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桓帝淫于色，而繼嗣不立，漢之大事，孰有切于此者！竇武任社稷之重，陳蕃以番番元老佐之，而不謀及此?；傅郾?，大位未定，乃就劉鯈而問宗室之賢者，何其晚也！況天位之重，元后之德，豈區(qū)區(qū)一劉鯈寡昧之識(shí)片言可決邪？持建置天子之大權(quán)，唯其意以為取舍，得則為霍光，失則為梁冀矣。武以光之不學(xué)、冀之不軌者為道，社稷幾何而不危，欲自免于赤族之禍，詎將能乎哉！
武也，一城門校尉也，非受托孤之命如霍光之于武帝也。所憑藉以唯意而立君者太后耳。宮闈外戚之禍，梁氏之覆車不遠(yuǎn)，宦官安得不挾以為名哉？夫武也，既不能及桓帝之時(shí)諫帝以立儲(chǔ)之大義；抑不于帝崩之后，集廷臣于朝堂，辨昭穆、別親疏、序長(zhǎng)幼、審賢否，以與大臣公聽上天之命。鯈以為賢而賢之，武謂可立而立之，天子之尊，若其分田圃以授亞旅而使治。則立之唯己，廢之唯己，朱瑀惡得不大呼曰：“武將廢帝為大逆。”而靈帝能弗信哉？漢之亡也，亡于置君，而置君者先族，武不蚤死，吾不保其終也。獲誅奄之名，以使天下冤之，猶武之幸也夫！
〖二〗
忠直有識(shí)之言，亦無難聽也；庸主具臣不能聽，毀而家亡而國(guó)也，誰其哀之？竇武以椒房之親，任立君之事，踵梁冀之所為，雖心行之無邪與梁冀異，而所為者亦與冀奚別？錄定策功，封聞喜侯，靈帝亦按冀之故事而以施之武。盧植說之曰：“同宗相后，披圖按牒，以次建之，何勛之有？宜辭大賞以全身名。”斯亦皎然如白日之光，昆蟲皆喻于昏旦；而武不能用，悲夫，其自取覆亡也！
夫欲秉國(guó)均、匡社稷、誅宦豎、肅官常也，豈不侯而不足以立功？即庸臣之私利計(jì)之，榮其身、澤其子孫，抑豈今日不侯，而終掩抑其大勛，貽子孫以貧賤哉？則盧植之說，引而上之，可以躋善世不伐之龍德；推而下之，亦計(jì)功謀利者之勿迫求于一旦而致傾仆之善術(shù)也。而武不能，且欲引陳蕃以受無名之賞。蕃固知其不可受也，惜乎不知武之不足與共為社稷之臣也！
〖三〗
竇武、陳蕃殺，而漢之亡必不可支矣。陳蕃老矣，而誅權(quán)豎、安社稷、扶進(jìn)君子之心，不為少衰，惜乎不知擇而托于竇氏也！然則竇武其非賢乎？曰：武非必不賢，而所為者抑賢者之道。雖然，武即賢而固不可托，且吾不能保武之以賢終也，故重為蕃惜也。
武之可信為賢者，以其欲抑宦寺以獎(jiǎng)王室，且引李膺、杜密、尹勛、劉瑜而登進(jìn)之。然此豈可決其必賢哉？單超之殺梁冀也，尊黃瓊矣，用陳蕃矣，征徐稺、姜肱、袁閎、李曇、韋著矣，天下固嘗想望其風(fēng)采而屬望以澄清。然則有所誅逐，有所登進(jìn)，矯時(shí)弊以服人，奸人用之俄頃，而固不可信。蕃已老，竇武方內(nèi)倚太后、外受定策之賞，而蕃又惡能保其終乎！
漢之將亡也，天子之廢立，操于宮闈，外戚宦寺，迭相爭(zhēng)勝，孫程廢而梁氏興，梁冀誅而單超起，漢安得有天子哉！而蕃所托者猶然外戚也，則授宦者以梁冀復(fù)起之名，既無以正天誅而服受戮者之心，且天下亦疑外戚宦寺之互相起滅而不適有正。故張奐亦為王甫、曹節(jié)所惑，欲自祓濯而終不免。蕃之托武，非所托也明甚。然且以老成之識(shí)，昧焉而不察者，時(shí)之所趨，舍是而無能為也。
嗚呼！以三族之膏血，爭(zhēng)賢奸之興廢、社稷之存亡者，豈易言哉？不幸而無如砥之周道，率繇之以行志，則亦埋怨于江潭山谷之間，齊恨以沒焉耳。毫厘之辨不審，而事以大潰，賢人君子駢首以死，社稷旋踵而傾，若以膏沃火，欲滅之而益增其燄。蕃之志可哀，而其所為亦左矣。是以君子重惜之也。
〖四〗
夫人情亦惟其不相欺耳，茍其相欺，無往而不欺；法之密也，尤欺之所藉也。漢靈之世，以州郡相黨，制婚姻之家及兩州人士不得對(duì)相監(jiān)臨，立三互之禁，選用艱難，而州郡之貪暴益無所忌。司馬溫公述叔向之言，“國(guó)將亡，必多制?！比舴蜷_國(guó)之始，立密法以防欺，未即亡焉，而天下之害積矣。
今之為制，非教官及倉(cāng)巡驛遞不親民者，皆有同省之禁，此漢靈之遺法也。司馬溫公曰：“適足為笑?！闭\(chéng)然有可笑者。名為一省，而相去千里者多矣；名為異省，而雞犬相聞?wù)叨嘁?；同省而聲聞不接，異省而婚媾相連，豈天限地絕，一分省而遂不相及哉？此適足為笑者也?；?yàn)榛橐觯蛳鄬?duì)治，情相狎，過相匿，所必慮也，而又奚必婚姻對(duì)治之相臨乎！展轉(zhuǎn)以請(qǐng)托，更相匿而互相報(bào)，夫豈無私語密緘之足任。已非婚姻、已非對(duì)治矣，藉手以告曰：吾無私也。而交通請(qǐng)屬之無所憚，此又適足為笑者也。
夫防之嚴(yán)，而適以長(zhǎng)欺，既良然矣。若夫捐禁而鄉(xiāng)郡可守，尤有利焉。自賢者而言之，南北之殊風(fēng)，澤國(guó)土國(guó)之殊壞，民異利，士異教，遙相治而見為利者或害，教以正者或偏，審士之宜以益民，視習(xí)之趨以正士，則利果利而教果教矣。自不肖者而言之，酷以墨者之無忌也，突為其寇讐，而翩然拚飛于千里之外，無能如何也；即罷斥以歸休，而身得安、子孫得免，無余慮矣。居其土、與其人俱，當(dāng)官則吏也，歸里則鄉(xiāng)曲也，刑罰科斂之加，非以其正，而鄉(xiāng)人可報(bào)之于數(shù)十年之后，則惴惴焉一夫勝予，不肖之情戢焉，害亦有所懲矣。
夫王者合天下以為一家，揭猜疑以求民之莫而行士之志，法愈疏，閑愈正，不可欺者，一王之法，天理之公，人心之良也，而恃區(qū)區(qū)之禁制也乎？三代之隆也，士各仕于其國(guó)，而民益親。亡漢之稗政，柰之何其效之！
〖五〗
嗚呼！世愈移而士趨日異，亦惡知其所歸哉！靈帝好文學(xué)之士，能為文賦者，待制鴻都門下，樂松等以顯，而蔡邕露章謂其“游意篇章，聊代博弈”。甚賤之也。自隋煬帝以迄于宋，千年而以此取士，貴重崇高，若天下之賢者，無踰于文賦之一途。漢所賤而隋、唐、宋所貴，士不得不貴焉；世之趨而日下，亦至此乎！
