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萇弘文（晁無咎取此文于《變騷》曰：《吊萇弘文》者，宗元之所作也。萇弘，字叔，周靈王之賢臣，為劉文公之屬大夫。敬王十年，劉文公與弘欲城成周，使告于晉。魏獻(xiàn)子蒞政，悅?cè)O弘而與之合諸侯于狄泉。衛(wèi)彪曰：萇弘其不歿乎！周《詩》有之曰：天之所壞，不可支也。及范、中行之難，周人殺萇弘。莊周云：萇弘死，藏其血，三年而化為碧。蓋語其忠誠然也。宗元哀弘以忠死，故吊云。）
有周之羸兮，（羸，力追切。）邦國異圖。臣乘君則兮，王易為侯。威強(qiáng)逆制兮，郁命轉(zhuǎn)幽。（“轉(zhuǎn)”，一作“輔”。）疹蠱膠密兮，（疹，恥忍切，又音軫。字當(dāng)作“”。蠱，音古，毒也。）肝膽為仇。（一作“尤”。）奸權(quán)蒙貨兮，忠勇以劉。伊?xí)r云幸兮，大夫之羞。嗚呼危哉！河、渭潰溢兮，橫軀以抑。嵩高坼多兮，（多，文爾切，山崩，一曰山摧。）舉手排直。壓溺之不慮兮，堅(jiān)剛以為式。知死不可撓兮，明章人極。
夫何大夫之炳烈兮，王不寤夫讒賊。卒施快于剽狡兮，怛就制乎強(qiáng)國。（謂范、中行之難，萇弘與之，晉以為討，周人殺萇弘。）松柏之?dāng)刎踪?，蓊茸欣植。（蓊，烏孔切。茸，如容、而隴二切。）盜驪折足兮，（周穆王八駿，其一曰盜驪。驪，音離。）罷駑抗臆。（罷，音皮。）鷙鳥之高翔兮，孽孤惴而不食。（惴，之瑞切。）竊畏忌以群朋兮，夫孰病百而伸一。挺寡以校眾兮，古圣人之所難。矧援羸以威慠兮，茲固蹈殆而違安。殺身之匪予戚兮，閔宗周之不完。豈成城以夸功兮，哀清廟之將殘。嫉彪子之肆誕兮，彌皇覽以為謾。（《騷》云：皇覽揆予初度兮。謾，平聲。）姑舍道以從世兮，焉用夫考古而登賢。
指白日以致憤兮，卒頹幽而不列。版上帝以飛精兮，ホ廖廓而殄絕。（ホ，徒敢切。）馮云以Р訴兮，（Р，音貢，一音紅，飛聲。）終冥冥以郁結(jié)。欲登山以號辭兮，愈洋洋以超忽。心Ё涸其不化兮，（Ё，音互。涸，音鶴，又胡故切。）形凝冰而自栗。圖始而慮末兮，非大夫之操。陷瑕委厄兮，固衰世之道。知不可而愈進(jìn)兮，誓不偷以自好。陳誠以定命兮，侔貞臣與為友。（“臣”下，一有“以”字。）比干之以仁義兮，（《論語》：微子去之，箕子為之奴，比干諫而死?？鬃釉唬骸耙笥腥恃??！币槐咀鳌氨雀芍柿x兮”，一作“比干之以仁義類兮”，一無“義”字。）緬遼絕以不群。伯夷殉潔以莫怨兮，（子貢曰：“伯夷、叔齊何人也？”曰：“古之賢人也?！痹唬骸霸购?？”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保┦肟塑壠溥z塵？茍端誠之內(nèi)虧兮，雖耆老其誰珍？古固有一死兮，賢者樂得其所。大夫死忠兮，君子所與。嗚呼哀哉！（“哉”下，一有“兮”字。）敬余忠甫。（一作“敬吊忠甫”，一作“敬吊予忠甫”。）
吊屈原文（晁無咎序此文于《變騷》曰：《吊屈原文》者，柳宗元之所作也。原沒，賈誼過湘，初為賦以吊原。至揚(yáng)雄，亦為文，而頗反其辭，自山投諸江以吊之。誼愍原忠，逢時(shí)不祥，以比鸞鳳、周鼎之竄棄；雄則以義責(zé)原，何必沉身？二人者不同，亦各從志也。及子厚得罪，與昔人離讒去國者異，太史公所謂虞卿非窮愁，亦不能著書以自見于世者。故補(bǔ)之論宗元之吊原，殆困而知悔者，其辭慚矣。）
后先生蓋千祀兮，余再逐而浮湘。（永貞元年九月，公初貶邵州刺史，十一月，再貶永州司馬。湘，水名，出零陵縣陽海山，北入江。）求先生之汨羅兮，（屈原為楚懷王左徒，以上官大夫讒于頃襄王，王怒，遷之。屈原至江濱，被發(fā)行吟澤畔，乃作《懷沙賦》，于是懷石自投汨羅以死。汨，音覓，水名，在長沙汨羅縣。）攬蘅若以薦芳。（《離騷》：雜杜蘅與芳芷。攬，持也。蘅，杜蘅。若，杜若。并香草也。攬，魯敢切。蘅，音行。）愿荒忽之顧懷兮，冀陳詞而有光。（一作“明”。）
先生之不從世兮，惟道是就。支離搶攘兮，（《賈誼傳》云：國制搶攘。搶，千羊切。攘，如羊切。）遭世孔疚。（孔，甚也。疚，病也?！对姟罚何倚目拙?，疚，音究。）華蟲薦壤兮，進(jìn)御羔。（《書》：日月星辰、山龍華蟲，作會宗彝。注：華，象也。蟲，雉也。宗廟彝樽，以草蟲等為飾。壤，土壤也。羊小者曰羔。，衣袂。《左傳》襄十四年：衛(wèi)右宰谷曰：“余狐裘而羔袖。”先生之意，蓋以言貴者不獲用，而賤者反得以進(jìn)御云耳。與“袖”同。）牝雞咿兮，孤雄束朱。（《書》：牝雞之晨，惟家之索。朱，喙也。蓋亦以喻賢者不獲伸其喙，而小人反肆其說耳，咿，音伊憂。朱，與蜀同，陟救切。）哇咬環(huán)觀兮，蒙耳大呂。（哇咬，淫聲也?！读涸圩胍罚阂柙煌鄹?。謂淫聲，乃環(huán)而觀之，聞黃鐘、大呂之聲，則蒙耳而不聽也。大呂，六呂之一。蒙，蔽也。哇，烏瓜切。咬，于交切。）堇喙以為羞兮，（堇，烏頭。喙，烏喙。皆有毒者。羞，膳羞也。堇，音覲。）焚棄稷黍。犴獄之不知避兮，（《詩》：宜岸宜獄。注：鄉(xiāng)亭之系曰犴，朝廷曰獄。）宮庭之不處。陷涂藉穢兮，（藉，慈夜切。）榮若繡黼。榱折火烈兮，（榱，室椽。周謂之榱，齊、魯謂之桷。榱，音衰。）娛娛笑舞。（“娛娛”，一作“矣矣”。）讒巧之嘵嘵兮，（嘵嘵，懼也。《詩》：予維音嘵嘵。嘵，欣么切，與“憢”同。）惑以為《咸池》。（咸池，黃帝樂名。）便媚鞠恧兮，（恧，女六切。）美逾西施。（《離騷》：有西施之美容。）謂謨言之怪誕兮，反置而遠(yuǎn)違。（者，以玉充耳。，他甸切。）匿重痼以諱避兮，進(jìn)俞、緩之不可為。（俞、緩，謂俞跗、秦緩也，二人古之良醫(yī)。）
