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二回

繪芳錄 作者:竹秋氏


  話說章三保說明女兒如金被貿(mào)子誠、朱丕等人威逼白盡,謫畢世豐代他寫紙稟帖,去告他們。畢,世豐聽罷,微微一笑道:“原來足下因這一點小事,非是我敢夸大口,一舉手之勞即穩(wěn)操必勝之權(quán)。然而足下來意,我已盡知,雖是他們威逼令嫒自盡,究竟毫無實據(jù)把握,他們也可抵賴得過,須要明說威逼,暗中使官府見了;如同他們謀害一般。他們著了急,自然來撕擄這件事。足下之意,亦不過叫他們破費若干,知道利害,代令嫒報仇??傊?,沒有威逼人命該抵償?shù)那槔怼P叶阆陆褚箚柤坝谖?,若問到別人,不得如此爽快答應(yīng)你。再者不是小覷旁人的話,也一時想不出個盡善盡美的良策來。足下且請稍坐片時,容我敘紙稟稿起來,與足下商議?!?br/>
  章三保聽了,喜的作揖不迭道:“先生真乃高明,不用我細說,佩服之至。先生請自便,我在此靜候?!碑吺镭S即起身至房內(nèi)取出一付筆硯,又取過一張粗紙,將燈剪明坐下,細心思索如何落筆。章三保立起身,在堂前踱來踱去的閑步。走至階下,見旁廂內(nèi)是砌的兩口鍋,高氏坐在灶下,背倚著灶門烤火。章三保道:“大嫂請睡了罷,我擾的尊府半夜里都走了起來,外面天氣又冷,實在不安?!备呤厦φ酒饋?,笑道:“好說,你大爺大小是件生意,不棄嫌來尋找我們家里。深更半夜的,又沒有什么管待。不怕你笑話,今年我家大爺整整閑了半年,竟累韻很,沒說穿的,連吃的都難。平時我們家里極喜拉攏的,現(xiàn)在是力不從心,只好疏忽親友點了。諒你大爺也看得出的,是不見怪的。說著,又抿著嘴“嗤”的笑了一聲。

