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回   侍疾承恩正名有待 酬庸表績特薦頻邀

宦海鐘 作者:云江女史


  這賈端甫得的是甚么喜報呢?原來是委他署彰德府,那轅門上抄了牌示來討賞的。次日一早,賈端甫就趕緊上院謝了牌示,又到藩臬首道那里叩謝各位上司,見面自然有許多恭維勉歷的話。回到公館,那道喜的、請酒的、薦朋友、薦家人的絡(luò)繹不絕。接著奉到飭知,又上了幾處衙門,忙了好多天方能料理行期。這張全想起太太害的是個無藥可醫(yī)的相思病,那怎么會好呢?不過等死罷了。死了之后老爺如果續(xù)弦或是納妾,知道是個甚么樣子脾氣的人?老爺是中年以外的人,雖是外面道學(xué),遇到那青春女子,只要是善于籠絡(luò)些的,未有不好。他所制設(shè)或老爺被他制住了,有許多事于我很不便,當(dāng)不如趁這時候,把我這女兒獻(xiàn)了進(jìn)去,將來同這位老爺親近親近,倘然被他看中收用,那時我就是一個西宮國丈,這恩寵威權(quán)豈不格外堅固。況且他這位少爺大起來,也是個昏懦無用之人,將來他一生的宦囊也就在我掌握之中,即使不能成事也沒有甚么吃虧。而且我這女兒是個風(fēng)騷靈活知情識趣的人,任他再學(xué)些同他朝夕相親,沒有不上釣的。這女兒在家鄉(xiāng)的時候,雖從小兒許過人家,好在也是個貧家小戶。將來如果有甚么話說,只要請老爺賞他幾個錢,也沒有不了的事。想定主意,同女兒商量,女兒也甚愿意。這天,賈端甫正從藩臺衙門吃酒回來,張全跟到簽押房里回道:“老爺動身的日期已揀定了,太太這病恐怕一時不會好,路上是不能不要人服侍的。這個老媽子是省城人,帶了他去萬一有點不合式,要開銷他,回來那可不甚容易。不如在省里回了他,叫家人的女兒進(jìn)來服侍服侍太太,等到衙門里再找個那里本地的老媽子,豈不便當(dāng)些。”賈端甫一想,這話很有道理,說道:“你愿意就叫他進(jìn)來也很好?!睆埲溃骸凹胰耸芾蠣斒畮啄甑暮穸?,全家都是老爺?shù)娜耍艺f甚么愿不愿,明兒就叫家人的女兒進(jìn)來?!钡诙欤瑥埲话阉@女兒小雙子送進(jìn)上房。這小雙子是向來得這太太小姐喜歡的,這回看見他進(jìn)來,周氏太太雖在病中,見了也覺心喜。就是煎點藥、熬點粥,也要比那老媽子細(xì)心多了。晚上就在太太房里大床旁邊,鋪了一張小床睡的。太太微微的一叫他就起來,要茶要水他都是臨睡的時候預(yù)備的妥妥貼貼。就是老爺早上的臉湯漱盆,點心小菜等無一不當(dāng)心。晚上老爺睡覺脫下的衣服,折疊的齊齊整整,不但比那太太病的時候服侍得周全,就是那太太不病的時候也還沒有這么細(xì)致。那個老媽子是他進(jìn)來不多兩日就開銷了,隔了幾天動身期近,這小雙子同著靜如小姐把那些箱籠細(xì)軟歸得有條有理,一路上服侍老爺、太太,照料行李物件,上車下車,沒有一點不留心,這位賈大人看了心里十分喜歡,想這人真是個治家能手。到了衙門雖另外雇了一個老媽子,不過洗洗衣服、倒倒馬桶、掃掃地,那老爺太太身邊還是留這小雙子在里頭服侍,沒有放他回去。那小雙子也忠心戀主,不敢辭勞。這位賈端甫接印之后心里想:我引見回省不過半年,就委我署了缺,上司這種知遇必須好好的做點聲名,方足以圖報。遇事加意整頓,凡有屬員公事上來,只要有些微罅隙定見要指出痛駁,就是稟貼里錯個把字,文書里漏塊把印,都要嚴(yán)行申斥的。下車之始,首先辦的兩件要政是:禁閱斥時事的報章,劈毀小說書的板片。次則封閉娼寮妓館,驅(qū)逐把戲馬班。最喜歡的是便服微行,刺探街坊事體。有一回,看見街上一個女的同那男的說話,那男的不曉得說了兩句甚么話,拿這女的開心,這女的就笑著在這男的身上打了兩下。他就叫街上巡警把這男女兩個帶了過來,一問是夫婦兩個。他說這女的歐打丈夫干犯名義,就喝令當(dāng)街掌責(zé)。這男的跪著哀求說是夫妻們玩耍的,并不是真正歐打,要求寬耍他說:“妻歐夫的罪名甚重,這已是從輕發(fā)落。你治家不嚴(yán),也還應(yīng)該責(zé)打,還敢替他求情么?”到底把這女的打了幾十嘴掌才算。又一回,看見小戶人家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扯著爹娘打罵,也叫巡兵扯了過來,當(dāng)街打了一百板子,說:“這小孩子小小的時候就打娘罵爹,若不儆戒儆戒,將來大了必定要犯上作亂的。”從此,嚇的街上那些小孩子,看見賈大人的影子都是怕的。有的時候人家小孩子哭鬧,那父母只要嚇?biāo)f:“賈大人來了?!?br/>
  這小孩子就不敢哭,真有吳下兒童聽著張遼名字就心驚的光景。最恨的是,婦女們妝飾妖冶,說這是冶容誨淫大關(guān)風(fēng)化,看見婦女們留著長長的前留海,他就拿來,當(dāng)街叫剃頭匠通剪了。有的時候,還要請這女的吃幾十個五分頭。有一次,一個紳士家的婦女,是才從江南回來的,走到門口買花,卻是留的長留海,被他看見,登時抓到街心跪著,叫剃頭的來替他剪去,還罵了幾句“不要臉的淫貨”。總算因為紳士家的沒有打。這婦女羞愧難當(dāng),回到家里就尋了自荊這位紳士氣的要去上控,經(jīng)親友們攔住說:“這位太尊是撫臺、藩臺最賞識的,你去上控也沒用,弄的不好還要說你家教不謹(jǐn)吃些虧呢?!边@紳士只好含冤忍氣的罷了。

