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士聞道，勤而行之；

　　嚴(yán)可均曰：「勤而行之」，御注無「之」字，傅奕作「而勤行之」。

　　謙之案：法京敦乙本作「懃能行」，羅卷同此石，與武內(nèi)本異。范本作「懃」，注云「古本」。案夏竦古文四聲韻卷一引古老子作「懃」（ ）。

　　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咲之。

　　謙之案：「咲」，各本作「笑」，遂州本作「咲」，御注作「〈口笑〉」。傅、范本作「而大笑之」。

　　俞樾曰：按王氏念孫讀書雜志曰：「『大笑之』，本作『大而笑之』，猶言迂而笑之也。牟子引老子，正作『大而笑之』。抱樸子微旨篇亦云：『大而笑之，其來久矣?！皇悄病⒏鹚姳窘宰鳌捍蠖χ?。」今按王說是也?！赶率柯劦?，大而笑之」，與上文「上士聞道，勤而行之」，兩句相對。傅奕本作：「上士聞道，而勤行之；下士聞道，而大笑之。」蓋誤移兩「而」字於句首，然下句之有「而」字，則尚可籍以考見也?！付谛兄梗恰盖诙兄怪`。然則「而大笑之」，是「大而笑之」之誤，可以隅反矣。

　　高亨曰：「亡」讀為「忘」，二字古通用。詩假樂「不愆不忘」，說苑建本篇引「忘」作「亡」。荀子勸學(xué)篇「怠慢忘身」，大戴禮勸學(xué)篇「忘」作「亡」。呂氏春秋權(quán)勳篇「是忘荊國之社稷而不恤吾眾也」，韓非子十過篇、淮南子人間篇並「忘」作「亡」。皆其證。詩綠衣「心之憂矣，曷維其亡」，鄭箋「亡之言忘也」，亦其例也。周易略例：「存言者，非得象者也；存象者，非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象者也；忘象者，乃得意者也。」「存」「忘」對舉，與此文同。

　　不咲不足以為道。

　　羅振玉曰：敦煌本「笑」下有「之」字。

　　故建言有之：

　　嚴(yán)可均曰：御注無「故」字。

　　謙之案：邢玄、景福、慶陽、磻溪、樓正、高翿、室町本與御注同。武內(nèi)敦乙本「建言」下有「是以」二字，顧歡本同。

　　羅振玉曰：敦煌本作「是以建言有之曰」。

　　謙之案：傅、范本亦有「曰」字。范應(yīng)元曰：「王弼、孫登、阮咸同古本，河上公本無『曰』字?！罐啥痹唬骸附ㄑ浴梗?dāng)是古載籍名。高亨曰：「建言」，殆老子所稱書名也。莊子人間世篇引法言，鶡冠子天權(quán)篇引逸言，鬼谷子謀篇引陰言，漢書藝文志有讕言（班自注「不知作者」），可證名書曰言，古人之通例也。

　　明道若昧，進(jìn)道若退，夷道若類，

　　嚴(yán)可均曰：「若類」，御注、王弼作「若纇」。

　　謙之案：「進(jìn)道若退」，御注「退」作「〈邏，中“四改日”〉」，傅奕、彭耜、林希逸、趙孟頫此句在「夷道若類」句下?！割悺棺?，釋文、河上、敦煌、景福、柰卷、顧歡並同，傅、范本作「纇」。范曰：「『纇』，古本音耒，絲節(jié)也，河上公作『類』。今從古本?！菇癜福骸咐h」、「類」古通用。廣雅釋言：「纇，節(jié)也?！雇ㄋ孜模骸付喙?jié)曰纇?！埂敢牡廊衾h」，簡文注：「疵也?！够茨蠚镎摗该髟轮椋荒軣o纇」，注：「纇，磐若絲之結(jié)纇也。」假借為「戾」。左傳昭十六「刑之頗纇」，服注：「不平也?！共黄脚c平對立，故曰「夷道若纇」。夷，平也，「纇」則引申為不平之義。

　　上德若谷，大白若辱，

　　武內(nèi)義雄曰：敦、遂二本「谷」作「俗」?！　×_振玉曰：「大白若辱」，此句敦煌本在「上德若谷」之前。

　　謙之案：羅卷敦戊本「谷」不作「俗」，與法京敦乙本異。成玄英曰：「『谷』本亦作「俗」字者，言亦能忘德，不異囂俗也?！柜R敘倫曰：「各本作『谷』，『俗』之省也。言高上之德，反如流俗，即和光同塵之義?！褂帧复蟀住?，道藏王本「大」作「太」。