  章三保在燈光之下,復(fù)又細看高氏,長眉俊目,小巧身材,如今是累得這般的憔悴,若修飾起來也很有幾分姿色。又聽他語言宛轉(zhuǎn),似個善說的婦人。不禁愛慕之余,又動了一點憐恤之心。想到身邊帶有幾兩散碎銀子,何不就送與他夫婦,定然是得濟的。又使畢世豐感激,更外出力了。若到事后酬謝,那是我應(yīng)分送他的,即不見得人情了。我又在高氏身上盡了情分,自然在他丈夫的面前竭力說項。有此機會,不可錯過,便走近一步,在身邊掏出一個銀包,放在灶上道:“我有件事奉托大嫂,適才大嫂不言,我已略知尊府一二的情形。我又有事相煩你家先生,理應(yīng)為先生分憂設(shè)法。無奈此時身邊不便,盡帶了少許,若面交先生,恐先生怪我藐視了他,望火嫂笑納。明日先行添補緊要對象,以作我的另外敬意,千祈在先生前說好聽些。再者此項與日后事成的酬謝無干?!?br/>
  高氏聽了喜出望外,又瞅了那銀包一眼,約有七八兩之數(shù),笑道:“怎么事還沒有成效,好先領(lǐng)惠呢?若執(zhí)意不收,恐過拂了盛情;若公然收了,又覺慚愧。好在日后的交情,共得長久呢。我竟擅自做主,代我們家里收下,再容道謝罷?!闭f著,伸手拿過銀包,笑嘻嘻的回房去了。章三保仍回至桌前,見畢世豐擱下筆來,大笑道:“費了我多少心血,始算勉強告成。只怕另諸位神手通天的人來,也不過這般敘法。不是我說句放肆的話,卻便宜了足下,苦了賈,朱等人了??v然他們飛上天去,也難逃這羅網(wǎng)。足人請坐下來,細看一遍,可否使得?”章三保道:“先生過謙了,我是不懂得的,請先生講說講說。”畢世豐笑著,高聲念道:具祟民人章三保,稟為謀逼女命,迫叩雪冤事。竊身南京人,因貿(mào)易來揚,僑居憲治南柳巷地方。嗣因資本虧折閑居,偶與身妻議及長女如金已十有八歲,針黹女紅在在咸精,欲托媒牙賣人作妾,冀得身價可復(fù)舊業(yè),身妻亦允。今歲九月間,有府署幕友許春肪,江西人,來相看身女,愿出身價銀四百金。約定十月初旬兑銀接女,當又交下定準銀五十金,以作憑信。數(shù)日后,復(fù)有甘泉縣文生賈實,現(xiàn)為衛(wèi)幕,與兩淮候補運判朱丕,偕至身家,議買身女。身當以許買為辭,賈出五百金誘身背許,并言許向拐賣人口,身以既經(jīng)議定,萬難挽回,只有聽之而已。賈即不悅,揚言恐嚇,如身將女與許,定行送究,兼云女非身育,系誆誘人女而賣者。身正與賈爭辯,朱又從旁圈說,以次女如玉賣賈為妾,即可了事。身因素知賈為本地棍衿,欺良壓懦,往往買過路婦女至家,先奸后售,無惡不作。身雖賣女,情不容己,烏能以女推致火坑,任其茶毒。竊恐有心者,皆不忍為,是以一并卻絕,賈朱銜恨同去。次日身邀許至,囑其早接長女,免賈等覬覦,另生他變。詎許方來,賈朱亦至。即與許言,身女在家為娟,又恃女有顏色,始則廉其身價,騙人爭售,繼至其家,必尋鬧以出,聽其退價若干,為異日再賣之計。若此伎倆奚止一端。復(fù)言身女為伊買定,在許之前,不容另有他議。賈既言之鑿鑿,朱又附和其辭。許安得不信為實,向身索退定銀。身百口解說,無奈許深惑于賈、朱之言,疑身飾詞文過,力索原銀,決然而去。身女素明廉恥,因父命難違,始肯鬻身為妾。今聞賈、朱憑空誹謗,羞忿交集。是晚伺身與妻往睡,即吞食洋煙自絕。及身等聞知,解救無及。伏思賈,朱不捏詞毀女,則許不思退,許不思退,則女可不死。身女雖非賈,朱謀殺,例無抵償。然彼等以無作有,肆口敗女名節(jié)。女子以名節(jié)為大,名節(jié)既喪,胡可為人,分明使女至死。揆度其情,又何異于手刃。雖非謀殺,實同謀殺。為此迫叩大老爺矜鑒賞驗,并提賈子誠、朱丕、許春肪等人到案訊問,立分真?zhèn)?,庶免賈等視人命為兒戲,倚官衿為護符。女既雪冤于泉壤,彼等亦難逃于律條。法有專歸,貴無旁貸,公私兩便,哀哀上稟。年月日具呈。

  章三保聽完,連連叫好道,:“這么一敘,情真理實。且又將我家“行戶”二字撇開,免得到官先擔不是。真不愧先生外號叫做【筆似鋒】。就請先生譽清,好待我明早即去攔輿請驗。我已買了一個白稟在此?!奔丛谛鋬?nèi)取出稟帖遞過。

  畢世豐道:“非是好意做成圈套,將足下,【行戶】二字撇去。既是行戶,則女非貞潔,或買或退,不致于死。而且說到行戶人家,官府必將這件事看輕。再則既非行戶,何以賈、朱等人無親無故,到你家去,所以由賣女起見,方許人來相看。賈、朱乃造言毀節(jié),以致服毒自盡。雖非威逼,隱然有逼節(jié)在內(nèi)。逼節(jié)即與謀殺無異。”章三保點首稱是,即在手燈內(nèi)將蠟燭取出點上,照著畢世豐寫稟。高氏又去燒了兩盞茶送出。

