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冢狐，妖且老，化為婦人顏色好。
頭變云鬟面變妝，大尾曳作長紅裳。
徐徐行傍荒村路，日欲暮時人靜處。
或歌或舞或悲啼，翠眉不舉花顏低。
忽然一笑千萬態(tài)，見者十人八九迷。
這首詩是白樂天《古冢狐》歌，說古冢的妖狐，變作美貌婦人?；竽凶?，其禍不可勝言?？垂伲愕肋@狐怎么能變幻惑人？此物原是古時淫婦人所化，其名“紫紫”，化而為狐，亦自稱“阿紫”，在山谷之中，吸日月精華之氣，夜中擊尾出火，便就能成精作怪；在地下拾起死人髑髏，頂在頭上，望北斗禮拜，若髑髏不墜，便化形為美婦人。彩草葉以為衣，或歌或泣于路旁；又其媚態(tài)異常奪人，所以從來道“狐媚”，路人不知，往往著他道兒；又身上狐臊之氣，男人皆迷，但覺遍體芳香，若知他是野狐，便腥臊不堪聞矣。曾有一人走入深山古冢之間，忽見美女數(shù)十人，香聞數(shù)十步，都走將來，攜了這人的手，同入深僻之處。這一群美人拖的拖、扯的扯，要他淫媾。這人知道定非人類，念起《金剛經(jīng)》來，忽然口中閃出一道金光，群美人踉蹌化為妖狐而走，但聞得腥臊之氣撲鼻，遂尋路而歸，免其患難。原來狐口中又有媚珠，迷人之時，將此媚珠吐出，其人昏迷，不知人事，便為彼迷惑。此物北方甚多，南方還少，所以道南方多鬼，北方多狐。狐千歲化為淫婦，百歲化為美女，為神巫，為丈夫，與女子交接，能知千里外事，即與天通，名為“通天狐”。昔日吳郡一人姓顧，名旃，與眾打獵深山，忽聞有人說話道：“咄咄，今年時運衰！”顧旃同眾人看視，并不見有人。眾人都驚異道：“深山之中，這是誰說話？”四下尋覓，見一古冢之中，坐著一個老人，面前有簿書一卷、朱筆硯一副，老人對書觀看，把手指一一掐過，若像算數(shù)之意，口里不住嘆息道：“今年時運衰，奸得女人甚少?！闭趪@息，一只獵犬聞得狐臊臭，唿喇一聲鉆入冢內(nèi)，將老人一口咬殺，卻是一個野狐精。眾人趕入冢內(nèi)，看其簿書，都是奸淫女人姓名，已經(jīng)奸過的，朱筆勾頭，未經(jīng)奸過的，還有數(shù)百名在上。眾人翻看，顧旃的女子名字已在上面，眾人女子亦數(shù)名在上，還有已經(jīng)奸過的。眾人忿怒，將此野狐砍做肉泥，簿書實時燒毀，除此一害。你道這狐豈不可惡？
在下未入西湖上的故事，且說唐朝元和年間，青、齊地方一個許貞秀才，年登二十余，未有妻房，為人磊落聰明，春榜動、選場開，收拾起琴劍書箱，帶了兩個仆從，上路行程，向長安進發(fā)。許貞平生性好放生，凡一應(yīng)網(wǎng)罟之人捉捕狐兔，許貞一見便贖取而放之。不則一日，放舍物命也不知多少了。此時向長安進發(fā)，漸漸到于陜中。那陜中一個從事官，與許貞是金蘭契友，見許貞到來，不勝歡喜，安排酒筵暢飲。許貞再三要別，出得門來，看看日落西山，煙迷古道，一連行了十余里，許貞大醉，就在馬上夢寐周公起來。那馬走得快，撲簌簌一聲響，許貞一個倒栽蔥，從馬上墜將下來，就在荒草地上放睡。一覺睡醒，掙起來一看，但見月影微茫，草木叢雜，竟不知是何處，連馬也通不見了。兩個仆從預(yù)先擔了行李望前奔走，也不知去了多路。許貞自言自語道：“四下無路，又無村店，倘遇虎狼，怎生是好？”只見月影之下一條小路，還有馬尿足跡，遂依路徑而去。
走得數(shù)里，忽然見甲第一區(qū)，甚是華麗，槐柳成行，許貞只得上前叩門。一個小僮出來，許貞說了緣故，并問道：“這是誰家宅子？”小僮道：“李員外宅子?！毙≠拙脱S貞進于客座之內(nèi)。那客座極其清整，壁上名畫，桌上都是經(jīng)史圖籍，坐榻茵褥也都華麗。小僮轉(zhuǎn)身進去，稟了李員外。員外出見，年五十余，峨冠博帶，儀容文雅，與許貞相見，分賓主而坐。許貞道：“因與故人痛飲，不覺墜馬失路，愿借一宿?！崩顔T外鞠躬而敬道：“久慕高誼，天賜良會，請之尚不能來，今幸見臨，是老夫之幸也?！本徒行≠渍砭齐?，霎時間擺列整齊，又叫守門人役四處追尋許相公仆馬，一壁廂與許貞談?wù)f，言語清妙，賓主甚是暢適。少刻，守門人役尋得仆馬都到，直飲到夜深而罷。次早，許貞辭別要行，李員外苦死強留，許貞感其厚意，又留一宿。明日始行。
