒聽縣衙更鼓，正打三更三點(diǎn)。押司娘道：“迎兒，且莫睡則個！這時辰正尷尬那！”迎兒又睡著，叫不應(yīng)。只聽得押司從床上跳將下來，兀底中門響。押司娘急忙叫醒迎兒，點(diǎn)燈看時，只聽得大門響。迎兒和押司娘點(diǎn)燈去趕，只見一個著白的人，一只手掩著面，走出去，撲通地跳入奉符縣河里去了。正是：
情到不堪回首處，一齊吩咐與東風(fēng)。
那條河直通著黃河水，滴溜也似緊，那里打撈尸首！押司娘和迎兒就河邊號天大哭道：“押司，你卻怎地投河，教我兩個靠兀誰！”即時叫起四家鄰舍來，上手住的刁嫂，下手住的毛嫂，對門住的高嫂鮑嫂，一發(fā)都來。押司娘把上件事對他們說了一遍。刁嫂道：“真有這般作怪的事！”毛嫂道：“我日里兀自見押司著了皂衫，袖著文字歸來，老媳婦和押司相叫來?！备呱┑溃骸氨闶?，我也和押司廝叫來。”鮑嫂道：“我家里的早間去縣前有事，見押司捽著賣卦的先生，兀自歸來說，怎知道如今真?zhèn)€死了！”刁嫂道：“押司，你怎地不吩咐我們鄰舍則個，如何便死！”簌地兩行淚下。毛嫂道：“思量起押司許多好處來，如何不煩惱！”也眼淚出。鮑嫂道：“押司，幾時再得見你！”即時地方申呈官司，押司娘少不得做些功果追薦亡靈。
捻指間過了三十月。當(dāng)日押司娘和迎兒在家坐地，只見兩個婦女，吃得面紅頰赤。上手的提著一瓶酒，下手的把著兩朵通草花，掀開布廉入來道：“這里便是?！毖核灸锎蛞豢磿r，卻是兩個媒人，無非是姓張姓李。押司娘道：“婆婆多時不見。”媒婆道：“押司娘煩惱！外日不知，不曾送得香紙來，莫怪則個！押司如今也死得幾時？”答道：“前日已做過百日了?！眱蓚€道：“好快！早是百日了。押司在日，直恁地好人。
有時老媳婦和他廝叫，還喏不迭。時今死了許多時，宅中冷靜，也好說頭親事，是得?！毖核灸锏溃骸昂文暝氯赵偕靡粋€一似我那丈夫?qū)O押司這般人？”媒婆道：“恁地也不難。老媳婦卻有一頭好親?！毖核灸锏溃骸扒易?，如何得似我先頭丈夫？”兩個吃了茶，歸去。過了數(shù)日，又來說親。押司娘道：
“婆婆休自管來說親。你若依得我三件事，便來說；若依不得，一世不說這親，寧可守孤霜度日?！碑?dāng)時押司娘啟齒張舌，說出這三件事來。有分撞著五百年前夙世的冤家，雙雙受國家刑法。正是：
鹿迷秦相應(yīng)難辨，蝶夢莊周未可知。
媒婆道：“卻是那三件事？”押司娘道：“第一件，我死的丈夫姓孫，如今也要嫁個姓孫的；第二件，我丈夫是奉符縣里第一名押官，如今也只要恁般職役的人；第三件，不嫁出去，則要他入舍?！眱蓚€聽得說，道：“好也！你說要嫁個姓孫的，也要一似押職役的，教他入舍的；若是說別件事，還費(fèi)些針線，偏是這第三件事，老媳婦都依得。好教押司娘得知，先押司是奉符縣里第一名押司，喚做大孫押司；如今來說親的，原是奉符縣第二名押司。如今死了大孫押司，鉆上差役，做第一名押司，喚做小孫押司。他也肯來入舍。我教押司娘嫁這小孫押司，是肯也不？”押司娘道：“不信有許多湊巧！”張媒道：“老媳婦今年七十二歲了。若胡說時，變做七十二只雌狗，在押司家吃屎?！毖核灸锏溃骸肮蝗绱?，煩婆婆且去說看。不知緣分如何？”張媒道：“就今日好日，討一個利市團(tuán)圓吉帖?！毖核灸锏溃骸皡s不曾買在家里?！崩蠲降溃?br/>
“老媳婦這里有?！北銖哪ㄐ貎?nèi)取出一幅五男二女花箋紙來，正是：
雪隱鷺鷥飛始見，柳藏鸚鵡語方知。
當(dāng)日押司娘教迎兒取將筆硯來，寫了帖子。兩個媒婆接去。免不得下財納禮，往來傳話。不上兩月，入舍小孫押司在家。夫妻兩個，好一對兒，果是說得著。不則一日，兩口兒吃得酒醉，教迎兒做些個醒酒湯來吃。迎兒去廚下一頭燒火，口里埋怨道：“先的押司在時，恁早晚，我自睡了。如今卻教我做醒酒湯！”只見火簡塞住了孔，燒不著。迎兒低著頭，把火筒去灶床腳上敲，敲未得幾聲，則見灶床腳漸漸起來，離地一尺以上，見一個人頂著灶床，胈項上套著井欄，披著一帶頭發(fā)，長伸著舌頭，眼里滴出血來，叫道：“迎兒，與爹爹做主則個！”嚇得迎兒大叫一聲，匹然倒地，而皮黃，眼無光，唇口紫，指甲青，未知五臟如何，先見四肢不舉。正是：
身如五鼓銜山月，命似三更油盡燈。
夫妻兩人急來救得迎兒蘇醒，討些安魂定魄湯與他吃了。
