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差內(nèi)傳第五

　　十一年，夫差北伐齊。齊使大夫高氏謝吳師，曰："齊孤立于國，倉庫空虛，民人離散。齊以吳為強(qiáng)輔，今未往告急而吳見伐，請(qǐng)伏國人于郊，不敢陳戰(zhàn)爭之辭，惟吳哀齊之不濫也。"吳師即還。

　　十二年，夫差復(fù)北伐齊。越王聞之，率眾以朝于吳，而以重寶厚獻(xiàn)太宰嚭。嚭喜，受越之賂，愛信越殊甚，日夜為言于吳王，王信用嚭之計(jì)。伍胥大懼，曰："是棄吾也。"乃進(jìn)諫曰："越在，心腹之病。不前除其疾，今信浮辭偽詐而貪齊，破齊譬由磐石之田，無立其苗也。愿王釋齊而前越，不然悔之無及。"吳王不聽，使子胥使于齊，通期戰(zhàn)之會(huì)。子胥謂其子曰："我數(shù)諫王，王不我用，今見吳之亡矣。汝與吾俱亡，亡無為也。"乃屬其子于齊鮑氏而還。

　　太宰嚭既與子胥有隙，因讒之曰："子胥為強(qiáng)暴力諫，愿王少厚焉，"王曰："寡人知之。"未興師，會(huì)魯使子貢聘于吳。

　　十三年，齊大夫陳成恒欲弒簡公，陰憚高、國、鮑、晏，故前興兵伐魯。魯君憂之，孔子患之，召門人而謂之曰："諸侯有相伐者，丘常恥之。夫魯，父母之國也，丘墓在焉。今齊將伐之，子無意一出耶？

　　"子路辭出，孔子止之；子張、子石請(qǐng)行，孔子弗許；子貢辭出，孔子遣之。

　　子貢北之齊，見成恒，因謂曰："夫魯者，難伐之國，而君伐，過矣。"成而曰："魯何難伐也？"

　　子貢曰："其城薄以卑，其池狹以淺，其君愚而不仁，大臣無用，士惡甲兵，不可與戰(zhàn)。君不若伐吳。夫吳，城厚而崇，池廣以深，甲堅(jiān)士選，器飽弩勁，又使明大夫守之，此易邦也。"

　　成之忿然作色，曰："子之所難，人之所易；子之所易，人之所難，而以教，，何也？"

　　子貢曰："臣聞君三封而三不成者，大臣有所不聽者也。今君又欲破魯以廣齊，隳魯以自尊，而君功不與焉。是君上驕下恣群臣，而求以成大事，難矣。且夫上驕則犯，臣驕則爭，此君上于王有遽，而下與大臣交爭。如此則君立于齊危于累卵。故曰不如伐吳。且吳王剛猛而毅，能行其令，百姓習(xí)于戰(zhàn)守，明于法禁，齊遇為擒必矣。今君悉四境之中，出大臣以環(huán)之，人民外死，大臣內(nèi)空，是君上無強(qiáng)敵之臣，下無黔首之士，孤主制齊者，君也。"

　　陳恒曰："善！雖然吾兵已在魯之城下矣。吾去之吳，大臣將有疑我之心，為之奈何？"

　　子貢曰："君按兵無伐，請(qǐng)為君南見吳王，請(qǐng)之救魯而伐齊，君因以兵迎之。"陳恒許諾。

　　子貢南見吳王，謂吳王曰："臣聞之，王者不絕世，而霸者無強(qiáng)敵，千鈞之重，加銖而移。今萬乘之齊，而私千乘之魯，而與吳爭強(qiáng)，臣竊為君恐焉。且夫救魯，顯名也；伐齊，大利也，義存亡魯，害暴齊而威強(qiáng)晉，則王不疑也。"

　　吳王曰："善。雖然，吾嘗與越戰(zhàn)，棲之會(huì)稽，入臣于吳，不即誅之，三年使歸。夫越君，賢主，苦身勞力，夜以接日，內(nèi)飾其政，外事諸侯，必將有報(bào)我之心。子待我伐越而聽子。"

