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宦官之禍 東漢及前明宦官之禍烈矣，然猶竊主權(quán)，以肆虐天下。至唐則宦官之權(quán)反在人主之上，立君、弒君、廢君，有同兒戲，實古來未有之變也。推原禍始，總由于使之掌禁兵、管樞密，所謂倒持太阿而授之以柄，及其勢已成，雖有英君察相，亦無如之何矣！
身在禁闈，社鼠城狐，本易竊弄威福，此即不典兵、不承旨，而燕間深密之地，單詞片語，偶能移動主意，軒輊事端，天下已靡然趨之。
如高力士貴幸時，儌幸者愿一見如天人，肅宗在東宮亦以兄事之，諸王公主呼為翁，戚里諸家尊曰，將相大臣皆由之以進。嘗建佛寺、道觀各一所，鐘成，宴公卿，一扣者，納禮錢十萬，有至二十扣者。李輔國貴幸時，人不敢斥其官，直呼為五郎。李揆當(dāng)國，以子姓事之，嘗矯詔遷上皇于西內(nèi)，至憂郁以崩。他如魚朝恩忌郭子儀功高，譖罷其兵柄。程元振譖來瑱，賜死，李光弼遂不敢入朝。又譖裴冕罷相，貶施州，以致方鎮(zhèn)解體，吐蕃入寇，代宗倉皇出奔，征諸道兵，無一至者。此猶是未掌兵權(quán)，未管樞要以前事也。（案代宗欲除輔國而憚其握兵，是代宗時宦官已典兵。然代宗由廣平王為元帥，即位后，猶有帥府之名，令輔國為元帥行軍司馬，程元振繼之，朝恩亦為觀軍容使，俱系暫時管攝，未得常主兵柄。） 自德宗懲涇師之變，禁軍倉卒不及征集，還京后，不欲以武臣典禁兵，乃以神策、天威等軍，置護軍中尉、中護軍等官，以內(nèi)官竇文場、霍仙鳴等主之，于是禁軍全歸宦寺。其后又有樞密之職，凡承受詔旨、出納王命多委之，于是機務(wù)之重，又為所參預(yù)。（案李吉甫傳：憲宗初，有中書小吏滑渙與樞密使劉光琦昵，頗竊權(quán)。又裴洎傳：李絳承旨翰林，有中人梁守謙掌密命。是樞密之職，蓋始于德宗之末。憲宗之初，嚴遵美傳：樞密使無廳事，惟三楹舍藏書而已。其后遂有堂狀貼黃，決事與宰相等。）是二者皆極要重之地，有一已足攬權(quán)樹威，挾制中外，況二者盡為其所操乎！
其始猶假寵竊靈，挾主勢以制下，其后積重難返，居肘腋之地，為腹心之患，即人主廢置，亦在掌握中。僖宗紀贊謂“自穆宗以來八世，而為宦官所立者七君?！苯癜副炯o：憲宗時，太子寧薨，中尉吐突承璀欲立豐王惲，而惲母賤不當(dāng)立，乃立遂王宥為皇太子。憲宗崩，宦官陳弘志殺承璀及惲，以皇太子即位，是為穆宗。（舊書王守澄傳：憲宗崩，守澄與馬進潭、梁守謙等冊立穆宗，蓋皆與陳弘志同謀者。）是穆宗之立，由陳弘志等之力也。然穆宗猶是憲宗時已立為皇太子，而弘志等翊戴之，尚非擅立。敬宗夜獵還宮，與中官劉克明、田務(wù)成、許文端、軍將蘇佐明、王嘉憲、石定寬等二十八人飲，帝醉，入室更衣，殿上燭忽滅，劉克明等同害帝，蘇佐明等矯制立絳王，樞密使王守澄、中尉梁守謙率禁軍討賊，誅絳王，迎江王即位，是為文宗，是文宗之立，由王守澄等之力也。然此猶敬宗未有太子，故討賊立君，亦尚出于正。至文宗在時，已立敬宗子成美為皇太子矣，及大漸，宰相李、樞密使劉弘逸等又奉密旨，以成美監(jiān)國，乃中尉仇士良、魚弘志矯詔廢成美，立穎王瀍為皇太弟即位，是為武宗。是武宗之立，由仇士良等之力也。此則廢先帝所立之太子，而擅易之，其惡更非陳弘志、王守澄等比矣。武宗崩，中尉馬元贄立光王怡為皇太叔即位，是為宣宗。（時武宗未有太子）是宣宗之立，由馬元贄之力也。宣宗疾大漸，以夔王滋屬樞密使王歸長、馬公孺等，而中尉王宗實及丌元實矯詔立鄆王為皇太子即位，是為懿宗。是懿宗之立，由王宗實等之力也。懿宗大漸，中尉劉行深、韓文約立普王為皇太子即位，是為僖宗。是僖宗之立，由劉行深等之力也。僖宗大漸，群臣以吉王保最賢且長，欲立之，觀軍容使楊復(fù)恭率兵迎壽王為皇太弟即位，是為昭宗。是昭宗之立，由楊復(fù)恭之力也。統(tǒng)計此六、七代中，援立之權(quán)盡歸宦寺，宰相亦不得與知。
且不特此也，憲、敬二帝，至為陳弘志、劉克明等所弒，昭宗又為劉季述所幽，近侍之兇悖，至斯而極。其間非無賢哲之主，有志整飭，如憲宗無所寵假，呂全如擅取樟材治第，送獄自殺，郭旻醉觸夜禁，即杖殺之，兇焰稍戢，然其后竟遭弒害。文宗欲倚李訓(xùn)、鄭注誅宦官，甘露之變，反為仇士良等肆逆橫殺，朝士橫尸闕下，帝亦惴惴不保，僅而獲免。宣宗始稍黜其權(quán)。（初延英奏事，帝與宰相可否，樞密使在旁得與聞。及出，或矯上旨有所改易，帝始令延英召對，兩中尉先降，樞密使候于殿西，俟宰相奏事畢，案前受事，稍防矯詐之弊。）至懿、僖又如故矣。文宗嘗以周赧、漢獻受制強臣，而己受制家奴，謂不如赧、獻，對周墀泣下。學(xué)士崔慎由夜直，忽仇士良召至秘殿，令草詔，更立嗣君，慎由以死拒之，士良引至小殿見帝，士良等歷數(shù)帝過，帝俯首而已。劉季述錮昭帝于少陽院，亦以杖畫地，責(zé)帝曰“某日某事，爾不從我，罪一也。”至數(shù)十不止。楊復(fù)恭之反也，既令其養(yǎng)子守信為神策軍使，又令守貞、守忠及侄守亮為節(jié)度使，以樹內(nèi)外之援，與守亮?xí)弧俺刑扉T乃隋家舊業(yè)，兒但積粟訓(xùn)兵，不必進奉。吾于荊榛中立壽王，既得位，乃廢定策，國老有如此負心門生天子。”此可見下陵上替之極也?！ ∽渲⒕V紀為所敗裂，國勢日弱，方鎮(zhèn)日強，宦寺雖握兵，轉(zhuǎn)不得不結(jié)外藩為助。于是韓全誨等劫天子遷鳳翔，倚李茂貞，致朱全忠攻圍逾年，力窮勢迫，帝與茂貞乃殺全誨等四人、韋處廷等二十二人以求和，又殺小使李繼彝等十人，城門既開，又殺中官七十余人，全忠又令京兆誅黨與百余。既還京師，遂盡殺第五可范以下八百余人，哀號之聲聞于路，諸道監(jiān)軍亦即所在賜死，蓋不減東漢末之誅宦官，至有無須而誤死者。唐室宦官之局，至此始結(jié)，而國亦亡矣。
宋景文謂“灼木攻蠹，蠹盡而木亦焚也?！倍种涫?，實由于假之以權(quán)，掌禁兵、管樞要，遂致積重難返，以至此極也哉！
中官出使及監(jiān)軍之弊
中官出使及監(jiān)軍，累朝皆有之，然其害亦莫有如唐之甚者。小則索賄賂，大則釀禍端。今就新舊唐書案之。
高力士傳：是時中人出使，或修功德、市鳥獸，使還所獲，動巨萬計。京師甲第名園、良田美產(chǎn)，占者什六七。此猶不過藉禁近之勢以黷財也。安祿山將反，楊國忠等力言于帝前，帝使宦官輔璆琳覘之，得厚賂歸，言祿山不反。于是祿山益得征繕稱兵矣。封常清在東都戰(zhàn)敗奔陜，勸高仙芝退守潼關(guān)，中人邊令誠奏其敗退狀，而二大將同日受戮矣。仆固懷恩負氣訴冤，代宗使中人駱奉先諭之，奉先不受宴，竊馬馳歸，而懷恩以疑懼而決反矣。李寶臣方奉命討田承嗣有功，代宗使中人馬承倩勞之，寶臣贈絹少，承倩詬而擲于途，寶臣顧左右有慚色，于是轉(zhuǎn)與承嗣連衡拒命矣。德宗晚年姑息藩鎮(zhèn)，每帥守物故，必先遣中使往覘軍情，其副貳有物望者，輒厚賂使之保奏，德宗因而授之，由是節(jié)度使之除拜，亦出其口矣。武宗討澤潞時，太原將楊弁激眾叛，武宗使中人馬元貫往諭，得其賄歸，言“太原有十五里明光甲，不可討?！辟嚴畹略Ｕ壑?，始語塞。是轉(zhuǎn)為叛者脅授旄節(jié)矣。此中官出使徒縱其納賄而無益于國事，且反以釀禍者也。
又有中使監(jiān)軍之弊。
自開元、天寶間討吐蕃諸國，已有宦者監(jiān)大將之軍。至魚朝恩為觀軍容使，邙山之戰(zhàn)，李光弼欲據(jù)險而陣，朝恩令陣于平地，遂致大敗。（光弼傳）據(jù)裴度、韋、李德裕等所奏，大概監(jiān)軍者先取銳兵自衛(wèi)，懦者出戰(zhàn)，戰(zhàn)勝則先報捷，偶衄則凌挫百端，侵撓軍政，將帥不得專主。每督戰(zhàn)，輒建旗自表，小不勝則卷旗去，大軍往往隨之奔北。故劉辟之叛，杜黃裳請不用監(jiān)軍，專委高崇文討之。然白居易疏謂“韓全義討淮西，賈國良監(jiān)之，高崇文討蜀，劉貞亮監(jiān)之?！笔屈S裳雖奏，而監(jiān)軍仍未撤也。（居易傳）裴度討吳元濟，始奏去監(jiān)軍，主將得專兵柄，法令既一，戰(zhàn)皆有功，遂平淮、蔡。（度傳）其后會昌中討劉稹，李德裕亦奏“監(jiān)軍不得干軍事，每兵百人，聽以一人為衛(wèi)?！庇墒翘柫罹?，遂平澤潞。（德裕傳）
觀此，則中使監(jiān)軍有害無利，昭然可見。此猶是臨戰(zhàn)時用以監(jiān)察，尚有說也。其尋常無事時，各藩鎮(zhèn)亦必有中使監(jiān)軍。如陸長源死，監(jiān)軍俱文珍密召宋州刺史劉全諒入汴以靖其亂。（長源傳）王承宗死，諸將請王承元主留務(wù)，承元曰“天子使中貴人監(jiān)軍，當(dāng)與議?！北O(jiān)軍以眾意贊之，承元乃受。（承元傳）是亦未嘗無靖難解紛之益。然其中賢者百不一，而恃勢生事之徒，踵相接也。在河朔諸鎮(zhèn)者，既不能制其叛亂，徒為之請封、請襲；而在中州各鎮(zhèn)者，則肆暴作威，或侵撓事權(quán)，或誣構(gòu)罪戾。姚南仲帥鄭、滑，為監(jiān)軍薛盈珍誣奏。有裨將曹文洽不平，殺其奏事者，而自刎以明南仲之枉。南仲入朝，德宗曰“盈珍擾軍政邪？”南仲曰“如盈珍者，在在有之，雖羊、杜復(fù)生，不能治軍理人也?！保现賯鳎┖橹荼O(jiān)軍誣奏刺史李位謀逆，追赴京，付仗內(nèi)訊，賴薛存誠力請付外，始得白。（存誠傳）楊於陵帥嶺南，為監(jiān)軍許遂振誣奏，憲宗即令貶於陵官，賴裴諫，始改吏部侍郎。（傳）此牽掣藩臣之弊也。監(jiān)軍王定遠有德于節(jié)度使李說，軍政皆專決，將吏悉自補授，以田宏代彭令茵，令茵不伏，定遠即斬之，埋尸馬糞中，家人請尸不得，說奏之，定遠抽刀刺說，說走而免。（說傳）劉承偕監(jiān)澤潞軍，侮節(jié)度使劉悟，三軍憤噪，欲殺承偕，悟救而免。穆宗問裴度“何以處之？”度奏“惟有斬承偕耳。”（度傳）此激變軍士之弊也。嚴綬在太原，軍政一出監(jiān)軍李輔光，綬但拱手而已。后入朝，適賜食廊下，有中使馬江朝來賜櫻桃，綬在鎮(zhèn)時，曾識江朝，至是不覺屈膝。（綬傳）可見監(jiān)軍之積威肆橫，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
