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八

浪跡續(xù)談 作者:(清)梁章鉅


  ◎懸車

  余以六十八歲引疾歸田,或讓之曰:“《禮》言七十致仕,故古人以七十為

  懸車之年,今君未及年而退,毋乃過隱乎?”余曰:“《通鑒目錄》載韋世康之

  言曰:‘年不待暮,有疾便辭?!度龂尽ば煨麄鳌吩疲骸唬浩呤袘臆?br/>
  之禮,今已六十八,可以去矣。乃辭疾遜位。’今余之退,不猶行古之道哉?且

  吾子亦嘗深考懸車之義乎?《白虎通·致仕篇》云:‘懸車,示不用也?!顺?br/>
  解也。抑余嘗讀《公羊·桓五年傳》疏云:‘舊說日在懸輿,一日之暮,人生七

  十亦一世之暮,而致其政事于君,故曰懸輿致仕?!痘茨献印ぬ煳挠?xùn)》亦云:

  ‘日至于悲泉,爰息其馬,是謂懸車’。此古義也。大約皆言遲暮宜息之期,初

  何嘗必以七十為限乎?”

  ◎黎明

  余于逆旅中,見壁上近人所書朱柏廬先生《格言》,首句作“犁明即起”,

  同行者笑以為誤筆,余謂此非誤也,今人但知作黎明,而不知古人正作犁明。

  《史記·呂后紀》注:“徐廣曰:犁猶比也,諸言犁明者,將明之時?!庇肿骼?br/>
  旦,《南越傳》:“犁旦城中皆降伏波。”《索隱》云:“犁,黑也,天未明而

  尚黑也?!笔亲骼缑髡瞎帕x。又今人以早晨為清早,而不知古人但作侵早,杜

  老《贈崔評事》:“天子朝侵早?!辟Z島《新居詩》:“門嘗侵早開。”王建

  《宮詞》:“為報諸王侵早入。”翟晴江曰:“侵早即凌晨之謂,作清早者非。”