　　子貢曰："不可。夫越之強(qiáng)不過于魯，吳之強(qiáng)不過于齊，主以伐越而不聽臣，齊亦已私魯矣。且畏小越而惡強(qiáng)齊，不勇也；見小利而忘大害，不智也。臣聞仁人不因居，以廣其德；智者不棄時(shí)，以舉其功；王者不絕世，以立其義。且夫畏越如此，臣誠東見越王，使出師以從下吏。"吳王大悅。

　　子貢東見越王，王聞之，除道郊迎，身御至舍。問曰："此僻狹之國，蠻夷之民，大夫何索然若不辱乃至于此？"

　　子貢曰："君處故來。"

　　越王勾踐再拜稽首曰："孤聞禍與福為鄰，今大夫之吊，孤之福矣。孤敢不問其說。"

　　子貢曰："臣今者見吳王，告以救魯而伐齊，其心畏越。且夫無報(bào)人之志而使人疑之，拙也；有報(bào)人之意而使人知之，殆也；事未發(fā)而聞之者，危也。三者，舉事之大忌也。"

　　越王再拜曰："孤少失前人，內(nèi)不自量與吳人戰(zhàn)，軍敗身辱，遁逃上棲會(huì)稽，下守海濱，唯魚鱉見矣。今大夫辱吊而身見之，又發(fā)玉聲以教孤，孤賴天之賜也，敢不承教？"

　　子貢曰："臣聞："明主任人，不失其能，直士舉賢，不容于世。"故臨財(cái)分利則使仁，涉患犯難則使勇，用智圖國則使賢，正天下定諸侯則使圣。兵強(qiáng)而不能行其威勢(shì)，在上位而不能施其政令于下者，其君幾乎難矣！臣竊自擇可與成功而至王者，惟幾乎？今吳王有伐齊晉之志，君無愛重器以喜其心，無惡卑辭以盡其禮。而伐齊，齊必戰(zhàn)，不勝，君之福也；彼戰(zhàn)而勝，必以其兵臨晉。騎士銳兵弊乎齊，重寶、車騎、羽毛盡乎晉，則君制其余矣。"

　　越王再拜，曰："昔者吳王分其民之眾以殘吾國，殺敗吾民，鄙吾百姓，夷吾宗廟，國為墟棘，身為魚鱉。孤之怨吳，深于骨髓，而孤之事吳，如子之畏父，弟之敬兄。此孤之死言也。今大夫有賜，故孤敢以報(bào)情。孤身不安重席，口不嘗厚味，目不視美色，耳不聽雅音，既已三年矣；焦唇干舌，苦身勞力，上事群臣，下養(yǎng)百姓；愿一與吳交戰(zhàn)于天下平原之野。正身臂而奮吳越之士，繼踵連死，肝腦涂地者，孤之愿也。思之三年，不可得也，今內(nèi)量吾國不足以傷吳，外事諸侯而不能也。愿空國，棄群臣，變?nèi)菝?，易姓名，?zhí)箕帚，養(yǎng)牛馬以事之。孤雖知要領(lǐng)不屬，手足異處，四支布陳，為鄉(xiāng)邑笑，孤之意出焉。今大夫有賜，存亡國，舉死人，孤賴天賜，敢不待令乎？"

　　子貢曰："夫吳王為人，貪功名而不知利害。"越王慥然避位。

　　子貢曰："臣觀吳王為數(shù)戰(zhàn)伐，士卒不恩，大臣內(nèi)引，讒人益眾。夫子胥為人精誠中廉，外明而知時(shí)，不以身死隱君之過。正言以忠君，直行以為國，其身死而不聽，太宰嚭為人智而愚，強(qiáng)而弱，巧言利辭以內(nèi)其身，善為詭詐以事其君，知其前而不知其后，順君之過以安其私，是殘國傷君之佞臣也。"越王大悅。

　　子貢去，越王送之金百鎰，寶劍一，良馬二。子貢不受。

　　至吳，謂吳王曰："臣以下吏之言告於越王，越王大恐，曰："昔者孤身不幸，少失前人。內(nèi)不自量，抵罪于吳，軍敗身辱，逋逃出走，棲于會(huì)稽，國為墟莽，身為魚鱉。賴大王之賜，使得奉俎豆，修祭祀，死且不敢忘，何謀之敢？"其志甚恐，將使使者來謝于王。"

