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而為神三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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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少村中丞昌壽，少負(fù)奇氣，踔厲風(fēng)發(fā)，魁碩類武夫。與余居相距不里許，晨夕過從，相與角藝論文，間有不合，必反覆爭辯，時(shí)或攘臂大呼，驚動鄰里；遇契合相賞處，又復(fù)為之叫絕。當(dāng)鴛湖書院課時(shí)，每與沈西卿筆山昆季及余醵錢數(shù)百文，至酒肆飲敢，杯盤狼藉，必罄盡以為樂。如是者有年。道光甲辰，余銓金華校官，少村亦成進(jìn)士，以知縣分發(fā)廣東，自是不相見矣。有人自粵中來者，傳其政聲卓然，有“吳青天”之號。比擢撫河南時(shí)，百姓號哭罷市，制萬民傘相送，至千有余柄，即乞丐亦為制傘。好官之名滿天下。然余懶于作書，二十余年不甚通音問。同治丁卯，余以州牧提調(diào)松滬局，適少村奉廣西巡撫之命，來上海附輪舟赴粵。是日，余在寓中，僮仆皆他出，忽聞庖人于門外若與人斷斷然，呼之問故，則曰：“有一類武官者，衣服弊陋，欲來求見。向索手本、名帖、又復(fù)無有，但言‘與官是幾十年前好朋友’，而不肯道姓名?！庇嗉绷钛尤肫淙?。出曰：“官喚汝?！彼煲畯膫?cè)門入，則少村也。相見大喜。少村謂余曰：“足有風(fēng)沙，讓長揖不拜可乎？”余戲之曰：“豈有令中丞公叩首之禮！”少村笑曰：“呼之入、走角門，豈有不行叩首之禮者？”遂彼此大笑。曰：“本欲即行登舟，因知君在此，故特走訪，帶來三仆方打疊行李，不令隨行，而忘持拜帖，乃致此窘。”又笑曰：“即攜拜帖，而廣西巡撫手本亦未具也?！彼炜v談良久。余問其在廣東何以得民如此，曰：“無他伎倆，惟心任事，不要錢耳?！眲e去之際，相訂年逾六十即歸里，同作洛社之會。乃抵粵未半載，遽爾騎箕。國家失此寶臣，朝野惜之。相傳少村沒后，其幕友紹興俞君方家居，正欲午餐，忽舍箸起立，若為接物者；繼又作拆信之狀，戚然曰：“吳中丞書也。中丞以任所公事殷煩，仍邀我前往襄理。然昔在南方，帆檣甚便，今北路非車馬不可，此非我所習(xí)，奈何！”其家人曰：“聞吳中丞歿矣，安得來請？”曰：“中丞今已為冥官?！奔胰嗽唬骸昂尾晦o之？”曰：“不能也?！痹唬骸邦炼\于城隍神，請其代辭乎？”曰：“渠官甚尊，非城隍所能企及。然我往，須得某廚侍我耳?！笔窍?，俞君卒。次日，某廚亦無疾卒。嗚呼！如少村之為人，倘所謂“生為上柱國，死作閻羅王”者，非耶？越五年，復(fù)有余親家錢慎庵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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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庵名德承，浙之山陰人。居心仁恕，律身廉謹(jǐn)，胸中肫然粹然，不設(shè)城府。以簿尉起家，歷官州縣，所至有惠政。同治二年，今相國李肅毅伯方撫吳中，以循良薦舉，特旨擢知府。數(shù)年間，署松江、常州、蘇州、江寧、鎮(zhèn)江府事，賢聲噪一時(shí)。辛未三月，由鎮(zhèn)江得代來蘇，臥病邸舍，時(shí)余自新陽調(diào)攝上海，以邑太繁劇，意不欲往，慎庵顧以大義相勸。蓋慎庵之季女乃余長子?jì)D也。五月，余將赴上海任，慎庵以病劇歸里。六月，慎庵卒。七月，兒子至紹吊喪還，縷述其臨歿情形，余為之驚嘆不已。初，慎庵以疾甚歸，歸后疾日以平，第精神疲乏，未能出戶耳。六月初旬，晨起，謂眷屬曰：“帝命我作總管神，有差官四人來迎赴任，可速具筵款之?！奔胰寺勚尚挪虐?，乃設(shè)羹飯祀之大門外。大門距內(nèi)室遠(yuǎn)，慎庵室中忽怒曰：“四人皆官，遠(yuǎn)來接我，奈何待以野鬼之禮？”促向中堂設(shè)席以享乃可，眾懼，從之。祭訖，屈指計(jì)曰：“二十日太促，二十二日辰時(shí)可矣?！痹揭蝗沼盅裕?、會二縣城隍神為之餞行，待以上官之禮，辭之不得，云云。自是十余日，舉動如常，亦無病狀。至二十二日向辰，呼諸子令催合家眷口齊至榻前訣別。諸子惶遽，以為疾作，將呼醫(yī)，則扌追床怒曰：“我且死，豈醫(yī)者所能活乎？”比家人齊集，舉目周視一過，泊然而逝。與半月前所克之期絲毫不爽。于是蘇人曰：“錢公作我郡城隍矣?！背Ｈ艘嘣唬骸板X公作我郡城隍矣?！苯袼山?、常州二府思其舊德，皆呈請祠名宦焉。先大夫嘗言：閩中同官言可樵司馬朝鑣臨歿，自書一聯(lián)云：“始笑生前徒自苦耳，既知去處亦復(fù)陶然”，以為去來自如。嗚呼！若慎庵之自定死日，可不謂之“去來自如”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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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倉顧伊人撰《吳梅村先生行狀》云：“康熙辛亥正月旦，先生夢至一公府，主者王侯冠服，降階迎揖，出片紙，非世間文字，不可識。謂先生曰：‘此位屬公矣?！滤?，復(fù)夢數(shù)人來迎先生，書期日示之，故豫知時(shí)日，竟不爽?！蓖跷暮喒冻乇迸颊劇芬噍d其事，并記有浙僧水月者能前知，先生疾革，拿舟往詢，僧曰：“元旦夢告之矣，何必問老僧?！眳侨讼鄠?，先生作閻羅王云。余六世從祖諱容永字直方，先生之婿也，順治甲午舉人，考選知縣，卒年僅二十有九。幼時(shí)為冥官，每夜赴陰府治事，嘗思罪何以杖重于笞，斬重于絞？于是皆以身試之。忽奉上帝命曰：“陳某某心存愛人，特予晉秩?！庇谑墙鸸谙蠛?，自稱“小圣”，與岳瀆大神無異。與閩汀黎愧曾甲午同年，嘗謂愧曾曰：“余知四世事：初為蜀通判子，苦嫡母嚴(yán)，商于外，母死乃得歸；再世為王孫；三世為京師竹林寺僧，一日放參，有婦女群過，偶一目之，遂墜落至此。八歲時(shí)，從家大人入寺，一見恍然，齋房徑路皆為記識。今雖為宰相子，后世愈下矣。”事載徐季方《見聞錄》。梅村集中《寄懷陳直方》有“百口風(fēng)波大，三生夢寐真。膏粱虛早歲，辛苦得前身”之句，蓋指其事也。又伯祖惺齋公諱觀國，乾隆乙未科進(jìn)士，歷知江蘇金山、蕭縣、婁縣、甘泉、高郵州，升海門同知。海門之設(shè)學(xué)額，自公詳請奏定。所蒞之處，均循聲卓著。在海門得疾，自言當(dāng)作甘泉縣城隍。卒之夕，衙署前百姓均見“甘泉縣城隍”燈籠，大小數(shù)百，充塞街巷，而公奄逝矣。因記少村、慎庵為神事，故并書之。
○縱大魚獲報(bào)
鐵嶺楊杲樓先生書績，先大夫嘉慶癸亥同年也。先大夫官福建，先生官浙江之青村場鹽大使，不通聞問者四十年。道光癸卯，先大夫里居，于書肆中遇先生，須發(fā)皓然，各不相識，互詢姓名，乃相持大喜。時(shí)先生遷云南恩安縣知縣，以年老乞休，欲于郡城覓屋暫住，先大夫遂留館之。先生忠厚慈祥，待人和靄，年雖七旬而意興如少年。余兄弟侍之每劇譚諧語，至丙夜不肯休。工書，善畫，以意創(chuàng)為箸畫。其法濡紙令稍濕，蘸墨于箸，任意渾灑，云煙滅沒，有大小米之概，人爭寶之。未幾，先生之第三子簡侯宮贊能格來主浙江鄉(xiāng)試，事竣后，遂迎歸京師侍養(yǎng)。次年，宮贊遷甘肅鞏昌道，余亦選金華縣訓(xùn)導(dǎo)，乃上書先生，為俳言，謂：“世弟年三十為巡道，某年三十一而為訓(xùn)導(dǎo)，豈非寸有所長耶？”先生得之大笑，復(fù)書數(shù)百言，皆諧謔語。先大夫見之亦為絕倒。先生嘗為余言官大嵩時(shí)，衙署濱海，魚鮮之屬不絕于庖。一日忽聞門外人聲嘈嘈然，使往問之，乃漁戶網(wǎng)得一大魚，四足，有尾，獨(dú)無角耳，重?cái)?shù)百斤。眾議市無可賣，欲殺之熬油。先生命扛之入署，聚眷屬觀之。時(shí)夫人方有娠，見魚乃謂之曰：“汝雖非龍，然亦當(dāng)是神物，何不自慎而困于豫且，今則性命莫保，奈何？”語未已，此魚兩目汪然出涕，漬地斗許。先生心大不忍，亟出十金畀漁者，而縱此魚于海。魚入海，乍沈乍浮，至中流，震雷一聲，風(fēng)浪大作，遂振鬣去。咸疑為真龍矣。未幾，而簡侯生，官至江蘇布政使。先生之孫名霽者，近又以第二人及第，今官廣西學(xué)政。子孫蒸蒸日上，盛德之報(bào)也。
○狐知醫(yī)
先伯祖洛如公諱，曾祖恬齋公長子也。公幼而岐嶷，髫年能作擘窠書，直隸制府方公觀承延入署，令書“清慎勤”三大字，今節(jié)署堂上所懸“九齡童子書”之榜是也。顧屢試不第，以武英殿纂修《四庫全書》得直隸布政司經(jīng)歷以終。公之長子為枝巖伯諱明遠(yuǎn)，工詩著有《玉照山房集》。少時(shí)習(xí)扶鸞之術(shù)，時(shí)召古計(jì)人相為唱和，其是否，莫能明也。最后來一仙與唱酬最久，自承為狐。會伯祖母張安人下堂而傷其足，疾甚劇，諸醫(yī)束手。狐自贊能醫(yī)，然需藥資銀若干。許之。乃先用敷藥，繼用煎劑，每日二次，以承筐系于梁上，少頃藥即在中，而筐自下矣。煎劑熱可炙手，不知其藥從何處煮也。病愈后，取銀而去，又不知需銀將何所用也。枝巖伯每欲與之相見，輒不可，久之，乃約于某酒肆中晤面。屆期而往，無所遇而歸。歸后隆壇書曰：“室內(nèi)第幾座上長髯之老道士，即我也。君何不相詣耶？”思之信然。自是遂絕。此事先大夫在都中所目擊者。狐自言每月在宮中輪當(dāng)差使數(shù)日，信乎圣天子百靈呵護(hù)也。
