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美優(yōu)伶駁翻堂上官懦太史不問河?xùn)|吼

　　卻說廨差和巡捕在戲園門口鎖了霍春榮，正要走時，見貝府的家人急急的趕來詢問，并重重的許了謝儀。若是換了別人，只要案情犯得輕些，這班差人便好得錢買放，怎奈這霍春榮是臬臺的公事提人，更兼犯的案情甚重。若要買放了他，就是工程局委員也耽不起這個處分，何況這班差人，那敢怠慢？一個差人便冷笑一聲道：“我們是奉上差遣，概不由己。這霍春榮是臬臺朱大人立等提案的人，我們耽不起這個干系。你想，朱大人的性情何等利害！我們?nèi)舭阉抛?，我們自己還要性命么？倒是請你們太太回去，叫貝大人寫封信到朱大人那里和他說個情兒，料想朱大人沒有不答應(yīng)的。此刻向我們話說，卻是沒用?！币幻嬲f著，一面把霍春榮前推后擁徑自去了。古貝夫人在轎子里頭看得分明，聽得真切，見霍春榮鐵索釘鐺的被一班差人拉著，腳不點地的走了過去。貝夫人看了這般光景，止不住一陣心酸，早流下淚來。想來霍春榮的案情犯得重了，所以臬臺立刻提人。自家想來想，想不出一個搭救的法兒，只得要依著差人的說話，叫貝太史寫信去保他出來。偏偏的貝太史又到上海去了，不在蘇州，一時不得回來。只得自行回去，在轎中跺腳恨道：“平日間用他不著的時候，他偏要挨在家中，這個當兒要用著他起來，卻又走到上海去了?！敝惙蛉嘶氐郊抑?，母女二人十分懊惱。貝小姐紅著眼圈，含了一汪珠淚，默然不語。貝夫人也背過臉兒暗中流淚，口內(nèi)卻還在那里安慰著貝小姐道：“你不要心慌，待我慢慢兒的想法。好在你父親也就要回來。等他回來之后，叫他寫信，或者親去見那朱臬臺。難道咱們這等一分人家，要保一個人都保不下來么？”貝小姐聽了，略略心上安了些兒，卻終是滿心不快，便也睡了。古一夜之中，一個半老徐娘，一個盧家少婦，不知流掉了許多眼淚。錦幃虛掩，寶枕橫陳；蠟淚未消，春痕猶膩。紅愁綠怨，凄涼斗帳之春；冰簟銀床，辜負華清之夢。好容易盼到次日，貝夫人一早起來，便叫一個家人到電報局去，打個急電到上海去，要叫貝太史立刻回來；又叫兩個家人去到臬臺衙門打聽霍春榮的消息。那知這件事兒異常機密，再也打聽不出來。齋這一天工夫，貝夫人好像熱鍋上的螞蟻一般，茶飯無心，坐立不定。又過一天，貝太史在上海接著了家中一個急電，叫他立時回去，不曉得家中出了什么事情，倒大大的吃了一驚，果然立刻趁了輪船回到蘇州。貝夫人見丈夫回來了，略覺放心。這個時候，正是用得著他的時候，免不得也要放些笑面出來，便叫他寫信給朱臬臺，保那霍春榮出來。貝太史聽了，呆了一呆，不敢開口。主原來貝夫人和霍春榮的事實，貝太史也有點風(fēng)聲，雖然心中憤恨，卻也無可如何，又不敢把霍春榮怎樣?，F(xiàn)在聽得朱臬臺訪拿他，正在心中快活，不提防他這位夫人竟堂堂皇皇的叫他寫信，要把霍春榮取保出來，不覺呆了半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主貝夫人見他并不開口，已經(jīng)有些怒意，便問道：“怎樣樣，為什么一句口都不開？難道我煩你這點事兒，你都不答應(yīng)么？”貝太史見他夫人發(fā)怒，粉面生紅，蛾眉微豎，又嚇得手足慌忙，滿心里想要教訓(xùn)他幾句，無奈見了他的影子，聽了他的聲音，更覺得筋酥骨軟。此刻見夫人發(fā)起火來，那里還敢駁回，掙了半晌方才掙出一句話來道：“我不曉得他犯的是什么案情，怎么就好寫信？況且朱竹君也不是遇事生風(fēng)的人，這件事兒一定內(nèi)中有個道理。若是冒冒失失的寫封信去就要保人，他答應(yīng)了還好；若不答應(yīng)，可不是落了一個下風(fēng)？你也要替我想想才是?！必惙蛉伺溃骸拔也还芩傅氖鞘裁窗盖?，橫豎是冤枉的就是了。你不肯寫信，難道就罷了不成？”說著把一對秋波狠狠的瞪著貝太史，差不多又要發(fā)作。若是貝太史是個有些性氣的人，把正言責(zé)備夫人幾句，就是貝夫人再要兇悍些兒，也不能把貝太史當真怎樣。無奈貝太史向來懼內(nèi)，真是聞風(fēng)膽落，望影驚心?