　　子貢館五日，越使果來，曰：東海役臣勾踐之使者臣種敢修下吏，少聞?dòng)谧笥遥何艄虏恍?，少失前人，?nèi)不自量，抵罪上國，軍敗身辱，逋逃會(huì)稽，賴王賜，得奉祭祀，死且不忘。今竊聞大王興大義，誅強(qiáng)救弱，困暴齊而撫周室，故使賤臣以奉前王所藏甲二十領(lǐng)，屈盧之矛，步光之劍，以賀軍吏。若將遂大義，弊邑雖小，請(qǐng)悉四方之內(nèi)士卒三千人，以從下吏，請(qǐng)躬被堅(jiān)執(zhí)銳，以前受矢石，君臣死無所恨矣。"

　　吳王大悅。乃召子貢曰："越使果來，請(qǐng)出士卒三千，其君從之，與寡人伐齊?？珊?？"

　　子貢曰："不可。夫空人之國，悉人之眾，又從其君，不仁也。受幣，許其師，辭其君即可。"吳王許諾。

　　子貢去晉，見定公曰："臣聞慮不預(yù)定，不可以應(yīng)卒；兵不預(yù)辦，不可以勝敵。今吳齊將戰(zhàn)，戰(zhàn)而不勝，越亂之必矣；與戰(zhàn)而勝，必以其兵臨晉，君為之奈何？"定公曰："何以待之？"子貢曰："修兵伏卒以待之。"晉君許之。

　　子貢返魯，吳王果興九郡之兵，將與齊戰(zhàn)。道出胥門，因過姑胥之臺(tái)，忽晝假寐于姑胥之臺(tái)而得夢(mèng)。及寤而起，其心恬然悵焉。乃命太宰嚭告曰："寡人晝臥有夢(mèng)，覺而恬然悵焉。請(qǐng)占之，得無所憂哉？夢(mèng)入章明宮，見兩鬲蒸而不炊；兩黑犬嗥以南，嗥以北；兩鋘殖吾宮墻；流水湯湯，越吾宮堂；后房鼓震篋篋有鍜工；前園橫生梧桐。子為寡人占之。"

　　太宰嚭曰："美哉！王之興師伐齊也。臣聞：章者，德鏘鏘也；明者，破敵聲聞，功朗明也。兩鬲蒸而不炊者，大王圣德，氣有余也。兩黑犬嗥以南、嗥以北者，四夷已服，朝諸侯也。兩鋘殖宮墻者，農(nóng)夫就成，田夫耕也。湯湯越宮堂者，鄰國貢獻(xiàn)，財(cái)有余也。后房篋篋鼓震有鍜工者，宮女悅樂，琴瑟和也。前園橫生梧桐者，樂府鼓聲也。

　　吳王大悅，而其心不已，召王孫駱問曰："寡人忽晝夢(mèng)，為予陳之。"

　　王孫駱曰："臣鄙淺于道，不能博大，今王所夢(mèng)，臣不能占。其有所知者，東掖門亭長長城公弟公孫圣。圣為人少而好游，長而好學(xué)，多見博觀，知鬼神之情狀。愿王問之。"

　　王乃遣王孫駱往請(qǐng)公孫圣，曰："吳王晝臥姑胥之臺(tái)，忽然感夢(mèng)，覺而悵然，使子占之，急詣姑胥之臺(tái)。"

　　公孫圣伏地而泣，有項(xiàng)而起。其妻從旁謂圣曰："子何性鄙！希睹人主，卒得急召，涕泣如雨。"

　　公孫圣仰天嘆曰："悲哉！非子所知也。今日壬午，時(shí)加南方，命屬上天，不得逃亡。非但自哀，誠傷吳王。"

　　妻曰："子以道自達(dá)于主，有道當(dāng)行，上以諫王，下以約身。今聞急召，憂惑潰亂，非賢人所宜。"

　　公孫圣曰："愚哉！女子之言也。吾受道十年，隱身避害，欲紹壽命，不意卒得急召，中世自棄，故悲與子相離耳。"遂去，詣姑胥臺(tái)。

　　吳王曰："寡人將北伐齊魯，道出胥門，過姑胥之臺(tái)，忽然晝夢(mèng)，子為占之，其言吉兇。"

