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多情種撥雨撩云 老骨朵退財嘔氣

留東外史 作者:不肖生


  前章書中所說的那成連生,他和周撰是同鄉(xiāng)。年紀有三十多歲,從宣統(tǒng)元年得官費到日本,近兩年來,在中央大學上課。

  只因他性喜吟詠,在東京結(jié)識了一班詩友,組織一個詩社,每禮拜會詩一次。朱鐘平日也喜胡謅幾句,故與他成了相識,心中很敬慕他是個風雅之士,故送朱正章父女到江戶川館的時候,托他招呼一切。

  他一見蕙兒風態(tài)甚佳,便有問鼎之意。只是朱鐘雖有托他招呼一切的話,而朱甫全到底是朱鐘自家人,凡事都有朱甫全經(jīng)理,自己無進身之階,不過于見面的時候,調(diào)調(diào)眼色。有時那蕙兒也會望著他笑笑,他更入了魔。正愁沒有下手處,恰好一日他接了封家信,他的妹子在內(nèi)地進了女學校學編物,要他買鋼針、絨線付回去。他看了信,便心生一計,忙執(zhí)著信找朱正章說道:“舍妹在內(nèi)地學校里也學編物,寫信來要我買鋼針、絨線付回去。這樣差事,我從沒有辦過,恐怕上當。世妹在學校里,這種東西用得最多,必有常做生意的鋪子。想求老伯和世妹同我去買一回。”朱正章左右是沒事的人,自然一說便肯,登時喚蕙兒同去。蕙兒是不能不肯的。于是三人同走到神樂坂蕙兒常買針線的一家店內(nèi),將針線買好了。

  歸途中,成連生就帶著他們父女,到一家牛乳店吃牛乳。

  成連生的日語也還說得圓熟,故意引著下女天南地北的談笑。

  下女談熟了,便指著蕙兒問是成連生什么人。成連生欺朱正章不懂日語,正色說道:“是我的奧樣?!边@句日語,蕙兒是懂得的,成連生說時便留神看蕙兒的臉色,卻沒有不愿意的情形,只瞅了成連生一眼,便低著頭不做聲。成連生知道還容易說話,即歡歡喜喜的會了帳回館。

  第二日是朱正章存錢在冢本處領息的期限,前月他已領了半息,此月是要全領了。朱正章心中很是快活,揣著息折,知道無多話說,也不要人當翻譯,一個人走到冢本家內(nèi)。冢本知道是來領息銀的,不等朱正章開口,便數(shù)了幾張票子,并四角錢給他。朱正章點數(shù),卻只二十二元四角,心中不知為怎的少了九塊多錢,又說不出要問他的話,呆呆的望著冢本做手勢。

  只見冢本說了一大篇的理由,自己卻一句也不懂得,兩人用筆寫了一會。一個不懂漢文,一個不懂日語,仍是弄不清楚。朱正章只得連二十二元四角,都退還了冢本,想回館找甫全同來問清?;氐金^內(nèi),甫全已出去了,即尋著成連生請他同去。成連生正在力圖報效的時候,欣然同往,問了個明白。才知道冢本因甫全的借款到期沒還,朱鐘是連帶責任人,故就在他名下扣除了二百四十元。所存五百六十元,四分算息,應二十二元四角。朱正章聽了著急,即請成連生當翻譯說道:“這錢并不是朱鐘的,與朱鐘毫無關系。不過存錢的時候,請他辦辦交涉,怎的扣起我的錢來?冢本道:”這事不難解決。你與朱鐘是父子,朱甫全是你同宗,朱鐘是朱甫全的連帶人。我即是扣你的錢,也不為無理。你如定不肯扣,我也不能相強。只是我這里規(guī)矩,逾期不還,當?shù)闷鹪V。朱鐘既是連帶人,將來訴訟結(jié)果,我所用訟費,當向借用人與連帶人索取。訴訟一日不得圓滿的結(jié)果,你的錢一日不得支取。如訴訟延期至三月四月之久,朱甫全分下的利息,我仍得向朱鐘名下扣除?!爸煺虏恢廊毡镜姆桑稚羁炙崞鹪V訟,連累兒子的官費,氣得無話可說。成連生知道他是帶著錢來貪利,自己也曾受過高利貸的苦,故不肯為他辯論。所以說了一會,仍是不得要領。朱正章忿忿的同成連生回館,找甫全說話。甫全仍是沒有回,便托成連生打了個電報給朱鐘,教他快來。這晚九點多鐘,朱鐘才趕到,問起原由,驚道:”甫全前日寫信給我,說到了錢,已將冢本的帳還了,怎的又生出這樣事來?可叫甫全來問?!爸煺碌溃骸备θ珱]有回?!爸扃姷溃骸敝唤叙^主來問,近日甫全到了掛號信沒有就知道的?!爸煺碌溃骸眴柺裁?,甫全若到了錢,我同住一個館子,時時看見,怎全沒見他提起?我看你這蠢東西,已中了他的計,他必已經(jīng)跑了?!爸扃娐牭谜婊帕?,忙跑到甫全房內(nèi)查檢他的行李,見什物一些沒有動,柜里的鋪蓋箱籠,也都依舊放著,心里略寬了些。正待出來問館主,甫全是何時出去的,朱正章已走了進來說道:”你怕什么,不打開他的箱子看還有些什么?“朱鐘仍轉(zhuǎn)身將箱子拖了口出來,撬開了鎖一看,僅塞了半箱子的爛書,及沒有洗的單衣服。再開一口看,乃是一箱的報紙。朱正章急得跺腳,朱鐘更是著慌。