何先生之凜凜兮，厲鍼石而從之。（“鍼”，與“針”同。）但仲尼之去魯兮，（“去”下，一有“舍”字。）曰吾行之遲遲。（孔子去齊，接淅而行。去魯，曰：“遲遲吾行也，去父母國之道也?！保┝禄葜钡蕾?，又焉往而可施？（柳下惠為士師，三黜而不去，且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保┙穹蚴乐h夫子兮，曰胡隱忍而懷斯？惟達(dá)人之卓軌兮，固僻陋之所疑。委故都以從利兮，吾知先生之不忍；立而視其覆墜兮，又非先生之所志。窮與達(dá)固不渝兮，夫唯服道以守義。矧先生之悃忄兮，（悃，苦本切。忄，迫逼切。）滔大故而不貳。沉璜瘞佩兮。（瘞，于計(jì)切。）孰幽而不光？荃蕙蔽匿兮，胡久而不芳？（荃、蕙，皆香草?！峨x騷》：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荃，音孫。）
先生之貌不可得兮，猶仿佛其文章。托遺編而嘆喟兮，渙余涕之盈眶。（眶，音匡，目。）呵星辰而驅(qū)詭怪兮，（謂屈原放逐，見楚廟圖畫天地山川神靈譎詭，及古圣賢怪物行事，書其壁，呵而問之，作《天問》，假以稽疑而渫憤悶也。）夫孰救于崩亡？何揮霍夫雷霆兮，（一無“夫”字。）茍為是之荒茫。耀夸辭之黨朗兮，（夸，好也，又奢貌。黨，目無睛直視也，又不明。夸，音夸。黨，音儻。）世果以是之為狂。哀余衷之坎坎兮，獨(dú)蘊(yùn)憤而增傷。諒先生之不言兮，后之人又何望。（平聲。）忠誠之既內(nèi)激兮，抑銜忍而不長。羋為屈之幾何兮，（《國語》：融之興者，其在羋姓乎？羋，楚姓。屈楚同姓。羋，音弭。）胡獨(dú)焚其中腸。
吾哀今之為仕兮，庸有慮時(shí)之否臧！食君之祿畏不厚兮，悼得位之不昌。退自服以默默兮，曰吾言之不行。既俞風(fēng)之不可去兮，（俞，音偷。）懷先生之可忘！
吊樂毅文（晁無咎曰：《吊樂毅文》者，宗元之所作也。樂毅，其先曰樂羊。燕昭王以子之之亂，而齊大敗燕，昭王怨之，未嘗一日而忘報(bào)齊也。乃先禮郭隗，而毅往委質(zhì)焉，以為上將軍，下齊七十馀城。田單間之，毅畏誅，遂降趙。以書遺燕惠王曰：“臣聞圣賢之君，功立而不廢，故著于《春秋》；勇知之士，名成而不毀，故稱于后世?！惫珎阒泄Χ灰娭宰嫃U也，故吊云。是以附諸《變騷》，一本作《吊樂生》文。）
許縱自燕來，曰：燕之南有墓焉，其志曰（志謂石刻。）“樂生之墓”。余聞而哀之。其返也，與之文使吊焉。
大廈之騫兮，風(fēng)雨萃之。（騫，壞也。）車亡其軸兮，（大廈與軸，皆以喻毅。）乘者棄之。嗚呼夫子兮，不幸類之。尚何為哉？昭不可留兮，道不可常。畏死疾走兮，（此即上所謂畏誅降趙之意。）狂顧傍徨。燕復(fù)為齊兮，（趙封毅于觀津，號望諸君，尊寵毅以警動燕。齊田單與燕軍戰(zhàn)，逐燕北至河上，盡復(fù)齊地。）東海洋洋。嗟夫子之專直兮，不慮后而為防。胡去規(guī)而就矩兮，卒陷滯以流亡。惜功美之不就兮，俾愚昧之周章。豈夫子之不能兮，無亦惡是之遑遑。仁夫（《記·檀弓》：穆公曰：“仁夫公子重耳”。字本此。）對趙之悃款兮，（樂毅奔趙，趙與之謀伐燕。毅曰：“臣嘗事燕，不敢聞命。”）誠不忍其故邦。君子之容與兮，（《離騷》：聊逍遙兮容與。）彌億載而愈光。諒遭時(shí)之不然兮，匪謀慮之不長。跽陳辭以隕涕兮，（《離騷》：扌監(jiān)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跪敷衽以陳辭兮，耿吾既得此中正。跽，長跪也。）仰視天之茫茫。茍偷世之謂何兮，言余心之不臧?。ā把浴?，一作“信”。）
伊尹五就桀贊（蘇氏曰：湯之當(dāng)王久矣，伊尹何疑焉？桀能改過而免于討，可庶幾也。能用伊尹而得志于天下，雖至愚知其不然。宗元意欲以此自解說其從二王之罪也。）
