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宣宗初識李德裕于奉冊之頃，即曰：“每顧我，使我毛發(fā)灑淅?！狈蛐诜清钪?，德裕非有跋扈之氣發(fā)于聲色，如周勃之起家戎伍、梁冀之世習(xí)驕倨者，豈果見之而怵然哉？有先入之言使之猜忌者在也。武宗疾篤，旬日不能言，而詔從中出，廢皇子而立宣宗，宣宗以非次拔起，忽受大位，豈旦夕之謀哉？宦官貪其有不慧之跡而豫與定謀，竊竊然相嚅唲于祕密之地，必將曰太尉若知，事必不成。故其立也，惴惴乎唯恐德裕之異己，如小兒之竊餌，見廚婦而不寧也。語曰：“盜憎主人?！逼涞弥径D逐之，必矣。

　　此抑有故，德裕當(dāng)武宗之日，得君而行志，裁損內(nèi)豎之權(quán)，自監(jiān)軍始。監(jiān)軍失權(quán)，而中尉不保神策之軍，于時(shí)宦官與德裕有不兩立之勢。德裕為之有序，無可執(zhí)以相撓，而上得武宗之信任，下有楊欽義、劉行深之內(nèi)應(yīng)，故含怨毒也深而不敢發(fā)。迨乎武宗疾篤不能言之日，正其河決癰潰、可乘以快志之時(shí)也。不廢皇子立宣宗，則德裕不可去；不訹宣宗以德裕威棱之可畏，則宣宗之去德裕也不決。其君惴惴然如捍大敵之不能姑待，而后德裕必不能容。蓋德裕之所能控御以從己者，楊欽義、劉行深而已，二人者，其能敵宮中無算之貂璫乎？皇太叔之詔一下，德裕無可措其手足，待放而已矣。唐之亡亡于宦官，自此決矣。

　　或者謂德裕事英斷之君，相得甚歡，而不能于彌留之際，請憑玉幾、受顧命以定冢嗣，使奸人得擅廢立之權(quán)，非大臣衛(wèi)國之誼，是已。然有說焉，武宗春秋方富，雖有疾而非必不可起之危候，方將大有所為，而不得遽謀身后：迨及疾之已篤，昏不能言，雖欲扣閤請見，而誰與傳宣以求必得哉？所可惜者，先君之骨未寒，太尉之逐已亟，環(huán)唐之廷，無有一人焉昌言以伸其忠勛者。豈徒無為之援哉？白敏中之徒且攘臂而奪相位，崔、楊、牛、李抑引領(lǐng)以望內(nèi)遷，而鄭肅、李回莫能御也。意者德裕之自矜已甚，孤傲而不廣引賢者以共協(xié)匡贊邪？抑自朋黨興，唐之士風(fēng)披靡于榮辱進(jìn)退之閑，而無賢可薦邪？二者皆國家危亂之券也，必居一于此，宜乎唐之不復(fù)興矣。

　　〖二〗

　　宣宗初立，以旱故，命大臣疏理系囚，而馬植亟以刻核之言進(jìn)，請官典犯贓及殺人者不聽疏理。夫二者之不可遽釋，是已；而并不聽其疏理，唯法吏之文置之辟而莫辯，宣宗用申、韓之術(shù)，束濕天下以失人心，植實(shí)首導(dǎo)之矣。

　　唐自高宗以后，非弒械起于宮闈，則叛臣訌于肘腋，自開元二十余年粗安而外，皆亂日也，而不足以亡者，人心固依戀而不忍離，雖役繁賦重，死亡相接，抑且戴奕葉之天子于不忘。無他，自太宗以寬容撫士庶，吞舟漏網(wǎng)，則游鱗各呴沫于浦嶼，即有弱肉疆食之害，而民不怨其上也。羅希奭、吉溫以至窮兇如侯、索、周、來，抑但施慘毒于朝士，而以反叛為名，未嘗取吏民瑣細(xì)之愆，苛求而矜其聰斷；馬植之徒，導(dǎo)主以淵魚之察，而后太宗之遺澤斬矣。

　　植之言曰：“貪吏無所懲畏，死者銜冤無告，”亦近乎情理之說也。乃上方下寬恤之政，用答天災(zāi)，而遽以綜覈虔矯之令參之，則有司相勸以武健，持法律以核吏民，廣逮系以成鍛煉，有故入而無矜疑，士怨于官，民愁于野，胥史操生死以取貨賄，可勝言哉？

