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陰
竹墩沈某，本儒家子。自幼無賴，稍長，棄書放蕩，性淫毒。既娶，傾奩具以供狎邪游；不足，則烙其妻以繼之。妻閔氏，貌亦端麗。某漁獵遍于族黨，人畏其橫也，相視以目。閔氏憂其及禍，嘗微諷之。某大怒曰：“爾不知乃夫固色中豪杰，而敢吃醋耶！”裸而笞之，體無完膚。閔氏垂斃，哀祈乞命。某曰：“今番應(yīng)知吾手段。但余淫人妻多矣，狁自未足。汝在家止余一人，余又常夜宿于外，焉保汝毋生他事？”語畢，竟出，取一鉆至，縛而鉆其陰，探懷中出一小鎖鎖之。閔受傷重，兼以下體被鎖，寸步難行。然畏其虐，猶日起為之執(zhí)炊。會其兄來探視，見其行步蹣跚，憔悴殆無人色，詢之，不言，但有垂泣。一女甥在旁言其狀。遽歸，述于母并其族人。族人共憤，呼舟偕至竹墩。視之，閔氏已蜷臥不能起，見母一慟而絕。
于是沈氏之族亦集，其族長某前啟曰：“母勿怒。此子惡貫已盈，村中三害未除，此其一也。今請除之，以雪公憤?！彼烀娙饲苣持?，積薪焚之。觀者數(shù)百人，無不踴躍稱快焉。
昔亳州有一士狎其婢，其婦知之，搗蒜納婢陰中，而以線縫之，婢痛苦殊甚。鄰人咸為不平，群訟于官。官大怒，檄拘婦至，并喚革工數(shù)人攜錐線欲縫婦陰。士懼為門戶辱，力為求免。官曰：“今城樓將壞，公如能重為建造，庶可免耳?！笔矿兰宜?，始能竣工。至今土人呼其城樓為“縫陰樓”云。
又順治時，毗陵某官，偶狎一乳嫗。夫人知之，以錐鉆其陰而鎖之，棄其鑰匙于井。乳嫗叫號欲死，不得已覓銅匠以鐵絲掭開之。至今常州人呼為鎖陰奶奶。
二事俱見《堅瓠集》，不意今竟得之目擊也。
火藥局
道光二十三年夏，杭州火藥局一夕為雷火所移，不遺一瓦一椽，即柱礎(chǔ)亦無存者，不識何故?；蜓裕骸跋肜坠璐藨?yīng)用，故與六丁六甲下取之耳?！狈且?。蓋近世用兵專恃火攻，火藥之為禍烈矣，故取之以示警耳。不然，何必并其局移去耶？
諂禍
奚慕玄，明末進士，婁東人也。國變后隱居養(yǎng)志，恬淡寡欲。福王時屢征不起。豫王下江南，備札致敬，見王不拜。薦為國子監(jiān)祭酒，不就。王重其志操，厚為之禮而遣之。其后金聲桓至浙西時，已有逆謀，召掌書記。玄至，恭懼過禮，叩頭至數(shù)十。聲桓大怒曰：“吾以國士待汝，汝奈何以非類處我！汝昔不拜豫王，今獨何為拜我？非以我為不能容物而玩我耶？”遂殺之。（赫連勃勃之征隱士韋玄亦然。）
外史氏曰：巧言令色足恭，孔子恥之。又曰：不有祝佗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難乎免于今之世矣。千古一狐媚世界也，然亦有傲不必禍，諂不免禍者。如慕玄之以恭慎攖怒，其視殷浩之以空函獲罪，抑又慘矣。嗚呼！士之生逢離亂，以不能屈節(jié)偽朝而嬰禍者多矣，況如聲桓之殺人如土芥者哉？玄則不死于不屈之時，而死于見屈之日，其死豈不可惜？顧其見禮也，惟不畏死也；其見殺也，惟畏死太過也。善乎侯朝宗之言曰：“今有兩人行而遇虎者，其一惶恐拜跪而乞哀以死，其一大呼奮臂，斗不勝而亦死。”余謂聲桓之虓暴猶虎也，則非拜跪之所能祈免也。君子見機而作，當(dāng)自有道矣?；蛑^諂亦有道，蓋必生有媚骨，而又工于揣摩。若《壯悔堂集》之傳馬伶，《諧鐸》之述貧而學(xué)諂，真深于閱歷之談，而媚世之衣缽也。若慕玄者，殆惟以終南為捷徑，而未嘗伺候于權(quán)貴之門，而不學(xué)無術(shù)，以致此禍也。惜哉！
又按張鷟《耳目記》：周春官尚書閻知微，奉命詣默啜議和，司賓丞田歸道為副。至牙帳下，知微舞蹈宛轉(zhuǎn)，抱默啜靴鼻而吮之。歸道長揖不拜，默啜大怒，倒懸之，經(jīng)一宿乃放。及歸，與知微爭于殿廷，言默啜不必和。知微堅執(zhí)以為宜和。后默啜果反，陷趙、定，知微誅九族，拜歸道夏官侍郎。工于行媚者，其效又可睹矣。《記》又云：右拾遺趙良弼使入匈奴，坐帳下。以不潔食之，良弼食盡一盤。放歸，朝廷恥之。則又不知其如何下咽也！
送詩韻
山陰平公在京師續(xù)娶，紀(jì)曉嵐先生使送賀禮，佐以詩韻一部，凡四冊，分題以“之子于歸”四字。平不解。既而先生來赴燕，酒半，平從容問曰：“昨蒙寵貺，內(nèi)有詩韻四冊，及所題之字，皆未識命意所在，今愿竊有請也?！毕壬唬骸盁o他。詩韻者平上去入而已，‘之于于歸’，自應(yīng)是平上去入矣?！焙献筻濉?br/>
又聞曉嵐先生新制一蟒袍，與其親家某戲曰：“昨親母來舍看女，見弟新袍，徘徊熟視，弟曾有詩贈之?！庇H家曰：“愿聞佳詠?！毕壬煲髟唬骸白蛳H母太多情，為看花袍繞膝行。看到夜深人靜后”，誦至此句遂止。親家曰：“還有結(jié)句。”先生曰：“沒有了。”親家曰：“詩如何無結(jié)句？”先生曰：“結(jié)句無非平平仄仄仄平平而已。”其詼諧亦猶是也。
龜鑒
沈禿頭，桐鄉(xiāng)人。精于風(fēng)鑒。嘗為人擇地，既得一穴，謂其人曰：“此地葬之，當(dāng)生貴子，后世亦累代公卿不絕?！庇讶讼?，即以其父母葬之。
數(shù)年，有紫云和尚者自虎林來，夙擅其術(shù)。友慕其名，邀至其地，訪以吉兇。僧相之曰：“此處前臨大道，子孫已被踏盡，且其后又犯拖刀煞。將枝葉凌夷之不暇，何論貴盛也？”遂力勸其改葬。友惑之，即乞其另覓一地，以千金購得之。
將遷葬，禿頭忽至，力爭曰：“誰為汝破吾術(shù)者？此中已有金絲纏繞，奈何復(fù)遷？”友不信，命啟其域，果有金絲藤繞遍棺外。友悔恨，將還詰僧。禿頭止之曰：“此等播弄，是若輩長伎，然亦豈非命耶？”嘆息而去。
其后禿頭家廚中缸面浮出一龜，大如盤。背上有篆書“佩稅殿削懵蒙”六字，大俱寸許。不解，以問人，或謂：“佩稅殿在龍宮內(nèi)，或此龜獲罪龍王，故謫降出海。然何以至此？得毋禍汝家？”禿頭歸，祀而放之于河，訖亦無他異。
禿頭性迂拙，雖隆冬常脫其帽，故人以此呼之。
余謂禿頭既精于其術(shù)，而又不為今世鬼蜮之謀，安知非邀神鑒，故使龜來告祥？若以如禿頭者乃能削去懵蒙，而無愧為龜鑒歟？
陰狀
吾鄉(xiāng)朱先生某，中年喪偶，無子。遺一女，年十六矣，意態(tài)幽閑，頗嫻閨訓(xùn)，先生視如拱壁。一日倦繡欲睡，甫就枕，見一書生，裙屐翩然，搴帷而入。女驚起欲遁，生遽前擁之，手足如縛。女將號，而舌已入口，昏不知人。由此晝夜顛狂，忽歌忽笑，或自褫其衣，有令人不忍見者。先生百計驅(qū)遣，卒無一效。或言東岳廟城隍神頗著靈爽，可往訴也。先生喜，遂自繕疏，列狀以往，祝而焚之，乃還視女。甫入房，女忽起坐床沿，以手指窗外，笑問朱曰：“阿爺，亦見其枷鎖郎當(dāng)、回首涕泣而去耶？”先生異之，就問其狀，則掩袂羞赧不能言。再問之，則盈盈欲涕，而其病巳如夢驟醒矣。
郡有富室某氏子，娶婦金氏，才數(shù)月，為祟所憑。其婦貌僅中人，自遇祟后，放誕風(fēng)流，殆無寧晷。惟夫入與共寢，帖然安枕，絕無狂態(tài)，出則如故矣?；騿栔?，則曰：“以兩雄共一雌，不禁意索，故暫且避去。然被豈能長守此鴻溝耶？”其母在旁唾曰：“淫鬼擾害如此，吾將訴之天師，遣法官來捉汝，塞瓶內(nèi)烹?yún)s，始雪吾恨。”婦笑對曰：“母勿嗔。某為歸安城隍三太子，愛汝婦肌瑩如玉，氣息吹蘭。今后尚應(yīng)蠲吉迎歸署中，永為白頭之好，必不忍中道乖離也?！睍r其父亦在，聞之，退即具狀投城隍廟焚之。比返，則其女已沉沉睡去，安帖如常矣。惟醒后神氣怯弱，藥之?dāng)?shù)劑而起。
