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卷

西湖二集 作者:周楫


  野狐變幻及奸臣,亦有銜冤墮落身。

  謫降神仙并古佛,就中人品不同倫。

  話說妓女之中,人品盡自不同,不可一律而論。第一句“野狐變幻及奸臣”,那野狐變幻是李師師,就是宋徽宗與他相好的。李師師是汴京名妓,容貌非常艷麗,果然是宋宮中三千粉黛、八百嬌娥,也比他不得標(biāo)致。秦少游曾有贈李師師的詞兒道:“看遍潁川花,不似師師好。”此詞傳播于宮禁之中,因此徽宗動念,不是從地道里走將出來,就是載李師師進(jìn)宮,與他日逐盤桓淫戲。徽宗最喜道教,敬重一個道士林靈素,精通道法,能知天上地下、神仙鬼魅之事。一日雪天,在宮中與徽宗同在火爐邊向火,林靈素忽然聞得一陣異香襲人,驚起向空作禮道:“天上九華玉真仙子過?!鄙夙曋g,卻是安妃走來。停了一會,林靈素聞得一陣狐臊臭,大驚道:“怎么宮中有野狐精?”急起搜索,少頃之間,卻是李師師走來。林靈素大罵道:“怎生野狐精敢大膽在宮中作怪?”急忙取火爐中鐵火箸,要把李師師刺死?;兆诨艔垼泵Ρё?,不容下手。后來人方知李師師是野狐精,所以能媚人如此,所謂“野狐變幻”者此也?;葜菰幸粋€娼女,被天雷震死,身上有朱書一行字道:“李林甫以毒虐弄權(quán),帝命震死,七世為牛九世娼。”所謂“奸臣”者此也。

  第二句“亦有銜冤墮落身”,那銜冤的是玉通長老,在臨安竹林峰水月寺修行二十年,且是至誠。柳府尹只因玉通不來參謁,心中著惱,暗暗叫營妓紅蓮假裝寡婦,清明祭掃,挨進(jìn)水月寺,要他坦腹磨臍。那玉通生平不曾見此物之面,怎生便熬得?。况畷r間不覺磨出那好事來。柳府尹做首詩來嘲笑道:水月禪師號玉通,十年不下竹林峰。

  可憐數(shù)點菩提水,傾入紅蓮兩瓣中。

  玉通見了,甚羞甚恨,道:“我好端端在此修行,何苦設(shè)計賺我,卻怎生饒得他過?”遂寫八句偈道:自入禪門無罣礙,五十三年心自在。

  只因一點念頭差,犯了如來淫色戒。

  你使紅蓮破我戒,我欠紅蓮一宿債。

  ∫身德行被你虧,你家門風(fēng)被我壞。

  寫罷,遂翻一個筋頭投入柳府尹渾家胞內(nèi),做個女兒,長大為娼,就名柳翠,居于抱劍營。但一靈不迷,性好佛法,極喜施舍,造橋萬松嶺下,名柳翠橋;鑿井營中,名柳翠井,感得道兄臯亭山月明和尚為說佛法因果、本來面目,柳翠言下大悟,遂沐浴端坐而化,歸骨臯亭山,所謂“銜冤”者此也。宋時有個妓女,聰明無比,名滿長安,口中時時出青蓮花之香。學(xué)士歐陽修道:“這女子前世定是誦《法華經(jīng)》之人,只因一念之差,誤落風(fēng)塵。那誦《法華經(jīng)》者,口中方吐青蓮花香?!碧卣龠@個妓女來問道:“你曾誦《法華經(jīng)》否?”妓女道:“不曾誦。”歐陽修即取一部《法華經(jīng)》與他誦,誦過一遍之后,就背得出,果像平日慣誦之人。但投胎之時,一點色情不斷,誤墮風(fēng)塵,所謂“墮落”者此也。