　　夫申、韓之以其術(shù)破壞先王之道者，豈不以為情理之宜，誅有罪以恤無辜乎？而一倚于法，天下皆重足而立。君子之惡其賊天下而殄人國脈者，正以其近于情理，易以惑人也。

　　以臟吏論，古今無道之世，人士相習(xí)于貪叨，而其得免于逮問者，蓋亦鮮矣。夫茍舍廉恥以縱朵頤，則白畫攫金而不見人，豈罪罟之所能禁乎？無道以止之于未淫，則察之愈密，誅之愈亟，夤緣附托行賄以祈免之涂愈開，賄不給而虐取于民者愈劇。究其抵法而無為矜宥者，一皆拙于交游、吝于薦賄、谿壑易厭之細(xì)人而已。以法懲貪，貪乃益滋，而上徒以召百官之怨讀，下益以甚窮民之朘削，法之不可恃也明矣。

　　以殺人論，人即不伏歐刀于市，亦未有樂于殺人者也；已論如法，而茍全于疏理之下，雖不死而生理亦無幾矣。若其忿懟發(fā)于睚眥，則當(dāng)揮拳操刃之下，惡氣薰心，固且自忘其死，抑豈暇念他日之抵法而知懲？若云死者舍冤，則天地之生，業(yè)已殺一人矣，而又殺一人以益之，奚補(bǔ)哉？且一人抵坐，而證佐之株連，寡妻孤子之流離于寺署者，凡幾也！

　　故貪吏伏法，殺人者死，法也。法立于畫一，而張弛之機(jī)，操于君與大臣之心。君子之道，所為迥異于申、韓之刻薄者，不欲求快于一時(shí)之心也。心茍快，而天地和平之氣已不足以存，俗吏惡知此哉？綜覈行，而上下相督、還相蔽也。炫明者瞀，炫聰者聾。唐室容保之福澤，宣宗君臣銷鑠之而無余，馬植實(shí)首導(dǎo)之?？量桃恍校?，天下粗定，而卒召吏民之叛以亡，固不如曏者之姑息，亂而可存也。

　　〖三〗

　　知人之難久矣，而抑有其可知者，君子持之以為衡，而失亦鮮矣。人之為不肖也，其貪惏賊害、淫溺憤亂、得之氣質(zhì)者，什不得一；類皆與不善者習(xí)，而隨之以流，因以氾濫而不可止。故君子之觀人于早也，持其所習(xí)者以為衡，視其師友，視其交游，視其習(xí)尚；未嘗無失，而失者終鮮。拔骍角于犁牛之中，非圣哲弗能也。

　　李德裕引白敏中入翰林，既為學(xué)士，遂乘武、宣改政之初，奪德裕之相，竭力排之，盡反其政，以陷德裕于貶死，而亂唐室。夫敏中之不可引而使在君側(cè)，豈待再計(jì)而決者哉？德裕之初引敏中也，以武宗聞白居易之名，欲召用之，居易老而德裕以敏中進(jìn)。然則知敏中者以居易，用敏中猶其用居易也。居易以文章小技，而為嬉游放蕩、征聲逐色之倡，當(dāng)時(shí)則裴中立悅其浮華而樂與之嬉；至宋，則蘇氏之徒喜其縱逸于閑撿之外而推尚之；居易之名，遂喧騰于天下后世。乃覈其人，則元稹之死友也。稹聞謫九江而垂死驚坐，胡為其然哉？以蕩閑踰撿相暱于聲色，而為輕浮俗艷之詞以蠱人于淫縱。當(dāng)其時(shí)如杜牧者，已深惡而欲按以法矣。稹鬻身奄宦，排抑正人，以使河北終叛，而為唐之戎首；居易護(hù)為死黨，不得，則托于醉吟以泄其青衫之淚。敏中為其從弟，與居與游，因之而受君相之知，夢寢之所席而安者居易耳。若此而欲引為同心，以匡君而衛(wèi)社稷，所謂放虎自衛(wèi)者也，而德裕胡弗之知也！

　　使武宗欲用居易之日，正色而對曰：此浮薄儇巧之小人，耽酒嗜色，以淫詞壞風(fēng)教者，陛下惡用此為？則國是定矣。李沆、劉健之所以允為大臣也。而德裕不能，其尚有兩端之私與？不然，則己習(xí)未端，心無定衡之可持而易以亂也。先儒謂蘇軾得用，引秦觀之徒以居要地，其害更甚于王安石，唯其習(xí)尚之淫也。舍是而欲鑒別人才，以靖國家、培善類，未有能免于咎者也。