伊尹五就桀?；蛞稍唬骸皽事勄乙娨樱钪蝗事勄乙娨?，夫胡去就之亟也？”柳子曰：“惡，是吾所以見伊尹之大者也。彼伊尹，圣人也。圣人出于天下，不夏、商其心，心乎生民而已。曰：‘孰能由吾言？由吾言者為堯、舜，而吾生人堯、舜人矣？’退而思曰：‘湯誠仁，其功遲；桀誠不仁，朝吾從而暮及于天下可也?！谑蔷丸?。桀果不可得，反而從湯。既而又思曰：‘尚可十一乎？使斯人蚤被其澤也?！滞丸睢ｈ畈豢?，而又從湯。以至于百一、千一、萬一，卒不可，乃相湯伐桀。俾湯為堯、舜，而人為堯、舜之人，是吾所以見伊尹之大者也。仁至于湯矣，四去之；不仁至于桀矣，五就之。大人之欲速其功如此。不然，湯、桀之辨，一恒人盡之矣，又奚以憧憧圣人之足觀乎？（《易》：憧憧往來。憧，赤容切。）吾觀圣人之急生人，莫若伊尹；伊尹之大，莫若于五就桀。”作《伊尹五就桀贊》：
圣有伊尹，思德于民。往歸湯之仁，曰仁則仁矣，非久不親。退思其速之道，宜夏是因。就焉不可，復(fù)反亳殷。猶不忍其遲，亟往以觀。（“觀”，一作“親”）庶狂作圣，（《書》：惟圣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笆保蛔鳌岸取?。）一日勝殘。（《論語》：善人為邦百年，亦可以勝殘去殺。）至千萬冀一，卒無其端。五往不疲，其心乃安。遂升自而，（音而。）黜桀尊湯，遺民以完。大人無形，與道為偶。道之為大，為人父母。大矣伊尹，惟圣之首。既得其仁，猶病其久。恒人所疑，我之所大。嗚呼遠(yuǎn)哉！志以為誨。
梁丘據(jù)贊（公逐遠(yuǎn)方，而近臣無一人為之地者，故曰激贊梁丘。）
齊景有嬖，曰梁丘子，（梁丘據(jù)，字子猶，齊之嬖大夫。）同君不爭，古號媚士。（《左傳》昭二十年：齊侯曰：“唯據(jù)與我和夫？”晏子曰：“據(jù)亦同也，焉得為和？君所謂可，據(jù)亦曰可；君所謂否，據(jù)亦曰否?！保┚啾?，君喜亦喜。（《列子》云：齊景公游于牛山，北臨其國城而流涕曰：“使古無死者，寡人將去斯而之何？”據(jù)從而泣。）曷賢不贊？卒贊于此。媚余所仇，激贊有以。梁丘之媚，順心狎耳，終不撓厥政，不嫉反己。晏子躬相，梁丘不毀。恣其為政，政實(shí)允理。時(shí)睹晏子食，寡肉缺味。愛其不飽，告君使賜。中心樂焉，國用不墜。后之嬖君，罕或師是。導(dǎo)君以諛，聞?wù)齽t忌。讒賢協(xié)惡，民蠹國圮。（部鄙切。）嗚呼！豈惟賢不逮古，嬖亦莫類。梁丘可思，又況晏氏？激贊梁丘，（“激贊”，一作“贊是”。）心焉孔瘁！
霹靂琴贊引霹靂琴，零陵湘水西震馀枯桐之為也。（雷之甚者為震。）始枯桐生石上，說者言有蛟龍伏其，（音款，空也。）一夕暴震，為火之焚，至旦乃已，其余空然，倒臥道上。（空，苦東、戶宋二切，石聲。）震旁之民，稍柴薪之。超道人聞，取以為三琴。琴莫良于桐，桐之良，莫良于生石上，石上之枯，又加良焉，火之馀又加良焉，震之于火為異。是琴也，既良且異，合而為美，天下將不可載焉。（不可載，言美之至也。“載”，一作“再”。）微道人，天下之美幾喪。余作贊辭，識其越之左與右，（《禮記》：朱弦而疏越。注云：越，琴底孔也，如字。）以著其事，又益以序，以為他傳。辭曰：
惟湘之涯，惟石之危。龍伏之靈，震焚之奇。既良而異，爰合其美。超實(shí)為之，贊者柳子。
尊勝幢贊（并序）
以佛之為尊而尊是法，嚴(yán)之于頂，其為最勝宜也。既尊而勝矣，其為拔濟(jì)尤大。塵飛而災(zāi)去，影及而福至，睦州于是誠焉不疑。（睦州，謂李睦州也。以李之叛得罪，貶循州。元和三年正月，以赦，量移永州。）礱石六觚，（《漢書》：破觚為圜，斫雕為樸，觚，謂方也。觚，音孤。）其長半尋，乃篆乃刻，立之為福（一本無“為?！倍?。）馬孺人之墓。（馬孺人，睦州外婦。元和五年五月卒于永，因葬焉。公有《太府李卿外婦馬淑志》，見《外集》。）孺人之生，奉佛道未嘗敢怠。今既沒，睦州又成其志，擇最勝且尊之道文之于石，（“文”，一作“石”。）以延其休。則其生佛所得佛道，宜無疑也。贊曰：
世所尊兮又尊道，勝無上兮以為寶。拔大苦兮升至真，靈合贊兮神而神。駕元?dú)赓鉂?jì)玄津，誰為友兮上品人。德無已兮石無磷，（音，鄰。）延永世兮奠坤垠。靈受福兮公之勤。
龍馬圖贊（并序公嘗欲焚八駿之圖，而獨(dú)于此贊龍馬之圖，豈可信而不誣者耶？）
始吾聞明皇帝在位，靈昌郡（靈昌，滑州郡名。）得異馬于河，而莫知其形。（開元二十九年三月，滑州刺史李邕獻(xiàn)馬，肉鬣龍鱗臆，嘶不類馬，日行三百里。）好事者涿人盧遵（遵，涿人，公之內(nèi)弟。）以其圖來示余。其狀龍鱗、虺尾、（虺，許尾切。）拳髦、環(huán)目、肉鬣，（音獵。）馬之靈怪有是耶？居帝閑，為馬幾二十年，從封禪郊籍，（開元十三年十一月，玄宗封泰山。二十三年正月，耕籍田。）鳴和鑾者數(shù)十事。遇禍亂，帝西幸，（天寶十五年，玄宗幸蜀。）馬至咸陽西入渭水，化為龍泳去，不知所終。且其來也宜于時(shí)，其去也存其神，是全德也。既睹其形，不可以不贊：
靈和粹異，孕至神兮。倮尾童鬣，（倮，力果切。）疏紫鱗兮。巍然特出，瑞圣人兮。（顏延年《赭白馬賦》：實(shí)有勝光吐圖、疇德瑞圣之符焉。）理平和樂，百樂陳兮。（“百”，一作“禮”。）鳴鑾在御，大路遵兮。（《詩》：遵大路兮。）世道悖，（，莫江切。）還吾真兮。哀鳴延首，渭水濱兮。沛焉潛泳，旋ち淪兮。（ち淪，水深廣貌。ち，於倫切。）淵居海逝，靈無鄰兮。出處孔時(shí)，類至仁兮。嗟爾眾類，孰是倫兮。進(jìn)昏死亂，阽厥身兮。（阽，音鹽，又都念切，猶危也。）匪馬之慕，吾誰親兮？贊之斯圖，宜世珍兮！