到得京都，將及月余，忽有人叩門，許貞開門出看，見一丈夫并仆從數(shù)人，稱進士獨孤沼來拜訪。許貞見了禮，獨孤沼道：“某在陜中，前日李員外談?wù)f足下妙處，非常之喜，他有愛女要與足下結(jié)姻。足下不論功名利與不利，明日還到陜中，就訪李員外，謝其雅意。”許貞甚喜。獨孤沼見許貞應(yīng)了親事，出門作別而去。許貞不期下第，胸中郁郁不樂，收拾東歸，就到陜中訪李員外。李員外滿心歡喜，遂著獨孤沼為媒，成就了洞房花燭之事。許貞娶得妻子，標致出群，甚是相得。
過了數(shù)月，許貞帶了妻子還歸青、齊，雙雙拜見父母。眾人見李氏標致，都嘖嘖稱贊。從此與李員外家中往來，擔了酒肴美物，時時不絕。許貞素喜道教，每日清晨，便誦《黃庭內(nèi)景經(jīng)》一卷，李氏勸道：“你今好道，寧知當日秦皇、漢武乎？彼二人貴為天子，富有四海，竭天下之財以求神仙，終不能得，一個崩于沙丘，一個葬于茂陵。今君以一布衣思量求仙，何其迂遠耶！”許貞也不聽李氏之言，日日誦讀不輟。經(jīng)三年之后，又上京求取功名，得中進士，授兗州參軍。許貞帶了李氏到任，數(shù)年罷官，仍歸齊、魯。又過了十余年，李氏共生七子二女，雖然生了許多男女，標致顏色，仍舊不減少年。許貞更覺歡喜，說他自有道術(shù)，所以顏色終久不變。許貞與他共做了二十余年夫妻，恩愛有加。一日，忽然患起一場病來，再不得好。許貞極力延醫(yī)調(diào)治，莫想挽回得轉(zhuǎn)，漸漸垂危，執(zhí)了許生之手，嗚咽流淚而告道：“妾自知死期已至，今忍恥以告，幸君哀憐寬宥，使妾盡言。”遂執(zhí)手大哭不住。許生再三問其緣故，李氏只得實說道：“妾家族父母感君屢蒙救拔之德，無可恩報，遂以狐貍賤質(zhì)奉配君子，今已二十余年，未嘗有一毫罪過，報君之恩亦已盡矣。所生七子二女，是君骨血，并非異類，萬勿作踐。今日數(shù)盡，別君而去，愿看二十年夫妻之情，不可以妾異類，便有厭棄之心，愿全肢體，埋我土中，乃百生之賜也?！闭f罷大哭，淚如涌泉。許生驚惶無措，涕淚交下，夫妻相抱，哭了半日。李氏遂把被來蒙了頭面，轉(zhuǎn)背而臥，頃刻之間，忽然無聲。許生揭開被來一看，卻是一狐死于被中。許生感其情義，殯葬一如人禮。過了幾時，自己到于陜中訪李員外，但見荒蒿野草，墟墓累累而已。遍處訪問，并無李員外家眷，惆悵而歸。方知果是狐族，因?qū)掖尉绕浞N類，所以特來報恩耳。過了年余，九個兒女死了四個，尸骸亦都是人，這五個俱長大成人，承了宗祀。你道狐貍感德，變成婦人，與男人生子，這不是一件極異的事么？然不是西湖上的事，如今說一個西湖上的事，與看官們一聽。
從來狐媚不可親，只為妖狐能損人。
試看搽脂畫粉者，紛紛盡是野狐身。
話說這個故事，出在元世祖登基之后，臨安海寧縣一個儒生，姓羅名哲字慧生，年登十八歲，父母雙亡，未有妻室，遂讀書于臨平山谷中，書室甚是幽雅。谷口有一方姓之家，系是世家，邸第宏麗，煙火稠密。羅慧生因是父母亡后服制未滿，又不好便議姻親，無人料理家事，遂隔十余日回家去看視一次，催督小廝耕其田園。春日打從方家門首經(jīng)過，垂楊夾道，門徑蕭疏，見一女子側(cè)身立于門首，生得如何？但見：鬢染雙鴉，顏欺膩雪。湛湛秋水拂明眸，馥馥紅蕖襯兩頰。玉天仙子，隱映乎蟾宮；人世王嬙，縹緲于鳳闕。就使老實漢，也要惹下牽腸割肚之債；何況嫩書生，怎不兜起鉆心徹骨之情。
話說羅慧生看見了這個美貌女子，好生做作。那女子見這書生俊雅豐姿，也不免以目送情，似有兩下流連之意。忽然遠遠一起人將來，女子急移蓮步，閃身入去。羅慧生只得退步前奔，到得了書房之內(nèi)，好生放心不下，害了幾日干相思的病癥。過得十余之日，又要回去，這一次去，明明是要再見女子之面，飽看一回之意。不期三生有幸，果然走到門首，那美貌女子又立出在門首。今番比前次更自不同，因是見過一面之后，倍覺有情。見羅慧生來，把門閉其一扇，開其一扇，隱身門內(nèi)，真如月殿嫦娥，隱隱躍躍于廣寒桂樹之間。惹得那羅慧生捉身不住，定睛看了許久，又不好立住腳跟，光溜溜只管看著，只得移步前行，回轉(zhuǎn)頭來又看了幾眼，揚揚而去，就像失魂的一般，走一步不要一步。羅慧生自從兩見嬌姿之后，攬了這個相思擔兒，日重一日，再三拋撇不下。有只《海棠春》詞兒為證：越羅衣薄輕寒透，正畫閣風簾飄繡。無語小鶯慵，有恨垂楊瘦。