  那“謫降神仙”是唐時女妓曹文姬,工于翰墨,為關(guān)中第一,號為“書仙”。凡求為伉儷者,先投詩一首,以待其自擇。那投詩之人,堆山積海而來,文姬只是不理。岷江有任生者,投首詩道:玉皇殿上掌書仙,一點塵心謫九天。

  莫怪濃香熏膩骨,霞衣曾惹御爐煙。

  姬得詩,大喜道:“他知我來歷?!彼旖Y(jié)為夫妻。五年后因歌送春詩,乃對任生道:“妾本上界司書仙,以情愛謫居人世,今當(dāng)升天,子宜偕行?!彼煲娭煲吕舫钟癜娑恋溃骸袄铋L吉才子新撰《白玉樓記》,召汝書碑?!比紊轿蛭募樘焐舷膳焱菝?,舉步騰云而去,世因名此地為“升仙里”。那“古佛”是唐朝慶歷年間延州一個女妓,專與無賴貧窮之人交合,不接錢鈔,如此幾年而死。后來一個西域僧繞墓禮拜。眾人都笑道:“這是淫娼,怎生禮拜?”西域僧道:“此是舍身菩薩化身,因見貧窮無賴之人無力娶妻、無錢得嫖,所以化身為娼,以濟(jì)貧人之欲?!闭f罷,掘出骨頭來看,果是一具黃金鎖子骨,節(jié)節(jié)勾連。眾人大驚,遂建塔設(shè)齋,極其弘麗。

  看官,你道妓女之中,種種不同如此。唐、宋、元都有官妓,我國初洪武爺時也有官妓,共建十六樓于南京:來賓重譯清江石城鶴鳴醉仙樂民集賢謳歌鼓腹輕煙淡粉梅妍翠柳南市北市只因后來百官退朝之暇,都集于妓家,牙牌累累,懸于窗槅,終日喧嘩,政事廢弛,因此庶吉士解縉奏道:“官妓非人道所為,可禁絕之?!焙蠖加奉欁籼厣弦皇瑁瑥拇烁锶ス偌?。但娼妓之中,從來有能事之人,有男子做不來的,他偏做得。

  話說嘉靖年間,京師有個女妓邵金寶,與口西戴綸相好。這戴綸后為京營參將,因與咸寧侯往來帶累,犯在獄中,將問成死罪。戴綸自分必死,況且家鄉(xiāng)有數(shù)千里之遠(yuǎn),若不死在刀下,少不得要死在獄中,遂取出囊中三千余金,付與邵金寶道:“俺今下獄,生死不可知,你若有念俺之情,可將此三千金供給我,以盡俺生前之命罷。”邵金寶大哭,遂收了這三千金,暗暗計較道:“若只把這三千金將來供給,有何相干?須要救得他性命出,方才有益?!彼煜劝研┿y子討了幾個標(biāo)致粉頭,將來賺錢??匆娯斨髦?,便叫粉頭用計,大塊起發(fā)他的錢財,將來送與當(dāng)事有勢力之人。凡是管得著戴綸并審問定罪之人,都將金銀財寶買囑其心,并左右前后獄中之人,要錢財?shù)乃团c錢財,要酒食的贈以酒食,并無一毫吝惜之心,只要救得戴綸性命。若到審問之時,邵金寶不顧性命,隨你怎么鞭撻交下,他也再不走開一步,情愿與戴綸同死同生。一邊獄中供給戴綸,再無缺乏;一邊用金銀買上買下,交通關(guān)節(jié)。直到十年,方才救得戴綸性命,漸漸減輕罪犯,復(fù)補(bǔ)建昌游擊。邵金寶還剩得有四千多金,比十年前還多一千,盡數(shù)交與戴綸。那戴綸的妻子聽得邵金寶救出丈夫性命,仍做游擊將軍,好生感激,從家中來探望丈夫,請邵金寶坐在上面,叫左右丫鬟挽扶住了,不容邵金寶回禮,當(dāng)下推金山、倒玉柱,拜了八拜,對丈夫痛哭道:“丈夫受難,妾身有病不能力救。今邵氏替我救得,妾身甚是慚愧,怎生報得邵氏之恩?你當(dāng)同邵氏到任所而去,妾自回歸?!彼齑罂薅?,邵氏再三挽留不得。戴綸遂與邵金寶同到任所。看官,你道這樣一個妓女,難道不是古來一個義俠么?有詩為證:解紛排難有侯嬴,金寶相傳義俠聲。