　　〖四〗

　　周墀為相，韋澳謂之曰：“愿相公無權(quán)?！眰账寡?！所以懲李相、朱崖之禍，而嘆宣宗之不可與有為也。宰相無權(quán)，則天下無綱，天下無綱而不亂者，未之或有。權(quán)者，天子之大用也。而提權(quán)以為天下重輕，則唯慎于論相而進(jìn)退之。相得其人，則宰相之權(quán)，即天子之權(quán)，挈大綱以振天下，易矣。宰相無權(quán)，人才不繇以進(jìn)，國事不適為主，奚用宰相哉？奉行條例，畫敕以行，莫違其式而已。宰相以條例行之部寺，部寺以條例行之鎮(zhèn)道，鎮(zhèn)道以條例行之郡邑，郡邑以條例行之編氓，茍且涂飾以應(yīng)條例，而封疆之安危，群有司之賢不肖，百姓之生死利病，交相委也，抑互相容以讎其奸也。于是兵窳于邊，政弛于廷，奸匿于側(cè)，民困于野，莫任其咎，咎亦弗及焉。宰相不得以治百官，百官不得以治其屬，民之愁苦者無與伸，驕悖者無與禁，而天子方自以為聰明，徧察細(xì)大，咸受成焉，夫天子亦惡能及此哉？摘語言文字之失，按故事從違之跡而已矣。不則寄耳目于宵小，以摘發(fā)杯酒尺帛之愆而已矣。天下惡能不亂哉！

　　上攬權(quán)則下避權(quán)，而權(quán)歸于宵小。天子為宵小行喜怒，而臣民率無以自容。其后令狐绹用一刺史，而宣宗曰：“宰相可謂有權(quán)。”其奪天下之權(quán)，使散寄而無歸，固不可與有為也。韋澳見之審矣。無權(quán)則焉用相哉？弗問賢不肖也，但可奉行條例，皆可相也，其視府史胥徒也，又奚以異？周墀又何用相為？生斯世也，遇斯主也，不能褰裳以去，而猶貪白麻之榮，墀亦不可謂有恥矣。

　　〖五〗

　　德、宣二宗，皆懷疑以御下者也，而有異，故其致禍亦有殊焉。德宗疑其大而略其小，故于安危大計(jì)，不信忠諒之言，奸邪得乘之，而亂遂起；然略于細(xì)小之過，忘人于偶然之失，則人尚得以自容。于盧杞之奸傾聽之，于陸贄之忠亦傾聽之，故其臣無涂飾耳目、坐釀禍原之習(xí)，其敗亂終可拯也。宣宗則恃機(jī)警之耳目，聞一言而即挾為成心，見一動而即生其轉(zhuǎn)念，賢與奸俱岌岌不能自保，唯蔽以所不見不聞，而上蠹國、下殃民，徼幸免于譏誅，則無所復(fù)忌。雖有若陸贄之忠者在其左右，一節(jié)稍疏，群疑交起，莫敢自獻(xiàn)其悃忱。其以召亂也緩，而一敗則不可復(fù)救矣。

　　馬植之貶，以服中涓之帶也；蕭鄴之命相，旨已宣而中止，以王歸長之覆奏也；崔慎繇之罷，以微露建儲之請也；李燧之鎮(zhèn)嶺南，旌節(jié)及門而返，以蕭仿之一言也；李遠(yuǎn)之不用，以長日碁局之一詩也。李行言以樵夫片語而典州，李君奭以佛祠數(shù)老而遽擢。舉進(jìn)退刑賞之大權(quán)，唯視人罄欬笑語、流目舉踵之閑，而好惡旋移，是非交亂。荊棘生于方寸，忮害集于俄頃。自非白敏中、令狐绹之戀寵喜榮，誰敢以身試其喜怒而為之用乎？天下師師，交相飾以避過，則朝廷列土偶之衣冠，州郡恣穿窬之長吏，養(yǎng)奸匿慝，窮民其奚恃以存哉？嗚呼！懷疑以察纖芥之短長，上下離心而國不亡者，未之有也。其待懿宗而禍?zhǔn)及l(fā)，猶幸也，又惡足以比德宗哉？