桃花人面應(yīng)依舊，憶那日擎漿時候。添得暮愁牽，只為秋波溜。
話說羅慧生相思這女子時刻無休。這日到書館中伏枕而臥，一念不舍，遂夢至方氏門首，四顧無人，漸漸走至中庭，只見桃李滿徑，屋宇華麗，羅慧生也無心觀看景致，從東軒轉(zhuǎn)至深閨，恰好女子在房中刺繡，一見羅慧生便離卻繡牀，笑迎如舊相識。兩人低低說了幾句知心知趣的話兒，遂攜手入于蘭牀，成其云雨之事。事畢，那女子好好送羅慧生到于門首，再三叮囑道：“夜間早來，勿使妾有倚門之望?！闭f罷，女子轉(zhuǎn)身進去，羅生緩步而回，到其書室，醒將轉(zhuǎn)來，卻是南柯一夢。羅慧生再三嘆息道：“可惜是夢，若知是夢，我不回來，挨在女子房內(nèi)，這夢不醒，便就是真了。多了這一醒，便覺是夢，甚為掃興。若以后做夢，我只是不回來，夢其如我何哉！”次日，羅慧生打點得念頭端正，到晚間上牀，果然又夢到女子之處。那女子比昨日更覺不同，房中滿焚沉速，其香氤氳異常，牀中鴦鴛枕褥都換得一新，笑對羅慧生道：“昨日郎君匆匆而去，妾好生放心不下，知郎君是有情之人，決然早來赴約，所以凡事預(yù)備?！本驮诜恐腥〕鼍乒c羅慧生對飲。飲得數(shù)杯，女子面如桃花，紅將起來?；凵拇髣?，就攙女子入于牀上。女子道：“郎君何須急遽如此？妾與君正有卜夜之歡，從來道‘慢櫓搖船捉醉魚’，今日之謂矣?！绷_慧生與女子解帶脫衣，衾枕之間，極盡淫樂。兩人就如顛狂的柳絮一般，綢繆了一夜，忽然金雞喔喔而叫，那女子急急推羅慧生起來道：“恐父母得知，受累不淺。”慧生只得踉蹌而歸，醒來甚是懊悔。做兩句道：恨殺這雞兒叫，把好事斷送了。誰與我趕開這只雞兒也，直睡到日頭曉。
話說這羅慧生精神牢固，雖然夢中兩夜與女子交接，真元一毫也無漏泄。
這日晚間，黃昏將盡，羅慧生又思量去伏枕而臥，做個好夢。那時書館中僮仆俱已熟睡，忽聞得有叩門之聲，靜聽即止，少頃又叩，果然是：敲彈翠竹窗櫳下，試展香魂去近他。
話說羅慧生聽得連叩數(shù)次，自起執(zhí)燭開門。打一看時，不見萬事俱休，一見見了捉身不住。你道是誰？原來就是方家美女。怎生模樣？
淡妝素服，羞殺調(diào)脂傅粉之人；霧鬢云鬟，嬌盡踽齒折腰之輩。弓鞋窄窄，三步不前，四步不后，如風擺花枝；媚眼盈盈，一顧傾城，再顧傾國，似香縈蛺蝶。舉體有裊娜態(tài)度，渾身盡綽約豐神。
話說羅慧生見是方家美女，喜出望外，那女子一見了，反覺嬌羞，有退步欲走之狀。羅慧生夢中尚然尋他，何況女子親身下降，怎肯放舍？便上前深深作揖道：“難得小娘子深夜見臨，是小生三生有幸之事。怎生反欲瞥然而去？請進書房，細談衷曲何如？”女子只得含羞輕移蓮步，慢搖玉曳，緩步而入，深深向羅慧生道個萬福，每欲啟齒，又微笑不言。羅慧生見他嬌羞宛轉(zhuǎn)，欲言又止者數(shù)次，遂對他道：“既蒙小娘子枉顧，有話即說，何為再三隱忍？況此處夜靜人幽，正好說其衷曲?！蹦桥臃讲盼⑽㈤_口道：“前日郎君兩過荒舍，感君顧盼之情，不能自定，遂兩夜頻頻夢見。今伺父母睡熟，乘夜至此，欲與郎君夜話。又念桑中之奔，有玷于閨門，又恐郎君未鑒奴心，為郎君所外，所以既至而彷徨，欲言而隱忍也。”羅慧生道：“承小娘子不棄，感佩實深，何敢見外？況小娘子瑤臺閬苑之仙女，小生乃一介之寒儒，將天比地，求之不得。小娘子既云兩夜夢見，小生亦兩夜相逢。不唯登其堂而入其室，且同其衾而共其枕矣。兩人情重，所以見之夢寐，豈非五百年前結(jié)下之緣乎？又何言桑中之約耶！”女子道：“君有妻未曾？”羅慧生道：“小生因父母雙亡，尚在服制之中，所以還未曾議親?！迸拥溃骸版辔丛S字誰家，深閨處女，豈肯向人輕結(jié)私期？郎君有心，若不棄陋質(zhì)，異日勿使妾有一馬負二鞍之辱，但聘則為妻，奔則為妾，所以妾雖至而尚躊躇也。”羅慧生遂于爐中滿炷名香，摟過女子，雙雙拜倒，指天矢日，永不相舍，拜完，便欲同睡。女子道：“幸近君子清光，可不聞清韻乎？”羅慧生道：“小生幼牽舉業(yè)，其于詩句未盡所長，試強為之，幸勿笑哂?！彼焯崞鸸P來做一首道：蟾宮此昔謫仙人，夜靜風生幽谷春。
勝會未逢先有夢，良情已洽更加真。
