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星之祥
建炎庚戌，狄騎飲海上，躬御樓船，次于龍翔。秋，駐蹕會稽。時虜初退，師尚宿留淮、泗，朝議凜凜，懼其反旆，士大夫皆有杞國之憂。范丞相（宗尹）薦朝散大夫毛隨有甘石學(xué)，有詔赴行在所。隨入對言："按《漢志》，歲星所在，國不可伐。昔湯之元祀，歲星順行，與日合于房，房心，宋、亳分也。周武王至豐之明年，歲星順行，與日合于柳，留于張，柳、張，河、洛分也。故湯征無敵，余慶貤衍，猶及微子。武王定鼎郟、鄏，而周公迄營成周，四方以無侮。今年冬，歲當(dāng)躔而興宋，自此虜必不能南渡矣。然御戎上策，莫先自治，愿修政以應(yīng)天道。"上大喜，既而果不復(fù)來。紹興辛巳，逆亮渝盟，有上封者言吾方得歲，虜且送死，詔以問太史，考步如言。陳文正（康伯）當(dāng)國，請以著之親征詔書，故其辭有曰："歲星臨于吳分，冀收淝水之勛；斗士倍于晉師，當(dāng)決韓原之勝。"蓋指此。是冬，亮遂授首，二事之驗(yàn)，不差毫厘。蓋宋，國之號，而吳則今時巡之所都，天意篤棐，于是益昭昭矣。隨家衢之江山，后亦不顯。
梓潼神應(yīng)
逆曦將叛前事之?dāng)?shù)月，神思昏擾，夜數(shù)躍起，寢中叱咤四顧，或終夕不得寢，意頗悔，欲但已。其弟晛力慫恿之，曰："是謂騎虎，顧可中道下耶？"曦家素事梓潼，自玠、璘以來，事必禱，有驗(yàn)。乃齋而請。是夕，夢神坐堂上，已被赭玉謁焉。因告以逆，且祈卜年之修永，神不答，第曰："蜀土已悉付安丙矣。"既寐大喜，謂事必遂。時安以隨軍漕在魚關(guān)驛，召以歸，命以爰立。安顧逆謀堅(jiān)決，觸之且俱靡，惟徐圖可以得志，不得已諾之。猶辭相印，遂以丞相長史權(quán)知都省事授之。居逾月而成獲嘉之績，梓潼在蜀，著應(yīng)特異。紹興壬子，瀘人殺帥張孝芳，蓋嘗正晝見于閱武堂，逆黨恇潰，以迄天誅。相安之夢，得之蜀士；瀘之變，在京魏公（鏜）帥蜀時，慶元己未，余在中都，親聞之。其他蓋不可縷數(shù)云。
機(jī)心不自覺
秦檜在相位，頤指所欲為，上下奔走，無敢議者。曹泳尹天府，民間以乏見鏹告，貨壅莫售，日嚚而爭，因白之檜。檜笑曰："易耳！"即席命召文思院官，未至，趣者絡(luò)繹，奔而來，亟諭之曰："適得旨，欲變錢法，煩公依舊夾錫樣鑄一緡，將以進(jìn)入，盡廢見鏹不用。"約以翌午畢事。院官不敢違，唯而退，夜呼工鞴液，將以及期。富家聞之大窘，盡輦宿藏，爭取金粟，物賈大昂，泉溢于市。既而樣上省，寂無所聞矣。都堂左揆閣前有榴，每著實(shí)，檜嘿數(shù)焉。忽亡其二，不之間。一日，將排馬，忽顧謂左右取斧伐樹。有親吏在旁，倉卒對曰："實(shí)甚佳，去之可惜。"檜反顧曰："汝盜吾榴。"吏叩頭服。蓋其機(jī)阱根于心，雖嵬瑣弗自覺，此所謂莫見乎隱者，亦可嘆也！
館娃浯溪
靈巖、中宮為蘇、永勝概，吊古者多詩之。近世王義豐、楊誠齋為之賦，植意卓絕，脫去雕篆畦畛。余得之王英伯錄藏焉。義豐賦館娃曰："泛浮玉之北堂，得館娃之遺基，從先生而游焉，揖夫差而吊之。或曰：是可唾也，奚以吊為哉！夫沈湎以喪國，固君人之失道，然而有鐘鼓者，胡可以弗考，聞管箭籥者，民喜而相告。茍厥妃之當(dāng)愛，惟恐王之不好矣，是則女樂亦可少乎！必曰夏有末喜，商有妲己，周有褒姒，而吳以西子，茍求其故，未必專于此也。齊有六嬖，威公以興，正而不譎，圣人稱焉。非夫九合一正之業(yè)，得仲父以當(dāng)其任，則其一己之內(nèi)，少有以自適者，舉不足以害成耶！關(guān)大夫進(jìn)，夏德豈昏；微子得政，商豈穢聞。蘇公、家父并用，則烽火豈得妄舉；子胥不見戮，則吳之離宮、別館，至于今可存。抑夫差之資異，在列國亦翹楚，一戰(zhàn)而越沮，再會而諸侯懼。使僅得一中佐，置雙翼于猛虎，惟自剖其骨鯁，而放意于一女。敵乘其間，無以外御，杯酒之失何足問，獨(dú)為此邦惜殺士之舉也。此士不遭殺，夫差不可愚，苧羅之姝，適足為我娛，胡得而竊吾之符；榮楯可居，適足華吾廬，胡足以隳吾之都。惟忠良之既誅，始猖狂而自如。臺兮姑蘇，舟兮太湖；食兮鲙鱸，曲兮棲烏。宿兮嬪嬙，修明兮夷光；二八兮分明，捧心兮專房。徑兮采香，屟兮響廊；笑倚兮玉床，奈樂兮東方。稻蟹種兮不遺，爭盟兮黃池；無人兮箴規(guī)，有仇兮相窺。至德之廟，遂為禾黍，悉陂池與臺榭，倏一變而梵宇。