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那個老僧，乃是祝味，只因昔年避差外出，多年在他鄉(xiāng)，逢著僧人，談?wù)摱U理，遂乃披剃出家。曾在海潮庵，得聞高僧倫理正言，乃想起家鄉(xiāng)尚有兄長妻子，一旦歸來探看。雖說出家人不以妻子惦念，卻冥中為這賢德之兄，思念同胞，感令他歸來，以慰善人之望。祝味卻識故里家門，年久家仆哪里認(rèn)得，見個和尚往內(nèi)直走，便嚷叫起來，一手去扯。真?zhèn)€是出家有些道行，一毫火性不存，也不說出姓名來歷，也不嗔怪家仆，只是遇著哥嫂妻子，方才認(rèn)得。果然祝香老聽得家仆吵鬧，走出堂來，見了僧人，細(xì)看一會，乃抱頭而哭，妻子家眾方才認(rèn)得，各相悲啼，乃復(fù)喜道：“阿弟，因何外游不歸？叫我兄想望。一日不歸，一日思念，你如何把頭剃子，做了和尚。這和尚有何好處，你去做他？”祝味道：“阿兄，你怎見得和尚沒好處？依我弟說，和尚好處多哩?！弊Ｏ愕溃喊⒌苣懵犖艺f：拋離父母別家鄉(xiāng)，不習(xí)農(nóng)工不做商。

　　骨肉不親親外姓，王家差役叫誰當(dāng)？

　　祝味聽了道：“阿兄，你說差了，我弟也有四句。”說道：萬劫難逢一個人，如何迷誤在紅塵。

　　因除煩惱離鄉(xiāng)里，苦?；仡^永不沉。

　　祝香聽得，說道：“阿弟，我也不與你饒舌，人各有志，便隨你罷了。只是你既脫離塵情，今日何故又歸來？”祝味道：“我逢高僧講論玄理，因及綱常正道，弟兄妻子，乃是五倫正派。偶動了一念歸來之心，雖自知墮了思凡，卻也是阿兄善念感召。若是阿兄無思弟真心善念，怎得歸來！且問阿兄，當(dāng)此老景，鎮(zhèn)日何以了此余生？”祝香道：“近因老邁，家計已析諸子，日與老友盤桓，但愿盛時以遂遇樂。”祝香又把嫁女分產(chǎn)事說與祝味。祝味笑道：“弟今回家，愿吾兄與眾老歡樂老年，料兄不逐世味，不同熏蕕一類，凡有供贍，皆我小弟一力相承?！币源俗Ｏ阆戆耸嘀畼?。

　　卻說第四個老叟，名叫辛苗，平生身隨衙門出入，資生過活，為人善柔，凡遇公事能言善談，多與人方便，出自忠厚本心。這衙門中有尖利出頭兒的，辛苗叟也由他，不與計較，有漏空不實的，辛苗叟多與他搪抵圓變，不壞了門風(fēng)。一日，有一起爭訟的，那原告刁誣，把一件傷天理、壞人門戶的事情，捏詞在官長，衙門眾投俱受了刁奸之賄，欺瞞官長。這被誣的可憐為人善柔，又且拙懦。辛苗叟知其受誣，情必不伸，乃捐自己錢鈔，代為打點，冒忌受嫌，暗把實情通知官長。官長疑他詐騙妄言，叟乃悲慘說道：“小人非詐騙妄言代訴，實乃知刁誣情虛，欲上得審其實，恐被刁誣蒙蔽公明，善柔受屈耳?！惫匍L喝罵而退，及另差人密訪，果系刁誣。善良不致偏屈，村民稱快，哪知是辛苗暗行方便。俗云：“公門中好修行?！毙撩缰贿@一件事實，官長知其德行，乃大小獄情托他查訪，得情方審，無不稱明服公。

　　三年官長轉(zhuǎn)任，辛苗叟家私都賠累，一貧如洗。人并不知，獨有其妻每出怨言，說道：“衙門人役，誰家不熱鬧起屋，哪個人不賺鈔養(yǎng)家，偏你冷清，把家產(chǎn)都賠累盡了。”辛苗叟笑道：“婦子莫怨，我當(dāng)年進(jìn)衙門，為養(yǎng)家起屋。不意進(jìn)了衙門，見眾人個個橫著腸子，狠心惡意，勒索人鈔。可憐這興詞動訟的，也有平日不舍穿，不肯吃，聚得錢鈔，都白白的送在這衙門里。這也罷了，還有一等窮苦的，變產(chǎn)業(yè)，賣兒女，送上門與他，若是申了冤，饒輕了法。這也罷了，若是冤不申，法又重，我辛苗自進(jìn)衙門看了這些情由，不覺不忍心性。一則也因未有子嗣，就賺了些錢鈔，知與何人；一則只當(dāng)積些方便，救人苦惱，便是敗了產(chǎn)業(yè)，饑寒家小，也說不得。幸得官長廉明聽信，三年轉(zhuǎn)任升去，不知后來官長如何。趁此抽身，另尋別業(yè)。”其妻聽了，乃說道：“有此善心，我妻小愿甘貧守，待你別業(yè)。”辛苗道：“別樣營業(yè)我做不慣，不如另尋個不惹是非本等錢鈔過活罷了?！必M料辛苦在衙門三年，只為存這點好念，把家計敗了，止存得兩畝空地，鋤種過日。

