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寒風(fēng)拂帳冷單衣，睡覺沉吟悲寂幃。

　　薄暮搖燈玉影動，平明斜日鏡容輝。

　　離衿一旦杜鵑啼，共枕十年蝴蝶飛。

　　望斷巫山隔萬里，可憐燕子同西歸。

　　卻說康夢鶴縣考批鄭案首，府考亦奪魁名，鄭判軀落在孫山之外。及文宗接臨，鄭判軀慌忙求買府名進(jìn)考，幸買得續(xù)榜一名，名做乜物生。因那提學(xué)入省，去拜察院，察院與提學(xué)說：“詔安縣有兵部侍郎乜一芝，乃本院恩人，其子孫名做乜物爭。因前年已經(jīng)本院觀風(fēng)，拔他案首，今此歲考，全賴?yán)舷壬橛癯??！蹦翘釋W(xué)連連應(yīng)諾，遂揖而退。卻說文宗到了，即吊漳州府十縣童生到泉州府聽考，約有半月路費(fèi)、并伺侯揭曉，計銀必須五兩才做得事。平娘道：“今無盤費(fèi)，怎么處？”康夢鶴道：“不妨，任眾人先走，我?guī)б槐久鼤?，沿途算命，省卻盤費(fèi)，豈不是好？不過功名念切，貧窮無奈，怕什么羞？”決計已定，明早遂行。

　　那知文宗科期日迫，把遠(yuǎn)縣童生先試，有盤纏者皆赴及，惟康夢鶴挨延算命日久，及到府城打聽考期，已考過完場了。要入別縣，又被革除，冒籍峻嚴(yán)，一時沒法，只得去懇求送考知縣，求他代稟宗師補(bǔ)考。知縣道：“三年一望，你讀書所于何事，為何今日才到？”康夢鶴道：“望老爺垂憐。童生家貧，缺少盤費(fèi)，沿路算命，是以來遲?！敝h憐其真誠，與之實告說道：“你有這等才學(xué)，不怕無高飛之日。今這文宗，因朝內(nèi)六要索他銀子，他把秀才盡賣，額數(shù)已定了。你回去罷，等后科來，本縣求太尊同送你入道?！笨祲酊Q無奈回來，空走一場。

　　且說提學(xué)承命薦拔億物爭，拳拳記在心胸，不意那時誤聽了乜物生，茫茫不知，這舉乜物生為首名。且喜鄭判軀幸入泮宮矣。意福善禍怪之言亦無憑也，以其祥之累世積德而困窮著此，以判軀之累世積惡而發(fā)達(dá)若被。時人有拖幛之詩為證：

　　瀟瀟風(fēng)雨太陽玄，隱隱空山迷樹煙。

　　陋蒼匝衣終殞命，險林暴客多壽年。

　　嘗見恃力威矯矯，曾無尚德祿綿綿。

　　今日莫論天道定，禍淫福善總虛然。

　　只康夢鶴歸來，與線親及平娘告知如此如此。平娘聞之，亦愁起來，說道：“這銀子是要緊的。如今這般貧窮，缺乏盤費(fèi)，一個區(qū)區(qū)芹泮尚采不得，況望云霄之高哉！真所謂英雄無容武之地，教我怎么好？”

　　二人正在愁悶之間，忽報鄭判軀來相拜，夢鴿出門接入，對坐。夢鶴拱了一拱道：“恭喜，杜兄懷抱利器，今幸榮游泮水，異日折桂廣寒自立基矣?！蹦欠e壓鄭判軀做了秀才之后，驕矜益甚，因說道：“社兄得了府縣案首，為何不入考？”庚夢鶴道：“既知道了，何必把這話來相謔？”鄭判軀道：“弟果實不知。雖然，兄有此多材多藝，人所難能。昔遷父司馬談善于星歷書卜，率為漢太史，世稱賢士，何知兄臺后日不以材藝見長而為太史乎？瑣瑣文衡，是兄所優(yōu)為而不屑也。”夢鶴心內(nèi)愁悶未消，忽然又聽這言語，心內(nèi)之火沸沸莫禁，因發(fā)出道：“兄何必如此譏笑！小弟不過命運(yùn)未通，豈不聞‘三年不飛，飛即升天’乎？‘三年不鳴，鳴即驚人’乎？今年文宗，秀才盡賣，見不過僥悻于萬一，何足貴哉！”鄭判軀道：“必秀才盡賣而小弟僥悻，乃見才學(xué)?！眽酊Q滿身皆火，半句話也說不出。鄭判軀見此光景，知是惱他，因說道：“弟短于言語科，但所言皆堂堂正話，愿見千頃海涵，不勝榮幸?！奔闯樯硪緞e，康夢鶴送出門道：“兄得了一領(lǐng)藍(lán)衣，真可謂意氣揚(yáng)揚(yáng)矣?！迸熊|笑而不答，攸然而去。在路中想道：“你不要夸嘴，等我把你弄一場飽戲來看?！闭牵?br/>
　　得意讀書本等焉，失時不過未亨宣。