事如人合皆天合，莫遣真心幻愛心。
滿祝姮娥歸闕去，桂花好把一枝分。
羅慧生詩完，女子擊節(jié)嘆息道：“真天才也，不負為君之妻矣。”羅慧生便邀他入帳共寢。女子道：“妾亦有句奉和，”也隨筆續(xù)一首道：他時金屋貯佳人，不識淇園別有春。
坐后猶疑朱戶夢，燈前認取墨花真。
柳條始拂東風困，葵萼終堅赤日心。
先臘孤芳和靖見，清香更許屬誰分。
詩完，羅慧生再三嘆道：“佳而且捷，豈非佳人也哉！”兩人淫興如狂，雙雙攜手，入于幃帳之中。這場風流，非通小可。但見：怯怯嬌姿，未諳云情雨意；纖纖弱質(zhì)，那禁露折風吹。始初似稚柳籠煙，在若遠若近之際；繼之如殘花著雨，在欲低欲墜之間。星眼微嗔，幾番開而復(fù)閉；柳腰乍轉(zhuǎn)，頃刻定而還搖。絮絮叨叨，說的是知心知趣之話；翻翻覆覆，做的是快情快意之圖。
話說羅慧生與女子顛鸞倒鳳了一夜，那羅慧生就像吃了久戰(zhàn)不泄之丹，系了金槍不倒之藥的一般，再不泄漏，直到五鼓，方才興闌。女子不覺失聲叫道：“噫，五百年工夫，壞于今夕矣?！绷_慧生問道：“怎么緣故？”女子道：“君只道妾果是方氏女乎？”羅慧生道：“然則汝為誰家女子？”女子道：“妾非人也，乃深山之老狐也。妾煉形以求仙，始初吐故納新，晝伏深林以吸其氣，夜走高山之頂，吞月華，飲天露，繼則廣彩諸人之精以加益焉。凡彩男女之精，俱于夢寐之中得之，前見郎君與方氏女門首相會兩次，彼此俱屬有情，所以夜間特來幻惑君身，冀彩君之精，以助我修煉之資。不意君精牢固，夢寐之間，竟不可得。故復(fù)變成方氏女子，親身引誘。不意君精神強旺，堅閉已甚，適君之陽方施，而妾已不覺陰精漏溢。俗語道：‘無梁不成，反輸一帖?！酥^矣。今妾已懷娠，他日生子，則妾身死，而五百年苦身修煉之仙業(yè)毀矣，豈非天之絕我哉？”說罷，大哭不止。羅慧生亦覺噓欷。女子道：“妾與君誕生一子，亦是宿緣，勿以妾為異類而有厭穢之心。方家女子甚是賢惠有德，妾當托夢與彼父母，以成就君之姻事，異日方氏撫字我子，當如親兒也?！闭f罷，遂欲起身作別而去。又道：“去此十四月，明年十月矣。是月十五日巳候，妾當誕育子于靈隱山上之塔后。君幸念我今日之情，勿嫌異類，收瘞妾尸，葬于土中。此子是君之骨血，可為收取，付與方氏撫養(yǎng)成人。此子異時必成進士。進士錄中可書母名曰令狐氏。妾雖在九泉之下，亦感德也。至囑至囑?！闭f罷，大哭而去。羅慧生亦甚是不忍。
那狐精果然于夢中變成九天玄女，五色霞光燦爛，吩咐方氏父母道：“汝女與羅慧生有宿世之緣，應(yīng)為夫婦，當有貴子降生，不得違吾法旨?！钡懒T，駕云而去。方氏父母信以為真，只道是真正是九天玄女下降，怎敢有違？羅慧生隨叫媒人到方家議親，父母頗信夢中之言，一說一成，遂嫁與羅慧生，倒賠妝奩，極其華麗，合巹之夕，喜不可言。燈下細看女子模樣，宛似前日狐精一毫無二，慧生不甚驚異，將前緣后故，一一對女子說知。女子大怒道：“以吾深閨守禮之女，幾同桑間淫奔之婦，幸爾敗露，不然吾為妖狐所污，受累多矣?！被凵溃骸把m有害于爾，亦有助于爾，為我結(jié)百年鸞鳳姻緣，亦非細事。況且說爾甚是賢惠有德，欲以己子奉托，亦豈可謂無情者哉？”女子方才釋然。正是：雪隱鷺鷥飛始見，柳藏鸚鵡語方知。
話說羅慧生與女子成親之后，甚是相得。女子果然賢惠有德，不虛妖狐之稱。不覺光陰似箭，看看到了明年，是日羅慧生急急到于西湖靈隱塔后，未至數(shù)步，果然聞得小兒啼聲，急走至前，但見鮮血淋漓，嬰兒啼哭于血中，一狐死其側(cè)。仍有一首詩題于紙上，墨漬猶新。那詩道：君不見天地有成毀，萬物亦難留。我盼仙煉資人益，不道之人反吾收。我思蛻凡骨，凌駕天衢游，滄桑與蓬島，來往應(yīng)同休。此事于今良已矣，依然枯骨葬荒丘。五百精英萃一子，明時卻預(yù)登瀛州。賢書標母令狐氏，贏得聲名遍九州島。
羅慧生見之大哭，遂抱狐體埋葬于山后，抱了兒子而歸，與自己面貌一毫無二。果然方氏愛如己出，撫養(yǎng)成人長大，教他讀書，聰明無比，弱冠遂登科第，官至翰林學士。后亦敕葬其母，盡人子之道，春秋祭祀不絕，題其墓曰“精靈?！?。此系杭城老郎流傳。有詩為證：假作精英幻慧生，有情有意笑相迎。
子生特欲標名姓，何事妖狐酷好名！
頭變云鬟面變妝，大尾曳作長紅裳。