  然杜老詩“老夫清晨梳白頭”,清早即清晨之意,亦未為不可也。

  ◎靈徹詩

  “相逢盡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見一人?!笔浪谉o不知誦此詩者,而率不知為

  唐詩,且不知為釋靈徹詩,且不知此詩為宋慶歷中始出。按《集古錄》云:“世

  俗相傳此二句,以為俚諺,慶歷中許元為發(fā)運使,因修江岸,得石刻于池陽江水

  中,始知為釋靈徹詩也?!?br/>
  ◎通用字

  《兩般秋雨庵隨筆》云:“馬字之為用不一,然不外記數(shù)象形二義,《禮·

  投壺》‘請為勝者立馬’,今俗猜枚之物曰拳馬,衡銀之物曰法馬,賭博之物曰

  籌馬,又以筆畫一至九數(shù)日打馬,此皆記數(shù)之馬也。木工以三木相攢而歧其首,

  橫本于上,以施斧斤,謂之作馬(俗亦稱木馬),插秧之杌名秧馬,《周禮掌舍》

  ‘設(shè)┕互再重’,注:‘行馬也。”又紙上畫神佛像,祭賽后焚之曰甲馬,又

  都會水陸之衡曰馬頭,又三弦上承弦之物曰弦馬,凈桶曰馬桶,此皆象形之馬也。

  惟檐鐵曰鐵馬,船艙內(nèi)邊門曰馬門,則不知何所取義?!庇喟磋F馬亦是象形,凡

  乘馬者皆從邊上,則舟中之邊門亦象形也。惟今人面食,必用數(shù)碟小菜佐之,其

  名曰面馬,則實不知何所取耳。又頭字為用亦不一,俗以在內(nèi)為里頭,在外為外

  頭,在前為前頭,在后為后頭,在上為上頭,在下為下頭,或疑外頭、下頭二字

  少用,不知“嬌聲出外頭”,李白詩也,“下頭應(yīng)有茯苓神”,曹松詩也,皆語

  助辭耳。以人體言,眉曰眉頭,駱賓王有“眉頭畫月新”句;鼻曰鼻頭,白居易

  有“聚作鼻頭辛”句;舌曰舌頭,杜荀鶴有“喚客舌頭猶未穩(wěn)”句;指曰指頭,

  薛濤有“言語殷勤一指頭”句。器用之屬,如缽頭見張祜詩,杷頭見東坡詩。地

  面之屬,如田頭、市頭、步頭之稱,更不勝枚舉矣。又按《歸田錄》云:“打字

  義本謂考擊,故人相毆、物相擊皆謂之打,而工造金銀器亦謂之打可矣,至于造

  舟車者曰打船,汲水曰打水,役夫餉飯曰打飯,兵士給衣糧曰打衣糧,從者執(zhí)傘

  曰打傘,以糊黏紙曰打黏,以丈尺量地曰打量,舉手試眼之昏明曰打試,名儒碩

  學語皆如此,遍檢字書,了無此義?!薄短J浦筆記》云:“世言打字尚多,不止

  歐陽公所云也。左藏有打套局,諸庫支酒謂之打發(fā),印文書謂之打印,結(jié)算謂之

  打算,裝飾謂之打扮,席地而睡謂之打鋪,收拾為打疊,又曰打進,畚筑之間有

  打號,行路曰打包、打轎,雜謔曰打諢,僧道有打供,又有打睡、打嚏、打話、

  打點、打合、打聽,至如打面、打餅、打百索、打絳、打簾、打蔫、打席、打籬

  笆之類?!薄赌芨凝S漫錄》云:“打字從手從丁,蓋以手當其事者?!贝苏f得之

  矣。按打字古自音滴耿,不知何時轉(zhuǎn)為丁雅,今時并收入馬韻矣。

  ◎同姓名

  古今同姓名者,詳見梁元帝及明余寅、周應(yīng)賓所撰《同姓名錄》。近人汪龍

  莊又有《二十四史同姓名錄》,于邵氏(《續(xù)弘簡錄凡例》)所列九伯顏、十五

  脫脫外,尚有十一伯顏、十二脫脫,蓋元、明以后,同姓名者尤夥,悉數(shù)難終。

  今試將本朝大臣內(nèi)之與前人同姓名者略舉之,如孟津王文安公鐸之前,有唐僖宗

  朝同平章事王鐸(王炎子),錢塘黃文僖公機之前,有宋撰《竹齋詩話》之黃機

 ?。ㄓ顜字?,東陽人),青陽大宗伯吳襄之前,有吳三桂父吳襄,福建巡撫王恕之

  前,明已有兩王恕,桐城張文和公廷玉之前,有明撰《理性元雅》之張廷玉(延

  安人,萬歷庚戌進士),高郵王文肅公安國之前,有宋王安石之弟王安國,大興

  朱文正師之前,有明撰《名跡錄》之朱(字伯盛,昆山人)。青浦王侍郎昶之

  前,有《三國志》中之王昶,同安李忠毅公長庚之前,有宋撰《冰壺集》之李長