  這賈太尊尤恨的是賭館,自然早已禁絕。就是人家家里看看牌,被他拿到,也是不輕恕的。有一次,一個人家過生日請了幾桌客,早上吃面之后,留著客人等晚上吃酒,日長無事,就打了兩桌麻將消遣消遣,被他得了風(fēng)跑去捉了,就在那壽堂上打了個落花流水。內(nèi)中有兩個是秀才,一個是別省候甫的佐親,他就說:“我也不革你們的功名,只叫你們見不得人?!?br/>
  登時喊了剃頭的,把這三個人的辮子全行剃去,卻在右偏留了一撮頭發(fā),同那小孩子留的歪桃子似的。學(xué)堂老師聽見信,迎合府大人的意思,趕緊把這兩個秀才注了劣,他本衙門的經(jīng)廳老爺,在上房里同太太、姨太太、小姐打打牌,他又曉得了,悄悄的帶著人走到經(jīng)廳的衙門,擁著那經(jīng)廳的傭人不許通報,一直進(jìn)了上房當(dāng)場拿獲,全數(shù)帶回衙門。依他的意思,竟要把這經(jīng)廳的太太、姨太太、小姐當(dāng)堂掌責(zé),幸虧那安陽縣得了信,趕緊跑來再三求情,這經(jīng)廳的太太們才算免去這個丑。后來他到底上詳,把這位經(jīng)廳撤了。他這微行也有上當(dāng)?shù)臅r候,有一天,在一家茶鋪子里,天已快黑,他坐在旁邊黑暗的地方一張桌子上吃茶,聽那一張桌子上有兩個人談心,一個說道:“我們這位府大人真算是辦事認(rèn)真。”那一個說道:“我看算不得,他做的這些事有些全是應(yīng)該捕廳做的。做了一府的大人,自然要保住這一府的居民安居樂業(yè)那才盡了知府的責(zé)任。你看現(xiàn)在滿境的強(qiáng)梁大盜,弄到商賈戒途。前天,城外頭一家客店都被搶劫,他也不能保護(hù),聽說還有拿來的強(qiáng)盜被他放了的呢。