　　一日鋤種辛苦，倒臥在地，忽然睡熟，見一官長，幞頭象簡，走近前來，叫一聲：“辛苗，多虧你衙門方便，救了吾子孫不白之冤，清了吾家門體面。莫怨貧窮，管你門戶高大?！毙撩缒税輪柕溃骸靶∪撕问聻樽鸸俜奖悖俊惫匍L道：“吾當(dāng)年在世，忠心國事，在地方直吃一碗清水，積得養(yǎng)廉俸祿，以貽子孫，三世清白。只因積得多金，恐為子孫侈富，乃埋于吾家后墻之下，后令子孫不足者得。當(dāng)時子孫不知，我亦未白其事。不意今有誣吾子孫，門戶受污，幾被玷厚。若不是汝察情方便，連我清名損壞。不獨我感汝德，便是冥中稱汝陰騭不少。汝可到某家后墻，挖此千金之埋致富，免得鋤種之苦?！惫匍L說罷不見。卻又見一人，豐頤大耳，衣冠整齊，走近前來，也叫一聲：“辛善士，多賴你衙門方便，免吾朽骨摧殘，愿保你有子繼后?！毙撩绲溃骸靶∪撕问聻樽痖L方便？”這人道，：“某人前日奪冢之訟，若不得善士察訪真情，幾遭強梁奪去。年深日久，冢已數(shù)遷，吾骨尚存，賴善士救安。今愿復(fù)生投胎，為善士繼后?！毙撩绲溃骸爱?dāng)日官長廉明判白，與小子何干？”這人言道：“若不是善士忠公，官長信服，那奸刁難必不遂其誣?！闭f罷忽然不見。辛苗驚覺，汗流浹背道：“怪哉，我在衙門與人方便，就是善良不致冤屈，都是官長陰功，怎么夢中人來謝我！挖人埋金，繼富不仁。我聞富貴有命，況此官長子孫已處不足，當(dāng)往指明，卻不知可有此等事情否？古人有蕉鹿夢，虛虛實實。且就夢往說，任他信否?！蹦讼蚬匍L子孫把夢中事情備細(xì)說出，那子孫方才知訟平皆賴辛苗之力，卻在后墻挖出千金之蓄。當(dāng)時分十之一謝，辛苗不受，子孫再三強之，乃受歸家。期年，果生一子，后得職官長，孝事辛苗。故此辛苗叟享齡八十之外，日與這五老盤桓。

　　再說那第五老叟，名叫我躬叟。這叟生得齊楚，少年倚靠祖父產(chǎn)業(yè)，自己卻又辛苦經(jīng)營起家，比前十分茂盛。生有五子二女。年近四旬，父母尚存，每日晨昏問安侍養(yǎng)。父母有疾，日夜不眠，割股相救。有此孝心，感得父母安康，我躬亦精神百倍，求謀皆遂。十余年，父母不在，他的五子親見父孝祖，各人更加十分孝敬。我躬叟把家產(chǎn)分做七份，親友問是何意，我躬叟道：“吾父遺我一份，我辛苦增至三份，今欲五子得受每各一以一份陪嫁二女，余一份我欲濟貧作福？”親友道：“濟貧是你仁厚，便是福也。況你五男二女，個個皆孝，家業(yè)豐盛，手足康健，更多福也，又作何福。”我躬道：“非自求福，乃是為報答四恩，作些福事?！庇H友道：“哪四恩報答？”我躬道：“天地蓋載之恩，日月照臨之恩，國王水土之恩，父母養(yǎng)育之恩?！庇H友聽了道：“天地日月，高明在上，如何報答？除非建齋設(shè)醮，只恐是虛儀。國王水土養(yǎng)生，人民若無官職盡忠，何以報答？父母已經(jīng)仙游，何處報答？況福是你的現(xiàn)在，怎么報得這四恩？”我躬道：“親友，你不知天地日月也只要人存心為善，國王官長也只要人恪守王章。我如今把這一份產(chǎn)業(yè)，遇有街修路補，救苦濟貧，就叫著作福罷?！庇H友俱信他言語出自善愿。這五個兒子輪流孝養(yǎng)，卻也人間少有。我躬到此八十余外，康健異常，親友莫不夸他存心為善之報。這第六個老叟，更是古怪，他名喚馬喻。這老叟幼年，父母止生了他一人，算命的說他有關(guān)煞難養(yǎng)，行醫(yī)的看他多疾病恐傷。父母心慌，說他虛飄飄無定著，乃許送在寺院出家。當(dāng)時就有一個僧人，法名半真，這僧沒甚戒行，混俗和光。馬喻隨他出家數(shù)年，父母老邁無人侍奉，他一日自想道：“出家從師，果然得成佛作祖，且莫說現(xiàn)在父母，保佑他福壽康寧，便是過世的五代七祖，也超生天界。我父母送我出家，也只愿我做一個有道行的和尚。乃今隨著這混俗和光僧人，他自顧不暇，有甚好處到我！不如還俗歸家，侍養(yǎng)父母，有緣尋個妻小，我生個兒男繼后，也免得被人議論，說我拋父母不養(yǎng)，逃王差不當(dāng)。我想菩薩決不罪我還家侍奉父母的?！瘪R喻當(dāng)時拜辭了師父，一心回家，半真僧人也不作難留他。