  不多片刻,察已寫成。畢世豐重又細看一遍,點了句讀,注了人名、地名,填了年月,方交與三保。章三保接過,謝了又謝道:“夜深了,先生請安歇罷。待明早喊下稟來,如何辦理,再來請教。”隨手將余下的蠟燭仍插在手燈內(nèi),起身告辭。高氏也趕出來,道了聲好走。畢世豐直送出大門外,回來關(guān)上門,走入道:“不料今日半夜里,來一宗生意,真乃意想不到。這件事辦妥了,謝儀是不得少的。被告許家是有錢的人,賈子誠連年也積蓄不少。這紙稟詞進去,他們必然著慌,要去安排。章家至少也得一千八百銀子,章家得了采頭,定忘不了我的。好了,我們也窮出頭了?!?br/>
  高氏聽說,喜之不盡。又將章三保丟下的銀子,告訴世豐。畢世豐點頭道:“章三保倒是個朋友,能知人甘苦,不愧我為他用這一番力氣。你可收好,明日待我去變換,先買些柴米來家,再買兩匹布,做幾件棉衣,你我御寒。”他夫婦歡歡喜喜,仍回房去睡。

  單說章三?;剞D(zhuǎn)家內(nèi),將畢先生做的察岡,念給媽媽與眾人聽。眾人聽了,都說好極。媽媽道:個你也去躺躺罷,明日天明我喊你起身?!闭氯5溃骸拔也⒉幌胨?。不一時,天也好明了,不要睡遲了耽誤正事?!奔唇腥酥蟪鲲垇?,吃飽了,好去等候喊稟。吃畢,天已大亮,忙著換了一套半舊的衣服,又吩咐眾人,小心伺候官來相驗,便出門而去。

  穿街過巷,來至縣前,問明縣官上府去了,少停即回。即在縣衙左右,尋了一家茶鋪子坐下。等了半晌,聽遠遠鳴鑼喝道而來,知縣官已返,忙起身給了茶錢,整一整衣履,在街旁站定。恰好頭踏執(zhí)事紛紛過去,縣官的轎子將至面前,章三保似虎也一般撲出,當街蹄下,高聲喊道:“血海冤枉呀,求人老爺伸冤!”說著,雙手將稟帖高高捧過頭頂。兩旁的吏役,忙過來吆喝??h官在轎內(nèi)早巳看見,即行止住,叫取上他原稟來。吏役將原稟取過呈上,縣官接了從頭細看,一行看著,一行搖著頭。

  看官們可知這縣官是誰?原來就是魯鵬。自魯鵬被劾去后,魯鵬知道本省督撫上司,皆是清廉公正的大員,不可以夤緣迎合的,恐蹈了兄弟魯鵬的后轍。好在他們這伙惡人性情,是隨人改變的,能屈能伸。他便將那勢焰熏人的氣派,全行收斂,反做出那公正不阿的面目來。在上司面前,說的是愛國愛民;在同僚前,說的是潔人潔己。又尋那地方上有益于民的事,做了幾件,魯鵬聲名早傳聞開去了,上司、同僚無不稱羨。連云從龍都暗暗的納罕道:“怪不得人說母生九子,種種不同。誰知魯鵬竟大異其弟行為,是一員好官,倒要存心提拔他才是,何可因其弟而廢其兄?!?br/>
  魯朗上省,也面謁過從龍幾次。從龍痛加贊賞,魯鵾知得了上司的歡心,更一味要好。相巧甘泉縣任滿出缺,云從龍想到魯鵾,揚州三府是個賠累清苦的缺分,不如著他兼署甘泉篆務(wù),調(diào)劑他得點漕規(guī)使費。既不負他立心要做好官,又可使他分外巴結(jié)。便一面札飭藩司,委他去代理甘泉縣事;一面出折具奏,聲明原委,并請另放實任人員。魯鵾奉到札文,好生歡喜,忙去預(yù)備接手。適值是八月時候,接印未久,即當開征之期。魯鵾本是個能手,外面圖名,暗中圖科。這一次漕,即得了若干肥己。

  今日清早,去伺候府里行香排班,事畢回衙,恰值章三保攔輿叫冤。魯鵾看過稟詞道:“帶下去?!痹俜愿离`役人等不可散步,伺候本縣前去相驗。兩旁答應(yīng),將章三保帶過一邊。魯鵾下轎進署,袖了原稟,去與刑名師爺商議。許春舫是上司本府的幕友,朱丕是運司的僚屬,賈子誠是本學(xué)生員,兼在衛(wèi)里作幕,平日又有往來。這一干被告,怎生發(fā)落?若照原稟所控,他們無故誣良作賤,威逼人命,皆有應(yīng)得之咎,何能不提案訊問?