  只有我們吃教的出了點事他還當(dāng)心些,我尤不佩服他的是驅(qū)逐流娼。若說是流娼害人不得不驅(qū)逐出境,他不過換個碼頭,還去做他的流娼。難道鄰境的百姓就應(yīng)該受害么?況且這些龜鴇娼妓也是中國的子民,若鄰境也都這樣攆法,叫這些人又到那里吃飯去呢?難道逼他餓死不成?地方上的風(fēng)俗好壞我看也不在乎,做官的不能想法子養(yǎng)活子民,致他們做了這種下等生涯,反驅(qū)逐他們來做自己的聲名,這種也算得實心愛民么?”

  賈端甫聽著又愧又惱,要想辯駁兩句又無可辯駁,要想說他毀謗官長收拾收拾他,聽他說起又是個吃教的,倘然拿了他洋人說起話來那可是個沒完。想來無法,只好忍著氣,悄悄的溜回衙門。他那衙門里的關(guān)訪可真是十分嚴(yán)密,凡有來拜他衙門里師爺?shù)?,他吩咐過執(zhí)貼家人同號房把門的總得先來通知他,如果師爺請見,他就穿著衣帽,恭恭敬敬的到師爺房里坐著替他陪客,這客要走,他還要恭恭敬敬的送轎,不坐轎子的,他就叫亮門親自送到大堂檐口。他說:“尊敬老夫子的朋友,正是尊敬老夫子。”弄的這些師爺親友,皆怕勞動這位太尊,不敢輕易登門。他每天早上帶黑就下了簽押房,略為坐坐,就跑到各位師爺書房外頭去轉(zhuǎn),看見師爺用的家人就說:“大約師爺還沒有起來,我也沒有甚么要緊的公事,天氣還早,不必驚動?!?br/>
  說著去了。不多一刻,他卻又來轉(zhuǎn),總要把這位師爺轉(zhuǎn)了起來才算數(shù),可也是真沒有甚么要緊事體。每天吃飯,府衙門里的師爺,他總是陪著一桌吃,那師爺如果伸著筷子夾一筷遠(yuǎn)邊的菜,他就立刻吩咐家人,把這菜送到某師爺面前,他這大廚房的菜,實在壞到不堪他卻能吃,師爺如果說菜不好,他立刻叫了廚子來罵,有時還用馬棒來,嘴里卻咕嘰著道:“他們曉得我是不恥惡食,食無求飽的,所以弄到如此?!彼埖囊晃毁~房師爺是他一個同年的叔子,有五十多歲的年紀(jì),是個江浙人,舒服慣了的,天天吃這壞菜,實在有些難受。這天自己燉了一只鴨子,恐怕東家說他浪費(fèi),又怕人家分他的肥,意思想一人獨(dú)享。到了吃飯的時候,推說今天吃不下,不出來吃,這賈太尊趕緊到房里問老世叔怎么吃不下飯,這位賬房師爺只好說今天稍微有些感冒,他說:“老世叔在客邊身體是最要緊的,既有感冒必得要請醫(yī)生來看,若要耽誤了,我們同年將來要怪我的?!边B忙叫家人去請醫(yī)生,醫(yī)生來了,他自己陪著診了脈,那醫(yī)生不過說是受了點風(fēng),停了點食,開了些蘇葉、訪風(fēng)、谷芽、只青之類,登時叫人買了藥,看著煎好,送與這位師爺吃下去,又交代煮點稀粥,預(yù)備一碟鹽小菜,說是有感冒的人,飲食總宜清淡些,兩頓都是他看著吃的。到了第二天,那只鴨子已經(jīng)變了味??蓱z這位師爺鴨子吃不成,倒吃了一貼藥,真是被他恭維苦了。他雖然如此不近人情,然究竟不能出乎人情之外。白天如此辛苦,到那更深人靜的時候,擁衾自暖,倚枕唉嘆,也不免有寂寞之感。況且他雖是做出那種道學(xué)樣子,其實他心中未嘗不貪花戀色,只要看他從前見了那雙鈴的一番情態(tài),同他夫人向著白駢儀說的那些話,也可以窺見他的隱情。