因記宦官掌兵承旨之禍，而并及出使、監(jiān)軍二事，亦前代得失之林也。
唐宦官多閩廣人
唐時諸道進閹兒，號私白，閩嶺最多。如高力士，本高州馮盎之后，嶺南討擊使李千里進之。后吐突承璀及楊復(fù)光皆閩人，時號閩為中官區(qū)藪。咸通中，杜宣猷為閩中觀察使，每歲時，遣吏致祭其先，時號為敕使墓戶。（宣猷傳）
唐節(jié)度使之禍
唐之官制莫不善于節(jié)度使。其始察刺史善惡者有都督，后以其權(quán)重，改置十道按察使。開元中或加采訪、觀察、處置、黜陟等號，此文官之統(tǒng)州郡者也。
其武臣掌兵，有事出征，則設(shè)大總管；無事時鎮(zhèn)守邊要者，曰大都督。自高宗永徽以后，都督帶使持節(jié)者，謂之節(jié)度使，然猶未以名官。景云二年，以賀拔延嗣為涼州都督、河西節(jié)度使。節(jié)度使之官由此始，然猶第統(tǒng)兵，而州郡自有按察等使司其殿最。 至開元中，朔方、隴右、河?xùn)|、河西諸鎮(zhèn)皆置節(jié)度使，每以數(shù)州為一鎮(zhèn)，節(jié)度使即統(tǒng)此數(shù)州，州刺史盡為其所屬。故節(jié)度使多有兼按察使、安撫使、支度使者，既有其土地，又有其人民，又有其甲兵，又有其財賦，于是方鎮(zhèn)之勢日強。
安祿山以節(jié)度使起兵，幾覆天下，及安史既平，武夫戰(zhàn)將以功起行陣為侯王者，皆除節(jié)度使，大者連州十?dāng)?shù)，小者猶兼三、四，所屬文武官，悉自置署，未嘗請命于朝，力大勢盛，遂成尾大不掉之勢。或父死子握其兵而不肯代，或取舍由于士卒，往往自擇將吏，號為留后，以邀命于朝，天子力不能制，則含羞忍恥，因而撫之，姑息愈甚，方鎮(zhèn)愈驕。
其始為朝廷患者，只河朔三鎮(zhèn)，其后淄、青、淮、蔡無不據(jù)地倔強，甚至同華逼近京邑，（同華節(jié)度使轄同州、華州，地處京兆之右）而周智光以之反。澤潞亦連畿甸，而盧從史、劉稹等以之叛。
迨至末年，天下盡分裂于方鎮(zhèn)，而朱全忠遂以梁兵移唐祚矣。推原禍始，皆由于節(jié)度使掌兵民之權(quán)故也。 自宋以文臣知州事，歷代因之，遂無復(fù)弱干強枝之患。宋太祖及趙普之計慮深矣。而議者徒謂宋之弱由此，是但知御侮力薄不足以自強，而不知消患于未萌，茍非外有強敵，內(nèi)有流寇，則民得安耕牧，不至常罹兵革之苦，其隱然之功，何可輕議也！ 方鎮(zhèn)兵出境即仰度支供饋
諸方鎮(zhèn)各擅土地，賦稅足以養(yǎng)軍，乃朝廷用之討叛，則一出本境，即須朝廷給以衣糧，此國力所以困于用兵也。
討王廷湊時，諸鎮(zhèn)兵十五萬才出境，即仰度支，乃置南北供軍院，由度支轉(zhuǎn)運，往往多為賊所截，不得至院。（廷湊傳）
討李同捷時，諸軍在野，朝廷特置供軍糧料使，日費寖多，諸帥每有小捷，輒張其數(shù)以邀賞，實欲困朝廷而緩賊也。繒帛征馬，賜之無算。（同捷傳）
劉總出軍討王承宗，取其武強縣，遂持兩端，以利朝廷賞賜。（承宗傳）
其實心為國者，惟李鄘以淮南兵二千討李師道，糧餉未嘗仰給于有司。（鄘傳）王智興之討李同捷，亦自備五月糧。（智興傳）朝廷皆特褒之。
伐叛討逆，國家固不可惜費，而如唐之驕藩鎮(zhèn)，則國力為之敝，而賊勢亦益以張。
故討李師道時，魏博田宏正請自黎陽渡河，裴度以為不可，曰“黎陽渡河，既離本界，便至滑州，徒仰度支供饋，不如且在河北養(yǎng)威，俟霜降后，于揚劉渡河，即可直抵鄆州賊境也。（度傳）
討劉稹時，李德裕亦奏言“向來朝廷伐叛，兵才出界，便費度支供餉，故逗撓以困國力，或密與賊通，取一縣一柵，以為勝捷，所以師出無功。今當(dāng)令王元逵、何宏敬只取州，勿取縣?！蔽磶祝劫\。（德裕傳）此亦伐謀之術(shù)也。
方鎮(zhèn)驕兵
秦漢六朝以來，有叛將無叛兵。至唐中葉以后，則方鎮(zhèn)兵變比比而是。蓋藩帥既不守臣節(jié)，毋怪乎其下從而效之，逐帥、殺帥視為常事。為之帥者，既慮其變而為肘腋之患，又欲結(jié)其心以為爪牙之助，遂不敢制以威令，而徒恃厚其恩施，此驕兵之所以益橫也。今就新舊書各傳觀之：
劉元佐傳：汴軍自李忠臣以來，士卒驕甚，至元佐益厚賞賜，故百姓重困。其后殺大帥，肆抄劫，皆狃于利而然也。
李質(zhì)傳：汴軍牙兵二千人，皆日給酒食，物力為之屈。
郗士美傳：澤潞自盧從史以來，日具三百人膳，以食牙兵。
王式傳：徐州自王智興召募兇豪之卒二千，號銀刀、雕旗、門槍、挾馬等軍，后漸驕，節(jié)度使姑息不暇。田牟鎮(zhèn)徐州，與之雜坐，酒酣撫背時，把板為之唱歌。其徒日費萬計，每有賓宴，必先飫以酒食。祁寒暑雨，卮酒盈前，然猶諠噪，動謀逐帥。溫璋來為節(jié)度，士卒素聞其嚴，皆憂疑，璋開誠撫諭，終不釋，給以酒食，未嘗瀝口，不期月，遂逐璋。適王式以義成忠武軍破浙東賊仇甫而歸，上即以式來鎮(zhèn)徐。徐卒頗懼，居三日，式勞兩鎮(zhèn)兵使還，既擐甲執(zhí)兵，即令圍驕卒，盡殺之，凡三千余人。由是兇徒盡殄。
又溫造傳：興元軍殺節(jié)度使李絳，詔造為節(jié)度使，途遇征蜀兵回，造諭以自從，至則大宴，問興元軍殺絳狀，即令征蜀兵盡殺之，凡八百余人，以百級祭絳，三十級祭死事官，余投之漢江。
蓋驕之極，至于肆無忌憚，則亦不得不草剃而禽狝之矣。
然主帥有能以正自持，亦有不恃殺戮而能靖之者。李質(zhì)為汴軍兵馬使，以日給二千人食為多費，會新帥韓充將至，質(zhì)曰“若俟韓公至，頓去二千人食，人情必怨。”乃停日膳而迎充。郗士美以澤潞日給牙兵三百人食為非法，曰“兵衛(wèi)牙職也，安得廣費！”遂罷之，而二軍亦未有敢鼓噪者，此又在乎主將之足以服人也。
盜殺宰相有二事
唐代盜殺宰相有二事。一元和十年，盜殺武元衡，刺裴度，傷而免。一開成三年，盜射傷李石，以馬逸得脫。
按元和中，朝廷討吳元濟，而王承宗請赦之，使人白事中書，頗不恭，元衡叱去。未幾，元衡早朝，出靖安里第，夜漏未盡，賊乘暗呼曰“滅燭?！鄙湓?，中肩，又擊其左股，徒御格斗，不勝，皆駭走，遂害元衡，批顱骨持去。邏司傳噪“盜殺宰相”，連十余里，達朝堂，未知主名。少頃，馬逸歸，乃審知。（元衡傳）裴度出通化里，盜三以劍擊度，初斷帶，次中背，才絕單衣，復(fù)微傷其首，度墮馬，會度帶氈帽，故瘡不至深，賊又揮刃追度，度從人王義持賊，連呼甚急，賊斷義手而逸，度已墮溝中，賊謂度已死，乃舍去。（度傳）是日，憲宗駭?shù)?，罷朝哀慟，詔金吾府縣大索，或傳言曰“無搜賊，窮必亂。”又投書于道曰“毋急我，我先殺汝?！痹S孟容言于帝曰“國相橫尸路隅，而盜不獲，為朝廷辱。”帝乃下詔“能得賊者，賞錢千萬，授五品官。積錢東、西市，以募告者?！庇谑巧癫邔⑼跏縿t、王士平等捕得張宴等十八人，言為承宗所遣者，皆斬之。（元衡傳）時王承宗、李師道皆遣人在京竊發(fā)，斷陵廟之戟，焚芻稿之積。未幾，東都防御使呂元膺執(zhí)李師道留邸，賊門察、訾嘉珍自言始謀殺元衡者，會宴先發(fā)，故籍以告師道，而竊其賞。帝令密誅之。（元膺傳）而李師道傳則謂：察、嘉珍即害元衡者，后田宏正誅，李師道閱其簿書，果有賞殺元衡之款。（張宏靖傳）此元和中事也。
文宗遭甘露之變，宰相王涯等皆為宦官仇士良所殺，遂以李石為相。石持正立朝不少貶，朝廷賴之。石居親仁里，將曙入朝，盜發(fā)于尚父郭子儀宅，引弓追及，矢才及膚，馬逸而回，盜已伏坊門，斷石馬尾，石竟以馬逸，得還私第。上聞駭愕，是日京師大恐，常參官入朝者，九人而已。已而知仇士良遣人所為也，帝亦知之，而無可如何。石遂乞罷相去。此開成中事也。而開成之賊終不得?！ ∩w元和系藩鎮(zhèn)遣人竊發(fā)，故神策將士得捕誅之，開成則宦者所為，而神策軍即宦官所掌，故不能得賊也?！ ×榷ㄗ锶粘摗 “驳撋街?，唐臣貴如宰相陳希烈，親如駙馬張，皆甘心從賊，靦顏為之臣，此即處以極刑，豈得為過？乃廣平王收東京后，希烈等數(shù)百人押赴長安。崔器定儀注，陷賊官皆露頭跣足，撫膺頓首于含元殿前，令扈從官視之，并概請誅死。李峴爭之，謂“非維新之典，偽官內(nèi)或陛下親戚，或勛舊子孫，概處極法，恐乖仁恕，況殘寇未平，尚多陷賊者，若盡行誅，是益堅其從賊之心?！蹦俗h六等定罪。（器、峴等傳）舊書謂“峴此奏全活無算。”新書亦謂“因此衣冠更生，賊亦不能使人歸怨天子，皆峴力也?！笔墙砸云鳛檫^當(dāng)，峴為持平。
六等定罪：定罪為六等，時肅宗方用刑名，公卿但唯唯署名而已。于是河南尹達奚珣等三十九人，以為罪重，與眾共棄。珣等十一人，于子城西伏誅，達奚珣、韋恒乃至腰斬。陳希烈、張、郭納、獨孤朗等七人，于大理寺獄賜自盡。達奚摯、張岯、李有孚、劉子英、冉大華二十一人，于京兆府門決重杖死。大理卿張均引至獨柳樹下刑人處，免死配流合浦郡。
案是時蕭華自賊中歸奏云“仕賊官有為安慶緒驅(qū)至河北者，聞廣平王宣恩命釋放，皆相顧悔恨，及聞崔器議刑太重，眾心又搖?！保ㄆ鱾鳎├蠲阋嘧嗝C宗曰“元惡未除，點污者眾，皆欲澡心歸化，若盡殺之，是驅(qū)天下以資兇盜也?！庇墒侨钫弑?。蓋當(dāng)日時勢，或有不得不從輕典者，然一時權(quán)宜，用以離攜賊黨則可，若竟以峴所奏為正論則非也。