　　公孫圣曰："臣不言，身名全，言之必死百段于王前。然忠臣不顧其軀。"乃仰天嘆曰："臣聞好船者必溺，好戰(zhàn)者必亡，臣好直言，不顧于命。愿王圖之。臣聞：章者，戰(zhàn)不勝，敗走傽偟也。明者，去昭昭，就冥冥也。入門見鬲蒸而不炊者，大王不得火食也。兩黑犬嗥以南、嗥以北者，黑者，陰也，北者，匿也。兩鋘殖宮墻者，越軍入?yún)菄プ趶R，掘社稷也。流水湯湯越宮堂者，宮空虛也。后房鼓震篋篋者，坐太息也。前園橫生梧桐者，梧桐心空不為用器，但為盲僮，與死人俱葬也。愿大王按兵修德，無伐于齊，則可銷也。遣下吏太宰嚭、王孫駱解冠幘，肉袒徒跣，稽首謝于勾踐，國可安存也，身可不死矣。"

　　吳王聞之，索然作怒，乃曰："吾天之所生，神之所使。"顧力士石番，以鐵錘擊殺之。圣乃仰頭向天而言曰："吁嗟！天知吾之冤乎？忠而獲罪，身死無辜以葬。我以為直者，不如相隨為柱，提我至深山，后世相屬為聲響。"于是吳三乃使門人提之蒸丘，"豺狼食汝肉，野火燒汝骨，東風(fēng)數(shù)至，飛揚(yáng)汝骸骨，肉縻爛，何能為聲響哉？"太宰嚭趨進(jìn)曰："賀大王喜，災(zāi)已滅矣，因舉行觴，兵可以行。"

　　吳王乃使太宰嚭為右校司馬，王孫駱為左校，及從勾踐之師伐齊。伍子胥聞之，諫曰："臣聞興十萬之眾，奉師千里，百姓之費(fèi)，國家之出，日數(shù)千金。不念士民之死，而爭一日之勝，臣以為危國亡身之甚。且與賊居不知其禍，外復(fù)求怨，徼幸他國，猶治救瘑疥而棄心腹之疾，發(fā)當(dāng)死矣。瘑疥，皮膚之疾，不足患也。今齊陵遲千里之外，更歷楚趙之界，齊為疾其疥耳；越之為病，乃心腹也。不發(fā)則傷，動(dòng)則有死。愿大王定越而后圖齊。臣之言決矣，敢不盡忠！臣今年老，耳目不聰，以狂惑之心，無能益國。竊觀金匱第八，其可傷也。"吳王曰："何謂也？"子胥曰："今年七月，辛亥平旦，大王以首事。辛，歲位也，亥，陰前之辰也。合壬子歲前合也，利以行武，武決勝矣。然德在合斗擊丑。丑，辛之本也。大吉為白虎而臨辛，功曹為太常所臨亥，大吉得辛為九丑，又與白虎并重。有人若以此首事，前雖小勝，后必大敗。天地行殃，禍不久矣。"

　　吳王不聽，遂九月使太宰嚭伐齊。軍臨北郊，吳王謂嚭曰："行矣！無忘有功，無赦有罪，愛民養(yǎng)士，視如赤子；與智者謀，與仁者友。"太宰嚭受命，遂行。

　　吳王召大夫被離問曰："汝常與子胥同心合志，并慮一謀，寡人興師伐齊，子胥獨(dú)何言焉？"被離曰："子胥欲盡誠于前王，自謂老狂，耳目不聰，不知當(dāng)世之所行，無益吳國。"

　　王遂伐齊，齊與吳戰(zhàn)于艾陵之上，齊師敗績。吳王既勝，乃使行人成好于齊，曰："吳王聞齊有沒水之慮，帥軍來觀，而齊興師蒲草，吳不知所安，集設(shè)陣為備，不意頗傷齊師。愿結(jié)和親而去。"齊王曰："寡人處此北邊，無出境之謀。今吳乃濟(jì)江淮喻千里而來我壤土，戮我眾庶，賴上帝哀存，國猶不至顛隕。王今讓以和親，敢不如命？"吳齊遂盟而去。