入笙歌于海云，令聲鐘而轉(zhuǎn)鼓，儼麛鹿之容與，瞰僧儀而觀睹。駭越壘以在望，奚五戎之閱武，松引韻以鳴咽，柳顰眉而凝佇。山黯黯兮失色，水洶洶兮暴怒，追此謬于千里，本差之于毫厘。譬之養(yǎng)生，捐其良醫(yī)，逮疾作于中夜，懵藥石之不知。志士仁人，所為太息于斯焉，蓋嘗反覆于此。竊謂種、蠡亦可哂也。勾踐方明，舉國以聽，十年生聚，十年教訓(xùn)，以此眾戰(zhàn)，何伐不定，何至假負(fù)薪之女，為是可恥之勝哉！始其土城，誨淫自君，終焉五湖，合歡其臣。青溪之典不正，金谷之義不立，滺滺扁舟，遂其全璧。使之脫鼎中之魚，而群沙頭之鷺；返耶溪之蓮，而吐洞庭之橘，竊謂越之君臣何其陋于此役也。越則陋矣，吳亦太庸。士目既抉，夫誰納忠，可罪人之亡已，其自反而責(zé)躬乎！公既然雍，相與斂容，起視四山之中，覺蕭蕭兮悲風(fēng)。"誠齋賦浯溪曰："予自二妃祠之下，故人亭之旁，招招漁舟，薄游三湘。風(fēng)與水兮俱順，未一瞬而百里；欻兩峰之際天，儼離立而不倚：其一怪怪奇奇，蕭然若仙客之鑒清漪也；其一蹇蹇諤諤，毅然若忠臣之蹈鼎鑊也。怪而問焉，乃浯溪也。蓋亭在南，峿臺在北；上則危石對立而欲落，下則清潭無底而正黑；飛鳥過之，不敢立跡。余初勇于好奇，乃疾趨而登之；挽寒藤而垂足，照衰容而下窺。余忽心動，毛發(fā)森豎；乃跡故步，還至水滸；削苔讀碑，慷慨吊古。倦而坐于釣磯之上，喟然嘆曰：惟彼中唐，國已膏盲；匹馬北方，僅或不忘。觀其一過不父，日殺三庶，其人紀(jì)有不斁矣夫！曲江為篋中之羽，雄狐為明堂之柱，其邦經(jīng)有不蠹矣夫！水、蝗稅民之畝，融、堅(jiān)椎民之髓，其天人之心有不去矣夫！雖微祿兒，唐獨(dú)不隊(duì)厥緒哉？觀馬嵬之威垂，渙七萃之欲離；殪尤物以說焉，僅平達(dá)于巴西。吁不危哉！嗟乎！齊則失矣，而楚亦未為得也。靈武之履九五，何其亟也？宜忠臣之痛心，寄《春秋》之二三策也！雖然，天下之事，不易于處而不難于議也。使夫謝奉冊于高邑，將稟命于西帝；違人欲以圖功，犯眾怒以求濟(jì)：天下之士，果肯欣然為明皇而致死哉？蓋天厭不可以復(fù)祈，人潰不可以復(fù)支；何哥舒之百萬，不如李、郭千百之師？推而論之，事可知矣。且士大夫之捐軀，以從吾君之子者，亦欲附龍鳳而攀日月，踐臺斗而盟帶礪也。一復(fù)蒞以?；模瑒t夫千麾萬旟，一呼如響者，又安知其不掉臂也耶？古語有之：'投機(jī)之會，間不容穟。'當(dāng)是之時，退則七廟之忽諸，進(jìn)則百世之揚(yáng)觶：嗟肅宗處此，其實(shí)難為之。九思而未得其計(jì)也！已而舟人告行，秋日已晏；太息登舟，水駃于箭?；卣皟煞?，江蒼茫而不見。"義豐賦中稱先生，蓋時從范石湖（成大）游。誠齋則以環(huán)轍湘、衡，過顏元碑下耳。二地出處本不倫，筆力到處，便覺夫差、肅宗無所逃罪。獨(dú)恨管子趨霸之說，不可以訓(xùn)，如為唐謀則忠。今兩剎中皆無此刻，而酲夢復(fù)語，往往滿壁間云。
天子門生
盤石趙（逵），以紹興辛未魁集英之唱。后三年，以故事召歸為校書郎。時秦檜老矣，怙權(quán)殺天下善類以立威，搢紳脅息。趙至，一見光范，檜適喜，欲收拾之。問知其家尚留蜀，曰："何不俱來？"趙對以貧未能致，檜顧吏囁嚅語，有頃，奉黃金百星以出，曰："以是助舟楫費(fèi)。"趙出不意，力辭之。吏從以出。同舍郎或勸以毋怫檜意者，趙正色曰："士有一介不取，予獨(dú)何人哉！君謂冰山足恃乎！"勸者縮頸反走。吏不得已歸，猶不敢以其言白。檜已不樂，居久之，語浸聞，檜大怒曰："我殺趙逵，如獼狐兔耳，何物小子，乃敢爾耶。"風(fēng)知臨安府曹泳，羅致其隸輩，而先張本于上曰："近三館士不檢，頗多與宮邸通，臣將廉之，其醞禍不淺矣。"會得疾，十月而有絳巾之招。高宗更化，微聞其事。十一月，亟詔兼官朱邸，繼復(fù)召對，擢著作佐郎，謂之曰："卿乃朕自擢，秦檜日薦士，曾無一言及卿，以此知卿不附權(quán)貴，真天子門生也。"又曰："兩王方學(xué)詩，冀有以切磋之。"上意蓋欲以此破前謗。趙之未召，實(shí)為東川僉幕?？傤I(lǐng)符（行中）有子預(yù)薦，意其為類試官，密以文屬之，趙不啟緘，擲幾下。既而符氏子不預(yù)榜，總因以他事捃摭之甚峻，然卒不能洿。趙之介特有守，蓋已見于初筮云。
姑蘇二異人
