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回

白圭志 作者:崔象川


  話說王夫人,接閱女兒書信。亦作書,令王中送與女兒,以安其心。自此王中常常走動(dòng),到也安樂。

  一日,昆山自外來。手執(zhí)題名錄一本,對(duì)其妻郭氏曰:“可喜,侄兒庭瑞已中了第二名舉人。”郭氏亦喜。惟菊英一傍流淚。郭氏大疑,乃密問之,菊英乃以吳江之由相告。郭氏喜曰:“今日為吾兒,他日是吾侄婦也。”遂與夫言,昆山聞言,喜不自勝。

  菊英卻長嗟短嘆,昆山因慰之曰:“此等佳事,何反不樂?”菊英曰:“他名登虎榜,何等榮耀;妾孤身寄跡,何等凄涼。既然得意功名,必將往京會(huì)試,妾之事豈不拋開一邊。昔在吳江時(shí),曾約定著人迎他,不料反復(fù)如此。他心中若不忘妾,定然與妾一樣懷想,豈非妄負(fù)了他。他若因無人往接,必謂此事不妥,一旦別娶,到怪不得他負(fù)了妾。似此安得不嘆?!崩ド皆唬骸靶〗憧蓪懸恍鸥杜c舍侄,如何?”菊曰:“無人可使。”昆曰:“那墨店中有一墨客歸家,他與舍侄同邑。少不得我亦有信去,祇在明日起身,可修書付他帶去便了?!本沼⑥D(zhuǎn)入房中,寫了書信,交與昆山。昆山即送交墨客。墨客帶了書信,望吉安而來。

  不一日,到了小梅村。適遇一秀士,年約十五六歲,在村前低頭散步。遂揖問曰:“此間有一張庭瑞老爺否?”秀士曰:“即是家兄,足下何事問他?”墨客曰:“愚自湖南歸,他令叔有信一封,是與令兄的?!毙闶吭唬骸凹倚稚俪?,有信付我轉(zhuǎn)交便了。”墨客遂從袖中取出一信,交與秀士,一揖而去。

  原來這秀士,即美玉也。自從省中受辱后,十分苦惱,納悶不過。所以出來閑散,適遇墨客送信,乃冒認(rèn)收了。

  轉(zhuǎn)入書房,私自拆開。將昆山家書拋在一邊,細(xì)看菊英之信。略曰:妾與君吳江訂盟,誓詣鸞鳳。今君名登虎榜,志在鰲頭。吳江之約,想亦付之流水矣。妾雖遠(yuǎn)隔干里,而此心已留于君腹。妾父近知茲事,怒而不容,幾逼妾至于死地。今則隱身張村,埋名昆宅。愿君早降,以決盟誓。倘不如意,祈賜絕音。妄當(dāng)自盡,以明素志。書不盡言,靜俟來命。

  美玉看畢,喜曰:“原來是吳江女子也,可惜那晚不會(huì)遇我。但我才貌不在庭瑞之下,何獨(dú)不能得一美配乎。今觀此意,見得此女已今逃出在外。不如借此機(jī)會(huì),假冒庭瑞名字,前往湖南一走。若得此女為婚,不枉平生之愿也。且庭瑞與我年貌相同,庭瑞的叔父又不相識(shí)。此女在吳江月光之下,那里看得清白。縱然他認(rèn)出我面貌,我才亦足以動(dòng)之。”心中躊躇既定,乃與父親說知。密帶僮仆來安,同往湖南。

  在路半月,到了湖南,尋一公館歇下。寫了庭瑞名帖,令來安兒同出南門。問到張村,詢知昆宅,來安送上名帖。見一兒僮答曰:“老爺在書房去了,這里無人收帖。”來安又尋到書房,見一人端坐觀書。來安料是昆山,遂跪下呈上帖子,昆山看了,是侄兒名帖,大喜,遂命請(qǐng)入。