夫文賦亦非必為道之所賤也，其源始于楚騷，忠愛積而悱惻生，以搖蕩性情而伸其隱志，君子所樂尚焉。流及于司馬相如、揚(yáng)雄，而諷諫亦行乎其間。六代之衰，操觚者始取青妃白，移宮換羽，而為不實(shí)之華；然而雅鄭相雜，其不詭于貞者，亦不絕于世。夫蔡邕者，亦嘗從事矣，而斥之為優(yōu)俳，將無過乎！要而論之，樂而不淫，誹而不傷，麗而不蕩；則涵泳性情而蕩滌志氣者，成德成材以后，滿于中而鬯于外者之所為。而以之取士于始進(jìn)，導(dǎo)幼學(xué)以浮華，內(nèi)遺德行，外略經(jīng)術(shù)，則以導(dǎo)天下之淫而有余。故邕可自為也，而不樂松等之輒為之，且以戒靈帝之以拔人才于不次也。
繇是言之，士趨亦何嘗有異哉？上之用之也別耳。于是而王安石之經(jīng)義，雖亦末耳，而不傷其本，庶幾乎華實(shí)兼茂之道也。元祐革新法，而并此革之，過矣。若王鏊、錢福之淺陿，陶望齡、湯賓尹之卑陋，則末流波靡，而非作者之涼也。經(jīng)義者，非徒干祿之器也，士之所研精以極道者也。文賦者，非幼學(xué)之習(xí)也，志正學(xué)充，傷今思古，以待人之微喻者也。而志士崇業(yè)以單心，亦可于此而審所從矣。
〖六〗
論為子為臣之變，至于趙苞而無可言矣。何也？若苞者，無可為計(jì)，雖君子亦不能為之計(jì)也，無往而非通天之罪矣。以苞之死戰(zhàn)，為能死于官守；苞與手刃其親者均也，為此論者，無人之心。以苞當(dāng)求所以生母之方，不得已而降于鮮卑；分符為天子守邑，而北面臣虜，終身陷焉，亦不可謂有人之心也。故至于苞，而求不喪其心之道窮矣。此誰使之然哉？苞自處于窮以必喪其心。故曰無往而非通天之罪也。
為人子者，豈以口腹事親乎？抑豈敢以己之榮施及其母為愉快乎？故子曰：“老者安之?！鼻笏园仓?，雖勞不辟，雖死不輟，而況于苞之安其母者甚易乎？苞，東武城人也，所守則遼西也。母所居者，中國(guó)之樂土，苞所守者，鮮卑憑陵蹂踐之郊也；胡為乎甫到官而即迎母以居柳城之絕塞哉？苞于此已不復(fù)有人之心矣。以口腹與？禽蟲之愛也；以榮寵與？市井之得金錢而借親以侈華美者之情也。疆寇在肘腋之間，孤城處斗絕之地，奉衰老婦人以徼幸于鋒鏑之下，苞之罪通于天，奚待破賊以致母死之日邪？故曰：“正其本，萬事理?！币荒钪蝗?，而成乎昏昧，母子并命于危城，苞雖死，其可以逭中心之刑辟哉？
或者其愚也，則君子弗獲已而姑為之計(jì)，當(dāng)羯賊出母示苞之日，自悔其迎母之咎，早伏劍以死，委戰(zhàn)守之事于僚吏，母之存亡城之安危不計(jì)也，則猶可無余惡也。雖然，晚矣！苞死而母必不可得生，城必不可得存也。
〖七〗
蔡邕意氣之士也，始而以危言召禍，終而以黨賊逢誅，皆意氣之為也。何言之？曰：合刑賞之大權(quán)于一人者，天子也；兼進(jìn)賢退不肖之道，以密贊于坐論者，大臣也；而羣工異是。奸人之在君側(cè)，弗容不擊矣。擊之而吾言用，奸人退，賢者之道自伸焉。吾言不用，奸人且反噬于我，我躬不閱，而無容以累君子，使猶安焉，其猶有人乎君側(cè)也。君子用而不任，弗容不為白其忠矣。白之而吾言用，君子進(jìn)，奸人之勢(shì)且沮焉。吾言不用，奸人不得以奪此與彼之名加之于我，而猶有所憚焉。邕茍疾夫張顥、偉璋、趙玹、蓋升之為國(guó)蠹也，則專其力以擊之可耳。若以郭禧、橋玄、劉寵之忠而勸之以延訪也，則抑述其德以贊君之敬禮已耳。而一章之中，抑彼伸此，若將取在廷之多士而惟其所更張者。為國(guó)謀邪？為君子謀邪？則抑其一往之意氣以排異己而伸交好者之言耳，庸有聽之者哉！
漢之末造，士論操命討之權(quán)，口筆司榮枯之令，汝南、甘陵太學(xué)之風(fēng)波一起，而成乎大亂。非奸人之陷之，實(shí)有以自致焉。同于我者為懿親，異于我者為仇讐，唯意所持衡而氣為之凌轢，則邕他日者幸董卓之殺奄人，而忘其專橫，亦此意氣為之矣。橋玄、劉寵之不為邕所累，幸也；而君子以相形而永廢，朝廷以偏擊而一空，漢亦惡得不亡哉！
〖八〗
鮮卑持趙苞之母以脅苞，苞不顧而戰(zhàn)，以殺其母，無人之心也。賊劫橋玄之幼子登樓求貨，玄促令攻賊，以殺其子，亦無人之心也。母之與子若是其均重乎？非也。使苞之子為鮮卑所持以脅苞，苞不顧而擊鮮卑，則忠臣之效矣，不以私愛忘君父之托也。而苞則其母也。賊所脅玄以求者貨耳，貨與子孰親，而吝貨以殺其子乎？
或曰：“玄非以貨也，賊劫質(zhì)以脅人，法之所不可容也?！狈蛞粎^(qū)區(qū)登樓之賊，殺之不足為國(guó)安，縱之不足為國(guó)危。法者，司隸河南尹之法，非玄之法也，而玄何怙法以忘其天性之恩邪？史氏之言曰：“玄上言凡有劫質(zhì)者皆并殺之，不得贖以財(cái)貨，由是劫質(zhì)遂絕?！笔分_也。樂道之以為溢美之言，以覆玄絕恩之咎也。友兄、恭弟、慈父、順妻，茍有劫其親以求貨者，法雖立，孰忍恝置之而不恤？雖嚴(yán)刑禁之而必不從。則謂劫質(zhì)永絕者，非果有之，為誣而已矣。充橋玄之操，藉其為趙苞也，又奚不可也哉？
〖九〗
封建廢而權(quán)下移，天子之下至于庶人，無堂陛之差也，于是乎庶人可凌躐乎天子，而盜賊起。嬴政之暴，王莽之逆，盜始橫焉，然未嘗敢與久安長(zhǎng)治之天子抗也。至漢之季，公孫舉、張嬰、許生始稱兵僭號(hào)而無所憚，積以成乎張角之亂，盜賊輒起于承平之代者數(shù)千年而不息。秦之盜曰悲六國(guó)之亡；莽之盜曰思漢室之舊；盜者必有托也，然后可假為之名以聳天下而翕然以從。至于角而無所托矣，宦寺之毒，郡縣之虐，未可以為名也，于是而詭托之于道。角曰：吾之道，黃帝、老子之道也。乃至韓山童、徐壽輝曰：吾之道，瞿曇之道也。微二氏之支流，亦未足以惑天下而趨之若流。甚哉二氏之殃民，亦豈其初念哉？而下流必至于此。故孟子曰：“率獸食人，人將相食?！必M過計(jì)哉？
雖然，二氏之邪淫而終以亂也，非徒二氏倡之也，為儒者之言先之以狂惑，而二氏之徒效之也。君子之言人倫物理也，則人倫物理而已矣；二氏之言虛無寂滅也，則虛無寂滅而已矣；無所為禨祥瑞應(yīng)劫運(yùn)往來之說也。何休、鄭玄之治經(jīng)術(shù)，京房、襄楷、郎顗、張衡之論治道，始以鬼魅妖孽之影響亂六籍。而上動(dòng)天子，下鼓學(xué)士，曰此圣人之本天以治人也。于是二氏之徒歆其利，而后曰吾師老子亦言之矣，吾師瞿曇亦言之矣；群然興為怪誕之語以誘人之信從，而后盜賊藉之以起。儒者倡之，二氏和之，妖人挾之，罪魁戎首將誰歸哉？