  庚,蒲城王文端公鼎之前,有遼作《焚椒錄》之王鼎,當涂黃勤敏師鉞之前,有

  明靖難給事中黃鉞(常熟人)。其庶僚及名人,亦復(fù)難以枚舉也。

  ◎自鳴鐘

  《楓窗小牘》云:“太平興國中,蜀人張思訓(xùn)制上渾儀,其制與舊儀不同,

  為樓閣數(shù)層,高丈余,以木偶為七直人,以直七政,自能撞鐘擊鼓,又有十二神,

  各直一時,至其時,即執(zhí)辰牌循環(huán)而出。”此全與今之自鳴鐘相似。吾鄉(xiāng)福州鼓

  樓上,舊設(shè)十二辰牌,屆時自能更換,相傳此器是元時福寧陳石堂先生普所制,

  傳流至康熙間,為周櫟園方伯取去,則亦中土人所造巧捷之法,又豈必索之外洋

  人哉!今閩、廣及蘇州等處,皆能制自鳴鐘,而齊梅麓太守彥槐以精銅制天球全

  具,界以地平,中用鐘表之法,自能報時報刻,以測星象節(jié)候,不差毫厘,則雖

  以西人為之,亦不過如此矣。

  ◎龍泉窯

  龍泉窯出龍泉縣,以綠色勻凈、裂紋隱隱、有朱砂底者為佳,自析置龍泉入

  慶元縣,窯地遂屬慶元,去龍泉幾二百里,而今人遇新出之青瓷窯,仍稱龍泉,

  亦可笑也。青瓷窯地在琉田地方,按龍泉舊志載,章生二嘗主琉田窯,凡磁出生

  二窯者,必青瑩如玉,今鮮有存者,或一瓶一盤,動博十數(shù)金。其兄章生一窯所

  出之器,淺綠斷紋,號百圾碎,尤難得。世稱其兄之器曰哥窯,稱弟之器曰弟窯,

  或稱生二章云。

  ◎入學忌偶年

  《北史》:李渾弟繪,六歲求入學,家人以偶年拘(《北史》作“俗”)忌,

  不許?!侗饼R書》亦云:“繪年六歲,自愿入學,家人偶以年俗忌約而弗許。繪

  竊其姊筆牘之間,遂通《急就章》?!卑词穫魉婆颊?,言偶以年俗忌約而弗許

  耳,非忌偶年入學也,所云年俗忌者,恰不知何忌耳。余以六歲入學,雖于學無

  所成,亦不見有所忌,今人五歲入學,既嫌太小,而必拋置此六歲一年,不亦可

  惜哉!

  ◎秀才

  秀才二字,始見《管子·小匡篇》:農(nóng)之子常為農(nóng),樸野而不昵(《管子》

  作“慝”),其秀才之能為士者,則足賴也。楊升庵謂始于趙武靈王“吳、越無

  秀才”之語,考其原文,乃是秀士,非秀才也?!妒酚洝と辶謧鳌罚汗珜O弘等議,

  有秀才異等,輒以名聞。是秀才科名所自起。《日知錄》云:唐代舉秀才者,止

  十余人,凡貢舉,有博議高才、強學待問、無失俊選者,為秀才,其次明經(jīng),其

  次進士。《明實錄》云:“洪武十四年六月,詔于國子諸生中選才學優(yōu)等、聰明

  俊偉之士,得三十七人,命之博極群書,講明道德經(jīng)濟之學,以期大用,稱之曰

  老秀才?!眲t今世學者所惡聞之號也。

  ◎柬面書正字

  今人柬面必書正字,蓋自前代已然,《觚不觚錄》云:“故事投刺,通于柬

  面書一正字,雖不知所從來,而承傳已久。丙子入朝,見投刺俱不書正字,蓋為

  避江陵諱故也。”按今時仍通用之,其有或改書端字肅字者,則各自避其家諱耳,

  聞杭州人言,梁文莊詩正家中,群從柬帖,悉用肅字。

  ◎署名加制字

  今人居憂服中,有不得已與人通簡帖之事,只須于姓名上加制字,不必更于

  名上加粘素紙,惟斷不可用從吉二字,余于《退庵隨筆》中已詳言之,而近人多

  漠不關(guān)心,即通人亦有習而不知其非者,或更縮寫從吉二字作“{從吉}”字,冒

  禁忘哀,真可為痛哭流涕者也。按制字最古,《禮記·喪服四制》:有以恩制,

  以義制,以節(jié)制,以權(quán)制。世專于喪言制,蓋不于此。至從吉二字,始見《晉書

  ·孟陋傳》:“陋喪母,毀瘠殆于滅性,不飲酒食肉,十有余年,親族迭勸之,

  然后從吉?!眲t不可以為三年內(nèi)之通稱明矣。唐律不孝條,居父母喪,釋服從吉

  者,徒三年,今律釋服從吉,載于十惡之條,即期喪從吉,亦杖六十,人亦奈何

  甘犯科條,而徒以能書“{從吉}”字為巧乎?