誡懼箴（或謂公憂、懼二箴，當(dāng)王叔文將敗時(shí)作，恐未必然。觀其辭意，亦貶謫后作也。）
人不知懼，惡可有為？知之為美，莫若去之。非曰童昏，昧昧忽思。禍至后懼，（“后”，一作“而”。）是誠不知。君子之懼，懼乎未始。幾動乎微，事遷乎理。將言以思，將行以止。中決道符，乃順而起。起而獲禍，君子不恥。非道之愆，非中之詭。懼而為懼，雖懼焉如？君子不懼，為懼之初。
憂箴憂可無乎？無誰以寧！子如不憂，憂日以生。憂不可常，（一作“憂可常乎”。）常則誰懌？子常其憂，乃小人戚。敢問憂方，吾將告子：有聞不行，有過不徙；宜言不言，不宜而煩；宜退而勇，不宜而恐。中之誠懇，過又不及。憂之大方，唯是焉急！內(nèi)不自得，甚泰為憂。省而不疚，雖死優(yōu)游。所憂在道，不在乎禍。吉之先見，（《易》：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乃可無過。告子如斯，守之勿墮！
師友箴（并序）
今之世，為人師者眾笑之，舉世不師，故道益離；為人友者，不以道而以利，舉世無友，故道益棄。嗚呼！生于是病矣，歌以為箴。既以儆己，又以誡人。
不師如之何，吾何以成！不友如之何，吾何以增！吾欲從師，可從者誰？借有可從，舉世笑之。吾欲取友，誰可取者？（《孟子》：尹公之他，端人也，其取友必端矣。）借有可取，中道或舍。仲尼不生，牙也久死，（鮑叔牙與管仲為友，后薦仲于桓公以為相。杜甫詩云：君不見管鮑貧時(shí)交，此道今人棄如土。）二人可作，懼吾不似。（“似”，一作“以”，韓作“不吾以”。）中焉可師，恥焉可友，謹(jǐn)是二物，用惕爾后。道茍?jiān)谘?，傭丐為偶；道之反是，公侯以走。?nèi)考諸古，外考諸物，師乎友乎，敬爾毋忽！
敵戒皆知敵之仇，而不知為益之尤；皆知敵之害，而不知為利之大。秦有六國，兢兢以強(qiáng)，六國既除，讠讠乃亡。（謂秦滅齊、楚、燕、趙、韓、魏六國后，不二世而亡。讠讠，自得貌，又淺意?！墩f文》云：欺也?！睹献印罚黑曇纛伾?。讠，音怡，又湯何切。）晉敗楚鄢，（音偃。）范文為患；（《左傳》成十六年：晉師敗楚于鄢陵。范文子曰：“君幼，諸臣不佞，何以及此，君其戒之！”）厲之不圖，舉國造怨。（《左傳》成十七年：晉厲公侈，多外嬖，反自鄢陵，欲盡去群大夫而立其左右。）孟孫惡臧，孟死臧恤；藥石去矣，吾亡無日。（《左氏》二十三年：孟孫惡臧孫，季孫愛之。孟孫卒，臧孫入哭，甚哀多涕，曰：“季孫之愛我，疾擺也；孟孫之惡我，藥石也。美不如藥石，孟孫死，吾亡無日矣?！保┲悄苤q卒以危；矧今之人，曾不是思！敵存而懼，敵去而舞，廢備自盈，祗益為愈。（音庾，又音臾，病也。）敵存滅禍，敵去召過。有能知此，道大名播。懲病克壽，矜壯死暴?？v欲不戒，匪愚伊耄。我作戒詩，思者無咎。
三戒（并序東坡曰：予讀柳子厚《三戒》而愛之，乃擬作《河豚魚》、《烏賊魚》二說，并序以自警。）
吾恒惡世之人，不知推己之本，而乘物以逞，或依勢以干非其類，出技以怒強(qiáng)，竊時(shí)以肆暴，然卒迨于禍。有客談麋、驢、鼠三物，似其事，作《三戒》。
臨江之麋臨江之人，畋得麋，（音眉倪，鹿子也。）畜之。入門，群犬垂涎，揚(yáng)尾皆來。其人怒，怛之。自是日抱就犬，習(xí)示之，使勿動，稍使與之戲。積久，犬皆如人意。麋稍大，忘己之麋也，以為犬良我友，抵觸偃仆，益狎。犬畏主人，與之俯仰甚善，然時(shí)啖其舌。（啖，音淡。）三年，麋出門，見外犬在道甚眾，走欲與為戲。外犬見而喜且怒，共殺食之，狼藉道上，麋至死不悟。
黔之驢黔無驢，有好事者船載以入。至則無可用，放之山下?；⒁娭嬋淮笪镆?，以為神。蔽林間窺之，稍出近之，然莫相知。（，魚僅切。，恭敬也，又張怒。）他日，驢一鳴，虎大駭遠(yuǎn)遁，以為且噬己也，甚恐。然往來視之，覺無異能者。益習(xí)其聲，又近出前后，終不敢搏。稍近，益狎，蕩倚沖冒，驢不勝怒，蹄之。虎因喜，計(jì)之曰：“技止此耳！’因跳踉大，（虎檻切。）斷其喉，盡其肉，乃去。噫！形之ζ也類有德，聲之宏也類有能。向不出其技，虎雖猛，疑畏，卒不敢取。今若是焉，悲夫！
永某氏之鼠永有某氏者，畏日，拘忌異甚。以為己生歲直子，鼠，子神也。因愛鼠，不畜貓犬，（“犬”，一作“又”。）禁僮勿擊鼠。倉廩庖廚，悉以恣鼠不問。由是鼠相告，皆來某氏，飽食而無禍。某氏室無完器，施無完衣，（《方言》：榻前幾，趙、魏之間謂之施。一曰衣架?！抖Y記》：男女不同施架。施，音移。）飲食大率鼠之余也。晝累累與人兼行，（累，倫追切。）夜則竊嚙斗暴，其聲萬狀，不可以寢，終不厭。數(shù)歲，某氏徙居他州。后人來居，鼠為態(tài)如故。其人曰：“是陰類惡物也，盜暴尤甚，且何以至是乎哉！”假五六貓，闔門撤瓦，灌穴，購僮羅捕之。殺鼠如丘，棄之隱處，{自死}數(shù)月乃已。（{自死}，尺救切，與“臭”同。）嗚呼！彼以其飽食無禍為可恒也哉！