  他這回從上年入京起,就未能親近女兒色,回到家里同他這太太聚了。不多幾天,這位太太就為病魔纏擾,香桃瘦損,弱骨支離,怎能再替他相如解渴?這大半年下來,賈端甫雖然強(qiáng)自矜持,也就真難排遣。

  這卻也是人情,你看泰西人到了情欲發(fā)動的時候,如無家室必定要找一個娼妓來發(fā)泄發(fā)泄。所以,那輪船到了碼頭,就有些鹽水妹去伺候,這些大副二副也就公然請他們同到艙中了卻一番春興。原為衛(wèi)生起見,不像我們中國近世的人,看見人家掖娼挾妓就說他有乖行止,必定強(qiáng)為抑制,往往有因此弄出終身不治之癥來的。記得有一位京官老爺,家道寒素,不能攜眷住京,又顧惜聲名,不敢去尋花問柳,在京里硬熬著,獨(dú)宿了二十多年才得外放,接了家眷到任。那曉得他在京里熬久了,及至家眷接到身邊,只要一靠著女人的肌膚那精立時就泄,竟成了一個脾弱之癥,不久即赴玉樓,又無子嗣。為著拘守這點操節(jié),倒成了一個無后為大的不孝。這是何苦呢?所以,這位賈端甫的良宵難耐,卻不能責(zé)備他的道學(xué)不堅。有一天,正在輾轉(zhuǎn)反側(cè)好夢難成的時候,覺得有點口渴,想吃一蠱茶,自己又懶得起床,就微微的喊了一聲小雙了,那小雙子卻十分心靈,也就低低的應(yīng)了一聲。這時八月下旬的天氣,只穿著緊身衫褲,趿著弓鞋,走進(jìn)里房問要甚么。賈端甫說:“我要吃口茶?!?br/>
  小雙子就連忙在雞鳴壺里倒了一碗,伸著玉蔥一樣的尖手遞與賈端甫手里。賈端甫低著身子,映著燈光看他這云鬢微松,酥胸半露,一種睡態(tài)慵狀,道學(xué)人也不能不為之動心。就說:“我腰背覺得有些酸痛,你來替我捶一捶。”這小雙子就在床沿上坐著,斜著身子替他捶了幾下。賈端甫道:“你偏著身子不好捶,不如到床上來捶罷?!毙‰p子就上了床,那兩瓣蓮鉤微微觸到身上,一雙玉筍輕輕捶在腰間,賈端甫的興致更耐不得了,就拿手在小雙子緊身小衫之下慢慢的伸了進(jìn)去,在他背上一摸說:“阿呀,你身上凍得冷涼,快睡下來替你溫溫罷?!?br/>
  小雙子佯作含羞不理,賈端甫的手又伸到前邊,小雙子把身子一閃,賈端甫趁勢一起,卻也巧將將的就倒在他的懷中。賈端甫摟著他,臉靠臉的說道:“你從了我,將來還怕沒有好處呢?”