姑蘇有二異人，曰何蓑衣，曰呆道僧，蹤跡皆奇詭。淳熙間名聞一時，士大夫維舟者，率往訪之，至今吳人猶能言其大略。何本淮陽朐山人，書生也。祖執(zhí)禮，仕至朝議大夫，世為鼎族，遭亂南來，寓于郡。嘗授業(yè)于父，已能文，一旦焚書裂衣遁去，人莫之知。既乃歸，被草結(jié)廬于天慶觀之龍王堂，佯狂妄談，久而皆有驗(yàn)。臥草中，不垢不穢；晨必一至吳江，溲焉?？ぶ羺墙迨?，往反不數(shù)刻，人固訝之。會有一瘵者，拜謁乞醫(yī)，何命持一草去，旬而愈，始翕然傳蓑可愈病。亦有求而不得，隨輒不起者，于是遠(yuǎn)近稍敬異之。孝宗在位，忽夢有蓑而跣、哭而來吊，問之，曰："臣，蘇人也。"詰其故，則不肯言。寤以語左珰，時上意頗崇緇抑黃，弗深信也。居月余，成恭后上仙，莊文繼即世。珰因進(jìn)勉釋而及之，意欲以驗(yàn)前定寬上心，上矍然憶昨夢，輟泣而嘆。珰進(jìn)曰："臣微聞蘇有何姓者，類其人，它日固未敢言。"因道其所為，上大驚，有沼渝遣，不至。上嘗燕居深念，以規(guī)恢大計(jì)，累年未有所屬；且坤儀虛位，圖所以膺佐珰承顏之重者，焚香殿中，默言曰："何誠能仙，顧必知朕意。"遂授珰以香茗，曰："汝見何，則致贄而已，問所以來，則曰：'陛下自禱，我不及知。'視其何以復(fù)命。"珰承命惟謹(jǐn)。何忽掉首吳音曰："有中國人，即有蕃人，有日即有月，不須問。"趣之去，既復(fù)呼還曰："所問者姓，我猶忘之，但言朱家例子，不可用也。"使者歸奏，上曰："是能知我心。"遂賜號通神先生，筑通神庵于觀之內(nèi)，親御寶跗書扁以寵之。已而，成肅正中宮，歸謝氏，蓋本朝故事。惟欽成本姓崔，后育任氏、朱氏，既而惟從朱姓，不復(fù)歸，上意嘗欲以為比而未決也；北伐之議，亦少息焉。先是觀中諸黃冠以殿宇既毀，欲試其驗(yàn)，群造其廬，拜且白之，何從求疏軸。主者謾以與，何笑曰："來日自有施者。"至午，使者果宋，既答，則曰："我不能入覲，以此累使者。"上聞而益奇之。會浙西趙憲（伯骕）亦為之請，遂肆筆金闕寥陽殿額，出內(nèi)帑緡錢萬，繪事一新，以答其意。上每歲以珰將命，即其居設(shè)千道齋，合云水之士，施予優(yōu)普。一歲偶逾期，咸訝而請，亟起于臥，搖手瞬目而招之曰："亟來！亟來！"珰是日舟至平望，乃見何在岸滸，招而呼。踵廬言之，眾白何固未嘗出也，因言所以，其狀良是。呆道僧者，實(shí)本郡人，為兵家子，少有所遇，何舊與之友狎。不知幾何時，髡而髽，曰似道似僧，故曰道僧。狀不慧，而言發(fā)奇中，與何頡頏。好蕩游市井間，見人必求錢，止于三，隨即與之貧者。何既不趨召，它日珰或薦道僧，上欲見之，何挽呼不使去，曰："是將捉汝、縛汝、監(jiān)汝、不容汝來矣。"道僧來見于內(nèi)殿，不拜，所言不倫。上狎之，使出入勿禁，且命隨龍人元居實(shí)總管者館之。元懼其逃，猝無以應(yīng)上命，果日使十人從之，所至不舍。逾年歸見何，何以杖垢逐之，至死，訖不與接一談。重華倦勤，復(fù)使召之，不肯就，邀守萬端，三年而致之。紹熙甲寅春，道僧入北內(nèi)，坐榻前曰："今日六月也，好大雪。"侍珰咸笑，顧曰："爾滿身皆雪，而笑我狂耶！"相與罔測，亦莫以為意。至季夏八日，而至尊厭代矣，縞素如言焉。二人勇于啖肉，食至十?dāng)?shù)斤，獨(dú)皆不飲酒，亦不言其所以然也。何又能耐寒暑，余兄周伯言，有元某者，丙午歲七十矣，嘗言自丱角見之，顏色無少異。蘇有妄道士，日從之游，將仿其為，何不怒，獨(dú)冒雪馳至垂虹而浴，道士不能偕，慚而去。余兄往見之，頗能言宦歷所至，酷不喜韓子師。方為守，千騎每來，則提擊而罵之，亦有人所不堪者，子師素嚴(yán)厲，于此不以為忤也。道僧先數(shù)年卒；何，慶元間猶在，相傳百余歲矣。洪文敏《夷堅(jiān)辛志乙三志》亦雜載其事，雖微不同，要皆履奇行怪，有不可致詰者，故著之。
趙希光節(jié)概
吳畏齋（獵）諭蜀，有邛守楊熹者，頗從輶軒，羾所聞，因道資中趙希光節(jié)概甚悉。余兄德夫，時從幕府，得其書以示余，楊之言曰："趙昱，字希光，淳熙宰相衛(wèi)公（雄）之子。少苦學(xué)，以司馬、周、程氏為師，每謂存天性之謂良貴，充諸已之謂內(nèi)富，故漠然不以利祿動其心。出仕二十余年，僅一磨勘，歷任不滿三考，其恬退如此。汛掃一室，左圖右書，盡晝夜積日月不舍，終身弗改。先是衛(wèi)公相孝宗皇帝，一日奏事，上從容語及鄭丙，曰：'鄭丙不曉事，問他吳挺，乃云：小孩兒解甚底！'衛(wèi)公曰：'以大將比小兒，丙誠不曉事。然以臣見，挺雖有所長，亦有所短。'上曰：'何故？'