齊桓、晉文挾天子以令諸侯，而盜賊挾圣人以惑百姓。天子之權(quán)下移于庶人，所挾者亦移焉。而盜賊氾濫乎數(shù)千年而不息，禍亦烈矣！端本之治，治佛、老而猶非本也。儒而言災(zāi)祥言運(yùn)會(huì)，妖之始也。三代之圣人殺而勿赦者，而后之君子從而尊之，以加一倍之小術(shù)測(cè)興亡，使與通書、正蒙相雜以立教，辟邪者容勿辯乎？
〖一○〗
士可殺不可辱，訶斥之、鞭笞之之為辱矣，未甚也，加以不道之名，而辱乃莫甚焉。子見南子，子路不悅，于圣人何傷焉，而援天以矢之，懼夫以辱名加君子，而天下后世謂君子之無妨于辱也。黨人者，君子之徒也。黃巾起，呂強(qiáng)曰：“黨錮積久，人情怨憤，若不赦宥，將與合謀?！眳螐?qiáng)奄人之矯矯者耳，言無足深責(zé)，皇甫嵩士大夫而亦為此言也，黨人之辱，不如死之久矣！以君子始，以賊終，則向者王甫、曹節(jié)謀危社稷之譖，非誣也。嗚呼！李膺、杜密、范滂諸君子者死，而黨人之能卓然自立于死生者無幾，張儉之徒，方將以賊起得赦為幸，而孰知其辱甚于死哉？皇甫嵩之淩蔑善類也，逾于奄人矣。
〖一一〗
用兵之道，服而舍之，自三代之王者以迄五霸，皆以此而綏天下。唯其為友邦也，王者以理相治，霸者以威相制，理伸威勝而志得；滅之不義，屠之不仁，舍其服而天下自不敢復(fù)競(jìng)。封建圮，以庶人而稱兵抗天子，豈此謂哉？朱儁曰：“秦項(xiàng)之際，民無定主，賞附以勸來者?！贝撕笫乐畽?quán)術(shù)，不可與三代并論。故以曹操之猜，而關(guān)羽之降非其誠(chéng)款，操猶聽其來去而不加害。或者乃欲于盜賊敗困之余，乞降而受之，其不然審矣。
敗而誅之，不可勝誅，而姑予以生，使知懼面感我之不殺，或猶知悔也，且非可施于渠帥者也。殲其魁，赦其余黨，自我貸之，固不可予以降之名也。予以降之名，抑將授以降之賞，猶然尊高于眾人之上，而人胡不盜？以黃巾之徧天下也，不數(shù)年而定，漢雖亡，不亡于黃巾之手，則朱儁之所持者定矣。不可以三代之法處秦、項(xiàng)之際，況可以處逆民之弄兵以抗國(guó)而毒民者乎？庸臣懦將釀無窮之禍，有識(shí)者勿為所亂也。
〖一二〗
孫堅(jiān)之欲誅董卓也，張廷珪之欲殺安祿山也，論者惜其不果而終以長(zhǎng)亂。張讓等為蟊賊于中，李林甫、楊國(guó)忠相繼朘削于國(guó)，微卓而漢必亡，微祿山而唐必亂，夫豈二豎之果足以移天而沸海乎？何進(jìn)不召卓而卓何逞？玄宗不寵祿山而祿山何藉？逆未著而以疑殺人，且不勝其殺矣。是故后事之論，懲其末而弗戒其本，智者所弗尚也。
先主勸曹操殺呂布，而為操勁敵者，先主也。孫堅(jiān)之沈鷙而懷遠(yuǎn)圖，夫豈出卓下哉？張溫弗假以威福，而使卓相制，非無意計(jì)焉。不幸而卓惡成未可以咎溫之不豫矣。
〖一三〗
漢之將亡，有可為社稷臣者乎？朱儁、盧植、王允未足以當(dāng)之，唯傅燮乎！討黃巾而有功，趙忠欲致之而予以侯封，燮不受也。當(dāng)其時(shí)，有軍功而拒宦寺，非直賞不及焉，還以受罪。故盧植辱于檻車，王允幾于論死，皇甫嵩奪其印綬。燮拒忠而忠弗能挫，憚其名而弗敢害，燮之德威詟權(quán)奄而制之也，大矣。
燮之拒忠也，曰：“遇不遇，命也；有功不論，時(shí)也?！笔卣桓?jìng)，安命而不為已甚之辭，坦夷以任天，而但盡其在己，自以雅量沖懷適然于寵辱之交，而小人莫能窺其際。其在漢陽也，曰：“吾遭世亂，不能養(yǎng)浩然之志，食人之祿，又欲避其難乎？”方且自遜以引身之不早，而不待引亢爽之氣以自激其必死之心。夫如是，豈小人之所可屈，又豈小人之所可傷哉！若燮者，托以六尺之孤，正色從容而鎮(zhèn)危亂，植也、儁也、允也，智勇形而中藏淺，固不足以測(cè)燮之涯量矣。故知燮非徒節(jié)義之士也，允矣其可為社稷之臣矣。
〖一四〗
王芬欲乘靈帝北巡，以兵誅諸常侍，廢帝立合肥侯。使其成也，亦董卓也，天下且亟起而誅之，其亡且速于董卓。卓擁韁兵專征討，有何進(jìn)之召為內(nèi)主，廢辨立協(xié)，在大位未定之初，協(xié)慧而欲立之者，又靈帝之志也，然且不旋踵而關(guān)東興問罪之師矣。芬以斗筲文吏，猝起一旦，劫二十二年安位之天子，廢之而立疏族，力弱于卓，名逆于卓，人之問罪也，豈徒如卓而已乎？況其輕躁狂動(dòng)而必不能成也乎？曹操料其敗，以止其廢立之妄，非其智之過人也，皎然是非禍福之殊途，有心有目無不能辨也。
夫芬之狂，何以迷而不覺也哉？陳蕃之子逸從臾之，而襄楷以其術(shù)惑之也。故有積憤者，不可與圖萬全之術(shù)。挾技術(shù)者，不可與謀休咎之常。陳逸有不戴天之恨，身與俱碎而不恤，閔其志可也，而不可從也。若襄楷者，昂首窺天而生覬覦，君子之遠(yuǎn)之也夙矣。此擇交定謀者之不可不知也。
〖一五〗
何進(jìn)輔政，而引袁隗同錄尚書事，隗之望重矣，位尊矣，權(quán)盛矣。紹及術(shù)與進(jìn)同謀誅宦官，而隗不能任；進(jìn)召董卓，曹操、陳琳、鄭泰、盧植皆知必亂，而隗不能止；董卓廢弘農(nóng)立陳留，以議示隗，而隗報(bào)如議；猶然尸位而為大臣，廉恥之心蕩然矣。然且終死于卓之手而滅其家。故夫有恥者，非以智也，而智莫智于知恥。知恥而后知有己；知有己而后知物之輕；知物之輕，而后知人之不可與居，而事之不可以不斷。故利有所不專，位有所不受，功有所不分，禍有所不避。不知恥而避禍，是夜行見水而謂之石，不濡其足不止也。以疲老荏弱之情，內(nèi)不能知子弟之桀鷙，外不知奸賊之雄猜，自倚族望之隆，優(yōu)游而圖免，而可謂有生人之氣乎？東漢之有袁氏與有楊氏也，皆德望之巨室，世為公輔，而隗與彪終以貪位而捐其恥心。叔孫豹曰：“世祿也，非不朽也?！毙欧颍〔恍嘤腥?，唯有恥者能之：隗與彪，其朽久矣。
〖一六〗