以上二事，皆在嘉慶間。然亦有不盡然者?！秴墙h志》：莫軒字季昂，少有俊才，工書法。永樂中，嘗至京，與客登隨山，謁蕭梁公主廟。臨風(fēng)詠詩，醉臥廊下。夢女華裝至，相與綢繆，至于月落參橫，乃起而別。莫歸遂病，病中喃喃言“公主來迎吾”，竟卒。然則淫昏之鬼，果可以自為政也。軒卒一年，其同門袁約以稅事入京，中途忽下驢，空揖三四，后復(fù)上驢回拱而去。眾問之，曰：“遇莫季昂相揖耳。”眾知莫已物故，大駭。送約還家，不數(shù)日遘病，曰：“莫兄迎我?！币嘧?。是為魅者，又不必受制于神矣。皆不可解。
全謝山言：“城隍不知始于何時，所祀何神。”按《賓退錄》；齊幕容儼、粱武陵王祀城隍神，皆書于史。以城以盛民，而隍即城下池也，宜祀之以邀福利。唐開成中，睦州刺史呂述，亦謂有合于禮之八蠟祭坊與水庸者，至宋而盛行于東南。有城土之責(zé)者，莫不像而祠焉。若市鎮(zhèn)，第應(yīng)有里社，不當(dāng)設(shè)有城隍。而吾里中有東平廟，本祀顏魯公，而以張雎陽同時殉難并祀之。直名東平王祠，已失其本，今竟額以城隍，則非特名義不協(xié)，而舊跡全湮。流俗無稽，大率類是。
箬包船
道光丁酉九月，禾中三塔寺之南，有村婦王氏，居與其母家相近。時新谷方登，婦制餑餑一器，將往饋其父。其夫以次日將入城貿(mào)布，囑其速返。婦諾之，攜一子而去。無何，待至日暮不至。次日走問，始知其并來到家。各處尋訪，不得，乃還。入門倒于床上，輾轉(zhuǎn)思維，不知其存其歿。
未幾，朦朧睡去。忽見其妻被發(fā)立于床前，流血被面，涕泣言曰：“吾已為惡丐所殺。明日君但往南塘一路，覓得昨日所攜餑餑，即吾冤可雪。但今生與君永訣矣！”村農(nóng)急起持之，倏不見。驚寤，遂起。坐而待旦，出門沿塘行，未至萬壽山北里許，遙望隔岸一箬包船泊于河側(cè)，心疑焉。急呼塘畔行舟，渡至船邊，見船尾二小丐方與爭食。一小丐手中擎餑餑二枚，罵曰：“昨師父以汝不曾乞錢，故不許汝吃，以此一籃賞我。汝何得更來奪食？”村農(nóng)近視其餑餑，酷似妻所作者，因問：“汝師昨從何處得此？”小丐曰：“昨有婦人攜一兒，招我?guī)煾笖[渡。我?guī)煾杆鞊芜^對岸，賺其進船。其所攜餑餑共有一籃，今猶剩此數(shù)枚也?！贝遛r(nóng)乃奔告婦翁，聚集數(shù)十人，操械而往，躍登船上，則老丐二人已歸?？`而搜之，其前后艙底有數(shù)甕，或鮮或槁，皆斷脊墮臂，貯滿其中。又有小甕泥封其口，撬開，則其妻與兒之首，血淋漓尚未干也。于是并取其甕，相與解官，擊鼓申報。
邑令即提二丐鞠之，二丐直認(rèn)不辭。及問其干臘所自，則堅不肯招。聞二丐皆鴟視深顄，狀貌獰惡。其拷訊時，亦并不呼痛也。此案不知作何結(jié)構(gòu)也。
《烏清文獻》：浙西丐子結(jié)黨駕舟，散行各處。用迷藥拐騙子女，剔其目，挑其筋，曲折其手足，號曰“盆景”。令行街市，日責(zé)錢若干。其女子殊色者，則賣為娼，或自行淫。其稚而肥者，直煮而食之。故其人多強壯猙獰，不忌夾打。其老者亦割折之，而取其腦髓肝腎，賣以為藥。故積財甚富。賄勢豪為之窩；事露于官，則夤緣說情釋放。順治乙酉六月，有一數(shù)歲瞽目女子乞于市，悉其詳。相與蹤跡擒之，計十余人。解至捕衙，衙官欲庇之。眾大嘩，乃撲殺之，并焚其舟。
按：此即甌北所詠之箬包船也。余幼時嘗見捕衙中捕得二人，究其黨羽，一任拷掠，終不招，亦絕不呼痛乞饒。搜其船，得肝腎等數(shù)件。遂并其船發(fā)縣，其后亦不知如何發(fā)落。或謂此輩常食人腦髓，故能熬刑，且上下無所不通，故其類卒不可滅。
昔萬歷中，高寀督礦閩中，原奏宮魏天爵、林宗文，百計媚寀。因進一方云：“取童男女腦髓和藥服之，則陽道復(fù)生，能御女種子?！睂u大喜，多買童稚碎顱刳腦。貧困之家，多割愛以售。惡少年至以藥迷人稚子售于寀，博取多金。稅署池中，白骨齒齒。嗣買少婦數(shù)人，相逐為秘戲，以試方術(shù)。歌舞孌童，又不下教十人，窮極荒淫。其后魏閹亦用此法，故能與客氏奸通。及其死，宮女私孕者數(shù)人焉。是此輩為禍，由來已久，不獨文獻所云賄勢豪為奧援已也。
金鏡
金鏡，字鑒昭，灌縣人。少孤，聰悟好學(xué)。年十余，諸經(jīng)畢讀，文理粲然可觀，師勸使赴試。其兄以坐糜膳修，責(zé)令學(xué)賈，遂廢讀，非其好也。稍長，性極狷介，好施予。兄以其不知蓄聚，數(shù)譙讓之，鑒昭卒自如。于是為之娶婦，析箸以居。婦孟氏，美而賢，每助之施。而鑒昭所如不利，數(shù)年家益窘。
嘗歲暮，其族兄有以親死無棺告者。鑒昭無可為計，遂與往謀諸兄。兄方與嫂盛設(shè)迎神，聞之，視其嫂而笑。嫂亦笑曰：“今兄乃逋負(fù)山積，自顧尚無所措。叔有余資，自應(yīng)慷慨赴義，乃爾奈何欲以此科及乃兄耶？”言已竟入。其兄亦入，更不復(fù)出。鑒昭廢然而退，罄囊中，止余數(shù)百青蚨。乃謀諸婦，拔髻上釵，并付之去。
無何，歲已除矣，婦以盎中無粟告。鑒昭不得已，復(fù)走告其兄，乞貸千錢。兄曰：“嘻！吾家中僅余斗米，借箸無門，何能更為若計？”再三言，乃呼其妻量赤米二升與之。鑒昭不受，痛哭還家。婦迎慰之曰：“妾聞韓信寄食，亭長為之轢釜。豪士例應(yīng)寒餓，何至作牛衣兒女態(tài)！”鑒昭拭淚曰：“固也。吾所痛者，以兄弟而竟及此也！”言未競，適婦翁令傭負(fù)米五斗至，夫婦始用相慶焉。
越月后，乏食如故。一日婦翁至，不能備午餐，坐談既久，有稚子索食而啼。翁嘆曰：“如是，舉家不且為餓殍乎？”乃為書，薦與其友陶繼朱為掌會計。年余，廉其誠謹(jǐn)，命往河南貨藥。比反，竟遭盜劫。忽一人錦衣貊帽，從車騎甚都，馳至，詢其何由至此。鑒昭仰視，乃其邑中賈生也。數(shù)年前，生嘗以計偕無力，鑒昭資之入都。至是以進士選知縣，將赴任歸德。鑒昭述其狀，生惻然，為謁邑宰，緝得原贓。臨別，復(fù)贈以百金。鑒昭歸家，亦稍裕矣。
先是，其庭中有郁李二枝，自鑒昭乞貸還，灑淚其上，樹遂枯死。及是，其西偏一樹，驟發(fā)繁華。鑒昭喜，以為異祥。會陶遣至浮梁收債，乃私市厚樸以往。至則以貨者太多，到稍遲，不能售，失意而歸。會白蓮教匪反，被兵處，所藝樸樹皆被斧作薪，價涌貴。鑒昭甫至，聞?wù)郀幫徰?，利?shù)十倍。于是辭陶旋里，大起第宅，列肆連楹，不數(shù)年致富巨萬。
而是時其兄家已落，又以嫂撻婢致死，訟系者經(jīng)年矣。鑒昭上下營賄費千金，獄猶未解。乃復(fù)至河南，謀于賈，賈為致書邑令，始得贖罪釋歸。而全家十余口，待哺為憂，鑒昭時河潤之。兄以為未足，競以其構(gòu)宅時侵占基地控于官。官來踏勘，不直兄，將予杖，鑒昭乞免。退而私畀以五十金乃已。是夜盜入其室，縛其夫妻，烙以火，盡搜其金去。既而長子慶馀舉于鄉(xiāng)，將觴客，往請其兄。兄曰：“弟今將作封翁矣。此時賀客盈門，試看而兄懸鶉百結(jié)，將毋為華筵羞乎？”謝不往。鑒昭乃返，命家人饋以羊酒，并雞鵝數(shù)物。既晚甫散，忽聞兄家失火，率眾奔救，其廬舍延燒已盡。蓋其時嫂將燂湯燖雞，以供晚膳，以致此災(zāi)也。鑒昭嘆息不已，亟返，推宅舍之。其后兄嫂以窮老死。鑒昭既為收葬，狁時時恤其子焉。
