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一書，描寫人情世故，深入細(xì)微，膾炙人口者，垂二百數(shù)十年矣。前清俞曲園先生嘗考之，謂為康熙朝相臣明珠之子而作。明珠姓納蘭氏，長白人，其子名成德，字容若，長于經(jīng)學(xué)，又好填同。《通志堂經(jīng)解》每一種有納蘭成德容若序，即其人也。乾隆五十一年二月二十九日上諭，成德于康熙十一年壬子科中式舉人，十二年癸丑科中式進(jìn)士，年甫十六歲。然則其中舉人止十五歲，于書所述頗合。此書末卷，自具作者姓名曰曹雪芹。袁子才《隨園詩話》云：“曹楝亭康熙中為江寧織造，其子雪芹撰《紅樓夢》一書，備極風(fēng)月繁華之盛?！眲t曹雪芹固有可考矣。又《船山詩草》有《贈高蘭墅鶚同年》一首云：“艷情人自說紅樓?！弊宰⒃疲骸皞髌妗都t樓夢》八十回以后，俱蘭墅所補(bǔ)?！比粍t此書非出一手。按鄉(xiāng)會試增五言八韻詩，始于乾隆朝，使出曹手，必不備此體例，而是書敘科場事已有詩，則其為高君所補(bǔ)可證矣。俞說如是，又云納蘭容若《飲水同巢》有《滿江紅》詞，為曹子清題其先人所構(gòu)楝亭，子清即雪芹也。余觀錢唐袁蘭村先生選刊之《飲水詞鈔》，標(biāo)為長白納蘭性德容若著，下注原名成德，則容若有二名矣。又鄞縣陳康祺先生《郎潛二筆》云：“姜西溟太史與其同年李修撰蟠同典康熙己卯順天鄉(xiāng)試。時因士論沸騰，有‘老姜全無辣氣，小李大有甜頭’之謠。風(fēng)聞于上，以致被逮，姜竟卒于請室。第前輩多紀(jì)述此事，而不能定其關(guān)節(jié)之有無。昔讀《鮚(土奇)亭集》先生墓表，稱‘滿朝臣僚皆知先生之無罪’，而王新城亦有‘我為刑官，今西溟以非罪死，無以謝天下’之語，知同時公論，早以西溟之連染為冤。嗣聞先師徐柳泉先生云：“小說《紅樓夢》一書，即記故相明珠家事。金釵十二，皆納蘭侍御所奉為上客者也。寶釵影高澹人，妙玉即影西溟先生。妙為少女，姜亦婦人之美稱，如玉如英，義可通假。妙玉以看經(jīng)入園，猶先生以借觀藏書就館相府。以妙玉之孤潔而橫羅盜窟，并被以喪身失節(jié)之名，猶先生之貞廉而瘐死圜扉，并加以嗜利受賕之謗，作者蓋深痛之也。’徐先生言之甚詳，惜余不盡記憶?！贝司?指《郎潛》)網(wǎng)羅掌故，從不采傳奇稗史自污其書，惟《紅樓夢》筆墨嫻雅，屢見稱于乾嘉后名人詩文筆札，偶一援引，以白鄉(xiāng)先生千載之誣。且先師遺訓(xùn)也。由陳之說，是《紅樓》一書，寫美人實(shí)寫名士，特化雄為雌而已。高澹人名士奇，浙人。
前清康熙帝為右文之主，一時渡江名士，輻湊輦下?；蛞越?jīng)術(shù)著，或以文才顯，或以理學(xué)稱。其遺聞軼事，往往散見于各家記載，使按圖而索驥焉，雖金釵之列，上中下三冊多至三十六人，亦不難一一得其形似。第恐失之附會，不若闋疑以存其真之為得也。惟《飲水詞鈔》一卷，為納蘭侍御親筆所著，中有與諸名士酬唱之作。余嘗讀之，見為南豐梁汾而作者居多數(shù)，姜宸英次之，嚴(yán)繩孫、陳維崧輩又次之。以交誼言之，彼質(zhì)夫、蓀友、迦陵三先生，當(dāng)亦在金釵之列，第不知為之影者系何人耳。
是書力寫寶戴癡情。黛玉不知所指何人，寶玉固全書之主人翁，即納蘭侍御容若也。使侍御而非深于情者，則焉得有此倩影？余讀《飲水詞鈔》，不獨(dú)于賓從間得(言斤)合之歡，而尤于閨房內(nèi)致纏綿之意。即黛玉葬花一段，亦從其詞中脫卸而出。是黛玉雖影他人，亦實(shí)影侍御之德配也。為錄三詞于左，以資印證。
金縷曲·亡婦忌日有感
此恨何時已！灑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yīng)醒矣，料也覺人間無味。不及夜臺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釵鈿約，走拋棄。
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我自終宵成轉(zhuǎn)側(cè)，忍聽湘弦重理，侍結(jié)個他生知己。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fēng)里。清淚盡，紙灰起。
于中好·十月初四夜風(fēng)雨其明日是亡婦生辰
塵滿疏簾素帶飄，真成暗渡可憐宵。幾回偷拭青衫淚，忽傍犀()見翠翹。
惟有恨，轉(zhuǎn)無聊，五更依舊落花朝。衰楊葉盡絲難盡，冷雨凄風(fēng)罩畫橋。
南鄉(xiāng)子·為亡婦題照
淚面更無聲，止向從前悔薄情。憑仗丹青重省識，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
別語忒分明，午夜鶼鶼夢早醒。卿自早醒儂自夢，更更，位盡風(fēng)檐夜雨淋。
前清研究紅學(xué)者，不一其說。有謂紅樓一夢乃影清初大事者，林、薛二人爭寶玉，即指康熙末允秚諸人奪嫡事。寶玉非人，寓言玉璽耳，故著者明言頑石也。黛玉之名，取黛字下半黑字與玉字相合，去其四點(diǎn)，則代理二字。代理者，代理密親王也。和碩理密親王名允礽，為康熙帝次子，故以雙木之林字影之。猶慮閱者不解，又于迎春名之曰二木頭，蓋迎春亦行二也。襲人為寶釵之影，寫寶釵不便盡情極致，乃旁寫一襲人以足之。襲人者，龍衣人，指世宗憲皇帝允禎也。海外女子，指延平王鄭氏之據(jù)臺灣。焦人指洪承疇，觀其醉后自表戰(zhàn)功，與承疇之為清效力者近似。妙玉乃指吳梅村，走魔遇劫，即狀其家居被迫，不得已而出仕。梅村吳人，妙玉亦吳人，居大觀園自稱檻外人，寓不臣之意。王熙鳳指宛平相國王熙?？滴跻怀?，漢大臣有權(quán)者，熙為第一。書中明言熙風(fēng)為男子也。此說旁征曲引，似亦可通，不可謂非讀書得間。所病者舉一漏百，寥寥釵黛數(shù)人外，若者為某，若者為某，無從確指。雖較明珠之說似為新穎，而欲求其顯豁呈露，則不及也。要之《紅樓》一書，空中樓閣，作者第由其興會所至，隨手拈來，初無成意。即或有心影射，亦不過若即若離，輕描淡寫，如畫師所繪之百像圖，類似者固多，茍細(xì)按之，終覺貌是而神非也。近人又謂《紅樓》一名《情僧錄》，情僧指清世祖。世祖納冒氏之妾董小宛為妃，小宛早卒，世祖?zhèn)胁灰?，遂遁五臺為僧，《紅樓》之作，刺世祖也。此說最為謬妄。無論年歲懸殊，即事實(shí)亦多不類。近見某君著《董小宛考》以辨之矣，余何贅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