輕重之勢(shì)，若不可返，返之幾正在是也，而人弗能知也?；滤轮湥瑥浹佑跂|漢，至于靈帝而蔑以加矣。黨人力抗之而死，竇武欲誅之而死，陽球力擊之而死，后孰敢以身蹈水火而姑為嘗試者！然天下之盜蠭起，指數(shù)之而挾以為名。四海窮民，受其子弟賓黨濫大官大邑以朘削無余者，皆詛呪而望其速亡。誅殺禁錮之子孫宗族，不與共戴天日而愿與并命者，日含憤以求一旦之報(bào)。士大夫茍非其黨，不獲已而俯出其下者，畜惡怒以俟天誅之期。桀、紂、幽、厲以圣帝明王之冢裔，正位為天下君，而卒至隕滅，況此無賴之刑人，其能長(zhǎng)此而無患乎？故極重而必返，夫人而可與知也。
夫既夫人而可與知，則一旦撲之，如烈風(fēng)吹將盡之鐙，甚速而易，必矣。陳琳曰：“此猶鼓洪鑪燎毛發(fā)。一曹操曰：“誅其元惡，一獄吏足矣?！倍芜M(jìn)若持方寸之刃以擬猛虎，其呼將助也不擇人，其撓敗也無快志。袁紹以豪杰自命，為進(jìn)謀主，且憂危展轉(zhuǎn)而無能為計(jì)；而遣鮑信募泰山之甲，丁原舉孟津之火，甚且召董卓以犯宮闕。進(jìn)之心膽失據(jù)，而紹無能輔也。曹操笑而袁紹憂，其智計(jì)之優(yōu)劣，于斯見矣。
所以然者，進(jìn)以外戚攻宦官，人懲竇氏之禍，無為傾心，一也。進(jìn)之所恃者何后，舉動(dòng)待后而后敢行，以婦人而敵宦官，智計(jì)不及，而多為之蠱，二也。袁隗身為大臣，而疲庸尸位，無能以社稷自任，三也。鄭泰、盧植初起于田間，任淺望輕，弗能為益，楊彪、黃琬，無以大殊于袁隗，四也。袁紹兄弟，包藏禍心，乘時(shí)搆亂，而無戮力王室之誠(chéng)，五也。曹操識(shí)之明、持之定，而志懷叵測(cè)，聽王室之亂，居靜以待動(dòng)，視何進(jìn)之迷，而但以一笑當(dāng)之，六也?；矢︶?、蓋勛顧名義而不欲狂逞，進(jìn)躁迫而不倚以為腹心，七也。具此七敗之形勢(shì)以誅宦者，而固非其所堪，雖欲禍之不中于宗社，其將能乎？
夫內(nèi)懷奪柄之心，外無正人之助，若何進(jìn)者，不足論已。已往之覆轍，為將來鑒。凡皇天之所弗予，志士仁人之所弗予，天下之民受制于威，受餌于利，人心所不戴以為尊親，而苛暴淫虐，日削月靡，孤人子，寡人妻，積以歲月而淫逞不收，若此者，其滅其亡皆旦夕之間，河決魚爛而不勞余力。智者靜以俟天，勇者決以自任，勿為張皇迫遽而驚為回天轉(zhuǎn)日之難也。存乎其人而已矣。彼曹操者，固亦嘗晏坐而笑之矣，況其秉道以匡夫不為操者乎！□□□□□□□□□□□□□□□□□□□□□□
〖一七〗
史紀(jì)董卓之辟蔡邕，邕稱疾不就，卓怒曰：“我能族人?！辩邞侄鴳?yīng)命。此殆惜邕之才，為之辭以文其過，非果然也。
卓之始執(zhí)國(guó)柄，亟于名而借賢者以動(dòng)天下，蓋汲汲焉。除公卿子弟為郎，以代宦官，弔祭陳、竇，復(fù)黨人爵位，征申屠蟠，推進(jìn)黃琬、楊彪、荀爽為三公，分任韓馥、劉岱、孔伷、張邈為州郡，力返桓、靈宦豎之政，竊譽(yù)以動(dòng)天下。蔡邕首被征，豈其禮辭不就而遽欲族之哉？故以知卓之未必有此言也。且使卓而言此矣，亦其粗獷不擇、一時(shí)奰發(fā)之詞，而亦何足懼哉！申屠蟠不至，晏然而以壽終矣。袁紹橫刀揖出，掛節(jié)上東門，而弗能迫殺之矣。盧植力沮弘農(nóng)王之廢，而止于免官，逌然以去矣。鄭泰沮用兵之議，巽辭而解矣。朱儁、黃琬不欲遷都，而皆全身以退矣。邕以疾辭，未至如數(shù)子之決裂，而何為其族邪？狂夫之言，一怒而無余，卓之暴，市井亡賴之讕言也，而何足懼邪？
邕之始為議郎也，程璜之毒，陽球之酷，可以指顧殺人，而邕不懼；累及叔質(zhì)，幾同駢首以死，而不懼；何其壯也！至是而餒矣。亡命江海者十二年，固貞人志士義命自居之安土也?；鹿僦箲嵎e，而快志于一朝；髠鉗之危辱深，而圖安于晚歲；非懼禍也，誠(chéng)以卓能矯宦官之惡，而庶幾于知己也。于是而其氣餒矣。以身殉卓，貽玷千古，氣一餒而即于死亡，復(fù)誰與恤其當(dāng)年之壯志哉？
君子之立身，期于潔己；其出而事君也，期于靖國(guó)；恩怨去就，非有定也。禍在宮闈，則宮闈吾所亟違也；禍在閹宦，則閹宦吾所亟違也，禍在權(quán)奸，則權(quán)奸吾所亟違也。推而至于僭竊之盜賊、攘奪之夷狄，皆冰炭之乍投而沸、薰猶之逆風(fēng)而辨也。所疾惡者在此，而又在彼矣。氣運(yùn)移而貞邪忽易，違之于此，而即之于彼，是逃虎而抱蛇、舍砒而舍鴆也。能終始數(shù)易而不染者，其唯執(zhí)志如一而大明于義之無方者乎！而邕不能也。始終之怨毒，宦豎而已，此外而篡弒之巨憝不辨矣。非不辨也，己私未忘，而寵辱之情移于衰老也。則一往之勁直，烏足以定人之生平哉？易曰：“介于石，不終日?！苯橛谑?，貞之至也；不終日，見幾而無執(zhí)一之從違，乃以保其貞也。邕勿論矣。欲養(yǎng)浩然之氣，日新其義而研之以幾，其尚以邕為戒乎！
〖一八〗
申屠蟠征而不至，論者謂之知幾。幾者，事之微，吉兇之先見者也。漢之亡，天下之亂，董卓之不可與一日居，有目者皆見，有耳者皆聞，自非蔡邕之衰老惛迷，孰不知者，而何謂之幾邪？乃若蟠之不可及也，則持志定而安土之仁不失也。卓之征名賢也，蔡邕畏之矣，荀爽畏之矣。人勸蟠以行，蟠笑而不荅，人不可與語也，志不自白也。夷然坦然而險(xiǎn)阻消，蟠豈中無主而能然哉？故知其志定而安土之仁不失也。
士茍貞志砥行以自尚，于物無徇焉，于物無侮焉，則虎狼失其暴，蝮蛇失其毒。天下之穰穰而計(jì)禍福者，皆足付一笑而已。故莊子曰：“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而不熱?！必M有神變不測(cè)者存乎？貧而安，犯而不校，子孫不累其心，避就不容其巧；當(dāng)世之安危，生民之疾苦，心念之而不嘗試與謀；文章譽(yù)望，聽之后世而不亟于自旌；其止如山，其涵如水，通古今、參萬變以自純，則物所不得而辱矣。此安土之仁，所謂即體以為用者也，蟠庶幾矣。何以知之？以其笑而不荅知之也。而淺人猶謂之曰知幾，若邕與爽，其僅謂之不知幾也與？
