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十七·記十二首

元豐類稿 作者:(宋)曾鞏撰


分寧縣云峰院記

分寧人勤生而嗇施,薄義而喜爭,其土俗然也。自府來抵其縣五百里,在山谷窮處。其人修農(nóng)桑之務(wù),率數(shù)口之家,留一人守舍行饣盍,其外盡在田。田高下磽腴,隨所宜雜殖五谷,無廢壤。女婦蠶杼,無懈人。茶鹽蜜紙竹箭材葦之貨,無有纖鉅,治咸盡其身力。其勤如此。富者兼田千畝,廩實藏錢,至累歲不發(fā),然視捐一錢,可以易死,寧死無所捐。其于施何如也?其間利害不能以ㄗ米,父子、兄弟、夫婦,相去若弈棋然。于其親固然,于義厚薄可知也。長少族坐里閭,相講語以法律。意向小戾,則相告訐,結(jié)黨詐張,事關(guān)節(jié)以動視聽。甚者畫刻金木為章印,摹文書以紿吏,立縣庭下,變偽一日千出,雖笞撲徙死交跡,不以屬心。其喜爭訟,豈比他州縣哉?民雖勤而習(xí)如是,漸涵入骨髓,故賢令長佐吏比肩,常病其未易治教使移也。

云峰院在縣極西界,無籍圖,不知自何時立。景德三年,邑僧道常治其院而侈之。門闥靚深,殿寢言言。棲客之廬,齋庖?guī)焘祝蛄袃砂?。浮圖所用鐃鼓魚螺鐘磬之編,百器備完。吾聞道常氣質(zhì)偉然,雖索其學(xué),其歸未能當(dāng)于義,然治生事不廢,其勤亦稱其土俗。至有余輒斥散之,不為黍累計惜,樂淡泊無累,則又若能勝其嗇施喜爭之心,可言也。或曰使其人不汩溺其所學(xué),其歸一當(dāng)于義,則杰然視邑人者,必道常乎?未敢必也。慶歷三年九月,與其徒謀曰:“吾排蓬ワ治是院,不自意成就如此。今老矣,恐泯泯無聲畀來人,相與圖文字,買石刻之,使永永與是院俱傳,可不可也?”咸曰:“然。”推其徒子思來請記,遂來,予不讓,為申其可言者寵嘉之,使刻示邑人,其有激也。二十八日,南豐曾鞏記。

仙都觀三門記

門之作,取備豫而已。然天子、諸侯、大夫各有制度,加于度則譏之,見于《易》、《禮記》、《春秋》。其旁三門,門三途,惟王城為然。老子之教行天下,其宮視天子或過焉,其門亦三之。其備豫之意,蓋本于《易》,其加于度,則知《禮》者所不能損,知《春秋》者所太息而已。甚矣!其法之蕃昌也。

建昌軍南城縣麻姑山仙都觀,世傳麻姑于此仙去,故立祠在焉。距城六七里,由絕嶺而上,至其處,地反平寬衍沃,可宮可田。其獲之多,與他壤倍,水旱之所不能災(zāi)。予嘗視而嘆曰:“豈天遺此以安且食其眾,使世之ぅぅ施施,趨之者不已歟?不然,安有是邪?”則其法之蕃昌,人力固如之何哉?其田入既饒,則其宮從而侈也宜。慶歷六年,觀主道士凌齊曄相其室無不修而門獨庳,曰:“是不足以稱吾法與吾力。”遂大之。既成,托予記。予與齊曄,里人也,不能辭。噫!為里人而與之記,人之情也;以《禮》、《春秋》之義告之,天下之公也。不以人之情易天下之公,齊曄之取予文,豈不得所欲也夫?豈以予言為厲已也夫?八月日記。

禿禿記

禿禿,高密孫齊兒也。齊明法,得嘉州司法。先娶杜氏,留高密。更紿娶周氏,與抵蜀。罷歸,周氏恚齊紿,告縣。齊貲謝得釋。授歙州休寧縣尉,與杜氏俱迎之官,再期,得告歸。周氏復(fù)恚,求絕,齊急曰:“為若出杜氏?!弊0l(fā)以誓。周氏可之。