有周之羸兮，（羸，力追切。）邦國異圖。臣乘君則兮，王易為侯。威強(qiáng)逆制兮，郁命轉(zhuǎn)幽。（“轉(zhuǎn)”，一作“輔”。）疹蠱膠密兮，（疹，恥忍切，又音軫。字當(dāng)作“”。蠱，音古，毒也。）肝膽為仇。（一作“尤”。）奸權(quán)蒙貨兮，忠勇以劉。伊?xí)r云幸兮，大夫之羞。嗚呼危哉！河、渭潰溢兮，橫軀以抑。嵩高坼多兮，（多，文爾切，山崩，一曰山摧。）舉手排直。壓溺之不慮兮，堅(jiān)剛以為式。知死不可撓兮，明章人極。
夫何大夫之炳烈兮，王不寤夫讒賊。卒施快于剽狡兮，怛就制乎強(qiáng)國。（謂范、中行之難，萇弘與之，晉以為討，周人殺萇弘。）松柏之?dāng)刎踪?，蓊茸欣植。（蓊，烏孔切。茸，如容、而隴二切。）盜驪折足兮，（周穆王八駿，其一曰盜驪。驪，音離。）罷駑抗臆。（罷，音皮。）鷙鳥之高翔兮，孽孤惴而不食。（惴，之瑞切。）竊畏忌以群朋兮，夫孰病百而伸一。挺寡以校眾兮，古圣人之所難。矧援羸以威慠兮，茲固蹈殆而違安。殺身之匪予戚兮，閔宗周之不完。豈成城以夸功兮，哀清廟之將殘。嫉彪子之肆誕兮，彌皇覽以為謾。（《騷》云：皇覽揆予初度兮。謾，平聲。）姑舍道以從世兮，焉用夫考古而登賢。
指白日以致憤兮，卒頹幽而不列。版上帝以飛精兮，ホ廖廓而殄絕。（ホ，徒敢切。）馮云以Р訴兮，（Р，音貢，一音紅，飛聲。）終冥冥以郁結(jié)。欲登山以號辭兮，愈洋洋以超忽。心Ё涸其不化兮，（Ё，音互。涸，音鶴，又胡故切。）形凝冰而自栗。圖始而慮末兮，非大夫之操。陷瑕委厄兮，固衰世之道。知不可而愈進(jìn)兮，誓不偷以自好。陳誠以定命兮，侔貞臣與為友。（“臣”下，一有“以”字。）比干之以仁義兮，（《論語》：微子去之，箕子為之奴，比干諫而死?？鬃釉唬骸耙笥腥恃??！币槐咀鳌氨雀芍柿x兮”，一作“比干之以仁義類兮”，一無“義”字。）緬遼絕以不群。伯夷殉潔以莫怨兮，（子貢曰：“伯夷、叔齊何人也？”曰：“古之賢人也?！痹唬骸霸购?？”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保┦肟塑壠溥z塵？茍端誠之內(nèi)虧兮，雖耆老其誰珍？古固有一死兮，賢者樂得其所。大夫死忠兮，君子所與。嗚呼哀哉！（“哉”下，一有“兮”字。）敬余忠甫。（一作“敬吊忠甫”，一作“敬吊予忠甫”。）
吊屈原文（晁無咎序此文于《變騷》曰：《吊屈原文》者，柳宗元之所作也。原沒，賈誼過湘，初為賦以吊原。至揚(yáng)雄，亦為文，而頗反其辭，自山投諸江以吊之。誼愍原忠，逢時(shí)不祥，以比鸞鳳、周鼎之竄棄；雄則以義責(zé)原，何必沉身？二人者不同，亦各從志也。及子厚得罪，與昔人離讒去國者異，太史公所謂虞卿非窮愁，亦不能著書以自見于世者。故補(bǔ)之論宗元之吊原，殆困而知悔者，其辭慚矣。）
后先生蓋千祀兮，余再逐而浮湘。（永貞元年九月，公初貶邵州刺史，十一月，再貶永州司馬。湘，水名，出零陵縣陽海山，北入江。）求先生之汨羅兮，（屈原為楚懷王左徒，以上官大夫讒于頃襄王，王怒，遷之。屈原至江濱，被發(fā)行吟澤畔，乃作《懷沙賦》，于是懷石自投汨羅以死。汨，音覓，水名，在長沙汨羅縣。）攬蘅若以薦芳。（《離騷》：雜杜蘅與芳芷。攬，持也。蘅，杜蘅。若，杜若。并香草也。攬，魯敢切。蘅，音行。）愿荒忽之顧懷兮，冀陳詞而有光。（一作“明”。）
先生之不從世兮，惟道是就。支離搶攘兮，（《賈誼傳》云：國制搶攘。搶，千羊切。攘，如羊切。）遭世孔疚。（孔，甚也。疚，病也?！对姟罚何倚目拙?，疚，音究。）華蟲薦壤兮，進(jìn)御羔。（《書》：日月星辰、山龍華蟲，作會宗彝。注：華，象也。蟲，雉也。宗廟彝樽，以草蟲等為飾。壤，土壤也。羊小者曰羔。，衣袂。《左傳》襄十四年：衛(wèi)右宰谷曰：“余狐裘而羔袖。”先生之意，蓋以言貴者不獲用，而賤者反得以進(jìn)御云耳。與“袖”同。）牝雞咿兮，孤雄束朱。（《書》：牝雞之晨，惟家之索。朱，喙也。蓋亦以喻賢者不獲伸其喙，而小人反肆其說耳，咿，音伊憂。朱，與蜀同，陟救切。）哇咬環(huán)觀兮，蒙耳大呂。（哇咬，淫聲也?！读涸圩胍罚阂柙煌鄹?。謂淫聲，乃環(huán)而觀之，聞黃鐘、大呂之聲，則蒙耳而不聽也。大呂，六呂之一。蒙，蔽也。哇，烏瓜切。咬，于交切。）堇喙以為羞兮，（堇，烏頭。喙，烏喙。皆有毒者。羞，膳羞也。堇，音覲。）焚棄稷黍。犴獄之不知避兮，（《詩》：宜岸宜獄。注：鄉(xiāng)亭之系曰犴，朝廷曰獄。）宮庭之不處。陷涂藉穢兮，（藉，慈夜切。）榮若繡黼。榱折火烈兮，（榱，室椽。周謂之榱，齊、魯謂之桷。榱，音衰。）娛娛笑舞。（“娛娛”，一作“矣矣”。）讒巧之嘵嘵兮，（嘵嘵，懼也。《詩》：予維音嘵嘵。嘵，欣么切，與“憢”同。）惑以為《咸池》。（咸池，黃帝樂名。）便媚鞠恧兮，（恧，女六切。）美逾西施。（《離騷》：有西施之美容。）謂謨言之怪誕兮，反置而遠(yuǎn)違。（者，以玉充耳。，他甸切。）匿重痼以諱避兮，進(jìn)俞、緩之不可為。（俞、緩，謂俞跗、秦緩也，二人古之良醫(yī)。）