桓帝淫于色，而繼嗣不立，漢之大事，孰有切于此者！竇武任社稷之重，陳蕃以番番元老佐之，而不謀及此?；傅郾?，大位未定，乃就劉鯈而問宗室之賢者，何其晚也！況天位之重，元后之德，豈區(qū)區(qū)一劉鯈寡昧之識(shí)片言可決邪？持建置天子之大權(quán)，唯其意以為取舍，得則為霍光，失則為梁冀矣。武以光之不學(xué)、冀之不軌者為道，社稷幾何而不危，欲自免于赤族之禍，詎將能乎哉！
武也，一城門校尉也，非受托孤之命如霍光之于武帝也。所憑藉以唯意而立君者太后耳。宮闈外戚之禍，梁氏之覆車不遠(yuǎn)，宦官安得不挾以為名哉？夫武也，既不能及桓帝之時(shí)諫帝以立儲(chǔ)之大義；抑不于帝崩之后，集廷臣于朝堂，辨昭穆、別親疏、序長(zhǎng)幼、審賢否，以與大臣公聽上天之命。鯈以為賢而賢之，武謂可立而立之，天子之尊，若其分田圃以授亞旅而使治。則立之唯己，廢之唯己，朱瑀惡得不大呼曰：“武將廢帝為大逆。”而靈帝能弗信哉？漢之亡也，亡于置君，而置君者先族，武不蚤死，吾不保其終也。獲誅奄之名，以使天下冤之，猶武之幸也夫！
〖二〗
忠直有識(shí)之言，亦無難聽也；庸主具臣不能聽，毀而家亡而國(guó)也，誰其哀之？竇武以椒房之親，任立君之事，踵梁冀之所為，雖心行之無邪與梁冀異，而所為者亦與冀奚別？錄定策功，封聞喜侯，靈帝亦按冀之故事而以施之武。盧植說之曰：“同宗相后，披圖按牒，以次建之，何勛之有？宜辭大賞以全身名。”斯亦皎然如白日之光，昆蟲皆喻于昏旦；而武不能用，悲夫，其自取覆亡也！
夫欲秉國(guó)均、匡社稷、誅宦豎、肅官常也，豈不侯而不足以立功？即庸臣之私利計(jì)之，榮其身、澤其子孫，抑豈今日不侯，而終掩抑其大勛，貽子孫以貧賤哉？則盧植之說，引而上之，可以躋善世不伐之龍德；推而下之，亦計(jì)功謀利者之勿迫求于一旦而致傾仆之善術(shù)也。而武不能，且欲引陳蕃以受無名之賞。蕃固知其不可受也，惜乎不知武之不足與共為社稷之臣也！
〖三〗
竇武、陳蕃殺，而漢之亡必不可支矣。陳蕃老矣，而誅權(quán)豎、安社稷、扶進(jìn)君子之心，不為少衰，惜乎不知擇而托于竇氏也！然則竇武其非賢乎？曰：武非必不賢，而所為者抑賢者之道。雖然，武即賢而固不可托，且吾不能保武之以賢終也，故重為蕃惜也。
武之可信為賢者，以其欲抑宦寺以獎(jiǎng)王室，且引李膺、杜密、尹勛、劉瑜而登進(jìn)之。然此豈可決其必賢哉？單超之殺梁冀也，尊黃瓊矣，用陳蕃矣，征徐稺、姜肱、袁閎、李曇、韋著矣，天下固嘗想望其風(fēng)采而屬望以澄清。然則有所誅逐，有所登進(jìn)，矯時(shí)弊以服人，奸人用之俄頃，而固不可信。蕃已老，竇武方內(nèi)倚太后、外受定策之賞，而蕃又惡能保其終乎！
漢之將亡也，天子之廢立，操于宮闈，外戚宦寺，迭相爭(zhēng)勝，孫程廢而梁氏興，梁冀誅而單超起，漢安得有天子哉！而蕃所托者猶然外戚也，則授宦者以梁冀復(fù)起之名，既無以正天誅而服受戮者之心，且天下亦疑外戚宦寺之互相起滅而不適有正。故張奐亦為王甫、曹節(jié)所惑，欲自祓濯而終不免。蕃之托武，非所托也明甚。然且以老成之識(shí)，昧焉而不察者，時(shí)之所趨，舍是而無能為也。
嗚呼！以三族之膏血，爭(zhēng)賢奸之興廢、社稷之存亡者，豈易言哉？不幸而無如砥之周道，率繇之以行志，則亦埋怨于江潭山谷之間，齊恨以沒焉耳。毫厘之辨不審，而事以大潰，賢人君子駢首以死，社稷旋踵而傾，若以膏沃火，欲滅之而益增其燄。蕃之志可哀，而其所為亦左矣。是以君子重惜之也。
〖四〗
夫人情亦惟其不相欺耳，茍其相欺，無往而不欺；法之密也，尤欺之所藉也。漢靈之世，以州郡相黨，制婚姻之家及兩州人士不得對(duì)相監(jiān)臨，立三互之禁，選用艱難，而州郡之貪暴益無所忌。司馬溫公述叔向之言，“國(guó)將亡，必多制?！比舴蜷_國(guó)之始，立密法以防欺，未即亡焉，而天下之害積矣。
今之為制，非教官及倉(cāng)巡驛遞不親民者，皆有同省之禁，此漢靈之遺法也。司馬溫公曰：“適足為笑?！闭\(chéng)然有可笑者。名為一省，而相去千里者多矣；名為異省，而雞犬相聞?wù)叨嘁?；同省而聲聞不接，異省而婚媾相連，豈天限地絕，一分省而遂不相及哉？此適足為笑者也?；?yàn)榛橐觯蛳鄬?duì)治，情相狎，過相匿，所必慮也，而又奚必婚姻對(duì)治之相臨乎！展轉(zhuǎn)以請(qǐng)托，更相匿而互相報(bào)，夫豈無私語密緘之足任。已非婚姻、已非對(duì)治矣，藉手以告曰：吾無私也。而交通請(qǐng)屬之無所憚，此又適足為笑者也。
夫防之嚴(yán)，而適以長(zhǎng)欺，既良然矣。若夫捐禁而鄉(xiāng)郡可守，尤有利焉。自賢者而言之，南北之殊風(fēng)，澤國(guó)土國(guó)之殊壞，民異利，士異教，遙相治而見為利者或害，教以正者或偏，審士之宜以益民，視習(xí)之趨以正士，則利果利而教果教矣。自不肖者而言之，酷以墨者之無忌也，突為其寇讐，而翩然拚飛于千里之外，無能如何也；即罷斥以歸休，而身得安、子孫得免，無余慮矣。居其土、與其人俱，當(dāng)官則吏也，歸里則鄉(xiāng)曲也，刑罰科斂之加，非以其正，而鄉(xiāng)人可報(bào)之于數(shù)十年之后，則惴惴焉一夫勝予，不肖之情戢焉，害亦有所懲矣。
夫王者合天下以為一家，揭猜疑以求民之莫而行士之志，法愈疏，閑愈正，不可欺者，一王之法，天理之公，人心之良也，而恃區(qū)區(qū)之禁制也乎？三代之隆也，士各仕于其國(guó)，而民益親。亡漢之稗政，柰之何其效之！
〖五〗
嗚呼！世愈移而士趨日異，亦惡知其所歸哉！靈帝好文學(xué)之士，能為文賦者，待制鴻都門下，樂松等以顯，而蔡邕露章謂其“游意篇章，聊代博弈”。甚賤之也。自隋煬帝以迄于宋，千年而以此取士，貴重崇高，若天下之賢者，無踰于文賦之一途。漢所賤而隋、唐、宋所貴，士不得不貴焉；世之趨而日下，亦至此乎！