齊獨之休寧,得娼陳氏,又納之。代受撫州司法,歸間周氏,不復(fù)見,使人竊取其所產(chǎn)子,合杜氏、陳氏,載之撫州。明道二年正月,至是月,周氏亦與其弟來,欲入據(jù)其署,吏遮以告齊。齊在寶應(yīng)佛寺受租米,趨歸,ㄏ挽置廡下,出偽券曰:“若傭也,何敢爾!”辨于州,不直。周氏訴于江西轉(zhuǎn)運使,不聽。久之,以布衣書里姓聯(lián)訴事,行道上乞食。

蕭貫守饒州,馳告貫。饒州,江東也,不當(dāng)受訴。貫受不拒,轉(zhuǎn)運使始遣吏祝應(yīng)言為復(fù)。周氏引產(chǎn)子為據(jù),齊懼子見事得,即送匿旁方政舍。又懼,則收以歸,扼其咽,不死。陳氏從旁引兒足,倒持之,抑其首甕水中乃死,禿禿也。召役者鄧旺,穿寢后垣下為坎,深四尺,瘞其中,生五歲云。獄上更赦,猶停齊官,徙濠州,八月也。

慶歷三年十月二十二日,司法張彥博改作寢廬,治地得坎中死兒,驗問知狀者,小吏熊簡對如此。又召鄧旺詰之,合獄辭,留州者皆是,惟殺禿禿狀蓋不見。與予言而悲之,遂以棺服斂之,設(shè)酒脯奠焉。以錢與浮圖人升倫,買磚為壙,城南五里張氏林下瘞之,治地后十日也。

嗚呼!人固擇于禽獸夷狄也。禽獸夷狄于其配合孕養(yǎng),知不相禍也,相禍則其類絕也久矣。如齊何議焉?買石刻其事,納之壙中,以慰禿禿,且有警也。事始末,惟杜氏一無忌言。二十九日,南豐曾鞏作。

醒心亭記

滁州之西南,泉水之涯,歐陽公作州之二年,構(gòu)亭曰豐樂,自為記以見其名之意。既又直豐樂之東幾百步,得山之高,構(gòu)亭曰醒心,使鞏記之。

凡公與州之賓客者游焉,則必即豐樂以飲?;蜃砬覄谝?,則必即醒心而望。以見夫群山之相環(huán),云煙之相滋,曠野之無窮,草樹眾而泉石嘉,使目新乎其所睹,耳新乎其所聞,則其心灑然而醒,更欲久而忘歸也。故即其所以然而為名,取韓子退之《北湖》之詩云。噫!其可謂善取樂于山泉之間,而名之以見其實,又善者矣。

雖然,公之樂,吾能言之。吾君優(yōu)游而無為于上,吾民給足而無憾于下,天下學(xué)者皆為材且良,夷狄鳥獸草木之生者皆得其宜,公樂也。一山之隅,一泉之旁,豈公樂哉?乃公所以寄意于此也。若公之賢,韓子歿數(shù)百年而始有之。今同游之賓客,尚未知公之難遇也。后百千年,有慕公之為人而覽公之跡,思欲見之,有不可及之嘆,然后知公之難遇也。則凡同游于此者,其可不喜且幸歟!而鞏也,又得以文詞托名于公文之次,其又不喜且幸歟!慶歷七年八月十五日記。

繁昌縣興造記

太宗二年,取宣之三縣為太平州,而繁昌在籍中。繁昌者,故南陵地,唐昭宗始以為縣。縣百四十余年,無城垣而濱大江,常編竹為障以自固,歲輒更之,用材與力一取于民,出入無門關(guān),賓至無舍館。今治所雖有屋,而庳逼破露,至聽訟于廡下,案牘簿書,棲列無所,往往散亂不可省,而獄訟、賦役失其平。歷七代,為令者不知幾人,恬不知改革,日入于壞。故世指繁昌為陋縣,而仕者不肯來,行旅者不肯游,政事愈以疵,市區(qū)愈以索寞,為鄉(xiāng)老吏民者羞且憾之。

