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附錄二 石頭記索隱第六版自序

石頭記索隱 作者:蔡元培


  ——對于胡適之先生《紅樓夢考證》之商榷余之為此索隱也,實(shí)為《郎潛二筆》中徐柳泉之說所引起。柳泉謂寶釵影高澹人、妙玉影姜西溟。余觀《石頭記》中寫寶釵之陰柔、妙玉之孤高,與高姜二人之品性相合。而澹人之賄金豆,以金鎖影之。其假為落馬墜積潴中,以薛蟠之似泥母豬影之。西溟之熱中科第,以走魔入火影之。其瘐死獄中,以被劫影之。又以妙字玉字影姜字英字,以雪字影高字。知其所寄托之人物,可用三法推求:一、品性相類者。二、軼事有征者。三、姓名相關(guān)者。于是以湘云之豪放而推為其年,以惜春之冷僻而推為蓀友,用第一法也。以寶玉曾逢魔魘而推為允礽,以鳳姐哭向金陵而推為國柱,用第二法也。以探春之名與探花有關(guān)而推為健庵。以寶琴之名與學(xué)琴于師襄之故事有關(guān)而推為辟疆,用第三法也。然每舉一人,率兼用三法或兩法,有可推證,始質(zhì)言之。其他若元春之疑為徐元文,寶蟾之疑為翁寶林,則以近于孤證,姑不列入。自以為審慎之至,與隨意附會者不同。近讀胡適之先生之《紅樓夢考證》,列拙著于“附會的紅學(xué)”之中,謂之“走錯了道路”,謂之“大笨伯”“笨謎”,謂之“很牽強(qiáng)的附會”,我殊不敢承認(rèn)?;蛘呶乙嗖幻庥斜种闱Ы鹬滓?,然胡先生之言,實(shí)有不能強(qiáng)我以承認(rèn)者。今貢其疑于左:
(一)胡先生謂“向來研究這部書的人都走錯了道路。……不去搜求那些可以考定《紅樓夢》的著者、時代、版本等等的材料,卻去收羅許多不相干的零碎史事來附會《紅樓夢》里的情節(jié)?!庇种^“我們只須根據(jù)可靠的版本與可靠的材料,考定這書的著者究竟是誰,著者的事跡家世、著書的時代,這書曾有何種不同的本子、這些本子的來歷如何,這些問題,乃是《紅樓夢》考證的正當(dāng)范圍?!卑缚级ㄖ?、時代、版本之材料,固當(dāng)搜求。從前王靜庵先生作《紅樓夢評論》,有云:“作者之姓名(遍考各書,未見曹雪芹何名)與作書之年月,其為讀此書者所當(dāng)知,似更比主人公之姓名為尤要。顧無一人為之考證者,此則大不可解者也?!庇衷疲骸捌堉佬g(shù)之大有造于人生,而紅樓夢自足為我國美術(shù)上之唯一大著述,則其作者之姓名與其著書之年月,固為唯一考證之題目?!苯窈壬鷮τ谇鞍耸刂髡卟苎┣壑沂兰吧脚c后四十回著作者高蘭墅之略歷,業(yè)于短時期間搜集多許材料,誠有功于《石頭記》,而可以稍釋王靜庵先生之遺憾矣。惟吾人與文學(xué)書最密切之接觸,本不在作者之生平,而在其著作。著作之內(nèi)容,即胡先生所謂“情節(jié)”者,決非無考證之價(jià)值。例如我國古代文學(xué)中之楚辭,其作者為屈原、宋玉、景差等,其時代在楚懷王、襄王時,即西歷紀(jì)元前三世紀(jì)頃,久為昔人所考定。然而“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于君,(慮之心換作必)妃佚女以譬賢臣,虬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fēng)云霓以為小人”,為王逸所舉者,固無非內(nèi)容也。其在外國文學(xué),如shakespeare之著作,或謂出bacon手筆,遂生“作者究竟是誰”之問題。至如goethe之著《faust》,則其所根據(jù)之神話與劇本及其六十年間著作之經(jīng)過,均為文學(xué)史所詳載,而其內(nèi)容,則第一部之greetchen或謂影elsassirin friederike (bielschowsky之說),或謂影frankfurter gretchen(kuno fischer之說),第二部之walpurgisnacht一節(jié),為地質(zhì)學(xué)理論,heleua一節(jié),為文化交通問題,euphorion為英國詩人byron之影子,(各家略同。)