  刑名師爺笑道:“東翁,這件事易辦的。原告章三保稟內(nèi),都有架詞,縱然是實,也不過欲賈、朱、許等人買他個不追,可以顢頇了事。東翁先請去相驗可否服毒是實?一面批示簽差,立提被告人證赴案。去的差役,待我授意于他,叫他傳話被告等人,不須費事,他們自然即去料理。連東翁這邊,他們都要盡情的。怕的原告不追問,官不結(jié)也是沒用的。”魯鵾連聲道是。即傳話外面伺候,仍然坐轎開道,向章家而來。又吩咐將原告章三保,一并帶往。

  到了章家門首早有本坊地保上來跪接;里面已搭了官座。

  魯鵾下轎入內(nèi)坐定,先將章三保妻子帶上,問了一遍,即叫仵作人等,在座前相驗。仵作等進去,將如金尸身扛出,放在階下,細細驗畢,報道:“周身無傷,只有兩手指皆青,面皮似鐵,唇齒全黑,腹脹如鼓,委系吞食生煙自盡?!庇謱⒑蜔煹木棋N呈上。魯鵾點了點頭,命書吏填明尸格,即將章三保帶上道:“你女兒服毒身死,本縣已經(jīng)驗明,你可先行買棺盛殮。本縣回衙,代你提傳被告審訊?!闭氯_B連叩頭道:“求大老爺極品高升,朱衣萬世。女兒的尸身是不能收的,恐被告等猶有抵賴?!?br/>
  魯鵾笑道:“你這人可癡了,難道本縣相驗過了,填下尸格,不足為憑的么?被告自然要全行提到,審問真?zhèn)?。真的,他們皆有?yīng)得之咎;假的,你即是借尸訛詐,還要根究你女兒因何服毒。”章三保又叩頭道:“若是虛稟,小的情甘認罪反坐?!濒?#40318;道:“那就是了?!彼旆愿辣痉坏乇#翱赐沂帐?,不許猶有扭難。章三保暫行取?;丶?,俟被告人證提齊,再傳案對質(zhì)”。即起身坐轎回衙。

  章三保送了縣官起身,回來與媽媽相商,買棺收殮如金。好在縣主太爺驗過,不怕他們抵賴。媽媽道:“孩子死的甚苦,須要豐富裝裹,方對得過他。就是歷年來,他也掙的不少?!闭氯5溃骸安挥媚阏f,我也不忍心草草完結(jié)。只得這一遭兒了,好在用下去的,有人來認我們的?!彼鞄Я算y兩,上街買定一口上等杉木棺材。又叫了裁縫至家,連夜趕做衣服,盡用頂高的綾緞。請了陰陽生來,擇定次日卯時入殮。

  此時十月節(jié)令,天氣甚冷,雖遲殮一日無妨。章三保又使人分頭送信于各家親友,早驚動在城一班紳衿人等,向與如金交契,又慕如金的顏色。一聞此言,莫不詫異。趕著過來慰唁,并詢問至死緣由,媽媽一一告訴。眾人聽了,皆咬牙痛恨,慫慂章三保去告狀。若魯甘泉稍有袒向,我們即不依他。雖不該論抵,也要他們大大花去一宗,才得干休。媽媽稱謝了眾人,又留眾人吃了茶果方去。