堂堂大一統(tǒng)之朝，食祿受官，一旦賊至，即甘心從賊，此而不誅，國法安在？乃當(dāng)時無不是李峴而非崔器，何也？
又如代宗崩，遺詔“吏民三日釋服?！背Ｐ栆詾椤袄粽?，府史之類，固當(dāng)與庶民同例。至朝臣則宜以二十七日為準?！贝薜v甫謂“吏即指官僚而言，百官皆當(dāng)三日除服?！狈虼笮懈?，遏密方深，雖有遺詔，臣子何忍遽行即吉？常袞之議，自是正論。而當(dāng)時又無不是祐甫而非常袞者。
蓋自六朝以來，君臣之大義不明，其視貪生利己、背國忘君已為常事。有唐雖統(tǒng)一區(qū)宇已百余年，而見聞習(xí)尚猶未盡改。顏常山、盧中丞、張睢陽輩，激于義憤者，不一一數(shù)也！至宋以后，始知以忠義為重，雖力所不及者，猶勉以赴之，豈非正學(xué)昌明之效哉！
間架除陌宮市五坊小使之病民
德宗初用楊炎為相，定兩稅之法，天下受其利。 初唐制租庸調(diào)法，自開元以來，不為版籍，丁口轉(zhuǎn)死，田畝換易，貧富升降，悉非向時，而戶部歲以空文上之。又戍邊者蠲其租庸，六歲免歸，玄宗事夷狄，戍者多死，邊將諱不以聞，故貫籍不除。王為戶口使，以其籍存而丁不在，是隱課不出，乃案舊籍積三十年，責(zé)其租庸，民遂大困。至德后，天下兵起，科斂凡數(shù)百名，廢者不削，重者不去，百姓旬輸月送，無有休息，吏因為奸。富人丁多者，以宦學(xué)釋老得免，貧人無所托則丁存，故課免于上而賦增于下，天下盡蕩為浮人鄉(xiāng)，居地著者，百不四五?！ 钛啄苏垶閮啥惙ǎ舶僦M，先度其數(shù)而賦于民，秋夏兩入之。其租庸雜徭悉省，而丁額不廢。其田畝之稅，以大歷十四年為準，而均收之。天下果便之。（炎傳）是帝頗能用人理財，稍紓民患矣?！ ∧撕笠蛴帽幽媳?，月費百余萬緡。聽盧杞、趙贊等計，守商賈本錢過千萬者，貸其余以濟軍，軍罷取償于官。乃令京兆暴責(zé)大搜，疑占列不盡，則笞掠之，人自經(jīng)者相望，然僅得八十萬。又質(zhì)庫及儲粟者，四貸其一，亦僅至二百萬，而市已皆閉肆。于是設(shè)間架、除陌之令（按間架法即今之房屋稅，除陌法即今之營業(yè)稅），屋二架為間，上者二千，中千，下五百，吏執(zhí)籌入室計之，隱不盡者，二架即抵罪，告者以錢五萬賞之。其公私貿(mào)易，舊法率千錢算二十，乃請加至五十，主儈注所售入其算，其自相市者，令自言，有隱不盡，率千錢沒二萬，告者以萬錢賞之。由是主儈得操其權(quán)，告訐紛起。上所入不得半，而恨誹之聲滿天下。及涇師亂，呼于市曰“不奪爾商人僦質(zhì)矣，不稅爾間架除陌矣?！庇谑堑郾挤钐?，長安失守，李晟收京，始歸宮闕。是亦可稍鑒前車以求民莫?！ ∧擞钟门嵫育g、李實等，橫征百出。延齡詭言“左藏干隱二千萬，請置別庫為羨余（賦稅之盈余），以充天子私費?！蹦舜笏咽锈埽瑠Z所入進獻以實其言，逮捕匠徒，迫脅就功，號曰“敕索”，弗酬其直，名曰“和雇”，弗與之庸。（延齡傳）李實為京兆尹，暴斂苛索，民不聊生，優(yōu)人成輔端戲作誹語曰“秦地山河二百年，何期如此賤田園，一頃麥苗五石米，三間堂屋二千錢?！敝^民皆賣田屋以輸賦也。實奏劾，以賤工謗國，殺之。（實傳）此朝官之以掊克為事也。
又聽宦官主宮市（按宮市即皇家采購），置數(shù)十百人，閱物廛左，謂之“白望”，無詔文驗核，但稱宮市，則莫敢誰何！大率與直，十不償一。又邀閽闥所奉及腳直（送貨進宮之搬運費），至有重荷趨肆而徒返者。有民賣一驢薪，宦人以數(shù)尺帛易之，又取它費，且驅(qū)驢入官，民愿納薪，辭帛而去，不許，民恚曰“惟有死耳！”遂擊宦者，有司執(zhí)之以聞，帝黜宦者，賜民帛十匹，然宮市不廢也。諫臣交章論，皆不納。京兆吳湊奏“宮中所須，責(zé)臣可辦，不必差宮使。”亦不報。會張建封入朝言之，始稍戢。（建封、湊傳）
且不特此也，又聽宦官縱五坊小使肆毒于外，（五坊：雕坊、鶻坊、鷂坊、鷹坊、狗坊，為皇家狩獵隊。）每歲秋案，鷹犬于畿甸，所至邀索供饋，小不如意，至張羅網(wǎng)于民家門及井，不令出入、汲井水，曰“驚我供奉鳥雀！”又群聚于酒食家，肆飲啖，將去，留蛇一篋，誡之曰“吾以此蛇供鳥雀，可善飼之，無使饑渴?！敝魅酥刭T之，乃肯攜蛇去。（裴度傳）鄠縣令崔發(fā)聞門外喧斗聲，吏白“五坊小使擊百姓”，發(fā)命吏捕之，時已昏黑，天子聞之怒，收發(fā)系獄。御樓之日，囚發(fā)雞竿下，有內(nèi)官五十余人持杖毆發(fā)，破面折齒。詔囚皆釋，而發(fā)不放，李渤具疏極論之。（渤傳）
德宗非甚暗，乃縱其下虐民至此，蓋由于天資好利而喜昵小人，其流毒遂至于此也。
豪宴 大歷二年，郭子儀入朝，代宗詔賜（軟）腳局（設(shè)宴款待遠歸之人，今稱接風(fēng)、洗塵。出有賜，曰餞路，返有勞，曰軟腳。）宰臣元載、王縉，仆射裴冕、第五琦、黎干等，各出錢三十萬，宴于子儀之第。時田神功亦朝覲在京，并請置宴，于是魚朝恩及子儀、神功等更迭治具，公卿大臣列于席者，百人一宴，費至十萬貫。（子儀傳）亦可見是時將相之侈也?！ ∶钢佣鄶〉?br />
房、杜為唐一代名臣，而玄齡子遺愛、如晦子荷皆以謀反誅。上官儀贊高宗廢武后事不成被誅，而其孫女婉兒沒入宮，附武后為所寵，又助韋后為逆。狄仁杰子景暉，官魏州，以貪暴為民所惡，并毀仁杰生祠。宋璟直聲震天下，而其子渾等流蕩無行，為物議所薄。李泌為賢相，而其子繁乃黨于裴延齡，陽城劾延齡，屬繁書疏稿，繁即默識以告延齡，使得先奏。此皆名父之子而敗德墜其家聲，不可解也。
惟李義府附武后，而其子湛乃與張柬之等誅張易之兄弟，可謂能干蠱者。（幼學(xué)瓊林袓孫父子類：“蓋父愆名為干蠱?！弊淤t而掩父母之過。） 李世績將死，謂其弟弼曰“我見房玄齡、杜如晦、高季輔辛苦作得門戶，亦望垂裕后昆，并遭癡兒破家蕩盡。我子如有操行不倫者，急即打殺，然后奏聞?！逼渫颖＜抑?，可謂切矣。然世績附武后以固位保門戶，而其子敬業(yè)起兵討武后被族，雖不能保家，亦可謂能雪先人之恥者。
李績子孫
李績子孫，舊書本傳謂“績子敬業(yè)起兵討武后，既敗死，坐夷族，而其子孫有逃入吐蕃者。貞元中，有蕃將徐舍人掠延州，謂僧延素曰‘我本英公五代孫也，遭武后之變，吾祖舉義不成，子孫流落，如此三世矣。雖代居職任，而思本之心未嘗忘。’”是世績子孫無復(fù)有在中國者。然衛(wèi)次公傳“次公為兵部侍郎，故英公李績、大理卿徐有功之孫皆有累不得調(diào)次，公曰‘子之祖勛在王室，寧限常格乎？’即優(yōu)補之?！笔强冎笕巳杂惺擞谔普?。
安祿山執(zhí)送京師之事
張九齡傳：范陽節(jié)度張守圭以裨將安祿山討奚契丹敗衄，執(zhí)送京師，請行朝典。九齡判云“穰苴出軍，必誅莊賈；孫武教戰(zhàn)，亦斬宮嬪，守圭軍令若行，祿山不宜免死。”上特舍之。九齡奏祿山面有反相，請因罪誅之。上曰“卿勿以王夷甫知石勒故事，誤害忠良?！彼旆艢w。是祿山以罪送京，實有其事。
然考張守圭傳，并無其事。（新舊書皆同）祿山傳亦但云：祿山敗當(dāng)斬，祿山呼曰“公不欲滅兩蕃耶？奈何殺壯士！”守圭遂宥之。后以其捉生多獲，拔為裨將，并養(yǎng)之為子。（新舊書亦同）是亦無執(zhí)送京師之事也。
是時大將生殺在手，欲殺則殺，既不殺而宥之，何又送京請行朝典？疑此乃傳聞之訛，非實事也。
然祿山反后，玄宗在蜀，思九齡之先見，下詔褒贈，詔詞有云“先覺合于蓍策”即指此事也。又劉禹錫貶逐在外，以逐臣不得與善地之例，系九齡為相時所奏，故追怨之，謂“曲江能識胡雛有反相，足為名臣，然迄無后，豈非建言禁錮逐臣之報耶？”是祿山送京當(dāng)斬被赦，又系當(dāng)時共見共聞之實事矣。
睢陽殉節(jié)尚有姚訚
睢陽之難，張巡、許遠固千古共知，其次則南霽云、雷萬春尚在人口，而不知殉難者，尚有姚訚也?！ ∮澅疽Τ缰畯膶O，與巡、遠同守，據(jù)舊書本紀云：尹子奇陷睢，害張巡、姚訚、許遠。是訚尚敘在遠之上。新書本紀亦云：安慶緒陷睢陽，太守許遠、張巡、鄆州刺史姚訚、左金吾衛(wèi)將軍南霽云皆死之。是本紀皆有訚也。即新舊書巡傳內(nèi)亦稱：與訚同被執(zhí)見殺。遠傳內(nèi)又稱：與訚同守經(jīng)年。巡、遠傳后又皆有訚傳：未死之前，詔拜巡御史中丞，遠侍御史，訚吏部郎中。既死之后，詔贈巡揚州大都督，遠荊州大都督，訚潞州大都督。是三人者同守城、同殉難、同加官、同贈恤，無一不同。而今但傳巡、遠二人，訚則莫有舉其姓氏者，豈所謂幸、不幸耶？
案巡、遠并傳，本始于韓愈，而新書巡、遠傳末謂：睢陽人至今祠享，號雙廟云。則稱巡、遠為雙忠，而不及訚者，自唐已然?；蚴爻侵ι赃d故耶？然既同死于守城，而身后名迥異，未免向隅，故特表而出之。 案巡遣南、雷二將敗賊寧陵時，尚有別將二十五人：石承平、李辭、陸元鎮(zhèn)、朱圭、宋若虛、楊振威、耿慶、馬日升、張維清、廉坦、張重、孫景趨、趙連城、王森、喬紹俊、張恭默、祝忠、李嘉隱、翟良輔、孫廷皎、馮顏（見新書巡傳，余四人失其名），后皆死巡之難。則巡死時，同被戮之三十六人中，石承平等亦皆在內(nèi)。今既尚有姓名在巡傳，則巡遠廟內(nèi)應(yīng)增祀訚在正位，又增祀石承平等在從祀班也。
唐初三禮漢書文選之學(xué)
六朝人最重三禮之學(xué)，唐初猶然。
張士衡從劉軌思授毛詩、周禮，又從熊安生、劉焯受禮記，皆精究大義。當(dāng)時受其業(yè)者，推賈公彥。（士衡傳）公彥撰周禮義疏五十卷、儀禮義疏四十卷。公彥子大隱亦傳其業(yè)。又有李元植從公彥授禮學(xué)，撰三禮音義行于世。（公彥傳）王恭精三禮，別為義證，甚精博。蓋文懿、文達皆當(dāng)世大儒，每講必遍舉先儒義，而暢恭所說。（孔穎達傳）王元感嘗撰禮記繩愆，徐堅、劉知幾等深嘆賞之。（元感傳）王方慶尤精三禮，學(xué)者有所咨質(zhì)，必究其微，門人次為雜禮答問。（方慶傳）他如褚無量、韋逌（ㄧㄡˊ）、高仲舒、唐休璟、蘇安恒皆精三禮，見各本傳。