先大夫又言：福建省城內(nèi)九仙山有乩壇，主之者亦一狐，作詩文楚楚有致，而大致在以醫(yī)術(shù)濟(jì)人，服其藥者有驗(yàn)，有不驗(yàn)，曰：“吾能治病不能治命也?！敝量偠绞鹬兄鼊t據(jù)居一樓，稱為“仙樓”，可以問卜。李無阝齋方伯自盡一案，星使且至，人往叩之，則畫二紅頂于紙上，莫解其故。既總督汪公、巡撫王公皆褫職，乃悟。道光之季，制府劉公韻珂撤其樓，狐大肆擾，至劉公歸乃已。
○前世事
（一）
海寧查映山先生瑩以吏科給事中督貴州學(xué)政，科試苗疆，取一土司之子入泮。撤棘后，土司率其子來謁謝，美如冠玉。公有一侍者，貌亦娟好，土司子歸后，此人遽辭公去，疑而訪之，則兩美必合也。公一笑置之。至次年鄉(xiāng)試揭曉，土司子竟得解元，公謂中丞曰：“此人在上年我甫取之入學(xué)，筆下甚平，何能作此等文？”試傳訊之，一到即款伏，系倩浙江湖州某舉人頂替入場所作。中丞大駭，然以罪名重大，頗思消弭之。察公顏色不懌，不敢遽言，擬越日再為周旋。公去后，適有他事須奏，升炮發(fā)摺，中丞聞之，疑公以此事上達(dá)，己若不陳，懼干譴責(zé)，遂連夜繕疏入告。次日詢公所奏之件，則并不因此也，二公俱大悔恨。疏上，得旨：“照例正法”，兩人遂駢首死。事越二十余年，公久歸道山，有湖州姚孝廉，年二十余，文名籍甚，會試報(bào)罷后，留京與先大夫同客查小山比部有圻處。比部即公之嗣子也。孝廉為人恂恂篤謹(jǐn)，不妄交游，獨(dú)與先大夫善。一日微疾，握先大夫手曰：“吾將以后事累君矣?！斌@詢其故，則歷舉前事，蓋土司子控于地下，孝廉則某舉人之后身，將往對質(zhì)。先大夫問：“何以不早為發(fā)覺？”則曰：“科場舞弊，例應(yīng)處斬，本無可言；學(xué)政摘發(fā)弊竇，亦是其職。特以查公有疑其誘侍者一事，心近于私，當(dāng)有挾嫌之罪。冥官以究竟事本因公，故待查公數(shù)盡之后始行提訊，若公誠無此心，則土司子亦不能再有異說。第某不幸，前世因之橫死，今世又因之夭死耳?！闭Z訖痛哭，次日遂卒。此事比部本不知之，既詢公隨往貴州之老仆，則信有此事，而內(nèi)中曲折不能如孝廉所述之詳。噫！孝廉既予之轉(zhuǎn)生矣，何必又令之再死乎？且前世以孝廉罹禍，今世何為又予以孝廉？徒使姚氏門中寡妻弱子煢々無告。此則天理之不可解者也。孝廉名某，字某，先大夫曾舉之，則予忘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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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洲徐少鶴侍郎，嘉慶乙丑榜眼。姑丈季雅先生之兄也。侍郎博學(xué)，工古文，為姚姬傳先生入室弟子，曾侍上書房。宣宗登極，以師傅恩，隆隆驟遷，方且大用，乃于督安徽學(xué)政任內(nèi)，以┲疾遽卒。天子眷念舊學(xué)，飾終之典極為優(yōu)渥。當(dāng)公初病時(shí)，即若有所見，作《紀(jì)夢詩》十余首，窈冥恍忽，多不可解。臨終自言：“前世為福建林公子客，茲以公子事牽累至此?！比凰鶠楹问?，卒未明言也。季雅姑丈有文述病中見冥王事甚詳，余粗記其梗概如此。嗟乎！姚與徐皆以前生事夭其天年，然一則僅登賢書，一則官至通顯，乃各追其前事而死。天欲殺之則如勿生，何必多此一舉？然亦可令人警懼，今世勿作累來世之事可也?；蛟唬骸笆廊说陬櫮壳?，后日之累且勿顧，況來世之累乎！”悲夫！
○科場中鬼神
科場中，世每艷稱鬼神事，以彰果報(bào)。余自道光戊子科起，至咸豐乙卯科止，共鄉(xiāng)試十五次，前后居矮屋中計(jì)一百三十五日，可謂久矣，然鬼神之變幻，不特目未之見，即耳亦未之聞。惟外舅聞藍(lán)樵先生言：“嘉慶丁卯科鄉(xiāng)試，頭場三藝脫稿，已三鼓矣，內(nèi)逼如廁，比還，見燭臥于卷面，已橫寸許，不特卷不焦灼，并油亦不溢出，驚為奇異。是科遂中式，容是鬼神之力。至咸豐辛亥科鄉(xiāng)試，同官陳星二子丙曾、誦曾，兄弟同掇高魁，其文皆取法尤、王，于是都中盛傳星于元旦夢文昌神，告以今年闈藝宜學(xué)西堂、農(nóng)山，因此得雋。祁春圃相國以問貢荊山方伯，緣星次子右曾館于其家也，右曾馳書歸詢其父，星持以告余，并笑曰：“君今為文昌矣?！鄙w上一年都門寄來擬題若干，內(nèi)有“可使有勇”二句，丙曾謂余：“此文自王農(nóng)山后，無人能繼作者?！庇嘁蛉∩贂r(shí)所作是題文示之，丙曾嘆為驚才絕艷，傾倒萬狀，余謂是之學(xué)，壯夫不為。丙曾乞其文去，呈之星，星謂：“此調(diào)不彈已久，鄉(xiāng)試可以必薦，而不能保其必售。初學(xué)偶學(xué)之亦無不可?！庇谑潜苄纸詫W(xué)為之，而時(shí)時(shí)請業(yè)于余。余初尚為改削，久而益厭，不復(fù)過問。比入試，而題系“必也射乎”三句，適可用尤、王腔調(diào)，弟兄遂皆中式，并無所謂文昌示夢也。因知科場內(nèi)所傳鬼神之事，大率類此。
○科場中尤王體
丙曾兄弟既同捷，于是浙省人士競揣摩聲調(diào)之學(xué)，書肆遂取農(nóng)山、西堂二公文稿重雕之，為尤、王合刻，風(fēng)行一時(shí)。都中論文者以為敗壞風(fēng)氣，龍編修元禧尤惡之。壬子會試，龍適與分校之役，搜得一文情濃艷之卷，示人曰：“此必陳氏兄弟也?！必綑M抹而黜之。丙曾顧為清微淡遠(yuǎn)之作，又得中式。比填榜，龍見陳丙曾名，大駭，取其卷讀之，復(fù)大驚。丙曾字子雁，誦曾字子清，右曾字子銘；同母兄弟，皆少年高第，談?wù)哂小叭闃洹敝俊?br/>
○武夫不知文字
張璧田軍門玉良，起于行伍，目不識丁。余初于蘭溪軍次見之，適有急牒至，軍門折閱，點(diǎn)首攢眉者良久，乃舉付從兵，令送文案處。余詢牒中何事，笑而不答，以為秘不肯宣也。越日，又見持一札顛倒觀之，大惑不解，既乃知其本不知書，特為此以掩飾人之耳目。嘗與程印鵲太守?fù)Q帖，三代中有名“蚤”者，頗以為怪；繼復(fù)見其一帖，則是“早”字矣。因詢其文案某君，答曰：“渠不能指定一字，第隨其口語而書之，是以如此?！蓖瑫r(shí)有吳總?cè)衷偕?，眇一目，每?zhàn)必先登，賊畏之，呼為“吳瞎子”。嘗延僧追薦先人，僧請三代諱氏，張目不能答，急召文案委員，令撰一好名字與之。聞?wù)吲醺埂４伺c侯景之托王偉撰七廟諱者何異？善乎，國初之馬惟興也。惟興以孫可望將來降，官至福建總兵。順治之季，嘗賜諸將三代封典，惟興久之不上，撫臣問之，愀然曰：“某少時(shí)為寇虜，相從作賊，今幸際會風(fēng)云，實(shí)不知父何名、母何氏，若私撰之，不惟欺君，亦自誣其先人矣。愿公以此語上聞，但恩榮及身而已?！币粫r(shí)皆是其言。惜無人以是說告之軍門及吳總?cè)忠病?br/>
○凌厚堂之怪誕
歸安凌厚堂，道光辛卯舉人，大挑選授金華教諭，與余同官。性怪僻，敢為大言。初到官，即于明倫堂自署一聯(lián)云：“金匱萬千，衷孔子曰，孟子曰；華袞百廿，作帝者師，王者師。”見者無不吐舌。論學(xué)直宗孔孟，于宋儒一概抹煞，而尤惡朱子，極口肆罵，至謂：“朱子之父名松，與秦檜之‘檜’字同班輩，而朱子之名則與檜子秦喜無異。語極狂悖。課人讀四子書，只誦白文，凡朱注盡刪之。嘗在金華府署中與其同鄉(xiāng)孫柳君孝廉談及考亭，孫稍右之，遂欲加以白刃。以是人莫敢在其前稱紫陽氏者。議論縱橫，自謂是奎宿降生，俯視一切。于天下人無不鄙薄，顧獨(dú)與先大夫善，執(zhí)子姓禮惟謹(jǐn)。又有閩人林拔皋先生，年七十余，亦與之往來。會有人延之小飲，座客互論金華人物，凌拍案曰：“郡城中只有一個半人，其余皆畜類耳！”一人為先大夫，半人指林君。座客驚，稍稍引去，凌傲然自得。工古文，善奇門，醫(yī)卜星相無所不能。著有《德輿子外集》數(shù)十萬言，儷于古作家。而于醫(yī)尤自負(fù)，先大夫年七十五，猝中風(fēng)疾，以為不救矣，藥之，數(shù)劑而愈?？h署有幕友延之視疾，按其脈曰：“無妨?！鳖欀敢挥言唬骸熬伾趸蓿?dāng)有病?！彼煸\之曰：“疾不可為也，百日內(nèi)當(dāng)疽發(fā)背死。”其人固康強(qiáng)無恙也，至期果以疽歿。于是人爭神之。然內(nèi)子聞淑人疾，醫(yī)之竟死。凌自恨無效，亦發(fā)病者累月。其相人也，一望即能決其貴賤、壽夭。何宮保桂清，辛卯同年也，撫浙時(shí)，凌以教職考驗(yàn)，一見歡然握手曰：“君昔相我當(dāng)封疆，今封疆矣；請?jiān)僖曃耶惾蘸慰?？”對曰：“昔觀公相甚善，今所留下部髯，甚惡矣，于法當(dāng)斬首?！焙未笈?，揮之出。越六年，何果以失守罪伏法。此外，相離間有不中者，然后來應(yīng)驗(yàn)者居多。嘗謂先大夫曰：“大劫將臨，浙江無一片干凈土，吾所相人多橫死者，獨(dú)公祖孫父子相皆善，不遭此劫，當(dāng)是公厚德所致?！庇謬L昌言：“年屆庚申，京城有急兵入，而杭州亦破，數(shù)俱前定，莫可挽回?！敝良何礆q，遂棄官歸。時(shí)余為富陽教諭，舟過城下不入，貽書先大夫訣別，語甚慘，而猶以“子孫無害”之說慰先大夫焉。次年庚申，夷人果入京師，而杭城于二月間為粵匪所陷，皆如其言。自是余奔走兵間，無從得其消息。至乙丑歲，在盛澤遇其鄉(xiāng)人，問之，乃知其歸后居晟舍鎮(zhèn)，杜門不出。湖州陷之月，自卜賊匪當(dāng)于某日到鎮(zhèn)，若過巳時(shí)則無害。屆日開門延友，飲酒以待。至巳時(shí)，賊果至，執(zhí)之以歸。偽王聞其名，將以為軍師，大罵不肯；命之跪，不肯。有賊帥為之緩頰曰：“一揖即縱汝出矣?！币嗖豢?。偽王怒，揮去殺之。延頸受刃，顏色不變而死。噫！厚堂亦可謂非常人矣！
