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二、元劇之文章

宋元戲曲史 作者:王國維著


元雜劇之為一代之絕作,元人未之知也。明之文人始激賞之,至有以關(guān)漢卿比司馬子長者(韓文靖邦奇)。三百年來,學(xué)者文人,大抵屏元劇不觀。其見元劇者,無不加以傾倒。如焦理堂《易余籥錄》之說,可謂具眼矣。焦氏謂一代有一代之所勝,欲自楚騷以下,撰為一集,漢則專取其賦,魏晉六朝至隋,則專錄其五言詩,唐則專錄其律詩,宋專錄其詞,元專錄其曲。余謂律詩與詞,固莫盛于唐宋,然此二者果為二代文學(xué)中最佳之作否,尚屬疑問。若元之文學(xué),則固未有尚于其曲者也。元曲之佳處何在?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古今之大文學(xué),無不以自然勝,而莫著于元曲。蓋元劇之作者,其人均非有名位學(xué)問也。其作劇也,非有藏之名山,傳之其人之意也。彼以意興之所至為之,以自娛娛人。關(guān)目之拙劣,所不問也;思想之卑陋,所不諱也;人物之矛盾,所不顧也。彼但摹寫其胸中之感想與時代之情狀,而真摯之理與秀杰之氣,時流露于其間。故謂元曲為中國最自然之文學(xué),無不可也。若其文字之自然,則又為其必然之結(jié)果,抑其次也。

明以后,傳奇無非喜劇,而元則有悲劇在其中。就其存者言之:如《漢宮秋》、《梧桐雨》、《西蜀夢》、《火燒介子推》、《張千替殺妻》等,初無所謂先離后合,始困終亨之事也。其最有悲劇之性質(zhì)者,則如關(guān)漢卿之《竇娥冤》、紀(jì)君祥之《趙氏孤兒》。劇中雖有惡人交構(gòu)其間,而其蹈湯赴火者,仍出于其主人翁之意志,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劇中,亦無愧色也。

元劇關(guān)目之拙,固不待言。此由當(dāng)日未嘗重視此事,故往往互相蹈襲,或草草為之。然如武漢臣之《老生兒》,關(guān)漢卿之《救風(fēng)塵》,其布置結(jié)構(gòu),亦極意匠慘淡之致,寧較后世之傳奇,有優(yōu)無劣也。

然元劇最佳之處,不在其思想結(jié)構(gòu),而在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何以謂之有意境?曰:寫情則沁人心脾,寫景則在人耳目,述事則如其口出是也。古詩詞之佳者,無不如是。元曲亦然。明以后,其思想結(jié)構(gòu)盡有勝于前人者,唯意境則為元人所獨擅。茲舉數(shù)例以證之。其言情述事之佳者,如關(guān)漢卿《謝天香》第三折:

〔正宮·端正好〕我往常在風(fēng)塵,為歌妓,不過多見了幾個筵席,回家來仍作個自由鬼。今日倒落在無底磨牢籠內(nèi)!

馬致遠(yuǎn)《任風(fēng)子》第二折:

〔正宮·端正好〕添酒力晚風(fēng)涼,助殺氣秋云暮,尚兀自腳趔趄醉眼模糊。他化的我一方之地都食素,單則俺殺生的無緣度。

語語明白如畫,而言外有無窮之意。又如《竇娥冤》第二折:

〔斗蝦蟆〕空悲戚,沒理會,人生死,是輪回。感著這般病疾,值著這般時勢,可是風(fēng)寒暑濕,或是饑飽勞役,各人證候自知。人命關(guān)天關(guān)地,別人怎么替得?壽數(shù)非于一世,相守三朝五夕。說甚一家一計,又無羊酒緞匹,又無花紅財禮,把手為活過日,撒手如同休棄。不是竇娥忤逆,生怕旁人論議。不如聽咱勸你,認(rèn)個自家悔氣,割舍的一具棺材停置,幾件布帛收拾,出了咱家門里,送入他家墳地。這不是你那從小兒年紀(jì),指腳的夫妻,我其實不關(guān)親,無半點凄愴淚。休得要心如醉,意似癡,便這等嗟嗟怨怨,哭哭啼啼。

此一曲直是賓白,令人忘其為曲。元初所謂當(dāng)行家,大率如此;至中葉以后,已罕覯矣。其寫男女離別之情者,如鄭光祖《倩女離魂》第三折:

〔醉春風(fēng)〕空服遍??眩藥不能痊,知他這腌臜病何日起。要好時直等的見他時,也只為這癥候因他上得。得,一會家縹渺呵,忘了魂靈。一會家精細(xì)呵,使著軀殼。一會家混沌呵,不知天地。

〔迎仙客〕日長也愁更長,紅稀也信尤稀,春歸也奄然人未歸。我則道相別也數(shù)十年,我則道相隔著數(shù)萬里。為數(shù)歸期,則那竹院里刻遍瑯開翠。

此種詞如彈丸脫手,后人無能為役。唯南曲中《拜月》、《琵琶》差能近之。至寫景之工者,則馬致遠(yuǎn)之《漢宮秋》第三折:

〔梅花酒〕呀!對著這迥野凄涼,草色已添黃,兔起早迎霜,犬褪得毛蒼,人搠起纓槍,馬負(fù)著行裝,車運著糇糧,打獵起圍場。他他他傷心辭漢主,我我我攜手上河梁。他部從,入窮荒;我鑾輿,返咸陽。返咸陽,過宮墻,過宮墻;繞回廊;繞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黃;月昏黃,夜生涼;夜生涼,泣寒螀;泣寒螀,綠紗窗;綠紗窗,不思量。

〔收江南〕呀!不思量,便是鐵心腸,鐵心腸也愁淚滴千行;美人圖今夜掛昭陽,我那里供養(yǎng),便是我高燒銀燭照紅妝。

〔尚書云〕陛下回鑾罷,娘娘去遠(yuǎn)了也。(駕唱)

〔鴛鴦煞〕我煞大臣行,說一個推辭謊,又則怕筆尖兒那火編修講。不見那花朵兒精神,怎趁那草地里風(fēng)光。唱道佇立多時,徘徊半晌,猛聽的塞雁南翔,呀呀的聲嘹亮,卻原來滿目牛羊,是兀那載離恨的氈車半坡里響。

以上數(shù)曲,真所謂寫情則沁人心脾,寫景則在人耳目,述事則如其口出者。第一期之元劇,雖淺深大小不同,而莫不有此意境也。

古代文學(xué)之形容事物也,率用古語,其用俗語者絕無。又所用之字?jǐn)?shù)亦不甚多。獨元曲以許用襯字故,故輒以許多俗語或以自然之聲音形容之。此自古文學(xué)上所未有也。茲舉其例,如《西廂記》第四劇第四折:

〔雁兒落〕綠依依墻高柳半遮,靜悄悄門掩清秋夜,疏剌剌林梢落葉風(fēng),昏慘慘云際穿窗月。

〔得勝令〕驚覺我的是顫巍巍竹影走龍蛇,虛飄飄莊周夢蝴蝶,絮叨叨促織兒無休歇,韻悠悠砧聲兒不斷絕,痛煞煞傷別,急煎煎好夢兒應(yīng)難舍,冷清清的咨嗟,嬌滴滴玉人兒何處也?

此猶僅用三字也。其用四字者,如馬致遠(yuǎn)《黃粱夢》第四折:

〔叨叨令〕我這里穩(wěn)丕丕土炕上迷颩沒騰的坐,那婆婆將粗剌剌陳米喜收希和的播,那蹇驢兒柳陰下舒著足乞留惡濫的臥,那漢子去脖項上婆娑沒索的摸。你則早醒來了也么哥,你則早醒來了也么哥,可正是窗前彈指時光過。

其更奇絕者,則如鄭光祖《倩女離魂》第四折:

〔古水仙子〕全不想這姻親是舊盟,則待教襖廟火刮刮匝匝烈焰生。將水面上鴛鴦忒楞楞騰分開交頸,疏剌剌沙鞴雕鞍撒了鎖鞓,廝瑯瑯湯偷香處喝號提鈴,支楞楞爭弦斷了不續(xù)碧玉箏,吉丁丁珰精磚上摔破菱花鏡,撲通通東井底墜銀瓶。

又無名氏《貨郎旦》劇第三折,則用疊字,其數(shù)更多。

〔貨郎兒六轉(zhuǎn)〕我則見黯黯慘慘天涯云布,萬萬點點瀟湘夜雨;正值著窄窄狹狹溝溝塹塹路崎嶇,黑黑黯黯彤云布,赤留赤律瀟瀟灑灑斷斷續(xù)續(xù),出出律律忽忽魯魯陰云開處,霍霍閃閃電光星注;正值著颼颼摔摔風(fēng),淋淋淥淥雨,高高下下凹凹答答一水模糊,撲撲簌簌濕濕淥淥疏林人物,卻便似一幅慘慘昏昏瀟湘水墨圖。