今諸儒論著見于新舊書者，如王方慶、張齊賢論每月皆告朔之說。（舊方慶傳、新齊賢傳）王元感三年之喪以二十七月，張柬之以二十五月，一本鄭康成說，一本王肅說也。（舊柬之傳，新元感傳）史元燦議禘祫三年、五年之別。（韋絳傳）（說文解字：祫，大合祭先祖親疏遠近也。周禮曰：三歲一祫。禮記˙王制：天子諸侯宗廟之祭，春曰礿，夏曰禘，秋曰嘗，冬曰烝。）朱子奢議七廟、九廟之制。（子奢傳）韋萬石、沈伯儀、元萬頃、范履冰等議郊丘明堂之配。（沈伯儀傳）皆各有據(jù)依，不同剿說?！ ∑鋼?jù)以論列時政者，如盧履冰、元行沖論父在為母三年服之非。彭景直論陵廟日祭之非?？底釉g許敬宗先燔柴而后祭之非。黎干駁歸崇敬請以景皇帝配天地之非。唐紹、蔣欽緒、褚無量駁祝欽明皇后助祭郊天之非。陳貞符論隱、章懷、懿德、節(jié)愍四太子廟四時祭享之非。皆見于各本傳。 李淳風(fēng)辨太微之神不可為天，見蕭德言傳。韋述議堂姨舅不宜服，見韋絳傳。無不援引該博，證辨確切，可為千百世之準。
其后元行沖奉詔用魏征類禮列于經(jīng)，與諸儒作疏，成五十篇，將立之學(xué)官，為張說所阻，行沖又著論辨之。大歷中尚有仲子陵、袁彝、韋彤、韋茞以禮名其家學(xué)。
此可見唐人之究心三禮，考古義以斷時政，務(wù)為有用之學(xué)，而非徒以炫博也。
次則漢書之學(xué)，亦唐初人所競尚。
自隋時蕭該精漢書，嘗撰漢書音義，為當(dāng)時所貴。（該傳）包愷亦精漢書，世之為漢書學(xué)者，以蕭、包二家為宗。（愷傳）劉臻精于兩漢書，人稱為漢圣。（臻傳）又有張沖撰漢書音義十二卷。于仲文撰漢書刊繁三十卷。是漢書之學(xué)，隋人已究心。
及唐而益以考究為業(yè)。顏師古為太子承干注漢書，解釋詳明，承干表上之，太宗命編之秘閣，時人謂杜征南、顏秘書為左邱明、班孟堅忠臣。其叔游秦先撰漢書決疑，師古多取其義，此顏注漢書，至今奉為準的者也。（師古傳）房玄齡以其文繁難省，又令敬播撮其要，成四十卷。當(dāng)時漢書之學(xué)大行，又有劉伯莊撰漢書音義二十卷。秦景通與弟暐皆精漢書，號大秦君、小秦君。當(dāng)時治漢書者，非其指授以為無法。又有劉納言亦以漢書名家。（敬播傳）姚思廉少受漢書，學(xué)于其父察。（思廉傳）思廉之孫班，以察所撰漢書訓(xùn)纂多為后之注漢書者隱其姓氏，攘為己說，班乃撰漢書紹訓(xùn)四十卷，以發(fā)明其家學(xué)。（姚傳）又顧允撰漢書古今集二十卷。（允傳）李善撰漢書辨惑三十卷。（善傳）王方慶嘗就任希古受史記、漢書，希古遷官，方慶仍隨之卒業(yè)。（方慶傳）他如郝處俊好讀漢書，能暗誦。（處俊傳）裴炎亦好左氏傳、漢書。（炎傳）此又唐人之究心漢書，各稟承舊說，不敢以意為穿鑿者也。
至梁昭明太子文選之學(xué)，亦自蕭該撰音義始。入唐則曹憲撰文選音義，最為世所重，江淮間為選學(xué)者悉本之。又有許淹、李善、公孫羅相繼以文選教授，由是其學(xué)大行。淹、羅各撰文選音義行世。善撰文選注解六十卷，表上之，賜絹一百二十匹，至今言文選者，以善本為定。杜甫詩亦有熟精文選理之句，蓋此固詞學(xué)之祖也。
唐古文不始于韓柳
新書文苑傳序“唐興百余年，諸儒爭自名家，大歷、貞元間，美才輩出，擩嚌道真，（摩挲品嘗，比喻深入的體會）涵泳圣涯，于是韓愈倡之，柳宗元、李翱、皇甫湜等和之，唐之文完然為一代法，此其極也?！笔撬尉拔闹^唐之古文由韓愈倡始。其實不然?！ “概f書韓愈傳“大歷、貞元間，文字多尚古學(xué)，效揚雄、董仲舒之述作，獨孤及梁肅最稱淵奧。愈從其徒游，銳意鉆仰，欲自振于一代。舉進士，投文公卿間，故相鄭余慶為之延譽，由是知名?！笔怯?，早有以古文名家者。今獨孤及文集尚行于世，已變駢體為散文，其勝處有先秦、西漢之遺風(fēng)，但未自開生面耳。（生面：新境）又如陸宣公奏議，雖亦不脫駢偶之習(xí)，而指切事情，纖微畢到，其氣又渾灝流轉(zhuǎn)，行乎其所不得不行也，豈可以駢偶少之？此皆在愈之前，固已有早開風(fēng)氣者矣。
唐前后米價貴賤之?dāng)?shù)
貞觀時，斗米三錢。（魏征傳）
玄宗東封泰山之歲，東郡米斗十錢，青齊米斗五錢。（本紀）
自安史之亂，兵役不息，田土荒蕪，兼有攤戶之弊，如李渤疏所言“渭南縣長源鄉(xiāng)本有四百戶，今才百戶。閿鄉(xiāng)縣本有三千戶，今才千戶，由于均攤逃戶。十家之內(nèi)，五家逃亡，即令未逃之五家均攤其稅。如石投井，不到底不止?！保ú硞鳎┦且蕴油鲇啵N愈少?！ 〈谟捞┰?，京師米斗一千四百。（本紀）畿甸挼穗，以供宮廚。（劉晏傳）至麥熟后，市有醉人，已詫為祥瑞，較貞觀、開元時，幾至數(shù)十百倍。讀史者于此，可以觀世變也。 至如攻戰(zhàn)之地，城圍糧絕，尤有不可以常理論者。魯炅守南陽，賊將武令珣、田承嗣等攻之累月，米斗至四、五十千，有價無米，一鼠值四百。（炅傳）安慶緒被圍于相州，斗米錢七萬。（慶緒傳）黃巢據(jù)長安，百姓遁入山砦，累年廢耕耘，賊坐守空城，谷價涌貴，斗米三十千，官軍皆執(zhí)山砦民，賣于賊為食，一人直數(shù)十萬。（巢傳）楊行密圍揚州，城中草根、木實、皮囊、革帶俱盡，外軍掠人來賣，人五十千。張雄有軍糧，相約交市，金一斤、通犀帶一條，得米五升。（高駢傳）
長安地氣
地氣之盛衰，久則必變。唐開元、天寶間地氣，自西北轉(zhuǎn)東北之大變局也。
秦中自古為帝王州，周、秦、西漢遞都之。苻秦、姚秦、西魏、后周相間割據(jù)，隋文帝遷都于龍首山下，距故城僅二十余里，仍秦地也，自是混一天下，成大一統(tǒng)。唐因之，至開元、天寶而長安之盛極矣！盛極必衰，理固然也。
是時地氣將自西趨東北，故突生安史以兆其瑞。自后河朔三鎮(zhèn)，名雖屬唐，僅同化外羈縻，不復(fù)能臂指相使。蓋東北之氣將興，西方之氣已不能包舉而收攝之也。東北之氣始興而未盛，故雖不為西所制，尚不能制西；西之氣漸衰而未竭，故雖不能制東北，尚不為東北所制，而無如氣已日薄一日，帝居遂不能安。于是玄宗避祿山，有成都之行；代宗避吐蕃，有陜州之行；德宗避涇師，有奉天、梁洋之行。地之卼臲不安，和氣之消耗漸散。迨僖宗走成都、走興元、走鳳翔，昭宗走莎城、走華州，又被劫于鳳翔，被遷于洛，而長安自此夷為郡縣矣。
當(dāng)長安夷為郡縣之時，契丹安巴堅已起于遼，此正地氣自西趨東北之真消息，特以氣雖東北趨，而尚未盡結(jié)，故僅有幽、薊而不能統(tǒng)一中原。而氣之東北趨者，則有洛陽、汴梁為之迤邐潛引，如堪輿家所謂過峽者。至一、二百年而東北之氣積而益固，于是金源遂有天下之半，元、明遂有天下之全，至我朝不惟有天下之全，且又擴西北塞外數(shù)萬里，皆控制于東北，此王氣全結(jié)于東北之明證也。而抑知轉(zhuǎn)移關(guān)鍵乃在開元、天寶時哉！
今就唐書所載開、寶以后長安景象日漸衰耗之處，撮而敘之，可以驗地氣之變也。
唐人詩所詠長安都會之繁盛、宮闕之壯麗，以及韋曲鶯花、曲江亭館、廣運潭之奇寶異錦、華清宮之香車寶馬，至天寶而極矣！
安祿山兵陷長安，宮殿未損，收京時戰(zhàn)于香積寺，賊將張通儒守長安，聞敗即遁，未暇焚剽，（惟太廟久為賊所焚，故肅宗入京，作九廟神主，告享于長樂殿）都會之雄麗如故也。
代宗時，吐蕃所燔，惟衢弄廬舍，而宮殿仍舊。
朱泚之亂，李晟收京時，諸將請先拔外城，然后北清宮闕，晟曰“若收坊市，地隘人囂，非計也。賊兵皆在苑中，自苑擊之，賊走不暇，則宮闕保安?！蹦俗怨馓╅T入，泚果遁去。遠方居人至有越宿始知者，則并坊市亦無恙矣。故晟表有云“鐘不驚，廟貌如故?！鄙w地運尚有百余年，故不至一旦盡埽也。
黃巢之亂，九衢三內(nèi)，宮室尚宛然，自諸道勤王兵破賊后入城，爭貨相攻，縱火焚掠，市肆十去六、七，大內(nèi)惟含元殿獨存。此外惟西內(nèi)、南內(nèi)及光啟宮而已。僖宗在蜀，詔京兆尹王徽修復(fù)，徽稍稍完聚，及奉表請帝還，其表有云“初議修崇，未全壯麗。”則非復(fù)舊時景象可知也。
及昭宗時，因王重榮、李克用沙苑之戰(zhàn)，田令孜劫帝出奔，焚坊市并火宮城，僅刈存昭陽、蓬萊二宮。還京后，坐席未暖，又因李茂貞之逼奔華州，岐軍入京，宮室廛閭，鞠為灰燼。自中和以來，王徽葺構(gòu)之功，至是又埽地而盡。于是長安王氣衰歇無余矣。（見李晟、王徽、田令孜及黃巢等傳）
黃巢李自成 流賊有適相肖者。
黃巢初從王仙芝為盜，仙芝被戮，巢始為盜魁。李自成亦先從高迎祥為盜，迎祥被擒，自成始為盜魁。相似一也。
巢以草賊起事，陷京師，據(jù)宮闕，僭號改元。自成亦以草賊起事，陷京師，據(jù)宮闕，僭號改元。相似二也。
巢未入京以前，其鋒不可當(dāng)，入京僭位后，逆運已滿，未幾，遂一敗涂地。自成自襄、陜向京，兇威亦無敵，入京僭位后，逆運亦滿，未幾，亦一敗涂地。相似三也。
巢因民謠有“逢儒則肉師必覆”之語，遂戒軍中不得害儒者，所俘民稱儒者輒舍之。至福州殺人如麻，過校書郎董樸家，令曰“此儒者。”乃滅火弗焚。自成所用牛金星，乃舉人不第者，每肆毒于進士官，而戒軍中勿害舉人，至河南，賊將誤殺一縣令，或告曰“此舉人也?！比厚敹?。其相似四也。
巢入長安，令唐官三品以上并停，四品以下俱復(fù)舊任。自成入京，亦令三品以上并停，四品以下仍舊。其相似五也。豈賊中有人知巢之故事而相仿之耶？
又巢敗奔狼虎谷，為林言所斬，事見唐書及通鑒，而小說家謂巢實未死，后為僧于嵩、洛間，自題其像，有“鐵衣著盡著僧衣”之句。自成竄九宮山，為村民擊死，事見明史，而論者謂其部兵尚有數(shù)十萬，何至斃于村民之手？遂亦有傳其為僧于武當(dāng)者。此二賊先后事跡何適相肖也！