厚堂最喜言區(qū)田法，謂成湯七年之旱，賴伊尹以此治田，故民不饑死。繪圖，著書，逢人必勸，顧無一人信之者，每深嘆恨。又自詡奇門遁法，謂可以入水不濡，入炎不云云。一日方圍爐環(huán)坐，厚堂又掀髯譚火遁，余戲舉鐵箸夾炭火燒其須，厚堂驚起走，眾客大笑。然相蔡二風(fēng)有水厄，當(dāng)授以水遁法，而二風(fēng)果以殉難投井死。
○雅謔
蕭山蔡二風(fēng)召南，道光戊戌年進(jìn)士，云南即用知縣，改就教職，銓杭州府教授。丁憂服闋，再選金華府教授。為人忠厚長者，言吶吶然，如不出諸其口。遇諧謔際，時(shí)出一語，令人解頤。性慎密，意所不合，亦不宣于言。余嘗與商一事，不答；再問，再不答；余性卞，遂罵之，亦笑而不答也。與余交逾十年，情好甚摯。余時(shí)綜理局事，從未以一事相干，終年閉門課徒而已。凌厚堂毀朱子，二風(fēng)與倪少尉時(shí)帆共非之，余謂：“此厚堂代二君報(bào)怨耳?！眱扇梭@問故，余曰：“君等不讀‘居蔡及反其旄倪’之注乎？”眾為哄堂。二風(fēng)第曰：“君是陳人，故述陳言。”時(shí)府試責(zé)金華、湯溪兩縣備旗、鼓二，明府不允，謂無向例，余諧之曰：“此真所謂‘金湯鞏固、旗鼓相當(dāng)’矣?！北姺紧尤?，二風(fēng)忽正色謂湯溪沈明府曰：“湯邑之應(yīng)辦鼓，見于經(jīng)書，何可推諉？”沈請其說，則徐曰：“君不讀《衛(wèi)風(fēng)》‘擊鼓其鏜’耶？”眾亦哄堂。辛酉正月，余以辦理糧臺，寄眷口于金華。二風(fēng)來賀歲，譚次，忽戚然謂余曰：“內(nèi)子最信佛，膜拜誦經(jīng)者數(shù)十年矣，今年元夕忽夢觀音大士告之曰：‘大劫已至，上帝以爾家世代良善，一人不在劫中?！瘍?nèi)子醒而甚喜，我獨(dú)至今怏怏?！币蜷L嘆曰：“若只我家不罹劫，則眾人之遭劫者多矣。即幸而生全，有何意味？”其居心忠厚如此。四月賊至城破，二風(fēng)投井殉難，二子亦相繼死，獨(dú)遺一孫在。乃恍然大士所告以“一人不在劫”，謂只剩此一人也。壬申之夏，其孫入泮矣，來上海署謁余。追念舊事，為之愴然。
○李地山殉難
粵匪之難，浙江之官紳殉義者最多。余之所不相識者無從論定，相識中則當(dāng)為李地山明府首屈一指。地山名福謙，湖北之監(jiān)利人，咸豐戊午來攝金華縣事。會粵匪石達(dá)開由處州攻陷永康、武義，逕逼金華，一時(shí)佐貳諸君多托故引去，官舍一空，城中現(xiàn)任地方官只太守及明府二人耳。士民奔走，不可禁止。雖復(fù)力事城守，然風(fēng)聲鶴唳，一夕數(shù)驚，賊茍乘銳來攻，實(shí)無抵御之法。余見人心搖動有不終日之勢，慷慨謂明府曰：“以金郡之大，若無一二死節(jié)之官，不亦辱朝廷而羞當(dāng)世之士哉！”明府持其衣帶間所赍藥示余曰：“子無慮，我必死之。”因與謀所以死之處。余曰：“聞古人有止水之說，今大橋下水清而深，當(dāng)可為葬身之地?！泵鞲唬骸安蝗?，投水而或?yàn)槿怂龋驗(yàn)橘\所钅句獲，求死不死，反受玷辱，不如仰藥自盡之有把握。”送指永福寺內(nèi)之塔曰：“我死必于更上一層，所謂置身百尺也?！庇嘈υ弧熬芍^得死所矣?！北荣\退，明府調(diào)攝仁和縣事，余送其行曰：“腰間藥可棄之矣?！泵鞲唬骸安蝗弧＝褓\雖竄去，并非敗滅，安見其不再來？我仍當(dāng)戒備耳?！备甓?，賊破杭州，明府時(shí)在局中，聞賊已陷城，乃步出局門，謂同行某公曰：“子當(dāng)何如？”曰：“有老母在?！泵鞲唬骸叭?，各行其志可也?！彼斓菂巧街?，坐城隍神位前，吞藥而死。所謂置身百尺之上，竟踐其言。廟中道士取民家所寄棺盛之。比城復(fù)改殮，已半月余矣，面色尚如平生。嗚呼！慷慨赴死，從容就義，明府二者殆兼之矣。同時(shí)殉難為余所識者，有太倉葛小鐵主簿家逵，江漲分司無錫倪時(shí)帆景斤，皆曾宦金華者也。
○入昭忠祠之濫
吾鄉(xiāng)中殉賊難者，秀水沈燭門、馬少坡二廣文，嘉興則江夢花明經(jīng)，皆余之舊友也。族中則叔祖笠漁公希敬，道光癸未進(jìn)士，官直隸深州知州，賊至，坐堂皇罵賊，死最烈；堂叔介卿公錫熙，道光元年三品蔭生，官湖北荊州府同知，護(hù)理糧道，殉于武昌城中，骸骨均無從收。堂弟文齋廣文其炳，合門死之；堂侄德宣官江西縣尉，則以戰(zhàn)死。皆得旨優(yōu)血阝。此外宗族男女輩抗節(jié)死者甚多，見于琴齋兄所著《文齋傳》中，要皆舍生取義者也。近有大力者，其父兄實(shí)病歿，乃捏為被戕，朦請賜血阝，招搖市上，鄉(xiāng)人藉藉唾罵，朝廷褒忠之典為之不光。吁！使死者無知則已，若其有知，何面目入昭忠祠也！
○迷信扶乩受禍
乩仙多系鬼狐假托，昔人論之詳矣，然世人仍多信之。以余所聞，則無錫唐雅亭明府受禍最酷。雅亭以縣尉起家，累擢至浙之慈溪令。為人有干材，能飲酒、度曲，上官俱喜之。而顧極信扶鸞，每事必咨而后行。在慈溪任時(shí)，乩仙忽告以大禍且至，宜亟去官。雅亭遽引疾，上官留之不可。未半載，濱海鄉(xiāng)民入城滋事，后任官竟至罷斥，于是益神之。又詢以卜居之所，乩言天下且有事，惟金華府之武義縣最吉，遂徙往居之。置田營宅，極園亭之勝；飲酒按歌，望者疑為神仙中人。咸豐戊午二月，賊至處州，叩之，曰：“無礙。”既破永康，又叩之，曰：“必?zé)o礙?！鼻以啤斑w避則不免”，遂堅(jiān)坐不出。比賊至，全家被擄，雅亭為賊拷掠，死甚慘。賊退后，余偕李太守赴縣城辦撫血阝，至其家，斷壁頹垣，焦原荒土，尸骸狼藉，為之一嘆。噫！此殆宿冤，又異乎鬼狐之假托矣。
○難博學(xué)
矜淹雅者，喜旁搜博鑒，而于目前所讀之書，每多忽略。如袁簡齋太史所記，與諸翰林論《孟子》有韻之文，自“師行糧食”至“飲食若流”以下皆不能記憶，或且杜撰二語以足之。眾疑其不類，翻孟子書觀之，乃大噱。乾隆時(shí)，博學(xué)鴻詞不知“增廣生員”四字出在《論語》注中，皆可笑之甚者。先大父在太平府時(shí)，嘗閱黃山谷尺牘中有“損惠薌萁”語，忘“薌萁”為何物。時(shí)江右汪巽泉尚書方督學(xué)政，大父舉以問之，尚書謝不知。適陳遠(yuǎn)雯太守云亦至，尚書告以先大父所問，太守嘩曰：“陳君最好以僻典難人，《四庫書》汗牛充棟，安得盡能記憶？”遂不研究。歸以語余輩，時(shí)三弟昕年十二，方讀《禮記》，卒然應(yīng)曰：“‘黍曰薌合，粱曰薌萁’，《典禮》語也?！贝蟾敢钊罩^太守曰：“《禮記》誠僻書也?！毕鄬幥?。尚書聞之，笑曰：“兩榜眼可謂眼大如箕矣?！鄙w汪、陳皆以第二人及第者也。同治癸亥，史士良觀察上左爵帥書論事，帥批其牘尾有曰：“該道喜用失事之人，良以使功不如使過耳，抑思古人棄婦萎韭之喻乎？”觀察不知四字出處，詢余及汪時(shí)甫太守，皆不知，遍翻類書，不能得。時(shí)章采南殿撰以憂歸，舉問之，亦不能答，以為真僻書矣。嗣余至上海偶言，之，大兒德浚適閱裴松之《三國志注諸葛武侯與張藩書》曰：“棄婦不過門，萎韭不入園?！眲t此書亦未為僻也。惟鄉(xiāng)前輩言乾隆朝開大科征書至學(xué)，學(xué)官遣門斗持文傳與薦者，門斗問諸君曰：“公等咸稱博洽，亦知我‘門斗’二字于何時(shí)？取何義名？”皆瞠莫對。比至都，訪之同征者，亦均無以對。迄今百有余年矣，計(jì)必有博學(xué)者能知之。
徐少鶴侍郎少負(fù)博洽名，作文喜用僻書難字。嘉慶甲子舉于鄉(xiāng)，題為“謹(jǐn)權(quán)量”四句，文內(nèi)所用之字，讀者多結(jié)舌不能下。相傳是科內(nèi)監(jiān)試張古余太守于第二場夢神告之曰：“此卷所用者，乃《爾雅注疏》，君其記之！”既醒，自笑以為監(jiān)試官向不閱卷，何有斯夢？次日方送薦卷入，忽聞二主考相語曰：“卷中出比所用乃是《山海經(jīng)》，對比則杜撰矣，當(dāng)黜之。”太守聞之，忽悟，乃前白曰：“恐是《爾雅注疏》?！币蚴鰤糁兴?。翻《爾雅》閱之，信，遂中式。余曾以此事詢之其弟季雅姑丈而符。亦奇矣哉！
博雅宏通之彥，余六十年來僅見三人：一閩縣陳恭甫太史壽祺，于書無所不覽，著作等身。余在福建時(shí)尚幼，僅一拜見，不能有所叩發(fā)，第聞金匱孫文靖公、侯官林文忠公欽佩之不已。二公則余知其學(xué)問之淵懿也。一金溪戴簡恪公敦元。余道光壬辰應(yīng)京兆試，公時(shí)為刑部尚書，以年家子上謁，公謙抑殊甚，有“有若無，實(shí)若虛”之氣象。余特搜僻典數(shù)則叩之，公則曰：“年老記憶不真，似在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內(nèi)，其前則某語，其后則某語?！痹嚪?，則百不爽一。蓋公固十行俱下，過目不忘者也。余嘗問公天下書應(yīng)俱讀盡矣，公曰：“古今書籍浩如淵海，人生歲月幾何，安能讀得遍？惟天下總此義理，古人今人，說來說去，不過是此等話頭。當(dāng)世以為獨(dú)得之奇者，大率俱前世人之唾余耳。”公于刑部例案最熟，無一事可以欺之，老胥猾吏見之束手，故終身歷官不出刑部。一為會稽屠筱園先生湘之。先生與余同官者三年，內(nèi)行敦篤，善氣迎人，廿四史、十三經(jīng)、諸子百家，探口而出，問之不能窮。嘗為袁簡齋先生駢體文注釋，一典必窮其源，不肯舉眼前所有者以塞責(zé)。余嘗借其本觀之，所引之典，多出余所知之外者。余謂先生：“恐簡翁當(dāng)日撰文時(shí)亦只就目前之典用之，未必若是之探天根、躡月窟，誠恐先生所引之典并簡翁當(dāng)日亦未必知之。”先生曰：“固然。然注書之法不能不如此?！庇嘣唬骸叭籼煜潞笫澜杂缦壬寱瑒t所釋亦僅矣?！毕壬毶?，此書未及刊刻而歿。庚、辛之亂，底本不知存亡矣。先大夫嘗言南昌彭文勤相國乾隆時(shí)最稱為博學(xué)。相國為考官，純皇帝以“燈右觀書”命題，相國愕然不知出處，大慚愧。比覆命陳奏，以學(xué)問淺薄，不審詩題之所出，敢昧死以請。上微哂曰：“朕是夜偶在燈右觀書，即事命題耳?！惫凳宗叧觥Ｉ项櫴坛即笮υ唬骸敖袢针y倒彭元瑞矣！”
○古樹中異物