  ◎不宣備

  《浩然齋視聽鈔》云,今人答尾云“不宣備”,本《文選》楊修《答臨淄侯

  箋》,末云“造次不能宣備”?!断阕婀P記》云:“宋人書問,尊與卑曰‘不具’,

  以卑上尊曰‘不備’,朋友交馳曰‘不宣’,見《東軒筆錄》。今人多不辨,然

  三字之分別,殊亦未解?!庇稚蚶ā堆a筆談》云:“前世卑者致書于尊,書尾作

  ‘敬空’二字,蓋示行卑,不敢更有他語,以待尊者之批反耳。”余聞之紀文達

  師曰:“札尾作‘謹空’二字者,以所余之紙為率,余紙多者必作‘謹空’字,

  或作‘慶余’二字,所以防他人之攙入他語耳?!?br/>
  ◎橫箸

  李義山《雜俎》謂食畢橫箸在羹碗上為惡模樣,而此風經(jīng)久末改。徐禎卿

  《翦勝野聞》云:“太祖命唐肅侍膳,食訖橫箸致恭,帝問曰:‘此何禮也?’

  肅對曰:‘臣少習俗禮?!墼唬骸锥Y可施之天子乎?’坐不敬,謫戍?!卑?br/>
  此禮誠不宜施于天子,若今人宴會往往如此,未可厚非,而卑幼之于尊長,尤非

  此不足以明恭。今時下僚侍食于上官,即食畢亦往往作為未畢之狀,以待上官之

  放箸,此正無于禮者之禮,未可盡斥為惡模樣矣。

  ◎龍生九子

  龍生九子之說,不知始自何書,《升庵外集》云:“俗傳龍生九子不成龍,

  各有所好,弘治中御書小帖,以問內(nèi)閣,李文正因羅巳、鎦績之言具疏以對,

  今影響記之,一曰螭吻,好負重,今碑下趺是也;二曰螭吻,好望,今屋上獸頭

  是也;三曰蒲牢,好吼,今鐘上紐是也;四曰狴犴,有威力,故立于獄門;五曰

  饕餮,好飲食,故立于鼎蓋;六曰蚣廈,好水,故立于橋柱;七曰睚眥,好殺,

  故立于刀環(huán);八曰狻猊,好煙火,故立于香爐;九曰椒圓,好閉,故立于門鋪?!?br/>
  按李文正、陸文裕俱嘗記此,其名亦或不同,陸謂出《山海經(jīng)》、《博物志》,

  考二書今皆無之。翟晴江謂本鎦績倡其說,但云得于此冊面上,疑其權(quán)時應(yīng)命所

  撮造,故升庵云影響記之也?!保ū竟?jié)有多處缺脫,據(jù)《升庵外集》校補。)

  ◎貓衰犬旺

  吾閩有“貓衰犬旺”之諺,謂人家有貓犬自來,主此兆也。然此語亦自古有

  之,而各不同。婁氏《田家五行》云,凡六畜自來,可占吉兇,諺云:“豬來貧,

  狗來富;貓兒來,開寶庫?!贝伺c閩語不合。又江盈科《雪濤談叢》載其邑諺,

  有“豬來窮來,狗來富來,貓來孝來?!惫守i貓二物,皆為人忌,有至必殺之。

  又《雅俗稽言》云,俗稱“貓兒來,帶麻布”,又稱“貓兒來耗家”,蓋其家多

  鼠耗,故貓來捕之,因耗誤為孝,又因孝布轉(zhuǎn)為麻布耳。金海住先生云:“此等

  語,聞諸長老,謂是已然之效,非將然之祥也。窮則墻坍壁倒,豬自闌入之,富

  則庖廚狼藉,狗自赴之,開當鋪則群鼠所聚,貓自共捕耳。”