，F(xiàn)在見他夫人倒豎雙眉，又將發(fā)作，就嚇得諾諾連聲的道：“我也沒有說一定不肯寫信，不過問問他的案情，好像被他們看了，說你連他犯的什么案情也沒有弄得清楚，還要來保什么人？所以我和你商量一回兒，并不是不肯聽你的話，你休要這般動氣?！饼S貝夫人聽了貝太史一番說話，方才收了怒容，卻又冷笑一聲道：“他犯的什么案情，我知道么？你一個做男子的，這點事兒打聽不出，反來問起我來，可不是個笑話？”古貝太史又碰這個釘子，也只好低頭忍受，便向貝夫人道：“你既然一定要去保他，我就去寫信就是了?！必惙蛉寺犓蠈?，立刻換了一面的笑容，向貝太史笑道：“我不過叫你寫一封信兒，你就裝腔做勢的不肯答應(yīng)，一定要嘔上我的氣來才肯去寫，我真不懂你是個什么性情。”說著，又笑了。又問道：“你清早進城，可曾吃過點心？”貝太史道：“我接了你的電報，不知家中有什么事情，急得我一夜沒有合眼。輪船一到碼頭。我就忙著上岸趕緊回來，這早晚何曾吃過什么點心？”貝夫人聽了，慌忙替他張羅點心。一會兒來了，貝夫人即向他笑道：“你今天沒有吃過點心，想是有些餓了，快些吃罷！吃飽了好去寫信?！必愄愤@一刻兒的快活，真是他有生以來從沒有受過他夫人這般優(yōu)待，只把他樂得抓耳撓腮，不知怎樣才好，把方才那一肚皮的怨氣早消化到九霄云外去了。吃了點心，急匆匆的往外便走。貝夫人叫住他問道：“可是去寫信么？”貝太史連連答應(yīng)，果然走到書房內(nèi)，順著他夫人的意思，實實結(jié)結(jié)的寫了一封信，拿進來給貝夫人看了。貝夫人甚是歡喜，叫他快些送去。貝太史又在信中加蓋了一方名字圖章，叫了一個能干家人，當面吩咐了幾句說話，叫他把這一封信送到臬臺衙門，面見朱臬臺，要討一個回信。家人答應(yīng)去了。知不料家人去了一會，空手回來，也沒有回信。貝太史甚是詫異，急問：“怎么沒有回信，可是沒有見著朱大人嗎？”家人道：“見是見著的。朱大人正在簽押房著公事，家人把老爺?shù)牡男懦噬?，并說要求大人賞封回信，好待家人回去銷差。不想朱大人拆開了信看了一回，冷笑一聲，問道：“這霍春榮這案情，難道你家大人竟不曉得么？”家人回道：‘小的主人初從上?；貋?，實在不知備細，總求大人開恩準他取保，小的主人就感激不盡了。’朱大人聽了不但不肯答應(yīng)，反又冷笑兩聲，對家人說：‘你回去上復(fù)你們貴上，這霍春榮是撫臺的訪牌，不干我事，況且犯的案情十分暖昧，你們貴上就不管這件事情也罷?！胰藷o法，只得回來，聽老爺?shù)氖鞠?。”古貝太史聽了，尚在沉吟，貝夫人早急得手足如冰，花容失色，急向貝太史道；“他既是這般說法，你最好徑去拜會他一趟，打聽打聽究竟是怎樣一個道理，或者再寫封信給那撫臺，料想討了情兒也還使得。不然像咱們這樣人家，一個戲子都保不下來，以后還要想辦得了事么？”貝太史聽了貝夫人一派一廂情愿的話頭，雖是心中狠不愿意，又不敢推辭，只得說道：“這個撫臺我和他沒有來往，寫信去也是枉然，還是朱臬臺和我的交情還好，或者到他那里問了個明白，和他商議一個法兒。只是朱臬臺答應(yīng)了，叫他取保，料想撫臺也沒有什么不肯。你道何如？”貝夫人聽見丈夫肯去，又歡喜起來，立刻替他取出衣冠，親手和他穿帶。這又是向來沒有的事情，破題兒第一次。貝太史受了這般恩寵，不覺的有些感激涕零起來，自然盡心竭力的和他辦事。主不料轎子到了臬臺衙門，投進貼子，隔了半天也不叫請。貝太史呆呆的坐在轎內(nèi)，等得好不心焦；又等了好一會，方見一個家人拿著名貼慢吞吞的走了出來，走到轎子面前說聲“擋駕”，請一個安。貝太史十分疑惑，連忙把來的家人叫住，細細問他為什么今天不見。那家人把眼看著貝太史的面上，嘻的笑了一聲，方才答道：“大人有公事，不能見客?！闭f了這一句，竟自走了進去。知貝太史看了這般光景，只得回來向貝夫人說了。貝夫人也無計可施，只同著小姐無情無緒的暗中流淚。貝太史看在眼中也不敢問。齋貝夫人想了一天，忽然想了一個主意出來，心中大喜。你道他想的是什么主意？他忽然想起父親現(xiàn)在軍機聲名赫奕，只要打個電報給他父親，請他父親在京里一個電報打給江蘇巡撫，和霍春榮說個情兒。