問道：“你適來見了什么，便倒了？”迎兒告媽媽：“卻前在灶前燒火，只見灶床漸漸起來，見先押司爹爹，胈項上套著井欄，眼中滴出血來，披著頭發(fā)，叫聲迎兒，便吃驚倒了?！毖核灸镆娬f，倒把迎兒打個漏風(fēng)掌：“你這丫頭，教你做醒酒湯，則說道懶做便了，直裝出許多死模活樣！莫做莫做，打滅了火去睡?！庇瓋鹤匀ニ?。且說夫妻兩個歸房，押司娘低低叫道：“二哥，這丫頭見這般事，不中用，教他離了我家罷。”小孫押司道：“卻教他那里去？”押司娘道：“我自有個道理。”到天明，做飯吃了，押司自去官府承應(yīng)。押司娘叫過迎兒來道：
“迎兒，你在我家里也有七八年，我也看你在眼里。如今比不得先押司在日做事。我看你肚里莫是要嫁個老公。如今我與你說頭親?！庇瓋旱溃骸澳抢锔抑竿?。卻教迎兒嫁兀誰？”
風(fēng)定始知蟬在樹，燈殘方見月臨窗。
當(dāng)時不由迎兒做主，把來嫁了一個人。那廝姓王名興，渾名喚做王酒酒，又吃酒，又耍賭。迎兒嫁將去，那得三個月，把房臥都費(fèi)盡了。那廝吃得醉，走來家把迎兒罵道：“打脊賤人！見我恁般苦，不去問你使頭借三五百錢來做盤纏？”迎兒吃不得這廝罵，把裙兒系了腰，一程走來小孫押司家中。押司娘見了道：“迎兒，你自嫁了人，又來說什么？”迎兒告媽媽：“實不敢瞞，迎兒嫁那廝不著，又吃酒，又耍賭；如今未得三個月，有些房臥，都使盡了，沒計奈何，告媽媽借換得三五百錢，把來做盤纏。”押司娘道：“迎兒，你嫁人不著，是你的事。我今與你一兩銀子，后番卻休要來?！庇瓋航恿算y子，謝了媽媽歸家。那得四五日，又使盡了。當(dāng)日天色晚，王興那廝吃得酒醉，走來看著迎兒道：“打脊賤人！你見恁般苦，不去再告使頭則個？”迎兒道：“我前番去，借得一兩銀子，吃盡千言萬語。如今卻教我又怎地去？”王興罵道：“打脊賤人！
你若不去時，打折你一只腳！”迎兒吃罵不過，只得連夜走來孫押司門首看時，門卻關(guān)了。迎兒欲待敲門，又恐怕埋怨，進(jìn)退兩難。只得再走回來，過了兩三家人家，只見一個人道：
“迎兒，我與你一件物事?！敝灰蜻@個人身上，我只替押司娘和小孫押司煩惱！正是：
龜游水面分開綠，鶴立松梢點(diǎn)破青。
迎兒回過頭來看那叫的人，只見人家屋檐頭，一個人，舒角幞頭，緋袍角帶，抱著一骨碌文字，低聲叫道：“迎兒，我是你先的押司。如今見在一個去處，未敢說與你知道。你把手來，我與你一件物事?！庇瓋捍蛞唤樱恿诉@件物事，隨手不見了那個緋袍角帶的人。迎兒看那物事時，卻是一包碎銀子。迎兒歸到家中敲門，只聽得里面道：“姐姐，你去使頭家里，如何恁早晚才回？”迎兒道：“好教你知：我去媽媽家借米，他家關(guān)了門。我又不敢敲，怕吃他埋怨。再回來，只見人家屋檐頭立著先的押司，舒角幞頭，緋袍角帶，與我一包銀子在這里?！蓖跖d聽說道：“打脊賤人！你卻來我面前說鬼話！你這一包銀子，來得不明，你且進(jìn)來。”迎兒入去，王興道：“姐姐，你尋常說那灶前看見先押司的話，我也都記得。
這事一定有些蹊蹺。我卻怕鄰舍聽得，故恁地如此說。你把銀子收好，待天明去縣里首告他。”正是：
著意種花花不活，等閑插柳柳成陰。
王興到天明時，思量道：“且住，有兩件事告首不得。第一件，他是縣里頭名押司，我怎敢惡了他！第二件，卻無實跡；連這些銀子也待入官，卻打沒頭腦官司。不如贖幾件衣裳，買兩個盒子送去孫押司家里，到去謁索他則個?！庇嬢^已定，便去買下兩個盒子送去。兩人打扮身上干凈，走來孫押司家。押司看見他夫妻二人，身上干凈，又送盒子來，便道：
“你那得錢鈔？”王興道：“昨日得押司一件文字，撰得有二兩銀子，送些盒子來。如今也不吃酒，也不賭錢了?！毖核灸锏溃?br/>
“王興，你自歸去，且教你老婆在此住兩日?！蓖跖d去了。押司娘對著迎兒道：“我有一炷東峰岱岳愿香，要還。我明日同你去則個。”當(dāng)晚無話。明早起來，梳洗罷，押司自去縣里去。
押司娘鎖了門，和迎兒同行。到東岳廟殿上燒了香，下殿來去那兩廊下燒香。行到速報司前，迎兒裙帶系得松，脫了裙帶。押司娘先行過去。迎兒正在后面系裙帶，只見速報司里，有個舒角幞頭，緋袍角帶的判官，叫：“迎兒，我便是你先的押司。你與我申冤則個！我與你這件物事。”迎兒接得物事在手，看了一看，道：“卻不做怪！泥神也會說起話來！如何與我這物事？”正是：
開天辟地罕曾聞，從古至今希得見。
迎兒接得來，慌忙揣在懷里，也不敢說與押司娘知道。當(dāng)日燒了香，各自歸家。把上項事對王興說了。王興討那物事看時，卻是一幅紙。上面寫道：
大女子，小女子，前人耕來后人餌。要知三更事，掇開火下水。來年二三月，“句巳”當(dāng)解此。
王興看了解沒不出。吩咐迎兒不要說與別人知道。看來年二三月間有什么事。