　　可憐嬌傲傷人語，六月猶如臘月天。

　　且說鄭判軀既去，夢鶴夫妻自相慰勉。不出二年，歲考又到?？祲酊Q道：“歲考將至，文宗限這月終決，如今又無盤費(fèi)，卻怎奈何？”平娘道：“不妨。把妾身中所有衣服物件盡剝?nèi)ギ?dāng)，倘得僥倖，漫漫取贖未遲?！薄?br/>
　　夢鶴正要拿衣服出門，忽聞鄭判軀敲門叫：“哥哥在這里么？”夢鶴道：“他又要來氣死我了。”平娘道：“你不聞孔子見陽貨乎？任他無心之說，我不過以無心之聽就好了，何必忌他?！眽酊Q心以為然，即開了門，請入坐定。夢鶴道：“兄此來，有何見教？”鄭判軀道：“兄知文宗又案臨泉州，要吊十縣上去考么？”夢鶴道：“曉得。”判軀又道：“兄須念功名吃緊，不可自誤?！眽酊Q道：“曉的?！迸熊|又問道：“兄約何日起身？我們明日就要走了?！眽酊Q道：“好，兄請先走，小弟隨后就來。”判軀道：“兄若無盤費(fèi)，小弟有三兩銀子，銅錢二百文，愿借兄，未卜兄要否？”夢鶴心內(nèi)暗想道：“那時有這樣好心？”猜疑未閃，冷笑而已，因說道：“兄不要來弄弟?！迸熊|道：“豈有此理！銀子現(xiàn)拿在此，那里有假。天下事，真的便不假，假的那里肯真？”把一包銀子就交與夢鶴手中。夢鶴歡喜出于意外，說道：“其然，豈其然乎？”判軀道：“朋友有通財之義，古人有脫衣解驂，車馬輕裘與共，又何怪也！”夢鶴：“恩不在多寡，而在當(dāng)阨。弟今處困阨之際，幸兄借助之恩，倘得僥倖，是兄之賜也。弟當(dāng)入五內(nèi)，斷不敢忘這恩德?！彼炱鹕硐嘁径鴦e。

　　夢鶴入內(nèi)，與平娘說出此事，平娘道：“妾竊視這個人，而皮帶殺，心腸奸險，那里有這等開心見佛！莫不是天助德有所假乎？”康夢鶴道：“有這銀子，命書不須帶去。你入內(nèi)收拾行李，明早即便起身。”

　　至次早，別了母親與平娘，肩負(fù)一小小的包袱，身穿一領(lǐng)舊舊的白衣，足踏一雙新新的草鞋。平娘送他出門，如愁如癡，淚流兩行，說道：“君要去了，須要早回?！眽酊Q不覺驚訝道：“賢卿常時，處別離困苦之中，皆淡然自適，今奈何頃減玉肌，斷卻愁腸，與往日大不相同？此是何故？”平娘道：“妾非有別事，只因君要起程，精神恍惚，氣脈洶涌，三魂飄飄，七魄渺渺，不知為著何來？且觀我君眼下黑筋浮現(xiàn)，愿君這去，務(wù)要眠早起遲，順時自調(diào)，不要想著妾身。只要我君這去，鰲頭獨(dú)占，早早回來相見一面?！眽酊Q道：“不須煩惱，請了?！闭牵?br/>
　　淚隨流水急，愁逐浮云飛。

　　臨別叮嚀語，章章是隱微。

　　且說康夢鶴，行至半途，二百銅錢用盡，是夜店主要索宿房錢，康夢鶴道：“你不要慌，我有銀子在此。等我去換了錢來算還你。”乃走到銀鋪中，換了錢來，理還飯錢明白，就要起身。忽見一個人，頭戴一頂尖壇帽，歪在半邊，身穿一領(lǐng)青布短襖，走得氣沖沖，亂叫道：“秀才不要走！”嚇得康夢鶴魂不附體，暗想道：“我平娘斯料不差了。”那人道：“你是斯文君子，怎么好行這小人事？我這銀子是銅銀。你好好拿錢還我，倘若不肯，定要扯你到縣里嚴(yán)究！”康夢鶴道：“我銀經(jīng)你看是好的，你才肯算錢把我。如今換了許久，乃把這零碎銀子來誣賴我?！蹦侨说溃骸盁o天理！這銀子明明是你的，怎說我誣賴你？”兩人相爭不開，扯到知縣里去究問。