徐徐行傍荒村路，日欲暮時人靜處。
或歌或舞或悲啼，翠眉不舉花顏低。
忽然一笑千萬態(tài)，見者十人八九迷。
這首詩是白樂天《古冢狐》歌，說古冢的妖狐，變作美貌婦人?；竽凶?，其禍不可勝言?？垂伲愕肋@狐怎么能變幻惑人？此物原是古時淫婦人所化，其名“紫紫”，化而為狐，亦自稱“阿紫”，在山谷之中，吸日月精華之氣，夜中擊尾出火，便就能成精作怪；在地下拾起死人髑髏，頂在頭上，望北斗禮拜，若髑髏不墜，便化形為美婦人。彩草葉以為衣，或歌或泣于路旁；又其媚態(tài)異常奪人，所以從來道“狐媚”，路人不知，往往著他道兒；又身上狐臊之氣，男人皆迷，但覺遍體芳香，若知他是野狐，便腥臊不堪聞矣。曾有一人走入深山古冢之間，忽見美女數(shù)十人，香聞數(shù)十步，都走將來，攜了這人的手，同入深僻之處。這一群美人拖的拖、扯的扯，要他淫媾。這人知道定非人類，念起《金剛經(jīng)》來，忽然口中閃出一道金光，群美人踉蹌化為妖狐而走，但聞得腥臊之氣撲鼻，遂尋路而歸，免其患難。原來狐口中又有媚珠，迷人之時，將此媚珠吐出，其人昏迷，不知人事，便為彼迷惑。此物北方甚多，南方還少，所以道南方多鬼，北方多狐。狐千歲化為淫婦，百歲化為美女，為神巫，為丈夫，與女子交接，能知千里外事，即與天通，名為“通天狐”。昔日吳郡一人姓顧，名旃，與眾打獵深山，忽聞有人說話道：“咄咄，今年時運衰！”顧旃同眾人看視，并不見有人。眾人都驚異道：“深山之中，這是誰說話？”四下尋覓，見一古冢之中，坐著一個老人，面前有簿書一卷、朱筆硯一副，老人對書觀看，把手指一一掐過，若像算數(shù)之意，口里不住嘆息道：“今年時運衰，奸得女人甚少?！闭趪@息，一只獵犬聞得狐臊臭，唿喇一聲鉆入冢內(nèi)，將老人一口咬殺，卻是一個野狐精。眾人趕入冢內(nèi)，看其簿書，都是奸淫女人姓名，已經(jīng)奸過的，朱筆勾頭，未經(jīng)奸過的，還有數(shù)百名在上。眾人翻看，顧旃的女子名字已在上面，眾人女子亦數(shù)名在上，還有已經(jīng)奸過的。眾人忿怒，將此野狐砍做肉泥，簿書實時燒毀，除此一害。你道這狐豈不可惡？
在下未入西湖上的故事，且說唐朝元和年間，青、齊地方一個許貞秀才，年登二十余，未有妻房，為人磊落聰明，春榜動、選場開，收拾起琴劍書箱，帶了兩個仆從，上路行程，向長安進發(fā)。許貞平生性好放生，凡一應(yīng)網(wǎng)罟之人捉捕狐兔，許貞一見便贖取而放之。不則一日，放舍物命也不知多少了。此時向長安進發(fā)，漸漸到于陜中。那陜中一個從事官，與許貞是金蘭契友，見許貞到來，不勝歡喜，安排酒筵暢飲。許貞再三要別，出得門來，看看日落西山，煙迷古道，一連行了十余里，許貞大醉，就在馬上夢寐周公起來。那馬走得快，撲簌簌一聲響，許貞一個倒栽蔥，從馬上墜將下來，就在荒草地上放睡。一覺睡醒，掙起來一看，但見月影微茫，草木叢雜，竟不知是何處，連馬也通不見了。兩個仆從預(yù)先擔了行李望前奔走，也不知去了多路。許貞自言自語道：“四下無路，又無村店，倘遇虎狼，怎生是好？”只見月影之下一條小路，還有馬尿足跡，遂依路徑而去。
走得數(shù)里，忽然見甲第一區(qū)，甚是華麗，槐柳成行，許貞只得上前叩門。一個小僮出來，許貞說了緣故，并問道：“這是誰家宅子？”小僮道：“李員外宅子?！毙≠拙脱S貞進于客座之內(nèi)。那客座極其清整，壁上名畫，桌上都是經(jīng)史圖籍，坐榻茵褥也都華麗。小僮轉(zhuǎn)身進去，稟了李員外。員外出見，年五十余，峨冠博帶，儀容文雅，與許貞相見，分賓主而坐。許貞道：“因與故人痛飲，不覺墜馬失路，愿借一宿?！崩顔T外鞠躬而敬道：“久慕高誼，天賜良會，請之尚不能來，今幸見臨，是老夫之幸也?！本徒行≠渍砭齐?，霎時間擺列整齊，又叫守門人役四處追尋許相公仆馬，一壁廂與許貞談?wù)f，言語清妙，賓主甚是暢適。少刻，守門人役尋得仆馬都到，直飲到夜深而罷。次早，許貞辭別要行，李員外苦死強留，許貞感其厚意，又留一宿。明日始行。