身在禁闈，社鼠城狐，本易竊弄威福，此即不典兵、不承旨，而燕間深密之地，單詞片語，偶能移動主意，軒輊事端，天下已靡然趨之。
如高力士貴幸時，儌幸者愿一見如天人，肅宗在東宮亦以兄事之，諸王公主呼為翁，戚里諸家尊曰，將相大臣皆由之以進。嘗建佛寺、道觀各一所，鐘成，宴公卿，一扣者，納禮錢十萬，有至二十扣者。李輔國貴幸時，人不敢斥其官，直呼為五郎。李揆當(dāng)國，以子姓事之，嘗矯詔遷上皇于西內(nèi)，至憂郁以崩。他如魚朝恩忌郭子儀功高，譖罷其兵柄。程元振譖來瑱，賜死，李光弼遂不敢入朝。又譖裴冕罷相，貶施州，以致方鎮(zhèn)解體，吐蕃入寇，代宗倉皇出奔，征諸道兵，無一至者。此猶是未掌兵權(quán)，未管樞要以前事也。（案代宗欲除輔國而憚其握兵，是代宗時宦官已典兵。然代宗由廣平王為元帥，即位后，猶有帥府之名，令輔國為元帥行軍司馬，程元振繼之，朝恩亦為觀軍容使，俱系暫時管攝，未得常主兵柄。） 自德宗懲涇師之變，禁軍倉卒不及征集，還京后，不欲以武臣典禁兵，乃以神策、天威等軍，置護軍中尉、中護軍等官，以內(nèi)官竇文場、霍仙鳴等主之，于是禁軍全歸宦寺。其后又有樞密之職，凡承受詔旨、出納王命多委之，于是機務(wù)之重，又為所參預(yù)。（案李吉甫傳：憲宗初，有中書小吏滑渙與樞密使劉光琦昵，頗竊權(quán)。又裴洎傳：李絳承旨翰林，有中人梁守謙掌密命。是樞密之職，蓋始于德宗之末。憲宗之初，嚴遵美傳：樞密使無廳事，惟三楹舍藏書而已。其后遂有堂狀貼黃，決事與宰相等。）是二者皆極要重之地，有一已足攬權(quán)樹威，挾制中外，況二者盡為其所操乎！
其始猶假寵竊靈，挾主勢以制下，其后積重難返，居肘腋之地，為腹心之患，即人主廢置，亦在掌握中。僖宗紀贊謂“自穆宗以來八世，而為宦官所立者七君?！苯癜副炯o：憲宗時，太子寧薨，中尉吐突承璀欲立豐王惲，而惲母賤不當(dāng)立，乃立遂王宥為皇太子。憲宗崩，宦官陳弘志殺承璀及惲，以皇太子即位，是為穆宗。（舊書王守澄傳：憲宗崩，守澄與馬進潭、梁守謙等冊立穆宗，蓋皆與陳弘志同謀者。）是穆宗之立，由陳弘志等之力也。然穆宗猶是憲宗時已立為皇太子，而弘志等翊戴之，尚非擅立。敬宗夜獵還宮，與中官劉克明、田務(wù)成、許文端、軍將蘇佐明、王嘉憲、石定寬等二十八人飲，帝醉，入室更衣，殿上燭忽滅，劉克明等同害帝，蘇佐明等矯制立絳王，樞密使王守澄、中尉梁守謙率禁軍討賊，誅絳王，迎江王即位，是為文宗，是文宗之立，由王守澄等之力也。然此猶敬宗未有太子，故討賊立君，亦尚出于正。至文宗在時，已立敬宗子成美為皇太子矣，及大漸，宰相李、樞密使劉弘逸等又奉密旨，以成美監(jiān)國，乃中尉仇士良、魚弘志矯詔廢成美，立穎王瀍為皇太弟即位，是為武宗。是武宗之立，由仇士良等之力也。此則廢先帝所立之太子，而擅易之，其惡更非陳弘志、王守澄等比矣。武宗崩，中尉馬元贄立光王怡為皇太叔即位，是為宣宗。（時武宗未有太子）是宣宗之立，由馬元贄之力也。宣宗疾大漸，以夔王滋屬樞密使王歸長、馬公孺等，而中尉王宗實及丌元實矯詔立鄆王為皇太子即位，是為懿宗。是懿宗之立，由王宗實等之力也。懿宗大漸，中尉劉行深、韓文約立普王為皇太子即位，是為僖宗。是僖宗之立，由劉行深等之力也。僖宗大漸，群臣以吉王保最賢且長，欲立之，觀軍容使楊復(fù)恭率兵迎壽王為皇太弟即位，是為昭宗。是昭宗之立，由楊復(fù)恭之力也。統(tǒng)計此六、七代中，援立之權(quán)盡歸宦寺，宰相亦不得與知。
且不特此也，憲、敬二帝，至為陳弘志、劉克明等所弒，昭宗又為劉季述所幽，近侍之兇悖，至斯而極。其間非無賢哲之主，有志整飭，如憲宗無所寵假，呂全如擅取樟材治第，送獄自殺，郭旻醉觸夜禁，即杖殺之，兇焰稍戢，然其后竟遭弒害。文宗欲倚李訓(xùn)、鄭注誅宦官，甘露之變，反為仇士良等肆逆橫殺，朝士橫尸闕下，帝亦惴惴不保，僅而獲免。宣宗始稍黜其權(quán)。（初延英奏事，帝與宰相可否，樞密使在旁得與聞。及出，或矯上旨有所改易，帝始令延英召對，兩中尉先降，樞密使候于殿西，俟宰相奏事畢，案前受事，稍防矯詐之弊。）至懿、僖又如故矣。文宗嘗以周赧、漢獻受制強臣，而己受制家奴，謂不如赧、獻，對周墀泣下。學(xué)士崔慎由夜直，忽仇士良召至秘殿，令草詔，更立嗣君，慎由以死拒之，士良引至小殿見帝，士良等歷數(shù)帝過，帝俯首而已。劉季述錮昭帝于少陽院，亦以杖畫地，責(zé)帝曰“某日某事，爾不從我，罪一也。”至數(shù)十不止。楊復(fù)恭之反也，既令其養(yǎng)子守信為神策軍使，又令守貞、守忠及侄守亮為節(jié)度使，以樹內(nèi)外之援，與守亮?xí)弧俺刑扉T乃隋家舊業(yè)，兒但積粟訓(xùn)兵，不必進奉。吾于荊榛中立壽王，既得位，乃廢定策，國老有如此負心門生天子。”此可見下陵上替之極也?！ ∽渲⒕V紀為所敗裂，國勢日弱，方鎮(zhèn)日強，宦寺雖握兵，轉(zhuǎn)不得不結(jié)外藩為助。于是韓全誨等劫天子遷鳳翔，倚李茂貞，致朱全忠攻圍逾年，力窮勢迫，帝與茂貞乃殺全誨等四人、韋處廷等二十二人以求和，又殺小使李繼彝等十人，城門既開，又殺中官七十余人，全忠又令京兆誅黨與百余。既還京師，遂盡殺第五可范以下八百余人，哀號之聲聞于路，諸道監(jiān)軍亦即所在賜死，蓋不減東漢末之誅宦官，至有無須而誤死者。唐室宦官之局，至此始結(jié)，而國亦亡矣。
宋景文謂“灼木攻蠹，蠹盡而木亦焚也?！倍种涫?，實由于假之以權(quán)，掌禁兵、管樞要，遂致積重難返，以至此極也哉！
中官出使及監(jiān)軍之弊
中官出使及監(jiān)軍，累朝皆有之，然其害亦莫有如唐之甚者。小則索賄賂，大則釀禍端。今就新舊唐書案之。
高力士傳：是時中人出使，或修功德、市鳥獸，使還所獲，動巨萬計。京師甲第名園、良田美產(chǎn)，占者什六七。此猶不過藉禁近之勢以黷財也。安祿山將反，楊國忠等力言于帝前，帝使宦官輔璆琳覘之，得厚賂歸，言祿山不反。于是祿山益得征繕稱兵矣。封常清在東都戰(zhàn)敗奔陜，勸高仙芝退守潼關(guān)，中人邊令誠奏其敗退狀，而二大將同日受戮矣。仆固懷恩負氣訴冤，代宗使中人駱奉先諭之，奉先不受宴，竊馬馳歸，而懷恩以疑懼而決反矣。李寶臣方奉命討田承嗣有功，代宗使中人馬承倩勞之，寶臣贈絹少，承倩詬而擲于途，寶臣顧左右有慚色，于是轉(zhuǎn)與承嗣連衡拒命矣。德宗晚年姑息藩鎮(zhèn)，每帥守物故，必先遣中使往覘軍情，其副貳有物望者，輒厚賂使之保奏，德宗因而授之，由是節(jié)度使之除拜，亦出其口矣。武宗討澤潞時，太原將楊弁激眾叛，武宗使中人馬元貫往諭，得其賄歸，言“太原有十五里明光甲，不可討?！辟嚴畹略Ｕ壑?，始語塞。是轉(zhuǎn)為叛者脅授旄節(jié)矣。此中官出使徒縱其納賄而無益于國事，且反以釀禍者也。
又有中使監(jiān)軍之弊。
自開元、天寶間討吐蕃諸國，已有宦者監(jiān)大將之軍。至魚朝恩為觀軍容使，邙山之戰(zhàn)，李光弼欲據(jù)險而陣，朝恩令陣于平地，遂致大敗。（光弼傳）據(jù)裴度、韋、李德裕等所奏，大概監(jiān)軍者先取銳兵自衛(wèi)，懦者出戰(zhàn)，戰(zhàn)勝則先報捷，偶衄則凌挫百端，侵撓軍政，將帥不得專主。每督戰(zhàn)，輒建旗自表，小不勝則卷旗去，大軍往往隨之奔北。故劉辟之叛，杜黃裳請不用監(jiān)軍，專委高崇文討之。然白居易疏謂“韓全義討淮西，賈國良監(jiān)之，高崇文討蜀，劉貞亮監(jiān)之?！笔屈S裳雖奏，而監(jiān)軍仍未撤也。（居易傳）裴度討吳元濟，始奏去監(jiān)軍，主將得專兵柄，法令既一，戰(zhàn)皆有功，遂平淮、蔡。（度傳）其后會昌中討劉稹，李德裕亦奏“監(jiān)軍不得干軍事，每兵百人，聽以一人為衛(wèi)?！庇墒翘柫罹?，遂平澤潞。（德裕傳）
觀此，則中使監(jiān)軍有害無利，昭然可見。此猶是臨戰(zhàn)時用以監(jiān)察，尚有說也。其尋常無事時，各藩鎮(zhèn)亦必有中使監(jiān)軍。如陸長源死，監(jiān)軍俱文珍密召宋州刺史劉全諒入汴以靖其亂。（長源傳）王承宗死，諸將請王承元主留務(wù)，承元曰“天子使中貴人監(jiān)軍，當(dāng)與議?！北O(jiān)軍以眾意贊之，承元乃受。（承元傳）是亦未嘗無靖難解紛之益。然其中賢者百不一，而恃勢生事之徒，踵相接也。在河朔諸鎮(zhèn)者，既不能制其叛亂，徒為之請封、請襲；而在中州各鎮(zhèn)者，則肆暴作威，或侵撓事權(quán)，或誣構(gòu)罪戾。姚南仲帥鄭、滑，為監(jiān)軍薛盈珍誣奏。有裨將曹文洽不平，殺其奏事者，而自刎以明南仲之枉。南仲入朝，德宗曰“盈珍擾軍政邪？”南仲曰“如盈珍者，在在有之，雖羊、杜復(fù)生，不能治軍理人也?！保现賯鳎┖橹荼O(jiān)軍誣奏刺史李位謀逆，追赴京，付仗內(nèi)訊，賴薛存誠力請付外，始得白。（存誠傳）楊於陵帥嶺南，為監(jiān)軍許遂振誣奏，憲宗即令貶於陵官，賴裴諫，始改吏部侍郎。（傳）此牽掣藩臣之弊也。監(jiān)軍王定遠有德于節(jié)度使李說，軍政皆專決，將吏悉自補授，以田宏代彭令茵，令茵不伏，定遠即斬之，埋尸馬糞中，家人請尸不得，說奏之，定遠抽刀刺說，說走而免。（說傳）劉承偕監(jiān)澤潞軍，侮節(jié)度使劉悟，三軍憤噪，欲殺承偕，悟救而免。穆宗問裴度“何以處之？”度奏“惟有斬承偕耳。”（度傳）此激變軍士之弊也。嚴綬在太原，軍政一出監(jiān)軍李輔光，綬但拱手而已。后入朝，適賜食廊下，有中使馬江朝來賜櫻桃，綬在鎮(zhèn)時，曾識江朝，至是不覺屈膝。（綬傳）可見監(jiān)軍之積威肆橫，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