皆情節(jié)上之考證也。俄之托爾斯泰,其生平、其著作之次第皆無甚疑問,近日張邦銘、鄭陽和兩先生所譯英人sarolea之《托爾斯泰傳》有云:“凡其著作,無不含自傳之性質(zhì)。各書之主人翁,如伊爾屯尼夫、鄂侖玲、聶乞魯多夫、賴文、畢索可夫等,皆其一己之化身。各書中所敘他人之事,莫不與其身有直接之關(guān)系?!都彝贰窋⑵渖倌陼r情場中之一事,井表其情愛與婚姻之意見。書中主人翁既求婚后,乃將少年狂放時之惡行,縷書不諱,授所愛以自懺。此事托爾斯泰于《家庭樂》出版三年后,向索利亞柏斯求婚時,實(shí)嘗親自為之。即《戰(zhàn)爭與和平》一書,亦可作托爾斯泰之家乘觀。其中老樂斯脫夫即托爾斯泰之祖,小樂斯脫夫即其父,索利亞即其養(yǎng)母達(dá)善娜,嘗兩次拒其父之婚者。拿特沙藥斯脫夫即其姨達(dá)善娜柏斯,畢索可夫與賴文,皆托爾斯泰用以自狀,賴文之兄死,即托爾斯泰兄的米特利之死,《復(fù)活》書中聶乞魯多夫之奇特行動,論者謂依心理未必能有者,其實(shí)即的米特利生平留于其弟心中之一紀(jì)念。的米特利娶一娼,與聶乞魯多大同也?!币嗲楣?jié)上之考證也。然則考證情節(jié),豈能概目為附會而排斥之?
(二)胡先生謂拙著《索隱》所闡證之人名,多是“笨謎”,又謂“假使一部《紅樓夢》真是一串這么樣的笨謎,那就真不值得猜了”。案拙著闡證本事,本兼用三法,具如前述。所謂姓名關(guān)系者,僅三法中之一耳,即使不確,亦未能抹殺全書。況胡先生所謚為笨謎者,正是中國文人習(xí)慣,在彼輩方以為必如是而后值得猜也?!妒勒f新書》稱曹娥碑后有“黃絹幼婦外孫齏臼”八字,即以當(dāng)“絕妙好辭”四字。古絕句“藁砧今何在?山上復(fù)有山。何當(dāng)大刀頭,破鏡飛上天?!币赞徽璁?dāng)夫,大刀頭當(dāng)還,《南史》記梁武帝時童謠有“鹿子開城門,城門鹿子開”等句,謂鹿子開者,反語為來子哭,后太子果薨。自胡先生觀之,非皆笨謎乎?《品花寶鑒》以侯石公影袁子才,侯與袁為猴與猿之轉(zhuǎn)借,公與子同為代名詞,石與才則自“天下才有一石,子建獨(dú)占八斗”之語來?!秲号⑿蹅鳌纷匝允脼橛褡种治?,非經(jīng)說破,已不易猜。又以紀(jì)獻(xiàn)唐影年羹堯,紀(jì)與年、唐與堯,雖尚簡單,而獻(xiàn)與羹則自“犬曰羹獻(xiàn)”之文來。自胡先生觀之,非皆笨謎乎?即如《儒林外史》之莊紹光即程綿莊,馬純上即馮粹中,牛布衣即朱草衣,均為胡先生所承認(rèn),(見胡先生所著《吳敬梓傳》及附錄。)然則金和跋中之所指目,殆皆可信。其中如因范蠡曾號陶朱公而以范當(dāng)陶,因(萬之繁體)字俗寫作萬而以萬代方,亦非笨謎乎?然而安徽第一大文豪且用之,安見漢軍第一大文豪必不出此乎?
(三)胡先生謂拙著中劉姥姥所得之八兩及二十兩有了下落,而第四十二回王夫人所送之一百兩沒有下落,謂之“這種完全任意的去取,實(shí)在沒有道理”。案《石頭記》凡百二十回,而余之索隱尚不過數(shù)十則,有下落者記之,未有者姑闋之,此正余之審慎也。若必欲事事證明而后可,則《石頭記》自言著作者有石頭、空空道人、孔梅溪、曹雪芹等,而胡先生所考證者惟有曹雪芹;《石頭記》中有多許大事,而胡先生所考證者惟南巡一事,將亦有任意去取、沒有道理之誚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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