公曰：'為人細(xì)密警敏，此其所長；然敢于欺君父，又恃其憸巧，而愚弄士大夫，此其所短。但朝廷用之，不得其地。'上曰：'何渭不得其地？'衛(wèi)公曰：'往年恢復(fù)至德順，中原父老，簟食壺漿以迎王師者，肩摩袂接，悉取免敵錢，大失民望，迄以無功。中原之人，至今怨此子，深入骨髓，而朝廷乃使之世為西將，西人又以二父故，莫不畏服，挺亦望宣撫之任久矣。蜀雖名三軍，二軍僅當(dāng)其偏裨，雖陛下神武御將，百挺何能為？然古帝王長慮卻顧，為子孫萬世之計(jì)，似不如此。'上大感悟。后挺死，朝廷雖略行其言，已而復(fù)故。開禧丁卯，吳曦僣叛，昱每念衛(wèi)公此語，輒投地大慟，或至氣絕不蘇。初，欲買舟順流而東，賊以兵守蜀門，弗果行。于是制大布之衣，每有自關(guān)表避亂而歸者，輒號泣吊之。亟貽書成都帥臣楊輔，謂逆雛驕豎，干亂天紀(jì)，痛哉宗社！哀哉蒼生！此直愚呆無知，為虜所啖，逆順昭然，其下未必皆樂從，肘腋之間，禍將自作，事尚可為，因勸以舉義。遂絕粒，至于臥疾不能起，猶晝夜大號，聲達(dá)于外，置一劍枕間，每舉欲自刺，輒為家人捍之而止。如是數(shù)四，終不食而死。"熹所紀(jì)具是，不復(fù)損益。余生雖晚，尚及識衛(wèi)公父子。紹熙壬子冬，先君捐館于廣，余甫十齡，護(hù)喪北歸。衛(wèi)公以寧武之節(jié)，來治于洪。余舟過章江，亟命幕屬來唁，親以文奠焉。余已卒無時之哭，因謁棨下，援手言疇昔，歔欷不自勝。顧余甚幼，遣使從先夫人求余程業(yè)，頗奇其不懾，賞其詞語而憐其蚤孤也。余歸，未釋绖而衛(wèi)公薨，軟車西訴，余輅希光于琵琶，頎然溫厚，今想見之，已足以信熹之傳。時方暑，待亭上，親吏言希光方治養(yǎng)生術(shù)，以子午時有所行，謝客，移數(shù)晷，乃得見，沖澹無競，其素也。衛(wèi)公止一子，希光雖重繼體之托，亦無訾云。
稼軒論詞
辛稼軒守南徐，已多病謝客，子來筮仕委吏，實(shí)隸總所，例于州家殊參辰，旦望贄謁刺而已。余時以乙丑南宮試，歲前蒞事僅兩旬，即謁告去。稼軒偶讀余《通名啟》而喜，又頗階父兄舊，特與其潔。余試既不利，歸官下，時一招去。稼軒以詞名，每燕必命侍妓歌其所作。特好歌《賀新郎》一詞，自誦其警句曰："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又曰："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每至此，輒拊髀自笑，顧問坐客何如，皆嘆譽(yù)如出一口。既而又作一永遇樂，序北府事，首章曰："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又曰："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其寓感概者，則曰："不堪回首，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特置酒召數(shù)客，使妓迭歌，益自擊節(jié)，遍問客，必使摘其疵，孫謝不可?？突虼胍欢o，不契其意，又弗答，然揮羽四視不止。余時年少，勇于言，偶坐于席側(cè)，稼軒因誦啟語，顧問再四。余率然對曰："待制詞句，脫去今古軫轍，每見集中有'解道此句，真宰上訴，天應(yīng)嗔耳'之序，嘗以為其言不誣。童子何知，而敢有議？然必欲如范文正以千金求《嚴(yán)陵祠記》一字之易，則晚進(jìn)尚竊有疑也。"稼軒喜，促膝亟使畢其說。余曰："前篇豪視一世，獨(dú)首尾兩腔，警語差相似；新作微覺用事多耳。"于是大喜，酌酒而謂坐中曰："夫君實(shí)中予痼。"乃詠改其語，日數(shù)十易，累月猶未竟，其刻意如此。余既以一語之合，益加厚，頗取視其骫骳，欲以家世薦之朝，會其去，未果。是時，潤有貢士姜君玉（瑩中），嘗與余游，偶及此，次日攜康伯可《順庵樂府》一帙相示。中有《滿江紅》作于婺女潘子賤席上者，如："嘆詩書萬卷，致君人、番沉陸。且置請纓封萬戶，徑須賣劍酬黃犢。慟當(dāng)年、寂寞賈長沙，傷時哭"之句，與稼軒集中詞全無異。伯可蓋先四五十年，君玉亦疑之，然余讀其全篇，則它語卻不甚稱，似不及稼軒出一格律。所攜乃板行，又故本，殆不可曉也?！俄樷衷~》令麻沙尚有之，但少讀者，與世傳俚語不同。
《桯史》 宋·岳珂