  美玉連忙趨進(jìn),納頭便拜。昆山扶起,命坐于側(cè)。昆山曰:“賢侄不遠(yuǎn)千里而來,足見月下之情矣?!泵烙裨唬骸八寄绞甯干跚?,非關(guān)月下事也。若吳江訂盟,實(shí)出意外。今小姐為我?guī)字了赖?,幸蒼天不絕人愿。蒙叔父廣恩收育,真乃再生之德也?!崩ド皆唬骸皾?jì)困扶危,義所當(dāng)然,爾輩宜效之。今小姐寄居于此,內(nèi)外不便。城內(nèi)有公館,是爾祖父所創(chuàng),爾可暫寓些時(shí)候。我通個(gè)信息與爾丈母,然后擇日成親,那時(shí)再來拜見嬸娘。”美玉點(diǎn)頭應(yīng)諾。昆山遂命家奴,送美玉至公館中歇下。

  昆山見侄兒才貌,十分喜愛。乃嘆曰:“向聞其詩,乃天下之奇才。今見其人,果蓋世之妙品,真吾兄之幸也。小姐愛之,可謂得其人矣?!?br/>
  正自語間,忽一人至。視之,乃巡撫家仆王中也。昆曰:“爾來正好,小姐情人已經(jīng)到了。爾可稟知夫人,以便擇日完婚?!蓖踔性唬骸胺蛉酥襾碚?qǐng)金安,并問小姐消息。既有這個(gè)好音,我當(dāng)即告夫人,轉(zhuǎn)祈致意小姐便了?!毖杂櫮朔怠?br/>
  見了夫人,將此消息稟上。夫人大喜,乃暗贈(zèng)金珠緞匹,令人送與小姐。便托昆山,代為擇日完婚。卻又假作悲啼女兒之狀,日凡幾次。巡撫到也傷心,奈追悔不及。

  正在書房納悶,忽聞鼓聲亂響。巡撫大驚,實(shí)時(shí)出堂,祇見長沙知府,慌慌亂亂稟曰:“今有云奎山賊匪千余人,在南門外強(qiáng)劫民間。俾職聞報(bào),登城視之。但見百姓紛紛亂竄,求大人作主,提兵擒賊,以除民害。”巡撫聞報(bào),親自會(huì)同總兵,帶了兵馬,出南門擒賊。

  纔及數(shù)里,祇見百姓,老幼不分,男女混雜,紛紛奔走。巡撫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女子行走不動(dòng),暫近再視之,乃是女兒菊英也。遂命左右捕之,先以車載回衙。

  原來,菊英小姐因賊匪退近,是以雜在眾人中奔逃。當(dāng)下為父親看見,捕歸內(nèi)衙。重與母親相見,悲喜交集,但又恐父親見怒。正與母親商量,忽鑼聲響亮,巡撫捕盜百余而歸。實(shí)時(shí)立決,余賊多死于戰(zhàn)場。

  公事既畢,乃入內(nèi)衙,夫人笑迎。巡撫曰:“爾女兒還魂,你知道否?”夫人乃正色曰:“爾年已六十,祇有此女,爾真欲其死耶?若非王中相救,焉有今日重逢!”巡撫曰:“我因一時(shí)之誤,亦未嘗不悔。今有女兒還爾,免得爾終日啼哭。”夫人笑曰:“今女兒已歸,可擇一才郎,以完?duì)栁倚脑??!毖矒嵩唬骸八麉墙杂星槿?,何必別擇才郎。”夫人又曰:“倘吳江書生到此,肯相容否?”巡撫曰:“他若到時(shí),完其孽緣而已,何所不容。”夫人乃曰:“實(shí)不相瞞,今女婿已到,見在公館中。去年鄉(xiāng)試,他中了第二名舉人。似此英才,真不愧為我家女婿矣。既肯相容,便當(dāng)請(qǐng)入衙內(nèi),與女兒畢婚纔是?!毖矒嵩唬骸奥?wèi){夫人便了?!?br/>
  于是商量既妥,乃取二月花朝日,與女兒成親。夫人遂使王中往見女婿,約定日期,且暗贈(zèng)與金寶。美玉大喜,乃重賞王中。中回到內(nèi)衙,在夫人處,極力稱贊女婿之貌。夫人大喜,菊英亦暗暗快活。