  若使男兒能似此,史遷端的著高名。

  這邵金寶不是西湖上人。話說西湖當(dāng)日也有一個妓女,與邵金寶一樣有手段之人,出在宋高宗紹興年間。高宗南渡而來,裝點得西湖如花似錦,因帝王在此建都,四方商賈無不輻輳,一時瓦子勾欄之盛,殆不可言。內(nèi)中單表一人曹妙哥,是個女中丈夫,真拳頭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馬,年登二十五歲,最喜看那《汧國李夫人傳》,道這李亞仙真有手段,那鄭元和失身落局,打了蓮花落,已到那無可奈何之地,他卻扶持丈夫起來,做了廷對第一人。若不是李亞仙激勵,那鄭元和準(zhǔn)準(zhǔn)做了卑田院乞兒,一牀草薦,便是他終身結(jié)果之場了。果是有智婦人勝如男子。這樣一個人,可不與我們爭氣!我若明日學(xué)得他,也不枉了做人一場。自此之后,常存此念。

  有個吳爾知,是汴京人,來臨安做太學(xué)生,與曹妙哥相處了幾晚。曹妙哥見這人是個至誠的君子,不是虛花浮浪的小人,倒有心看上了他。爭奈這吳爾知是個窮酸,手里甚是不濟(jì),偶然高興走來,幾晚后便來不得了。曹妙哥心中甚是記念,叫招財去接了兩次。吳爾知手頭無物,再不敢上曹妙哥之門。三月初一日,曹妙哥一乘轎子抬到上天竺進(jìn)香,進(jìn)香已畢,跨出山門,恰好吳爾知同兩三個朋友在那里游戲。曹妙哥就招吳爾知過來,約定明日準(zhǔn)來。說罷,曹妙哥自回。次日,吳爾知本不要去,因見曹妙哥親自約定日子,只得走到他家。曹妙哥出來見了道:“你怎生這般難請,莫不是有甚么怪我來?”曹妙哥是個聰明之人,早已猜夠八分。吳爾知道:“沒有工夫走得出?!辈苊罡绲溃骸皼]有工夫,卻怎生又有工夫到天竺閑戲?你不必瞞我,我早已猜定了,總是客邊缺少盤費,恐到我這里要壞錢鈔,所以不來。我要別人的錢鈔,斷不要你的錢鈔。銀子也要看幾等要,難道一概施行?我知你是窘乏之人,不必藏頭露尾。你自今以后竟在我這里作寓,不要到廈處去,省得自己起鍋動灶,多費盤纏?!眳菭栔徊苊罡缯f著海底眼,又有這一段美意,便眉開眼笑起來。從這日起,就住于曹妙哥處。曹妙哥道:“你可曾娶妻?”吳爾知道:“家寒那得錢來娶妻?”曹妙哥道:“你這般貧窮,怎生度日?你可有甚么技藝來?”吳爾知道:“我會得賭,喝紅叫綠,頗是在行?!辈苊罡绲溃骸斑@便有計了。你既會得賭,我做個圈套在此,不免叫幾個慣在行之人,與你做成一路,勾引那少年財主子弟。少年財主子弟全不知民間疾苦,撒漫使錢。還有那貪官污吏做害民賊,刻剝小民的金銀,千百萬兩家私,都從那夾棍拶子、竹片枷鎖,終日敲打上來的,豈能安享受用?定然生出不肖子孫,嫖賭敗蕩。還有那衙門中人,舞文弄法,狐假虎威,嚇詐民財,逼人賣兒賣女,活嚼小民。還有那飛天光棍,裝成圈套,坑陷人命,無惡不作,積攢金銀。此等之人,決有報應(yīng),冤魂纏身,定生好嫖好賭的子孫,敗蕩家私,如湯澆雪一般費用,空里得來巧里去,就是我們不贏他的,少不得有人贏他的。杭州俗語道:“落得拾蠻子的用。”若有人來落場時,你休得說出真名姓,今日改姓張,明日改姓李,后日改姓錢,如此變幻,別人便識你不出。我將本錢與你,專看勢頭,若是骰子興旺,便出大注,若是那人得了采頭,先前贏去,須要讓他著實贏過,待后眾人一齊下手,管取一鼓而擒之。你若積攢得來,以為日后功名之資,何如?”吳爾知喜從天降,便拍手道:“精哉此計!吾當(dāng)依計而行?!辈苊罡绫闳フ心鞘畟€慣賭之人,來與吳爾知結(jié)為相知之契。那十個人都有諢名:白嬴全金來湊趙一果伍萬零到我家屈殺你咱得牢王無敵宋五星鎖不放話說這曹妙哥畫出此計,把這十個人與吳爾知八拜為交,從此為始,招集那些少年財主子弟、貪官污吏子孫,做成圈套局賭。那吳爾知原是賭博在行之人,盆口精熟,又添了這十個好弟兄相幫,好不如意??垂?,你道那些慣賭之人,見一個新落場不在行的財主,打個暗號,稱他為“酒”,道有一盅酒在此,可來吃,大家都一哄而來,吃這盅酒,定要把這一盅酒,飲得告干千歲、一覆無滴,方才罷休。那怕千錢萬貫,一入此場,斷無回剩之理,定要做《四書》上一句道是“回也其庶乎,‘屢空’二字。這一干人真是拆人家的太歲兇神,奉勸世人豈可親近!曾有賭博經(jīng)為證:賭博場中,以氣為主。要看盈虛消息之理,必熟背孤?lián)籼撝椤Ht底下有鬼,斷要挪移;劈頭就擲四開,終須變幻。世無長勝之理,鏖戰(zhàn)久而必輸;我有吞彼之氣,屢取贏而退步。銜紅夾綠,須要手快眼明;大面狹骰,定乘戰(zhàn)酣人倦。色旺急乘機(jī)而進(jìn),少挫當(dāng)謹(jǐn)守以熬。故知止便爾無輸,茍貪多則戰(zhàn)自敗。若識盆中巧妙,定然一擲千金。