  次日黎明,各物齊備。章三保早叫了幾名僧道鼓手來伺候。眾親友幫著媽媽代如金穿了衣服,可憐如金一晝夜過來,那里還是生前的花容月貌,百媚千姣,只落得面色由青轉(zhuǎn)黑,唇鼻等處色如紫絳,肚腹高挺過頭尺許,按上硬同鐵石,宛似夜叉魔鬼一般。媽媽見了,分外傷心,復(fù)呼兒叫肉,大哭不止。章三保與如玉等人,亦哭了下來,好半晌方止。朋陽生報時辰已到,階下僧道、鼓手齊齊吹扣,眾人將如金尸骸抬出入殮。媽媽又撫棺碰頭大哭,眾人多方勸住。棺柩即停供后進,一切禮儀皆按幼喪制度章三保開發(fā)了僧道等眾去后,眾親友亦紛紛辭去。章家專待縣里提齊被告,好去對訊。

  再說賈子誠朱丕二人回到衛(wèi)署,賈子誠即叫廚房添上兩樣菜蔬,留朱丕吃飯。又將自己煙具開設(shè),與朱丕對躺在榻上吸煙。賈子誠猶自恨聲不絕,說如金趨奉許家,瞧不起旁人,實系可惡,“須要大大給他個利害,才知道我們不是好惹的。不然還要被他家效尤呢”。朱丕笑道:“你因這些小事,也犯不上這么怄氣。一個娼家,怕沒有法子擺布他么?好在你與魯云程相好,章家又在他管轄之地,明日我同你親去拜他,請他差提章三保,說他縱女為娼,裹脅良家子弟,并提如金本身到案訊問,不怕他倚仗許春舫的聲勢。難道地方官不該驅(qū)逐娼妓么?”賈子誠連聲稱善道:“不如此,不足泄我氣忿。明日午后,你在家等我,同你一道兒去?!眱扇苏?wù)f了半會,家人們早擺上飯來,對面吃畢,凈面漱口,又吸了幾口煙,朱丕方起身辭去。

  適值漕帥行下催糧的文書來,王喜請賈子誠申覆回文,并札催各軍戶旗丁趕緊完納。整整忙了一日,至次日下晝時分公件仍未清結(jié),賈子誠急得心如火焚,恨不得一筆寫完好去約朱丕同往縣署。正在心焦,忽見朱丕跑了進來,形色倉惶滿頭是汗。賈子誠忙立起讓坐,笑道:“你兩日等得不耐煩了,我也急的很。無奈這些遭瘟公事,羈絆的不得分身,我們只好明日去罷?!?br/>
  朱丕雙手齊搖,坐下道:“還說什么送章家的官呢,而今弄出人事來了。我特來與你商量,趕著去彌縫為是。若鬧開來,你我都有未便?!辟Z子誠聽說,也吃了一驚,忙道;“什么事,這般大驚小怪的?天人的事,不過殺人抵命,也沒有事了,何況我們并未殺人。”