  那小雙子也就如桃李無言任他輕落,也還像那周氏太太新婚之夕,伸伸縮縮的做出許多嬌怯不勝的態(tài)度。賈端甫是從未嘗過原封花雕的人,以為是生辟蠶叢,卻不道已有板橋人跡,可憐他一生只消受了這兩只翹邊細(xì)紋,卻都是那白駢儀替他導(dǎo)其先路,大約也是前世因果。自此以后,這小雙子已蒙臨幸,自然夜夜承歡。那位周氏太太看著,雖不免微含醋意,然平心一想,自己行將就木,此席終須讓人。這小雙子平素服侍的也很殷動,又何必做這無味的冤家,淘那許多閑氣。也就聽他衾傭被抱,做一個半明半暗的小星。這小雙子倒也十分和順,雖然伺候上了老爺,卻還不肯忘了太太,藥爐茶鼎事事經(jīng)心。而且在老爺身上服侍的更為周備,就是濯足浴身也就不避嫌疑躬宦海鐘·8·親其役。這位老爺同著這位太太也都十分憐愛。

  不料,這位周氏太太的病勢到了霜降以后,日重一日,始而夢中吃語,既而睜眼狂呼,后來竟青天白日赤身露體,仰臥胡言;或則深夜起床,挺身狂走;有時濃妝艷裹,有時披發(fā)亂頭;有時痛罵賈端甫,說是被他奸騙破了他的美滿姻緣,聲聲要送他回那通州;有時嚎淘痛哭,說是生成苦命,雖有父母、丈夫竟無一日稱意;有時要剪發(fā)為尼;有時要懸梁自縊,說他是遇著鬼魅又不是鬼魅,說他是患了瘋癲又不是瘋癲。清楚的時候言動無常,糊涂的時候情理莫喻。鬧了一個多月,又變個昏迷不醒在那床上,數(shù)日不言不食,叫他也還答應(yīng),忽然一日神氣清爽坐了起來,叫了兒子女兒,到了面前看了一看,兩個眼里撲簌簌的滾下淚來,說道:“唉,我一生遇人不淑,誤此終身也無從說起。照你老子這樣心行,看起來你們這兩個嬌生,半來也未必有甚么好處。這也是各人命中注定,我也顧不得你們了。”也叫了小雙子到面前說:“我死之后,你就正了這位罷,但愿你好好的服侍老爺,不要有始無終,像我這種苦命。”

  說著就覺氣逆要吐,小雙子連忙取了臉盆過來,吐了一口血,睡下去連喊兩聲“我好恨阿!”就睜著眼睛而去。這一雙兒女連連舉哀呼喚,小雙子將帳子扯落,一面叫老媽子在上房門口招呼了外面家人報知。賈端甫也免不得進(jìn)來痛哭一場,一面吩咐張全備辦棺衾成殮。在這破鏡分釵的時候,卻來了一個升官喜電,原來撫臺因這賈太守上年在光州等出力辦案,保了他一個補(bǔ)缺得以道員用,并賞加三品銜。這時候真是吊者在室,賀者在門。卻也是這位周太太的死后風(fēng)光,那成服開吊點主出殯,卻增了無限光彩。從前有個人,送人家的祭障,將那“生榮歿哀”四字,故意誤釘作“生哀歿榮”,其實,大可以拿來送了這位太太。賈端甫因一時不能回籍,就把靈柩暫寄在一個廟里。