　　吳王還，乃讓子胥曰："吾前王履德明，達(dá)于上帝。垂功用力為子西結(jié)強(qiáng)仇于楚。今前王譬若農(nóng)夫之艾殺四方蓬蒿，以立名于荊蠻，斯亦大夫之力。今大夫昏耄而不自安，生變起詐，怨惡而出，出則罪吾士眾，亂吾法度，欲以妖孽挫衄吾師；賴天降哀，齊師受服。寡人豈敢自歸其功，乃前王之遺德，神靈之祐福也。若子于吳則何力焉？"

　　伍子胥攘臂大怒，釋劍而對(duì)曰："昔吾前王有不庭之臣，以能遂疑計(jì)，不陷于大難。今王播棄所患，外不憂此孤僮之謀，非霸王之事。天所未棄，必趨其小喜，而近其大憂。王若覺寤，吳國世世存焉；若不覺寤，吳國之命斯促矣。員擒。員誠前死，掛吾目于門，以觀吳國之喪。"

　　吳王不聽，坐于殿上，獨(dú)見四人向庭相背而倚，王怪而視之。群臣問曰："王何所見？"王曰："吾見四人相背而倚，聞人言則四分走矣。"子胥曰："如王言，將失眾矣。"吳王怒曰："子言不祥！"子胥曰："非惟不祥，王亦亡矣。"

　　后五日，吳王復(fù)坐殿上，望見兩人相對(duì)，北向人殺南向人。王問群臣："見乎？"曰："無所見。"子胥曰："王何見？"王曰："前日所見四人，今日又見二人相對(duì)，北向人殺南向人。"子胥曰："臣聞，四人走，叛也；北向殺南向，臣?xì)⒕病?王不應(yīng)。

　　吳王置酒文臺(tái)之上，群臣悉在，太宰嚭執(zhí)政，越王侍坐，子胥在焉。王曰："寡人聞之，君不賤有功之臣，父不憎有力之子。今太宰嚭為寡人有功，吾將爵之上賞。越王慈仁忠信，以孝事于寡人，吾將復(fù)增其國，以還助伐之功。于眾大夫如何？"

　　群臣賀曰："大王躬行至德，虛心養(yǎng)士，群臣并進(jìn)，見難爭死；名號(hào)顯著，威震四海；有功蒙賞，亡國復(fù)存；霸功王事，咸被群臣。"

　　于是子胥據(jù)地垂涕，曰："於乎，哀哉！遭此默默，忠臣掩口，讒夫在側(cè)；政敗道壞，諂諛無極；邪說偽辭，以曲為直，舍讒攻忠，將滅吳國：宗廟既夷，社稷不食，城郭丘墟，殿生荊棘。"

　　吳王大怒，曰："老臣多詐，為吳妖孽。乃欲專權(quán)擅威，獨(dú)傾吾國。寡人以前王之故，未忍行法，今退自計(jì)，無沮吳謀。"

　　子胥曰："今臣不忠不信，不得為前王之臣。臣不敢愛身，恐吾國之亡矣。昔者桀殺關(guān)龍逢，紂殺王子比干，今大王誅臣，參于桀紂。大王勉之，臣請(qǐng)辭矣。"

　　子胥歸，謂被離曰："吾貫弓接矢于鄭楚之界，越渡江淮自致于斯。前王聽從吾計(jì)，破楚見凌之仇。欲報(bào)前王之恩而至于此。吾非自惜，禍將及汝。"被離曰："未諫不聽，自殺何益？何如亡乎？"子胥曰："亡，臣安往？"

　　吳王聞子胥之怨恨也，乃使人賜屬鏤之劍。子胥受劍，徒跣褰裳，下堂中庭，仰天呼怨曰："吾始為汝父忠臣立吳，設(shè)謀破楚，南服勁越，威加諸侯，有霸王之功。今汝不用吾言，反賜我劍。吾今日死，吳宮為墟，庭生蔓草，越人掘汝社稷。安忘我乎？昔前王不欲立汝，我以死爭之，卒得汝之愿，公子多怨于我。我徒有功于吳。今乃忘我定國之恩。反賜我死，豈不謬哉！"吳王聞之，大怒，曰："汝不忠信，為寡人使齊，托汝子于齊鮑氏，有我外之心。"急令自裁："孤不使汝得有所見。"子胥把劍仰天嘆曰："自我死后，后世必以我為忠，上配夏殷之世，亦得與龍逄、比干為友。"遂伏劍而死。