由是觀之,則元劇實于新文體中自由使用新言語。在我國文學(xué)中,于《楚辭》、《內(nèi)典》外,得此而三。然其源遠(yuǎn)在宋金二代,不過至元而大成。其寫景抒情述事之美,所負(fù)于此者,實不少也。

元曲分三種,雜劇之外,尚有小令、套數(shù)。小令只用一曲,與宋詞略同。套數(shù)則合一宮調(diào)中諸曲為一套,與雜劇之一折略同。但雜劇以代言為事,而套數(shù)則以自敘為事,此其所以異也。元人小令套數(shù)之佳,亦不讓其雜劇。茲各錄其最佳者一篇,以示其例,略可以見元人之能事也。

小令
〔天凈沙〕(無名氏。此詞《庶齋老學(xué)叢談》及元刊《樂府新聲》,均不著名氏,《堯山堂外紀(jì)》以為馬致遠(yuǎn)撰,朱竹垞《詞綜》仍之,不知何據(jù)。)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fēng)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套數(shù)
(馬致遠(yuǎn)。見元刊《中原音韻》、《樂府新聲》。)

〔雙調(diào)·夜行船〕百歲光陰如夢蝶,重回首往事堪嗟!昨日春來,今朝花謝,急罰盞夜闌燈滅。

〔喬木查〕秦宮漢闕,做衰草牛羊野,不恁漁樵無話說??v荒墳橫斷碑,不辨龍蛇。

〔慶宣和〕投至狐蹤與兔穴,多少豪杰,鼎足三分半腰折,魏耶?晉耶?

〔落梅風(fēng)〕天教富,不待奢,無多時好天良夜,看錢奴硬將心似鐵,空辜負(fù)錦堂風(fēng)月。

〔風(fēng)入松〕眼前紅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車,晚來清鏡添白雪,上床與鞋履相別。莫笑鳩巢計拙,葫蘆提一就裝呆。

〔撥不斷〕利名竭,是非絕,紅塵不向門前惹,綠樹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補墻東缺,竹籬茅舍。

〔離亭宴煞〕蛩吟罷一枕才寧貼,雞鳴后萬事無休歇,算名利何年是徹!密匝匝蟻排兵,亂紛紛蜂釀蜜,鬧穣穣蠅爭血。裴公綠野堂,陶令白蓮社,愛秋來那些?和露滴黃花,帶霜烹紫蟹,煮酒燒紅葉。人生有限杯,幾個登高節(jié)?囑咐與頑童記者,便北海探吾來,道東籬醉了也。

〔天凈沙〕小令,純是天籟,仿佛唐人絕句。馬東籬《秋思》一套,周德清評之以為萬中無一,明王元美等亦推為套數(shù)中第一,誠定論也。此二體雖與元雜劇無涉,可知元人之于曲,天實縱之,非后世所能望其項背也。

元代曲家,自明以來,稱關(guān)、馬、鄭、白。然以其年代及造詣?wù)撝?,寧稱關(guān)、白、馬、鄭為妥也。關(guān)漢卿一空倚傍,自鑄偉詞,而其言曲盡人情,字字本色,故當(dāng)為元人第一。白仁甫、馬東籬,高華雄渾,情深文明;鄭德輝清麗芊綿,自成馨逸,均不失為第一流。其余曲家,均在四家范圍內(nèi)。唯宮大用瘦硬通神,獨樹一幟。以唐詩喻之,則漢卿似白樂天,仁甫似劉夢得,東籬似李義山,德輝似溫飛卿,而大用則似韓昌黎。以宋詞喻之,則漢卿似柳耆卿,仁甫似蘇東坡,東籬似歐陽永叔,德輝似秦少游,大用似張子野。雖地位不必同,而品格則略相似也。明寧獻王曲品,躋馬致遠(yuǎn)于第一,而抑漢卿于第十。蓋元中葉以后,曲家多祖馬、鄭而祧漢卿,故寧王之評如是。其實非篤論也。

元劇自文章上言之,優(yōu)足以當(dāng)一代之文學(xué)。又以其自然故,故能寫當(dāng)時政治及社會之情狀,足以供史家論世之資者不少。又曲中多用俗語,故宋金元三朝遺語,所存甚多。輯而存之,理而董之,自足為一專書。此又言語學(xué)上之事,而非此書之所有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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