因記宦官掌兵承旨之禍，而并及出使、監(jiān)軍二事，亦前代得失之林也。
唐宦官多閩廣人
唐時諸道進閹兒，號私白，閩嶺最多。如高力士，本高州馮盎之后，嶺南討擊使李千里進之。后吐突承璀及楊復(fù)光皆閩人，時號閩為中官區(qū)藪。咸通中，杜宣猷為閩中觀察使，每歲時，遣吏致祭其先，時號為敕使墓戶。（宣猷傳）
唐節(jié)度使之禍
唐之官制莫不善于節(jié)度使。其始察刺史善惡者有都督，后以其權(quán)重，改置十道按察使。開元中或加采訪、觀察、處置、黜陟等號，此文官之統(tǒng)州郡者也。
其武臣掌兵，有事出征，則設(shè)大總管；無事時鎮(zhèn)守邊要者，曰大都督。自高宗永徽以后，都督帶使持節(jié)者，謂之節(jié)度使，然猶未以名官。景云二年，以賀拔延嗣為涼州都督、河西節(jié)度使。節(jié)度使之官由此始，然猶第統(tǒng)兵，而州郡自有按察等使司其殿最。 至開元中，朔方、隴右、河?xùn)|、河西諸鎮(zhèn)皆置節(jié)度使，每以數(shù)州為一鎮(zhèn)，節(jié)度使即統(tǒng)此數(shù)州，州刺史盡為其所屬。故節(jié)度使多有兼按察使、安撫使、支度使者，既有其土地，又有其人民，又有其甲兵，又有其財賦，于是方鎮(zhèn)之勢日強。
安祿山以節(jié)度使起兵，幾覆天下，及安史既平，武夫戰(zhàn)將以功起行陣為侯王者，皆除節(jié)度使，大者連州十?dāng)?shù)，小者猶兼三、四，所屬文武官，悉自置署，未嘗請命于朝，力大勢盛，遂成尾大不掉之勢。或父死子握其兵而不肯代，或取舍由于士卒，往往自擇將吏，號為留后，以邀命于朝，天子力不能制，則含羞忍恥，因而撫之，姑息愈甚，方鎮(zhèn)愈驕。
其始為朝廷患者，只河朔三鎮(zhèn)，其后淄、青、淮、蔡無不據(jù)地倔強，甚至同華逼近京邑，（同華節(jié)度使轄同州、華州，地處京兆之右）而周智光以之反。澤潞亦連畿甸，而盧從史、劉稹等以之叛。
迨至末年，天下盡分裂于方鎮(zhèn)，而朱全忠遂以梁兵移唐祚矣。推原禍始，皆由于節(jié)度使掌兵民之權(quán)故也。 自宋以文臣知州事，歷代因之，遂無復(fù)弱干強枝之患。宋太祖及趙普之計慮深矣。而議者徒謂宋之弱由此，是但知御侮力薄不足以自強，而不知消患于未萌，茍非外有強敵，內(nèi)有流寇，則民得安耕牧，不至常罹兵革之苦，其隱然之功，何可輕議也！ 方鎮(zhèn)兵出境即仰度支供饋
諸方鎮(zhèn)各擅土地，賦稅足以養(yǎng)軍，乃朝廷用之討叛，則一出本境，即須朝廷給以衣糧，此國力所以困于用兵也。
討王廷湊時，諸鎮(zhèn)兵十五萬才出境，即仰度支，乃置南北供軍院，由度支轉(zhuǎn)運，往往多為賊所截，不得至院。（廷湊傳）
討李同捷時，諸軍在野，朝廷特置供軍糧料使，日費寖多，諸帥每有小捷，輒張其數(shù)以邀賞，實欲困朝廷而緩賊也。繒帛征馬，賜之無算。（同捷傳）
劉總出軍討王承宗，取其武強縣，遂持兩端，以利朝廷賞賜。（承宗傳）
其實心為國者，惟李鄘以淮南兵二千討李師道，糧餉未嘗仰給于有司。（鄘傳）王智興之討李同捷，亦自備五月糧。（智興傳）朝廷皆特褒之。
伐叛討逆，國家固不可惜費，而如唐之驕藩鎮(zhèn)，則國力為之敝，而賊勢亦益以張。
故討李師道時，魏博田宏正請自黎陽渡河，裴度以為不可，曰“黎陽渡河，既離本界，便至滑州，徒仰度支供饋，不如且在河北養(yǎng)威，俟霜降后，于揚劉渡河，即可直抵鄆州賊境也。（度傳）
討劉稹時，李德裕亦奏言“向來朝廷伐叛，兵才出界，便費度支供餉，故逗撓以困國力，或密與賊通，取一縣一柵，以為勝捷，所以師出無功。今當(dāng)令王元逵、何宏敬只取州，勿取縣?！蔽磶祝劫\。（德裕傳）此亦伐謀之術(shù)也。
方鎮(zhèn)驕兵
秦漢六朝以來，有叛將無叛兵。至唐中葉以后，則方鎮(zhèn)兵變比比而是。蓋藩帥既不守臣節(jié)，毋怪乎其下從而效之，逐帥、殺帥視為常事。為之帥者，既慮其變而為肘腋之患，又欲結(jié)其心以為爪牙之助，遂不敢制以威令，而徒恃厚其恩施，此驕兵之所以益橫也。今就新舊書各傳觀之：
劉元佐傳：汴軍自李忠臣以來，士卒驕甚，至元佐益厚賞賜，故百姓重困。其后殺大帥，肆抄劫，皆狃于利而然也。
李質(zhì)傳：汴軍牙兵二千人，皆日給酒食，物力為之屈。
郗士美傳：澤潞自盧從史以來，日具三百人膳，以食牙兵。
王式傳：徐州自王智興召募兇豪之卒二千，號銀刀、雕旗、門槍、挾馬等軍，后漸驕，節(jié)度使姑息不暇。田牟鎮(zhèn)徐州，與之雜坐，酒酣撫背時，把板為之唱歌。其徒日費萬計，每有賓宴，必先飫以酒食。祁寒暑雨，卮酒盈前，然猶諠噪，動謀逐帥。溫璋來為節(jié)度，士卒素聞其嚴，皆憂疑，璋開誠撫諭，終不釋，給以酒食，未嘗瀝口，不期月，遂逐璋。適王式以義成忠武軍破浙東賊仇甫而歸，上即以式來鎮(zhèn)徐。徐卒頗懼，居三日，式勞兩鎮(zhèn)兵使還，既擐甲執(zhí)兵，即令圍驕卒，盡殺之，凡三千余人。由是兇徒盡殄。
又溫造傳：興元軍殺節(jié)度使李絳，詔造為節(jié)度使，途遇征蜀兵回，造諭以自從，至則大宴，問興元軍殺絳狀，即令征蜀兵盡殺之，凡八百余人，以百級祭絳，三十級祭死事官，余投之漢江。
蓋驕之極，至于肆無忌憚，則亦不得不草剃而禽狝之矣。
然主帥有能以正自持，亦有不恃殺戮而能靖之者。李質(zhì)為汴軍兵馬使，以日給二千人食為多費，會新帥韓充將至，質(zhì)曰“若俟韓公至，頓去二千人食，人情必怨。”乃停日膳而迎充。郗士美以澤潞日給牙兵三百人食為非法，曰“兵衛(wèi)牙職也，安得廣費！”遂罷之，而二軍亦未有敢鼓噪者，此又在乎主將之足以服人也。
盜殺宰相有二事
唐代盜殺宰相有二事。一元和十年，盜殺武元衡，刺裴度，傷而免。一開成三年，盜射傷李石，以馬逸得脫。
按元和中，朝廷討吳元濟，而王承宗請赦之，使人白事中書，頗不恭，元衡叱去。未幾，元衡早朝，出靖安里第，夜漏未盡，賊乘暗呼曰“滅燭?！鄙湓?，中肩，又擊其左股，徒御格斗，不勝，皆駭走，遂害元衡，批顱骨持去。邏司傳噪“盜殺宰相”，連十余里，達朝堂，未知主名。少頃，馬逸歸，乃審知。（元衡傳）裴度出通化里，盜三以劍擊度，初斷帶，次中背，才絕單衣，復(fù)微傷其首，度墮馬，會度帶氈帽，故瘡不至深，賊又揮刃追度，度從人王義持賊，連呼甚急，賊斷義手而逸，度已墮溝中，賊謂度已死，乃舍去。（度傳）是日，憲宗駭?shù)?，罷朝哀慟，詔金吾府縣大索，或傳言曰“無搜賊，窮必亂。”又投書于道曰“毋急我，我先殺汝?！痹S孟容言于帝曰“國相橫尸路隅，而盜不獲，為朝廷辱。”帝乃下詔“能得賊者，賞錢千萬，授五品官。積錢東、西市，以募告者?！庇谑巧癫邔⑼跏縿t、王士平等捕得張宴等十八人，言為承宗所遣者，皆斬之。（元衡傳）時王承宗、李師道皆遣人在京竊發(fā)，斷陵廟之戟，焚芻稿之積。未幾，東都防御使呂元膺執(zhí)李師道留邸，賊門察、訾嘉珍自言始謀殺元衡者，會宴先發(fā)，故籍以告師道，而竊其賞。帝令密誅之。（元膺傳）而李師道傳則謂：察、嘉珍即害元衡者，后田宏正誅，李師道閱其簿書，果有賞殺元衡之款。（張宏靖傳）此元和中事也。
文宗遭甘露之變，宰相王涯等皆為宦官仇士良所殺，遂以李石為相。石持正立朝不少貶，朝廷賴之。石居親仁里，將曙入朝，盜發(fā)于尚父郭子儀宅，引弓追及，矢才及膚，馬逸而回，盜已伏坊門，斷石馬尾，石竟以馬逸，得還私第。上聞駭愕，是日京師大恐，常參官入朝者，九人而已。已而知仇士良遣人所為也，帝亦知之，而無可如何。石遂乞罷相去。此開成中事也。而開成之賊終不得?！ ∩w元和系藩鎮(zhèn)遣人竊發(fā)，故神策將士得捕誅之，開成則宦者所為，而神策軍即宦官所掌，故不能得賊也?！ ×榷ㄗ锶粘摗 “驳撋街?，唐臣貴如宰相陳希烈，親如駙馬張，皆甘心從賊，靦顏為之臣，此即處以極刑，豈得為過？乃廣平王收東京后，希烈等數(shù)百人押赴長安。崔器定儀注，陷賊官皆露頭跣足，撫膺頓首于含元殿前，令扈從官視之，并概請誅死。李峴爭之，謂“非維新之典，偽官內(nèi)或陛下親戚，或勛舊子孫，概處極法，恐乖仁恕，況殘寇未平，尚多陷賊者，若盡行誅，是益堅其從賊之心?！蹦俗h六等定罪。（器、峴等傳）舊書謂“峴此奏全活無算。”新書亦謂“因此衣冠更生，賊亦不能使人歸怨天子，皆峴力也?！笔墙砸云鳛檫^當(dāng)，峴為持平。
六等定罪：定罪為六等，時肅宗方用刑名，公卿但唯唯署名而已。于是河南尹達奚珣等三十九人，以為罪重，與眾共棄。珣等十一人，于子城西伏誅，達奚珣、韋恒乃至腰斬。陳希烈、張、郭納、獨孤朗等七人，于大理寺獄賜自盡。達奚摯、張岯、李有孚、劉子英、冉大華二十一人，于京兆府門決重杖死。大理卿張均引至獨柳樹下刑人處，免死配流合浦郡。
案是時蕭華自賊中歸奏云“仕賊官有為安慶緒驅(qū)至河北者，聞廣平王宣恩命釋放，皆相顧悔恨，及聞崔器議刑太重，眾心又搖?！保ㄆ鱾鳎├蠲阋嘧嗝C宗曰“元惡未除，點污者眾，皆欲澡心歸化，若盡殺之，是驅(qū)天下以資兇盜也?！庇墒侨钫弑?。蓋當(dāng)日時勢，或有不得不從輕典者，然一時權(quán)宜，用以離攜賊黨則可，若竟以峴所奏為正論則非也。
堂堂大一統(tǒng)之朝，食祿受官，一旦賊至，即甘心從賊，此而不誅，國法安在？乃當(dāng)時無不是李峴而非崔器，何也？
又如代宗崩，遺詔“吏民三日釋服?！背Ｐ栆詾椤袄粽?，府史之類，固當(dāng)與庶民同例。至朝臣則宜以二十七日為準?！贝薜v甫謂“吏即指官僚而言，百官皆當(dāng)三日除服?！狈虼笮懈?，遏密方深，雖有遺詔，臣子何忍遽行即吉？常袞之議，自是正論。而當(dāng)時又無不是祐甫而非常袞者。