捻指間，到來年二月間，換個知縣，是廬州金斗城人，姓包名拯，就是今人傳說有名的包龍圖相公。——他后來官至龍圖閣學(xué)士，所以叫做包龍圖?！藭r做知縣還是初任。那包爺自小聰明正直，做知縣時，便能剖人間曖昧之情，斷天下狐疑之獄。到任三日，未曾理事，夜間得其夢，夢見自己坐堂，堂上貼一聯(lián)對子：
要知三更事，掇開火下水。
包爺次日早堂，喚合當(dāng)吏書，將這兩句教他解說，無人能識。包公討白牌一面，將這一聯(lián)楷書在上。卻就是小孫押司動筆。寫畢，包公將朱筆判在后面，“如有能解此語者，賞銀十兩?！睂⑴茠煊诳h門，烘動縣前縣后官身私身，捱肩擦背，只為貪那賞物，都來賭先爭看。卻說王興正在縣前買棗糕吃，聽見人說知縣相公掛一面白牌出來，牌上有二句言語，無人解得。王興走來看時，正是速報司判官一幅紙上寫的話。暗地吃了一驚：“欲要出首，那新知縣相公是個古怪的人，怕去惹他；欲待不說，除了我再無第二個人曉得這二句話的來歷。”
買了棗糕回去，與渾家說知此事。迎兒道：“先押司三遍出現(xiàn)，教我與他申冤，又白白里得了他一包銀子。若不去出首，只怕鬼神見責(zé)。”王興意猶不決。再到縣前，正遇了鄰人裴孔目。
王興平昔曉得裴孔目是知事的，一手扯到僻靜巷里，將此事與他商議：“該出首也不該？”裴孔目道：“那速報司這一幅紙在那里？”王興道：“見藏在我渾家衣服箱里?！迸峥啄康溃?br/>
“我先去與你稟官。你回去取了這幅紙，帶到縣里。待知縣相公喚你時，你卻拿將出來，做個證見?！碑?dāng)下王興去了。裴孔目候包爺退堂，見小孫押司不在左右，就跪?qū)⑦^去，稟道：
“老爺白牌上寫這二句，只有鄰舍工興曉得來歷。他說是岳廟速報司與他一幅紙，紙上還寫許多言語，內(nèi)中卻有這二句?！?br/>
包爺問道：“王興如今在那里?！迸峥啄康溃骸耙鸦丶胰∧且环埲チ恕！卑鼱敳钊怂倌猛跖d回話。卻說王興回家，開了渾家的衣箱，撿那幅紙出來看時，只叫得苦，原來是一張素紙，字跡全無。不敢到縣里去，懷著鬼胎，躲在家里。知縣相公的差人到了。新官新府，如火之急，怎好推辭。只得帶了這張素紙，隨著公差進(jìn)縣，直至后堂。包爺屏去左右，只留裴孔目在旁。包爺問王興道：“裴某說你在岳廟中收得一幅紙，可取上來看？”王興連連叩頭稟道：“小人的妻子，去年在岳廟燒香，走到速報司前，那神道出現(xiàn)，與他一幅紙。紙上寫著一篇說話，中間其實有老爺白牌上寫的兩句。小的把紙藏在衣箱見。方才去撿看，變了一張素紙。如今這素紙是在，小人不敢說謊?！卑鼱斎〖埳蟻砜戳耍瑔柕溃骸斑@一篇言語，你可記得？”王興道：“小人還記得。”即時念與包爺聽了。包爺將紙寫出，仔細(xì)推詳了一會，叫：“王興，我且問你，那神道把這一幅紙與你的老婆，可再有什么言語吩咐？”王興道：
“那神道只教與他申冤。”包爺大怒，喝道：“胡說！做了神道，有什冤沒處申得！偏你的婆娘會替他申冤？他倒來央你！這等無稽之言，卻哄誰來！”王興慌忙叩頭道：“老爺，是有個緣故?！卑鼱?shù)溃骸澳慵?xì)細(xì)講：講得有理，有賞；如無理時，今日就是你開棒了?！蓖跖d稟道：“小人的妻子，原是伏侍本縣大孫押司的，叫做迎兒。因算命的算那大孫押司其年其月其日三更三點(diǎn)命里該死。何期果然死了。主母隨了如今的小孫押司。卻把這迎兒嫁出與小人為妻。小人的妻子，初次在孫家灶下，看見先押司現(xiàn)身，項上套著井欄，披發(fā)吐舌，眼中流血，叫道：‘迎兒，可與你爹爹做主?！诙我归g到孫家門首，又遇見先押司，舒角幞頭，緋袍角帶，把一包碎銀，與小人妻子。第三遍岳廟里速報司判官出現(xiàn)，將這一幅紙與小人的妻子，又囑咐與他申冤。那判官爺模樣，就是大孫押司，原是小人妻子舊日的家長?！卑鼱斅勓?，呵呵大笑。“原來如此！”喝教左右去拿那小孫押司夫婦二人到來：“你兩個做得好事！”小孫押司道：“小人不曾做什么事。”包爺將速報司一篇言語解說出來：“‘大女子，小女子，’女之子，乃外孫；是說外郎姓孫，分明是大孫押司，小孫押司；‘前人耕來后人餌’，餌者食也，是說你白得他的老婆，享用他的家業(yè)；‘要知三更事，掇開火下水’，大押司死于三更時分；要知死的根由，‘掇開火下之水’，那迎兒見家長在灶下，披發(fā)吐舌，眼中流血，此乃勒死之狀。頭上套著井欄，井者水也，灶者火也，水在火下，你家灶必砌在井上，死者之尸，必在井中。