　　卻說這寺院叫做弘愿庵，僧人甚眾。有一等受戒道行的，門下招的徒子徒孫，聽師道、效師行的也多。有一等只圖混俗如半真的，門下徒子徒孫也有自守戒行的。也有一等不聽師父教誨，不守僧戒，喪卻心情，不是被師趕逐，便是偷走還家。這一夜，只因馬喻早起還俗，方才出門，卻遇著三四個小和尚，彼此相問早往何處去，馬喻便說出真情道：“父母無人侍奉，欲歸孝養(yǎng)。這出家為僧，似你們投著個好師父，教些見性道理，明心真詮，不然就是經(jīng)典科儀，久后得個正果，也不枉拋父娘，拜佛門，當(dāng)個和尚。若是遇著師父，披緇削發(fā)，外貌是僧，心情只是在那利欲上要受用快活，今日望施主，明日拜檀越，攬經(jīng)做醮，你便當(dāng)個生意，不顧那人家敬請建一個道場。我想隨著這樣師父，倒不如還了俗，做個良民。”那三四個小和尚聽了道：“原來馬喻是背師還俗的，我們實不瞞你，也是背師逃走歸家的?！瘪R喻便問道：“你們想也是要侍奉父母的？”只見一個小和尚道：“各有心事。”正才講說，忽然一陣狂風(fēng)，眾小僧驚懼，忙躲在山門背后，讓那陣風(fēng)過。只見風(fēng)過處陰云慘慘，一尊大神攔門正立。眾小僧看那大神，像貌威武：頭戴金冠飛彩翅，身披鎧甲襯紅袍。

　　赤發(fā)連須睜怒目，手持寶劍大聲嚎。

　　這神當(dāng)門立著，喝道：“你這幾個小和尚，背師逃走，往哪里去？”小和尚見了，一個個膽顫心驚，不敢答應(yīng)。卻有一個大著膽答道：“我娘家去?！贝笊窈鹊溃骸拔嵘衤斆髡保M不鑒察你心。你哪里有娘，本是無娘無爺，你兄嫂送你出家，你既有兄繼后，便是出家。投了一個明師，有道行的，正當(dāng)仿效做個好僧，如何不聽師訓(xùn)，不守僧規(guī)，私心要還俗？吾神此門可是你私意出入的？雖說三寶門中，一真可棲，來者不拒，去者不追，似你這敗壞僧門，此處一則也難容你，一則看你好吃懶做，不恤行止，便是還了俗，也非純良守法之輩。去便容你去，只恐你日后不守本份，想這清高不能入了?！贝笊裾f罷，把這小和尚，揪著衣領(lǐng)，往山門外擲出，便來揪那兩三個，說道：“你這心情，一類一類?！币簿局骂I(lǐng)推出。卻要揪馬喻，馬喻忙說道：“我是歸家侍奉父母的?！贝笊衤牭茫ňσ豢?，笑道：“真情，真情，可愛可敬。你存此心，已證如來圣境。你九玄七祖有繼，還保你百歲長生。好生去孝養(yǎng)，莫負(fù)了此日出門?！闭f罷，大神飛空而去，風(fēng)靜早見曙光。那幾個小和尚有飛跑出門去的，也有想一想復(fù)進(jìn)山門，仍歸房去。馬喻因此歸家，留發(fā)侍奉雙親，年載家貧，父母已故。

　　卻說這弘愿庵半真與那走了徒弟的長老，見還俗徒弟，果然那不遵師訓(xùn)，縱歸家仍是個不良善學(xué)好的，只有馬喻念頭原正，雖然還俗，時常還來探看師父，感他養(yǎng)育了幾年恩義。半真念他孝道，同庵僧人有愛他本份，憐他貧乏，借貸幾貫錢鈔與他做些經(jīng)營。三五年間，便掙成家業(yè)。一日，起早尋營業(yè)到一荒丘山過，只見林間一個女子啼哭，馬喻近前問道：“女娘，這早何獨自在這荒山林內(nèi)，啼哭為何？”女子道：“我五里村間王老女也，病故安此荒丘，不知何人毀棺盜吾衣衾首飾，復(fù)蘇回來，無人救我回家，你若送我歸去，吾老父定然謝你。”馬喻聽得，半信半疑。緣何他半信半疑，下回自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