外史氏曰：余述此事，蓋為之輟筆而嘆者屢矣。夫以鑒昭之為人，而使之歲除糧絕，淚濕唐棣，慨然曰：“田氏之荊，乃復(fù)見乎？何天道之憒憒也！”及貨藥起家，顯親有子，則恍然曰：“彼蒼豈真無情耶？”抑思急難分金，報怨以德，彼于骨肉之間，固如此其厚也。至如乃兄，其于弟之窘厄，猶忍于袖手若此，則平日之利析秋豪，而于他人可知，而卒莫保其身家。然且報之愈厚，則禍之愈慘，為之兄者，亦可思其故矣。及觀其謝弟數(shù)言，則又嘆其乖離猜妒，雖至死而不悟也。是心也，直得寒餓死矣。嗚呼，豈非人事哉？
藥渣
京師有富家子周某者，娶妻某氏，有殊色，情好頗篤。其后專務(wù)孌童，常數(shù)月不進內(nèi)。妻為之飲食俱廢，懨懨寢疾，某始入視，命召大夫視之。大夫至，某適他往，一老嫗導(dǎo)之入房。診視畢，出語嫗曰：“病由幽閉日久，郁火不舒，治宜越鞠丸以發(fā)其郁。但其始并非由外感寒濕積食所致，必得精壯少年侍之，俾悅而好之，以快其氣；融而化之，以調(diào)其血；投以所好，以悅其胃；暢其所欲，以奪其火。然后導(dǎo)之于竅，以利其濕；補之以陽，以解其寒。半月后，病當(dāng)自愈。此真萬金良藥也。不然，恐非丸散所能奏功。”言畢，更不書方而去。嫗反述于其妻，妻以為然，密倩嫗覓得少年數(shù)輩，如法治之，病若失。
月余，某入，見其妻光艷煥發(fā)，如晨葩著雨，神采倍常，大喜。擁之入帷，將與之狎，忽見帳后數(shù)人，皆面黃肌瘦，形如枯臘，駢肩而立。驚問若輩何來，其妻遑遽對曰：“藥渣藥渣。”
外史氏曰：此事余嘗聞之友人，偶憶及，遂書之。或言已見昔人小說，余初未寓目也。余述此事，蓋為昵比頑童而廣田自荒者戒，非敢拾他人牙慧也。故復(fù)存之。
傝餅阿六
傝餅阿六者，邑北柵沈氏子，名鳳翔。自幼狡黠無賴，少長以賭為業(yè)，而窩娼窩賊，無不為也。凡遠近鹽梟積盜，無非羽翼也，郡邑胥役，無非耳目也。以故官府不能捕。邑有烏將軍廟，在司馬署南半里而近，俗稱土地堂。堂之前，小賭場數(shù)十。開賭者，皆其爪牙也。人呼為堂前兵。
時東柵徐氏，以居積致富。六之黨小木匠、桃花橋等，先以索詐不遂，將尋釁，未得間也。一日，徐命店伙往村中收賬，還至三里塘，日已暝，乃就一相識家借燭籠以行。適其黨與堂前兵經(jīng)其門，偵知為徐氏店伙，遂擁入，誣以奸，執(zhí)而縛之，搜橐中有番錢五十余枝，盡攫之去。
某歸白于徐某，控六及諸人于縣?？h令王故與徐有舊，然不能治六。遂揚言于眾曰：“有我在，區(qū)區(qū)一縣令何能為！寄語徐某，如不能治我，我當(dāng)有以報也?！毙炻劊烁笆】刂T巡撫。巡撫差官至縣，坐提不得。差官乃密與干仆數(shù)輩至邑中，乘夜出不意，先擒六，交邑司馬某公。乃赴湖州啟太守林公，請撥武弁二人，鎮(zhèn)兵二千，與偕至邑，并縛堂前兵數(shù)人而去。巡撫委杭州府某公親提定案，六等七人俱問徒，充軍者保長楊四一人。中途，堂前兵逸去三人，惟六等數(shù)人解至其地。未及兩月，六已自紹興逃還，石老蟲、小木匠等亦自他邑返。蓋有頂替在彼處應(yīng)卯也。六于是于北宮橋復(fù)開賭場，其勢愈橫。至七月娶妻某氏，會者千余人。
先是，某氏本紹興良家女，嫁為某氏子婦，琴瑟頗敦。后某氏子為六所誘，挾重貲，隨六至邑中，久不返。其婦以念夫?qū)ぶ?，遂家焉。某自從六縱賭，已耗其貲大半。及是，六窺其妻，艷之。乃復(fù)招某至家，相與共博。迨暮，出土妓數(shù)輩勸酒，漏既下，六起出。某時已醉，徑擁一妓入旁舍共戲。甫就枕，六率其黨持械而入，執(zhí)某及妓，將殺之。某愿罄囊中金以酬，不許。眾勸其更往取五百金益之，便可釋卻，且許售以此妓。某辭以床頭已盡。眾曰：“汝家蓄有千金奇貨，而不知耶？”某不解所謂，眾教其以某氏歸于六，即日間所輸二百金亦可一筆勾去。遂逼其書券，某涕泣不忍。六揮刀而前，某于是飲泣署券。
眾即蜂擁至某家，呼其妻出，告以某在六家卒病仆地，救之不醒，趣其奔視。某氏即隨之去，入門見某無恙，驚甫定，而某遽前捉其臂，頓足大哭。良久，乃哽咽而語以故。妻駭絕，欲返奔。眾曳之曰：“汝得嫁沈郎，亦復(fù)何憾而更欲思歸？事至此，尚容汝自來自去耶？”某故亦桀黠，顧見勢已難挽，即收淚慰其妻曰：“汝住此誠大佳。即復(fù)從我去，恐終不免餓殍也?！毖援叄餍渥猿?。而心中憤焰欲燒，行數(shù)十步，復(fù)返及門，門已闔矣。遂解帶自經(jīng)于檐，帶絕墮地，乃歸，將取索以往。
入門，見燈火瑩然，四顧闃無人影，痛哭不已。既思此時不知妻猶在否，若得一見而死，死亦可瞑。于是攜燈就寢，而輾轉(zhuǎn)不能成寐。歷憶從前始與六遇，攜貲偕來，今所攜既已蕩盡，并其婦亦為所賺。遽躍起，捶床大叫曰：“阿六，汝其喜也！”頃之，天曉，出至市中，市一短刀藏之，將伺便刺六，未得也。忽聞喧傳六方娶妻，往探之，知其妻已別抱琵琶，相從而去矣。憤極遽歸，取所藏刀厲之，袖而出。自是更不復(fù)歸矣。
一日，天微雪，尋六至唐家巷。將至其門，聞釘鞋聲閣閣然來，趨視之，六也。厲聲曰：“傝餅，今夜乃相逢耶！”出刀刺之，六騰右足起，中其腕，刀輒拋落。以用力過猛，其釘鞋跌墮雪中。某隨手拾得，劈頭一擊，恰中頂門，六仆于地。某復(fù)前擊之，頂上數(shù)十孔，血如箭激，滿地都成紅雪，而六已不復(fù)能動。蓋六本禿發(fā)而軀干短小，故所擊皆在頂上也。某棄鞋，取刀刺其腹。立死。
奔至其家，跌開門扇，呼其妻出告之，且責(zé)其負(fù)心，將并殺之。妻泣曰：“妾所以含垢忍辱以至今日者，欲得一見君面而死也。今大仇已雪，又何面目與君相見乎？”即奪刀刺其喉，急奪之，已深入半寸，血溢不止，而仆于地。某抱至床上，為裂帛裹其創(chuàng)。曙后，始漸蘇。
此道光十六年十月間事也。時廳司馬適在省，某乃至青鎮(zhèn)司自首。巡檢某公，詢知為紹興人，權(quán)令弓兵管押，密使人諭令逃歸。某以無貲難之，與以五十金，某始攜其妻而去。今石老蟲等尚在焉。
外史氏曰：《十六國春秋》；杜育少時，嘗從濮陽人為賊。母笞之，育曰：“天下將亂，且以習(xí)膽。如意，望封侯；不如意，但不使他人砍頭?！庇秊橘\，被甲三重，持戟轉(zhuǎn)蓬而出。嗚呼！
五代時，王俊以走及奔馬得官，歐陽公嘗以慨亂世之人才矣。無如世當(dāng)衰亂，建非常之功者，多出自此輩中也。余嘗謂楊亦愚曰：“天下有事，如傝餅阿六輩，皆草澤英雄也。吾與若區(qū)區(qū)猶以王法繩之，抑迂矣。此持法者之所以胥及于寬政歟？”一嘆！
秦檜為豬
順治初，蔚州魏果毅公官刑部尚書，嘗夢至冥司，代陰曹決冥中事。一日，湯文正公斌訪之，值公午睡，待之良久，甫出。湯因以晝寢諫。公笑曰：“非寢也。此事本不欲言，因有關(guān)臣節(jié)匪細，故不妨為知己道也。適夢至冥司，提問秦檜公案耳?！睖@問曰：“此案至今猶未了乎？”公曰：“非未了也。渠前世本在涿州一富家為犬。其夜有數(shù)盜持刀入，執(zhí)縛主人。主人不敢號，任其搜括。盜猶未慊，疑其尚有窖藏，脅以刃，使指其處。而室中實無余蓄，盜舉刃欲砍。犬從旁力嚙其足，盜反身斷其首，而主人得乘間逸去。冥官嘉其義，俾其托生秦氏為子。故生后眼有夜光也。不意忘其本來，害賢賣國，罪惡至此。閻羅用罰令三十世為豬，以示殺害忠良之報。而檜仍欲乞為犬?！睖唬骸叭M有勝于豕乎？”公笑曰：“此其所以為奸狡也。犬不盡殺，而豕則未有能免屠割者也。適笞之三百，渠猶不承。繼以炮烙，乃服。今押往汴州為豬去矣。”問：“以前卻在何處？”曰：“此案未可驟結(jié)。自瀛國公入燕以后，始令其世世投生岳氏，為鼠以飼其貓，俾償武穆之怨。迄今才令往生他處耳?！睖唬骸八巫院妥h成，而歲貢金幣，偷安半壁。君臣游燕荒嬉，無復(fù)中原之志，以迄于亡。而南自南、北自北之議，檜發(fā)之，檜實成之。是其賣國之罪更大也?！痹唬骸按艘馐谧越鹑?，主于高宗，南渡享國不長，半由自取。既斬檜嗣，俾其先宋而亡，已足蔽其辜矣。但其斃武穆于獄，及誅殺不附和議諸賢，罪孽尤難末減。需為豬三十世，乃可泄一朝忠臣之憤也。”湯嘆息而退。