  話說吳爾知得了這幾個幫手,賺了許多錢鈔,數(shù)年之間,何止三五千金,連幫手也賺了若干銀子,只吃虧了那些少年子弟。曹妙哥見積攢了這許多銀子,便笑對吳爾知道:“我當(dāng)日道,若積攢得錢來,以為日后功名之資?!眳菭栔溃骸拔疫@無名下將,胸中文學(xué)只得平常?!段饔斡洝分胸i八戒道得好,‘斯文斯文,肚里空空’,我這空空之肚,只好假裝斯文體面,戴頂巾子,穿件盛服,假搖假擺,將就哄人過日。原是一塊精銅白鐵的假銀,沒有什么程色,若到火上一燒,便就露出馬腳,怎生取得‘功名’二字?”曹妙哥道:“你這秀才好傻,那《牡丹亭記》說得好,‘韓子才雖是香火秀才,恰也有些談吐?!阍趺礈缱约旱耐L(fēng)?你只道世上都是真的,不知世上大半多是假的。我自十三歲梳籠之后,今年二十五歲,共是十三個年頭,經(jīng)過了多少舉人、進(jìn)士、戴紗帽的官人,其中有得幾個真正飽學(xué)秀才、大通文理之人?若是文人才子,一發(fā)稀少。大概都是七上八下之人、文理中平之士。還有若干一竅不通之人,盡都僥幸中了舉人、進(jìn)士而去,享榮華,受富貴。實有大通文理之人,學(xué)貫五經(jīng),才高七步,自恃有才,不肯屈志于人,好高使氣,不肯去營求鉆刺,反受饑寒寂寞之苦,到底不能成其一官。從來說,‘一日賣得三擔(dān)假,三日賣不得一擔(dān)真?!瘺r且如今試官,若像周丞相取那黃崇嘏做狀元,這樣的眼睛沒了。那《牡丹亭記》上道:‘苗舜欽做試官,那眼睛是碧綠琉璃做的眼睛,若是見了明珠異寶,便就眼中出火,若是見了文章,眼里從來沒有,怎生能辨得真假?’所以一味胡涂,七顛八倒,昏頭昏腦,好的看做不好,不好的反看做好。臨安謠言道:‘有錢進(jìn)士,沒眼試官?!@是真話。如今又是秦檜當(dāng)權(quán),正是昏天黑地之時,‘天理人心’四字,一字也通沒有。你只看岳爺爺這般盡忠報國,赤膽包天,忠心貫日,南征北討,費了多少辛苦,被秦檜拿去風(fēng)波亭,輕輕斷送了性命,連一家都死于非命,誰怕你那里去叫了屈來?又不曾見半天里一個霹靂,把秦檜來打死了。如今世道有什么清頭、有什么是非?俗語道:‘混濁不分鰱共鯉?!?dāng)今賄賂公行,通同作弊,真?zhèn)€是有錢通神。只是有了‘孔方兄’三字,天下通行,管甚有理沒理,有才沒才。你若有了錢財,沒理的變做有理,沒才的翻作有才,就是柳盜跖那般行徑、李林甫那般心腸,若是行了百千貫錢鈔,準(zhǔn)準(zhǔn)說他好如孔圣人、高過孟夫子,定要保舉他為德行的班頭、賢良方正的第一哩。世道至此,豈不可嘆?你雖讀孔圣之書,那‘孔圣’二字全然用他不著。隨你有意思之人,讀盡古今之書,識盡圣賢之事,不通時務(wù),不會得奸盜詐偽,不過做個坐老齋頭、衫襟沒了后頭之腐儒而已,濟(jì)得甚事?你可曾曉得近來一個故事么?”吳爾知道:“咱通不知道?!辈苊罡绲溃骸敖沼幸粋€相士與一個算命的并一個裁縫,三人會做一處,共說如今世道變幻,難以賺錢,只好回家去。這兩個問這相士道:‘你相面并不費錢,盡可度日,怎么要回去?’相士道:‘我先前在臨安,相法十不差一,如今世道不同,叫做時時變、局局遷,相十個倒走了九個?!@兩個道:‘怎生走了九個?’相士道:‘昔人方頭大面者決貴,今方頭大面之人不肯鉆刺,反受寂寞。只有尖頭尖嘴之人,他肯鉆刺,所以反貴?!莻€算命的也道:‘昔人以五行八字定貴賤,如今世上之人,只是一味財旺生官,所以我的說話竟不靈驗。’那個裁縫匠道:‘昔做衣因時制宜,如今都不像當(dāng)日了。即如細(xì)葛本不當(dāng)用里,他反要用里,縐紗決要用里,他偏不肯用里;有理的變做無理,無理的變做有理,叫我怎生度日?’據(jù)這三個人看將起來,世道都是如此。況且如今世上戴紗帽的人分外要錢,若像當(dāng)日包龍圖這樣的官,料得沒有。就是有幾個正氣的,也不能夠得徹底澄清。若除出了幾個好的之外,贓官污吏不一而足,衣冠之中盜賊頗多,終日在錢眼里過日,若見了一個‘錢’字,便身子軟做一堆,連一掙也掙不起。就像我們門戶人家老媽媽一般行徑,千奇百怪,起發(fā)人的錢財,有了錢便眉花眼笑,沒了錢便骨董了這張嘴。世上大頭巾人多則如此,所以如今‘孔圣’二字,盡數(shù)置之高閣。若依那三十年前古法而行,一些也行不去,只要有錢,事事都好做。有《邯鄲記》曲為證:有家兄打圓就方,非奴家數(shù)白論黃。少了他呵,紫閣金門路渺茫,上天梯有了他氣長。