  ◎酒色財

  今人率以酒、色、財、氣為四戒,莫知其始。按《后漢書》楊秉嘗從容言曰:

  “我有三不惑,酒、財、色也。”王《華川卮辭》云:“財者陷身之阱,色者

  戕身之斧,酒者毒腸之藥,人能于斯三者致戒焉,災(zāi)禍其或寡矣?!笔枪旁褂?br/>
  三戒,不知何時添一氣字,殆始于明人。

  ◎嫖

  今人讀嫖為瓢音,《字典》云,俗謂淫邪曰嫖,故世有“嫖賭飲三般全”之

  諺。按此字傳記中甚少見,惟《漢書·景十三王傳》:廣川王去為陶望卿歌曰:

  “背尊章,嫖以忽?!泵峡底ⅲ骸版?,匹昭反。”金海住云:“嫖以忽,猶言飄

  忽,謂遠別父母也,嫖字與嫖姚校尉之嫖義同,不關(guān)婦人淫邪事?!?br/>
  ◎嬲

  嬲,奴烏切,古人每用此字,稽康《與山巨源書》:“足下若嬲之不置?!?br/>
  《隋書·經(jīng)籍志序》:“釋迦之苦行也,諸外道邪人并來嬲惱,以亂其志而不能

  得?!薄妒勒f·政事篇》:有署閣柱云:“閣東有大牛,和嶠鞅,裴楷靴,王濟

  剔嬲不得休?!痹娂腋嘤弥?,梁吳孜《春閨怨》云:“柳枝皆嬲燕,桑葉復(fù)催

  蠶?!蓖醢彩娫疲骸凹毨随昭┣ф虫谩!表n駒詩云:“弟妹乘羊車,堂中走相

  嬲?!?br/>
  ◎見怪不怪

  “見怪不怪,其怪自敗”。此語起于唐時,亦實有此理,可作座右銘也。

  《藝文類聚》引《見異錄》云,魏元忠未達時,家貧,獨一婢方爨,有老猿為看

  火,婢驚白公,公曰:“猿聞我闕仆,為執(zhí)爨耳?!庇謬L呼蒼頭,未應(yīng),犬代呼

  之,公曰:“孝順狗也?!庇知氉腥菏蠊坝谇?,公曰:“汝輩饑,求食于我乎?”

  乃飼之。又一夕夜半,有婦女數(shù)人立于床前,公曰:“汝能徙我于堂下乎?”婦

  人竟舁堂下,曰:“可復(fù)徙堂中乎?”群婦舁舊所,曰:“能徙我于街市乎?群

  婦再拜而去,曰:“此寬厚長者,可同常人玩之哉!”故語云“見怪不怪,其怪

  自敗。”

  ◎三多

  今人每以三多為頌禱之詞,問其出典,輒以華封三祝應(yīng)。然華封事見《莊子

  ·天地篇》,堯觀乎華,華封人祝曰:“使圣人壽,使圣人富,使圣人多男子。”