  喪事畢后,這小雙子在那枕邊衾底也曾向那賈太尊提過一次,像那李鳳姐跪在正德皇帝面前一般,要想討過封號。在賈端甫的意思也很愛他的嬌姿。但是,一來有鑒于從前那東家龍實生的覆轍,恐怕天理循環(huán),那時豈不被人說笑。我未正名收房,即使有點甚么事情,這綠帽子不是我戴的,不能算我的帷薄不修。二來想著那位受恩深重的嚴(yán)老師,他也是四十?dāng)嗬^位,既未續(xù)娶又未納妾。我也有兒有女,現(xiàn)在若要置了妾媵,豈不是不能衣缽相傳,人家必說我遏欲功夫未到。所以,當(dāng)下沒有慨然應(yīng)諾,只含糊著說:“好在總不少你的穿戴吃用,何必忙在這些上頭呢?”這小雙子心里雖也想做一做現(xiàn)任府大人的姨太太風(fēng)光風(fēng)光,繼而一想,這位老爺那種家庭官派,死的這位太太已經(jīng)受夠了,我做了他的姨太太還不知要受些甚么規(guī)矩,恐怕倒不及這偷偷摸摸的一切可以自由,好在目前夜里是陪著老爺睡的,日里是同著小姐坐的,老媽子是叫我差遣使喚的,衣服首飾要甚么他也不肯不與我甚么,與姨太太也沒有甚么分別,又何必急急爭此名號呢。那張全早已曉得這位老爺已經(jīng)入了他那位千金的風(fēng)火神圈,早已拿穩(wěn)了,是一位準(zhǔn)太師了。

  到了太太出了殯,看那冊封的懿旨還未下來,也頗想上本奏請。

  后來想道:“我這女兒既已與他同衾共枕,是早已把他箍定了的,還怕他捱到那里去?今兒說明白做了他的姨太太,那名分一定倒也沒有甚么生發(fā),這小丈人掌權(quán)是官場最易惹人說話的,這位老爺又是個沽名釣譽(yù)的人,萬一他倒避起嫌疑同我疏遠(yuǎn)起來,那豈非弄巧成拙,不如讓他含混著,這操縱之權(quán)在我還覺得活動些。三個人各有一個意見,竟不去爭這三字的虛名,只苦了做書的說到他的時候,要多下幾個字的稱呼,不能竟說他是姨太太罷了。

  這賈端甫在任連年飭做的事體,無不合乎上意,那米湯的批語也不知奉了多少,他屬下的州縣曉得他是上司的紅人,也就奉令維謹(jǐn)。只要是他的札子下去,無不雷厲風(fēng)行,那百姓的死活也在所不計。有兩個同他違拗點的,皆被他密密的一個夾單就撤了。他卻廉異常,屬員們就是饋贈點吃的東西,他都要正言相卻。但是他雖如此清廉,做的又不是個十分優(yōu)缺,而他的宦囊頗覺從容。為辦本郡學(xué)堂,他首先損廉兩千金。為創(chuàng)撫臺替他專折奏保,說他雖聲名不敢仰邀獎敘,可否俟歸道班后,賞加二品銜頂戴以示鼓勵,奉到硃批,是著照所請。他那位知己的藩臺喬子寶方伯卻好又升了浙江撫臺,他得了這個電信,就趕緊打了一個密電到省里,是藩憲鈞鑒:恭叩開府大喜,憲節(jié)入親需用必巨,卑府歷任雖不優(yōu),幸自奉儉約廉俸,尚有所余已托日升昌匯到五竿入都,以備憲臺到京取用,出自感激,微忱憲臺,當(dāng)不以盜泉相親,務(wù)求賞功,卑府崇方伯謹(jǐn)稟。那位喬藩臺接到這個電報,他雖也是個清操卓著的人,但這賈端甫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這是出于一片誠心感恩圖報,與那些夤緣賄賂的不同,況且升了撫臺進(jìn)京,升見用度也很不少,正在需款也就破格莞存接著。這位胡雨帥,因為有幾位做京官的親友,替他生母老太太在禮部呈請奏準(zhǔn)旌表節(jié)孝,要替老太太建坊,賈端甫得了省里坐探的朋友密信知會,就趕緊上了個稟帖,大致是:“卑府生平最敬重的是忠孝節(jié)義,現(xiàn)在聽見憲老太太榮膺旌表,真是足以風(fēng)世勵俗的事。所以,搜索囊囊竭誠報效三千金,以備建坊之用?!焙陰浺幌?,這是為表彰上人清德的事體,不比那尋常饋獻(xiàn),似乎不能不收,也就寫了個“奉慈命謹(jǐn)領(lǐng)謝”的帖子寄了回去。卻想著這位太守如此多情,何以為報?趁著國家下詔求賢的機(jī)會,上了一個折子,說這賈崇方是:“學(xué)識精純,操守廉潔,勤政愛民,實事求是,循良之選,遠(yuǎn)到之方?!闭堬啿繋ьI(lǐng)引見。旨意也就照準(zhǔn)。以三千金換二十四字,比那古人一字千金卻要便宜多了。這賈端甫既然得了明保,想知府再去引見沒甚意思,就在賬損案內(nèi)損過道班替他算算,這些報效應(yīng)酬捐項統(tǒng)計總在一萬五六千金之譜,那彰德府的進(jìn)項是算得出來的,他的清名又已上至九重,又本是寒素,卻不知從哪里來的能于予取予求源源不絕,也要算是一個經(jīng)濟(jì)學(xué)家的神手。過班之后,就請委員接署交卸。回省卻好接著喬中丞的信,說是召對的時候,又力保他為監(jiān)司中不可多得之員。