何先生之凜凜兮，厲鍼石而從之。（“鍼”，與“針”同。）但仲尼之去魯兮，（“去”下，一有“舍”字。）曰吾行之遲遲。（孔子去齊，接淅而行。去魯，曰：“遲遲吾行也，去父母國之道也?！保┝禄葜钡蕾?，又焉往而可施？（柳下惠為士師，三黜而不去，且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保┙穹蚴乐h夫子兮，曰胡隱忍而懷斯？惟達(dá)人之卓軌兮，固僻陋之所疑。委故都以從利兮，吾知先生之不忍；立而視其覆墜兮，又非先生之所志。窮與達(dá)固不渝兮，夫唯服道以守義。矧先生之悃忄兮，（悃，苦本切。忄，迫逼切。）滔大故而不貳。沉璜瘞佩兮。（瘞，于計(jì)切。）孰幽而不光？荃蕙蔽匿兮，胡久而不芳？（荃、蕙，皆香草?！峨x騷》：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荃，音孫。）
先生之貌不可得兮，猶仿佛其文章。托遺編而嘆喟兮，渙余涕之盈眶。（眶，音匡，目。）呵星辰而驅(qū)詭怪兮，（謂屈原放逐，見楚廟圖畫天地山川神靈譎詭，及古圣賢怪物行事，書其壁，呵而問之，作《天問》，假以稽疑而渫憤悶也。）夫孰救于崩亡？何揮霍夫雷霆兮，（一無“夫”字。）茍為是之荒茫。耀夸辭之黨朗兮，（夸，好也，又奢貌。黨，目無睛直視也，又不明。夸，音夸。黨，音儻。）世果以是之為狂。哀余衷之坎坎兮，獨(dú)蘊(yùn)憤而增傷。諒先生之不言兮，后之人又何望。（平聲。）忠誠之既內(nèi)激兮，抑銜忍而不長。羋為屈之幾何兮，（《國語》：融之興者，其在羋姓乎？羋，楚姓。屈楚同姓。羋，音弭。）胡獨(dú)焚其中腸。
吾哀今之為仕兮，庸有慮時(shí)之否臧！食君之祿畏不厚兮，悼得位之不昌。退自服以默默兮，曰吾言之不行。既俞風(fēng)之不可去兮，（俞，音偷。）懷先生之可忘！
吊樂毅文（晁無咎曰：《吊樂毅文》者，宗元之所作也。樂毅，其先曰樂羊。燕昭王以子之之亂，而齊大敗燕，昭王怨之，未嘗一日而忘報(bào)齊也。乃先禮郭隗，而毅往委質(zhì)焉，以為上將軍，下齊七十馀城。田單間之，毅畏誅，遂降趙。以書遺燕惠王曰：“臣聞圣賢之君，功立而不廢，故著于《春秋》；勇知之士，名成而不毀，故稱于后世?！惫珎阒泄Χ灰娭宰嫃U也，故吊云。是以附諸《變騷》，一本作《吊樂生》文。）
許縱自燕來，曰：燕之南有墓焉，其志曰（志謂石刻。）“樂生之墓”。余聞而哀之。其返也，與之文使吊焉。
大廈之騫兮，風(fēng)雨萃之。（騫，壞也。）車亡其軸兮，（大廈與軸，皆以喻毅。）乘者棄之。嗚呼夫子兮，不幸類之。尚何為哉？昭不可留兮，道不可常。畏死疾走兮，（此即上所謂畏誅降趙之意。）狂顧傍徨。燕復(fù)為齊兮，（趙封毅于觀津，號望諸君，尊寵毅以警動燕。齊田單與燕軍戰(zhàn)，逐燕北至河上，盡復(fù)齊地。）東海洋洋。嗟夫子之專直兮，不慮后而為防。胡去規(guī)而就矩兮，卒陷滯以流亡。惜功美之不就兮，俾愚昧之周章。豈夫子之不能兮，無亦惡是之遑遑。仁夫（《記·檀弓》：穆公曰：“仁夫公子重耳”。字本此。）對趙之悃款兮，（樂毅奔趙，趙與之謀伐燕。毅曰：“臣嘗事燕，不敢聞命。”）誠不忍其故邦。君子之容與兮，（《離騷》：聊逍遙兮容與。）彌億載而愈光。諒遭時(shí)之不然兮，匪謀慮之不長。跽陳辭以隕涕兮，（《離騷》：扌監(jiān)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跪敷衽以陳辭兮，耿吾既得此中正。跽，長跪也。）仰視天之茫茫。茍偷世之謂何兮，言余心之不臧?。ā把浴?，一作“信”。）
伊尹五就桀贊（蘇氏曰：湯之當(dāng)王久矣，伊尹何疑焉？桀能改過而免于討，可庶幾也。能用伊尹而得志于天下，雖至愚知其不然。宗元意欲以此自解說其從二王之罪也。）
伊尹五就桀?；蛞稍唬骸皽事勄乙娨樱钪蝗事勄乙娨?，夫胡去就之亟也？”柳子曰：“惡，是吾所以見伊尹之大者也。彼伊尹，圣人也。圣人出于天下，不夏、商其心，心乎生民而已。曰：‘孰能由吾言？由吾言者為堯、舜，而吾生人堯、舜人矣？’退而思曰：‘湯誠仁，其功遲；桀誠不仁，朝吾從而暮及于天下可也?！谑蔷丸?。桀果不可得，反而從湯。既而又思曰：‘尚可十一乎？使斯人蚤被其澤也?！滞丸睢ｈ畈豢?，而又從湯。以至于百一、千一、萬一，卒不可，乃相湯伐桀。俾湯為堯、舜，而人為堯、舜之人，是吾所以見伊尹之大者也。仁至于湯矣，四去之；不仁至于桀矣，五就之。大人之欲速其功如此。不然，湯、桀之辨，一恒人盡之矣，又奚以憧憧圣人之足觀乎？（《易》：憧憧往來。憧，赤容切。）吾觀圣人之急生人，莫若伊尹；伊尹之大，莫若于五就桀。”作《伊尹五就桀贊》：