蓋自六朝以來，君臣之大義不明，其視貪生利己、背國忘君已為常事。有唐雖統(tǒng)一區(qū)宇已百余年，而見聞習(xí)尚猶未盡改。顏常山、盧中丞、張睢陽輩，激于義憤者，不一一數(shù)也！至宋以后，始知以忠義為重，雖力所不及者，猶勉以赴之，豈非正學(xué)昌明之效哉！
間架除陌宮市五坊小使之病民
德宗初用楊炎為相，定兩稅之法，天下受其利。 初唐制租庸調(diào)法，自開元以來，不為版籍，丁口轉(zhuǎn)死，田畝換易，貧富升降，悉非向時，而戶部歲以空文上之。又戍邊者蠲其租庸，六歲免歸，玄宗事夷狄，戍者多死，邊將諱不以聞，故貫籍不除。王為戶口使，以其籍存而丁不在，是隱課不出，乃案舊籍積三十年，責(zé)其租庸，民遂大困。至德后，天下兵起，科斂凡數(shù)百名，廢者不削，重者不去，百姓旬輸月送，無有休息，吏因為奸。富人丁多者，以宦學(xué)釋老得免，貧人無所托則丁存，故課免于上而賦增于下，天下盡蕩為浮人鄉(xiāng)，居地著者，百不四五?！ 钛啄苏垶閮啥惙ǎ舶僦M，先度其數(shù)而賦于民，秋夏兩入之。其租庸雜徭悉省，而丁額不廢。其田畝之稅，以大歷十四年為準，而均收之。天下果便之。（炎傳）是帝頗能用人理財，稍紓民患矣?！ ∧撕笠蛴帽幽媳?，月費百余萬緡。聽盧杞、趙贊等計，守商賈本錢過千萬者，貸其余以濟軍，軍罷取償于官。乃令京兆暴責(zé)大搜，疑占列不盡，則笞掠之，人自經(jīng)者相望，然僅得八十萬。又質(zhì)庫及儲粟者，四貸其一，亦僅至二百萬，而市已皆閉肆。于是設(shè)間架、除陌之令（按間架法即今之房屋稅，除陌法即今之營業(yè)稅），屋二架為間，上者二千，中千，下五百，吏執(zhí)籌入室計之，隱不盡者，二架即抵罪，告者以錢五萬賞之。其公私貿(mào)易，舊法率千錢算二十，乃請加至五十，主儈注所售入其算，其自相市者，令自言，有隱不盡，率千錢沒二萬，告者以萬錢賞之。由是主儈得操其權(quán)，告訐紛起。上所入不得半，而恨誹之聲滿天下。及涇師亂，呼于市曰“不奪爾商人僦質(zhì)矣，不稅爾間架除陌矣?！庇谑堑郾挤钐?，長安失守，李晟收京，始歸宮闕。是亦可稍鑒前車以求民莫?！ ∧擞钟门嵫育g、李實等，橫征百出。延齡詭言“左藏干隱二千萬，請置別庫為羨余（賦稅之盈余），以充天子私費?！蹦舜笏咽锈埽瑠Z所入進獻以實其言，逮捕匠徒，迫脅就功，號曰“敕索”，弗酬其直，名曰“和雇”，弗與之庸。（延齡傳）李實為京兆尹，暴斂苛索，民不聊生，優(yōu)人成輔端戲作誹語曰“秦地山河二百年，何期如此賤田園，一頃麥苗五石米，三間堂屋二千錢?！敝^民皆賣田屋以輸賦也。實奏劾，以賤工謗國，殺之。（實傳）此朝官之以掊克為事也。
又聽宦官主宮市（按宮市即皇家采購），置數(shù)十百人，閱物廛左，謂之“白望”，無詔文驗核，但稱宮市，則莫敢誰何！大率與直，十不償一。又邀閽闥所奉及腳直（送貨進宮之搬運費），至有重荷趨肆而徒返者。有民賣一驢薪，宦人以數(shù)尺帛易之，又取它費，且驅(qū)驢入官，民愿納薪，辭帛而去，不許，民恚曰“惟有死耳！”遂擊宦者，有司執(zhí)之以聞，帝黜宦者，賜民帛十匹，然宮市不廢也。諫臣交章論，皆不納。京兆吳湊奏“宮中所須，責(zé)臣可辦，不必差宮使。”亦不報。會張建封入朝言之，始稍戢。（建封、湊傳）
且不特此也，又聽宦官縱五坊小使肆毒于外，（五坊：雕坊、鶻坊、鷂坊、鷹坊、狗坊，為皇家狩獵隊。）每歲秋案，鷹犬于畿甸，所至邀索供饋，小不如意，至張羅網(wǎng)于民家門及井，不令出入、汲井水，曰“驚我供奉鳥雀！”又群聚于酒食家，肆飲啖，將去，留蛇一篋，誡之曰“吾以此蛇供鳥雀，可善飼之，無使饑渴?！敝魅酥刭T之，乃肯攜蛇去。（裴度傳）鄠縣令崔發(fā)聞門外喧斗聲，吏白“五坊小使擊百姓”，發(fā)命吏捕之，時已昏黑，天子聞之怒，收發(fā)系獄。御樓之日，囚發(fā)雞竿下，有內(nèi)官五十余人持杖毆發(fā)，破面折齒。詔囚皆釋，而發(fā)不放，李渤具疏極論之。（渤傳）
德宗非甚暗，乃縱其下虐民至此，蓋由于天資好利而喜昵小人，其流毒遂至于此也。
豪宴 大歷二年，郭子儀入朝，代宗詔賜（軟）腳局（設(shè)宴款待遠歸之人，今稱接風(fēng)、洗塵。出有賜，曰餞路，返有勞，曰軟腳。）宰臣元載、王縉，仆射裴冕、第五琦、黎干等，各出錢三十萬，宴于子儀之第。時田神功亦朝覲在京，并請置宴，于是魚朝恩及子儀、神功等更迭治具，公卿大臣列于席者，百人一宴，費至十萬貫。（子儀傳）亦可見是時將相之侈也?！ ∶钢佣鄶〉?br />
房、杜為唐一代名臣，而玄齡子遺愛、如晦子荷皆以謀反誅。上官儀贊高宗廢武后事不成被誅，而其孫女婉兒沒入宮，附武后為所寵，又助韋后為逆。狄仁杰子景暉，官魏州，以貪暴為民所惡，并毀仁杰生祠。宋璟直聲震天下，而其子渾等流蕩無行，為物議所薄。李泌為賢相，而其子繁乃黨于裴延齡，陽城劾延齡，屬繁書疏稿，繁即默識以告延齡，使得先奏。此皆名父之子而敗德墜其家聲，不可解也。
惟李義府附武后，而其子湛乃與張柬之等誅張易之兄弟，可謂能干蠱者。（幼學(xué)瓊林袓孫父子類：“蓋父愆名為干蠱?！弊淤t而掩父母之過。） 李世績將死，謂其弟弼曰“我見房玄齡、杜如晦、高季輔辛苦作得門戶，亦望垂裕后昆，并遭癡兒破家蕩盡。我子如有操行不倫者，急即打殺，然后奏聞?！逼渫颖＜抑?，可謂切矣。然世績附武后以固位保門戶，而其子敬業(yè)起兵討武后被族，雖不能保家，亦可謂能雪先人之恥者。
李績子孫
李績子孫，舊書本傳謂“績子敬業(yè)起兵討武后，既敗死，坐夷族，而其子孫有逃入吐蕃者。貞元中，有蕃將徐舍人掠延州，謂僧延素曰‘我本英公五代孫也，遭武后之變，吾祖舉義不成，子孫流落，如此三世矣。雖代居職任，而思本之心未嘗忘。’”是世績子孫無復(fù)有在中國者。然衛(wèi)次公傳“次公為兵部侍郎，故英公李績、大理卿徐有功之孫皆有累不得調(diào)次，公曰‘子之祖勛在王室，寧限常格乎？’即優(yōu)補之?！笔强冎笕巳杂惺擞谔普?。
安祿山執(zhí)送京師之事
張九齡傳：范陽節(jié)度張守圭以裨將安祿山討奚契丹敗衄，執(zhí)送京師，請行朝典。九齡判云“穰苴出軍，必誅莊賈；孫武教戰(zhàn)，亦斬宮嬪，守圭軍令若行，祿山不宜免死。”上特舍之。九齡奏祿山面有反相，請因罪誅之。上曰“卿勿以王夷甫知石勒故事，誤害忠良?！彼旆艢w。是祿山以罪送京，實有其事。
然考張守圭傳，并無其事。（新舊書皆同）祿山傳亦但云：祿山敗當(dāng)斬，祿山呼曰“公不欲滅兩蕃耶？奈何殺壯士！”守圭遂宥之。后以其捉生多獲，拔為裨將，并養(yǎng)之為子。（新舊書亦同）是亦無執(zhí)送京師之事也。
是時大將生殺在手，欲殺則殺，既不殺而宥之，何又送京請行朝典？疑此乃傳聞之訛，非實事也。
然祿山反后，玄宗在蜀，思九齡之先見，下詔褒贈，詔詞有云“先覺合于蓍策”即指此事也。又劉禹錫貶逐在外，以逐臣不得與善地之例，系九齡為相時所奏，故追怨之，謂“曲江能識胡雛有反相，足為名臣，然迄無后，豈非建言禁錮逐臣之報耶？”是祿山送京當(dāng)斬被赦，又系當(dāng)時共見共聞之實事矣。
睢陽殉節(jié)尚有姚訚
睢陽之難，張巡、許遠固千古共知，其次則南霽云、雷萬春尚在人口，而不知殉難者，尚有姚訚也?！ ∮澅疽Τ缰畯膶O，與巡、遠同守，據(jù)舊書本紀云：尹子奇陷睢，害張巡、姚訚、許遠。是訚尚敘在遠之上。新書本紀亦云：安慶緒陷睢陽，太守許遠、張巡、鄆州刺史姚訚、左金吾衛(wèi)將軍南霽云皆死之。是本紀皆有訚也。即新舊書巡傳內(nèi)亦稱：與訚同被執(zhí)見殺。遠傳內(nèi)又稱：與訚同守經(jīng)年。巡、遠傳后又皆有訚傳：未死之前，詔拜巡御史中丞，遠侍御史，訚吏部郎中。既死之后，詔贈巡揚州大都督，遠荊州大都督，訚潞州大都督。是三人者同守城、同殉難、同加官、同贈恤，無一不同。而今但傳巡、遠二人，訚則莫有舉其姓氏者，豈所謂幸、不幸耶？
案巡、遠并傳，本始于韓愈，而新書巡、遠傳末謂：睢陽人至今祠享，號雙廟云。則稱巡、遠為雙忠，而不及訚者，自唐已然?；蚴爻侵ι赃d故耶？然既同死于守城，而身后名迥異，未免向隅，故特表而出之。 案巡遣南、雷二將敗賊寧陵時，尚有別將二十五人：石承平、李辭、陸元鎮(zhèn)、朱圭、宋若虛、楊振威、耿慶、馬日升、張維清、廉坦、張重、孫景趨、趙連城、王森、喬紹俊、張恭默、祝忠、李嘉隱、翟良輔、孫廷皎、馮顏（見新書巡傳，余四人失其名），后皆死巡之難。則巡死時，同被戮之三十六人中，石承平等亦皆在內(nèi)。今既尚有姓名在巡傳，則巡遠廟內(nèi)應(yīng)增祀訚在正位，又增祀石承平等在從祀班也。
唐初三禮漢書文選之學(xué)
六朝人最重三禮之學(xué)，唐初猶然。
張士衡從劉軌思授毛詩、周禮，又從熊安生、劉焯受禮記，皆精究大義。當(dāng)時受其業(yè)者，推賈公彥。（士衡傳）公彥撰周禮義疏五十卷、儀禮義疏四十卷。公彥子大隱亦傳其業(yè)。又有李元植從公彥授禮學(xué)，撰三禮音義行于世。（公彥傳）王恭精三禮，別為義證，甚精博。蓋文懿、文達皆當(dāng)世大儒，每講必遍舉先儒義，而暢恭所說。（孔穎達傳）王元感嘗撰禮記繩愆，徐堅、劉知幾等深嘆賞之。（元感傳）王方慶尤精三禮，學(xué)者有所咨質(zhì)，必究其微，門人次為雜禮答問。（方慶傳）他如褚無量、韋逌（ㄧㄡˊ）、高仲舒、唐休璟、蘇安恒皆精三禮，見各本傳。