　　吳王乃取子胥尸，盛以鴟夷之器，投之于江中，言曰："胥汝一死之后，何能有知？"即斷其頭，置高樓上，謂之曰："日月炙汝肉，飄風(fēng)飄汝眼，炎光燒汝骨，魚鱉食汝肉。汝骨變形灰，有何所見？"乃棄其軀，投之江中。子胥因隨流揚(yáng)波，依潮來往，蕩激崩岸。

　　于是吳王謂被離曰："汝嘗與子胥論寡人之短。"乃髡被離而刑之。

　　王孫駱聞之，不朝，王召而問曰："子何非寡人而不朝乎？"駱曰："臣恐耳。"曰："子以我殺子胥為重乎？"駱曰："大王氣高，子胥位下，王誅之。臣命何異于子胥？臣以是恐也。"王曰："非聽宰嚭以殺子胥，胥圖寡人也。"駱曰："臣聞人君者，必有敢諫之臣，在上位者，必有敢言之交。夫子胥，先王之老臣也，不忠不信，不得為前王臣。"吳王中心悷然，悔殺子胥："豈非宰嚭之讒子胥？"而欲殺之。駱曰："不可。王若殺嚭，此為二子胥也。"于是不誅。

　　十四年，夫差既殺子胥，連年不熟，民多怨恨。吳王復(fù)伐齊。闕為闌溝于商魯之間，北屬蘄，西屬濟(jì)，欲與魯晉合攻于黃池之上?？秩撼紡?fù)諫，乃令國中曰："寡人伐齊，有敢諫者，死！"太子友知子胥忠而不用，太宰嚭佞而專政，欲切言之，恐罹尤也，乃以諷諫激于王。清旦，懷丸持彈從后園而來，衣夾履濡。王怪而問之，曰："子何為夾衣濡履，體如斯也？"太子友曰："適游后園，聞秋蜩之聲，往而觀之。夫秋蟬登高樹，飲清露，隨風(fēng)撝撓，長吟悲鳴，自以為安，不知螳螂超枝緣條，曳腰聳距而稷其形。夫螳螂翕心而進(jìn)，志在有利，不知黃雀盈綠林，徘徊枝陰，踙躍微進(jìn)，欲啄螳螂。夫黃雀但知伺螳螂之有味，不知臣挾彈危擲，蹭蹬飛丸而集其背。今臣但虛心志在黃雀，不知空陷其旁，闇忽陷中，陷于深井。臣故夾體濡履，幾為大王取笑。"王曰："天下之愚，莫過于斯：但貪前利，不睹后患。"太子曰："天下之愚，復(fù)有甚者。魯承周公之末，有孔子之教，守仁抱德，無欲于鄰國，而齊舉兵伐之，不愛民命，惟有所獲。夫齊徒舉而伐魯，不知吳悉境內(nèi)之士，盡府庫之財(cái)，暴師千里而攻之。夫吳徒知逾境征伐非吾之國，不知越王將選死士出三江之口入五湖之中，屠我吳國，滅我吳宮。天下之危，莫過于斯也！"吳王不聽太子之諫，遂北伐齊。

　　越王聞吳王伐齊，使范蠡、泄庸率師屯海通江，以絕吳路。敗太子友于始熊夷，通江淮轉(zhuǎn)襲吳，遂入?yún)菄?，燒姑胥臺(tái)，徙其大舟。

　　吳敗齊師于艾陵之上，還師臨晉，與定公爭長，未合，邊候。吳王夫差大懼，合諸侯謀曰："吾道遼遠(yuǎn)，無會(huì)，前進(jìn)，孰利？"王孫駱曰："不如前進(jìn)，則執(zhí)諸侯之柄，以求其志。請(qǐng)王屬士，以明其令，勸之以高位，辱之以不從。令各盡其死。"