湯與陸清獻，皆為公所薦引者也。
又按：《異識資諧》：萬歷丙子，京口鄔汝璧游于杭。見屠豕者。去毛盡，腹上有五字云：“秦檜十世身?！笨滴踔?，震澤某游武陵，適屠家宰一豬，蹄上及肺管皆有“秦檜”字，眾無敢買者。某毅然買之，攜歸付仆。煮既熟，率眾攜至岳王祠，羅拜以獻，祀畢，恣啖。聞?wù)叽罂?。青州徐相國溥家，嘗宰一豬，燖去毛，肉內(nèi)隱有字云：“秦檜七世身。”烹而食之，臭惡異常。相傳相國之祖，在宋朝為秦檜所害。故生平最敬武穆，特于青州城北建岳王祠，鑄秦檜、萬俟卨像跪階下。此豕豈以示償歟？然則果毅之說，信有征矣?！秷怎酚州d：萬歷戊戌，去鳳陽城三十里朱家村，雷震一白牛，燎毛盡，背有“秦檜”二字。豈為其所規(guī)免，故不為豬而為牛？而卒死于雷，奸臣之不能逃天網(wǎng)也，如是夫！
又按：秦?zé)绫就跏献樱瑱u素不悅。性畏內(nèi)。妾嘗孕，其妻逐之，生子為仙游林氏子，曰一飛。以檜故，仕至侍郎。金罍子《宋史》：秦檜曾孫巨，通判蘄州。金人犯境，與郡守李誠之竭力捍戰(zhàn)。城破，巨率兵巷戰(zhàn)，后歸署自焚死。子浚、滭皆從死。奸臣之后，一門死忠孝，豈復(fù)系其世類乎？然檜無子，以妻兄王喚子為后，則秦氏世絕于檜久矣，云云。是亦以秦?zé)绶菣u之子也，史不足據(jù)也。
聞嘉靖初，秦檜裔孫某宰湯陰，有政聲。每欲謁岳忠武祠，逡巡未果。將及瓜，謂同僚曰：“岳少保雖與先世有惡，豈在后嗣？吾守官無愧神明，往謁何害？”遂為文祭之。拜不能起，嘔血數(shù)斗，扶出廟門，遂死。觀此與《宋史》所載，則秦檜有子可知。然安知非王氏子之后歟？《明史》：邱瓊山謂范仲淹為生事，岳飛未必能恢復(fù)，秦檜有再造功。驚人之論！據(jù)其言，是南宋之享國賴檜之力，而魏公此舉為濫罰矣。史稱其博辨而多偏激，信哉！
賈似道
康熙時，張松村先生嘗游七閩，佐閩藩某公幕，平朱一貴之亂。其歸也，舟泊漳浦。晚飯后，波心月上，沙雁磔磔驚起，悵然不能成寐。遂登岸，欲訪木棉庵遺址。未知所向，信步行去，入一古寺。有三人團坐共飲，綠桂熒熒，一美人衣天水碧綃茜紗裙，年約十八九，妙麗婉約，抱琵琶側(cè)坐。見先生至，齊起揖之。入席，先生歷叩姓氏。一楊子玄，一錢湘靈。其一人語操吳音，自稱厲姓友竹，乃樊榭先生之族侄也，性嗜山水，慕雁宕名，渡江游東甌，轉(zhuǎn)至武夷，今流寓于此已十年矣。言已黯然。錢嗔曰：“嘉客相逢，如此良夜，乃絮絮作楚囚對語耶？”于是洗盞更酌，痛飲酣呼。
先生素豪飲，連釂數(shù)觥，為述平臺之事，楊嗟嘆不已。錢生拍手曰：“我得一酒令矣?！眳栐唬骸吧?！遇風(fēng)雅士，豈容牛飲喧呶，徒作傖父面目？但需出新意，倘有拾人牙慧者，罰如金谷酒數(shù)?！卞X乃浮白曰：“砍楊頭（見《五代史補》），羊頭爛，官福建。三語諸君能對否？”楊應(yīng)聲曰：“穿錢眼（亦見《五代史補》），泉眼通，死浙東。”蓋楊本以入貲為淡水同知，隨為朱一貴所殺，而錢以游幕客死紹興，故二人還相嘲也。次及厲，厲曰：“我亦有二語請對。”遂宣曰：“天上月圓，人間月半?！北娝季貌粚?，請其宣示。厲曰：“此語向來覓對不得，故以煩諸君?！北妵W然，將取巨觥罰之。厲曰：“此時已不勝酒力矣，請為小詩償責(zé)，何如？”眾笑曰：“亦得。吾不忍其觳觫，姑舍是?！眳査煲髟唬骸耙股盍⒈M板橋霜，橘柚知寒已變黃。無限青山湖上路，只隨煙月夢錢塘?！逼涠唬骸帮L(fēng)吹曠野怪禽啼，葉葉征衣化作泥。今夜送君吹鐵笛，荻花楓葉也含凄。”錢急掩其口曰：“君開口便含酸茹嘆，使人不歡?！鳖櫭廊嗽唬骸盀槲义瑁援?dāng)羯鼓?！泵廊思葱υ?，低唱《三笑月中行》一闋。音節(jié)嬌婉，合座盡傾。時楊已醉，輒抱置膝上，解錦半臂贈之。忽一人肩輿至門，闖然入，罵曰：“賤婢無恥，又來此賣俏耶！”美人倉皇遁去。楊怒而起曰：“汝今猶為此驕態(tài)，來嚇誰耶？”奮拳毆之，眾勸令代歌以贖。
其人靦顏就席，取拍而歌，錢吹橫笛倚之。歌曰：“恨個依無賴，賣嬌眼春心偷擲。蒼苔花落，早印下一雙春跡。花不知名，香才聞氣。似月下箜篌，蔣山傾國。半解羅衿，蕙薰?jié)u度，鎮(zhèn)宿粉棲香雙蝶。語態(tài)眠情，感多情，輕憐細閱。休問望宋墻高，窺韓路隔。尋尋覓覓，又暮雨凝碧。花徑橫煙，江扉映月，盡一刻千金堪值。卸襪薰籠，藏?zé)粢妈?，任裹臂金斜，搔頭玉滑。更恨檀郎，惡憐深惜，盡顫裊周旋傾側(cè)。軟玉香鉤，怪無端鳳珠漸脫?！?br/>
歌未畢，楊起拍案曰：“此乃廖瑩中《個儂曲》也。吾輩今夕相約，不許襲舊。汝本一市井無賴，不過偕內(nèi)寵以作奸盜柄，料豈知世間有筆墨事！偏又假慕儒雅，倩門客刊書鑒帖，托附名流，今居然忘卻本來矣。如此無恥小人，尚可耐乎？”據(jù)地一吼，忽化為虎，銜其人去。眾驚散，先生亦起。厲挽之曰：“公無恐。適歌者，乃即宋之賈似道。故楊公為此變相以啖而奪之魄。其先歌兒，即賈竄時所攜沈生也。今仆尚有一書，煩帶至家中。”遂于懷中取書出，付先生，相送上船，揮淚鄭重而別。
后先生至杭訪厲氏，果有其人。投以書，其子發(fā)視之，始知其物化已久，書尾囑其速往收骨焉。嘆息而返。
鬼舟
余嫡兄戴榮，小字學(xué)麟。幼聰慧，性尤醇篤，孝弟藹然，而于余尤狎。以家貧不能從師學(xué)，二伯父親課之讀。然猶不能給，才讀《學(xué)》、《庸》二書，遂廢而學(xué)賈。迨二伯父母既沒，三兄行賈武林，兄亦往梅里經(jīng)商，然未嘗一日廢書也。時余父母俱無恙，歲時常來省覲。暇則必從余問經(jīng)訓(xùn)，尤好談詩。書學(xué)米、董，頗得其似。其好學(xué)蓋天性也。余每見，如得良友。與之談，輒至午夜。然兄又以勤于其業(yè)，不能久留。余既無兄弟，既別，常慘然如失手足。已而兄漸有所蓄，余父趣其娶婦，遂于嘉慶二十一年結(jié)婚梅里某氏。次年仲春，娶有日矣，乃附賈舶來家，將請余父及三兄同往。行次常州，以覆舟溺死。
后三兄至常州挈其柩。常人云：“是夕風(fēng)雷大作，繼之雨雪，舟不能行，已泊于塘坳矣。俄見岸口一舟，其行如馬，桅顛一燈瑩然，其上有‘登仙’二字，仿佛有人呼之曰：‘風(fēng)利如此，汝等何猶泊此為？’于是同舟相謂可尾以行也。遽揚帆出，而前舟已杳，風(fēng)勢愈猛。急欲艤棹，已不及矣?！睍r同溺者七人，惟舟子以善泅得免。時年三十有三。
外史氏曰：世之死于溺者多矣，如吾兄之為人，亦何罪而至于斯耶？余每念之，常達旦不寐。擬效柳州《招海賈文》以哭之，而援筆輒煩冤不能成章，至今常自呼負(fù)負(fù)也。今三兄尚存，年六十有四矣，而未有子。豈余二伯父之后，又將絕乎？是又可為痛哭也已！