‘來年二三月’，正是今日?！渌犬?dāng)解此’，‘句巳’兩字，合來乃是個包字。是說我包某今日到此為官，解其語意，與他雪冤。”喝教左右同王興押著小孫押司，到他家灶下，不拘好歹，要勒死的尸首回話。眾人似疑不信。到孫家發(fā)開灶床腳，地下是一塊石板。揭起石板，是一口井。喚集土工，將井水吊干，絡(luò)了竹籃，放人下去打撈，撈起一個尸首來。眾人齊來認(rèn)看，面色不改，還有人認(rèn)得是大押司。項上果有勒帛。小孫押司嚇得面如土色，不敢開口。眾人俱各駭然。原來這小孫押司當(dāng)初是大雪里凍倒的人。當(dāng)時大孫押司見他凍倒，好個后生，救他活了，教他識字，寫文書。不想渾家與他有事。
當(dāng)日大孫押司算命回來時，恰好小孫押司正閃在他家。見說三更前后當(dāng)死，趁這個機(jī)會，把酒灌醉了，就當(dāng)夜勒死了大孫押司，攛在井里。小孫押司卻掩著面走去，把一塊大石頭漾在奉符縣河里，撲通地一聲響。當(dāng)時只道大孫押司投河死了。后來卻把灶來壓在井上。次后說成親事。當(dāng)下眾人回復(fù)了包爺。押司和押司娘不打自招，雙雙的問成死罪，償了大孫押司之命。包爺不失信于小民，將十兩銀子賞與王興。王興把三兩謝了裴孔目，不在話下。包爺初任，因斷了這件公事，名聞天下，至今人說包龍圖，日間斷人，夜間斷鬼。有詩為證：
詩句藏迷誰解明，包公一斷鬼神驚。
寄聲暗室虧心者，莫道天公鑒不清。
范丹貧窮石崇富，算來都是只爭時。
話說大宋元祐年間，一個太常大卿，姓陳名亞，因打章子厚不中，除做江東留守安撫使，兼知建康府。一日與眾官宴于臨江亭上，忽聽得亭外有人叫道：“不用五行四柱，能知禍福興衰。”大卿問：“甚人敢出此語？”眾官有曾認(rèn)的，說道：
“此乃金陵術(shù)士邊瞽?！贝笄浞愿溃骸芭c我叫來?！奔磿r叫至門下，但見：
破帽無檐，襤褸衣裙，霜髯瞽目，傴僂形軀。
邊瞽手?jǐn)y節(jié)杖入來，長揖一聲，摸著階沿便坐。大卿怒道：“你既瞽目，不能觀古圣之書，輒敢輕五行而自高！”邊瞽道：“某善能聽簡笏聲知進(jìn)退，聞鞋履聲辨死生。”大卿道：
“你術(shù)果驗否？……”說言未了，見大江中畫船一只，櫓聲咿軋，自上流而下。大卿便問邊瞽，主何災(zāi)福。答言：“櫓聲帶哀，舟中必載大官之喪?！贝笄淝踩擞崋?，果是知臨江軍李郎中，在任身故，載靈柩歸鄉(xiāng)。大卿大驚道：“使?jié)h東方朔復(fù)生，不能過汝。”贈酒十樽，銀十兩，遣之。
那邊瞽能聽櫓聲知災(zāi)福。今日且說個賣卦先生，姓李名杰，是東京開封府人。去兗州府奉符縣前，開個卦肆，用金紙糊著一把太阿寶劍，底下一個招兒，寫道：“斬天下無學(xué)同聲?！边@個先生，果是陰陽有準(zhǔn)。
精通《周易》，善辨六壬，瞻乾象遍識天文，觀地理明知風(fēng)水。五星深曉，決吉兇禍福如神；三命秘談，斷成敗興衰似見。
當(dāng)日掛了招兒，只見一個人走將進(jìn)來，怎生打扮？但見：
裹背系帶頭巾，著上兩領(lǐng)皂衫，腰間系條絲絳，下面著一雙干鞋凈襪，袖里袋著一軸文字。
那個和金劍先生相揖罷，說了年月日時，鋪下卦子。只見先生道：“這命算不得。”那個買卦的，卻是奉符縣里第一名押司，姓孫名文，問道：“如何不與我算這命？”先生道：
“上復(fù)尊官，這命難算。”押司道：“怎地難算？”先生道：“尊官有酒休買，護(hù)短休問?！毖核镜溃骸拔也辉跃?，也不護(hù)短?！?br/>
先生道：“再請年月日時，恐有差誤。”押司再說了八字。先生又把卦子布了道：“尊官，且休算?！毖核镜溃骸拔也恢M，但說不妨。”先生道：“卦象不好。”寫了四句來，道是：
白虎隨身日，臨身必有災(zāi)。
不過明且丑，親族盡悲哀。
押司看了，問道：“此卦主何災(zāi)福？”先生道：“實不敢瞞，主尊官當(dāng)死。”又問：“卻是我?guī)啄晟袭?dāng)死？”先生道：“今年死?！庇謫枺骸皡s是今年幾月死？”先生道：“今年今月死。”又問：“卻是今年今月幾日死？”先生道：“今年今月今日死?！痹賳枺骸霸缤頃r辰？”先生道：“今年今月今日三更三點(diǎn)子時當(dāng)死。”
押司道：“若今夜真?zhèn)€死，萬事全休；若不死，明日和你縣里理會?！毕壬溃骸敖褚共凰?，尊官明日來取下這斬?zé)o學(xué)同聲的劍，斬了小子的頭。”押司聽說，不覺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把那先生捽出卦鋪去。怎地計結(jié)？那先生：
只因會盡人間事，惹得閑愁滿肚皮。