建炎庚戌，狄騎飲海上，躬御樓船，次于龍翔。秋，駐蹕會稽。時虜初退，師尚宿留淮、泗，朝議凜凜，懼其反旆，士大夫皆有杞國之憂。范丞相（宗尹）薦朝散大夫毛隨有甘石學(xué)，有詔赴行在所。隨入對言："按《漢志》，歲星所在，國不可伐。昔湯之元祀，歲星順行，與日合于房，房心，宋、亳分也。周武王至豐之明年，歲星順行，與日合于柳，留于張，柳、張，河、洛分也。故湯征無敵，余慶貤衍，猶及微子。武王定鼎郟、鄏，而周公迄營成周，四方以無侮。今年冬，歲當(dāng)躔而興宋，自此虜必不能南渡矣。然御戎上策，莫先自治，愿修政以應(yīng)天道。"上大喜，既而果不復(fù)來。紹興辛巳，逆亮渝盟，有上封者言吾方得歲，虜且送死，詔以問太史，考步如言。陳文正（康伯）當(dāng)國，請以著之親征詔書，故其辭有曰："歲星臨于吳分，冀收淝水之勛；斗士倍于晉師，當(dāng)決韓原之勝。"蓋指此。是冬，亮遂授首，二事之驗(yàn)，不差毫厘。蓋宋，國之號，而吳則今時巡之所都，天意篤棐，于是益昭昭矣。隨家衢之江山，后亦不顯。
梓潼神應(yīng)
逆曦將叛前事之?dāng)?shù)月，神思昏擾，夜數(shù)躍起，寢中叱咤四顧，或終夕不得寢，意頗悔，欲但已。其弟晛力慫恿之，曰："是謂騎虎，顧可中道下耶？"曦家素事梓潼，自玠、璘以來，事必禱，有驗(yàn)。乃齋而請。是夕，夢神坐堂上，已被赭玉謁焉。因告以逆，且祈卜年之修永，神不答，第曰："蜀土已悉付安丙矣。"既寐大喜，謂事必遂。時安以隨軍漕在魚關(guān)驛，召以歸，命以爰立。安顧逆謀堅(jiān)決，觸之且俱靡，惟徐圖可以得志，不得已諾之。猶辭相印，遂以丞相長史權(quán)知都省事授之。居逾月而成獲嘉之績，梓潼在蜀，著應(yīng)特異。紹興壬子，瀘人殺帥張孝芳，蓋嘗正晝見于閱武堂，逆黨恇潰，以迄天誅。相安之夢，得之蜀士；瀘之變，在京魏公（鏜）帥蜀時，慶元己未，余在中都，親聞之。其他蓋不可縷數(shù)云。
機(jī)心不自覺
秦檜在相位，頤指所欲為，上下奔走，無敢議者。曹泳尹天府，民間以乏見鏹告，貨壅莫售，日嚚而爭，因白之檜。檜笑曰："易耳！"即席命召文思院官，未至，趣者絡(luò)繹，奔而來，亟諭之曰："適得旨，欲變錢法，煩公依舊夾錫樣鑄一緡，將以進(jìn)入，盡廢見鏹不用。"約以翌午畢事。院官不敢違，唯而退，夜呼工鞴液，將以及期。富家聞之大窘，盡輦宿藏，爭取金粟，物賈大昂，泉溢于市。既而樣上省，寂無所聞矣。都堂左揆閣前有榴，每著實(shí)，檜嘿數(shù)焉。忽亡其二，不之間。一日，將排馬，忽顧謂左右取斧伐樹。有親吏在旁，倉卒對曰："實(shí)甚佳，去之可惜。"檜反顧曰："汝盜吾榴。"吏叩頭服。蓋其機(jī)阱根于心，雖嵬瑣弗自覺，此所謂莫見乎隱者，亦可嘆也！
館娃浯溪
靈巖、中宮為蘇、永勝概，吊古者多詩之。近世王義豐、楊誠齋為之賦，植意卓絕，脫去雕篆畦畛。余得之王英伯錄藏焉。義豐賦館娃曰："泛浮玉之北堂，得館娃之遺基，從先生而游焉，揖夫差而吊之。或曰：是可唾也，奚以吊為哉！夫沈湎以喪國，固君人之失道，然而有鐘鼓者，胡可以弗考，聞管箭籥者，民喜而相告。茍厥妃之當(dāng)愛，惟恐王之不好矣，是則女樂亦可少乎！必曰夏有末喜，商有妲己，周有褒姒，而吳以西子，茍求其故，未必專于此也。齊有六嬖，威公以興，正而不譎，圣人稱焉。非夫九合一正之業(yè)，得仲父以當(dāng)其任，則其一己之內(nèi)，少有以自適者，舉不足以害成耶！關(guān)大夫進(jìn)，夏德豈昏；微子得政，商豈穢聞。蘇公、家父并用，則烽火豈得妄舉；子胥不見戮，則吳之離宮、別館，至于今可存。抑夫差之資異，在列國亦翹楚，一戰(zhàn)而越沮，再會而諸侯懼。使僅得一中佐，置雙翼于猛虎，惟自剖其骨鯁，而放意于一女。敵乘其間，無以外御，杯酒之失何足問，獨(dú)為此邦惜殺士之舉也。此士不遭殺，夫差不可愚，苧羅之姝，適足為我娛，胡得而竊吾之符；榮楯可居，適足華吾廬，胡足以隳吾之都。惟忠良之既誅，始猖狂而自如。臺兮姑蘇，舟兮太湖；食兮鲙鱸，曲兮棲烏。宿兮嬪嬙，修明兮夷光；二八兮分明，捧心兮專房。徑兮采香，屟兮響廊；笑倚兮玉床，奈樂兮東方。稻蟹種兮不遺，爭盟兮黃池；無人兮箴規(guī)，有仇兮相窺。至德之廟，遂為禾黍，悉陂池與臺榭，倏一變而梵宇。入笙歌于海云，令聲鐘而轉(zhuǎn)鼓，儼麛鹿之容與，瞰僧儀而觀睹。駭越壘以在望，奚五戎之閱武，松引韻以鳴咽，柳顰眉而凝佇。山黯黯兮失色，水洶洶兮暴怒，追此謬于千里，本差之于毫厘。