今諸儒論著見于新舊書者，如王方慶、張齊賢論每月皆告朔之說。（舊方慶傳、新齊賢傳）王元感三年之喪以二十七月，張柬之以二十五月，一本鄭康成說，一本王肅說也。（舊柬之傳，新元感傳）史元燦議禘祫三年、五年之別。（韋絳傳）（說文解字：祫，大合祭先祖親疏遠近也。周禮曰：三歲一祫。禮記˙王制：天子諸侯宗廟之祭，春曰礿，夏曰禘，秋曰嘗，冬曰烝。）朱子奢議七廟、九廟之制。（子奢傳）韋萬石、沈伯儀、元萬頃、范履冰等議郊丘明堂之配。（沈伯儀傳）皆各有據(jù)依，不同剿說?！ ∑鋼?jù)以論列時政者，如盧履冰、元行沖論父在為母三年服之非。彭景直論陵廟日祭之非?？底釉g許敬宗先燔柴而后祭之非。黎干駁歸崇敬請以景皇帝配天地之非。唐紹、蔣欽緒、褚無量駁祝欽明皇后助祭郊天之非。陳貞符論隱、章懷、懿德、節(jié)愍四太子廟四時祭享之非。皆見于各本傳。 李淳風(fēng)辨太微之神不可為天，見蕭德言傳。韋述議堂姨舅不宜服，見韋絳傳。無不援引該博，證辨確切，可為千百世之準。
其后元行沖奉詔用魏征類禮列于經(jīng)，與諸儒作疏，成五十篇，將立之學(xué)官，為張說所阻，行沖又著論辨之。大歷中尚有仲子陵、袁彝、韋彤、韋茞以禮名其家學(xué)。
此可見唐人之究心三禮，考古義以斷時政，務(wù)為有用之學(xué)，而非徒以炫博也。
次則漢書之學(xué)，亦唐初人所競尚。
自隋時蕭該精漢書，嘗撰漢書音義，為當(dāng)時所貴。（該傳）包愷亦精漢書，世之為漢書學(xué)者，以蕭、包二家為宗。（愷傳）劉臻精于兩漢書，人稱為漢圣。（臻傳）又有張沖撰漢書音義十二卷。于仲文撰漢書刊繁三十卷。是漢書之學(xué)，隋人已究心。
及唐而益以考究為業(yè)。顏師古為太子承干注漢書，解釋詳明，承干表上之，太宗命編之秘閣，時人謂杜征南、顏秘書為左邱明、班孟堅忠臣。其叔游秦先撰漢書決疑，師古多取其義，此顏注漢書，至今奉為準的者也。（師古傳）房玄齡以其文繁難省，又令敬播撮其要，成四十卷。當(dāng)時漢書之學(xué)大行，又有劉伯莊撰漢書音義二十卷。秦景通與弟暐皆精漢書，號大秦君、小秦君。當(dāng)時治漢書者，非其指授以為無法。又有劉納言亦以漢書名家。（敬播傳）姚思廉少受漢書，學(xué)于其父察。（思廉傳）思廉之孫班，以察所撰漢書訓(xùn)纂多為后之注漢書者隱其姓氏，攘為己說，班乃撰漢書紹訓(xùn)四十卷，以發(fā)明其家學(xué)。（姚傳）又顧允撰漢書古今集二十卷。（允傳）李善撰漢書辨惑三十卷。（善傳）王方慶嘗就任希古受史記、漢書，希古遷官，方慶仍隨之卒業(yè)。（方慶傳）他如郝處俊好讀漢書，能暗誦。（處俊傳）裴炎亦好左氏傳、漢書。（炎傳）此又唐人之究心漢書，各稟承舊說，不敢以意為穿鑿者也。
至梁昭明太子文選之學(xué)，亦自蕭該撰音義始。入唐則曹憲撰文選音義，最為世所重，江淮間為選學(xué)者悉本之。又有許淹、李善、公孫羅相繼以文選教授，由是其學(xué)大行。淹、羅各撰文選音義行世。善撰文選注解六十卷，表上之，賜絹一百二十匹，至今言文選者，以善本為定。杜甫詩亦有熟精文選理之句，蓋此固詞學(xué)之祖也。
唐古文不始于韓柳
新書文苑傳序“唐興百余年，諸儒爭自名家，大歷、貞元間，美才輩出，擩嚌道真，（摩挲品嘗，比喻深入的體會）涵泳圣涯，于是韓愈倡之，柳宗元、李翱、皇甫湜等和之，唐之文完然為一代法，此其極也?！笔撬尉拔闹^唐之古文由韓愈倡始。其實不然?！ “概f書韓愈傳“大歷、貞元間，文字多尚古學(xué)，效揚雄、董仲舒之述作，獨孤及梁肅最稱淵奧。愈從其徒游，銳意鉆仰，欲自振于一代。舉進士，投文公卿間，故相鄭余慶為之延譽，由是知名?！笔怯?，早有以古文名家者。今獨孤及文集尚行于世，已變駢體為散文，其勝處有先秦、西漢之遺風(fēng)，但未自開生面耳。（生面：新境）又如陸宣公奏議，雖亦不脫駢偶之習(xí)，而指切事情，纖微畢到，其氣又渾灝流轉(zhuǎn)，行乎其所不得不行也，豈可以駢偶少之？此皆在愈之前，固已有早開風(fēng)氣者矣。
唐前后米價貴賤之?dāng)?shù)
貞觀時，斗米三錢。（魏征傳）
玄宗東封泰山之歲，東郡米斗十錢，青齊米斗五錢。（本紀）
自安史之亂，兵役不息，田土荒蕪，兼有攤戶之弊，如李渤疏所言“渭南縣長源鄉(xiāng)本有四百戶，今才百戶。閿鄉(xiāng)縣本有三千戶，今才千戶，由于均攤逃戶。十家之內(nèi)，五家逃亡，即令未逃之五家均攤其稅。如石投井，不到底不止?！保ú硞鳎┦且蕴油鲇啵N愈少?！ 〈谟捞┰?，京師米斗一千四百。（本紀）畿甸挼穗，以供宮廚。（劉晏傳）至麥熟后，市有醉人，已詫為祥瑞，較貞觀、開元時，幾至數(shù)十百倍。讀史者于此，可以觀世變也。 至如攻戰(zhàn)之地，城圍糧絕，尤有不可以常理論者。魯炅守南陽，賊將武令珣、田承嗣等攻之累月，米斗至四、五十千，有價無米，一鼠值四百。（炅傳）安慶緒被圍于相州，斗米錢七萬。（慶緒傳）黃巢據(jù)長安，百姓遁入山砦，累年廢耕耘，賊坐守空城，谷價涌貴，斗米三十千，官軍皆執(zhí)山砦民，賣于賊為食，一人直數(shù)十萬。（巢傳）楊行密圍揚州，城中草根、木實、皮囊、革帶俱盡，外軍掠人來賣，人五十千。張雄有軍糧，相約交市，金一斤、通犀帶一條，得米五升。（高駢傳）
長安地氣
地氣之盛衰，久則必變。唐開元、天寶間地氣，自西北轉(zhuǎn)東北之大變局也。
秦中自古為帝王州，周、秦、西漢遞都之。苻秦、姚秦、西魏、后周相間割據(jù)，隋文帝遷都于龍首山下，距故城僅二十余里，仍秦地也，自是混一天下，成大一統(tǒng)。唐因之，至開元、天寶而長安之盛極矣！盛極必衰，理固然也。
是時地氣將自西趨東北，故突生安史以兆其瑞。自后河朔三鎮(zhèn)，名雖屬唐，僅同化外羈縻，不復(fù)能臂指相使。蓋東北之氣將興，西方之氣已不能包舉而收攝之也。東北之氣始興而未盛，故雖不為西所制，尚不能制西；西之氣漸衰而未竭，故雖不能制東北，尚不為東北所制，而無如氣已日薄一日，帝居遂不能安。于是玄宗避祿山，有成都之行；代宗避吐蕃，有陜州之行；德宗避涇師，有奉天、梁洋之行。地之卼臲不安，和氣之消耗漸散。迨僖宗走成都、走興元、走鳳翔，昭宗走莎城、走華州，又被劫于鳳翔，被遷于洛，而長安自此夷為郡縣矣。
當(dāng)長安夷為郡縣之時，契丹安巴堅已起于遼，此正地氣自西趨東北之真消息，特以氣雖東北趨，而尚未盡結(jié)，故僅有幽、薊而不能統(tǒng)一中原。而氣之東北趨者，則有洛陽、汴梁為之迤邐潛引，如堪輿家所謂過峽者。至一、二百年而東北之氣積而益固，于是金源遂有天下之半，元、明遂有天下之全，至我朝不惟有天下之全，且又擴西北塞外數(shù)萬里，皆控制于東北，此王氣全結(jié)于東北之明證也。而抑知轉(zhuǎn)移關(guān)鍵乃在開元、天寶時哉！
今就唐書所載開、寶以后長安景象日漸衰耗之處，撮而敘之，可以驗地氣之變也。
唐人詩所詠長安都會之繁盛、宮闕之壯麗，以及韋曲鶯花、曲江亭館、廣運潭之奇寶異錦、華清宮之香車寶馬，至天寶而極矣！
安祿山兵陷長安，宮殿未損，收京時戰(zhàn)于香積寺，賊將張通儒守長安，聞敗即遁，未暇焚剽，（惟太廟久為賊所焚，故肅宗入京，作九廟神主，告享于長樂殿）都會之雄麗如故也。
代宗時，吐蕃所燔，惟衢弄廬舍，而宮殿仍舊。
朱泚之亂，李晟收京時，諸將請先拔外城，然后北清宮闕，晟曰“若收坊市，地隘人囂，非計也。賊兵皆在苑中，自苑擊之，賊走不暇，則宮闕保安?！蹦俗怨馓╅T入，泚果遁去。遠方居人至有越宿始知者，則并坊市亦無恙矣。故晟表有云“鐘不驚，廟貌如故?！鄙w地運尚有百余年，故不至一旦盡埽也。
黃巢之亂，九衢三內(nèi)，宮室尚宛然，自諸道勤王兵破賊后入城，爭貨相攻，縱火焚掠，市肆十去六、七，大內(nèi)惟含元殿獨存。此外惟西內(nèi)、南內(nèi)及光啟宮而已。僖宗在蜀，詔京兆尹王徽修復(fù)，徽稍稍完聚，及奉表請帝還，其表有云“初議修崇，未全壯麗。”則非復(fù)舊時景象可知也。
及昭宗時，因王重榮、李克用沙苑之戰(zhàn)，田令孜劫帝出奔，焚坊市并火宮城，僅刈存昭陽、蓬萊二宮。還京后，坐席未暖，又因李茂貞之逼奔華州，岐軍入京，宮室廛閭，鞠為灰燼。自中和以來，王徽葺構(gòu)之功，至是又埽地而盡。于是長安王氣衰歇無余矣。（見李晟、王徽、田令孜及黃巢等傳）
黃巢李自成 流賊有適相肖者。
黃巢初從王仙芝為盜，仙芝被戮，巢始為盜魁。李自成亦先從高迎祥為盜，迎祥被擒，自成始為盜魁。相似一也。
巢以草賊起事，陷京師，據(jù)宮闕，僭號改元。自成亦以草賊起事，陷京師，據(jù)宮闕，僭號改元。相似二也。
巢未入京以前，其鋒不可當(dāng)，入京僭位后，逆運已滿，未幾，遂一敗涂地。自成自襄、陜向京，兇威亦無敵，入京僭位后，逆運亦滿，未幾，亦一敗涂地。相似三也。
巢因民謠有“逢儒則肉師必覆”之語，遂戒軍中不得害儒者，所俘民稱儒者輒舍之。至福州殺人如麻，過校書郎董樸家，令曰“此儒者。”乃滅火弗焚。自成所用牛金星，乃舉人不第者，每肆毒于進士官，而戒軍中勿害舉人，至河南，賊將誤殺一縣令，或告曰“此舉人也?！比厚敹?。其相似四也。
巢入長安，令唐官三品以上并停，四品以下俱復(fù)舊任。自成入京，亦令三品以上并停，四品以下仍舊。其相似五也。豈賊中有人知巢之故事而相仿之耶？
又巢敗奔狼虎谷，為林言所斬，事見唐書及通鑒，而小說家謂巢實未死，后為僧于嵩、洛間，自題其像，有“鐵衣著盡著僧衣”之句。自成竄九宮山，為村民擊死，事見明史，而論者謂其部兵尚有數(shù)十萬，何至斃于村民之手？遂亦有傳其為僧于武當(dāng)者。此二賊先后事跡何適相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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