事之窮必變,故今有能令出,因民之所欲為,悉破去竹障,而垣其故基,為門以通道往來,而屋以取固。即門之東北,構(gòu)亭瞰江,以納四方之賓客。既又自大其治所,為重門步廊。門之上為樓,斂敕書置其中。廊之兩旁,為群吏之舍,視事之廳,便坐之齋,寢廬皰氵,各以序為。廳之東西隅,凡案牘簿書,室而藏之,于是乎在。自門至于寢廬,總為屋凡若干區(qū)。自計材至于用工,總為日凡二千三百九十六日而落成焉。夏希道太初,此令之姓名字也。慶歷七年十月二十三日,此成之年月日也。

始繁昌為縣,止三千戶。九十年間,四圣之德澤,覆露生養(yǎng),今幾至萬家。田利之入倍他壤有余,魚、蝦、竹、葦、柿、栗之貨,足以自資,而無貧民。其江山又天下之勝處,可樂也。今復(fù)得能令,為樹立如此,使得無歲費而有巨防,賓至不惟得以休,而耳目尚有以為之觀。令居不惟得以安,而民吏之出入仰望者,益知尊且畏之。獄訟、賦役之書悉完,則是非倚而可定也。予知縣之去陋名,而仕者爭欲來,行旅者爭欲游,昔之疵者日以減去,而索寞者日以富蕃。稱其縣之名,其必自此始。

夏令用薦者為是縣,至二十七日,而計材以至于落成,不惟興利除弊可法也,而其變因循,就功效,獨何其果且速與!昔孟子譏子產(chǎn)惠而不知為政,嗚呼,如夏令者,庶幾所謂知為政者與!于是過子產(chǎn)矣。

凡縣之得能令為難,幸而得能令,而興事尤難;幸而事興,而得后人不廢壞之又難也。今繁昌民既幸得其所難得,而令又幸無不便己者,得卒興其所尤難,皆可喜無憾也。惟其欲后人不廢壞之,未可必得也。故屬予記,其不特以著其成,其亦有以警也。某月日,南豐曾鞏記。

墨池記

臨川之城東,有地隱然而高,以臨于溪,曰新城。新城之上,有池洼然而方以長,曰王羲之之墨池者,荀伯子《臨川記》云也。羲之嘗慕張芝,臨池學(xué)書,池水盡黑,此為其故跡,豈信然邪?方羲之之不可強以仕,而嘗極東方,出滄海,以娛其意于山水之間,豈其徜徉肆恣,而又嘗自休于此邪?羲之之書晚乃善,則其所能,蓋亦以精力自致者,非天成也。然后世未有能及者,豈其學(xué)不如彼邪?則學(xué)固豈可以少哉!況欲深造道德者邪?墨池之上,今為州學(xué)舍。教授王君盛恐其不章也,書“晉王右軍墨池”之六字于楹間以揭之,又告于鞏曰:“愿有記?!蓖仆蹙?,豈愛人之善,雖一能不以廢,而因以及乎其跡邪?其亦欲推其事以勉學(xué)者邪?夫人之有一能,而使后人尚之如此,況仁人莊士之遺風(fēng)余思,被于來世如何哉。慶歷八年九月十二日,曾鞏記。

菜園院佛殿記

慶歷八年四月,撫州菜園僧可棲,得州之人高慶、王明、饒杰相與率民錢為殿于其院成,以佛之像置其中,而來乞予文以為記。

初,菜園有籍于尚書,有地于城南五里,而草木生之,牛羊踐之,求屋室居人焉,無有也??蓷粒瑒t喜曰:“是天下之廢地也,人不爭,吾得之以老,斯足矣?!彼煲葬t(yī)取資于人,而即其處立寢廬、講堂、重門、齋庖之房、棲客之舍,而合其徒入而居之。獨殿之役最大,自度其力不能為,乃使慶、明、杰持簿乞民間,有得輒記之,微細無不受,浸漸積累,期月而用以足,役以既。自可棲之來居至于此,蓋十年矣。