只見縣里走出數(shù)個司事人來攔住孫押司，問做甚鬧。押司道：“什么道理！我閑買個卦，卻說我今夜三更三點(diǎn)當(dāng)死。
我本身又無疾病，怎地三更三點(diǎn)便死。待捽他去縣中，官司究問明白?！北娙说溃骸叭粜挪罚u了屋；賣卦口，沒量斗。”
眾人和烘孫押司去了；轉(zhuǎn)來埋怨那先生道：“李先生，你觸了這個有名的押司，想也在此賣卦不成了。從來貧好斷，賤好斷，只有壽數(shù)難斷。你又不是閻王老子，判官的哥哥，那里便斷生斷死，刻時刻日，這般有準(zhǔn)。說話也該放寬緩些?！毕壬溃骸叭粢畛腥耍跃筒粶?zhǔn)了；若說實話，又惹人怪。
‘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嘆口氣，收了卦鋪，搬在別處去了。
卻說孫押司雖則被眾人勸了，只是不好意思。當(dāng)日縣里押了文字歸去，心中好悶。歸到家中，押司娘見他眉頭不展，面帶憂容，便問丈夫：“有什事煩惱？想是縣里有什文字不了。”
押司道：“不是，你休問?！痹賳柕溃骸岸嗍墙袢毡恢h責(zé)罰來？”
又道：“不是?！痹賳柕溃骸澳桥c人爭鬧來？”押司道：“也不是。我今日去縣前買個卦，那先生道，我主在今年今月今日三更三點(diǎn)子時當(dāng)死?！毖核灸锫牭谜f，柳眉剔豎，星眼圓睜，問道：“怎地平白一個人，今夜便教死！如何不捽他去縣里官司？”押司道：“便捽他去，眾人勸了?！睖喖业溃骸罢煞颍闱抑辉诩依锷俅?。我尋常有事，兀自去知縣面前替你出來。如今替你去尋那個先生問他。我丈夫又不少官錢私債，又無甚官事臨逼，做什么今夜三更便死！”押司道：“你且休去。待我今夜不死，明日我自與他理會，卻強(qiáng)如你婦人家?！碑?dāng)日天色已晚。押司道：“且安排幾杯酒來吃著。我今夜不睡，消遣這一夜?！比瓋杀K，不覺吃得爛醉。只見孫押司在校椅上、朦朧著醉眼，打瞌睡。渾家道：“丈夫，甚地便睡著？”叫迎兒：“你且搖覺爹爹來?！庇瓋旱缴磉厯u著不醒，叫一會不應(yīng)。
押司娘道：“迎兒，我和你扶押司入房里去睡?！比暨€是說話的同年生，并肩長，攔腰抱住，把臂拖回。孫押司只吃著酒消遣一夜，千不合萬不合上床去睡，卻教孫押司只就當(dāng)年當(dāng)月當(dāng)日當(dāng)夜，死得不如《五代史》李存孝，《漢書》里彭越。
正是：
金風(fēng)吹樹蟬先覺，暗送無常死不知。
渾家見丈夫先去睡，吩咐迎兒廚下打滅了火燭，說與迎兒道：“你曾聽你爹爹說，日間賣卦的算你爹爹今夜三更當(dāng)死？”迎兒道：“告媽媽，迎兒也聽得說來。那里討這話！”押司娘道：“迎兒，我和你做些針線，且看今夜死也不死？若還今夜不死，明日卻與他理會。”教迎兒：“你且莫睡！”迎兒道：
“那里敢睡！……”道猶未了，迎兒打瞌睡。押司娘道：“迎兒，我教你莫睡，如何便睡著！”迎兒道：“我不睡。”才說罷，迎兒又睡著。押司娘叫得應(yīng)，問他如今甚時候了？迎兒聽縣衙更鼓，正打三更三點(diǎn)。押司娘道：“迎兒，且莫睡則個！這時辰正尷尬那！”迎兒又睡著，叫不應(yīng)。只聽得押司從床上跳將下來，兀底中門響。押司娘急忙叫醒迎兒，點(diǎn)燈看時，只聽得大門響。迎兒和押司娘點(diǎn)燈去趕，只見一個著白的人，一只手掩著面，走出去，撲通地跳入奉符縣河里去了。正是：
情到不堪回首處，一齊吩咐與東風(fēng)。
那條河直通著黃河水，滴溜也似緊，那里打撈尸首！押司娘和迎兒就河邊號天大哭道：“押司，你卻怎地投河，教我兩個靠兀誰！”即時叫起四家鄰舍來，上手住的刁嫂，下手住的毛嫂，對門住的高嫂鮑嫂，一發(fā)都來。押司娘把上件事對他們說了一遍。刁嫂道：“真有這般作怪的事！”毛嫂道：“我日里兀自見押司著了皂衫，袖著文字歸來，老媳婦和押司相叫來?！备呱┑溃骸氨闶?，我也和押司廝叫來。”鮑嫂道：“我家里的早間去縣前有事，見押司捽著賣卦的先生，兀自歸來說，怎知道如今真?zhèn)€死了！”刁嫂道：“押司，你怎地不吩咐我們鄰舍則個，如何便死！”簌地兩行淚下。毛嫂道：“思量起押司許多好處來，如何不煩惱！”也眼淚出。鮑嫂道：“押司，幾時再得見你！”即時地方申呈官司，押司娘少不得做些功果追薦亡靈。
捻指間過了三十月。當(dāng)日押司娘和迎兒在家坐地，只見兩個婦女，吃得面紅頰赤。上手的提著一瓶酒，下手的把著兩朵通草花，掀開布廉入來道：“這里便是?！毖核灸锎蛞豢磿r，卻是兩個媒人，無非是姓張姓李。押司娘道：“婆婆多時不見。”媒婆道：“押司娘煩惱！外日不知，不曾送得香紙來，莫怪則個！押司如今也死得幾時？”答道：“前日已做過百日了?！眱蓚€道：“好快！早是百日了。押司在日，直恁地好人。