　　又「辱」字，傅、范本作「〈黑辱〉」。范曰：『〈黑辱〉』音辱，黑垢也。古本如此，河上本作『辱』?！巩呫湓唬骸浮骸春谌琛怠?，河上公、王弼並作『辱』。作『〈黑辱〉』者，所謂『以白造緇』是矣。說文解字無『〈黑辱〉』字?！怪t之案：玉篇：「〈黑辱〉，垢黑也?！巩?dāng)為「辱」之古文。廣雅釋詁三：「辱，污也，又惡也?！箖x禮士昏禮「今吾子辱」，注：「以白造緇曰辱?！顾貑枤饨蛔兇笳摚骸负跉廪暼??！谷栌泻诹x，與白對立，故曰「大白若辱」。易順鼎曰：按「辱」者，儀禮士昏禮注云「以白造緇曰辱」，即此「辱」字之義?！w以白造緇，除去污辱之跡，故曰辱也。此老子本義，幸有詩傳、禮注可以互證。

　　廣德若不足，

　　謙之案：莊子寓言篇：「老子曰：『而睢睢盱盱，而誰與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弧鼓┒渑c此章同。又史記老子本傳老子教孔子語：「良賈深藏若虛，君子盛德，容貌若愚?！挂伞笍V德」為「盛德」之訛。馬敘倫謂此文當(dāng)從莊子，作「盛」是故書，是也。嚴(yán)遵本作「盛德」，當(dāng)從之。又羅卷「若不足」作「若濡」，與諸本異。

　　建德若偷，

　　狩野直喜曰：河上公本之與王弼本，經(jīng)文原不相同，後世輔嗣義行，而河上注漸微，遂據(jù)王本妄改經(jīng)文，以致兩者混而無別，幸有舊鈔足以正刊本之誤?！谒氖弧附ǖ氯敉?，質(zhì)真若渝」，此本（謙之案：指柰卷）「若偷」作「若揄」。案王弼注：「偷，匹也。建德者因物自然，不立不施，故若偷匹?！购由献ⅲ骸附ㄔO(shè)道德之人，若可偷引使空虛也?！埂竿狄梗吮疽嘧鳌皋硪?。蓋王弼本作「偷」，其訓(xùn)為匹；河上本作「揄」，其訓(xùn)為引。說文手部：「揄，引也?！鬼n非子飾邪篇：「龐援揄兵而南。」?jié)h書禮樂志「神之揄」，顏師古云：「揄，引也?！故瞧渥C也?？梢妰杉医?jīng)文不同，訓(xùn)釋亦殊，後人無識，妄改「揄」為「偷」，以從王本，注亦改為「偷」，而河上公義更不可問矣。又曰：案唐景龍刻石作「建德若偷」，……則河上公本為王本所亂，自唐時已然。

　　謙之案：河上本為王本所亂，是也。惟此句，敦煌本無，河上公、王弼作「偷」，與此石同。廣明本、傅本作「媮」，高翿本作「輸」，柰卷、室町本作「揄」。范應(yīng)元曰：「『輸』，傅奕云『古本作輸』，引『廣韻云：「輸，愚也?！购由瞎鬓恚瞬葑?，變車為手?！桓缔仍疲骸菏肿种`，動經(jīng)數(shù)代，況「辱」字少「黑」字乎？』傅奕當(dāng)時必有所據(jù)。王弼作『偷』，董遇作『搖』，今從古本?！拱阜墩f有誤，傅奕此句作「媮」，下句作「輸」，范本作「輸」，乃誤引傅奕。案作「偷」是也。說文：「媮，巧黠也，從女，俞聲。字亦作偷。」朱駿聲曰：「媮假為愉，漢書食貨志：『民媮甘食好衣?！宦窚厥?zhèn)鳌簨仦橐磺小?，注：『茍且也。』禮記表記：『安肆曰偷。』左文十七傳『齊君之語偷』，注：『茍且?！挥謻|京賦『勦民以媮樂』，注：『猶僥倖也?！挥轴釢h張衡傳『雖遨遊以媮樂兮』，注：『懷安也?！粻栄裴屟裕骸嘿狄?。』又荀子脩身『偷儒轉(zhuǎn)脫』，非十二子『偷儒而罔』，注：『當(dāng)為輸，茍避於事也?！挥譃檗?。」由上知「偷」、「媮」、「揄」、「輸」古可通用，「偷」字是故書。

　　俞樾曰：按河上公注曰：「建設(shè)道德之人，若可偷引，使空虛也?！雇蹂鲎⒃唬骸竿?，匹也。建德者因物自然，不立不施，故若偷匹?！谷煌灯ブx，於古無徵，義亦難曉?！癜础附ā巩?dāng)讀為「健」。釋名釋言語曰：「健，建也，能有所建為也?！故恰附ā?、「健」音同，而義亦得通?！附〉抡咄怠梗詣偨≈?，反若偷惰也。正與上句「廣德若不足」一律。

　　質(zhì)真若渝，

　　謙之案：傅奕本作「質(zhì)直若輸」，柰卷「真」亦作「直」?！赣濉埂ⅰ篙敗构抛滞?。畢沅曰：「河上公、王弼作『渝』，古字通，如春秋『渝平』為『輸平』是也?！拱浮篙敗辜贋椤赣洹?，有茍且懷安之意，又為「渝」?！纲|(zhì)真」之「真」，為「悳」之訛?！纲|(zhì)悳若渝」，蓋謂質(zhì)樸之人，行動遲緩，駑弱有若輸愚者也。