吾觀佛之徒,凡有所興作,其人皆用力也勤,刻意也專,不肯茍成,不求速效,故善以小致大,以難致易,而其所為,無一不如其志者,豈獨其說足以動人哉?其中亦有智然也。若可棲之披攘經(jīng)營,扌摭纖悉,忘十年之久,以及其志之成,其所以自致者,豈不近是哉?噫!佛之法固方重于天下,而其學(xué)者又善殖之如此。至于世儒,習(xí)圣人之道,既自以為至矣,及其任天下之事,則未嘗有勤行之意,堅持之操,少長相與語曰:“茍一時之利耳,安能必世百年,為教化之漸,而待遲久之功哉!”相薰以此,故歷千余載,雖有賢者作,未可以得志于其間也。由是觀之,反不及佛之學(xué)者遠矣。則彼之所以盛,不由此之所自守者衰歟?與之記,不獨以著其能,亦愧吾道之不行也已。曾鞏記。

宜黃縣縣學(xué)記

古之人,自家至于天子之國皆有學(xué),自幼至于長,未嘗去于學(xué)之中。學(xué)有《詩》《書》六藝、弦歌洗爵、俯仰之容、升降之節(jié),以習(xí)其心體、耳目、手足之舉措;又有祭祀、鄉(xiāng)射、養(yǎng)老之禮,以習(xí)恭讓;進材、論獄、出兵授捷之法,以習(xí)其從事。師友以解其惑,勸懲以勉其進,戒其不率,其所為具如此。而其大要,則務(wù)使人人學(xué)其性,不獨防其邪僻放肆也。雖有剛?cè)峋徏敝?,皆可以進之中,而無過不及。使其識之明,氣之充于其心,則用之于進退語默之際,而無不得其宜;臨之以禍福死生之故,無足動其意者。為天下之士,為所以養(yǎng)其身之備如此,則又使知天地事物之變,古今治亂之理,至于損益廢置、先后始終之要,無所不知。其在堂戶之上,而四海九州之業(yè)、萬世之策皆得,及出而履天下之任,列百官之中,則隨所施為,無不可者。何則?其素所學(xué)問然也。

蓋凡人之起居、飲食、動作之小事,至于修身為國家天下之大體,皆自學(xué)出,而無斯須去于教也。其動于視聽四支者,必使其洽于內(nèi);其謹(jǐn)于初者,必使其要于終。馴之以自然,而待之以積久。噫!何其至也。故其俗之成,則刑罰措;其材之成,則三公百官得其士;其為法之永,則中材可以守;其入人之深,則雖更衰世而不亂。為教之極至此,鼓舞天下,而人不知其從之,豈用力也哉!

及三代衰,圣人之制作盡壞,千余年之間,學(xué)有存者,亦非古法。人之體性之舉動,唯其所自肆,而臨政治人之方,固不素講。士有聰明樸茂之質(zhì),而無教養(yǎng)之漸,則其材之不成,固然。蓋以不學(xué)未成之材,而為天下之吏,又承衰弊之后,而治不教之民。嗚呼!仁政之所以不行,賊盜刑罰之所以積,其不以此也歟!

宋興幾百年矣。慶歷三年,天子圖當(dāng)世之務(wù),而以學(xué)為先,于是天下之學(xué)乃得立。而方此之時,撫州之宜黃猶不能有學(xué)。士之學(xué)者皆相率而寓于州,以群聚講習(xí)。其明年,天下之學(xué)復(fù)廢,士亦皆散去,而春秋釋奠之事以著于令,則常以廟祀孔氏,廟不復(fù)理?;实v元年,會令李君詳至,始議立學(xué)。而縣之士某某與其徒皆自以謂得發(fā)憤于此,莫不相勵而趨為之。故其材不賦而羨,匠不發(fā)而多。其成也,積屋之區(qū)若干,而門序正位,講藝之堂、棲士之舍皆足。積器之?dāng)?shù)若干,而祀飲寢食之用皆具。其像孔氏而下,從祭之士皆備。其書經(jīng)史百氏、翰林子墨之文章無外求者。其相基會作之本末,總為日若干而已,何其周且速也!當(dāng)四方學(xué)廢之初,有司之議,固以謂學(xué)者人情之所不樂。及觀此學(xué)之作,在其廢學(xué)數(shù)年之后,唯其令之一唱,而四境之內(nèi)響應(yīng)而圖之,如恐不及。則夫言人之情不樂于學(xué)者,其果然也與?