同治丙寅十二月，上?？h漕河涇趙姓有古樹，數(shù)百年物也，析為薪。樹杈中生大菌，具人形者三：一破于斧；一為析薪人竊去；僅存一高尺許，眉目口鼻如寺中彌陀像。丁卯二月，莫家塘古墓有烏桕樹一株，大十余圍，枯死久矣。里人伐之，穴中得紅芝，一枝三歧，上有佛像，皆跌坐。時(shí)余提調(diào)松滬厘局，曾親見之。
○上?？h城隍神之靈應(yīng)
秦景容先生諱裕伯，大名人，元至正進(jìn)士，官至奉議大夫、行臺侍御史、延平府總管兼管內(nèi)勸農(nóng)事。會世亂，避居上海，題橋見志，世目為“裕伯題橋”。張士誠據(jù)姑蘇，招之，拒不往。明太祖即位，命中書省檄起之，先生對使者曰：“食元祿二十余年，而背之，是不忠也；母喪未終，出而拜命，是不孝也；不忠不孝之人，又焉用之？”固辭不起。居邑之東鄉(xiāng)長壽寺里，歿，即葬于其地。太祖敕封為上海縣城隍神，丕著靈爽。順治十年秋，?？芊缚h治，總兵官王景督戰(zhàn)辱師，民聚而詬之，王怒，訴之周巡撫，誣民通賊。周惑其說，將俟雞鳴屠之。是夕，神降官廨，儼立階下，周心動而止。至夜半，仍欲屠之，又見神直視搖首者數(shù)四，懼而輟其事。事載邑人曹給諫一士所讠巽頌序。民感神再生之惠，二百年來香火極盛。同治丁卯，余攝令南匯，邑境閘港鎮(zhèn)為先生子姓聚族所居之處，曾以先生題橋事為賦題試諸生。辛未調(diào)攝上海，會先生裔孫彥華中翰暨其族中生監(jiān)十余人呈請為先生墓禁樵采。余以先生生為義士，歿作明神，而邱壟摧殘，侵占不治，是有司之責(zé)也，因首捐俸錢二百緡為倡，囑諸紳士量鼓分操，共得錢三千余緡，為贖回墓地十九畝，并建祠堂于墓側(cè)，俾其后人世守之。壬申之秋，余謝事時(shí)，工甫及半。至冬間，彥華中翰來告蕆事，并云于先生墓道前掘出石匣一具，鐵條錮之，不敢啟視，仍埋舊處。余謂此必當(dāng)年所刻墓志也，惜不開之，俾銘幽之文一顯于世再埋之也。中翰云：“當(dāng)獲石匣時(shí)，曾筮之以蓍，有文明之象?！逼錇槟怪緹o疑矣。
○畜鴨之利弊
南匯海濱廣斥，鄉(xiāng)民圍圩作田，收獲頻豐。以近海故，螃蜞極多，時(shí)出稼，《國語》所謂“稻蟹不遺”也。其居民每畜鴨以食螃蜞，鴨既肥，而稻不害，誠兩得其術(shù)也。此事余在南匯稔知之。比宰青浦，則去海較遠(yuǎn)，湖中雖有螃蜞，漁人捕以入市，恒慮其少。而鴨畜于湖，千百成群，闌入稻田，往往肆食一空。于是各鄉(xiāng)農(nóng)民來縣具呈，請禁畜鴨。時(shí)攝南匯令某君方以畜鴨食螃蜞為保稼善策，稟請通行各處，巡撫丁公抄稟行知下縣。余閱之，不禁失笑，因以青浦請禁之件申覆；公見之，亦一笑而止。蓋物土之宜，固不可一概論之。古人迎貓祭虎，今日虎詎可迎耶？
○三千金不及一魚
“好名之人，能讓千乘之國；茍非其人，簞食豆羹見于色?！贝苏婷献油ㄟ_(dá)世故語也。余嘗見慷慨之士揮斥千金，毫不吝惜，于一二金出納或不免者，事過之后，在己未嘗不失笑也。五茸葉桐山為河間通判，治餉宣府，當(dāng)更代日，積資余三千金，桐山悉置不問。主者遣一吏持至中途，以成例請，桐山曰：“不受羨，即吾例也。”命歸之。晚居春申故里，饣粥不繼。一日梅雨中，童子張網(wǎng)失一大魚，桐山為呀嘆，其妻聞之曰：“三千金卻之，一魚能值幾何！”桐山亦撫掌大笑。雖然，居今之世，桐山可不謂賢乎？
○科名熱中之笑柄
嘉興馬淡子明經(jīng)汾，嗜學(xué)工詩，嘗謂余曰：“詩人境地，亦各就其造詣為之。才力大者如清廟明堂，有宗廟之美，百官之富；小者則如竹籬茅舍，布置幽雅，亦自可人。吾才不高，只可小以成小而已。萬不可貪多務(wù)得。譬之蘆簾竹屋中，忽陳黃鐘大呂一器，美則美矣，其如不稱何！”先生累躓鄉(xiāng)試，道光辛巳，會開恩榜，時(shí)室中窘甚，妻苦勸其不往，先生不可，典質(zhì)簪珥而行。出闈，意行甚，日盼捷音。放榜日，佇立門首。會同里沈蓮溪觀察中式，報(bào)錄者誤入其家，鄰人咸從之入，眾口稱賀。先生大喜，登樓易衣冠，命其妻為著靴，顧而矜之曰：“何如？”語未畢，樓下忽呼曰：“誤矣！中舉者乃沈家也?！币缓宥?。先生靴猶未著竟，其妻仰而誚之曰：“如何？”聞?wù)咧醺?。先生歿后數(shù)年，乃選景甯訓(xùn)導(dǎo)。
○論和議書
四川余紫松軍門步云，嘉慶初年以鄉(xiāng)勇從軍，剿白蓮教匪，力敵百夫，所向無前，由偏裨擢至太師加太子少保銜，圖形紫光閣。征伐之事，無役不從，威名亞于楊侯。道光二十年，西夷事起，定海失陷，軍門由福建調(diào)督甯波，年已暮矣，兼之兵將不習(xí)，駐守招寶山者二年，和戰(zhàn)之議未決，而蛟門不守。軍門伏失律之誅，雖罪有應(yīng)得，而其情則可原焉。軍門與家梅亭方伯在川楚軍營共事日久，其初來甯波也，致書方伯，道契闊并及議和事，方伯囑余代為作答。時(shí)余年少氣盛，一揮而就。書達(dá)，侯官林文忠公見之，矜賞甚至，因之頻得聲譽(yù)。迄今三十余年，不幸所料之事多有中者。辛酉金華失守，余詩文藁均付劫灰，駢體文二卷亦歸烏有。此書乃門生姜梅生編修所錄存者，甲子年寄以還余，茲附存之。
執(zhí)別三巴，歲星八易。鱗羽并曠，烏兔爭馳。瞻望旌麾，時(shí)形轤轆。近聞移北門之鑰。視東浙之師，望重寰中，威行海上。想圣人洪福，元老壯猷，揚(yáng)烈武于簡青，擒蘇文于鴨綠，翹足可待，屈指以期。頃展芝咸，式慰蕭念，承示大軍云集，小丑勢窮，夷目乞降，廷臣議撫；凱旋不日，師撤有期。既循覽之再三，輒有疑于萬一，不揣冒昧，敬獻(xiàn)芻堯。夫用兵固仁人所不忍言，言御侮亦王者有不容已。恩不深，不能懷遠(yuǎn)人之志；威不立，不足懾狡寇之心，故六月行師，宣王薄伐，三苗逆命，虞帝徂征，沿及漢唐之朝，率有戎羌之役，古來令主，豈好窮兵？良以蠻夷之情性，感德少，而畏威多，是以中國之聲，靈武備，斯文教洽。今者逆夷事勢，居然猾虜機(jī)謀，明曰通商，陰圖襲邑，其游奕四處，即肄楚之狡謀。其盤踞一隅，即以防之故智。失實(shí)怯于來戰(zhàn)，故純以炮火作虛聲，情究畏我久持，故疊致書函為疑陣。揆厥伎兩，已見端倪，倘復(fù)信其詭詞，必至墮其奸計(jì)。未堅(jiān)心服，益長天驕，生四夷輕漢之心，恃中國和戎之議，損威失體，貽患將來，糜餉勞師，后憂方大。就此一節(jié)，慮有三端：從來大信不齊，況在夷德無厭，倘若陰圖深入，故為陽乞緩師，使臣方持玉節(jié)而臨，贊普已鑄金枷以待，我將釋甲，寇且張弧。事起蒼皇，禍成黑子，雖依漢與依天同誓，不少恭命之詞，而受降與受敵無殊，終恐劫盟之變。此其可慮者一也。人面獸心，非情可喻。蠅營狗茍，惟利是圖。縱令此日尚可羈糜，難保異時(shí)不生反覆。釁尋白馬，諾責(zé)黃龍。俺答貢明，朝市不妨夕掠，元昊通宋，賤貨可索貴酬。喜則連艘而為商，怒則分宗而入盜。此其可慮者二也。揆其入犯之由，實(shí)系禁煙而起。驟通貿(mào)易，難立章程。即嚴(yán)命之重申，恐難遵乎令甲。紛紜估舶，乘鯨浪而明來；雜沓漁ザ，駕鱟帆而暗引。截之則彼時(shí)仍慮興戎，縱之則前詔豈非反汗？始猶私漏，繼且公行，機(jī)失一朝，毒流四海。此其可慮者三也。
我國家金虎開圖，銀獐拓地，德威所被，寰宇胥臣。閣下專閫大員、中朝宿將，假狄天使平南之節(jié)，肅馬伏波下瀨之軍，草木亦識威名，婦孺皆知姓氏。掃清螟特，無待龜蓍；況以邇者情形，尤見勝謀在我，狐跳梁而尚短，鼠斗穴以將疲。何必故作趑趄？重?zé)M議。請上防邊之策，歷排筑室之謀，追原定海之亡，實(shí)以重洋之限。鞭長莫及，湯沃無從。故遂鴟張得成鳩占。然敗之于崇明，挫之于廈門，殲之于姚江，卻之于乍浦，實(shí)豕失勢，鋌鹿已窮。迄今饋運(yùn)時(shí)增，師徒日集，諒軍食則彼寡而我多，計(jì)兵力則彼薄而我厚，論氣勢則彼驕矜而我忿怒，度器械則彼損敝而我繕完。機(jī)若建瓴，事同沃雪，先兆奚慮，必克焉誣。擒且勝于渡瀘，功更逾于橫海。犬羊入笠，只用垂笞，魚鱉無橋，何須靴踢？不疑何卜，惟斷乃成。固將卻四座以勿喧，決兩言而不再。
某受恩深重，衰病不支，際此倥傯，未能展效，莫上匡時(shí)之策，徒深憂國之心。所望閣下刻玉燕山，銘金麟海。蔥珩赤舄，賚方叔之元勛，鬯青圭，祝召公之萬壽。在公固多偉績，于某亦有榮施。事業(yè)千秋，起居萬福。謹(jǐn)承動靜，無任主臣。
○揚(yáng)州烈女
余署青浦縣時(shí)，江北委員來言揚(yáng)州仙女廟鎮(zhèn)烈女事，心異之，而未悉其詳也。壬申冬，在蘇州晤前江都令甯波胡竹亭刺史璋，詢之。竹亭曰：“此吾后任事，故女之姓氏不能記憶，然其事固彰彰矣。先是鎮(zhèn)民某聘烈女未娶而卒，烈女聞信，即矢靡他。父母屢勸不從，遂如其意，俾過門守節(jié)。某家業(yè)染，固素封也，烈女入門后，恪守姆訓(xùn)，家無閑言。某之侄年長未嫁，與染工王姓者通，頗為烈女覺，時(shí)時(shí)規(guī)之。女患之，與王謀并通之，以緘其口。而烈女冷面寒鐵，不可以游詞入，則意必強(qiáng)而后可也。一日者，乘間令王先匿于房，俟其就臥，犯之，大呼不縱，王不能強(qiáng)，女入助之，拒益力，遂以被掩殺之，而以魘死訃其家，然血痕未滅也。父母控之官，官為杭州某君，初驗(yàn)時(shí)心頗疑之，而未能決。比回署，輾轉(zhuǎn)間，其子受重賂，說某，竟以病死擬定案，人咸冤之。越數(shù)日，江甯省城隍廟卜者夢城隍神升座，有江都縣女鬼號訴聲冤，神大怒，簽差提人。俄頃囚至，則赫然江都令也，卜者驚醒。次日舉以告人，人莫之信。未幾，江都縣報(bào)病故之文至，于是喧傳省中，后任官復(fù)提全案研鞫，事遂白。女與王并擬斬決，而烈女請旌焉。某君與余有年誼，人亦恂恂長者，為惡子所誤，遂隕其生，惜哉。”竹亭又言，某卒未幾，其子亦暴疾死，想地下無漏網(wǎng)也。