  原來朱甫全是自費到日本求學,他家中頗有幾萬財產(chǎn)。初來的時候,靠著朱鐘日本情形熟悉,一切都依賴他。朱鐘歡喜他有錢,引著他游山玩景,飲酒宿娼,無所不至。幾年來也不知紹介了多少日本女人給他,花掉了他多少的錢。至去年九月(宣統(tǒng)三年),又紹介了個洋服店的女兒姓吉田的與他做妾。這吉田本與朱鐘有染,朱鐘因她欲望太奢,供應不來,故讓給朱甫全。朱甫全見吉田貌美年輕,便想弄回中國去做妾。朱鐘是巴不得他有此一舉,便拼命的在吉田跟前慫恿。不到幾日,即結(jié)起婚來,結(jié)婚費就很用了幾百塊錢。朱甫全家中原有妻室,既要在日本討妾,即不能不寫信告知父母。他父母接了信,倒沒有什么不愿意。奈他妻子閫教甚嚴,決不承諾。但相隔太遠,遙制不來,只得勒住家中不再付錢來,先絕了朱甫全的糧道。

  料到朱甫全無錢使用,必然回家。任朱甫全的信如雪片一般的催款,只是不理。朱甫全的父母雖不忍兒子在外面受苦,然也不忍媳婦在家里受苦,故也有心想窮得兒子回家。朱甫全見寫回去的信,連回信都沒有,知道是妻子從中把持,想不出個對付妻子的方法。

  看看到了民國元年二月,二人的伙食已欠至百多元,哪里有錢償還呢?館主見逼了幾次無效,已不肯開飯。不得已請朱鐘在館主跟前作保,延期到五月。那吉田嫁朱甫全的時候,原是貪圖著他有錢。過門之后,見他支絀萬分,連伙食帳都不能清理,只每日拿著衣服去當做零用,哪里還安身得???并且朱甫全紈绔氣習,揮霍慣了,此刻窮得一錢沒有,又要受館主的氣,那對吉田身上的風情,自然大減。吉田見朱甫全冷冰冰的,更是一刻難留,便日日吵著要離婚。朱甫全也覺養(yǎng)他不起,不如離了的干凈。只是離婚須給她點錢,卻從何處籌辦哩?如是假造了封家信,說下月定匯五百元來,哄著朱鐘到冢本處借二百元高利貸。朱鐘素來狡猾,久知甫全老實,萬不料到有假。

  甫全既得了錢,將吉田退了,即想逃回國去。因他在日本大學繳了幾年學費,沒有得文憑,想弄手腳得張文憑回去,好夸耀鄉(xiāng)里,故遲延了許久才辦妥。朱正章父女進江戶川館的時候,他正在經(jīng)營中。漸漸冢本的期限已到,他恐朱鐘到東京來催,故寫了封家款已到的信穩(wěn)住他。至今日早,諸事皆妥,才坐火車跑了。