宜黃之學(xué)者,固多良士。而李君之為令,威行愛立,訟清事舉,其政又良也。夫及良令之時,而順其慕學(xué)發(fā)憤之俗,作為宮室教肄之所,以至圖書器用之須,莫不皆有,以養(yǎng)其良材之士。雖古之去今遠矣,然圣人之典籍皆在,其言可考,其法可求,使其相與學(xué)而明之,禮樂節(jié)文之詳,固有所不得為者。若夫正心修身,為國家天下之大務(wù),則在其進之而已。使一人之行修移之于一家,一家之行修移之于鄉(xiāng)鄰族黨,則一縣之風(fēng)俗成,人材出矣。教化之行,道德之歸,非遠人也,可不勉與!縣之士來請曰:“愿有記?!逼溆浿?。十二月某日也。

學(xué)舍記

予幼則從先生受書,然是時,方樂與家人童子嬉戲上下,未知好也。十六七時,窺六經(jīng)之言與古今文章,有過人者,知好之,則于是銳意欲與之并。而是時,家事亦滋出。自斯以來,西北則行陳、蔡、譙、苦、瞧、汴、睢、泗,出于京師;東方則絕江舟漕河之渠,逾五湖,并封禺會稽之山,出于東海上;南方則載大江,臨夏口而望洞庭,轉(zhuǎn)彭蠡,上庾嶺,繇湞陽之瀧,至南海上。此予之所涉世而奔走也。蛟魚洶涌湍石之川,巔崖莽林ァ虺之聚,與夫雨寒燠風(fēng)波霧毒不測之危,此予之所單游遠寓,而冒犯以勤也。衣食藥物,廬舍器用,箕碎細之間,此予之所經(jīng)營以養(yǎng)也。天傾地壞,殊州獨哭,數(shù)千里之遠,抱喪而南,積時之勞,乃畢大事,此予之所遘禍而憂艱也。太夫人所志,與夫弟婚妹嫁,四時之祠,屬人外親之問,王事之輸,此予之所皇皇而不足也。予于是力疲意耗,而又多疾,言之所序,蓋其一二之粗也。得其間時,挾書以學(xué),于夫為身治人,世用之損益,考觀講解,有不能至者。故不得專力盡思,琢雕文章,以載私心難見之情,而追古今之作者為并,以足予之所好慕,此予之所自視而嗟也。

今天子至和之初,予之侵?jǐn)_多事故益甚,予之力無以為,乃休于家,而即其旁之草舍以學(xué)?;蚣财浔?,或議其隘者,予顧而笑曰:“是予之宜也。予之勞心困形,以役于事者,有以為之矣。予之卑巷窮廬,冗衣礱飯,芑莧之羹,隱約而安者,固予之所以遂其志而有待也。予之疾則有之,可以進于道者,學(xué)之有不至。至于文章,平生所好慕,為之有不暇也。若夫土堅木好高大之觀,固世之聰明豪雋挾長而有恃者所得為,若予之拙,豈能易而志彼哉?”遂歷道其少長出處,與夫好慕之心,以為學(xué)舍記。