  從來道,家兄極有行止,若把金珠引動朝貴,那文章便字字珠玉矣。此時真是錢神有主、文運不靈之時。我如今先教你個打墻腳之法?!眳菭栔溃骸霸坫炅喝耸希⒉恢篮贾莸氖姓Z。怎生叫做‘打墻腳’之法?”曹妙哥道:“譬如打墻,先把墻腳打得牢實端正后,方加上泥土磚瓦,這墻便不傾倒。如今你素?zé)o文名,若驟然中了一個進(jìn)士,畢竟有人議論包彈著你。你可密密請一個大有意思之人做成詩文,將來裝在自己姓名之下,求個有名目的文人才子做他幾篇好序在于前面,不免稱之贊之、表之揚(yáng)之,刻放書版,印將出去,或是送人,或是發(fā)賣,結(jié)交天下有名之人,并一應(yīng)戴紗帽的官人,將此詩文為進(jìn)見之資。若是見了人,一味謙恭,只是閉著那張鳥嘴,不要多說多道,露出馬腳。誰來考你一篇二篇文字,說你是個不通之人,等出了名之后,明日就是通了關(guān)節(jié),中其進(jìn)士,知道你是個文理大通之人,也沒人來議論包彈你了。你只看如今黃榜進(jìn)士,不過窗下讀了這兩篇臭爛括帖文字,將來胡遮亂遮,熬衍成文,遇著采頭,僥幸成名,脫白掛綠,人人自以為才子,個個說我是文人,大搖大擺,誰人敢批點他‘不濟(jì)’二字來?!眳菭栔犃诉@一篇話,如夢初醒,拍手大叫道:“精哉此計!”即便依計而行。