夫文賦亦非必為道之所賤也，其源始于楚騷，忠愛積而悱惻生，以搖蕩性情而伸其隱志，君子所樂尚焉。流及于司馬相如、揚(yáng)雄，而諷諫亦行乎其間。六代之衰，操觚者始取青妃白，移宮換羽，而為不實(shí)之華；然而雅鄭相雜，其不詭于貞者，亦不絕于世。夫蔡邕者，亦嘗從事矣，而斥之為優(yōu)俳，將無過乎！要而論之，樂而不淫，誹而不傷，麗而不蕩；則涵泳性情而蕩滌志氣者，成德成材以后，滿于中而鬯于外者之所為。而以之取士于始進(jìn)，導(dǎo)幼學(xué)以浮華，內(nèi)遺德行，外略經(jīng)術(shù)，則以導(dǎo)天下之淫而有余。故邕可自為也，而不樂松等之輒為之，且以戒靈帝之以拔人才于不次也。
繇是言之，士趨亦何嘗有異哉？上之用之也別耳。于是而王安石之經(jīng)義，雖亦末耳，而不傷其本，庶幾乎華實(shí)兼茂之道也。元祐革新法，而并此革之，過矣。若王鏊、錢福之淺陿，陶望齡、湯賓尹之卑陋，則末流波靡，而非作者之涼也。經(jīng)義者，非徒干祿之器也，士之所研精以極道者也。文賦者，非幼學(xué)之習(xí)也，志正學(xué)充，傷今思古，以待人之微喻者也。而志士崇業(yè)以單心，亦可于此而審所從矣。
〖六〗
論為子為臣之變，至于趙苞而無可言矣。何也？若苞者，無可為計(jì)，雖君子亦不能為之計(jì)也，無往而非通天之罪矣。以苞之死戰(zhàn)，為能死于官守；苞與手刃其親者均也，為此論者，無人之心。以苞當(dāng)求所以生母之方，不得已而降于鮮卑；分符為天子守邑，而北面臣虜，終身陷焉，亦不可謂有人之心也。故至于苞，而求不喪其心之道窮矣。此誰使之然哉？苞自處于窮以必喪其心。故曰無往而非通天之罪也。
為人子者，豈以口腹事親乎？抑豈敢以己之榮施及其母為愉快乎？故子曰：“老者安之?！鼻笏园仓?，雖勞不辟，雖死不輟，而況于苞之安其母者甚易乎？苞，東武城人也，所守則遼西也。母所居者，中國(guó)之樂土，苞所守者，鮮卑憑陵蹂踐之郊也；胡為乎甫到官而即迎母以居柳城之絕塞哉？苞于此已不復(fù)有人之心矣。以口腹與？禽蟲之愛也；以榮寵與？市井之得金錢而借親以侈華美者之情也。疆寇在肘腋之間，孤城處斗絕之地，奉衰老婦人以徼幸于鋒鏑之下，苞之罪通于天，奚待破賊以致母死之日邪？故曰：“正其本，萬事理?！币荒钪蝗?，而成乎昏昧，母子并命于危城，苞雖死，其可以逭中心之刑辟哉？
或者其愚也，則君子弗獲已而姑為之計(jì)，當(dāng)羯賊出母示苞之日，自悔其迎母之咎，早伏劍以死，委戰(zhàn)守之事于僚吏，母之存亡城之安危不計(jì)也，則猶可無余惡也。雖然，晚矣！苞死而母必不可得生，城必不可得存也。
〖七〗
蔡邕意氣之士也，始而以危言召禍，終而以黨賊逢誅，皆意氣之為也。何言之？曰：合刑賞之大權(quán)于一人者，天子也；兼進(jìn)賢退不肖之道，以密贊于坐論者，大臣也；而羣工異是。奸人之在君側(cè)，弗容不擊矣。擊之而吾言用，奸人退，賢者之道自伸焉。吾言不用，奸人且反噬于我，我躬不閱，而無容以累君子，使猶安焉，其猶有人乎君側(cè)也。君子用而不任，弗容不為白其忠矣。白之而吾言用，君子進(jìn)，奸人之勢(shì)且沮焉。吾言不用，奸人不得以奪此與彼之名加之于我，而猶有所憚焉。邕茍疾夫張顥、偉璋、趙玹、蓋升之為國(guó)蠹也，則專其力以擊之可耳。若以郭禧、橋玄、劉寵之忠而勸之以延訪也，則抑述其德以贊君之敬禮已耳。而一章之中，抑彼伸此，若將取在廷之多士而惟其所更張者。為國(guó)謀邪？為君子謀邪？則抑其一往之意氣以排異己而伸交好者之言耳，庸有聽之者哉！
漢之末造，士論操命討之權(quán)，口筆司榮枯之令，汝南、甘陵太學(xué)之風(fēng)波一起，而成乎大亂。非奸人之陷之，實(shí)有以自致焉。同于我者為懿親，異于我者為仇讐，唯意所持衡而氣為之凌轢，則邕他日者幸董卓之殺奄人，而忘其專橫，亦此意氣為之矣。橋玄、劉寵之不為邕所累，幸也；而君子以相形而永廢，朝廷以偏擊而一空，漢亦惡得不亡哉！
〖八〗
鮮卑持趙苞之母以脅苞，苞不顧而戰(zhàn)，以殺其母，無人之心也。賊劫橋玄之幼子登樓求貨，玄促令攻賊，以殺其子，亦無人之心也。母之與子若是其均重乎？非也。使苞之子為鮮卑所持以脅苞，苞不顧而擊鮮卑，則忠臣之效矣，不以私愛忘君父之托也。而苞則其母也。賊所脅玄以求者貨耳，貨與子孰親，而吝貨以殺其子乎？
或曰：“玄非以貨也，賊劫質(zhì)以脅人，法之所不可容也?！狈蛞粎^(qū)區(qū)登樓之賊，殺之不足為國(guó)安，縱之不足為國(guó)危。法者，司隸河南尹之法，非玄之法也，而玄何怙法以忘其天性之恩邪？史氏之言曰：“玄上言凡有劫質(zhì)者皆并殺之，不得贖以財(cái)貨，由是劫質(zhì)遂絕?！笔分_也。樂道之以為溢美之言，以覆玄絕恩之咎也。友兄、恭弟、慈父、順妻，茍有劫其親以求貨者，法雖立，孰忍恝置之而不恤？雖嚴(yán)刑禁之而必不從。則謂劫質(zhì)永絕者，非果有之，為誣而已矣。充橋玄之操，藉其為趙苞也，又奚不可也哉？
〖九〗
封建廢而權(quán)下移，天子之下至于庶人，無堂陛之差也，于是乎庶人可凌躐乎天子，而盜賊起。嬴政之暴，王莽之逆，盜始橫焉，然未嘗敢與久安長(zhǎng)治之天子抗也。至漢之季，公孫舉、張嬰、許生始稱兵僭號(hào)而無所憚，積以成乎張角之亂，盜賊輒起于承平之代者數(shù)千年而不息。秦之盜曰悲六國(guó)之亡；莽之盜曰思漢室之舊；盜者必有托也，然后可假為之名以聳天下而翕然以從。至于角而無所托矣，宦寺之毒，郡縣之虐，未可以為名也，于是而詭托之于道。角曰：吾之道，黃帝、老子之道也。乃至韓山童、徐壽輝曰：吾之道，瞿曇之道也。微二氏之支流，亦未足以惑天下而趨之若流。甚哉二氏之殃民，亦豈其初念哉？而下流必至于此。故孟子曰：“率獸食人，人將相食?！必M過計(jì)哉？
雖然，二氏之邪淫而終以亂也，非徒二氏倡之也，為儒者之言先之以狂惑，而二氏之徒效之也。君子之言人倫物理也，則人倫物理而已矣；二氏之言虛無寂滅也，則虛無寂滅而已矣；無所為禨祥瑞應(yīng)劫運(yùn)往來之說也。何休、鄭玄之治經(jīng)術(shù)，京房、襄楷、郎顗、張衡之論治道，始以鬼魅妖孽之影響亂六籍。而上動(dòng)天子，下鼓學(xué)士，曰此圣人之本天以治人也。于是二氏之徒歆其利，而后曰吾師老子亦言之矣，吾師瞿曇亦言之矣；群然興為怪誕之語以誘人之信從，而后盜賊藉之以起。儒者倡之，二氏和之，妖人挾之，罪魁戎首將誰歸哉？