惟卜者云夢中詢神姓名，則曰是宋之丞相文天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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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少村中丞昌壽，少負(fù)奇氣，踔厲風(fēng)發(fā)，魁碩類武夫。與余居相距不里許，晨夕過從，相與角藝論文，間有不合，必反覆爭辯，時(shí)或攘臂大呼，驚動鄰里；遇契合相賞處，又復(fù)為之叫絕。當(dāng)鴛湖書院課時(shí)，每與沈西卿筆山昆季及余醵錢數(shù)百文，至酒肆飲敢，杯盤狼藉，必罄盡以為樂。如是者有年。道光甲辰，余銓金華校官，少村亦成進(jìn)士，以知縣分發(fā)廣東，自是不相見矣。有人自粵中來者，傳其政聲卓然，有“吳青天”之號。比擢撫河南時(shí)，百姓號哭罷市，制萬民傘相送，至千有余柄，即乞丐亦為制傘。好官之名滿天下。然余懶于作書，二十余年不甚通音問。同治丁卯，余以州牧提調(diào)松滬局，適少村奉廣西巡撫之命，來上海附輪舟赴粵。是日，余在寓中，僮仆皆他出，忽聞庖人于門外若與人斷斷然，呼之問故，則曰：“有一類武官者，衣服弊陋，欲來求見。向索手本、名帖、又復(fù)無有，但言‘與官是幾十年前好朋友’，而不肯道姓名?！庇嗉绷钛尤肫淙?。出曰：“官喚汝?！彼煲畯膫?cè)門入，則少村也。相見大喜。少村謂余曰：“足有風(fēng)沙，讓長揖不拜可乎？”余戲之曰：“豈有令中丞公叩首之禮！”少村笑曰：“呼之入、走角門，豈有不行叩首之禮者？”遂彼此大笑。曰：“本欲即行登舟，因知君在此，故特走訪，帶來三仆方打疊行李，不令隨行，而忘持拜帖，乃致此窘。”又笑曰：“即攜拜帖，而廣西巡撫手本亦未具也?！彼炜v談良久。余問其在廣東何以得民如此，曰：“無他伎倆，惟心任事，不要錢耳?！眲e去之際，相訂年逾六十即歸里，同作洛社之會。乃抵粵未半載，遽爾騎箕。國家失此寶臣，朝野惜之。相傳少村沒后，其幕友紹興俞君方家居，正欲午餐，忽舍箸起立，若為接物者；繼又作拆信之狀，戚然曰：“吳中丞書也。中丞以任所公事殷煩，仍邀我前往襄理。然昔在南方，帆檣甚便，今北路非車馬不可，此非我所習(xí)，奈何！”其家人曰：“聞吳中丞歿矣，安得來請？”曰：“中丞今已為冥官?！奔胰嗽唬骸昂尾晦o之？”曰：“不能也?！痹唬骸邦炼\于城隍神，請其代辭乎？”曰：“渠官甚尊，非城隍所能企及。然我往，須得某廚侍我耳?！笔窍?，俞君卒。次日，某廚亦無疾卒。嗚呼！如少村之為人，倘所謂“生為上柱國，死作閻羅王”者，非耶？越五年，復(fù)有余親家錢慎庵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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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庵名德承，浙之山陰人。居心仁恕，律身廉謹(jǐn)，胸中肫然粹然，不設(shè)城府。以簿尉起家，歷官州縣，所至有惠政。同治二年，今相國李肅毅伯方撫吳中，以循良薦舉，特旨擢知府。數(shù)年間，署松江、常州、蘇州、江寧、鎮(zhèn)江府事，賢聲噪一時(shí)。辛未三月，由鎮(zhèn)江得代來蘇，臥病邸舍，時(shí)余自新陽調(diào)攝上海，以邑太繁劇，意不欲往，慎庵顧以大義相勸。蓋慎庵之季女乃余長子?jì)D也。五月，余將赴上海任，慎庵以病劇歸里。六月，慎庵卒。七月，兒子至紹吊喪還，縷述其臨歿情形，余為之驚嘆不已。初，慎庵以疾甚歸，歸后疾日以平，第精神疲乏，未能出戶耳。六月初旬，晨起，謂眷屬曰：“帝命我作總管神，有差官四人來迎赴任，可速具筵款之?！奔胰寺勚尚挪虐?，乃設(shè)羹飯祀之大門外。大門距內(nèi)室遠(yuǎn)，慎庵室中忽怒曰：“四人皆官，遠(yuǎn)來接我，奈何待以野鬼之禮？”促向中堂設(shè)席以享乃可，眾懼，從之。祭訖，屈指計(jì)曰：“二十日太促，二十二日辰時(shí)可矣?！痹揭蝗沼盅裕?、會二縣城隍神為之餞行，待以上官之禮，辭之不得，云云。自是十余日，舉動如常，亦無病狀。至二十二日向辰，呼諸子令催合家眷口齊至榻前訣別。諸子惶遽，以為疾作，將呼醫(yī)，則扌追床怒曰：“我且死，豈醫(yī)者所能活乎？”比家人齊集，舉目周視一過，泊然而逝。與半月前所克之期絲毫不爽。于是蘇人曰：“錢公作我郡城隍矣?！背Ｈ艘嘣唬骸板X公作我郡城隍矣?！苯袼山?、常州二府思其舊德，皆呈請祠名宦焉。先大夫嘗言：閩中同官言可樵司馬朝鑣臨歿，自書一聯(lián)云：“始笑生前徒自苦耳，既知去處亦復(fù)陶然”，以為去來自如。嗚呼！若慎庵之自定死日，可不謂之“去來自如”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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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倉顧伊人撰《吳梅村先生行狀》云：“康熙辛亥正月旦，先生夢至一公府，主者王侯冠服，降階迎揖，出片紙，非世間文字，不可識。謂先生曰：‘此位屬公矣?！滤?，復(fù)夢數(shù)人來迎先生，書期日示之，故豫知時(shí)日，竟不爽?！蓖跷暮喒冻乇迸颊劇芬噍d其事，并記有浙僧水月者能前知，先生疾革，拿舟往詢，僧曰：“元旦夢告之矣，何必問老僧?！眳侨讼鄠?，先生作閻羅王云。余六世從祖諱容永字直方，先生之婿也，順治甲午舉人，考選知縣，卒年僅二十有九。幼時(shí)為冥官，每夜赴陰府治事，嘗思罪何以杖重于笞，斬重于絞？于是皆以身試之。忽奉上帝命曰：“陳某某心存愛人，特予晉秩?！庇谑墙鸸谙蠛?，自稱“小圣”，與岳瀆大神無異。與閩汀黎愧曾甲午同年，嘗謂愧曾曰：“余知四世事：初為蜀通判子，苦嫡母嚴(yán)，商于外，母死乃得歸；再世為王孫；三世為京師竹林寺僧，一日放參，有婦女群過，偶一目之，遂墜落至此。八歲時(shí)，從家大人入寺，一見恍然，齋房徑路皆為記識。今雖為宰相子，后世愈下矣。”事載徐季方《見聞錄》。梅村集中《寄懷陳直方》有“百口風(fēng)波大，三生夢寐真。膏粱虛早歲，辛苦得前身”之句，蓋指其事也。又伯祖惺齋公諱觀國，乾隆乙未科進(jìn)士，歷知江蘇金山、蕭縣、婁縣、甘泉、高郵州，升海門同知。海門之設(shè)學(xué)額，自公詳請奏定。所蒞之處，均循聲卓著。在海門得疾，自言當(dāng)作甘泉縣城隍。卒之夕，衙署前百姓均見“甘泉縣城隍”燈籠，大小數(shù)百，充塞街巷，而公奄逝矣。因記少村、慎庵為神事，故并書之。
○縱大魚獲報(bào)
鐵嶺楊杲樓先生書績，先大夫嘉慶癸亥同年也。先大夫官福建，先生官浙江之青村場鹽大使，不通聞問者四十年。道光癸卯，先大夫里居，于書肆中遇先生，須發(fā)皓然，各不相識，互詢姓名，乃相持大喜。時(shí)先生遷云南恩安縣知縣，以年老乞休，欲于郡城覓屋暫住，先大夫遂留館之。先生忠厚慈祥，待人和靄，年雖七旬而意興如少年。余兄弟侍之每劇譚諧語，至丙夜不肯休。工書，善畫，以意創(chuàng)為箸畫。其法濡紙令稍濕，蘸墨于箸，任意渾灑，云煙滅沒，有大小米之概，人爭寶之。未幾，先生之第三子簡侯宮贊能格來主浙江鄉(xiāng)試，事竣后，遂迎歸京師侍養(yǎng)。次年，宮贊遷甘肅鞏昌道，余亦選金華縣訓(xùn)導(dǎo)，乃上書先生，為俳言，謂：“世弟年三十為巡道，某年三十一而為訓(xùn)導(dǎo)，豈非寸有所長耶？”先生得之大笑，復(fù)書數(shù)百言，皆諧謔語。先大夫見之亦為絕倒。先生嘗為余言官大嵩時(shí)，衙署濱海，魚鮮之屬不絕于庖。一日忽聞門外人聲嘈嘈然，使往問之，乃漁戶網(wǎng)得一大魚，四足，有尾，獨(dú)無角耳，重?cái)?shù)百斤。眾議市無可賣，欲殺之熬油。先生命扛之入署，聚眷屬觀之。時(shí)夫人方有娠，見魚乃謂之曰：“汝雖非龍，然亦當(dāng)是神物，何不自慎而困于豫且，今則性命莫保，奈何？”語未已，此魚兩目汪然出涕，漬地斗許。先生心大不忍，亟出十金畀漁者，而縱此魚于海。魚入海，乍沈乍浮，至中流，震雷一聲，風(fēng)浪大作，遂振鬣去。咸疑為真龍矣。未幾，而簡侯生，官至江蘇布政使。先生之孫名霽者，近又以第二人及第，今官廣西學(xué)政。子孫蒸蒸日上，盛德之報(bào)也。
○狐知醫(yī)
先伯祖洛如公諱，曾祖恬齋公長子也。公幼而岐嶷，髫年能作擘窠書，直隸制府方公觀承延入署，令書“清慎勤”三大字，今節(jié)署堂上所懸“九齡童子書”之榜是也。顧屢試不第，以武英殿纂修《四庫全書》得直隸布政司經(jīng)歷以終。公之長子為枝巖伯諱明遠(yuǎn)，工詩著有《玉照山房集》。少時(shí)習(xí)扶鸞之術(shù)，時(shí)召古計(jì)人相為唱和，其是否，莫能明也。最后來一仙與唱酬最久，自承為狐。會伯祖母張安人下堂而傷其足，疾甚劇，諸醫(yī)束手。狐自贊能醫(yī)，然需藥資銀若干。許之。乃先用敷藥，繼用煎劑，每日二次，以承筐系于梁上，少頃藥即在中，而筐自下矣。煎劑熱可炙手，不知其藥從何處煮也。病愈后，取銀而去，又不知需銀將何所用也。枝巖伯每欲與之相見，輒不可，久之，乃約于某酒肆中晤面。屆期而往，無所遇而歸。歸后隆壇書曰：“室內(nèi)第幾座上長髯之老道士，即我也。君何不相詣耶？”思之信然。自是遂絕。此事先大夫在都中所目擊者。狐自言每月在宮中輪當(dāng)差使數(shù)日，信乎圣天子百靈呵護(hù)也。
先大夫又言：福建省城內(nèi)九仙山有乩壇，主之者亦一狐，作詩文楚楚有致，而大致在以醫(yī)術(shù)濟(jì)人，服其藥者有驗(yàn)，有不驗(yàn)，曰：“吾能治病不能治命也?！敝量偠绞鹬兄鼊t據(jù)居一樓，稱為“仙樓”，可以問卜。李無阝齋方伯自盡一案，星使且至，人往叩之，則畫二紅頂于紙上，莫解其故。既總督汪公、巡撫王公皆褫職，乃悟。道光之季，制府劉公韻珂撤其樓，狐大肆擾，至劉公歸乃已。