  妙哥果妙哥,爾知真爾知。

  話說吳爾知自得此法之后,凡是有名之士來到臨安科舉,或是觀風(fēng)玩景來游西湖之人,吳爾知實時往拜,請以酒肴,送以詩文,臨行之時,又有贐禮奉贈。那些窮秀才眼孔甚小,見吳爾知如此殷懃禮貌,人人稱贊,個個傳揚(yáng)。他又于烏紗象簡、勢官顯宦之處,掇臂奉屁,無所不至。因此名滿天下,都墮其術(shù)中而不悟。但見:目中僅識得“趙錢孫李”,胸內(nèi)唯知有“天地玄黃”。借他人之詩文張冠李戴,夸自己之名姓吾著爾聞。終日送往迎來,驛丞官乃其班輩;一味肆筵設(shè)席,光祿寺是其弟兄。翻縉紳之名,則曰某貴某賤;考時流之目,且云誰弱誰強(qiáng)。聞名士笑臉而迎,拜官人鞠躬而進(jìn)。果是文理直恁居人后,鉆刺應(yīng)推第一先。

  話說秦檜有個門客曹泳,是秦檜心腹,官為戶部侍郎??垂?,你道曹泳怎生遭際秦檜,做到戶部侍郎?那曹泳始初是個監(jiān)黃巖酒稅的官兒,秩滿到部注闕上省。秦檜押敕,見曹泳姓名大驚,實時召見,細(xì)細(xì)看了一遍道:“公乃檜之恩人也。”曹泳再三思想不起,不知所答。秦檜又道:“汝忘之耶?”曹泳道:“昏愚之甚,實不省在何處曾遭遇太師?!鼻貦u自走入室內(nèi),少頃之間,袖中取出一小冊子與曹泳觀看。首尾不記他事,但中間有字一行道:某年月日,得某人錢五千、曹泳秀才絹二匹。曹泳看了,方才想得起,原先秦檜未遇之時,甚是貧窮,曾做鄉(xiāng)學(xué)先生,郁郁不得志,做首詩道:若得水田三百畝,這番不做猴猻王。