　　那縣官即出堂問道：“康夢鶴，你乃讀書家，怎好用銅銀騙人，干犯國法？”康夢鶴道：“這銀不是小童生的，小童生的銀子沒有這等碎，是他賴小童生。且小童生若是銅銀，他那里肯把錢換小童生許久時？”那人道：“小的看他是君子家，全不疑是銅銀，只看銀面而已。及他拿錢去了，小的疑似不決，乃把銀剪開看時，里而盡是銅?！敝h對那人道：“你做生理之人，必須勤謹(jǐn)，若有疑危，不當(dāng)面剪開與他看，他就無言，怎好這般糊涂做事！”發(fā)打十五板。又向康夢鶴道：“你偷用銅銀，律不容赦。隱害良民，該當(dāng)何罪？”發(fā)打四十板。衙役拑將下去，康夢鶴泣稟道：“容小童生苦訴冤枉。”縣官道：“是你自取其罪，有什么冤枉？”康攀鶴道：“瞞不得老爺，這銀是小童生一個朋友、癢名叫做乜物生的。想必是他前日懷恨在心，假意把這銀子來借小童生，實是要害小童生了。伏祈老爺垂憐恩赦?！蹦强h主道：“念你是斯文家，為人質(zhì)直，被人所言，無心之過，其情可原，姑免你一命。你務(wù)宜把錢還他，銅銀自己收去?！眱扇诉抵x而出。

　　那時，夢鶴在半途之中，去還兩難，沒奈何，脫出身上一領(lǐng)禮衣，賣錢二百文回家。正是：

　　鐵石奸心傳不虛，害他半路空躊躕。

　　圣人失意喪家犬，豪杰逃生漏網(wǎng)魚。

　　卻說康夢鶴回來，在路中行邁靡靡，頭低頸垂，譬如雨滴雞，眉鎖眼澀，宛若喪家犬。一步寬一步緊，忽到了門首，聽得房內(nèi)哀痛之聲，愈覺憂愁，竊自思道：“必是平娘知我被害在這里哀哭。”忙忙趨入，見平娘同一兒子病在床里。那時平娘手足虛損，不能動履，忽聞夢鶴回來，勉強(qiáng)起來，坐于床中問道：“君何來之速也？”夢鶴發(fā)即與之云云。平娘道：“妾知他無這好心，如今來得好，俺母子亦得與君相見一面?！眽酊Q含淚說道：“賢卿千萬保重金體，若有不測，叫我怎么好？”平娘道：“君前日會卜，如今再與妾占元如何？”夢鶴即盥灑焚香，占得地火明夷卦，初爻落空。夢鶴拂龜而謝，說：“不好了！初爻屬小口，應(yīng)屬妻；明夷者。傷也。然而天數(shù)雖定，人事亦不可不盡，速請醫(yī)生調(diào)治。”

　　服事半月之后，湯水不入口。平娘向夢鶴道：“妾望與君是年駕鳳友，那知今日化作兩參商。我君，我君，妾誤你了，妾誤你了！”言訖，瞑目不語，嗚呼哀哉，歸與歸與！正是：

　　自古紅顏多薄命，琉璃易破彩云收。

　　魂消腸斷落花盡，晴鳥寒依聲不休。

　　越有二日，兒子相繼而去。嗟嗟！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林鶴于斯時也，室如懸磐，一身恍如巨石之壓，要泣無淚，要言無語，忙忙愕愕，束手無策。其母陳氏泣道：“不如把這一間瓦厝典賣，俺母子移在這邊一小間茅屋居住?！蹦速u了五兩銀子，買棺木依衾。收斂埋葬明白后，夢鶴每于晦明陰雨，觸景傷情，漸漸痛哀不已。正是：

　　紅粉佳人并兒傾，夫君玉碎苦零丁。

　　愿隨汀瑟聲中死，不逐胡笳恒里生。

　　傍觀聞?wù)邿o不垂淚嘆傷。時有一曲《紅納襖》為證：

　　徒向著土，唯前列酒卮。恨不得是玉容對鏡時。縱則向夢兒中能相會，痛殺我，安得日中見伊？想當(dāng)初，十年前無知識，到如今，此時間免淚垂。除非是起死回生，一雙雙（此手）丁令還靈，也現(xiàn)原身，使我知。

　　那時夢思想之情莫禁，援筆做一篇憶情文云：

　　憶我前日，執(zhí)手偕盟。若我生你死望崢嶸。嗚呼哀哉！糟糠已往，骨肉才傾。撫松以吊影。臨流壑而嘆聲。月翳翳以將入，寒氣侵衿誰共明；風(fēng)飄飄而呼拂，吸聲在耳忽眠驚。哀哀我情，淑溫智惠，才德幽雅，吁嗟妻兮，誰知鸞蕭叫鳳笙？呈嗟殂兮，誰知你之堅貞？哀哀我情，魁梧梭偉，聰明情英，吁嗟子兮，誰無雀躍與鶴鳴？吁嗟今兮，誰知你之無成？楓葉無風(fēng)自舞，或吧幽人之寂寂，陰云不雨自冷，或淚我身之煢煢。哀哀我情，睹衣裳以失色，睡衿席而如醒，望林泉以悽憤，愿草木之無菁。哀哀我情，你二人其亡矣，我一人獨(dú)存哉！蘭風(fēng)空兮夜鶴怨，玉人去兮曉猿驚。萬籟俱寂心常動，百精減寂影自行。已矣乎！寓形宇內(nèi)兇難測，未知何時能回生。

　　康夢鶴吟完之后，不勝興嗟流淚。但未知后來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