譬之養(yǎng)生，捐其良醫(yī)，逮疾作于中夜，懵藥石之不知。志士仁人，所為太息于斯焉，蓋嘗反覆于此。竊謂種、蠡亦可哂也。勾踐方明，舉國以聽，十年生聚，十年教訓(xùn)，以此眾戰(zhàn)，何伐不定，何至假負(fù)薪之女，為是可恥之勝哉！始其土城，誨淫自君，終焉五湖，合歡其臣。青溪之典不正，金谷之義不立，滺滺扁舟，遂其全璧。使之脫鼎中之魚，而群沙頭之鷺；返耶溪之蓮，而吐洞庭之橘，竊謂越之君臣何其陋于此役也。越則陋矣，吳亦太庸。士目既抉，夫誰納忠，可罪人之亡已，其自反而責(zé)躬乎！公既然雍，相與斂容，起視四山之中，覺蕭蕭兮悲風(fēng)。"誠齋賦浯溪曰："予自二妃祠之下，故人亭之旁，招招漁舟，薄游三湘。風(fēng)與水兮俱順，未一瞬而百里；欻兩峰之際天，儼離立而不倚：其一怪怪奇奇，蕭然若仙客之鑒清漪也；其一蹇蹇諤諤，毅然若忠臣之蹈鼎鑊也。怪而問焉，乃浯溪也。蓋亭在南，峿臺在北；上則危石對立而欲落，下則清潭無底而正黑；飛鳥過之，不敢立跡。余初勇于好奇，乃疾趨而登之；挽寒藤而垂足，照衰容而下窺。余忽心動，毛發(fā)森豎；乃跡故步，還至水滸；削苔讀碑，慷慨吊古。倦而坐于釣磯之上，喟然嘆曰：惟彼中唐，國已膏盲；匹馬北方，僅或不忘。觀其一過不父，日殺三庶，其人紀(jì)有不斁矣夫！曲江為篋中之羽，雄狐為明堂之柱，其邦經(jīng)有不蠹矣夫！水、蝗稅民之畝，融、堅(jiān)椎民之髓，其天人之心有不去矣夫！雖微祿兒，唐獨(dú)不隊(duì)厥緒哉？觀馬嵬之威垂，渙七萃之欲離；殪尤物以說焉，僅平達(dá)于巴西。吁不危哉！嗟乎！齊則失矣，而楚亦未為得也。靈武之履九五，何其亟也？宜忠臣之痛心，寄《春秋》之二三策也！雖然，天下之事，不易于處而不難于議也。使夫謝奉冊于高邑，將稟命于西帝；違人欲以圖功，犯眾怒以求濟(jì)：天下之士，果肯欣然為明皇而致死哉？蓋天厭不可以復(fù)祈，人潰不可以復(fù)支；何哥舒之百萬，不如李、郭千百之師？推而論之，事可知矣。且士大夫之捐軀，以從吾君之子者，亦欲附龍鳳而攀日月，踐臺斗而盟帶礪也。一復(fù)蒞以?；模瑒t夫千麾萬旟，一呼如響者，又安知其不掉臂也耶？古語有之：'投機(jī)之會，間不容穟。'當(dāng)是之時，退則七廟之忽諸，進(jìn)則百世之揚(yáng)觶：嗟肅宗處此，其實(shí)難為之。九思而未得其計(jì)也！已而舟人告行，秋日已晏；太息登舟，水駃于箭?；卣皟煞?，江蒼茫而不見。"義豐賦中稱先生，蓋時從范石湖（成大）游。誠齋則以環(huán)轍湘、衡，過顏元碑下耳。二地出處本不倫，筆力到處，便覺夫差、肅宗無所逃罪。獨(dú)恨管子趨霸之說，不可以訓(xùn)，如為唐謀則忠。今兩剎中皆無此刻，而酲夢復(fù)語，往往滿壁間云。
天子門生
盤石趙（逵），以紹興辛未魁集英之唱。后三年，以故事召歸為校書郎。時秦檜老矣，怙權(quán)殺天下善類以立威，搢紳脅息。趙至，一見光范，檜適喜，欲收拾之。問知其家尚留蜀，曰："何不俱來？"趙對以貧未能致，檜顧吏囁嚅語，有頃，奉黃金百星以出，曰："以是助舟楫費(fèi)。"趙出不意，力辭之。吏從以出。同舍郎或勸以毋怫檜意者，趙正色曰："士有一介不取，予獨(dú)何人哉！君謂冰山足恃乎！"勸者縮頸反走。吏不得已歸，猶不敢以其言白。檜已不樂，居久之，語浸聞，檜大怒曰："我殺趙逵，如獼狐兔耳，何物小子，乃敢爾耶。"風(fēng)知臨安府曹泳，羅致其隸輩，而先張本于上曰："近三館士不檢，頗多與宮邸通，臣將廉之，其醞禍不淺矣。"會得疾，十月而有絳巾之招。高宗更化，微聞其事。十一月，亟詔兼官朱邸，繼復(fù)召對，擢著作佐郎，謂之曰："卿乃朕自擢，秦檜日薦士，曾無一言及卿，以此知卿不附權(quán)貴，真天子門生也。"又曰："兩王方學(xué)詩，冀有以切磋之。"上意蓋欲以此破前謗。趙之未召，實(shí)為東川僉幕?？傤I(lǐng)符（行中）有子預(yù)薦，意其為類試官，密以文屬之，趙不啟緘，擲幾下。既而符氏子不預(yù)榜，總因以他事捃摭之甚峻，然卒不能洿。趙之介特有守，蓋已見于初筮云。
姑蘇二異人