竹墩沈某，本儒家子。自幼無賴，稍長，棄書放蕩，性淫毒。既娶，傾奩具以供狎邪游；不足，則烙其妻以繼之。妻閔氏，貌亦端麗。某漁獵遍于族黨，人畏其橫也，相視以目。閔氏憂其及禍，嘗微諷之。某大怒曰：“爾不知乃夫固色中豪杰，而敢吃醋耶！”裸而笞之，體無完膚。閔氏垂斃，哀祈乞命。某曰：“今番應(yīng)知吾手段。但余淫人妻多矣，狁自未足。汝在家止余一人，余又常夜宿于外，焉保汝毋生他事？”語畢，竟出，取一鉆至，縛而鉆其陰，探懷中出一小鎖鎖之。閔受傷重，兼以下體被鎖，寸步難行。然畏其虐，猶日起為之執(zhí)炊。會其兄來探視，見其行步蹣跚，憔悴殆無人色，詢之，不言，但有垂泣。一女甥在旁言其狀。遽歸，述于母并其族人。族人共憤，呼舟偕至竹墩。視之，閔氏已蜷臥不能起，見母一慟而絕。
于是沈氏之族亦集，其族長某前啟曰：“母勿怒。此子惡貫已盈，村中三害未除，此其一也。今請除之，以雪公憤?！彼烀娙饲苣持?，積薪焚之。觀者數(shù)百人，無不踴躍稱快焉。
昔亳州有一士狎其婢，其婦知之，搗蒜納婢陰中，而以線縫之，婢痛苦殊甚。鄰人咸為不平，群訟于官。官大怒，檄拘婦至，并喚革工數(shù)人攜錐線欲縫婦陰。士懼為門戶辱，力為求免。官曰：“今城樓將壞，公如能重為建造，庶可免耳?！笔矿兰宜?，始能竣工。至今土人呼其城樓為“縫陰樓”云。
又順治時，毗陵某官，偶狎一乳嫗。夫人知之，以錐鉆其陰而鎖之，棄其鑰匙于井。乳嫗叫號欲死，不得已覓銅匠以鐵絲掭開之。至今常州人呼為鎖陰奶奶。
二事俱見《堅瓠集》，不意今竟得之目擊也。
火藥局
道光二十三年夏，杭州火藥局一夕為雷火所移，不遺一瓦一椽，即柱礎(chǔ)亦無存者，不識何故?；蜓裕骸跋肜坠璐藨?yīng)用，故與六丁六甲下取之耳?！狈且?。蓋近世用兵專恃火攻，火藥之為禍烈矣，故取之以示警耳。不然，何必并其局移去耶？
諂禍
奚慕玄，明末進士，婁東人也。國變后隱居養(yǎng)志，恬淡寡欲。福王時屢征不起。豫王下江南，備札致敬，見王不拜。薦為國子監(jiān)祭酒，不就。王重其志操，厚為之禮而遣之。其后金聲桓至浙西時，已有逆謀，召掌書記。玄至，恭懼過禮，叩頭至數(shù)十。聲桓大怒曰：“吾以國士待汝，汝奈何以非類處我！汝昔不拜豫王，今獨何為拜我？非以我為不能容物而玩我耶？”遂殺之。（赫連勃勃之征隱士韋玄亦然。）
外史氏曰：巧言令色足恭，孔子恥之。又曰：不有祝佗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難乎免于今之世矣。千古一狐媚世界也，然亦有傲不必禍，諂不免禍者。如慕玄之以恭慎攖怒，其視殷浩之以空函獲罪，抑又慘矣。嗚呼！士之生逢離亂，以不能屈節(jié)偽朝而嬰禍者多矣，況如聲桓之殺人如土芥者哉？玄則不死于不屈之時，而死于見屈之日，其死豈不可惜？顧其見禮也，惟不畏死也；其見殺也，惟畏死太過也。善乎侯朝宗之言曰：“今有兩人行而遇虎者，其一惶恐拜跪而乞哀以死，其一大呼奮臂，斗不勝而亦死。”余謂聲桓之虓暴猶虎也，則非拜跪之所能祈免也。君子見機而作，當(dāng)自有道矣?；蛑^諂亦有道，蓋必生有媚骨，而又工于揣摩。若《壯悔堂集》之傳馬伶，《諧鐸》之述貧而學(xué)諂，真深于閱歷之談，而媚世之衣缽也。若慕玄者，殆惟以終南為捷徑，而未嘗伺候于權(quán)貴之門，而不學(xué)無術(shù)，以致此禍也。惜哉！
又按張鷟《耳目記》：周春官尚書閻知微，奉命詣默啜議和，司賓丞田歸道為副。至牙帳下，知微舞蹈宛轉(zhuǎn)，抱默啜靴鼻而吮之。歸道長揖不拜，默啜大怒，倒懸之，經(jīng)一宿乃放。及歸，與知微爭于殿廷，言默啜不必和。知微堅執(zhí)以為宜和。后默啜果反，陷趙、定，知微誅九族，拜歸道夏官侍郎。工于行媚者，其效又可睹矣。《記》又云：右拾遺趙良弼使入匈奴，坐帳下。以不潔食之，良弼食盡一盤。放歸，朝廷恥之。則又不知其如何下咽也！
送詩韻
山陰平公在京師續(xù)娶，紀(jì)曉嵐先生使送賀禮，佐以詩韻一部，凡四冊，分題以“之子于歸”四字。平不解。既而先生來赴燕，酒半，平從容問曰：“昨蒙寵貺，內(nèi)有詩韻四冊，及所題之字，皆未識命意所在，今愿竊有請也?！毕壬唬骸盁o他。詩韻者平上去入而已，‘之于于歸’，自應(yīng)是平上去入矣?！焙献筻濉?br/>
又聞曉嵐先生新制一蟒袍，與其親家某戲曰：“昨親母來舍看女，見弟新袍，徘徊熟視，弟曾有詩贈之?！庇H家曰：“愿聞佳詠?！毕壬煲髟唬骸白蛳H母太多情，為看花袍繞膝行。看到夜深人靜后”，誦至此句遂止。親家曰：“還有結(jié)句。”先生曰：“沒有了。”親家曰：“詩如何無結(jié)句？”先生曰：“結(jié)句無非平平仄仄仄平平而已。”其詼諧亦猶是也。
龜鑒
沈禿頭，桐鄉(xiāng)人。精于風(fēng)鑒。嘗為人擇地，既得一穴，謂其人曰：“此地葬之，當(dāng)生貴子，后世亦累代公卿不絕?！庇讶讼?，即以其父母葬之。
數(shù)年，有紫云和尚者自虎林來，夙擅其術(shù)。友慕其名，邀至其地，訪以吉兇。僧相之曰：“此處前臨大道，子孫已被踏盡，且其后又犯拖刀煞。將枝葉凌夷之不暇，何論貴盛也？”遂力勸其改葬。友惑之，即乞其另覓一地，以千金購得之。
將遷葬，禿頭忽至，力爭曰：“誰為汝破吾術(shù)者？此中已有金絲纏繞，奈何復(fù)遷？”友不信，命啟其域，果有金絲藤繞遍棺外。友悔恨，將還詰僧。禿頭止之曰：“此等播弄，是若輩長伎，然亦豈非命耶？”嘆息而去。
其后禿頭家廚中缸面浮出一龜，大如盤。背上有篆書“佩稅殿削懵蒙”六字，大俱寸許。不解，以問人，或謂：“佩稅殿在龍宮內(nèi)，或此龜獲罪龍王，故謫降出海。然何以至此？得毋禍汝家？”禿頭歸，祀而放之于河，訖亦無他異。
禿頭性迂拙，雖隆冬常脫其帽，故人以此呼之。
余謂禿頭既精于其術(shù)，而又不為今世鬼蜮之謀，安知非邀神鑒，故使龜來告祥？若以如禿頭者乃能削去懵蒙，而無愧為龜鑒歟？
陰狀
吾鄉(xiāng)朱先生某，中年喪偶，無子。遺一女，年十六矣，意態(tài)幽閑，頗嫻閨訓(xùn)，先生視如拱壁。一日倦繡欲睡，甫就枕，見一書生，裙屐翩然，搴帷而入。女驚起欲遁，生遽前擁之，手足如縛。女將號，而舌已入口，昏不知人。由此晝夜顛狂，忽歌忽笑，或自褫其衣，有令人不忍見者。先生百計驅(qū)遣，卒無一效。或言東岳廟城隍神頗著靈爽，可往訴也。先生喜，遂自繕疏，列狀以往，祝而焚之，乃還視女。甫入房，女忽起坐床沿，以手指窗外，笑問朱曰：“阿爺，亦見其枷鎖郎當(dāng)、回首涕泣而去耶？”先生異之，就問其狀，則掩袂羞赧不能言。再問之，則盈盈欲涕，而其病巳如夢驟醒矣。
郡有富室某氏子，娶婦金氏，才數(shù)月，為祟所憑。其婦貌僅中人，自遇祟后，放誕風(fēng)流，殆無寧晷。惟夫入與共寢，帖然安枕，絕無狂態(tài)，出則如故矣?；騿栔?，則曰：“以兩雄共一雌，不禁意索，故暫且避去。然被豈能長守此鴻溝耶？”其母在旁唾曰：“淫鬼擾害如此，吾將訴之天師，遣法官來捉汝，塞瓶內(nèi)烹?yún)s，始雪吾恨。”婦笑對曰：“母勿嗔。某為歸安城隍三太子，愛汝婦肌瑩如玉，氣息吹蘭。今后尚應(yīng)蠲吉迎歸署中，永為白頭之好，必不忍中道乖離也?！睍r其父亦在，聞之，退即具狀投城隍廟焚之。比返，則其女已沉沉睡去，安帖如常矣。惟醒后神氣怯弱，藥之?dāng)?shù)劑而起。