　　夫差昏秣馬食士，服兵被甲，勒馬銜枚，出火于造，闇行而進(jìn)。吳師皆文犀長盾，扁諸之劍，方陣而行。中校之軍皆白裳、白髦、素甲、素羽之矰，望之若荼，王親秉銊，戴旗以陣而立。左軍皆赤裳、赤髦、丹甲、朱羽之矰，望之若火。右軍皆玄裳、玄輿、黑甲、烏羽之矰，望之如墨。帶甲三萬六千，雞鳴而定。陣去晉軍一里。天尚未明，王乃親鳴金鼓，三軍嘩吟，以振其旅，其聲動(dòng)天徙地。

　　晉大驚不出，反距堅(jiān)壘，乃令童褐請(qǐng)軍，曰："兩軍邊兵接好，日中無期。今大國越次而造弊邑之軍壘，敢請(qǐng)辭故？"吳王親對(duì)曰："天子有命，周室卑弱，約諸侯貢獻(xiàn)，莫入王府，上帝鬼神而不可以告。無姬姓之所振，懼遣使來告，冠蓋不絕于道。始周依負(fù)于晉，故忽于夷狄會(huì)晉，今反叛如斯，吾是以蒲服就君。不肯長弟，徒以爭強(qiáng)，孤進(jìn)不敢，去君不命長，為諸侯笑。孤之事君決在今日，不得事君命在今日矣！"敢煩使者往來，孤躬親聽命于藩籬之外。"童褐將還，吳王躡左足與褐決矣。

　　及報(bào)，與諸侯、大夫列坐于晉定公前。既以通命，乃告趙鞅曰："臣觀吳王之色，類有大憂，小則嬖妾、嫡子死，否則吳國有難；大則越人入，不得還也。其意有愁毒之憂，進(jìn)退輕難，不可與戰(zhàn)。主君宜許之以前，期無以爭行而危國也。然不可徒許，必明其信。"趙鞅許諾。入謁定公，曰："姬姓于周，吳為先老，可長，以盡國禮。"定公許諾。命童褐復(fù)命。

　　于是吳王愧晉之義，乃退幕而會(huì)。二國君臣并在，吳王稱公前晉侯次之，群臣畢盟。

　　吳既長晉而還，未逾于黃池，越聞吳王久留未歸，乃悉士眾將逾章山，濟(jì)三江，而欲伐之。

　　吳又恐齊、宋之為害，乃命王孫駱告勞于周，曰："昔楚不承供貢，辟遠(yuǎn)兄弟之國，吾前君闔閭不忍其惡，帶劍挺鈹與楚昭王相逐于中原。天舍其忠，楚師敗績。今齊不賢于楚，又不恭王命，以遠(yuǎn)辟兄弟之國，夫差不忍其惡，被甲帶劍，徑至艾陵，天福于吳，齊師還鋒而退。夫差豈敢自多其功，是文武之德所祐助。時(shí)歸吳不熟于歲，遂緣江溯淮開溝深水出于商魯之間，而歸告于天子執(zhí)事。"

　　周王答曰："伯父令子來乎盟國一人則依矣，余實(shí)嘉之。伯父若能輔余一人，則兼受永福，周室何憂焉？"乃賜弓弩王阼，以增號(hào)謚。

　　吳王還歸自池，息民散兵。

　　二十年，越王興師伐吳。吳與越戰(zhàn)于槜李，吳師大敗，軍散死者不可勝計(jì)。越追破吳，吳王困急，使王孫駱稽首請(qǐng)成，如越之來也。越王對(duì)曰："昔天以越賜吳，吳不受也；今天以吳賜越，其可逆乎！吾請(qǐng)獻(xiàn)勾甬東之地，吾與君為二君乎。"吳王曰："吾之在周，禮前王一飯。如越王不忘周室之義，而使為附邑，亦寡人之愿也。行人請(qǐng)成列國之義，惟君王有意焉。"大夫種曰："吳為無道，今幸擒之，愿王制其命。"越王曰："吾將殘汝社稷，夷汝宗廟。"吳王默然。請(qǐng)成，七反，越王不聽。