  后來失了鄉(xiāng)館,連這猴猻王也做不成了,遂到處借貸,曾于一富家借錢,富家贈五千錢,秦檜要再求加,富家不肯。那時曹泳在這富家也做鄉(xiāng)學(xué)先生,見秦檜貧窮,借錢未足,遂探囊中得二匹絹贈道:“此吾束修之余也,今舉以贈子。”秦檜別后,竟不相聞。后來秦檜當(dāng)國,威震天下,只道另有一個秦丞相,不意就是前番這個秦秀才也。曹泳方才說道:“不意太師乃能記憶微賤如此!”秦檜道:“公真長者。厚德久不報,若非今日,幾乎相忘?!币蚨尤胫刑茫钜跃剖?,極其隆重。次日,教他上書改易文資,日升月轉(zhuǎn),不上三年之間,做到戶部侍郎,知臨安府。

  那時曹泳為入幕之賓,說的就靈,道的就聽,凡丞相府一應(yīng)事務(wù),無不關(guān)白。曹泳門下又有一個陸士規(guī),是曹泳的心腹,或是關(guān)節(jié),或是要坑陷的人,陸士規(guī)三言兩語,曹泳盡聽。那時曹妙哥已討了兩個粉頭接腳,自己洗干身子,與吳爾知做夫妻,養(yǎng)那夫人之體。一日,陸士規(guī)可可的來曹妙哥嫖他的粉頭,曹妙哥暗暗計較道:“吳爾知這功名準(zhǔn)要在這個人身上。”遂極意奉承,自己費數(shù)百金在陸士規(guī)身上。凡陸士規(guī)要的東西,百依百隨,也不等他出口,凡事多先意而迎,陸士規(guī)感激無比。曹妙哥卻又一無所求,再不開口,陸士規(guī)甚是過意不去。一日,曹妙哥將吳爾知前日所刻詩文送與陸士規(guī)看,陸士規(guī)久聞其名,因而極口稱贊。曹妙哥道:“這人做得舉人、進(jìn)士否?”陸士規(guī)道:“怎生做不得?高中無疑?!辈苊罡绲溃骸皩嵅幌嗖m,這是我的相知。不識貴人可能提挈得他否?”陸士規(guī)日常里受了曹妙哥的恭敬,無處可酬,見是他的相知,即忙應(yīng)道:“卑人可以預(yù)力,但須一見曹侍郎。待我將此詩文送與曹侍郎看,功名自然唾手?!辈苊罡缇徒袇菭栔獊懋?dāng)面拜了。陸士規(guī)就領(lǐng)吳爾知去參見曹侍郎,先送明珠異寶、金銀彩幣共數(shù)千金為贄見之禮。曹泳收了禮出見,陸士規(guī)遂稱贊他許多好處,送詩文看了。曹泳便極口稱贊吳爾知的詩文,遂暗暗應(yīng)允,就吩咐知貢舉的官兒與了他一個關(guān)節(jié)。辛酉、壬戌連捷登了進(jìn)士,與秦檜兒子秦熺、侄秦昌時、秦昌齡做了同榜進(jìn)士。那時曹泳要中秦檜的子侄,恐人議論,原要收拾些有名的人才于同榜之中,以示公道無私、科舉得人之意,適值陸士規(guī)薦這個宿有文名的人來,正中了曹泳之意。那秦檜又說曹泳得人,彼此稱贊不盡??垂?,你道這妓女好巧,一個爛不濟(jì)的秀才,千方百計,使費金銀,買名刻集,騙了世上的人,便交通關(guān)節(jié),白白拐了一個黃榜進(jìn)士在于身上,可不是千古絕奇絕怪之事么?吳爾知遂把《登科錄》上刊了曹氏之名。有詩為證:十載寒窗未辛苦,九衢賭博作生涯。