  未嘗指為三多也。三多事惟見《玉?!份d楊文莊公徽之言曰:“學者當取三多,

  乃看讀多,持論多,著述多也。”此言甚有味,今俗言多福、多壽、多男子,實

  無所出。華封人但言多男,不可強合。孫志祖《讀書脞語》亦辨之,并云若堯曰

  “多男子則多懼,富則多事,壽則多辱”,則三多并非佳語矣。

  ◎致劉玉坡督部韻珂書

  道光二十八年戊申之夏,閩、浙總督劉玉坡督部由福建巡閱至浙江,將以次

  按臨溫州,未到之前一月,有杭州友人飛書告余云:“劉督部近有不滿于足下之

  語,不審何故?!庇嘁嗝H徊恢蓙?。越日書又來,云:“側(cè)聞足下所刻《歸

  田瑣記》中,有誹謗督部之詩,深所不喜,恐溫州相見時,或費唇舌耳?!庇嗍?br/>
  恍然有悟,伏思君子居是邦,不非其大夫,況誹謗乎!且匿怨而友其人,古人所

  恥,此事誠不可以隱忍含糊,若無以自明,即無以對友,因?qū)だ[往事,手繕長函,

  先期遣仆迎投。其辭曰:憶自乙未道出武林,匆匆一晤,傾蓋投佇,此后遂成神

  交。繼則粵西同官不果,曾蒙頒寄楹帖掛屏,至今奉為墨寶。迨至吳、越鄰治,

  當羽書擾攘之際,僅得尺素頻通,而不獲親承教誨,然彼此相契之篤,迥異尋常,

  異姓手足之稱,即此時所訂也。自執(zhí)事總制閩、浙,日著藎勤,某早以病告歸,

  伏處浦城山邑,常與藥餌為緣,亦不敢以寒暄虛文,瀆塵視聽。前歲因家食不給,

  挈兒輩出,代為謀官作饣胡口計,繼因左支右絀,集腋不成,遂在揚州遷延一年,

  彼時忽得都中友人信,云劉玉翁頗有不適于足下,足下與玉翁均是爽直一路人,

  何以彼此不合,為公乎?抑為私乎?某始聞之而駭,繼謂此旁觀擬議之私談,無

  足介意。乃昨得杭州友人信,又有齒及此事者,并云甚以拙刻之《歸田瑣記》為

  非,是則不能不為執(zhí)事瀝陳之。夫以執(zhí)事所處之地,諸多棘手,某所深知,特憤

  時之過,不禁形諸筆墨,然局中之難,局外人不代為設(shè)身處地,轉(zhuǎn)從而嘖有煩言,

  本非恕道,某前以病辭官,即不能保人之不相責,今且慮人責之不暇,而敢于責

  人乎?竊謂拙刻中,有致劉次白中丞一書,因恨異族之逼處,語頗切直,次白虛

  中雅懷,并不以為忤,過浦城時,猶蒙訪我敝廬,宴談竟日,極歡而散,豈次白

  不辨,而執(zhí)事轉(zhuǎn)為代抱不平乎?無已,則有二詩,乃全為舉商一事而發(fā),被舉之

  家,橫加疑謗于某,不得已以詩自明,詩意不過謂此事實發(fā)自上,非起自下。詩

  云:“大府風聞曷可當,承流太守亦堂堂。流丸自向甌臾止,但笑蚍蝣撼樹狂!”

  或執(zhí)事之不滿于某,即為此詩乎?舉商之事,是非自有公論,豈一人口舌所能爭?

  惜執(zhí)事到閩時,某以水陸程途錯互,未得促膝細陳,又不便形諸楮筆耳。其第二

  詩為喜雨而作,則直是贊揚執(zhí)事之實情。詩云:“側(cè)目驕陽作暢晴,怨咨誰復(fù)問

  輿情。玉清畢竟垂慈易,一灑甘霖起頌聲?!鄙w是時令浦邑者,奉行不善,以致

  大結(jié)民怨,謗議沸騰,直至四月杪,執(zhí)事洞徹根由,立將某令撤任,而民心始定,

  頌聲甫作,旋沛甘霖,玉清垂慈正謂此也,故不禁歡欣鼓舞道之。玉清二字關(guān)合

  臺號,且于詩后專注月日以明之,以竊附于詩史之義,浦之人士至今能述之,執(zhí)