到得京都，將及月余，忽有人叩門，許貞開門出看，見一丈夫并仆從數(shù)人，稱進士獨孤沼來拜訪。許貞見了禮，獨孤沼道：“某在陜中，前日李員外談?wù)f足下妙處，非常之喜，他有愛女要與足下結(jié)姻。足下不論功名利與不利，明日還到陜中，就訪李員外，謝其雅意。”許貞甚喜。獨孤沼見許貞應(yīng)了親事，出門作別而去。許貞不期下第，胸中郁郁不樂，收拾東歸，就到陜中訪李員外。李員外滿心歡喜，遂著獨孤沼為媒，成就了洞房花燭之事。許貞娶得妻子，標致出群，甚是相得。
過了數(shù)月，許貞帶了妻子還歸青、齊，雙雙拜見父母。眾人見李氏標致，都嘖嘖稱贊。從此與李員外家中往來，擔了酒肴美物，時時不絕。許貞素喜道教，每日清晨，便誦《黃庭內(nèi)景經(jīng)》一卷，李氏勸道：“你今好道，寧知當日秦皇、漢武乎？彼二人貴為天子，富有四海，竭天下之財以求神仙，終不能得，一個崩于沙丘，一個葬于茂陵。今君以一布衣思量求仙，何其迂遠耶！”許貞也不聽李氏之言，日日誦讀不輟。經(jīng)三年之后，又上京求取功名，得中進士，授兗州參軍。許貞帶了李氏到任，數(shù)年罷官，仍歸齊、魯。又過了十余年，李氏共生七子二女，雖然生了許多男女，標致顏色，仍舊不減少年。許貞更覺歡喜，說他自有道術(shù)，所以顏色終久不變。許貞與他共做了二十余年夫妻，恩愛有加。一日，忽然患起一場病來，再不得好。許貞極力延醫(yī)調(diào)治，莫想挽回得轉(zhuǎn)，漸漸垂危，執(zhí)了許生之手，嗚咽流淚而告道：“妾自知死期已至，今忍恥以告，幸君哀憐寬宥，使妾盡言。”遂執(zhí)手大哭不住。許生再三問其緣故，李氏只得實說道：“妾家族父母感君屢蒙救拔之德，無可恩報，遂以狐貍賤質(zhì)奉配君子，今已二十余年，未嘗有一毫罪過，報君之恩亦已盡矣。所生七子二女，是君骨血，并非異類，萬勿作踐。今日數(shù)盡，別君而去，愿看二十年夫妻之情，不可以妾異類，便有厭棄之心，愿全肢體，埋我土中，乃百生之賜也?！闭f罷大哭，淚如涌泉。許生驚惶無措，涕淚交下，夫妻相抱，哭了半日。李氏遂把被來蒙了頭面，轉(zhuǎn)背而臥，頃刻之間，忽然無聲。許生揭開被來一看，卻是一狐死于被中。許生感其情義，殯葬一如人禮。過了幾時，自己到于陜中訪李員外，但見荒蒿野草，墟墓累累而已。遍處訪問，并無李員外家眷，惆悵而歸。方知果是狐族，因?qū)掖尉绕浞N類，所以特來報恩耳。過了年余，九個兒女死了四個，尸骸亦都是人，這五個俱長大成人，承了宗祀。你道狐貍感德，變成婦人，與男人生子，這不是一件極異的事么？然不是西湖上的事，如今說一個西湖上的事，與看官們一聽。
從來狐媚不可親，只為妖狐能損人。
試看搽脂畫粉者，紛紛盡是野狐身。
話說這個故事，出在元世祖登基之后，臨安海寧縣一個儒生，姓羅名哲字慧生，年登十八歲，父母雙亡，未有妻室，遂讀書于臨平山谷中，書室甚是幽雅。谷口有一方姓之家，系是世家，邸第宏麗，煙火稠密。羅慧生因是父母亡后服制未滿，又不好便議姻親，無人料理家事，遂隔十余日回家去看視一次，催督小廝耕其田園。春日打從方家門首經(jīng)過，垂楊夾道，門徑蕭疏，見一女子側(cè)身立于門首，生得如何？但見：鬢染雙鴉，顏欺膩雪。湛湛秋水拂明眸，馥馥紅蕖襯兩頰。玉天仙子，隱映乎蟾宮；人世王嬙，縹緲于鳳闕。就使老實漢，也要惹下牽腸割肚之債；何況嫩書生，怎不兜起鉆心徹骨之情。
話說羅慧生看見了這個美貌女子，好生做作。那女子見這書生俊雅豐姿，也不免以目送情，似有兩下流連之意。忽然遠遠一起人將來，女子急移蓮步，閃身入去。羅慧生只得退步前奔，到得了書房之內(nèi)，好生放心不下，害了幾日干相思的病癥。過得十余之日，又要回去，這一次去，明明是要再見女子之面，飽看一回之意。不期三生有幸，果然走到門首，那美貌女子又立出在門首。今番比前次更自不同，因是見過一面之后，倍覺有情。見羅慧生來，把門閉其一扇，開其一扇，隱身門內(nèi)，真如月殿嫦娥，隱隱躍躍于廣寒桂樹之間。惹得那羅慧生捉身不住，定睛看了許久，又不好立住腳跟，光溜溜只管看著，只得移步前行，回轉(zhuǎn)頭來又看了幾眼，揚揚而去，就像失魂的一般，走一步不要一步。羅慧生自從兩見嬌姿之后，攬了這個相思擔兒，日重一日，再三拋撇不下。有只《海棠春》詞兒為證：越羅衣薄輕寒透，正畫閣風簾飄繡。無語小鶯慵，有恨垂楊瘦。
桃花人面應(yīng)依舊，憶那日擎漿時候。添得暮愁牽，只為秋波溜。