　　雷，至動也；火，至明也。以灼灼之明，為非常之動，其象為豐。“豐其蔀，日中見斗。”以星之明亂日之明，則窺其戶而無人。易之垂訓(xùn)顯矣哉！

　　〖六〗

　　古今之亡國者，有二軌焉，奸臣篡之，夷狄奪之也。而禍各有所自生。夷狄之奪，晉、宋是已。君昏、將懦、兵弱而無紀(jì)，則民雖帖然圖安，乃至忠憤思起為之效命，而外逼已危，不能支也。奸臣之篡，則不能猝起而遽攘之也，必編民積怨，盜賊繁興，而后奸臣挾平寇之功，以鉗服天下而奉己為主，漢、唐是也。張角起而漢裂，黃巢起而唐傾。而漢則有公孫舉、張嬰以先之，唐則有雞山妖賊、浙東裘甫以先之。一動而戢，再動而囂，三動而如火之燎原，不可撲矣。

　　唐之立國，至宣宗二百余年，天下之亂屢矣，而民無有起而為盜者。大中六年，雞山賊乃掠蓬、果、三川，言辭悖慢，民心之離，于是始矣。崔鉉之言曰：“此皆陛下赤子，迫于饑寒?！碑?dāng)是時(shí)也，外無吐蕃、回紇之侵陵，內(nèi)無河北、淮蔡、澤潞之叛亂，民無供億軍儲、括兵遠(yuǎn)戍之苦，宣宗抑無宮室游觀、縱欲斂怨之失，天下亦無水旱螽螟、千里赤地之災(zāi)，則問民之何以迫于饑寒而遽走險(xiǎn)以自求斬艾乎？然則所以致之者，非有司之虐害而誰耶？李行言、李君奭以得民而優(yōu)擢，宜足以風(fēng)厲廉隅而坊止貪濁矣，然而固不能也。君愈疑，臣愈詐，治象愈飾，奸蔽愈滋，小節(jié)愈嚴(yán)，大貪愈縱，天子以綜覈御大臣，大臣以綜覈御有司，有司以綜覈御百姓，而弄法飾非者驕以玩，樸愿自保者罹于兇，民安得不饑寒而攘臂以起哉！

　　小說載宣宗之政，瑯瑯乎其言之，皆治象也，溫公亟取之登之于策，若有余美焉。自知治者觀之，則皆亡國之符也。小昭而大聾，官欺而民敝，智攫而愚危，含怨不能言，而蹶興不可制。一寇初起，翦滅之，一寇踵起，又翦滅之，至再至三而不可勝滅，亂人轉(zhuǎn)徙于四方，消歸無地，雖微懿宗之淫昏，天下波搖而必不能定。宣宗役耳目，懷戈矛，入黠吏之囮，驅(qū)民以凍餒，其已久矣。至是而唐立國之元?dú)庖驯M，人垂死而六脈齊張，此其候矣。

　　〖七〗

　　韋澳者，以藏身自固為道者也，異于貪進(jìn)病國、徼幸危身之鄙夫遠(yuǎn)矣，而不足以謀國。宣宗屏左右與商處置宦官之法，而澳曰：“與外廷議之，恐有太和之變，不若擇其中有識者與之謀?！贝似錇樾g(shù)也甚陋，澳之識豈不足以知此之非策，而云爾者，不敢身任其事以自全而已矣。

　　太和之變，所以主辱而臣死者，李訓(xùn)、鄭注本無藉小人，舒元輿、賈皆貪庸為朝野所側(cè)目，與宦官以機(jī)械相傾而不勝，其宜也，而豈宦官之終不可受治于外廷哉？舍外廷而以宦官治宦官，程元振嘗誅李輔國矣，王守澄嘗誅陳弘志矣，是以毒攻毒之說，前毒去而后毒更烈也。蓋宦官之亂國而脅君也，與外廷之小人異。小人誅則其黨亦離，能誅小人者，即不必為君子，而亦懲小人之禍以反其為者也。若宦官則自為一類，而與外廷爭盈虛衰王之?dāng)?shù)，其自為黨也，一而已矣。勿論進(jìn)而與謀，謀之必泄，祗以成乎禍亂；即令抒心盡力為我驅(qū)除，而誅彼者即欲行彼之事，天子恃之，外廷拱手而聽之，后起之禍，倍溢于前，又將何所藉以芟夷之哉？故曰其術(shù)陋矣。