  事何不一加俯察乎?至卷末覆廖尚書、魏山長一書,則就事論事,撫今追昔,更

  與執(zhí)事不相干涉。憶前戊子、己丑間,合省捐修通志,共有數(shù)萬金,彼時付一故

  紳主持,如擲虛牝,至今為人口實,皆尚憤憤不平,前捐之數(shù),出于浦城紳富者

  即不少,此次勸捐信到,正值舉商之際,目擊逃避者紛紛,實屬難于為力,不免

  切實言之,并非于梓鄉(xiāng)義舉,視之漠然。原書謂奉大府傳諭而來,其或即緣此而

  遂開罪于執(zhí)事乎?惟是執(zhí)事芥蒂之端,數(shù)者必居一于此,而在某實一無成見。即

  以目前而論,若果與執(zhí)事齟齬不合,豈有為子指省捐官,而偏擇一齟齬不合之第

  一大憲,托其宇下,夫即不望其垂青格外,獨不畏其遇事吹求乎?則雖至愚者,

  斷不出此矣。究之拙刻,皆信筆直書,實不免有招忌之處,即如前呈之《楹聯(lián)續(xù)

  話》中,有“兩將軍難兄難弟,一中丞憂國憂民”二語,經(jīng)執(zhí)事作信力勸而刪之,

  此足見執(zhí)事關(guān)愛之深,亦即足征鄙人之傾倒于執(zhí)事者,非一日矣。乃執(zhí)事不前好

  之念,而以逆億相加,則信乎投杼之言,古今動色矣!某獲交海內(nèi)賢豪,不下百

  十輩,周旋且數(shù)十年,從無匿怨而友其人及兇終隙末之事,尚愿執(zhí)事熟察此信,

  頓釋前疑,且既蒙結(jié)為異姓手足,則親者毋失其為親,故者無失其為故,所望于

  執(zhí)事者,正未有艾也。兒子現(xiàn)權(quán)甌守,僅免賠累,轉(zhuǎn)眼亦即須交卸,補實尚遙遙

  無期。楚香先生為十九年前山左同官,直至前歲,始得重晤,其待兒子頗厚,現(xiàn)

  在溫州之署,雖系頂委到班,而恐某憚于遠行,曾托旁人再三下詢,意殊可感,

  此番轉(zhuǎn)恐以我兩人齟齬之故,不無瞻顧于中,尚望執(zhí)事以前言業(yè)經(jīng)冰釋,附函關(guān)

  會,俾得坦然于胸。敢拜下風,所裨不淺,晤教在即,諸容面罄,不宣。

  附玉坡督部覆書云:“闊別十有余年,并尺書亦多阻隔,近始以校閱之役,

  班荊道左,備領(lǐng)麈談,蓋已愿慰生平,乃復(fù)惠賜錦聯(lián)洋煙,以示永好之意,而且

  珍肴疊沛,每飯不忘,佳釀延齡,瀕行見貺,故人之有加無已,真令受之者感謝

  難名,別后登程,猶覺神依左右?;厮嘉覂扇诵男灾鹾希哉撝稒C,可一日,

  亦可百年,可自信,亦可共信,固非因久不相見,遂為流言所中者?!糇x吾兄

  《歸田瑣記》諸大作,曾因詩旨淵微,淺識不無誤會,迨后子細納繹,殊覺命意

  措詞,有過譽之情,聞之尤足以自勉,豈等《谷風》之章,刺及朋友耶?交友之

  道,必兼規(guī)勸,即使我兄不滿于弟,不妨直言相告,亦奚必托諸歌詠而使之聞之?

  前事懷疑,本已冰釋,嗣在黃巖途次,接讀手札,再三捧誦,仰見真情摯意,流

  露行間,不特我兄之襟懷,朗然若揭,即弟之前后衷曲,亦無不盡入鑒中,人之

  相知,貴相知心,至于如此!設(shè)使相逢不偶,尺素鮮通,竊恐他人之致書我兄者,

  尚不止為公為私之語一再傳來,即蒙我兄相信有素,而譖之者或無端構(gòu)釁,或借

  題作文,必使得行其說而后已,則我兄之包涵于弟者,固無已時,而弟之開罪于

  我兄,正不自知其凡幾矣。昔日傾蓋如故,今茲白首如新,此中之作合,天也,

  非人也。青蠅之集,可置勿論。專泐申謝,并布歉忱,即請鈞安,伏惟霽鑒,不

  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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