以上二事，皆在嘉慶間。然亦有不盡然者?！秴墙h志》：莫軒字季昂，少有俊才，工書法。永樂中，嘗至京，與客登隨山，謁蕭梁公主廟。臨風(fēng)詠詩，醉臥廊下。夢女華裝至，相與綢繆，至于月落參橫，乃起而別。莫歸遂病，病中喃喃言“公主來迎吾”，竟卒。然則淫昏之鬼，果可以自為政也。軒卒一年，其同門袁約以稅事入京，中途忽下驢，空揖三四，后復(fù)上驢回拱而去。眾問之，曰：“遇莫季昂相揖耳。”眾知莫已物故，大駭。送約還家，不數(shù)日遘病，曰：“莫兄迎我?！币嘧?。是為魅者，又不必受制于神矣。皆不可解。
全謝山言：“城隍不知始于何時，所祀何神。”按《賓退錄》；齊幕容儼、粱武陵王祀城隍神，皆書于史。以城以盛民，而隍即城下池也，宜祀之以邀福利。唐開成中，睦州刺史呂述，亦謂有合于禮之八蠟祭坊與水庸者，至宋而盛行于東南。有城土之責(zé)者，莫不像而祠焉。若市鎮(zhèn)，第應(yīng)有里社，不當(dāng)設(shè)有城隍。而吾里中有東平廟，本祀顏魯公，而以張雎陽同時殉難并祀之。直名東平王祠，已失其本，今竟額以城隍，則非特名義不協(xié)，而舊跡全湮。流俗無稽，大率類是。
箬包船
道光丁酉九月，禾中三塔寺之南，有村婦王氏，居與其母家相近。時新谷方登，婦制餑餑一器，將往饋其父。其夫以次日將入城貿(mào)布，囑其速返。婦諾之，攜一子而去。無何，待至日暮不至。次日走問，始知其并來到家。各處尋訪，不得，乃還。入門倒于床上，輾轉(zhuǎn)思維，不知其存其歿。
未幾，朦朧睡去。忽見其妻被發(fā)立于床前，流血被面，涕泣言曰：“吾已為惡丐所殺。明日君但往南塘一路，覓得昨日所攜餑餑，即吾冤可雪。但今生與君永訣矣！”村農(nóng)急起持之，倏不見。驚寤，遂起。坐而待旦，出門沿塘行，未至萬壽山北里許，遙望隔岸一箬包船泊于河側(cè)，心疑焉。急呼塘畔行舟，渡至船邊，見船尾二小丐方與爭食。一小丐手中擎餑餑二枚，罵曰：“昨師父以汝不曾乞錢，故不許汝吃，以此一籃賞我。汝何得更來奪食？”村農(nóng)近視其餑餑，酷似妻所作者，因問：“汝師昨從何處得此？”小丐曰：“昨有婦人攜一兒，招我?guī)煾笖[渡。我?guī)煾杆鞊芜^對岸，賺其進船。其所攜餑餑共有一籃，今猶剩此數(shù)枚也?！贝遛r(nóng)乃奔告婦翁，聚集數(shù)十人，操械而往，躍登船上，則老丐二人已歸?？`而搜之，其前后艙底有數(shù)甕，或鮮或槁，皆斷脊墮臂，貯滿其中。又有小甕泥封其口，撬開，則其妻與兒之首，血淋漓尚未干也。于是并取其甕，相與解官，擊鼓申報。
邑令即提二丐鞠之，二丐直認(rèn)不辭。及問其干臘所自，則堅不肯招。聞二丐皆鴟視深顄，狀貌獰惡。其拷訊時，亦并不呼痛也。此案不知作何結(jié)構(gòu)也。
《烏清文獻》：浙西丐子結(jié)黨駕舟，散行各處。用迷藥拐騙子女，剔其目，挑其筋，曲折其手足，號曰“盆景”。令行街市，日責(zé)錢若干。其女子殊色者，則賣為娼，或自行淫。其稚而肥者，直煮而食之。故其人多強壯猙獰，不忌夾打。其老者亦割折之，而取其腦髓肝腎，賣以為藥。故積財甚富。賄勢豪為之窩；事露于官，則夤緣說情釋放。順治乙酉六月，有一數(shù)歲瞽目女子乞于市，悉其詳。相與蹤跡擒之，計十余人。解至捕衙，衙官欲庇之。眾大嘩，乃撲殺之，并焚其舟。
按：此即甌北所詠之箬包船也。余幼時嘗見捕衙中捕得二人，究其黨羽，一任拷掠，終不招，亦絕不呼痛乞饒。搜其船，得肝腎等數(shù)件。遂并其船發(fā)縣，其后亦不知如何發(fā)落。或謂此輩常食人腦髓，故能熬刑，且上下無所不通，故其類卒不可滅。
昔萬歷中，高寀督礦閩中，原奏宮魏天爵、林宗文，百計媚寀。因進一方云：“取童男女腦髓和藥服之，則陽道復(fù)生，能御女種子?！睂u大喜，多買童稚碎顱刳腦。貧困之家，多割愛以售。惡少年至以藥迷人稚子售于寀，博取多金。稅署池中，白骨齒齒。嗣買少婦數(shù)人，相逐為秘戲，以試方術(shù)。歌舞孌童，又不下教十人，窮極荒淫。其后魏閹亦用此法，故能與客氏奸通。及其死，宮女私孕者數(shù)人焉。是此輩為禍，由來已久，不獨文獻所云賄勢豪為奧援已也。
金鏡
金鏡，字鑒昭，灌縣人。少孤，聰悟好學(xué)。年十余，諸經(jīng)畢讀，文理粲然可觀，師勸使赴試。其兄以坐糜膳修，責(zé)令學(xué)賈，遂廢讀，非其好也。稍長，性極狷介，好施予。兄以其不知蓄聚，數(shù)譙讓之，鑒昭卒自如。于是為之娶婦，析箸以居。婦孟氏，美而賢，每助之施。而鑒昭所如不利，數(shù)年家益窘。
嘗歲暮，其族兄有以親死無棺告者。鑒昭無可為計，遂與往謀諸兄。兄方與嫂盛設(shè)迎神，聞之，視其嫂而笑。嫂亦笑曰：“今兄乃逋負(fù)山積，自顧尚無所措。叔有余資，自應(yīng)慷慨赴義，乃爾奈何欲以此科及乃兄耶？”言已竟入。其兄亦入，更不復(fù)出。鑒昭廢然而退，罄囊中，止余數(shù)百青蚨。乃謀諸婦，拔髻上釵，并付之去。
無何，歲已除矣，婦以盎中無粟告。鑒昭不得已，復(fù)走告其兄，乞貸千錢。兄曰：“嘻！吾家中僅余斗米，借箸無門，何能更為若計？”再三言，乃呼其妻量赤米二升與之。鑒昭不受，痛哭還家。婦迎慰之曰：“妾聞韓信寄食，亭長為之轢釜。豪士例應(yīng)寒餓，何至作牛衣兒女態(tài)！”鑒昭拭淚曰：“固也。吾所痛者，以兄弟而竟及此也！”言未競，適婦翁令傭負(fù)米五斗至，夫婦始用相慶焉。
越月后，乏食如故。一日婦翁至，不能備午餐，坐談既久，有稚子索食而啼。翁嘆曰：“如是，舉家不且為餓殍乎？”乃為書，薦與其友陶繼朱為掌會計。年余，廉其誠謹(jǐn)，命往河南貨藥。比反，竟遭盜劫。忽一人錦衣貊帽，從車騎甚都，馳至，詢其何由至此。鑒昭仰視，乃其邑中賈生也。數(shù)年前，生嘗以計偕無力，鑒昭資之入都。至是以進士選知縣，將赴任歸德。鑒昭述其狀，生惻然，為謁邑宰，緝得原贓。臨別，復(fù)贈以百金。鑒昭歸家，亦稍裕矣。
先是，其庭中有郁李二枝，自鑒昭乞貸還，灑淚其上，樹遂枯死。及是，其西偏一樹，驟發(fā)繁華。鑒昭喜，以為異祥。會陶遣至浮梁收債，乃私市厚樸以往。至則以貨者太多，到稍遲，不能售，失意而歸。會白蓮教匪反，被兵處，所藝樸樹皆被斧作薪，價涌貴。鑒昭甫至，聞?wù)郀幫徰?，利?shù)十倍。于是辭陶旋里，大起第宅，列肆連楹，不數(shù)年致富巨萬。
而是時其兄家已落，又以嫂撻婢致死，訟系者經(jīng)年矣。鑒昭上下營賄費千金，獄猶未解。乃復(fù)至河南，謀于賈，賈為致書邑令，始得贖罪釋歸。而全家十余口，待哺為憂，鑒昭時河潤之。兄以為未足，競以其構(gòu)宅時侵占基地控于官。官來踏勘，不直兄，將予杖，鑒昭乞免。退而私畀以五十金乃已。是夜盜入其室，縛其夫妻，烙以火，盡搜其金去。既而長子慶馀舉于鄉(xiāng)，將觴客，往請其兄。兄曰：“弟今將作封翁矣。此時賀客盈門，試看而兄懸鶉百結(jié)，將毋為華筵羞乎？”謝不往。鑒昭乃返，命家人饋以羊酒，并雞鵝數(shù)物。既晚甫散，忽聞兄家失火，率眾奔救，其廬舍延燒已盡。蓋其時嫂將燂湯燖雞，以供晚膳，以致此災(zāi)也。鑒昭嘆息不已，亟返，推宅舍之。其后兄嫂以窮老死。鑒昭既為收葬，狁時時恤其子焉。