  到了那日,美玉身披紅彩,頭插金花。巡撫用自己轎馬職事,著中軍官至公館中,迎接女婿入衙。時(shí)文武官員俱來作賀,送禮者紛紛不絕。

  美玉拱立內(nèi)堂,聽得三通鼓罷,八音齊鳴。婢女?dāng)?shù)人簇?fù)硇〗愠鎏?,行交拜禮畢。送入洞房,將飲合巹。小姐偷眼看時(shí),卻不像庭瑞。梅香在側(cè)附耳曰:“似非月下情人?!毙〗阒?,再看時(shí),果然不是庭瑞。乃大驚失色,目視梅香。梅香會(huì)意,即來稟夫人曰:“今日貴人不是月下情郎,此必奸徒冒其名者。”

  夫人聞言,急來見巡撫,曰:“此非真女婿,乃冒名奸徒,可快掬問,休誤了女兒終身?!毖矒嵝υ唬骸斑@是甚么所在,縱有飛天之羽,亦不敢冒名到此。總是月下看得不真。”梅香插口曰:“全然不像?!毖矒崃R曰:“你這賤人,也是一樣肉眼??v然不是,有此才貌,不愧為我女婿?!狈蛉寺勓砸嘞?。

  卻說小姐在房中,心慌意亂,又無處可發(fā)一言。欲待問他,又恐失體。梅香此時(shí),又不在身邊,急得汗流如雨。

  美玉在房中,見了小姐花容,卻十分得意。忽有僮仆來請(qǐng)?jiān)唬骸案餮瞄T大人俱已到齊,見在廳上等候,請(qǐng)貴人就席?!泵烙袼斐鰪d上飲酒。

  時(shí)梅香走進(jìn)房來,將巡撫、夫人之話對(duì)小姐說了一遍。唬得菊英臉紅唇黑,眼閉口開。梅香大驚,恰母親亦至房中,見女兒形狀,慌忙問之。菊曰:“兒蒙母親養(yǎng)育成人,不料命多曲折。前在吳江與張郎訂約,誓不改志,誰想有此一番牽連。到今日,又遇奸人假冒而來。欲待說破,又恐壞我爹爹名色;欲持不說,吳江之盟何在。為今之計(jì),有死而已?!狈蛉嗽唬骸盃柌槐厝绱?,我自有計(jì)?!蹦嗣軉就踔校蓝唬骸盃柨扇绱巳绱??!蓖踔惺苡?jì)而去。

  未幾,入官廳跪稟美玉曰:“長沙知縣查旱歸,特來拜會(huì),請(qǐng)貴人出堂。”美玉曰:“多官在此飲酒,不暇相見,叫他明日來罷?!蓖踔心顺觥?br/>
  須臾,又來稟曰:“長沙知府自京都轉(zhuǎn),聞貴人喜事,特來賀喜,務(wù)乞一會(huì)。今在頭門等候?!泵烙裨唬骸翱蓯哼@兩個(gè)宮,早又不來?!彼炱鹕碇^多官曰:“少刻就來奉陪。”乃獨(dú)自一人往外而去,王中相隨,到了頭門。問曰:“長沙府何在?”

  言未畢,忽背后一人用鎖鏈一拋,正鎖在美玉頸上,向前便扯,背后數(shù)人相推而走。美玉不知何故,忙問:“爾等為何將我亂鎖?”王中等更不答應(yīng)。

  不一刻到了縣前,知縣端坐堂上。差人將美玉帶到公案前。美玉怒曰:“大膽知縣,爾識(shí)巡撫之婿否!”知縣駕曰:“爾這奸徒,見了本縣還不跪下!”美玉端然不動(dòng)。知縣命左右棄了他衣巾,推將跪下。便問曰:“爾是何處奸徒,冒認(rèn)巡撫女婿?從直招來!”