　　夫天子而果欲斷以行法，誅不順之奄孽，正綱維以自振也，豈患無其術(shù)哉？外廷非盡無人也，即如李文饒者，優(yōu)游諷議而解諸道監(jiān)軍之兵柄，則使制此刑余也，優(yōu)有余裕，而摧抑之以向于死。充位之大臣，則為白敏中、為令狐绹、懷祿固寵之鄙夫，既陰結(jié)內(nèi)援，而不敢任誅鋤之事；使其任之，又舒元輿、王涯、賈之續(xù)耳。蓋其炫小明而矜小斷，以纖芥之嫌疑，為轉(zhuǎn)眄之刑賞。其以為慎名器者，匹夫之吝也；其以為察吏治者，老婦之聰也。佞人亟進(jìn)而端士離心，故僅一守正之韋澳，而唯計(jì)全身于事外。如使推誠待下，拔功業(yè)已著、才望可委之大臣，修法紀(jì)以飭中外。乃下明詔，申太宗之禁制，廢中尉之官；以神策之軍授司馬，革樞密之職；以機(jī)要之務(wù)歸中書，奪其所本無，而授以埽除之常職。是天子大臣所可昭昭然揭日月以行者，廷臣莫敢異議，百姓莫不欣悅，藩鎮(zhèn)莫不欽仰，一二懷奸之奄豎，何所挾以相抗？亦奚用屏人私語，若大敵之對壘，力不能支，思乘瑕而攻劫之乎！

　　或曰：習(xí)已成，則其黨已固；奪之遽，則其怨必深；環(huán)左右者，皆其徒也，伏弒械以求逞，宣宗所重慮者，未為過也。夫惡，唯隱而益深，故孔子成春秋而亂賊懼，發(fā)其所匿而正名之，則惡泄而不能再興矣。夫憲宗、敬宗之不保其軀命，豈嘗斥而奪之使激而成之乎？憲宗之弒，陳弘志雖伏辜而未正其惡；敬宗之弒，劉克明雖授首而未誅其黨；內(nèi)外交相匿，而后伏莽之戎有所怙以相脅。宣宗于此，正告中外，詰先君之賊，申污潴之討，宣發(fā)其惡，顯然于天下之耳目，則使有“今將”之心，抑知其無所匿藏而逃不赦之辟，又孰敢睥睨君父以逞其狂圖哉？太和君臣唯不知此，是以伏兵殿幄，反受大逆之名，三相駢死于獨(dú)柳，非外廷與謀而事機(jī)必?cái)∫?。乃宣宗之為君也，以非次為宦官所扳立，反以貽怨于社稷之臣，故懷私恩、忍重辱，隱而不能發(fā)露耳。是以韋澳遷延自免，而不能為之謀，知其荏苒者之有所系也。

　　〖八〗

　　國無可用之人則必亡。國之無人，非但其君不欲用之，抑欲用之而固無人也。錚錚表見者，非迂不適用，則小有才而不足任大，如是者不得謂之有人。夫其時(shí)，豈天地之吝于生才以亡人之國乎？秉道行義、德足以回天者，閑世而一出，亦安能必其有？或賢智之士，宅心無邪，而樂為君用，則亦足以匡亂救亡，功成事定，而可卓然為命世之英，此則存乎風(fēng)尚之所移耳。故國之無人，惟賢智之士不為國用，恬然退處以為高，以倡天下，置君父于罔恤，于是乎國乃終以無人。

　　夫一二賢智之士不為國用，而無損于當(dāng)世，似未足以空人之國，使君父也。乃唯賢智之士，立身無瑕，為謀多藏，天下且屬望之，而以不為國用為道，其究也，置其身于是非休咎之外，天下具服其卓識，而推以為高；于是知有其身以求免于履兇蹈危者，皆慕其風(fēng)，以為藏身之固，則宗社安危生死一付之迂愚巧黠之人；而自好者智止于自全，賢止于不辱，志不廣，學(xué)不博，氣不昌，乃使數(shù)十年內(nèi)，盡士類皆成乎痿痹泮渙之習(xí)；自非懷祿徼幸、依附亂賊而不慚者，皆不可與有言、不可與有為之人也。于是乎天下果于無人。而狐貍畫嗥，沐猴衣錦，尚誰與治之哉？