  朱丕跺足道:“雖不是殺人,也是一場人命官司?!彼鞂⑷缃鸱旧硭赖脑捈氄f,并章三保如何往縣里去告,如何捏詞?,F(xiàn)在魯云程去相驗過了,已出了差來提你我與許家三人?!靶叶斣瞥填櫮罱磺?,明說差提原被兩造對質(zhì),暗中吩咐來差知會我們,趕快去料理。只要章家不追,即可含糊過去。我想章三保告的是威逼他女兒自盡,原無實據(jù),但是既經(jīng)控告,他定請教了訟師,自有一番強詞奪理,一時難分真?zhèn)?。況且你我等人,若到堂與他對質(zhì),也不像句說話。來差先到我那里走了一趟,此番到許家去了,少停定然到你這里來。我所以搶一步來與你斟酌,如何辦理;雖然不怕他,究竟我們居官的人,于聲名大有關(guān)礙?!?br/>
  賈子誠聽說,亦呆了半晌道:“不意章三保有如此膽量,居然敢捏詞控告我們,其中必有唆訟主使。如金那蹄子,倒舍得尋死,也算件怪事。既承云程關(guān)切,爽性請他捺擱幾日,我們好設(shè)法完結(jié)。且待來差至許家那邊若何辦理,我們再作計較?!?br/>
  朱丕點首稱是,又說到“風(fēng)聞如金吞煙自盡,死的甚慘。今日收殮,有人看了來說,那里還成人形,面目魆黑,兩手鐵青,肚腹高硬,宛同丑鬼相似。想起來如金尋死,也是我們的罪過。若非你前日發(fā)話羞辱他,他這般自由自在的日子,怎生舍得短見。遙想我們走了,許家亦動了氣,也未可知”。賈子誠笑著啐朱丕道:“呸!你倒先不打自招。他死的有什么可憐,才死的好,我才快活,還死遲了呢!我看這件事,岜沒有什么,拚著花幾串錢,海也干了。他到底把條命糟掉了,究竟是那個便宜?!?br/>
  正說著,只見家人上來道:“甘泉縣有兩名差人在外,說有要話面稟?!辟Z子誠道:“叫他們進來?!敝熵нB忙躲開。家人領(lǐng)了來差入內(nèi),見子誠請了安,站立一邊。賈子誠故作不知道:“你們有什么事,成雙作對的來此?”原差道:“一則叩見老爺請安,二則敝上有件公事,請老爺過目?!北銓⒅旌灣噬?,賈子誠接過看畢,仍將朱簽交與來差道:“豈有此理,章家分明借尸訛詐,難道你們貴上就這么準了么?”

  原差道:“起先原是不準的。敝上親往驗過,果系服毒。章三保又說得確確可據(jù),說老爺們威逼他女兒身死,所以敝上請老爺們對質(zhì)即分虛實?!闭f著,走近一步低低道:“敝上也明知章家是借故訛詐,無如他女兒自盡是實,又一口咬定老爺們威逼。但是對質(zhì)下來,自辨真?zhèn)?。惟有一件難處,老爺們何能與他上堂對訊,若遣名家屈去,怕的章三保刁頑,說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不肯同家屬質(zhì)訊。二來老爺們有體面的人,傳聞出去風(fēng)聲不雅。況且敝上又與老爺們交好,更不能不為關(guān)切。奈因公事公力,私情只好擱過一邊,惟有暗中為力。至于章三??馗娴囊馑?,無非想訛詐若干,千人一見。敝上叫差人們轉(zhuǎn)請老爺示下,可能看破些紿他幾文,叫他當堂具張息訟,切結(jié)了案。隨后老爺們再尋件事由,狠狠的力;他一下也甚容易。此是敝、上的私意,仍請老爺們自裁。許老爺那邊,我們?nèi)ミ^了,已照敝上的意思而行。說明日挽出入去,同章家說項,許他個若干叫他結(jié)案?!?br/>
  賈子誠聞?wù)f,沉吟了一會,笑道:“承你們貴上一番美意,焉得不遵。若論章三保膽敢架詞誣告,再去買囑他結(jié)案,還當我們懼怕他呢!任憑他告到部里去,我也不去理他。說到歸原,自有水落石出,孰是孰非,何能憑一面之詞,硬栽人威逼他女兒自盡么?好在不是我們殺他的。那么一來,豈非辜負了你們貴上的盛意,說不得我們自認晦氣,即照許老爺?shù)霓k法。先煩你們回去致意貴上,請他將案暫擱數(shù)日,我這里好叫人去和章家說。倘他所欲太奢,執(zhí)意不從,再來煩你們貴上憑公訊斷?!庇只仡^叫家人提出兩串錢來,賞給來差。

  兩名原差請安謝了賞道:“老爺們是何等樣人,難不成怕他控告么?不過因他家女兒死的可憐,姑從所請,給他幾文。若說他執(zhí)意不行,章三保能有幾個腦袋,雞卵好同石頭碰么?他已得之望外,斷無違拗。差人們且回去稟明敝上,捺擱兩日,候老爺們話說明了,再提章三保當堂具結(jié)銷案。他既答應(yīng),自然要遞情甘息訟的稟詞。那時差人們授意于他,就是了?!辟Z子誠點頭道:“很是。你伙計兩人,頗會干事,我再酬勞你們罷。至于貴上關(guān)切之處,我也理會得,自有道理。你們回去,先代我請安說聲。就是許老爺,也該有話在你們面前?!痹钚Φ溃骸袄蠣斦婺嗣饕娙f里,許老爺也是這般說法。其實敝上是顧念交情,并無別意;”遂告辭退了出外。