有時老媳婦和他廝叫，還喏不迭。時今死了許多時，宅中冷靜，也好說頭親事，是得?！毖核灸锏溃骸昂文暝氯赵偕靡粋€一似我那丈夫?qū)O押司這般人？”媒婆道：“恁地也不難。老媳婦卻有一頭好親?！毖核灸锏溃骸扒易?，如何得似我先頭丈夫？”兩個吃了茶，歸去。過了數(shù)日，又來說親。押司娘道：
“婆婆休自管來說親。你若依得我三件事，便來說；若依不得，一世不說這親，寧可守孤霜度日?！碑?dāng)時押司娘啟齒張舌，說出這三件事來。有分撞著五百年前夙世的冤家，雙雙受國家刑法。正是：
鹿迷秦相應(yīng)難辨，蝶夢莊周未可知。
媒婆道：“卻是那三件事？”押司娘道：“第一件，我死的丈夫姓孫，如今也要嫁個姓孫的；第二件，我丈夫是奉符縣里第一名押官，如今也只要恁般職役的人；第三件，不嫁出去，則要他入舍?！眱蓚€聽得說，道：“好也！你說要嫁個姓孫的，也要一似押職役的，教他入舍的；若是說別件事，還費(fèi)些針線，偏是這第三件事，老媳婦都依得。好教押司娘得知，先押司是奉符縣里第一名押司，喚做大孫押司；如今來說親的，原是奉符縣第二名押司。如今死了大孫押司，鉆上差役，做第一名押司，喚做小孫押司。他也肯來入舍。我教押司娘嫁這小孫押司，是肯也不？”押司娘道：“不信有許多湊巧！”張媒道：“老媳婦今年七十二歲了。若胡說時，變做七十二只雌狗，在押司家吃屎?！毖核灸锏溃骸肮蝗绱?，煩婆婆且去說看。不知緣分如何？”張媒道：“就今日好日，討一個利市團(tuán)圓吉帖?！毖核灸锏溃骸皡s不曾買在家里?！崩蠲降溃?br/>
“老媳婦這里有?！北銖哪ㄐ貎?nèi)取出一幅五男二女花箋紙來，正是：
雪隱鷺鷥飛始見，柳藏鸚鵡語方知。
當(dāng)日押司娘教迎兒取將筆硯來，寫了帖子。兩個媒婆接去。免不得下財納禮，往來傳話。不上兩月，入舍小孫押司在家。夫妻兩個，好一對兒，果是說得著。不則一日，兩口兒吃得酒醉，教迎兒做些個醒酒湯來吃。迎兒去廚下一頭燒火，口里埋怨道：“先的押司在時，恁早晚，我自睡了。如今卻教我做醒酒湯！”只見火簡塞住了孔，燒不著。迎兒低著頭，把火筒去灶床腳上敲，敲未得幾聲，則見灶床腳漸漸起來，離地一尺以上，見一個人頂著灶床，胈項上套著井欄，披著一帶頭發(fā)，長伸著舌頭，眼里滴出血來，叫道：“迎兒，與爹爹做主則個！”嚇得迎兒大叫一聲，匹然倒地，而皮黃，眼無光，唇口紫，指甲青，未知五臟如何，先見四肢不舉。正是：
身如五鼓銜山月，命似三更油盡燈。
夫妻兩人急來救得迎兒蘇醒，討些安魂定魄湯與他吃了。
問道：“你適來見了什么，便倒了？”迎兒告媽媽：“卻前在灶前燒火，只見灶床漸漸起來，見先押司爹爹，胈項上套著井欄，眼中滴出血來，披著頭發(fā)，叫聲迎兒，便吃驚倒了?！毖核灸镆娬f，倒把迎兒打個漏風(fēng)掌：“你這丫頭，教你做醒酒湯，則說道懶做便了，直裝出許多死模活樣！莫做莫做，打滅了火去睡?！庇瓋鹤匀ニ?。且說夫妻兩個歸房，押司娘低低叫道：“二哥，這丫頭見這般事，不中用，教他離了我家罷。”小孫押司道：“卻教他那里去？”押司娘道：“我自有個道理。”到天明，做飯吃了，押司自去官府承應(yīng)。押司娘叫過迎兒來道：
“迎兒，你在我家里也有七八年，我也看你在眼里。如今比不得先押司在日做事。我看你肚里莫是要嫁個老公。如今我與你說頭親?！庇瓋旱溃骸澳抢锔抑竿?。卻教迎兒嫁兀誰？”
風(fēng)定始知蟬在樹，燈殘方見月臨窗。
當(dāng)時不由迎兒做主，把來嫁了一個人。那廝姓王名興，渾名喚做王酒酒，又吃酒，又耍賭。迎兒嫁將去，那得三個月，把房臥都費(fèi)盡了。那廝吃得醉，走來家把迎兒罵道：“打脊賤人！見我恁般苦，不去問你使頭借三五百錢來做盤纏？”迎兒吃不得這廝罵，把裙兒系了腰，一程走來小孫押司家中。押司娘見了道：“迎兒，你自嫁了人，又來說什么？”迎兒告媽媽：“實不敢瞞，迎兒嫁那廝不著，又吃酒，又耍賭；如今未得三個月，有些房臥，都使盡了，沒計奈何，告媽媽借換得三五百錢，把來做盤纏。”押司娘道：“迎兒，你嫁人不著，是你的事。我今與你一兩銀子，后番卻休要來?！庇瓋航恿算y子，謝了媽媽歸家。那得四五日，又使盡了。當(dāng)日天色晚，王興那廝吃得酒醉，走來看著迎兒道：“打脊賤人！你見恁般苦，不去再告使頭則個？”迎兒道：“我前番去，借得一兩銀子，吃盡千言萬語。如今卻教我又怎地去？”王興罵道：“打脊賤人！