姑蘇有二異人，曰何蓑衣，曰呆道僧，蹤跡皆奇詭。淳熙間名聞一時，士大夫維舟者，率往訪之，至今吳人猶能言其大略。何本淮陽朐山人，書生也。祖執(zhí)禮，仕至朝議大夫，世為鼎族，遭亂南來，寓于郡。嘗授業(yè)于父，已能文，一旦焚書裂衣遁去，人莫之知。既乃歸，被草結(jié)廬于天慶觀之龍王堂，佯狂妄談，久而皆有驗(yàn)。臥草中，不垢不穢；晨必一至吳江，溲焉?？ぶ羺墙迨?，往反不數(shù)刻，人固訝之。會有一瘵者，拜謁乞醫(yī)，何命持一草去，旬而愈，始翕然傳蓑可愈病。亦有求而不得，隨輒不起者，于是遠(yuǎn)近稍敬異之。孝宗在位，忽夢有蓑而跣、哭而來吊，問之，曰："臣，蘇人也。"詰其故，則不肯言。寤以語左珰，時上意頗崇緇抑黃，弗深信也。居月余，成恭后上仙，莊文繼即世。珰因進(jìn)勉釋而及之，意欲以驗(yàn)前定寬上心，上矍然憶昨夢，輟泣而嘆。珰進(jìn)曰："臣微聞蘇有何姓者，類其人，它日固未敢言。"因道其所為，上大驚，有沼渝遣，不至。上嘗燕居深念，以規(guī)恢大計(jì)，累年未有所屬；且坤儀虛位，圖所以膺佐珰承顏之重者，焚香殿中，默言曰："何誠能仙，顧必知朕意。"遂授珰以香茗，曰："汝見何，則致贄而已，問所以來，則曰：'陛下自禱，我不及知。'視其何以復(fù)命。"珰承命惟謹(jǐn)。何忽掉首吳音曰："有中國人，即有蕃人，有日即有月，不須問。"趣之去，既復(fù)呼還曰："所問者姓，我猶忘之，但言朱家例子，不可用也。"使者歸奏，上曰："是能知我心。"遂賜號通神先生，筑通神庵于觀之內(nèi)，親御寶跗書扁以寵之。已而，成肅正中宮，歸謝氏，蓋本朝故事。惟欽成本姓崔，后育任氏、朱氏，既而惟從朱姓，不復(fù)歸，上意嘗欲以為比而未決也；北伐之議，亦少息焉。先是觀中諸黃冠以殿宇既毀，欲試其驗(yàn)，群造其廬，拜且白之，何從求疏軸。主者謾以與，何笑曰："來日自有施者。"至午，使者果宋，既答，則曰："我不能入覲，以此累使者。"上聞而益奇之。會浙西趙憲（伯骕）亦為之請，遂肆筆金闕寥陽殿額，出內(nèi)帑緡錢萬，繪事一新，以答其意。上每歲以珰將命，即其居設(shè)千道齋，合云水之士，施予優(yōu)普。一歲偶逾期，咸訝而請，亟起于臥，搖手瞬目而招之曰："亟來！亟來！"珰是日舟至平望，乃見何在岸滸，招而呼。踵廬言之，眾白何固未嘗出也，因言所以，其狀良是。呆道僧者，實(shí)本郡人，為兵家子，少有所遇，何舊與之友狎。不知幾何時，髡而髽，曰似道似僧，故曰道僧。狀不慧，而言發(fā)奇中，與何頡頏。好蕩游市井間，見人必求錢，止于三，隨即與之貧者。何既不趨召，它日珰或薦道僧，上欲見之，何挽呼不使去，曰："是將捉汝、縛汝、監(jiān)汝、不容汝來矣。"道僧來見于內(nèi)殿，不拜，所言不倫。上狎之，使出入勿禁，且命隨龍人元居實(shí)總管者館之。元懼其逃，猝無以應(yīng)上命，果日使十人從之，所至不舍。逾年歸見何，何以杖垢逐之，至死，訖不與接一談。重華倦勤，復(fù)使召之，不肯就，邀守萬端，三年而致之。紹熙甲寅春，道僧入北內(nèi)，坐榻前曰："今日六月也，好大雪。"侍珰咸笑，顧曰："爾滿身皆雪，而笑我狂耶！"相與罔測，亦莫以為意。至季夏八日，而至尊厭代矣，縞素如言焉。二人勇于啖肉，食至十?dāng)?shù)斤，獨(dú)皆不飲酒，亦不言其所以然也。何又能耐寒暑，余兄周伯言，有元某者，丙午歲七十矣，嘗言自丱角見之，顏色無少異。蘇有妄道士，日從之游，將仿其為，何不怒，獨(dú)冒雪馳至垂虹而浴，道士不能偕，慚而去。余兄往見之，頗能言宦歷所至，酷不喜韓子師。方為守，千騎每來，則提擊而罵之，亦有人所不堪者，子師素嚴(yán)厲，于此不以為忤也。道僧先數(shù)年卒；何，慶元間猶在，相傳百余歲矣。洪文敏《夷堅(jiān)辛志乙三志》亦雜載其事，雖微不同，要皆履奇行怪，有不可致詰者，故著之。
趙希光節(jié)概
吳畏齋（獵）諭蜀，有邛守楊熹者，頗從輶軒，羾所聞，因道資中趙希光節(jié)概甚悉。余兄德夫，時從幕府，得其書以示余，楊之言曰："趙昱，字希光，淳熙宰相衛(wèi)公（雄）之子。少苦學(xué)，以司馬、周、程氏為師，每謂存天性之謂良貴，充諸已之謂內(nèi)富，故漠然不以利祿動其心。出仕二十余年，僅一磨勘，歷任不滿三考，其恬退如此。汛掃一室，左圖右書，盡晝夜積日月不舍，終身弗改。先是衛(wèi)公相孝宗皇帝，一日奏事，上從容語及鄭丙，曰：'鄭丙不曉事，問他吳挺，乃云：小孩兒解甚底！'衛(wèi)公曰：'以大將比小兒，丙誠不曉事。然以臣見，挺雖有所長，亦有所短。'上曰：'何故？'公曰：'為人細(xì)密警敏，此其所長；然敢于欺君父，又恃其憸巧，而愚弄士大夫，此其所短。但朝廷用之，不得其地。'上曰：'何渭不得其地？'