圣有伊尹，思德于民。往歸湯之仁，曰仁則仁矣，非久不親。退思其速之道，宜夏是因。就焉不可，復(fù)反亳殷。猶不忍其遲，亟往以觀。（“觀”，一作“親”）庶狂作圣，（《書》：惟圣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笆保蛔鳌岸取?。）一日勝殘。（《論語》：善人為邦百年，亦可以勝殘去殺。）至千萬冀一，卒無其端。五往不疲，其心乃安。遂升自而，（音而。）黜桀尊湯，遺民以完。大人無形，與道為偶。道之為大，為人父母。大矣伊尹，惟圣之首。既得其仁，猶病其久。恒人所疑，我之所大。嗚呼遠(yuǎn)哉！志以為誨。
梁丘據(jù)贊（公逐遠(yuǎn)方，而近臣無一人為之地者，故曰激贊梁丘。）
齊景有嬖，曰梁丘子，（梁丘據(jù)，字子猶，齊之嬖大夫。）同君不爭，古號媚士。（《左傳》昭二十年：齊侯曰：“唯據(jù)與我和夫？”晏子曰：“據(jù)亦同也，焉得為和？君所謂可，據(jù)亦曰可；君所謂否，據(jù)亦曰否?！保┚啾?，君喜亦喜。（《列子》云：齊景公游于牛山，北臨其國城而流涕曰：“使古無死者，寡人將去斯而之何？”據(jù)從而泣。）曷賢不贊？卒贊于此。媚余所仇，激贊有以。梁丘之媚，順心狎耳，終不撓厥政，不嫉反己。晏子躬相，梁丘不毀。恣其為政，政實(shí)允理。時(shí)睹晏子食，寡肉缺味。愛其不飽，告君使賜。中心樂焉，國用不墜。后之嬖君，罕或師是。導(dǎo)君以諛，聞?wù)齽t忌。讒賢協(xié)惡，民蠹國圮。（部鄙切。）嗚呼！豈惟賢不逮古，嬖亦莫類。梁丘可思，又況晏氏？激贊梁丘，（“激贊”，一作“贊是”。）心焉孔瘁！
霹靂琴贊引霹靂琴，零陵湘水西震馀枯桐之為也。（雷之甚者為震。）始枯桐生石上，說者言有蛟龍伏其，（音款，空也。）一夕暴震，為火之焚，至旦乃已，其余空然，倒臥道上。（空，苦東、戶宋二切，石聲。）震旁之民，稍柴薪之。超道人聞，取以為三琴。琴莫良于桐，桐之良，莫良于生石上，石上之枯，又加良焉，火之馀又加良焉，震之于火為異。是琴也，既良且異，合而為美，天下將不可載焉。（不可載，言美之至也。“載”，一作“再”。）微道人，天下之美幾喪。余作贊辭，識其越之左與右，（《禮記》：朱弦而疏越。注云：越，琴底孔也，如字。）以著其事，又益以序，以為他傳。辭曰：
惟湘之涯，惟石之危。龍伏之靈，震焚之奇。既良而異，爰合其美。超實(shí)為之，贊者柳子。
尊勝幢贊（并序）
以佛之為尊而尊是法，嚴(yán)之于頂，其為最勝宜也。既尊而勝矣，其為拔濟(jì)尤大。塵飛而災(zāi)去，影及而福至，睦州于是誠焉不疑。（睦州，謂李睦州也。以李之叛得罪，貶循州。元和三年正月，以赦，量移永州。）礱石六觚，（《漢書》：破觚為圜，斫雕為樸，觚，謂方也。觚，音孤。）其長半尋，乃篆乃刻，立之為福（一本無“為?！倍?。）馬孺人之墓。（馬孺人，睦州外婦。元和五年五月卒于永，因葬焉。公有《太府李卿外婦馬淑志》，見《外集》。）孺人之生，奉佛道未嘗敢怠。今既沒，睦州又成其志，擇最勝且尊之道文之于石，（“文”，一作“石”。）以延其休。則其生佛所得佛道，宜無疑也。贊曰：
世所尊兮又尊道，勝無上兮以為寶。拔大苦兮升至真，靈合贊兮神而神。駕元?dú)赓鉂?jì)玄津，誰為友兮上品人。德無已兮石無磷，（音，鄰。）延永世兮奠坤垠。靈受福兮公之勤。
龍馬圖贊（并序公嘗欲焚八駿之圖，而獨(dú)于此贊龍馬之圖，豈可信而不誣者耶？）
始吾聞明皇帝在位，靈昌郡（靈昌，滑州郡名。）得異馬于河，而莫知其形。（開元二十九年三月，滑州刺史李邕獻(xiàn)馬，肉鬣龍鱗臆，嘶不類馬，日行三百里。）好事者涿人盧遵（遵，涿人，公之內(nèi)弟。）以其圖來示余。其狀龍鱗、虺尾、（虺，許尾切。）拳髦、環(huán)目、肉鬣，（音獵。）馬之靈怪有是耶？居帝閑，為馬幾二十年，從封禪郊籍，（開元十三年十一月，玄宗封泰山。二十三年正月，耕籍田。）鳴和鑾者數(shù)十事。遇禍亂，帝西幸，（天寶十五年，玄宗幸蜀。）馬至咸陽西入渭水，化為龍泳去，不知所終。且其來也宜于時(shí)，其去也存其神，是全德也。既睹其形，不可以不贊：
靈和粹異，孕至神兮。倮尾童鬣，（倮，力果切。）疏紫鱗兮。巍然特出，瑞圣人兮。（顏延年《赭白馬賦》：實(shí)有勝光吐圖、疇德瑞圣之符焉。）理平和樂，百樂陳兮。（“百”，一作“禮”。）鳴鑾在御，大路遵兮。（《詩》：遵大路兮。）世道悖，（，莫江切。）還吾真兮。哀鳴延首，渭水濱兮。沛焉潛泳，旋ち淪兮。（ち淪，水深廣貌。ち，於倫切。）淵居海逝，靈無鄰兮。出處孔時(shí)，類至仁兮。嗟爾眾類，孰是倫兮。進(jìn)昏死亂，阽厥身兮。（阽，音鹽，又都念切，猶危也。）匪馬之慕，吾誰親兮？贊之斯圖，宜世珍兮！
誡懼箴（或謂公憂、懼二箴，當(dāng)王叔文將敗時(shí)作，恐未必然。觀其辭意，亦貶謫后作也。）