話說羅慧生相思這女子時刻無休。這日到書館中伏枕而臥，一念不舍，遂夢至方氏門首，四顧無人，漸漸走至中庭，只見桃李滿徑，屋宇華麗，羅慧生也無心觀看景致，從東軒轉(zhuǎn)至深閨，恰好女子在房中刺繡，一見羅慧生便離卻繡牀，笑迎如舊相識。兩人低低說了幾句知心知趣的話兒，遂攜手入于蘭牀，成其云雨之事。事畢，那女子好好送羅慧生到于門首，再三叮囑道：“夜間早來，勿使妾有倚門之望?！闭f罷，女子轉(zhuǎn)身進去，羅生緩步而回，到其書室，醒將轉(zhuǎn)來，卻是南柯一夢。羅慧生再三嘆息道：“可惜是夢，若知是夢，我不回來，挨在女子房內(nèi)，這夢不醒，便就是真了。多了這一醒，便覺是夢，甚為掃興。若以后做夢，我只是不回來，夢其如我何哉！”次日，羅慧生打點得念頭端正，到晚間上牀，果然又夢到女子之處。那女子比昨日更覺不同，房中滿焚沉速，其香氤氳異常，牀中鴦鴛枕褥都換得一新，笑對羅慧生道：“昨日郎君匆匆而去，妾好生放心不下，知郎君是有情之人，決然早來赴約，所以凡事預(yù)備?！本驮诜恐腥〕鼍乒c羅慧生對飲。飲得數(shù)杯，女子面如桃花，紅將起來?；凵拇髣?，就攙女子入于牀上。女子道：“郎君何須急遽如此？妾與君正有卜夜之歡，從來道‘慢櫓搖船捉醉魚’，今日之謂矣?！绷_慧生與女子解帶脫衣，衾枕之間，極盡淫樂。兩人就如顛狂的柳絮一般，綢繆了一夜，忽然金雞喔喔而叫，那女子急急推羅慧生起來道：“恐父母得知，受累不淺。”慧生只得踉蹌而歸，醒來甚是懊悔。做兩句道：恨殺這雞兒叫，把好事斷送了。誰與我趕開這只雞兒也，直睡到日頭曉。
話說這羅慧生精神牢固，雖然夢中兩夜與女子交接，真元一毫也無漏泄。
這日晚間，黃昏將盡，羅慧生又思量去伏枕而臥，做個好夢。那時書館中僮仆俱已熟睡，忽聞得有叩門之聲，靜聽即止，少頃又叩，果然是：敲彈翠竹窗櫳下，試展香魂去近他。
話說羅慧生聽得連叩數(shù)次，自起執(zhí)燭開門。打一看時，不見萬事俱休，一見見了捉身不住。你道是誰？原來就是方家美女。怎生模樣？
淡妝素服，羞殺調(diào)脂傅粉之人；霧鬢云鬟，嬌盡踽齒折腰之輩。弓鞋窄窄，三步不前，四步不后，如風擺花枝；媚眼盈盈，一顧傾城，再顧傾國，似香縈蛺蝶。舉體有裊娜態(tài)度，渾身盡綽約豐神。
話說羅慧生見是方家美女，喜出望外，那女子一見了，反覺嬌羞，有退步欲走之狀。羅慧生夢中尚然尋他，何況女子親身下降，怎肯放舍？便上前深深作揖道：“難得小娘子深夜見臨，是小生三生有幸之事。怎生反欲瞥然而去？請進書房，細談衷曲何如？”女子只得含羞輕移蓮步，慢搖玉曳，緩步而入，深深向羅慧生道個萬福，每欲啟齒，又微笑不言。羅慧生見他嬌羞宛轉(zhuǎn)，欲言又止者數(shù)次，遂對他道：“既蒙小娘子枉顧，有話即說，何為再三隱忍？況此處夜靜人幽，正好說其衷曲?！蹦桥臃讲盼⑽㈤_口道：“前日郎君兩過荒舍，感君顧盼之情，不能自定，遂兩夜頻頻夢見。今伺父母睡熟，乘夜至此，欲與郎君夜話。又念桑中之奔，有玷于閨門，又恐郎君未鑒奴心，為郎君所外，所以既至而彷徨，欲言而隱忍也。”羅慧生道：“承小娘子不棄，感佩實深，何敢見外？況小娘子瑤臺閬苑之仙女，小生乃一介之寒儒，將天比地，求之不得。小娘子既云兩夜夢見，小生亦兩夜相逢。不唯登其堂而入其室，且同其衾而共其枕矣。兩人情重，所以見之夢寐，豈非五百年前結(jié)下之緣乎？又何言桑中之約耶！”女子道：“君有妻未曾？”羅慧生道：“小生因父母雙亡，尚在服制之中，所以還未曾議親?！迸拥溃骸版辔丛S字誰家，深閨處女，豈肯向人輕結(jié)私期？郎君有心，若不棄陋質(zhì)，異日勿使妾有一馬負二鞍之辱，但聘則為妻，奔則為妾，所以妾雖至而尚躊躇也。”羅慧生遂于爐中滿炷名香，摟過女子，雙雙拜倒，指天矢日，永不相舍，拜完，便欲同睡。女子道：“幸近君子清光，可不聞清韻乎？”羅慧生道：“小生幼牽舉業(yè)，其于詩句未盡所長，試強為之，幸勿笑哂?！彼焯崞鸸P來做一首道：蟾宮此昔謫仙人，夜靜風生幽谷春。
勝會未逢先有夢，良情已洽更加真。
事如人合皆天合，莫遣真心幻愛心。
滿祝姮娥歸闕去，桂花好把一枝分。
羅慧生詩完，女子擊節(jié)嘆息道：“真天才也，不負為君之妻矣。”羅慧生便邀他入帳共寢。女子道：“妾亦有句奉和，”也隨筆續(xù)一首道：他時金屋貯佳人，不識淇園別有春。
