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游乎緇帷之林，司馬云：“黑林名也?！毙葑跣訅?。司馬云：“澤中高處也?！钡茏幼x書，孔子弦歌鼓琴，奏曲未半。有漁父者下船而來，須眉交白，被發(fā)揄袂，行原以上，距陸而止，左手據(jù)膝，右手持頤以聽。曲終而招子貢、子路，二人俱對(duì)?？椭缚鬃釉唬骸氨撕螢檎咭?？”子路對(duì)曰：“魯之君子也?！笨蛦柶渥濉Ｗ勇穼?duì)曰：“族孔氏?！笨驮唬骸翱资险吆沃我?？”治何術(shù)業(yè)？子路未應(yīng)，子貢對(duì)曰：“孔氏者，性服忠信，身行仁義，飾禮樂，選人倫，鑒而擇之。上以忠于世主，下以化于齊民，李云：“齊，等也。”許慎云：“齊等之民。”將以利天下。此孔氏之所治也?！庇謫栐唬骸坝型林c？”子貢曰：“非也?！薄昂钔踔襞c？”子貢曰：“非也?！笨湍诵Χ€行，言曰：“仁則仁矣，恐不免其身，苦心勞形以危其真。嗚乎遠(yuǎn)哉！其分于道也！”成云：“分離于玄道?！贬屛模骸坝肿鹘椤Ｋ抉R云：‘離也?！弊迂曔€報(bào)孔子?？鬃油魄俣鹪唬骸捌涫ト伺c！”乃下求之，至于澤畔，方將杖拏而引其船，司馬云：“拏，橈也，音余?！鳖櫼娍鬃樱€鄉(xiāng)而立。釋文：“鄉(xiāng)，或作向。”孔子反走，再拜而進(jìn)?？驮唬骸白訉⒑吻螅俊笨鬃釉唬骸瓣僬呦壬芯w言而去，俞云：“緒，余也。未畢而去，故曰緒言。”丘不肖，未知所謂，竊待于下風(fēng)，幸聞咳唾之音，以卒相丘也！”成云：“助我不逮?！笨驮唬骸拔?！甚矣子之好學(xué)也！”孔子再拜而起曰：“丘少而修學(xué)，以至于今，六十九歲矣，無所得聞至教，敢不虛心！”客曰：“同類相從，同聲相應(yīng)，固天之理也。吾請(qǐng)釋吾之所有而經(jīng)子之所以。司馬云：“經(jīng)，理也?！毕峦?。子之所以者，人事也。天子、諸侯、大夫、庶人，此四者自正，各守其位。治之美也，四者離位而亂莫大焉。官治其職，人憂其事，乃無所陵。成云：“陵，亂也?！惫侍锘氖衣?，衣食不足，征賦不屬，妻妾不和，長(zhǎng)少無序，庶人之憂也；能不勝任，官事不治，行不清白，群下荒怠，功美不有，無功于國(guó)，無譽(yù)于民。爵祿不持，不能保持其爵祿。大夫之憂也；廷無忠臣，國(guó)家昏亂，工技不巧，貢職不美，春秋后倫，釋文：“朝覲不及等比也?！辈豁樚熳?，諸侯之憂也；陰陽(yáng)不和，寒暑不時(shí)，以傷庶物，諸侯暴亂，擅相攘伐，以殘民人，禮樂不節(jié)，財(cái)用窮匱，人倫不飭，百姓淫亂，天子有司之憂也。今子既上無君侯有司之勢(shì)，而下無大臣職事之官，而擅飭禮樂，選人倫，以化齊民，不泰多事乎？且人有八疵，事有四患，不可不察也。非其事而事之，謂之捴；成云：“捴，濫也?！蹦櫠M(jìn)之，謂之佞；成云：“人不采顧，強(qiáng)進(jìn)忠言?！毕Ｒ獾姥裕^之諂；成云：“希望意氣，導(dǎo)達(dá)其言?！辈粨袷欠嵌?，謂之諛；成云：“茍且順物，不簡(jiǎn)是非?！焙醚匀酥異海^之讒；析交離親，謂之賊；稱譽(yù)詐偽以敗惡人，謂之慝；詐偽則稱譽(yù)之，惡其人則毀敗之，是為奸慝。姚云：“張本惡作德，謂‘顛倒是非以敗人之德’，意更警?！辈粨裆品?，兩容頰適，偷拔其所欲，謂之險(xiǎn)。釋文：“兩容頰適者，善惡皆容，顏貌調(diào)適也。頰，或作顏?！毙疲骸巴蛋危^潛引人心中之欲。”此八疵者，外以亂人，內(nèi)以傷身，君子不友，明君不臣。所謂四患者，好經(jīng)大事，變更易常，以掛功名，謂之叨；變易常節(jié)，以幸功名，是叨濫也。專知擅事，侵人自用，謂之貪；專知，自謂予知也。見過不更，聞諫愈甚，謂之很；人同于己則可，不同于己，雖善不善，謂之矜。