衛(wèi)公曰：'往年恢復(fù)至德順，中原父老，簟食壺漿以迎王師者，肩摩袂接，悉取免敵錢，大失民望，迄以無功。中原之人，至今怨此子，深入骨髓，而朝廷乃使之世為西將，西人又以二父故，莫不畏服，挺亦望宣撫之任久矣。蜀雖名三軍，二軍僅當(dāng)其偏裨，雖陛下神武御將，百挺何能為？然古帝王長慮卻顧，為子孫萬世之計(jì)，似不如此。'上大感悟。后挺死，朝廷雖略行其言，已而復(fù)故。開禧丁卯，吳曦僣叛，昱每念衛(wèi)公此語，輒投地大慟，或至氣絕不蘇。初，欲買舟順流而東，賊以兵守蜀門，弗果行。于是制大布之衣，每有自關(guān)表避亂而歸者，輒號泣吊之。亟貽書成都帥臣楊輔，謂逆雛驕豎，干亂天紀(jì)，痛哉宗社！哀哉蒼生！此直愚呆無知，為虜所啖，逆順昭然，其下未必皆樂從，肘腋之間，禍將自作，事尚可為，因勸以舉義。遂絕粒，至于臥疾不能起，猶晝夜大號，聲達(dá)于外，置一劍枕間，每舉欲自刺，輒為家人捍之而止。如是數(shù)四，終不食而死。"熹所紀(jì)具是，不復(fù)損益。余生雖晚，尚及識衛(wèi)公父子。紹熙壬子冬，先君捐館于廣，余甫十齡，護(hù)喪北歸。衛(wèi)公以寧武之節(jié)，來治于洪。余舟過章江，亟命幕屬來唁，親以文奠焉。余已卒無時之哭，因謁棨下，援手言疇昔，歔欷不自勝。顧余甚幼，遣使從先夫人求余程業(yè)，頗奇其不懾，賞其詞語而憐其蚤孤也。余歸，未釋绖而衛(wèi)公薨，軟車西訴，余輅希光于琵琶，頎然溫厚，今想見之，已足以信熹之傳。時方暑，待亭上，親吏言希光方治養(yǎng)生術(shù)，以子午時有所行，謝客，移數(shù)晷，乃得見，沖澹無競，其素也。衛(wèi)公止一子，希光雖重繼體之托，亦無訾云。
稼軒論詞
辛稼軒守南徐，已多病謝客，子來筮仕委吏，實(shí)隸總所，例于州家殊參辰，旦望贄謁刺而已。余時以乙丑南宮試，歲前蒞事僅兩旬，即謁告去。稼軒偶讀余《通名啟》而喜，又頗階父兄舊，特與其潔。余試既不利，歸官下，時一招去。稼軒以詞名，每燕必命侍妓歌其所作。特好歌《賀新郎》一詞，自誦其警句曰："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又曰："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每至此，輒拊髀自笑，顧問坐客何如，皆嘆譽(yù)如出一口。既而又作一永遇樂，序北府事，首章曰："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又曰："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其寓感概者，則曰："不堪回首，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特置酒召數(shù)客，使妓迭歌，益自擊節(jié)，遍問客，必使摘其疵，孫謝不可?？突虼胍欢o，不契其意，又弗答，然揮羽四視不止。余時年少，勇于言，偶坐于席側(cè)，稼軒因誦啟語，顧問再四。余率然對曰："待制詞句，脫去今古軫轍，每見集中有'解道此句，真宰上訴，天應(yīng)嗔耳'之序，嘗以為其言不誣。童子何知，而敢有議？然必欲如范文正以千金求《嚴(yán)陵祠記》一字之易，則晚進(jìn)尚竊有疑也。"稼軒喜，促膝亟使畢其說。余曰："前篇豪視一世，獨(dú)首尾兩腔，警語差相似；新作微覺用事多耳。"于是大喜，酌酒而謂坐中曰："夫君實(shí)中予痼。"乃詠改其語，日數(shù)十易，累月猶未竟，其刻意如此。余既以一語之合，益加厚，頗取視其骫骳，欲以家世薦之朝，會其去，未果。是時，潤有貢士姜君玉（瑩中），嘗與余游，偶及此，次日攜康伯可《順庵樂府》一帙相示。中有《滿江紅》作于婺女潘子賤席上者，如："嘆詩書萬卷，致君人、番沉陸。且置請纓封萬戶，徑須賣劍酬黃犢。慟當(dāng)年、寂寞賈長沙，傷時哭"之句，與稼軒集中詞全無異。伯可蓋先四五十年，君玉亦疑之，然余讀其全篇，則它語卻不甚稱，似不及稼軒出一格律。所攜乃板行，又故本，殆不可曉也?！俄樷衷~》令麻沙尚有之，但少讀者，與世傳俚語不同。
《桯史》 宋·岳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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