齊桓、晉文挾天子以令諸侯，而盜賊挾圣人以惑百姓。天子之權(quán)下移于庶人，所挾者亦移焉。而盜賊氾濫乎數(shù)千年而不息，禍亦烈矣！端本之治，治佛、老而猶非本也。儒而言災(zāi)祥言運(yùn)會(huì)，妖之始也。三代之圣人殺而勿赦者，而后之君子從而尊之，以加一倍之小術(shù)測(cè)興亡，使與通書、正蒙相雜以立教，辟邪者容勿辯乎？
〖一○〗
士可殺不可辱，訶斥之、鞭笞之之為辱矣，未甚也，加以不道之名，而辱乃莫甚焉。子見南子，子路不悅，于圣人何傷焉，而援天以矢之，懼夫以辱名加君子，而天下后世謂君子之無妨于辱也。黨人者，君子之徒也。黃巾起，呂強(qiáng)曰：“黨錮積久，人情怨憤，若不赦宥，將與合謀?！眳螐?qiáng)奄人之矯矯者耳，言無足深責(zé)，皇甫嵩士大夫而亦為此言也，黨人之辱，不如死之久矣！以君子始，以賊終，則向者王甫、曹節(jié)謀危社稷之譖，非誣也。嗚呼！李膺、杜密、范滂諸君子者死，而黨人之能卓然自立于死生者無幾，張儉之徒，方將以賊起得赦為幸，而孰知其辱甚于死哉？皇甫嵩之淩蔑善類也，逾于奄人矣。
〖一一〗
用兵之道，服而舍之，自三代之王者以迄五霸，皆以此而綏天下。唯其為友邦也，王者以理相治，霸者以威相制，理伸威勝而志得；滅之不義，屠之不仁，舍其服而天下自不敢復(fù)競(jìng)。封建圮，以庶人而稱兵抗天子，豈此謂哉？朱儁曰：“秦項(xiàng)之際，民無定主，賞附以勸來者?！贝撕笫乐畽?quán)術(shù)，不可與三代并論。故以曹操之猜，而關(guān)羽之降非其誠(chéng)款，操猶聽其來去而不加害。或者乃欲于盜賊敗困之余，乞降而受之，其不然審矣。
敗而誅之，不可勝誅，而姑予以生，使知懼面感我之不殺，或猶知悔也，且非可施于渠帥者也。殲其魁，赦其余黨，自我貸之，固不可予以降之名也。予以降之名，抑將授以降之賞，猶然尊高于眾人之上，而人胡不盜？以黃巾之徧天下也，不數(shù)年而定，漢雖亡，不亡于黃巾之手，則朱儁之所持者定矣。不可以三代之法處秦、項(xiàng)之際，況可以處逆民之弄兵以抗國(guó)而毒民者乎？庸臣懦將釀無窮之禍，有識(shí)者勿為所亂也。
〖一二〗
孫堅(jiān)之欲誅董卓也，張廷珪之欲殺安祿山也，論者惜其不果而終以長(zhǎng)亂。張讓等為蟊賊于中，李林甫、楊國(guó)忠相繼朘削于國(guó)，微卓而漢必亡，微祿山而唐必亂，夫豈二豎之果足以移天而沸海乎？何進(jìn)不召卓而卓何逞？玄宗不寵祿山而祿山何藉？逆未著而以疑殺人，且不勝其殺矣。是故后事之論，懲其末而弗戒其本，智者所弗尚也。
先主勸曹操殺呂布，而為操勁敵者，先主也。孫堅(jiān)之沈鷙而懷遠(yuǎn)圖，夫豈出卓下哉？張溫弗假以威福，而使卓相制，非無意計(jì)焉。不幸而卓惡成未可以咎溫之不豫矣。
〖一三〗
漢之將亡，有可為社稷臣者乎？朱儁、盧植、王允未足以當(dāng)之，唯傅燮乎！討黃巾而有功，趙忠欲致之而予以侯封，燮不受也。當(dāng)其時(shí)，有軍功而拒宦寺，非直賞不及焉，還以受罪。故盧植辱于檻車，王允幾于論死，皇甫嵩奪其印綬。燮拒忠而忠弗能挫，憚其名而弗敢害，燮之德威詟權(quán)奄而制之也，大矣。
燮之拒忠也，曰：“遇不遇，命也；有功不論，時(shí)也?！笔卣桓?jìng)，安命而不為已甚之辭，坦夷以任天，而但盡其在己，自以雅量沖懷適然于寵辱之交，而小人莫能窺其際。其在漢陽也，曰：“吾遭世亂，不能養(yǎng)浩然之志，食人之祿，又欲避其難乎？”方且自遜以引身之不早，而不待引亢爽之氣以自激其必死之心。夫如是，豈小人之所可屈，又豈小人之所可傷哉！若燮者，托以六尺之孤，正色從容而鎮(zhèn)危亂，植也、儁也、允也，智勇形而中藏淺，固不足以測(cè)燮之涯量矣。故知燮非徒節(jié)義之士也，允矣其可為社稷之臣矣。
〖一四〗
王芬欲乘靈帝北巡，以兵誅諸常侍，廢帝立合肥侯。使其成也，亦董卓也，天下且亟起而誅之，其亡且速于董卓。卓擁韁兵專征討，有何進(jìn)之召為內(nèi)主，廢辨立協(xié)，在大位未定之初，協(xié)慧而欲立之者，又靈帝之志也，然且不旋踵而關(guān)東興問罪之師矣。芬以斗筲文吏，猝起一旦，劫二十二年安位之天子，廢之而立疏族，力弱于卓，名逆于卓，人之問罪也，豈徒如卓而已乎？況其輕躁狂動(dòng)而必不能成也乎？曹操料其敗，以止其廢立之妄，非其智之過人也，皎然是非禍福之殊途，有心有目無不能辨也。
夫芬之狂，何以迷而不覺也哉？陳蕃之子逸從臾之，而襄楷以其術(shù)惑之也。故有積憤者，不可與圖萬全之術(shù)。挾技術(shù)者，不可與謀休咎之常。陳逸有不戴天之恨，身與俱碎而不恤，閔其志可也，而不可從也。若襄楷者，昂首窺天而生覬覦，君子之遠(yuǎn)之也夙矣。此擇交定謀者之不可不知也。
〖一五〗
何進(jìn)輔政，而引袁隗同錄尚書事，隗之望重矣，位尊矣，權(quán)盛矣。紹及術(shù)與進(jìn)同謀誅宦官，而隗不能任；進(jìn)召董卓，曹操、陳琳、鄭泰、盧植皆知必亂，而隗不能止；董卓廢弘農(nóng)立陳留，以議示隗，而隗報(bào)如議；猶然尸位而為大臣，廉恥之心蕩然矣。然且終死于卓之手而滅其家。故夫有恥者，非以智也，而智莫智于知恥。知恥而后知有己；知有己而后知物之輕；知物之輕，而后知人之不可與居，而事之不可以不斷。故利有所不專，位有所不受，功有所不分，禍有所不避。不知恥而避禍，是夜行見水而謂之石，不濡其足不止也。以疲老荏弱之情，內(nèi)不能知子弟之桀鷙，外不知奸賊之雄猜，自倚族望之隆，優(yōu)游而圖免，而可謂有生人之氣乎？東漢之有袁氏與有楊氏也，皆德望之巨室，世為公輔，而隗與彪終以貪位而捐其恥心。叔孫豹曰：“世祿也，非不朽也?！毙欧颍〔恍嘤腥?，唯有恥者能之：隗與彪，其朽久矣。
〖一六〗