此四患也。能去八疵，無行四患，而始可教已?！笨鬃鱼溉欢鴩@，再拜而起曰：“丘再逐于魯，削跡于衛(wèi)，伐樹于宋，圍于陳、蔡。丘不知所失，而離此四謗者何也？”客凄然變?nèi)菰唬骸吧跻幼又y悟也！人有畏影惡跡而去之走者，舉足愈數(shù)而跡愈多，走愈疾而影不離身，自以為尚遲，疾走不休，絕力而死。不知處陰以休影，處?kù)o以息跡，愚亦甚矣！子審仁義之間，察同異之際，觀動(dòng)靜之變，適受與之度，理好惡之情，和喜怒之節(jié)，而幾于不免矣。子審度于接物者如〔一〕此，而猶幾于不免。謹(jǐn)修而身，慎守其真，還以物與人，則無所累矣。外物不與人爭(zhēng)，自無患累也。今不修之身而求之人，不亦外乎！”孔子愀然曰：“請(qǐng)問何謂真？”客曰：“真者，精誠(chéng)之至也。不精不誠(chéng)，不能動(dòng)人。故強(qiáng)哭者雖悲不哀，強(qiáng)怒者雖嚴(yán)不威，強(qiáng)親者雖笑不和。真悲無聲而哀，真怒未發(fā)而威，真親未笑而和。真在內(nèi)者，神動(dòng)于外，是所以貴真也。其用于人理也，理，倫也。事親則慈孝，事君則忠貞，飲酒則歡樂，處喪則悲哀。忠貞以功為主，飲酒以樂為主，處喪以哀為主，事親以適為主，功成之美，無一其跡矣。成功可見者甚多，故不一其事跡。事親以適，不論所以矣；以，用也。啜菽飲水，亦可盡歡，故不問所以。飲酒以樂，不選其具矣；不在具殽。處喪以哀，無問其禮矣。臨喪盡哀，于是觀禮。禮者，世俗之所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貴真，不拘于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于人，惟人事是憂。不知貴真，祿祿而受變于俗，故不足。釋文：“祿，司馬本作錄?！卑福旱摰?，猶錄錄也。漢書蕭曹贊作“錄錄”，顏?zhàn)ⅲ骸蔼q鹿鹿，言在凡庶之中?！毕г?！子之早湛于人偽，湛與沈同。而晚聞大道也！”孔子又再拜而起曰：“今者丘得遇也，若天幸然。先生不羞而比之服役，若仆從然。而身教之。敢問舍所在，請(qǐng)因受業(yè)而卒學(xué)大道?！笨驮唬骸拔崧勚嚎膳c往者與之，至于妙道；成云：“從迷適悟?yàn)橥?。妙道，真本也?！辈豢膳c往者，不知其道，慎勿與之，身乃無咎。子勉之！吾去子矣，吾去子矣?！蹦舜檀?，延緣葦間。顏淵還車，子路授綏，孔子不顧，待水波定，釋文：“船行故水波，去遠(yuǎn)則波定?！辈宦剴傄?，而后敢乘。子路旁車而問曰：旁同傍?！坝傻脼橐劬靡?，未嘗見夫子遇人如此其威也。宣云：“威，敬畏?！比f乘之主，千乘之君，見夫子未嘗不分庭伉禮，夫子猶有倨敖之容。今漁者杖拏逆立，而夫子曲要磬折，言拜而應(yīng)，成云：“受言必拜而應(yīng)?！钡脽o太甚乎？門人皆怪夫子矣，漁人何以得此乎？”孔子伏軾而嘆曰：“甚矣由之難化也！湛于禮義有間矣，宣云：“言已久。”而樸鄙之心至今未去。進(jìn)！吾語汝。夫遇長(zhǎng)不敬，失禮也；見賢不尊，不仁也。彼非至人，不能下人，成云：“若非至德之人，則不能使人謙下?！毕氯瞬痪?，不得其真，上文云：“真者，精誠(chéng)之至也?！惫书L(zhǎng)傷身。惜哉！不仁之于人也，禍莫大焉，而由獨(dú)擅之。擅者，專有之。且道者，萬物之所出也，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為事逆之則敗，順之則成。故道之所在，圣人尊之。今漁父之道，可謂有矣，吾敢不敬乎！”

〔一〕“如”原誤“知”，據(jù)萬有文庫(kù)本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