○前世事
（一）
海寧查映山先生瑩以吏科給事中督貴州學(xué)政，科試苗疆，取一土司之子入泮。撤棘后，土司率其子來謁謝，美如冠玉。公有一侍者，貌亦娟好，土司子歸后，此人遽辭公去，疑而訪之，則兩美必合也。公一笑置之。至次年鄉(xiāng)試揭曉，土司子竟得解元，公謂中丞曰：“此人在上年我甫取之入學(xué)，筆下甚平，何能作此等文？”試傳訊之，一到即款伏，系倩浙江湖州某舉人頂替入場所作。中丞大駭，然以罪名重大，頗思消弭之。察公顏色不懌，不敢遽言，擬越日再為周旋。公去后，適有他事須奏，升炮發(fā)摺，中丞聞之，疑公以此事上達(dá)，己若不陳，懼干譴責(zé)，遂連夜繕疏入告。次日詢公所奏之件，則并不因此也，二公俱大悔恨。疏上，得旨：“照例正法”，兩人遂駢首死。事越二十余年，公久歸道山，有湖州姚孝廉，年二十余，文名籍甚，會試報(bào)罷后，留京與先大夫同客查小山比部有圻處。比部即公之嗣子也。孝廉為人恂恂篤謹(jǐn)，不妄交游，獨(dú)與先大夫善。一日微疾，握先大夫手曰：“吾將以后事累君矣?！斌@詢其故，則歷舉前事，蓋土司子控于地下，孝廉則某舉人之后身，將往對質(zhì)。先大夫問：“何以不早為發(fā)覺？”則曰：“科場舞弊，例應(yīng)處斬，本無可言；學(xué)政摘發(fā)弊竇，亦是其職。特以查公有疑其誘侍者一事，心近于私，當(dāng)有挾嫌之罪。冥官以究竟事本因公，故待查公數(shù)盡之后始行提訊，若公誠無此心，則土司子亦不能再有異說。第某不幸，前世因之橫死，今世又因之夭死耳?！闭Z訖痛哭，次日遂卒。此事比部本不知之，既詢公隨往貴州之老仆，則信有此事，而內(nèi)中曲折不能如孝廉所述之詳。噫！孝廉既予之轉(zhuǎn)生矣，何必又令之再死乎？且前世以孝廉罹禍，今世何為又予以孝廉？徒使姚氏門中寡妻弱子煢々無告。此則天理之不可解者也。孝廉名某，字某，先大夫曾舉之，則予忘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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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洲徐少鶴侍郎，嘉慶乙丑榜眼。姑丈季雅先生之兄也。侍郎博學(xué)，工古文，為姚姬傳先生入室弟子，曾侍上書房。宣宗登極，以師傅恩，隆隆驟遷，方且大用，乃于督安徽學(xué)政任內(nèi)，以┲疾遽卒。天子眷念舊學(xué)，飾終之典極為優(yōu)渥。當(dāng)公初病時(shí)，即若有所見，作《紀(jì)夢詩》十余首，窈冥恍忽，多不可解。臨終自言：“前世為福建林公子客，茲以公子事牽累至此?！比凰鶠楹问?，卒未明言也。季雅姑丈有文述病中見冥王事甚詳，余粗記其梗概如此。嗟乎！姚與徐皆以前生事夭其天年，然一則僅登賢書，一則官至通顯，乃各追其前事而死。天欲殺之則如勿生，何必多此一舉？然亦可令人警懼，今世勿作累來世之事可也?；蛟唬骸笆廊说陬櫮壳?，后日之累且勿顧，況來世之累乎！”悲夫！
○科場中鬼神
科場中，世每艷稱鬼神事，以彰果報(bào)。余自道光戊子科起，至咸豐乙卯科止，共鄉(xiāng)試十五次，前后居矮屋中計(jì)一百三十五日，可謂久矣，然鬼神之變幻，不特目未之見，即耳亦未之聞。惟外舅聞藍(lán)樵先生言：“嘉慶丁卯科鄉(xiāng)試，頭場三藝脫稿，已三鼓矣，內(nèi)逼如廁，比還，見燭臥于卷面，已橫寸許，不特卷不焦灼，并油亦不溢出，驚為奇異。是科遂中式，容是鬼神之力。至咸豐辛亥科鄉(xiāng)試，同官陳星二子丙曾、誦曾，兄弟同掇高魁，其文皆取法尤、王，于是都中盛傳星于元旦夢文昌神，告以今年闈藝宜學(xué)西堂、農(nóng)山，因此得雋。祁春圃相國以問貢荊山方伯，緣星次子右曾館于其家也，右曾馳書歸詢其父，星持以告余，并笑曰：“君今為文昌矣?！鄙w上一年都門寄來擬題若干，內(nèi)有“可使有勇”二句，丙曾謂余：“此文自王農(nóng)山后，無人能繼作者?！庇嘁蛉∩贂r(shí)所作是題文示之，丙曾嘆為驚才絕艷，傾倒萬狀，余謂是之學(xué)，壯夫不為。丙曾乞其文去，呈之星，星謂：“此調(diào)不彈已久，鄉(xiāng)試可以必薦，而不能保其必售。初學(xué)偶學(xué)之亦無不可?！庇谑潜苄纸詫W(xué)為之，而時(shí)時(shí)請業(yè)于余。余初尚為改削，久而益厭，不復(fù)過問。比入試，而題系“必也射乎”三句，適可用尤、王腔調(diào)，弟兄遂皆中式，并無所謂文昌示夢也。因知科場內(nèi)所傳鬼神之事，大率類此。
○科場中尤王體
丙曾兄弟既同捷，于是浙省人士競揣摩聲調(diào)之學(xué)，書肆遂取農(nóng)山、西堂二公文稿重雕之，為尤、王合刻，風(fēng)行一時(shí)。都中論文者以為敗壞風(fēng)氣，龍編修元禧尤惡之。壬子會試，龍適與分校之役，搜得一文情濃艷之卷，示人曰：“此必陳氏兄弟也?！必綑M抹而黜之。丙曾顧為清微淡遠(yuǎn)之作，又得中式。比填榜，龍見陳丙曾名，大駭，取其卷讀之，復(fù)大驚。丙曾字子雁，誦曾字子清，右曾字子銘；同母兄弟，皆少年高第，談?wù)哂小叭闃洹敝俊?br/>
○武夫不知文字
張璧田軍門玉良，起于行伍，目不識丁。余初于蘭溪軍次見之，適有急牒至，軍門折閱，點(diǎn)首攢眉者良久，乃舉付從兵，令送文案處。余詢牒中何事，笑而不答，以為秘不肯宣也。越日，又見持一札顛倒觀之，大惑不解，既乃知其本不知書，特為此以掩飾人之耳目。嘗與程印鵲太守?fù)Q帖，三代中有名“蚤”者，頗以為怪；繼復(fù)見其一帖，則是“早”字矣。因詢其文案某君，答曰：“渠不能指定一字，第隨其口語而書之，是以如此?！蓖瑫r(shí)有吳總?cè)衷偕?，眇一目，每?zhàn)必先登，賊畏之，呼為“吳瞎子”。嘗延僧追薦先人，僧請三代諱氏，張目不能答，急召文案委員，令撰一好名字與之。聞?wù)吲醺埂４伺c侯景之托王偉撰七廟諱者何異？善乎，國初之馬惟興也。惟興以孫可望將來降，官至福建總兵。順治之季，嘗賜諸將三代封典，惟興久之不上，撫臣問之，愀然曰：“某少時(shí)為寇虜，相從作賊，今幸際會風(fēng)云，實(shí)不知父何名、母何氏，若私撰之，不惟欺君，亦自誣其先人矣。愿公以此語上聞，但恩榮及身而已?！币粫r(shí)皆是其言。惜無人以是說告之軍門及吳總?cè)忠病?br/>
○凌厚堂之怪誕
歸安凌厚堂，道光辛卯舉人，大挑選授金華教諭，與余同官。性怪僻，敢為大言。初到官，即于明倫堂自署一聯(lián)云：“金匱萬千，衷孔子曰，孟子曰；華袞百廿，作帝者師，王者師。”見者無不吐舌。論學(xué)直宗孔孟，于宋儒一概抹煞，而尤惡朱子，極口肆罵，至謂：“朱子之父名松，與秦檜之‘檜’字同班輩，而朱子之名則與檜子秦喜無異。語極狂悖。課人讀四子書，只誦白文，凡朱注盡刪之。嘗在金華府署中與其同鄉(xiāng)孫柳君孝廉談及考亭，孫稍右之，遂欲加以白刃。以是人莫敢在其前稱紫陽氏者。議論縱橫，自謂是奎宿降生，俯視一切。于天下人無不鄙薄，顧獨(dú)與先大夫善，執(zhí)子姓禮惟謹(jǐn)。又有閩人林拔皋先生，年七十余，亦與之往來。會有人延之小飲，座客互論金華人物，凌拍案曰：“郡城中只有一個半人，其余皆畜類耳！”一人為先大夫，半人指林君。座客驚，稍稍引去，凌傲然自得。工古文，善奇門，醫(yī)卜星相無所不能。著有《德輿子外集》數(shù)十萬言，儷于古作家。而于醫(yī)尤自負(fù)，先大夫年七十五，猝中風(fēng)疾，以為不救矣，藥之，數(shù)劑而愈?？h署有幕友延之視疾，按其脈曰：“無妨?！鳖欀敢挥言唬骸熬伾趸蓿?dāng)有病?！彼煸\之曰：“疾不可為也，百日內(nèi)當(dāng)疽發(fā)背死。”其人固康強(qiáng)無恙也，至期果以疽歿。于是人爭神之。然內(nèi)子聞淑人疾，醫(yī)之竟死。凌自恨無效，亦發(fā)病者累月。其相人也，一望即能決其貴賤、壽夭。何宮保桂清，辛卯同年也，撫浙時(shí)，凌以教職考驗(yàn)，一見歡然握手曰：“君昔相我當(dāng)封疆，今封疆矣；請?jiān)僖曃耶惾蘸慰?？”對曰：“昔觀公相甚善，今所留下部髯，甚惡矣，于法當(dāng)斬首?！焙未笈?，揮之出。越六年，何果以失守罪伏法。此外，相離間有不中者，然后來應(yīng)驗(yàn)者居多。嘗謂先大夫曰：“大劫將臨，浙江無一片干凈土，吾所相人多橫死者，獨(dú)公祖孫父子相皆善，不遭此劫，當(dāng)是公厚德所致?！庇謬L昌言：“年屆庚申，京城有急兵入，而杭州亦破，數(shù)俱前定，莫可挽回?！敝良何礆q，遂棄官歸。時(shí)余為富陽教諭，舟過城下不入，貽書先大夫訣別，語甚慘，而猶以“子孫無害”之說慰先大夫焉。次年庚申，夷人果入京師，而杭城于二月間為粵匪所陷，皆如其言。自是余奔走兵間，無從得其消息。至乙丑歲，在盛澤遇其鄉(xiāng)人，問之，乃知其歸后居晟舍鎮(zhèn)，杜門不出。湖州陷之月，自卜賊匪當(dāng)于某日到鎮(zhèn)，若過巳時(shí)則無害。屆日開門延友，飲酒以待。至巳時(shí)，賊果至，執(zhí)之以歸。偽王聞其名，將以為軍師，大罵不肯；命之跪，不肯。有賊帥為之緩頰曰：“一揖即縱汝出矣?！币嗖豢?。偽王怒，揮去殺之。延頸受刃，顏色不變而死。噫！厚堂亦可謂非常人矣！
厚堂最喜言區(qū)田法，謂成湯七年之旱，賴伊尹以此治田，故民不饑死。繪圖，著書，逢人必勸，顧無一人信之者，每深嘆恨。又自詡奇門遁法，謂可以入水不濡，入炎不云云。一日方圍爐環(huán)坐，厚堂又掀髯譚火遁，余戲舉鐵箸夾炭火燒其須，厚堂驚起走，眾客大笑。然相蔡二風(fēng)有水厄，當(dāng)授以水遁法，而二風(fēng)果以殉難投井死。