料想外省督撫一個個都要巴結(jié)軍機處的人員；就是一個軍機章京，他也不肯得罪，何況他父親做了相國十年，那有辦不到的事情？想定了主意，便逼著貝太史和他擬了一個極長的電稿，約有二百多字，說了無數(shù)的謊話，也不曉得怎樣措辭，做書的人當初沒有看見他的底稿，也只好付之闕如的了。古當下擬好了電報，叫家人到電報局內(nèi)打了一個三等商電，這一個電報卻就花了一百四五十塊錢，立時立刻發(fā)了出去。主貝夫人自從發(fā)了這個電報，指望余中堂聽了他的說話，打個電報給蘇州撫臺，眼見得霍春榮不日便可放出狴犴，重圓綺夢，眼睜睜的只望霍春榮出來。那知過了兩天，余中堂外來了一回電，電報局翻好號碼送了過來。貝夫人見了余中堂回電，心中大喜，只道霍春榮的事情有些指望，誰知拆開來一看，那電碼端端正正的不多幾個字兒，除了住處、姓名之外，只有八個大字，是“事涉優(yōu)伶，毋庸過問”。貝夫人看了，氣得他把一張電報撕得粉碎，摜在地上，又把他父親咒罵了一場。自此之后，貝夫人無可奈何，只得死心塌地的，暗暗的叫人去看了霍春榮幾次，花了好些使費，因此霍春榮雖然拘禁縣監(jiān)，倒也并不吃苦。主貝夫人一邊的事按下不提，只說霍春榮被差人拿去，在巡捕房關(guān)了一夜，工程局委員問了一堂，霍春榮自己也昏天黑地的說不出為了什么事情。工程局委員道：“你的事情本來是上憲提人，我也不來問你，只把你解到臬臺那里，看你的遠氣罷了。”說著就叫廨差押下去，備了文書，將他申解到臬臺衙門。臬臺朱竹君看了文書，也不提訊，把霍春榮發(fā)到元和縣來，叫他問供。知元和縣大老爺接到了臬臺的公事不敢怠慢，立刻升堂，把霍春榮帶上堂來。那霍春榮到了縣堂，跪在地下，不等縣大老爺開口，先是高聲問道：“小的究竟犯了什么罪犯，要朱大人這樣的費心搜捉？”縣大老爺見他這般強項，不由也動起火來，把驚堂一拍道：“你這個該死的棍徒，你引誘貝大人的妻女，夜入人家，還說沒有罪么？本縣看你還是好好的招成，免受刑罰?！被舸簶s見縣大老爺這般問法，膽又放大了幾分，定一定神，又高聲答道：“戲子唱戲為生，向來安分，不敢做這樣的事情，求大老爺明鑒。”縣大老爺又拍著驚堂道：“現(xiàn)在有真贓實據(jù)，你還要希圖抵賴么？”霍春榮心中暗想：“事到如今，左右難逃公道，落得索性把他挺撞一番?！北阌指呗暤溃骸按罄蠣敿日f現(xiàn)有真贓實據(jù)，請問大老爺是個什么贓據(jù)呢？”縣大老爺又喝道：“你時常自己拿著什么扇袋、荷包給人觀看，說是貝夫人母女親手制造送給你的，難道還不算真贓實據(jù)不成？”主霍春榮聽到此處，竟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滿堂差役相顧失色?？h大老爺又羞又怒，高聲喝道：“你笑的什么！”難道本縣問錯了么？”霍春榮笑了一會方才回道：“就是這荷包、扇袋，就算做引誘的憑據(jù)么？不瞞你大老爺說，戲子在京城里頭唱戲，那些王爺、中堂的太太、小姐們說戲子唱得好戲，時常叫到府中說說閑話，不算什么希奇。再說起荷包、扇袋來，戲子在京城里，常有太太們賞些活計，更算不了什么事情。大老爺說戲子引誘貝大人家的妻女，戲子唱戲為生，那有這般大膽？不過貝大人的太太常到戲園看戲，貝大人又是個頭等鄉(xiāng)紳，點了戲子的戲，戲子不能不唱。貝太太放了賞錢，戲子不能不上去謝賞。謝賞的時候，貝太太叫住戲子，問幾句話兒，戲子不敢不應(yīng)。貝太太一團好意，和戲子說句話兒，難道戲子就好跑掉了么？至于大老爺說戲子夜入人家，戲子一個唱戲的人那敢向人家混走？都是貝太太幾次叫人來叫戲子進城，戲子方敢進去。況且貝大人家是何等的規(guī)矩，那樣的門墻，就憑著戲子這樣一個人兒，里邊沒有招呼，就走進得去么？這樣的事情，大老爺要說是戲子的罪名，戲子就死也不服。大老爺若是不信，只顧叫人到貝府上去打聽，若有一定虛言，聽憑大老爺怎生懲罰。”正是：齋一夕公庭之供，口利如風(fēng)；三千堂上之刑，鞭飛碧血。主欲知后事，且看下回。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