輕重之勢(shì)，若不可返，返之幾正在是也，而人弗能知也?；滤轮湥瑥浹佑跂|漢，至于靈帝而蔑以加矣。黨人力抗之而死，竇武欲誅之而死，陽球力擊之而死，后孰敢以身蹈水火而姑為嘗試者！然天下之盜蠭起，指數(shù)之而挾以為名。四海窮民，受其子弟賓黨濫大官大邑以朘削無余者，皆詛呪而望其速亡。誅殺禁錮之子孫宗族，不與共戴天日而愿與并命者，日含憤以求一旦之報(bào)。士大夫茍非其黨，不獲已而俯出其下者，畜惡怒以俟天誅之期。桀、紂、幽、厲以圣帝明王之冢裔，正位為天下君，而卒至隕滅，況此無賴之刑人，其能長(zhǎng)此而無患乎？故極重而必返，夫人而可與知也。
夫既夫人而可與知，則一旦撲之，如烈風(fēng)吹將盡之鐙，甚速而易，必矣。陳琳曰：“此猶鼓洪鑪燎毛發(fā)。一曹操曰：“誅其元惡，一獄吏足矣?！倍芜M(jìn)若持方寸之刃以擬猛虎，其呼將助也不擇人，其撓敗也無快志。袁紹以豪杰自命，為進(jìn)謀主，且憂危展轉(zhuǎn)而無能為計(jì)；而遣鮑信募泰山之甲，丁原舉孟津之火，甚且召董卓以犯宮闕。進(jìn)之心膽失據(jù)，而紹無能輔也。曹操笑而袁紹憂，其智計(jì)之優(yōu)劣，于斯見矣。
所以然者，進(jìn)以外戚攻宦官，人懲竇氏之禍，無為傾心，一也。進(jìn)之所恃者何后，舉動(dòng)待后而后敢行，以婦人而敵宦官，智計(jì)不及，而多為之蠱，二也。袁隗身為大臣，而疲庸尸位，無能以社稷自任，三也。鄭泰、盧植初起于田間，任淺望輕，弗能為益，楊彪、黃琬，無以大殊于袁隗，四也。袁紹兄弟，包藏禍心，乘時(shí)搆亂，而無戮力王室之誠(chéng)，五也。曹操識(shí)之明、持之定，而志懷叵測(cè)，聽王室之亂，居靜以待動(dòng)，視何進(jìn)之迷，而但以一笑當(dāng)之，六也?；矢︶?、蓋勛顧名義而不欲狂逞，進(jìn)躁迫而不倚以為腹心，七也。具此七敗之形勢(shì)以誅宦者，而固非其所堪，雖欲禍之不中于宗社，其將能乎？
夫內(nèi)懷奪柄之心，外無正人之助，若何進(jìn)者，不足論已。已往之覆轍，為將來鑒。凡皇天之所弗予，志士仁人之所弗予，天下之民受制于威，受餌于利，人心所不戴以為尊親，而苛暴淫虐，日削月靡，孤人子，寡人妻，積以歲月而淫逞不收，若此者，其滅其亡皆旦夕之間，河決魚爛而不勞余力。智者靜以俟天，勇者決以自任，勿為張皇迫遽而驚為回天轉(zhuǎn)日之難也。存乎其人而已矣。彼曹操者，固亦嘗晏坐而笑之矣，況其秉道以匡夫不為操者乎！□□□□□□□□□□□□□□□□□□□□□□
〖一七〗
史紀(jì)董卓之辟蔡邕，邕稱疾不就，卓怒曰：“我能族人?！辩邞侄鴳?yīng)命。此殆惜邕之才，為之辭以文其過，非果然也。
卓之始執(zhí)國(guó)柄，亟于名而借賢者以動(dòng)天下，蓋汲汲焉。除公卿子弟為郎，以代宦官，弔祭陳、竇，復(fù)黨人爵位，征申屠蟠，推進(jìn)黃琬、楊彪、荀爽為三公，分任韓馥、劉岱、孔伷、張邈為州郡，力返桓、靈宦豎之政，竊譽(yù)以動(dòng)天下。蔡邕首被征，豈其禮辭不就而遽欲族之哉？故以知卓之未必有此言也。且使卓而言此矣，亦其粗獷不擇、一時(shí)奰發(fā)之詞，而亦何足懼哉！申屠蟠不至，晏然而以壽終矣。袁紹橫刀揖出，掛節(jié)上東門，而弗能迫殺之矣。盧植力沮弘農(nóng)王之廢，而止于免官，逌然以去矣。鄭泰沮用兵之議，巽辭而解矣。朱儁、黃琬不欲遷都，而皆全身以退矣。邕以疾辭，未至如數(shù)子之決裂，而何為其族邪？狂夫之言，一怒而無余，卓之暴，市井亡賴之讕言也，而何足懼邪？
邕之始為議郎也，程璜之毒，陽球之酷，可以指顧殺人，而邕不懼；累及叔質(zhì)，幾同駢首以死，而不懼；何其壯也！至是而餒矣。亡命江海者十二年，固貞人志士義命自居之安土也?；鹿僦箲嵎e，而快志于一朝；髠鉗之危辱深，而圖安于晚歲；非懼禍也，誠(chéng)以卓能矯宦官之惡，而庶幾于知己也。于是而其氣餒矣。以身殉卓，貽玷千古，氣一餒而即于死亡，復(fù)誰與恤其當(dāng)年之壯志哉？
君子之立身，期于潔己；其出而事君也，期于靖國(guó)；恩怨去就，非有定也。禍在宮闈，則宮闈吾所亟違也；禍在閹宦，則閹宦吾所亟違也，禍在權(quán)奸，則權(quán)奸吾所亟違也。推而至于僭竊之盜賊、攘奪之夷狄，皆冰炭之乍投而沸、薰猶之逆風(fēng)而辨也。所疾惡者在此，而又在彼矣。氣運(yùn)移而貞邪忽易，違之于此，而即之于彼，是逃虎而抱蛇、舍砒而舍鴆也。能終始數(shù)易而不染者，其唯執(zhí)志如一而大明于義之無方者乎！而邕不能也。始終之怨毒，宦豎而已，此外而篡弒之巨憝不辨矣。非不辨也，己私未忘，而寵辱之情移于衰老也。則一往之勁直，烏足以定人之生平哉？易曰：“介于石，不終日?！苯橛谑?，貞之至也；不終日，見幾而無執(zhí)一之從違，乃以保其貞也。邕勿論矣。欲養(yǎng)浩然之氣，日新其義而研之以幾，其尚以邕為戒乎！
〖一八〗
申屠蟠征而不至，論者謂之知幾。幾者，事之微，吉兇之先見者也。漢之亡，天下之亂，董卓之不可與一日居，有目者皆見，有耳者皆聞，自非蔡邕之衰老惛迷，孰不知者，而何謂之幾邪？乃若蟠之不可及也，則持志定而安土之仁不失也。卓之征名賢也，蔡邕畏之矣，荀爽畏之矣。人勸蟠以行，蟠笑而不荅，人不可與語也，志不自白也。夷然坦然而險(xiǎn)阻消，蟠豈中無主而能然哉？故知其志定而安土之仁不失也。
士茍貞志砥行以自尚，于物無徇焉，于物無侮焉，則虎狼失其暴，蝮蛇失其毒。天下之穰穰而計(jì)禍福者，皆足付一笑而已。故莊子曰：“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而不熱?！必M有神變不測(cè)者存乎？貧而安，犯而不校，子孫不累其心，避就不容其巧；當(dāng)世之安危，生民之疾苦，心念之而不嘗試與謀；文章譽(yù)望，聽之后世而不亟于自旌；其止如山，其涵如水，通古今、參萬變以自純，則物所不得而辱矣。此安土之仁，所謂即體以為用者也，蟠庶幾矣。何以知之？以其笑而不荅知之也。而淺人猶謂之曰知幾，若邕與爽，其僅謂之不知幾也與？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h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