　　宣宗之世，上方津津然自以為治也。而韋澳謂其甥柳玭曰：“爾知時(shí)事浸不佳乎？皆吾曹貪名位所致耳。”是其為言，夫非賢智者之言乎？于是上欲以澳判戶部，且將相之，而浩然乞出鎮(zhèn)以引去。蓋澳之不為唐用，非一日矣，周墀入相，問以所可為，則曰：“愿相公無權(quán)?！毙谄寥苏Z以將除宦官，則曰：“外廷不可與謀?！逼湟晣抑蝸y，如越人之肥瘠，而以自保其身者，始終一術(shù)也。蓋于時(shí)賢智之士，周覽而俯計(jì)焉，擇術(shù)以自處焉，視朝廷如燎原之火，不可向邇，非令狐绹之流、容容以徼厚福者，無不戒心于謀國矣。此習(xí)一倡，故唯張道古、孟昭圖之愚忠以自危，魏暮、馬植之名高而實(shí)詘，姑試其身于險(xiǎn)而罔濟(jì)；其不爾者，率以全身遠(yuǎn)害為風(fēng)軌。故鄭遨、司空圖營林泉以自逸；而梁震、孫光憲、羅隱、周庠、韋莊之流，寄身偏霸以謀安。其于憂世愛君之道，夢寐不及而談笑不涉，天下惡得有人哉？

　　宣宗之世，唐事猶可為也，而何以人心之遽爾也？宣宗甫踐阼，而功著封疆、謀匡宮府之李文饒，貶死于萬里之外；其所進(jìn)而與圖政者，又于一言一笑一衣一履之閑，苛責(zé)其應(yīng)違；士即忘身以殉國，亦何樂乎受不令之名以褫辱哉？人君一念之煩苛，而四海之心瓦解，則求如李長源、陸敬輿履艱危、受讒謗以自靖者，必不可得。非唯不得，賢智之士，固且以為戒也，不亡何待焉！

　　〖九〗

　　安、史作逆以后，河北亂、淄青亂、朔方亂、汴宋亂、山南亂、涇原亂、淮西亂、河?xùn)|亂、澤潞亂，而唐終不傾者，東南為之根本也。唐立國于西北，而植根本于東南，第五琦、劉晏、韓滉，皆藉是以紓天子之憂，以撫西北之士馬而定其傾。東南之民，自六代以來，習(xí)尚柔和，而人能勸于耕織，勤儉足以自給而給公，故不輕萌猖狂之志。永王璘、劉展一妄動而即平，無與助之者也。劉展既誅，席安已久，竭力以供西北而不敢告勞。至于宣宗之季年而后亂作。大中九年，浙東軍亂，逐李訥，越三年而嶺南亂矣，湖南逐韓悰矣，江西逐鄭憲矣，宣州逐鄭薰矣，不謀而合，并起于一時(shí)。其稱亂者，皆游惰之兵，非兩河健戰(zhàn)之雄；所逐者皆觀察使，奉朝命以牧軍民，非割據(jù)擅命之雄，倚牙兵以自立，倡偏裨以犯上，非所據(jù)而人思奪之者也。蓋于是而唐之所以致此者可知矣。在昔之日，軍興旁午，供億繁難而不叛；大中之世，四海粗安，賦役有經(jīng)而速反；豈宣宗之刑民而無醉飽者使然哉？觀察使慢上殘下，迫民于死地，民乃視之如仇讎，不問而知李訥輩之自取之也。

　　雖然，又豈非宣宗之縱蟊賊以害良稼哉？觀乎張潛之言曰：“藩府財(cái)賦，所出有常，茍非賦斂過差及減削衣糧，則羨余奏于代移之際者，何從而致？”蓋進(jìn)奉者，兵民之所繇困，而即其所繇叛也。及懿宗之初，始禁州縣稅外科率。而薛調(diào)上言：“所在群盜，半是逃戶?！惫受妬y方興，民亦相尋而為盜。裘甫之聚眾，旬日而得三萬，皆當(dāng)年畫耕夜織、供縣官之箕斂者也。貨積于上而怨流于下，民之瓦解，非一日矣。王仙芝、黃巢一呼，而天下鼎沸，有司之?dāng)∪藝遥灰芽岷酰?br />
　　夫宣宗之于吏治，亦勤用其心矣，徒厚疑其臣，而教貪自己。令狐绹父子黷貨于上，省寺相師而流及郡縣，涂飾耳目者愈密，破法以殃民也愈無所忌。唐之亡，宣宗亡之，豈待狡童繼起，始沈溺而莫挽哉？于是藩鎮(zhèn)之禍，且將息矣，河北諸帥皆庸豎爾，是弗難羈靮馭者，彼昏不知，惴惴然防之，而視東南為噬膚不知痛、瀝血不知號之圈豚池鶩也?！叭四W于山，而躓于垤”，豈不信夫？民者，兵之命也；安者，危之府也；察者，昏之積也；弱者，疆之徒也。可不慎哉！可不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