  八字生來憑財旺,建安七子未為嘉。

  六月鵬搏雌風(fēng)盛,身跨五馬極豪華。

  四德更宜添智巧,三星準(zhǔn)擬照琵琶。

  二人同心營金榜,一天好事到烏紗。

  話說吳爾知登了進(jìn)士,選了伏羌縣尉,曹妙哥同到任所而去。轉(zhuǎn)眼間將近三年之期,乙丑春天。怎知路上行人口似碑,有人因見前次中了秦檜的子侄,心下不服,因搬演戲文中扮出兩個士子,推論今年知貢舉的該是那個。一個人開口道:“今年必是彭越?!币粋€人道:“怎生見得是彭越?”這個人道:“上科試官是韓信,信與彭越是一等人,所以知今歲是彭越?!蹦且粋€人道:“上科壬戌試官何曾是韓信?”這個人道:“上科試官若不是韓信,如何取得三秦?”眾人大驚。后來秦檜聞知大怒,將這一干人并在座飲酒之人,盡數(shù)置之死地。遂起大獄,殺戮忠良不計其數(shù),凡是有譏議他的,不是刀下死,就是獄中亡,輕則刺配遠(yuǎn)惡軍州,斷送性命。秦檜之勢愈大,遂起不臣之心。秦檜主持于內(nèi),曹泳奉行在外,其勢驚天動地。那時吳爾知已經(jīng)轉(zhuǎn)官,曹妙哥見事勢漸漸有些不妥,恐日后有事累及,對丈夫道:“你本是個爛不濟(jì)的秀才,我勉強(qiáng)用計扶持,瞞心昧己,騙了天下人的眼目,僥幸戴了這頂烏紗。天下那里得可以長久僥幸之理,日久必要敗露,況且以金銀買通關(guān)節(jié),中舉中進(jìn)士,此是莫大之罪。明有人非,陰有鬼責(zé),犯天地之大忌,冒鬼神之真恨,冥冥之中,定要折福折壽。如今秦相之勢驚天動地,殺戮忠良,罪大惡極,明日必有大禍。況你出身在于曹泳門下,日后冰山之勢一倒,受累非輕。古人見機(jī)而作,不如休了這官,埋名隱姓,匿于他州外府,可免此難。休得戀這一官,明日為他受害!”吳爾知如夢初醒,拍手大叫道:“賢哉吾妻,精哉此計!”即便依計而行,假托有病,出了致仕文書,辭了上官,遂同夫人赍了些金銀細(xì)軟之物,改名換姓,就如范蠡載西子游五湖的光景,隱于他州外府終身,竟不知去向。果然,秦檜末年連高宗也在他掌握之中,奈何他不得。幸而岳爺有靈,把秦檜陰魂勾去,用鐵火箸插于脊骨之間,烈火燒其背,遂患背疽,如火一般熱,如盤子一般大,爛見肺腑,甚是危篤。曹泳卻又畫一計策,待高宗來視病之時出一札子,要把兒子秦熺代職。札子寫得端正,高宗來相府視病,秦檜被岳爺爺拿去,已不能言語,但于懷中取出札子,要把兒子秦熺代職。高宗看了,默然無言,出了府門,呼干辦府事之人問道:“這札子誰人所為?”干辦府事之人答道:“是曹泳。”秦檜死后,高宗遂把曹泳勒停,安置新州,陸士規(guī)置之死地。若當(dāng)日曹妙哥不知機(jī),吳爾知之禍斷難免矣。曾有古風(fēng)一首,單道這婦人好處:世道歪斜不可當(dāng),金銀聲價勝文章。

  開元通寶真能事,變亂陰陽反故常。

  賭博得財稱才子,亂灑珠璣到處揚(yáng)。

  懸知朝野公行賄,不惜金銀成斗量。

  曹泳得賄通關(guān)節(jié),謬說文章籌策良。

  一旦白丁列金榜,三秦公子姓名張。

  平康女士知機(jī)者,??直筋镜溠辍?br/>
  掛冠神武更名去,誰問世道變滄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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