　　劉師培曰：案上文言「廣德若不足，建德若偷」，此與並文，疑「真」亦作「德」，蓋「德」字正文作「悳」，與「真」相似也。「質(zhì)德」與「廣德」「建德」一律，「廣德」為廣大之德，與「不足」相反；「建德」為剛健之德，與「偷」相反（用俞說）；「質(zhì)德」為質(zhì)樸之德，與「渝」相反；三德乃並文也。

　　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

　　謙之案：法京敦乙本「無」作「無」，羅卷均作「無」。

　　易順鼎曰：「大方無隅」，道德指歸論作「大方不矩」。

　　顧廣圻曰：「大音希聲」，傅本「?！棺鳌赶　?，按同字也。

　　王先慎曰：傅本「音」作「言」，與各本全異。

　　李翹曰：呂氏春秋樂成篇首曰「大智不形，大器晚成，大音希聲」，不引老子。

　　夫唯道，善貸且善。

　　嚴(yán)可均曰：「善貸且善」，各本作「且成」。

　　羅振玉曰：敦煌本「貸」作「始」。

　　謙之案：譣羅卷敦煌乙本「無名」下缺，此云「貸」作「始」，乃據(jù)老子義本。傅本、諸王本、室町本作「善貸且成」，范本作「善貨且善成」，云：「嚴(yán)遵、王弼同古本，河上公作『善貸且成』、今從古本。」今按怡蘭堂嚴(yán)本亦作「善貸且成」，與范所見不同，蓋與王本同脫一「善」字，碑本句末脫一「成」字，宜從范本增入?！赋伞古c成、聲、形、名為韻?！纲J」與莊子應(yīng)帝王篇述老聃語「化貸萬物而民弗恃」之「貸」意旨相同?！傅离[無名」，亦即莊子「有莫舉名，使物自喜」之意，所謂功成不名，立乎不測，而遊於無有者也。

　　于省吾曰：景龍本作「夫唯道，善貸且善」，當(dāng)脫「成」字。敦煌「貸」作「始」，乃聲之轉(zhuǎn)。周語「純明則終」，注：「終，成也?！褂帧腹矢呙髁罱K」，注：「終猶成也?！箷尢罩儭负嵣鼐懦伞?，鄭注：「成猶終也。」是成、終互訓(xùn)，義同。然則「善始且成」，即善始且終也。六十四章「慎終如始」，亦「終」「始」對文。

　　【音韻】此章江氏韻讀：行、亡韻（陽部），笑、道韻（幽、宵通韻，道協(xié)音盜）。昧、退、類韻（脂部，昧音寐，退，吐位反）。谷、辱、足、偷、渝、隅韻（侯部，渝，喻蓲反，隅，俄蓲反）。成、聲、形、名、成韻（耕部）。

　　謙之案：笑，宵部，道，幽部，幽、宵通韻。惟道音盜，似誤。「道」，徒皓切。古，徒茍切?！傅馈梗茁?，九章與守、咎韻，十四章與有韻，四十七章與牖、少韻，此其例證。又谷、辱、足、偷、渝、隅一韻，姚文田、鄧廷楨分谷、辱、足一韻（六屋入聲），偷、渝、隅一韻（十三侯平聲）。又「建德若偷」之「偷」字，高本漢本一作「媮」，一作「輸」，皆韻。

　　顧炎武曰：「行」，古音杭，引老子：「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埂腹嗜踔畡購?qiáng)，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梗ㄌ祈嵳砦迨┯衷唬核木涠?，而語助「之」字，一有一無，在他詩亦有可證者。老子曰「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行與亡為韻。又唐韻正卷十七，十三末：「昧」，今考古書「昧」字，有讀去聲者，有讀入聲者。去聲則莫佩反。老子「明道若昧，夷道若類，進(jìn)道若退」。又卷六十九侯：「偷」，古音俞。老子「建德若偷，質(zhì)直若渝，大方無隅」。

　　鄧廷楨曰：偷、渝、隅為韻?！赣濉?，古音讀若羭。詩羔裘「舍命不渝」，與「侯」為韻?！赣纭?，古音蓋讀若耦之平聲。詩綢繆「三星在隅」，與「逅」為韻。偷、渝、隅古音皆侯部字。又曰：俞、禺二字今音與魚、虞同，而古音皆在侯部，其從俞聲、禺聲之字，並當(dāng)入侯?！献樱骸干系氯艄龋蟀兹羧?，廣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質(zhì)直若渝，大方若隅?！构取⑷?、足皆侯部之入聲，偷、渝皆侯部之平聲，而隅與之為韻，則從禺聲之字皆隅之類，不但如唐韻厚部所收之偶、耦、藕等字矣。

　　右景龍碑本九十五字，敦煌本、河本、王本同，傅本九十七字，范本九十八字。河上本題「同異第四十一」，王本題「四十一章」，范本題「上士聞道章第四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