　　二十三年十月，越王復(fù)伐吳。吳國困不戰(zhàn)，士卒分散，城門不守，遂屠吳。

　　吳王率群臣遁去，晝馳夜走，三日三夕，達(dá)于秦余杭山，胸中愁憂，目視茫茫，行步猖狂，腹餒口饑，顧得生稻而食之，伏地而飲水。顧左右曰："此何名也？"對(duì)曰："是生稻也。"吳王曰："是公孫圣所言不得火食、走傽偟也。"王孫駱曰："飽食而去，前有胥山，西阪中可以匿止。"

　　王行有頃，因得生瓜已熟，吳王掇而食之。謂左右曰："何冬而生瓜，近道人不食何也？"左右曰："謂糞種之物，人不食也。"吳王曰："何謂糞種？"左右曰："盛夏之時(shí)，人食生瓜，起居道傍，子復(fù)生秋霜，惡之，故不食。"吳王嘆曰："子胥所謂旦食者也。"

　　謂太宰嚭曰："吾戮公孫圣投胥山之巔，吾以畏責(zé)天下之慚，吾足不能進(jìn)，心不能往。"太宰嚭曰："死與生，敗與成，故有避乎？"王曰："然曾無所知乎？子試前呼之。圣在，當(dāng)即有應(yīng)。"吳王止秦余杭山，呼曰："公孫圣！"三反呼圣，從山中應(yīng)曰："公孫圣。"三呼三應(yīng)。吳王仰天呼曰："寡人豈可返乎？寡人世世得圣也。"

　　須臾，越兵至，三圍吳。范蠡在中行，左手提鼓，右手操袍而鼓之。

　　吳王書其矢而射種、蠡之軍，辭曰："吾聞狡兔以死，良犬就烹，敵國如滅，謀臣必亡。今吳病矣，大夫何慮乎？"

　　大夫種、相國蠡急而攻。大夫種書矢射之曰："上天蒼蒼，若存若亡。越君勾踐下臣種敢言之：昔天以越賜吳，吳不肯受，是天所反。勾踐敬天而功，既得返國，今上天報(bào)越之功，敬而受之，不敢忘也。且吳有大過六，以至于亡，王知之乎？有忠臣伍子胥忠諫而身死，大過一也；公孫圣直說而無功，大過二也；太宰嚭愚而佞，言輕而讒諛，妄語恣口，聽而用之，大過三也；夫齊晉無返逆行，無僣侈之過，而吳伐二國，辱君臣，毀社稷，大過四也；且吳與越同音共律，上合星宿，下共一理，而吳侵伐，大過五也；昔越親戕吳之前王，罪莫大焉，而幸伐之，不從天命，而棄其仇，后為大患，大過六也。越王謹(jǐn)上刻青天，敢不如命？"

　　大天種謂越君曰："中冬氣定，天將殺戮，不行天殺，反受其殃。"越王敬拜曰："諾。今圖吳王將為何如？"大夫種曰："君被五勝之衣，帶步光之劍，仗屈盧之矛，嗔目大言以執(zhí)之。"越王曰："諾。"乃如大夫種辭吳王曰："誠以今日聞命！"言有頃，吳王不自殺。越王復(fù)使謂曰："何王之忍辱厚恥也？世無萬歲之君，死生一也。今子尚有遺榮，何必使吾師眾加刃于王？"吳王仍未肯自殺。勾踐謂種蠡曰："二子何不誅之？"種蠡曰："臣，人臣之位，不敢加誅于人主。愿主急而命之。天誅當(dāng)行，不可久留。"越王復(fù)嗔目怒曰："死者，人之所惡，惡者，無罪于天，不負(fù)于人。今君抱六過之罪，不知愧辱而欲求生，豈不鄙哉？"吳王乃太息，四顧而望，言曰："諾。"乃引劍而伏之死。越王謂太宰嚭曰："子為臣不忠無信，亡國滅君。"乃誅嚭并妻子。

　　吳王臨欲伏劍，顧謂左右曰："吾生既慚，死亦愧矣。使死者有知，吾羞前君地下，不忍睹忠臣伍子胥及公孫圣；使其無知，吾負(fù)于生。死必連繴組以罩吾目，恐其不蔽，愿復(fù)重羅繡三幅，以為掩明，生不昭我，死勿見我形，吾何可哉？"

　　越王乃葬吳王以禮于秦余杭山卑猶。越王使軍士集于我戎之功，人一隰土以葬之。宰嚭亦葬卑猶之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