你若不去時，打折你一只腳！”迎兒吃罵不過，只得連夜走來孫押司門首看時，門卻關(guān)了。迎兒欲待敲門，又恐怕埋怨，進(jìn)退兩難。只得再走回來，過了兩三家人家，只見一個人道：
“迎兒，我與你一件物事?！敝灰蜻@個人身上，我只替押司娘和小孫押司煩惱！正是：
龜游水面分開綠，鶴立松梢點(diǎn)破青。
迎兒回過頭來看那叫的人，只見人家屋檐頭，一個人，舒角幞頭，緋袍角帶，抱著一骨碌文字，低聲叫道：“迎兒，我是你先的押司。如今見在一個去處，未敢說與你知道。你把手來，我與你一件物事?！庇瓋捍蛞唤樱恿诉@件物事，隨手不見了那個緋袍角帶的人。迎兒看那物事時，卻是一包碎銀子。迎兒歸到家中敲門，只聽得里面道：“姐姐，你去使頭家里，如何恁早晚才回？”迎兒道：“好教你知：我去媽媽家借米，他家關(guān)了門。我又不敢敲，怕吃他埋怨。再回來，只見人家屋檐頭立著先的押司，舒角幞頭，緋袍角帶，與我一包銀子在這里?！蓖跖d聽說道：“打脊賤人！你卻來我面前說鬼話！你這一包銀子，來得不明，你且進(jìn)來。”迎兒入去，王興道：“姐姐，你尋常說那灶前看見先押司的話，我也都記得。
這事一定有些蹊蹺。我卻怕鄰舍聽得，故恁地如此說。你把銀子收好，待天明去縣里首告他。”正是：
著意種花花不活，等閑插柳柳成陰。
王興到天明時，思量道：“且住，有兩件事告首不得。第一件，他是縣里頭名押司，我怎敢惡了他！第二件，卻無實跡；連這些銀子也待入官，卻打沒頭腦官司。不如贖幾件衣裳，買兩個盒子送去孫押司家里，到去謁索他則個?！庇嬢^已定，便去買下兩個盒子送去。兩人打扮身上干凈，走來孫押司家。押司看見他夫妻二人，身上干凈，又送盒子來，便道：
“你那得錢鈔？”王興道：“昨日得押司一件文字，撰得有二兩銀子，送些盒子來。如今也不吃酒，也不賭錢了?！毖核灸锏溃?br/>
“王興，你自歸去，且教你老婆在此住兩日?！蓖跖d去了。押司娘對著迎兒道：“我有一炷東峰岱岳愿香，要還。我明日同你去則個。”當(dāng)晚無話。明早起來，梳洗罷，押司自去縣里去。
押司娘鎖了門，和迎兒同行。到東岳廟殿上燒了香，下殿來去那兩廊下燒香。行到速報司前，迎兒裙帶系得松，脫了裙帶。押司娘先行過去。迎兒正在后面系裙帶，只見速報司里，有個舒角幞頭，緋袍角帶的判官，叫：“迎兒，我便是你先的押司。你與我申冤則個！我與你這件物事。”迎兒接得物事在手，看了一看，道：“卻不做怪！泥神也會說起話來！如何與我這物事？”正是：
開天辟地罕曾聞，從古至今希得見。
迎兒接得來，慌忙揣在懷里，也不敢說與押司娘知道。當(dāng)日燒了香，各自歸家。把上項事對王興說了。王興討那物事看時，卻是一幅紙。上面寫道：
大女子，小女子，前人耕來后人餌。要知三更事，掇開火下水。來年二三月，“句巳”當(dāng)解此。
王興看了解沒不出。吩咐迎兒不要說與別人知道。看來年二三月間有什么事。
捻指間，到來年二月間，換個知縣，是廬州金斗城人，姓包名拯，就是今人傳說有名的包龍圖相公。——他后來官至龍圖閣學(xué)士，所以叫做包龍圖?！藭r做知縣還是初任。那包爺自小聰明正直，做知縣時，便能剖人間曖昧之情，斷天下狐疑之獄。到任三日，未曾理事，夜間得其夢，夢見自己坐堂，堂上貼一聯(lián)對子：
要知三更事，掇開火下水。
包爺次日早堂，喚合當(dāng)吏書，將這兩句教他解說，無人能識。包公討白牌一面，將這一聯(lián)楷書在上。卻就是小孫押司動筆。寫畢，包公將朱筆判在后面，“如有能解此語者，賞銀十兩?！睂⑴茠煊诳h門，烘動縣前縣后官身私身，捱肩擦背，只為貪那賞物，都來賭先爭看。卻說王興正在縣前買棗糕吃，聽見人說知縣相公掛一面白牌出來，牌上有二句言語，無人解得。王興走來看時，正是速報司判官一幅紙上寫的話。暗地吃了一驚：“欲要出首，那新知縣相公是個古怪的人，怕去惹他；欲待不說，除了我再無第二個人曉得這二句話的來歷。”
買了棗糕回去，與渾家說知此事。迎兒道：“先押司三遍出現(xiàn)，教我與他申冤，又白白里得了他一包銀子。若不去出首，只怕鬼神見責(zé)。”王興意猶不決。再到縣前，正遇了鄰人裴孔目。
王興平昔曉得裴孔目是知事的，一手扯到僻靜巷里，將此事與他商議：“該出首也不該？”裴孔目道：“那速報司這一幅紙在那里？”王興道：“見藏在我渾家衣服箱里?！迸峥啄康溃?br/>
“我先去與你稟官。你回去取了這幅紙，帶到縣里。待知縣相公喚你時，你卻拿將出來，做個證見?！碑?dāng)下王興去了。裴孔目候包爺退堂，見小孫押司不在左右，就跪?qū)⑦^去，稟道：