外史氏曰：余述此事，蓋為之輟筆而嘆者屢矣。夫以鑒昭之為人，而使之歲除糧絕，淚濕唐棣，慨然曰：“田氏之荊，乃復(fù)見乎？何天道之憒憒也！”及貨藥起家，顯親有子，則恍然曰：“彼蒼豈真無情耶？”抑思急難分金，報怨以德，彼于骨肉之間，固如此其厚也。至如乃兄，其于弟之窘厄，猶忍于袖手若此，則平日之利析秋豪，而于他人可知，而卒莫保其身家。然且報之愈厚，則禍之愈慘，為之兄者，亦可思其故矣。及觀其謝弟數(shù)言，則又嘆其乖離猜妒，雖至死而不悟也。是心也，直得寒餓死矣。嗚呼，豈非人事哉？
藥渣
京師有富家子周某者，娶妻某氏，有殊色，情好頗篤。其后專務(wù)孌童，常數(shù)月不進內(nèi)。妻為之飲食俱廢，懨懨寢疾，某始入視，命召大夫視之。大夫至，某適他往，一老嫗導(dǎo)之入房。診視畢，出語嫗曰：“病由幽閉日久，郁火不舒，治宜越鞠丸以發(fā)其郁。但其始并非由外感寒濕積食所致，必得精壯少年侍之，俾悅而好之，以快其氣；融而化之，以調(diào)其血；投以所好，以悅其胃；暢其所欲，以奪其火。然后導(dǎo)之于竅，以利其濕；補之以陽，以解其寒。半月后，病當(dāng)自愈。此真萬金良藥也。不然，恐非丸散所能奏功。”言畢，更不書方而去。嫗反述于其妻，妻以為然，密倩嫗覓得少年數(shù)輩，如法治之，病若失。
月余，某入，見其妻光艷煥發(fā)，如晨葩著雨，神采倍常，大喜。擁之入帷，將與之狎，忽見帳后數(shù)人，皆面黃肌瘦，形如枯臘，駢肩而立。驚問若輩何來，其妻遑遽對曰：“藥渣藥渣。”
外史氏曰：此事余嘗聞之友人，偶憶及，遂書之。或言已見昔人小說，余初未寓目也。余述此事，蓋為昵比頑童而廣田自荒者戒，非敢拾他人牙慧也。故復(fù)存之。
傝餅阿六
傝餅阿六者，邑北柵沈氏子，名鳳翔。自幼狡黠無賴，少長以賭為業(yè)，而窩娼窩賊，無不為也。凡遠近鹽梟積盜，無非羽翼也，郡邑胥役，無非耳目也。以故官府不能捕。邑有烏將軍廟，在司馬署南半里而近，俗稱土地堂。堂之前，小賭場數(shù)十。開賭者，皆其爪牙也。人呼為堂前兵。
時東柵徐氏，以居積致富。六之黨小木匠、桃花橋等，先以索詐不遂，將尋釁，未得間也。一日，徐命店伙往村中收賬，還至三里塘，日已暝，乃就一相識家借燭籠以行。適其黨與堂前兵經(jīng)其門，偵知為徐氏店伙，遂擁入，誣以奸，執(zhí)而縛之，搜橐中有番錢五十余枝，盡攫之去。
某歸白于徐某，控六及諸人于縣?？h令王故與徐有舊，然不能治六。遂揚言于眾曰：“有我在，區(qū)區(qū)一縣令何能為！寄語徐某，如不能治我，我當(dāng)有以報也?！毙炻劊烁笆】刂T巡撫。巡撫差官至縣，坐提不得。差官乃密與干仆數(shù)輩至邑中，乘夜出不意，先擒六，交邑司馬某公。乃赴湖州啟太守林公，請撥武弁二人，鎮(zhèn)兵二千，與偕至邑，并縛堂前兵數(shù)人而去。巡撫委杭州府某公親提定案，六等七人俱問徒，充軍者保長楊四一人。中途，堂前兵逸去三人，惟六等數(shù)人解至其地。未及兩月，六已自紹興逃還，石老蟲、小木匠等亦自他邑返。蓋有頂替在彼處應(yīng)卯也。六于是于北宮橋復(fù)開賭場，其勢愈橫。至七月娶妻某氏，會者千余人。
先是，某氏本紹興良家女，嫁為某氏子婦，琴瑟頗敦。后某氏子為六所誘，挾重貲，隨六至邑中，久不返。其婦以念夫?qū)ぶ?，遂家焉。某自從六縱賭，已耗其貲大半。及是，六窺其妻，艷之。乃復(fù)招某至家，相與共博。迨暮，出土妓數(shù)輩勸酒，漏既下，六起出。某時已醉，徑擁一妓入旁舍共戲。甫就枕，六率其黨持械而入，執(zhí)某及妓，將殺之。某愿罄囊中金以酬，不許。眾勸其更往取五百金益之，便可釋卻，且許售以此妓。某辭以床頭已盡。眾曰：“汝家蓄有千金奇貨，而不知耶？”某不解所謂，眾教其以某氏歸于六，即日間所輸二百金亦可一筆勾去。遂逼其書券，某涕泣不忍。六揮刀而前，某于是飲泣署券。
眾即蜂擁至某家，呼其妻出，告以某在六家卒病仆地，救之不醒，趣其奔視。某氏即隨之去，入門見某無恙，驚甫定，而某遽前捉其臂，頓足大哭。良久，乃哽咽而語以故。妻駭絕，欲返奔。眾曳之曰：“汝得嫁沈郎，亦復(fù)何憾而更欲思歸？事至此，尚容汝自來自去耶？”某故亦桀黠，顧見勢已難挽，即收淚慰其妻曰：“汝住此誠大佳。即復(fù)從我去，恐終不免餓殍也?！毖援叄餍渥猿?。而心中憤焰欲燒，行數(shù)十步，復(fù)返及門，門已闔矣。遂解帶自經(jīng)于檐，帶絕墮地，乃歸，將取索以往。
入門，見燈火瑩然，四顧闃無人影，痛哭不已。既思此時不知妻猶在否，若得一見而死，死亦可瞑。于是攜燈就寢，而輾轉(zhuǎn)不能成寐。歷憶從前始與六遇，攜貲偕來，今所攜既已蕩盡，并其婦亦為所賺。遽躍起，捶床大叫曰：“阿六，汝其喜也！”頃之，天曉，出至市中，市一短刀藏之，將伺便刺六，未得也。忽聞喧傳六方娶妻，往探之，知其妻已別抱琵琶，相從而去矣。憤極遽歸，取所藏刀厲之，袖而出。自是更不復(fù)歸矣。
一日，天微雪，尋六至唐家巷。將至其門，聞釘鞋聲閣閣然來，趨視之，六也。厲聲曰：“傝餅，今夜乃相逢耶！”出刀刺之，六騰右足起，中其腕，刀輒拋落。以用力過猛，其釘鞋跌墮雪中。某隨手拾得，劈頭一擊，恰中頂門，六仆于地。某復(fù)前擊之，頂上數(shù)十孔，血如箭激，滿地都成紅雪，而六已不復(fù)能動。蓋六本禿發(fā)而軀干短小，故所擊皆在頂上也。某棄鞋，取刀刺其腹。立死。
奔至其家，跌開門扇，呼其妻出告之，且責(zé)其負(fù)心，將并殺之。妻泣曰：“妾所以含垢忍辱以至今日者，欲得一見君面而死也。今大仇已雪，又何面目與君相見乎？”即奪刀刺其喉，急奪之，已深入半寸，血溢不止，而仆于地。某抱至床上，為裂帛裹其創(chuàng)。曙后，始漸蘇。
此道光十六年十月間事也。時廳司馬適在省，某乃至青鎮(zhèn)司自首。巡檢某公，詢知為紹興人，權(quán)令弓兵管押，密使人諭令逃歸。某以無貲難之，與以五十金，某始攜其妻而去。今石老蟲等尚在焉。
外史氏曰：《十六國春秋》；杜育少時，嘗從濮陽人為賊。母笞之，育曰：“天下將亂，且以習(xí)膽。如意，望封侯；不如意，但不使他人砍頭?！庇秊橘\，被甲三重，持戟轉(zhuǎn)蓬而出。嗚呼！
五代時，王俊以走及奔馬得官，歐陽公嘗以慨亂世之人才矣。無如世當(dāng)衰亂，建非常之功者，多出自此輩中也。余嘗謂楊亦愚曰：“天下有事，如傝餅阿六輩，皆草澤英雄也。吾與若區(qū)區(qū)猶以王法繩之，抑迂矣。此持法者之所以胥及于寬政歟？”一嘆！
秦檜為豬
順治初，蔚州魏果毅公官刑部尚書，嘗夢至冥司，代陰曹決冥中事。一日，湯文正公斌訪之，值公午睡，待之良久，甫出。湯因以晝寢諫。公笑曰：“非寢也。此事本不欲言，因有關(guān)臣節(jié)匪細，故不妨為知己道也。適夢至冥司，提問秦檜公案耳?！睖@問曰：“此案至今猶未了乎？”公曰：“非未了也。渠前世本在涿州一富家為犬。其夜有數(shù)盜持刀入，執(zhí)縛主人。主人不敢號，任其搜括。盜猶未慊，疑其尚有窖藏，脅以刃，使指其處。而室中實無余蓄，盜舉刃欲砍。犬從旁力嚙其足，盜反身斷其首，而主人得乘間逸去。冥官嘉其義，俾其托生秦氏為子。故生后眼有夜光也。不意忘其本來，害賢賣國，罪惡至此。閻羅用罰令三十世為豬，以示殺害忠良之報。而檜仍欲乞為犬?！睖唬骸叭M有勝于豕乎？”公笑曰：“此其所以為奸狡也。犬不盡殺，而豕則未有能免屠割者也。適笞之三百，渠猶不承。繼以炮烙，乃服。今押往汴州為豬去矣。”問：“以前卻在何處？”曰：“此案未可驟結(jié)。自瀛國公入燕以后，始令其世世投生岳氏，為鼠以飼其貓，俾償武穆之怨。迄今才令往生他處耳?！睖唬骸八巫院妥h成，而歲貢金幣，偷安半壁。君臣游燕荒嬉，無復(fù)中原之志，以迄于亡。而南自南、北自北之議，檜發(fā)之，檜實成之。是其賣國之罪更大也?！痹唬骸按艘馐谧越鹑?，主于高宗，南渡享國不長，半由自取。既斬檜嗣，俾其先宋而亡，已足蔽其辜矣。但其斃武穆于獄，及誅殺不附和議諸賢，罪孽尤難末減。需為豬三十世，乃可泄一朝忠臣之憤也。”湯嘆息而退。