○雅謔
蕭山蔡二風(fēng)召南，道光戊戌年進(jìn)士，云南即用知縣，改就教職，銓杭州府教授。丁憂服闋，再選金華府教授。為人忠厚長者，言吶吶然，如不出諸其口。遇諧謔際，時(shí)出一語，令人解頤。性慎密，意所不合，亦不宣于言。余嘗與商一事，不答；再問，再不答；余性卞，遂罵之，亦笑而不答也。與余交逾十年，情好甚摯。余時(shí)綜理局事，從未以一事相干，終年閉門課徒而已。凌厚堂毀朱子，二風(fēng)與倪少尉時(shí)帆共非之，余謂：“此厚堂代二君報(bào)怨耳?！眱扇梭@問故，余曰：“君等不讀‘居蔡及反其旄倪’之注乎？”眾為哄堂。二風(fēng)第曰：“君是陳人，故述陳言。”時(shí)府試責(zé)金華、湯溪兩縣備旗、鼓二，明府不允，謂無向例，余諧之曰：“此真所謂‘金湯鞏固、旗鼓相當(dāng)’矣?！北姺紧尤?，二風(fēng)忽正色謂湯溪沈明府曰：“湯邑之應(yīng)辦鼓，見于經(jīng)書，何可推諉？”沈請其說，則徐曰：“君不讀《衛(wèi)風(fēng)》‘擊鼓其鏜’耶？”眾亦哄堂。辛酉正月，余以辦理糧臺，寄眷口于金華。二風(fēng)來賀歲，譚次，忽戚然謂余曰：“內(nèi)子最信佛，膜拜誦經(jīng)者數(shù)十年矣，今年元夕忽夢觀音大士告之曰：‘大劫已至，上帝以爾家世代良善，一人不在劫中?！瘍?nèi)子醒而甚喜，我獨(dú)至今怏怏?！币蜷L嘆曰：“若只我家不罹劫，則眾人之遭劫者多矣。即幸而生全，有何意味？”其居心忠厚如此。四月賊至城破，二風(fēng)投井殉難，二子亦相繼死，獨(dú)遺一孫在。乃恍然大士所告以“一人不在劫”，謂只剩此一人也。壬申之夏，其孫入泮矣，來上海署謁余。追念舊事，為之愴然。
○李地山殉難
粵匪之難，浙江之官紳殉義者最多。余之所不相識者無從論定，相識中則當(dāng)為李地山明府首屈一指。地山名福謙，湖北之監(jiān)利人，咸豐戊午來攝金華縣事。會粵匪石達(dá)開由處州攻陷永康、武義，逕逼金華，一時(shí)佐貳諸君多托故引去，官舍一空，城中現(xiàn)任地方官只太守及明府二人耳。士民奔走，不可禁止。雖復(fù)力事城守，然風(fēng)聲鶴唳，一夕數(shù)驚，賊茍乘銳來攻，實(shí)無抵御之法。余見人心搖動有不終日之勢，慷慨謂明府曰：“以金郡之大，若無一二死節(jié)之官，不亦辱朝廷而羞當(dāng)世之士哉！”明府持其衣帶間所赍藥示余曰：“子無慮，我必死之。”因與謀所以死之處。余曰：“聞古人有止水之說，今大橋下水清而深，當(dāng)可為葬身之地?！泵鞲唬骸安蝗?，投水而或?yàn)槿怂龋驗(yàn)橘\所钅句獲，求死不死，反受玷辱，不如仰藥自盡之有把握。”送指永福寺內(nèi)之塔曰：“我死必于更上一層，所謂置身百尺也?！庇嘈υ弧熬芍^得死所矣?！北荣\退，明府調(diào)攝仁和縣事，余送其行曰：“腰間藥可棄之矣?！泵鞲唬骸安蝗弧＝褓\雖竄去，并非敗滅，安見其不再來？我仍當(dāng)戒備耳?！备甓?，賊破杭州，明府時(shí)在局中，聞賊已陷城，乃步出局門，謂同行某公曰：“子當(dāng)何如？”曰：“有老母在?！泵鞲唬骸叭?，各行其志可也?！彼斓菂巧街?，坐城隍神位前，吞藥而死。所謂置身百尺之上，竟踐其言。廟中道士取民家所寄棺盛之。比城復(fù)改殮，已半月余矣，面色尚如平生。嗚呼！慷慨赴死，從容就義，明府二者殆兼之矣。同時(shí)殉難為余所識者，有太倉葛小鐵主簿家逵，江漲分司無錫倪時(shí)帆景斤，皆曾宦金華者也。
○入昭忠祠之濫
吾鄉(xiāng)中殉賊難者，秀水沈燭門、馬少坡二廣文，嘉興則江夢花明經(jīng)，皆余之舊友也。族中則叔祖笠漁公希敬，道光癸未進(jìn)士，官直隸深州知州，賊至，坐堂皇罵賊，死最烈；堂叔介卿公錫熙，道光元年三品蔭生，官湖北荊州府同知，護(hù)理糧道，殉于武昌城中，骸骨均無從收。堂弟文齋廣文其炳，合門死之；堂侄德宣官江西縣尉，則以戰(zhàn)死。皆得旨優(yōu)血阝。此外宗族男女輩抗節(jié)死者甚多，見于琴齋兄所著《文齋傳》中，要皆舍生取義者也。近有大力者，其父兄實(shí)病歿，乃捏為被戕，朦請賜血阝，招搖市上，鄉(xiāng)人藉藉唾罵，朝廷褒忠之典為之不光。吁！使死者無知則已，若其有知，何面目入昭忠祠也！
○迷信扶乩受禍
乩仙多系鬼狐假托，昔人論之詳矣，然世人仍多信之。以余所聞，則無錫唐雅亭明府受禍最酷。雅亭以縣尉起家，累擢至浙之慈溪令。為人有干材，能飲酒、度曲，上官俱喜之。而顧極信扶鸞，每事必咨而后行。在慈溪任時(shí)，乩仙忽告以大禍且至，宜亟去官。雅亭遽引疾，上官留之不可。未半載，濱海鄉(xiāng)民入城滋事，后任官竟至罷斥，于是益神之。又詢以卜居之所，乩言天下且有事，惟金華府之武義縣最吉，遂徙往居之。置田營宅，極園亭之勝；飲酒按歌，望者疑為神仙中人。咸豐戊午二月，賊至處州，叩之，曰：“無礙。”既破永康，又叩之，曰：“必?zé)o礙?！鼻以啤斑w避則不免”，遂堅(jiān)坐不出。比賊至，全家被擄，雅亭為賊拷掠，死甚慘。賊退后，余偕李太守赴縣城辦撫血阝，至其家，斷壁頹垣，焦原荒土，尸骸狼藉，為之一嘆。噫！此殆宿冤，又異乎鬼狐之假托矣。
○難博學(xué)
矜淹雅者，喜旁搜博鑒，而于目前所讀之書，每多忽略。如袁簡齋太史所記，與諸翰林論《孟子》有韻之文，自“師行糧食”至“飲食若流”以下皆不能記憶，或且杜撰二語以足之。眾疑其不類，翻孟子書觀之，乃大噱。乾隆時(shí)，博學(xué)鴻詞不知“增廣生員”四字出在《論語》注中，皆可笑之甚者。先大父在太平府時(shí)，嘗閱黃山谷尺牘中有“損惠薌萁”語，忘“薌萁”為何物。時(shí)江右汪巽泉尚書方督學(xué)政，大父舉以問之，尚書謝不知。適陳遠(yuǎn)雯太守云亦至，尚書告以先大父所問，太守嘩曰：“陳君最好以僻典難人，《四庫書》汗牛充棟，安得盡能記憶？”遂不研究。歸以語余輩，時(shí)三弟昕年十二，方讀《禮記》，卒然應(yīng)曰：“‘黍曰薌合，粱曰薌萁’，《典禮》語也?！贝蟾敢钊罩^太守曰：“《禮記》誠僻書也?！毕鄬幥?。尚書聞之，笑曰：“兩榜眼可謂眼大如箕矣?！鄙w汪、陳皆以第二人及第者也。同治癸亥，史士良觀察上左爵帥書論事，帥批其牘尾有曰：“該道喜用失事之人，良以使功不如使過耳，抑思古人棄婦萎韭之喻乎？”觀察不知四字出處，詢余及汪時(shí)甫太守，皆不知，遍翻類書，不能得。時(shí)章采南殿撰以憂歸，舉問之，亦不能答，以為真僻書矣。嗣余至上海偶言，之，大兒德浚適閱裴松之《三國志注諸葛武侯與張藩書》曰：“棄婦不過門，萎韭不入園?！眲t此書亦未為僻也。惟鄉(xiāng)前輩言乾隆朝開大科征書至學(xué)，學(xué)官遣門斗持文傳與薦者，門斗問諸君曰：“公等咸稱博洽，亦知我‘門斗’二字于何時(shí)？取何義名？”皆瞠莫對。比至都，訪之同征者，亦均無以對。迄今百有余年矣，計(jì)必有博學(xué)者能知之。
徐少鶴侍郎少負(fù)博洽名，作文喜用僻書難字。嘉慶甲子舉于鄉(xiāng)，題為“謹(jǐn)權(quán)量”四句，文內(nèi)所用之字，讀者多結(jié)舌不能下。相傳是科內(nèi)監(jiān)試張古余太守于第二場夢神告之曰：“此卷所用者，乃《爾雅注疏》，君其記之！”既醒，自笑以為監(jiān)試官向不閱卷，何有斯夢？次日方送薦卷入，忽聞二主考相語曰：“卷中出比所用乃是《山海經(jīng)》，對比則杜撰矣，當(dāng)黜之。”太守聞之，忽悟，乃前白曰：“恐是《爾雅注疏》?！币蚴鰤糁兴?。翻《爾雅》閱之，信，遂中式。余曾以此事詢之其弟季雅姑丈而符。亦奇矣哉！
博雅宏通之彥，余六十年來僅見三人：一閩縣陳恭甫太史壽祺，于書無所不覽，著作等身。余在福建時(shí)尚幼，僅一拜見，不能有所叩發(fā)，第聞金匱孫文靖公、侯官林文忠公欽佩之不已。二公則余知其學(xué)問之淵懿也。一金溪戴簡恪公敦元。余道光壬辰應(yīng)京兆試，公時(shí)為刑部尚書，以年家子上謁，公謙抑殊甚，有“有若無，實(shí)若虛”之氣象。余特搜僻典數(shù)則叩之，公則曰：“年老記憶不真，似在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內(nèi)，其前則某語，其后則某語?！痹嚪?，則百不爽一。蓋公固十行俱下，過目不忘者也。余嘗問公天下書應(yīng)俱讀盡矣，公曰：“古今書籍浩如淵海，人生歲月幾何，安能讀得遍？惟天下總此義理，古人今人，說來說去，不過是此等話頭。當(dāng)世以為獨(dú)得之奇者，大率俱前世人之唾余耳。”公于刑部例案最熟，無一事可以欺之，老胥猾吏見之束手，故終身歷官不出刑部。一為會稽屠筱園先生湘之。先生與余同官者三年，內(nèi)行敦篤，善氣迎人，廿四史、十三經(jīng)、諸子百家，探口而出，問之不能窮。嘗為袁簡齋先生駢體文注釋，一典必窮其源，不肯舉眼前所有者以塞責(zé)。余嘗借其本觀之，所引之典，多出余所知之外者。余謂先生：“恐簡翁當(dāng)日撰文時(shí)亦只就目前之典用之，未必若是之探天根、躡月窟，誠恐先生所引之典并簡翁當(dāng)日亦未必知之。”先生曰：“固然。然注書之法不能不如此?！庇嘣唬骸叭籼煜潞笫澜杂缦壬寱瑒t所釋亦僅矣?！毕壬毶?，此書未及刊刻而歿。庚、辛之亂，底本不知存亡矣。先大夫嘗言南昌彭文勤相國乾隆時(shí)最稱為博學(xué)。相國為考官，純皇帝以“燈右觀書”命題，相國愕然不知出處，大慚愧。比覆命陳奏，以學(xué)問淺薄，不審詩題之所出，敢昧死以請。上微哂曰：“朕是夜偶在燈右觀書，即事命題耳?！惫凳宗叧觥Ｉ项櫴坛即笮υ唬骸敖袢针y倒彭元瑞矣！”
○古樹中異物