“老爺白牌上寫這二句，只有鄰舍工興曉得來歷。他說是岳廟速報司與他一幅紙，紙上還寫許多言語，內(nèi)中卻有這二句?！?br/>
包爺問道：“王興如今在那里?！迸峥啄康溃骸耙鸦丶胰∧且环埲チ恕！卑鼱敳钊怂倌猛跖d回話。卻說王興回家，開了渾家的衣箱，撿那幅紙出來看時，只叫得苦，原來是一張素紙，字跡全無。不敢到縣里去，懷著鬼胎，躲在家里。知縣相公的差人到了。新官新府，如火之急，怎好推辭。只得帶了這張素紙，隨著公差進(jìn)縣，直至后堂。包爺屏去左右，只留裴孔目在旁。包爺問王興道：“裴某說你在岳廟中收得一幅紙，可取上來看？”王興連連叩頭稟道：“小人的妻子，去年在岳廟燒香，走到速報司前，那神道出現(xiàn)，與他一幅紙。紙上寫著一篇說話，中間其實有老爺白牌上寫的兩句。小的把紙藏在衣箱見。方才去撿看，變了一張素紙。如今這素紙是在，小人不敢說謊?！卑鼱斎〖埳蟻砜戳耍瑔柕溃骸斑@一篇言語，你可記得？”王興道：“小人還記得。”即時念與包爺聽了。包爺將紙寫出，仔細(xì)推詳了一會，叫：“王興，我且問你，那神道把這一幅紙與你的老婆，可再有什么言語吩咐？”王興道：
“那神道只教與他申冤。”包爺大怒，喝道：“胡說！做了神道，有什冤沒處申得！偏你的婆娘會替他申冤？他倒來央你！這等無稽之言，卻哄誰來！”王興慌忙叩頭道：“老爺，是有個緣故?！卑鼱?shù)溃骸澳慵?xì)細(xì)講：講得有理，有賞；如無理時，今日就是你開棒了?！蓖跖d稟道：“小人的妻子，原是伏侍本縣大孫押司的，叫做迎兒。因算命的算那大孫押司其年其月其日三更三點(diǎn)命里該死。何期果然死了。主母隨了如今的小孫押司。卻把這迎兒嫁出與小人為妻。小人的妻子，初次在孫家灶下，看見先押司現(xiàn)身，項上套著井欄，披發(fā)吐舌，眼中流血，叫道：‘迎兒，可與你爹爹做主?！诙我归g到孫家門首，又遇見先押司，舒角幞頭，緋袍角帶，把一包碎銀，與小人妻子。第三遍岳廟里速報司判官出現(xiàn)，將這一幅紙與小人的妻子，又囑咐與他申冤。那判官爺模樣，就是大孫押司，原是小人妻子舊日的家長?！卑鼱斅勓?，呵呵大笑。“原來如此！”喝教左右去拿那小孫押司夫婦二人到來：“你兩個做得好事！”小孫押司道：“小人不曾做什么事。”包爺將速報司一篇言語解說出來：“‘大女子，小女子，’女之子，乃外孫；是說外郎姓孫，分明是大孫押司，小孫押司；‘前人耕來后人餌’，餌者食也，是說你白得他的老婆，享用他的家業(yè)；‘要知三更事，掇開火下水’，大押司死于三更時分；要知死的根由，‘掇開火下之水’，那迎兒見家長在灶下，披發(fā)吐舌，眼中流血，此乃勒死之狀。頭上套著井欄，井者水也，灶者火也，水在火下，你家灶必砌在井上，死者之尸，必在井中。
‘來年二三月’，正是今日?！渌犬?dāng)解此’，‘句巳’兩字，合來乃是個包字。是說我包某今日到此為官，解其語意，與他雪冤。”喝教左右同王興押著小孫押司，到他家灶下，不拘好歹，要勒死的尸首回話。眾人似疑不信。到孫家發(fā)開灶床腳，地下是一塊石板。揭起石板，是一口井。喚集土工，將井水吊干，絡(luò)了竹籃，放人下去打撈，撈起一個尸首來。眾人齊來認(rèn)看，面色不改，還有人認(rèn)得是大押司。項上果有勒帛。小孫押司嚇得面如土色，不敢開口。眾人俱各駭然。原來這小孫押司當(dāng)初是大雪里凍倒的人。當(dāng)時大孫押司見他凍倒，好個后生，救他活了，教他識字，寫文書。不想渾家與他有事。
當(dāng)日大孫押司算命回來時，恰好小孫押司正閃在他家。見說三更前后當(dāng)死，趁這個機(jī)會，把酒灌醉了，就當(dāng)夜勒死了大孫押司，攛在井里。小孫押司卻掩著面走去，把一塊大石頭漾在奉符縣河里，撲通地一聲響。當(dāng)時只道大孫押司投河死了。后來卻把灶來壓在井上。次后說成親事。當(dāng)下眾人回復(fù)了包爺。押司和押司娘不打自招，雙雙的問成死罪，償了大孫押司之命。包爺不失信于小民，將十兩銀子賞與王興。王興把三兩謝了裴孔目，不在話下。包爺初任，因斷了這件公事，名聞天下，至今人說包龍圖，日間斷人，夜間斷鬼。有詩為證：
詩句藏迷誰解明，包公一斷鬼神驚。
寄聲暗室虧心者，莫道天公鑒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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