湯與陸清獻，皆為公所薦引者也。
又按：《異識資諧》：萬歷丙子，京口鄔汝璧游于杭。見屠豕者。去毛盡，腹上有五字云：“秦檜十世身?！笨滴踔?，震澤某游武陵，適屠家宰一豬，蹄上及肺管皆有“秦檜”字，眾無敢買者。某毅然買之，攜歸付仆。煮既熟，率眾攜至岳王祠，羅拜以獻，祀畢，恣啖。聞?wù)叽罂?。青州徐相國溥家，嘗宰一豬，燖去毛，肉內(nèi)隱有字云：“秦檜七世身。”烹而食之，臭惡異常。相傳相國之祖，在宋朝為秦檜所害。故生平最敬武穆，特于青州城北建岳王祠，鑄秦檜、萬俟卨像跪階下。此豕豈以示償歟？然則果毅之說，信有征矣?！秷怎酚州d：萬歷戊戌，去鳳陽城三十里朱家村，雷震一白牛，燎毛盡，背有“秦檜”二字。豈為其所規(guī)免，故不為豬而為牛？而卒死于雷，奸臣之不能逃天網(wǎng)也，如是夫！
又按：秦?zé)绫就跏献樱瑱u素不悅。性畏內(nèi)。妾嘗孕，其妻逐之，生子為仙游林氏子，曰一飛。以檜故，仕至侍郎。金罍子《宋史》：秦檜曾孫巨，通判蘄州。金人犯境，與郡守李誠之竭力捍戰(zhàn)。城破，巨率兵巷戰(zhàn)，后歸署自焚死。子浚、滭皆從死。奸臣之后，一門死忠孝，豈復(fù)系其世類乎？然檜無子，以妻兄王喚子為后，則秦氏世絕于檜久矣，云云。是亦以秦?zé)绶菣u之子也，史不足據(jù)也。
聞嘉靖初，秦檜裔孫某宰湯陰，有政聲。每欲謁岳忠武祠，逡巡未果。將及瓜，謂同僚曰：“岳少保雖與先世有惡，豈在后嗣？吾守官無愧神明，往謁何害？”遂為文祭之。拜不能起，嘔血數(shù)斗，扶出廟門，遂死。觀此與《宋史》所載，則秦檜有子可知。然安知非王氏子之后歟？《明史》：邱瓊山謂范仲淹為生事，岳飛未必能恢復(fù)，秦檜有再造功。驚人之論！據(jù)其言，是南宋之享國賴檜之力，而魏公此舉為濫罰矣。史稱其博辨而多偏激，信哉！
賈似道
康熙時，張松村先生嘗游七閩，佐閩藩某公幕，平朱一貴之亂。其歸也，舟泊漳浦。晚飯后，波心月上，沙雁磔磔驚起，悵然不能成寐。遂登岸，欲訪木棉庵遺址。未知所向，信步行去，入一古寺。有三人團坐共飲，綠桂熒熒，一美人衣天水碧綃茜紗裙，年約十八九，妙麗婉約，抱琵琶側(cè)坐。見先生至，齊起揖之。入席，先生歷叩姓氏。一楊子玄，一錢湘靈。其一人語操吳音，自稱厲姓友竹，乃樊榭先生之族侄也，性嗜山水，慕雁宕名，渡江游東甌，轉(zhuǎn)至武夷，今流寓于此已十年矣。言已黯然。錢嗔曰：“嘉客相逢，如此良夜，乃絮絮作楚囚對語耶？”于是洗盞更酌，痛飲酣呼。
先生素豪飲，連釂數(shù)觥，為述平臺之事，楊嗟嘆不已。錢生拍手曰：“我得一酒令矣?！眳栐唬骸吧?！遇風(fēng)雅士，豈容牛飲喧呶，徒作傖父面目？但需出新意，倘有拾人牙慧者，罰如金谷酒數(shù)?！卞X乃浮白曰：“砍楊頭（見《五代史補》），羊頭爛，官福建。三語諸君能對否？”楊應(yīng)聲曰：“穿錢眼（亦見《五代史補》），泉眼通，死浙東。”蓋楊本以入貲為淡水同知，隨為朱一貴所殺，而錢以游幕客死紹興，故二人還相嘲也。次及厲，厲曰：“我亦有二語請對。”遂宣曰：“天上月圓，人間月半?！北娝季貌粚?，請其宣示。厲曰：“此語向來覓對不得，故以煩諸君?！北妵W然，將取巨觥罰之。厲曰：“此時已不勝酒力矣，請為小詩償責(zé)，何如？”眾笑曰：“亦得。吾不忍其觳觫，姑舍是?！眳査煲髟唬骸耙股盍⒈M板橋霜，橘柚知寒已變黃。無限青山湖上路，只隨煙月夢錢塘?！逼涠唬骸帮L(fēng)吹曠野怪禽啼，葉葉征衣化作泥。今夜送君吹鐵笛，荻花楓葉也含凄。”錢急掩其口曰：“君開口便含酸茹嘆，使人不歡?！鳖櫭廊嗽唬骸盀槲义瑁援?dāng)羯鼓?！泵廊思葱υ?，低唱《三笑月中行》一闋。音節(jié)嬌婉，合座盡傾。時楊已醉，輒抱置膝上，解錦半臂贈之。忽一人肩輿至門，闖然入，罵曰：“賤婢無恥，又來此賣俏耶！”美人倉皇遁去。楊怒而起曰：“汝今猶為此驕態(tài)，來嚇誰耶？”奮拳毆之，眾勸令代歌以贖。
其人靦顏就席，取拍而歌，錢吹橫笛倚之。歌曰：“恨個依無賴，賣嬌眼春心偷擲。蒼苔花落，早印下一雙春跡。花不知名，香才聞氣。似月下箜篌，蔣山傾國。半解羅衿，蕙薰?jié)u度，鎮(zhèn)宿粉棲香雙蝶。語態(tài)眠情，感多情，輕憐細閱。休問望宋墻高，窺韓路隔。尋尋覓覓，又暮雨凝碧。花徑橫煙，江扉映月，盡一刻千金堪值。卸襪薰籠，藏?zé)粢妈?，任裹臂金斜，搔頭玉滑。更恨檀郎，惡憐深惜，盡顫裊周旋傾側(cè)。軟玉香鉤，怪無端鳳珠漸脫?！?br/>
歌未畢，楊起拍案曰：“此乃廖瑩中《個儂曲》也。吾輩今夕相約，不許襲舊。汝本一市井無賴，不過偕內(nèi)寵以作奸盜柄，料豈知世間有筆墨事！偏又假慕儒雅，倩門客刊書鑒帖，托附名流，今居然忘卻本來矣。如此無恥小人，尚可耐乎？”據(jù)地一吼，忽化為虎，銜其人去。眾驚散，先生亦起。厲挽之曰：“公無恐。適歌者，乃即宋之賈似道。故楊公為此變相以啖而奪之魄。其先歌兒，即賈竄時所攜沈生也。今仆尚有一書，煩帶至家中。”遂于懷中取書出，付先生，相送上船，揮淚鄭重而別。
后先生至杭訪厲氏，果有其人。投以書，其子發(fā)視之，始知其物化已久，書尾囑其速往收骨焉。嘆息而返。
鬼舟
余嫡兄戴榮，小字學(xué)麟。幼聰慧，性尤醇篤，孝弟藹然，而于余尤狎。以家貧不能從師學(xué)，二伯父親課之讀。然猶不能給，才讀《學(xué)》、《庸》二書，遂廢而學(xué)賈。迨二伯父母既沒，三兄行賈武林，兄亦往梅里經(jīng)商，然未嘗一日廢書也。時余父母俱無恙，歲時常來省覲。暇則必從余問經(jīng)訓(xùn)，尤好談詩。書學(xué)米、董，頗得其似。其好學(xué)蓋天性也。余每見，如得良友。與之談，輒至午夜。然兄又以勤于其業(yè)，不能久留。余既無兄弟，既別，常慘然如失手足。已而兄漸有所蓄，余父趣其娶婦，遂于嘉慶二十一年結(jié)婚梅里某氏。次年仲春，娶有日矣，乃附賈舶來家，將請余父及三兄同往。行次常州，以覆舟溺死。
后三兄至常州挈其柩。常人云：“是夕風(fēng)雷大作，繼之雨雪，舟不能行，已泊于塘坳矣。俄見岸口一舟，其行如馬，桅顛一燈瑩然，其上有‘登仙’二字，仿佛有人呼之曰：‘風(fēng)利如此，汝等何猶泊此為？’于是同舟相謂可尾以行也。遽揚帆出，而前舟已杳，風(fēng)勢愈猛。急欲艤棹，已不及矣?！睍r同溺者七人，惟舟子以善泅得免。時年三十有三。
外史氏曰：世之死于溺者多矣，如吾兄之為人，亦何罪而至于斯耶？余每念之，常達旦不寐。擬效柳州《招海賈文》以哭之，而援筆輒煩冤不能成章，至今常自呼負(fù)負(fù)也。今三兄尚存，年六十有四矣，而未有子。豈余二伯父之后，又將絕乎？是又可為痛哭也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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