  美玉暗思:“此事無人知覺,就是小姐也認(rèn)我不出,此事卻從哪里發(fā)作?”乃強(qiáng)辯曰:“我作巡撫女婿,來歷甚大。爾謂我冒認(rèn),卻有誰為證?”知縣曰:“巡撫真女婿見今在此,爾尚欲強(qiáng)辯?!泵烙癜邓迹骸巴ト鹨堰M(jìn)京,哪有甚對(duì)頭。且我既入院衙,又與小姐交拜了??v然知我是假,也祇好將錯(cuò)就錯(cuò)。我自有巡撫作主,哪怕他甚么對(duì)頭?!钡o是強(qiáng)辨,知縣大怒,將僉一拋,責(zé)打四十。美玉曰:“我名登虎榜,此地卻打不得?!敝h曰:“我打的是冒名奸徒,快打!”兩傍皂隸,遂將美玉扯下使打。

  美玉雖然受刑,猶望巡撫來救,到底不招。知縣拍案曰:“爾這奸徒,不用大刑,那里肯招。”命左右即加之夾棍。美玉受刑不過,祇得招出真情。

  卻說美玉之仆來安,隨美玉至巡撫衙中,正在西廊下飲酒。聞得宅門外喧嘩之聲,忙出看時(shí),祇聽得有人言:“巡撫女婿被長沙縣拿去了。多官聞之,不解其故,各自棄席而散?!眮戆不琶Ρ几嫜矒?。

  時(shí)巡撫正在后堂閑坐,聞得此事,大怒曰:“縱有天大事,也須稟我。何敢擅鎖我婿。”實(shí)時(shí)出令箭一枝,命旗牌官往提長沙縣。忽夫人自內(nèi)出曰:“爾又欲逼死女兒耶?爾受當(dāng)今重任,為邊疆大臣,尚欲為萬民分懮。今自己女兒之事,尚不能辨其清濁,寧不畏人笑耶。今女兒誓守節(jié)于庭瑞,不失身于奸人。長沙縣鎖拿,實(shí)我所使也?!毖矒崧勓裕鎏靽@曰:“何罪獲于天,使我生此逆種,徒取軍民笑談耳?!闭牵簝号嗲?,軍民廣笑談。

  未知巡撫如何,且聽下文分解。

  美玉由來奸惡未形,雖遭杖押,人尚憐之。今則閟人之書,冒人之名,亂人之節(jié),其奸訛更甚于張宏矣??茍鰧⒔?,自取鎖押之禍;娶事將成,又遭杖梜之殃。雖奸人善計(jì),亦奚以為徒自取辱耳。

  本為一庭瑞,卻弄出一美玉;本為張村成親,卻弄出院上成親;本為身披紅彩,卻弄出頸掛素珠;本為洞房交歡,卻弄出法堂叫苦。令讀者時(shí)怒時(shí)驚,時(shí)畏時(shí)喜。其文法變換之妙,大有可觀。但長沙縣之梜棍,勝于紅羅帳之交合多矣。

  庭瑞有才,美玉亦有才;庭瑞有貌,美玉亦有貌。而菊英獨(dú)愛庭瑞,而不愛美玉者,何也?蓋菊英守身以節(jié),非茍取于色者也。美玉自負(fù)才貌,故敢冒名而來。欲以才色動(dòng)人,不料此地全然用之不著。若使菊英,早與美玉張村一會(huì),可無合巹之失;若使巡撫,不取菊英回衙,可無院堂之榮;若使菊英,徒愛才色,可無洞房之變。有此一番榮華,有此一番雅趣,又有此一番苦楚。一篇妙文,真令讀者不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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