人不知懼，惡可有為？知之為美，莫若去之。非曰童昏，昧昧忽思。禍至后懼，（“后”，一作“而”。）是誠不知。君子之懼，懼乎未始。幾動乎微，事遷乎理。將言以思，將行以止。中決道符，乃順而起。起而獲禍，君子不恥。非道之愆，非中之詭。懼而為懼，雖懼焉如？君子不懼，為懼之初。
憂箴憂可無乎？無誰以寧！子如不憂，憂日以生。憂不可常，（一作“憂可常乎”。）常則誰懌？子常其憂，乃小人戚。敢問憂方，吾將告子：有聞不行，有過不徙；宜言不言，不宜而煩；宜退而勇，不宜而恐。中之誠懇，過又不及。憂之大方，唯是焉急！內(nèi)不自得，甚泰為憂。省而不疚，雖死優(yōu)游。所憂在道，不在乎禍。吉之先見，（《易》：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乃可無過。告子如斯，守之勿墮！
師友箴（并序）
今之世，為人師者眾笑之，舉世不師，故道益離；為人友者，不以道而以利，舉世無友，故道益棄。嗚呼！生于是病矣，歌以為箴。既以儆己，又以誡人。
不師如之何，吾何以成！不友如之何，吾何以增！吾欲從師，可從者誰？借有可從，舉世笑之。吾欲取友，誰可取者？（《孟子》：尹公之他，端人也，其取友必端矣。）借有可取，中道或舍。仲尼不生，牙也久死，（鮑叔牙與管仲為友，后薦仲于桓公以為相。杜甫詩云：君不見管鮑貧時(shí)交，此道今人棄如土。）二人可作，懼吾不似。（“似”，一作“以”，韓作“不吾以”。）中焉可師，恥焉可友，謹(jǐn)是二物，用惕爾后。道茍?jiān)谘?，傭丐為偶；道之反是，公侯以走。?nèi)考諸古，外考諸物，師乎友乎，敬爾毋忽！
敵戒皆知敵之仇，而不知為益之尤；皆知敵之害，而不知為利之大。秦有六國，兢兢以強(qiáng)，六國既除，讠讠乃亡。（謂秦滅齊、楚、燕、趙、韓、魏六國后，不二世而亡。讠讠，自得貌，又淺意?！墩f文》云：欺也?！睹献印罚黑曇纛伾?。讠，音怡，又湯何切。）晉敗楚鄢，（音偃。）范文為患；（《左傳》成十六年：晉師敗楚于鄢陵。范文子曰：“君幼，諸臣不佞，何以及此，君其戒之！”）厲之不圖，舉國造怨。（《左傳》成十七年：晉厲公侈，多外嬖，反自鄢陵，欲盡去群大夫而立其左右。）孟孫惡臧，孟死臧恤；藥石去矣，吾亡無日。（《左氏》二十三年：孟孫惡臧孫，季孫愛之。孟孫卒，臧孫入哭，甚哀多涕，曰：“季孫之愛我，疾擺也；孟孫之惡我，藥石也。美不如藥石，孟孫死，吾亡無日矣?！保┲悄苤q卒以危；矧今之人，曾不是思！敵存而懼，敵去而舞，廢備自盈，祗益為愈。（音庾，又音臾，病也。）敵存滅禍，敵去召過。有能知此，道大名播。懲病克壽，矜壯死暴?？v欲不戒，匪愚伊耄。我作戒詩，思者無咎。
三戒（并序東坡曰：予讀柳子厚《三戒》而愛之，乃擬作《河豚魚》、《烏賊魚》二說，并序以自警。）
吾恒惡世之人，不知推己之本，而乘物以逞，或依勢以干非其類，出技以怒強(qiáng)，竊時(shí)以肆暴，然卒迨于禍。有客談麋、驢、鼠三物，似其事，作《三戒》。
臨江之麋臨江之人，畋得麋，（音眉倪，鹿子也。）畜之。入門，群犬垂涎，揚(yáng)尾皆來。其人怒，怛之。自是日抱就犬，習(xí)示之，使勿動，稍使與之戲。積久，犬皆如人意。麋稍大，忘己之麋也，以為犬良我友，抵觸偃仆，益狎。犬畏主人，與之俯仰甚善，然時(shí)啖其舌。（啖，音淡。）三年，麋出門，見外犬在道甚眾，走欲與為戲。外犬見而喜且怒，共殺食之，狼藉道上，麋至死不悟。
黔之驢黔無驢，有好事者船載以入。至則無可用，放之山下?；⒁娭嬋淮笪镆?，以為神。蔽林間窺之，稍出近之，然莫相知。（，魚僅切。，恭敬也，又張怒。）他日，驢一鳴，虎大駭遠(yuǎn)遁，以為且噬己也，甚恐。然往來視之，覺無異能者。益習(xí)其聲，又近出前后，終不敢搏。稍近，益狎，蕩倚沖冒，驢不勝怒，蹄之。虎因喜，計(jì)之曰：“技止此耳！’因跳踉大，（虎檻切。）斷其喉，盡其肉，乃去。噫！形之ζ也類有德，聲之宏也類有能。向不出其技，虎雖猛，疑畏，卒不敢取。今若是焉，悲夫！
永某氏之鼠永有某氏者，畏日，拘忌異甚。以為己生歲直子，鼠，子神也。因愛鼠，不畜貓犬，（“犬”，一作“又”。）禁僮勿擊鼠。倉廩庖廚，悉以恣鼠不問。由是鼠相告，皆來某氏，飽食而無禍。某氏室無完器，施無完衣，（《方言》：榻前幾，趙、魏之間謂之施。一曰衣架?！抖Y記》：男女不同施架。施，音移。）飲食大率鼠之余也。晝累累與人兼行，（累，倫追切。）夜則竊嚙斗暴，其聲萬狀，不可以寢，終不厭。數(shù)歲，某氏徙居他州。后人來居，鼠為態(tài)如故。其人曰：“是陰類惡物也，盜暴尤甚，且何以至是乎哉！”假五六貓，闔門撤瓦，灌穴，購僮羅捕之。殺鼠如丘，棄之隱處，{自死}數(shù)月乃已。（{自死}，尺救切，與“臭”同。）嗚呼！彼以其飽食無禍為可恒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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