  朱正章父子既發(fā)見了朱甫全逃走的證據(jù),正沒作理會處,館主已經(jīng)知道,忙跑了來問朱鐘要錢,把他兩父子急得哭不是笑不是。相對呆了一會,朱鐘才望著館主說道:“我萬不料朱甫全能如此害人。他既經(jīng)逃走,尊處的帳是我擔保,我決不抵賴。只是百多塊錢,倉卒間我斷辦不出。說不得須大家吃點虧,等我慢慢設法償還,好和歹你不落空就是。他這一走,我的損失在五百元以上,想你也能替我原諒?!别^主道:“既承先生的情擔保,他走與不走,于我原沒有什么關系,他就明說要走,我也不能阻攔他。我們做生意的人,哪有許多本錢放空?他自去年十月起,就沒有拿過一錢,不是看著先生情面,誰肯給他再住下去?東京棧房的規(guī)矩先生是知道的,欠帳至三個月,館主是可以告警察將本人行李收押,本人討保出館的。雖間有欠至五六個月,或一年的,那在賓主感情上說話。那位朱先生的帳,至今日已整整的七個月。還有他那個夫人住了四個多月,總算起來,十一個多月,已近兩百塊錢。我們做小生意的人,要算宗大進款。先生既肯和他擔保,必有把握,只一句好和歹不落空的這樣不負責任的話,恐怕說不過去?!敝扃娐狆^主的話來得鋒利,越逼越緊,便定了個主意,從容不迫的說道:“你所說的誠然不錯。但這事你也不能不分擔些過失。我那作保的時候的情形,大約你也應該記得:是不是朱甫全夫婦兩個已住了四個多月,無錢償還,你不肯開飯,他才挽我出來作保哩?”館主道:“是?!敝扃姷溃骸叭粍t前四個多月是誰替他們作保,你才肯給他們住的哩?何以你那時不告警察收押他的行李,而肯要我作保,仍任他接續(xù)住下去哩?依你方才說是看我薄面,你要知道我的薄面發(fā)生效力,在四個多月以后。四個多月以前,不待說不是看我的薄面。既四個多月以前不是看我的薄面,則是你自己做主由他們住的。既是你自己作做由他們住的,他們沒有錢,你就不能怪別人呢!你平心說,設當日我竟不作保,你看朱甫全的情形,可能設法還你的錢嗎?依你方才說,告警察收押行李,你說朱甫全有多少行李?他值錢的衣服,久已抽當?shù)酶蓛?。你將他幾口不值錢的箱子收押了有何用處?

  又依你方才說,本人討保出館,設當日朱甫全說無保人可討,你能將他怎么樣哩?并且你這話也未免說得太欺人了!你日本哪有不經(jīng)訴訟可以破產(chǎn)的法律?且既經(jīng)破產(chǎn),安有再討保人之理?難道破產(chǎn)不足,還要討保還錢嗎?但是于今朱甫全既經(jīng)逃走,我又不抵賴你的錢,也不必和你說這些無用的法律。不過說起來,你我都是眼睛不認得人,應大家分擔不是才對。你安能因我作了保,即逼著我要錢哩?你知道這伙食帳,縱提起訴訟,也不能逼著保人要錢的嗎?這比不得借錢使用,還有連帶的關系?!梆^主不待朱鐘說完,即辯道:”先生這話,只說得好聽。既不能問保人要錢,則要保人做什么?先生當日作保寫證書的時候,是存心負種什么責任來的?敝國誠沒有不經(jīng)訴訟破產(chǎn)的法律,難道貴國有不負責任的保人嗎?“朱鐘聽了怒道:”你這話無禮!我何時說我不負責任?你既是這般說,我且問你,你能教我負何等責任?我不過因數(shù)太多,一時湊辦不出,故要求你慢慢的償還。你既如此桀驁,且待你訴訟結(jié)果再說。“說完起身要走。館主見朱鐘態(tài)度轉(zhuǎn)硬,只得賠不是,說道:”我何嘗桀驁,不過小店太窮,為數(shù)又太大,想先生從速償還的意思。先生說慢慢的償還,也須有個期限。不然,慢到何時是了呢?“朱鐘道:”這倒不錯。只是我此刻不能和你定期限,須等我寫信到朱甫全家中去,看怎生回答,再來和你定期。你安心等候著就是?!梆^主的意思,本只要有了下落,就沒得話說,自出去了。

  朱正章同朱鐘回到自己房內(nèi),恨不得追上朱甫全將他一口吃了。天氣已到了十二點鐘,只索安歇。朱正章一個人在被內(nèi)恨一會,把兒子罵一會,鬧得一晚不曾睡好。次日清早起來,即罵著朱鐘去與冢本交涉。朱鐘出門時,又趕著囑咐道:“如冢本決意要扣時,也不必和他爭論,只將二十多塊錢拿回就是,等我設法來彌補。蕙兒的學堂,此后也不要進了,一月也省得幾塊錢。你那鬼婆子聽我退了,以后極力簡省,每月須節(jié)出十元,給我替你管著。這里我也不能久住,仍舊搬回千葉去,食用一切都便宜些。”朱鐘見他站在門口盡說,懶得久聽就走了。

  朱正章見兒子已去,回身走到成連生房內(nèi),和成連生閑談破悶。

  不知朱正章閑談了些什么,且俟下章再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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