坐后猶疑朱戶夢，燈前認取墨花真。
柳條始拂東風困，葵萼終堅赤日心。
先臘孤芳和靖見，清香更許屬誰分。
詩完，羅慧生再三嘆道：“佳而且捷，豈非佳人也哉！”兩人淫興如狂，雙雙攜手，入于幃帳之中。這場風流，非通小可。但見：怯怯嬌姿，未諳云情雨意；纖纖弱質(zhì)，那禁露折風吹。始初似稚柳籠煙，在若遠若近之際；繼之如殘花著雨，在欲低欲墜之間。星眼微嗔，幾番開而復(fù)閉；柳腰乍轉(zhuǎn)，頃刻定而還搖。絮絮叨叨，說的是知心知趣之話；翻翻覆覆，做的是快情快意之圖。
話說羅慧生與女子顛鸞倒鳳了一夜，那羅慧生就像吃了久戰(zhàn)不泄之丹，系了金槍不倒之藥的一般，再不泄漏，直到五鼓，方才興闌。女子不覺失聲叫道：“噫，五百年工夫，壞于今夕矣?！绷_慧生問道：“怎么緣故？”女子道：“君只道妾果是方氏女乎？”羅慧生道：“然則汝為誰家女子？”女子道：“妾非人也，乃深山之老狐也。妾煉形以求仙，始初吐故納新，晝伏深林以吸其氣，夜走高山之頂，吞月華，飲天露，繼則廣彩諸人之精以加益焉。凡彩男女之精，俱于夢寐之中得之，前見郎君與方氏女門首相會兩次，彼此俱屬有情，所以夜間特來幻惑君身，冀彩君之精，以助我修煉之資。不意君精牢固，夢寐之間，竟不可得。故復(fù)變成方氏女子，親身引誘。不意君精神強旺，堅閉已甚，適君之陽方施，而妾已不覺陰精漏溢。俗語道：‘無梁不成，反輸一帖?！酥^矣。今妾已懷娠，他日生子，則妾身死，而五百年苦身修煉之仙業(yè)毀矣，豈非天之絕我哉？”說罷，大哭不止。羅慧生亦覺噓欷。女子道：“妾與君誕生一子，亦是宿緣，勿以妾為異類而有厭穢之心。方家女子甚是賢惠有德，妾當托夢與彼父母，以成就君之姻事，異日方氏撫字我子，當如親兒也?！闭f罷，遂欲起身作別而去。又道：“去此十四月，明年十月矣。是月十五日巳候，妾當誕育子于靈隱山上之塔后。君幸念我今日之情，勿嫌異類，收瘞妾尸，葬于土中。此子是君之骨血，可為收取，付與方氏撫養(yǎng)成人。此子異時必成進士。進士錄中可書母名曰令狐氏。妾雖在九泉之下，亦感德也。至囑至囑?！闭f罷，大哭而去。羅慧生亦甚是不忍。
那狐精果然于夢中變成九天玄女，五色霞光燦爛，吩咐方氏父母道：“汝女與羅慧生有宿世之緣，應(yīng)為夫婦，當有貴子降生，不得違吾法旨?！钡懒T，駕云而去。方氏父母信以為真，只道是真正是九天玄女下降，怎敢有違？羅慧生隨叫媒人到方家議親，父母頗信夢中之言，一說一成，遂嫁與羅慧生，倒賠妝奩，極其華麗，合巹之夕，喜不可言。燈下細看女子模樣，宛似前日狐精一毫無二，慧生不甚驚異，將前緣后故，一一對女子說知。女子大怒道：“以吾深閨守禮之女，幾同桑間淫奔之婦，幸爾敗露，不然吾為妖狐所污，受累多矣?！被凵溃骸把m有害于爾，亦有助于爾，為我結(jié)百年鸞鳳姻緣，亦非細事。況且說爾甚是賢惠有德，欲以己子奉托，亦豈可謂無情者哉？”女子方才釋然。正是：雪隱鷺鷥飛始見，柳藏鸚鵡語方知。
話說羅慧生與女子成親之后，甚是相得。女子果然賢惠有德，不虛妖狐之稱。不覺光陰似箭，看看到了明年，是日羅慧生急急到于西湖靈隱塔后，未至數(shù)步，果然聞得小兒啼聲，急走至前，但見鮮血淋漓，嬰兒啼哭于血中，一狐死其側(cè)。仍有一首詩題于紙上，墨漬猶新。那詩道：君不見天地有成毀，萬物亦難留。我盼仙煉資人益，不道之人反吾收。我思蛻凡骨，凌駕天衢游，滄桑與蓬島，來往應(yīng)同休。此事于今良已矣，依然枯骨葬荒丘。五百精英萃一子，明時卻預(yù)登瀛州。賢書標母令狐氏，贏得聲名遍九州島。
羅慧生見之大哭，遂抱狐體埋葬于山后，抱了兒子而歸，與自己面貌一毫無二。果然方氏愛如己出，撫養(yǎng)成人長大，教他讀書，聰明無比，弱冠遂登科第，官至翰林學士。后亦敕葬其母，盡人子之道，春秋祭祀不絕，題其墓曰“精靈?！?。此系杭城老郎流傳。有詩為證：假作精英幻慧生，有情有意笑相迎。
子生特欲標名姓，何事妖狐酷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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