同治丙寅十二月，上?？h漕河涇趙姓有古樹，數(shù)百年物也，析為薪。樹杈中生大菌，具人形者三：一破于斧；一為析薪人竊去；僅存一高尺許，眉目口鼻如寺中彌陀像。丁卯二月，莫家塘古墓有烏桕樹一株，大十余圍，枯死久矣。里人伐之，穴中得紅芝，一枝三歧，上有佛像，皆跌坐。時(shí)余提調(diào)松滬厘局，曾親見之。
○上?？h城隍神之靈應(yīng)
秦景容先生諱裕伯，大名人，元至正進(jìn)士，官至奉議大夫、行臺侍御史、延平府總管兼管內(nèi)勸農(nóng)事。會世亂，避居上海，題橋見志，世目為“裕伯題橋”。張士誠據(jù)姑蘇，招之，拒不往。明太祖即位，命中書省檄起之，先生對使者曰：“食元祿二十余年，而背之，是不忠也；母喪未終，出而拜命，是不孝也；不忠不孝之人，又焉用之？”固辭不起。居邑之東鄉(xiāng)長壽寺里，歿，即葬于其地。太祖敕封為上海縣城隍神，丕著靈爽。順治十年秋，?？芊缚h治，總兵官王景督戰(zhàn)辱師，民聚而詬之，王怒，訴之周巡撫，誣民通賊。周惑其說，將俟雞鳴屠之。是夕，神降官廨，儼立階下，周心動而止。至夜半，仍欲屠之，又見神直視搖首者數(shù)四，懼而輟其事。事載邑人曹給諫一士所讠巽頌序。民感神再生之惠，二百年來香火極盛。同治丁卯，余攝令南匯，邑境閘港鎮(zhèn)為先生子姓聚族所居之處，曾以先生題橋事為賦題試諸生。辛未調(diào)攝上海，會先生裔孫彥華中翰暨其族中生監(jiān)十余人呈請為先生墓禁樵采。余以先生生為義士，歿作明神，而邱壟摧殘，侵占不治，是有司之責(zé)也，因首捐俸錢二百緡為倡，囑諸紳士量鼓分操，共得錢三千余緡，為贖回墓地十九畝，并建祠堂于墓側(cè)，俾其后人世守之。壬申之秋，余謝事時(shí)，工甫及半。至冬間，彥華中翰來告蕆事，并云于先生墓道前掘出石匣一具，鐵條錮之，不敢啟視，仍埋舊處。余謂此必當(dāng)年所刻墓志也，惜不開之，俾銘幽之文一顯于世再埋之也。中翰云：“當(dāng)獲石匣時(shí)，曾筮之以蓍，有文明之象?！逼錇槟怪緹o疑矣。
○畜鴨之利弊
南匯海濱廣斥，鄉(xiāng)民圍圩作田，收獲頻豐。以近海故，螃蜞極多，時(shí)出稼，《國語》所謂“稻蟹不遺”也。其居民每畜鴨以食螃蜞，鴨既肥，而稻不害，誠兩得其術(shù)也。此事余在南匯稔知之。比宰青浦，則去海較遠(yuǎn)，湖中雖有螃蜞，漁人捕以入市，恒慮其少。而鴨畜于湖，千百成群，闌入稻田，往往肆食一空。于是各鄉(xiāng)農(nóng)民來縣具呈，請禁畜鴨。時(shí)攝南匯令某君方以畜鴨食螃蜞為保稼善策，稟請通行各處，巡撫丁公抄稟行知下縣。余閱之，不禁失笑，因以青浦請禁之件申覆；公見之，亦一笑而止。蓋物土之宜，固不可一概論之。古人迎貓祭虎，今日虎詎可迎耶？
○三千金不及一魚
“好名之人，能讓千乘之國；茍非其人，簞食豆羹見于色?！贝苏婷献油ㄟ_(dá)世故語也。余嘗見慷慨之士揮斥千金，毫不吝惜，于一二金出納或不免者，事過之后，在己未嘗不失笑也。五茸葉桐山為河間通判，治餉宣府，當(dāng)更代日，積資余三千金，桐山悉置不問。主者遣一吏持至中途，以成例請，桐山曰：“不受羨，即吾例也。”命歸之。晚居春申故里，饣粥不繼。一日梅雨中，童子張網(wǎng)失一大魚，桐山為呀嘆，其妻聞之曰：“三千金卻之，一魚能值幾何！”桐山亦撫掌大笑。雖然，居今之世，桐山可不謂賢乎？
○科名熱中之笑柄
嘉興馬淡子明經(jīng)汾，嗜學(xué)工詩，嘗謂余曰：“詩人境地，亦各就其造詣為之。才力大者如清廟明堂，有宗廟之美，百官之富；小者則如竹籬茅舍，布置幽雅，亦自可人。吾才不高，只可小以成小而已。萬不可貪多務(wù)得。譬之蘆簾竹屋中，忽陳黃鐘大呂一器，美則美矣，其如不稱何！”先生累躓鄉(xiāng)試，道光辛巳，會開恩榜，時(shí)室中窘甚，妻苦勸其不往，先生不可，典質(zhì)簪珥而行。出闈，意行甚，日盼捷音。放榜日，佇立門首。會同里沈蓮溪觀察中式，報(bào)錄者誤入其家，鄰人咸從之入，眾口稱賀。先生大喜，登樓易衣冠，命其妻為著靴，顧而矜之曰：“何如？”語未畢，樓下忽呼曰：“誤矣！中舉者乃沈家也?！币缓宥?。先生靴猶未著竟，其妻仰而誚之曰：“如何？”聞?wù)咧醺?。先生歿后數(shù)年，乃選景甯訓(xùn)導(dǎo)。
○論和議書
四川余紫松軍門步云，嘉慶初年以鄉(xiāng)勇從軍，剿白蓮教匪，力敵百夫，所向無前，由偏裨擢至太師加太子少保銜，圖形紫光閣。征伐之事，無役不從，威名亞于楊侯。道光二十年，西夷事起，定海失陷，軍門由福建調(diào)督甯波，年已暮矣，兼之兵將不習(xí)，駐守招寶山者二年，和戰(zhàn)之議未決，而蛟門不守。軍門伏失律之誅，雖罪有應(yīng)得，而其情則可原焉。軍門與家梅亭方伯在川楚軍營共事日久，其初來甯波也，致書方伯，道契闊并及議和事，方伯囑余代為作答。時(shí)余年少氣盛，一揮而就。書達(dá)，侯官林文忠公見之，矜賞甚至，因之頻得聲譽(yù)。迄今三十余年，不幸所料之事多有中者。辛酉金華失守，余詩文藁均付劫灰，駢體文二卷亦歸烏有。此書乃門生姜梅生編修所錄存者，甲子年寄以還余，茲附存之。
執(zhí)別三巴，歲星八易。鱗羽并曠，烏兔爭馳。瞻望旌麾，時(shí)形轤轆。近聞移北門之鑰。視東浙之師，望重寰中，威行海上。想圣人洪福，元老壯猷，揚(yáng)烈武于簡青，擒蘇文于鴨綠，翹足可待，屈指以期。頃展芝咸，式慰蕭念，承示大軍云集，小丑勢窮，夷目乞降，廷臣議撫；凱旋不日，師撤有期。既循覽之再三，輒有疑于萬一，不揣冒昧，敬獻(xiàn)芻堯。夫用兵固仁人所不忍言，言御侮亦王者有不容已。恩不深，不能懷遠(yuǎn)人之志；威不立，不足懾狡寇之心，故六月行師，宣王薄伐，三苗逆命，虞帝徂征，沿及漢唐之朝，率有戎羌之役，古來令主，豈好窮兵？良以蠻夷之情性，感德少，而畏威多，是以中國之聲，靈武備，斯文教洽。今者逆夷事勢，居然猾虜機(jī)謀，明曰通商，陰圖襲邑，其游奕四處，即肄楚之狡謀。其盤踞一隅，即以防之故智。失實(shí)怯于來戰(zhàn)，故純以炮火作虛聲，情究畏我久持，故疊致書函為疑陣。揆厥伎兩，已見端倪，倘復(fù)信其詭詞，必至墮其奸計(jì)。未堅(jiān)心服，益長天驕，生四夷輕漢之心，恃中國和戎之議，損威失體，貽患將來，糜餉勞師，后憂方大。就此一節(jié)，慮有三端：從來大信不齊，況在夷德無厭，倘若陰圖深入，故為陽乞緩師，使臣方持玉節(jié)而臨，贊普已鑄金枷以待，我將釋甲，寇且張弧。事起蒼皇，禍成黑子，雖依漢與依天同誓，不少恭命之詞，而受降與受敵無殊，終恐劫盟之變。此其可慮者一也。人面獸心，非情可喻。蠅營狗茍，惟利是圖。縱令此日尚可羈糜，難保異時(shí)不生反覆。釁尋白馬，諾責(zé)黃龍。俺答貢明，朝市不妨夕掠，元昊通宋，賤貨可索貴酬。喜則連艘而為商，怒則分宗而入盜。此其可慮者二也。揆其入犯之由，實(shí)系禁煙而起。驟通貿(mào)易，難立章程。即嚴(yán)命之重申，恐難遵乎令甲。紛紜估舶，乘鯨浪而明來；雜沓漁ザ，駕鱟帆而暗引。截之則彼時(shí)仍慮興戎，縱之則前詔豈非反汗？始猶私漏，繼且公行，機(jī)失一朝，毒流四海。此其可慮者三也。
我國家金虎開圖，銀獐拓地，德威所被，寰宇胥臣。閣下專閫大員、中朝宿將，假狄天使平南之節(jié)，肅馬伏波下瀨之軍，草木亦識威名，婦孺皆知姓氏。掃清螟特，無待龜蓍；況以邇者情形，尤見勝謀在我，狐跳梁而尚短，鼠斗穴以將疲。何必故作趑趄？重?zé)M議。請上防邊之策，歷排筑室之謀，追原定海之亡，實(shí)以重洋之限。鞭長莫及，湯沃無從。故遂鴟張得成鳩占。然敗之于崇明，挫之于廈門，殲之于姚江，卻之于乍浦，實(shí)豕失勢，鋌鹿已窮。迄今饋運(yùn)時(shí)增，師徒日集，諒軍食則彼寡而我多，計(jì)兵力則彼薄而我厚，論氣勢則彼驕矜而我忿怒，度器械則彼損敝而我繕完。機(jī)若建瓴，事同沃雪，先兆奚慮，必克焉誣。擒且勝于渡瀘，功更逾于橫海。犬羊入笠，只用垂笞，魚鱉無橋，何須靴踢？不疑何卜，惟斷乃成。固將卻四座以勿喧，決兩言而不再。
某受恩深重，衰病不支，際此倥傯，未能展效，莫上匡時(shí)之策，徒深憂國之心。所望閣下刻玉燕山，銘金麟海。蔥珩赤舄，賚方叔之元勛，鬯青圭，祝召公之萬壽。在公固多偉績，于某亦有榮施。事業(yè)千秋，起居萬福。謹(jǐn)承動靜，無任主臣。
○揚(yáng)州烈女
余署青浦縣時(shí)，江北委員來言揚(yáng)州仙女廟鎮(zhèn)烈女事，心異之，而未悉其詳也。壬申冬，在蘇州晤前江都令甯波胡竹亭刺史璋，詢之。竹亭曰：“此吾后任事，故女之姓氏不能記憶，然其事固彰彰矣。先是鎮(zhèn)民某聘烈女未娶而卒，烈女聞信，即矢靡他。父母屢勸不從，遂如其意，俾過門守節(jié)。某家業(yè)染，固素封也，烈女入門后，恪守姆訓(xùn)，家無閑言。某之侄年長未嫁，與染工王姓者通，頗為烈女覺，時(shí)時(shí)規(guī)之。女患之，與王謀并通之，以緘其口。而烈女冷面寒鐵，不可以游詞入，則意必強(qiáng)而后可也。一日者，乘間令王先匿于房，俟其就臥，犯之，大呼不縱，王不能強(qiáng)，女入助之，拒益力，遂以被掩殺之，而以魘死訃其家，然血痕未滅也。父母控之官，官為杭州某君，初驗(yàn)時(shí)心頗疑之，而未能決。比回署，輾轉(zhuǎn)間，其子受重賂，說某，竟以病死擬定案，人咸冤之。越數(shù)日，江甯省城隍廟卜者夢城隍神升座，有江都縣女鬼號訴聲冤，神大怒，簽差提人。俄頃囚至，則赫然江都令也，卜者驚醒。次日舉以告人，人莫之信。未幾，江都縣報(bào)病故之文至，于是喧傳省中，后任官復(fù)提全案研鞫，事遂白。女與王并擬斬決，而烈女請旌焉。某君與余有年誼，人亦恂恂長者，為惡子所誤，遂隕其生，惜哉。”竹亭又言，某卒未幾，其子亦暴疾死，想地下無漏網(wǎng)也。惟卜者云夢中詢神姓名，則曰是宋之丞相文天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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