  浙江吏治廢弛,將春到了浙江還要奏調(diào),上頭也答應(yīng)了,叫他趕緊料理進(jìn)京引見的話。他就請了咨文北上到了京中,這時候,他那位厲老師雖沒有再進(jìn)軍機(jī),朝廷念系師傅大臣恩遇也十分隆重,已經(jīng)得了協(xié)揆。見面之后,自然歡喜非常。他那一位對頭熊大軍機(jī),早已賞給陀羅經(jīng)被加恩,予謚諭賜祭葬飭,沿途地方官妥為照料回藉去了。賈端甫見過各位軍機(jī),自然送了些照例的饋贈。那位洪中堂跟前還有些特別的孝敬,至于數(shù)目多少,逢著道學(xué)先生做到,這些事體最為秘密,雖是自己妻妾兒女面前都不肯漏泄一字,比那婦人家偷漢子還要口緊些呢。所以當(dāng)?shù)览镱^也最愿意提拔。這種外方內(nèi)圓的人,你叫做書的到哪里去打聽,又何敢替他隨意鋪敘呢?這個當(dāng)口,那浙江喬撫臺奏調(diào)的折子也到京,引見之后,召見下來就奉了諭旨,是:“本日召見之河南候補(bǔ)道賈崇方仍以道員帶往浙江補(bǔ)用,并交軍機(jī)處存記,欽此。”次日謝了恩,又到各軍機(jī)那里叩謝。

  這位厲中堂也請他去盤桓了一日。他因為急于要到浙江,在京耽擱不到一個月,就到各處辭行,出京回到河南。這一回,他公館里雖然只有兩個雛寰幸喜,一個是有愛弟相陪,一個是甚念前程遠(yuǎn)大,倒都還安安靜靜的沒有出甚么新聞。他就帶了家眷,扶了他太太的靈柩,到了漢口上了輪船。過鎮(zhèn)江的時候,打了張全雇了民船,送他太太的靈柩過江由河回通州。

  他本來也想自己送了回去,一來恐怕到了家鄉(xiāng),那些親友要找著他借錢薦事;二來因為浙江撫臺相需甚殷,多此一轉(zhuǎn)耽擱許多時日,所謂官身不自由,也是無可奈何的事體。到了上海,進(jìn)了長發(fā)樓,上了樓梯就遇到這多年不見的同鄉(xiāng)同年達(dá)怡軒,這就同那上回的書銜接,只因做書的不肯用那“話分兩頭”的俗套,所以常用這倒戟而入的法子,賈端甫又是這部書中的一位出色人物,他的歷史不能過于從略,所以補(bǔ)敘了這兩回。

  看書的固不免覺得隔斷了上回書氣,就是那位急于到任的全太守,恐怕也要等得心焦,下回得趕緊接敘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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