  朱丕拍著手笑出來道:“沒事了,自古錢能通神,一毫不錯。這件官司,卻便宜了我。章家也曉得我窮,不過借我搭個腳兒。你們所費若干,只好容我再報罷。許春舫他即用去十倍,我也不見情的?!辟Z子誠笑道:“沒臉的東西,虧你好意思說得出口。明日我們完結(jié)了,單叫魯云程來提你與章三保對質(zhì),看你怎樣?、那時不怕你窮豆楂子,也要榨出點油來?!敝熵Φ溃骸白诱\不要夸嘴,如魯云程單提我去,我即直說你們買囑他了案。試問,他們果真沒有威逼章家女兒,焉肯納賄?只怕你們還要用二發(fā)買囑呢!”

  賈子誠笑著,打了朱丕一下道:“好好,從此我也知道你的心了,不要說笑了,倒是叫淮人到章家去說呢??!敝熵У溃骸案业募胰耸Y禮,頗會說話,我大小事件都叫他辦,從未支離。明日即叫他去,包管得表得里?!辟Z子誠又道:“章家是這么安排了。云程那邊也得送他幾文,他雖口口聲聲說認交情,自古衙門向南開,有理無錢休進來。不管至親密友,用得著他,都不能白過的。你看送他若干,方可出手?”朱丕想了想道:“至少也要二三百金,輕人即是輕己?!?br/>
  賈子誠點首道:“就送三百金去罷。這件小事,也很過得去了。我想今日就送過去,讓他且安了心,好代我實力辦事?!北闳∵^一個紅封套來,上寫“菲敬”二字,又寫了一張匯票,匯到平日共來往的銀鋪內(nèi),實兑紋銀三百兩。即叫進一名家丁,拿了名帖,送到魯太爺衙門里去,說“家主人具了點菲禮奉送,容改日親自詣署相謝。此時因事在案,不便走謁,各事都望魯太爺格外關(guān)照”。家丁應(yīng)著退下,自去送禮。賈子誠又留朱丕吃了晚飯方去。

  朱丕回至家內(nèi),將蔣禮叫上,吩咐了一遍,“明日即去與章三保說,不是我們怕他告狀才來買囑他的,叫他不要錯會了念頭。因他女兒死的甚苦,許老爺既肯成全他,不與他為難,我們也樂得做個人情,高高手放他過去。究竟不因匐葡不挑菜,我們算貼補他女兒喪中一點子用費罷。他女兒舍命一場,若論他架詞誣告,定見不依他的。不要仗著有人主使,審出虛實來,是他自家吃苦,別人替不來的,叫他別要胡涂。你的話要說緊些,不要被他得了口氣去”。

  蔣禮笑道:“老爺請放心,我知道老爺?shù)囊馑?,怕章家欲念過重,不肯就和官司,得步進步的。小的先去詐他一詐,說明利害,然后再許他好處,斷無不從之理。若是說了下來,也是小的一番功勞,只是不能便宜賈老爺,要求老爺栽培?!敝熵αR道:“該行瘟的奴才,還沒有做事,就先想于中取利。事成了,賈老爺自然要賞你的,你忙什么?”蔣禮應(yīng)了聲退出,一面走著,咕噥道:“賞是賞,撈摸是撈摸,也要有這本領(lǐng)才撈摸得下。橫豎賈老爺是省不來的?!敝熵е划敍]有聽見,起身回后。

  蔣禮回到自己房內(nèi),即收拾睡下,在枕頭上尋思,前去作何說辭。開口須要章三保無話可回,又要使他不敢多索,其中我方可余落。想定主見,始沉沉睡熟。未知蔣禮前往說和,章三??煽蠎?yīng)允?要知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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