南軒記

得鄰之地蕃之,樹竹木灌蔬于其間,結(jié)茅以自休,囂然而樂。世固有處廊廟之貴,抗萬乘之富,吾不愿易也。

人之性不同,于是知伏閑隱奧,吾性所最宜。驅(qū)之就煩,非其器所長,況使之爭于勢利、愛惡、毀譽之間邪?然吾親之養(yǎng)無以修,吾之昆弟飯菽藿羹之無以繼,吾之役于物,或田于食,或野于宿,不得常此處也,其能無焰然于心邪?少而思,凡吾之拂性苦形而役于物者,有以為之矣。士固有所勤,有所肆識,其皆受之于天而順之,則吾亦無處而非其樂,獨何必休于是邪?顧吾之所好者遠,無與處于是也。然而六藝百家史氏之籍,箋疏之書,與夫論美剌非、感微托遠、山冢刻、浮夸詭異之文章,下至兵權(quán)、歷法、星官、樂工、山農(nóng)、野圃、方言、地記、佛老所傳,吾悉得于此,皆伏羲以來,下更秦漢至今,圣人賢者魁杰之材,殫歲月,憊精思,日夜各推所長,分辨萬事之說,其于天地萬物,小大之際,修身理人,國家天下治亂安危存亡之致,罔不畢載。處與吾俱,可當(dāng)所謂益者之友非邪?

吾窺圣人旨意所出,以去疑解蔽,賢人智者所稱事引類,始終之概以自廣,養(yǎng)吾心以忠,約守而恕行之。其過也改,趨之以勇,而至之以不止,此吾之所以求于內(nèi)者。得其時則行,守深山長谷而不出者,非也。不得其時則止,仆仆然求行其道者,亦非也。吾之不足于義,或愛而譽之者,過也。吾之足于義,或惡而毀之者,亦過也。彼何與于我哉?此吾之所任乎天與人者。然則吾之所學(xué)者雖博,而所守者可謂簡;所言雖近而易知,而所任者可謂重也。

書之南軒之壁間,蚤夜覽觀焉,以自進也。南豐曾鞏記。

金山寺水陸堂記

慶歷八年,潤之金山寺火。明年,寺之僧瑞新來治寺事。某月,擇山之陽,亢爽之地,勸州之人某氏為水陸堂,積錢之?dāng)?shù)百三十萬,積日之?dāng)?shù)若干而成。夫金山之以觀游之美取勝于天下,非獨據(jù)江瞰海,并楚之沖而濱吳之要也。蓋其浮江之檻,負崖之屋,椽摩棟揭,環(huán)山而四出,亦有以夸天下者。則天下之東馳而莫不顧慕者,豈特一山之好哉?而其作之完,蓋非一人一日之力。及火,余固嗟夫未嘗得與時之君子者游,而縱夫余心之所樂焉。至于今未久也,則聞夫山之穹堂奧殿、瑰杰之觀滋起矣。此非徒佛之法足以動天下,蓋新者,余嘗與之從容,彼其材且辨有以動人者,故成此不難也。夫廢于一時,而后人不能更興者,天下之事多如此。至于更千百年,委棄郁塞而不得振行于天下者,吾之道是也。豈獨牽于勢哉?蓋學(xué)者之難得,而天下之材不足也。使如此寺之壞,而有新之材,一日之作,軼于百年累世之跡,則事之廢者豈足憂,而世之治可勝道哉!

新方以書告某氏之世善,而其子某又業(yè)為士,因以求予記堂之始,故為之歷道其興壞之端,而并予之所感者寓焉。

鵝湖院佛殿記

慶歷某年某月日,信州鉛山縣鵝湖院佛殿成,僧紹元來請記,遂為之記曰:自西方用兵,天子宰相與士大夫勞于議謀,材武之士勞于力,農(nóng)工商之民勞于賦斂。而天子嘗減乘輿掖庭諸費,大臣亦往往辭賜錢,士大夫或暴露其身,材武之士或秉義而死,農(nóng)工商之民或失其業(yè)。惟學(xué)佛之人不勞于謀議,不用其力,不出賦斂,食與寢自如也。資其宮之侈,非國則民力焉,而天下皆以為當(dāng)然,予不知其何以然也。今是殿之費,十萬不已,必百萬也;百萬不已,必千萬也;或累累而千萬之不可知也。其費如是廣,欲勿記其日時,其得邪?而請予文者,又紹元也。故云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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