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好事由天設(shè)，何論人工拙。任阻天涯，自然同室，自然同穴。問當時，那得個中情？有口渾難說。最是同心結(jié)，千古無休歇。世事浮云，一般造就，一般磨滅，獨這些快事與奇人，長似天邊月?！{(diào)寄《小桃紅》
夫秀士佳人，妙人也。海誓山盟，至情也。嘉偶良緣，美事也。有如此之妙人，自然有如此之至情；有如此之至情，自然有如此之美事。生之者天地，成之者鬼神。其出雖無定時，而其遇終有定局也。究其所以然者，則惟大專（物故顯其奇。留千百年之靈秀菁華，萃一二人之才情色澤。全功盡用造出絕妙的人，賦就至切的情，作合最美的事。委委曲曲播弄而成，使上下古今，知造化真有奇妙之處。噫，造人而至于秀士佳人，則人之菁竭矣。用情而至于山盟海誓，則情之種真矣。成事而至于嘉偶良緣，則事之美極矣。夫是以騷壇雅士錄傳奇者，恒以閨閣為先。而一日風流，遂為千秋話本也已。
先朝慶歷間，有周生者，諱德聞字允升。湖之衡州人也。少孤而貧，其父周禎早卒，父弟祥以鄉(xiāng)薦，仕至九江府尹。其兄德明，放蕩不羈，世業(yè)日隳。母張氏深惡之，而莫可教也。還喜周生，生得體貌端莊，質(zhì)性聰慧，喜誦讀，寡交游。幼時張氏以經(jīng)傳教之，能記且解。張氏嘗撫其背謂之曰：“昔爾父年少苦勤，赍志早卒。爾兄又浪蕩廢業(yè)，決不成人。則繼阿叔而振家聲者，惟爾一人耳。爾其畢爾學(xué)業(yè)，取爾功名。使上蒙天子之恩，下繼先人之志。則為母百年苦節(jié)，亦可含笑于九泉矣。”生感而泣曰：“愿遵母訓(xùn)?！彼鞎鴱埵现詾樽殷?。自是晝夜研精，刻不釋卷。數(shù)年后，自三墳五典，八索九丘，百家眾流之論，陰陽圖緯之學(xué)，周洽敏捷之辨，支離覆＃之數(shù)，天文地理之說，山海爾雅之奇，無不誦習而熟其文。研究而窮其理。詩文詞賦，眾體俱工。嘗有書齋雜詠十絕。錄其二云：
更闌月色透窗紗，歷落空階樹影斜，
閑讀仙書猶未罷，且攜樽酒酌梅花。
又云：
曉夜焚膏已十年，浮槎終隔萬重天，
何時掉向云衢路，獨步瓊林第一仙。
又《望江南》詞一闋云：
幽閑地，孤讀復(fù)孤眠。萬卷詩書歸眼底，暗將藜火自熬煎，鐵硯欲磨穿。凄涼處，雪案抹寒煙。秋水磨成空斂鍔，毫光直透九重天，奪錦是何年？ 其平時所為文章，不可殫述。是年十五歲，試童子軍。題是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其小講云，且世之貴乎君子者，貴其有用世之才乎？尤貴其有修己之道耳。夫道不取乎泛，舉其重以該之，而道之體尊。道不取乎多，握其數(shù)以圖之，而道之旨約。宗師獎其年少，首選青衿。明年春科試，案臨以一等第一，補入優(yōu)廩。
一日張氏謂之曰：“汝叔父自蒞九江，三年于茲矣。人遐日遠，未見一片家書。吾欲令汝往探一遭，未知可能去得？”生對曰：“兒有此意久矣，但兒既匹身長邁，兄又浪跡遠游，菽水之間，即將誰望?！睆埵显唬骸叭晟┵t慧，我亦康強，汝其勉之?！边m其嫂奉茶至，亦為之勸勉。生乃拜曰：“謹承慈命?！睆埵隙撛唬骸吧礁咚?，處處小心。”生諾而退。越數(shù)日，束裝行李，攜家仆阿三偕行。路上困頓無聊，為之作歌曰：
我征徂西兮，阻且長。行蹤靡定兮，使心傷。羌陟于山兮，山嵂嵂。欲涉于水兮，水洋洋。肆煙塵兮，溟漠。顧天地兮，微茫。立馬兮，瞻望；望九江兮，天一方。
徐行數(shù)日，路經(jīng)岳州。忽于曙色開處，遙望見風波浩蕩，銀浪汪洋，聲撼山川，氣蒸天地。蓋已至青草湖矣。生大喜，偕仆而往，泛舟渡湖。生舟中指謂仆曰：“南面一山，木石蒼茫，煙嵐掩映。所謂青草山者非耶?！贝藭r浪影波光，一望無際。生喜且想曰：“吾聞青草湖，南接漢湘，北連洞庭。東納汨羅，泱漭彌漫，為荊南之巨浸。安得周游一遍，以識天下之大觀耶。喜是日風輕浪靜，一葦如飛。曾不崇朝，已抵東岸。由此辭岳州，渡洞庭，過吉安，統(tǒng)計幾二千里。一路上，逢場飲酒，觸景題詩。古跡所存，備極游玩。所以馳驅(qū)月許，自覺況瘁俱忘?！ 『鲆蝗?，有客自豫章來，適與生寓。閑話間，談及豫章風景之勝，文物之奇。生性好游，遂作豫章之想矣。退而謀之仆，仆不可曰：“從此通袁州，往九江，即消幾日便到。還游甚么豫章，添上無窮的路來?！鄙唬骸俺吮愣?。吾意已決，汝勿多言?！贝稳眨_船進發(fā)。不數(shù)日，而造臨江，寓于府城之仁和巷。居無何，忽一日聞門外有喧嘩聲。生出視之，見一士人，年過三十。怒狠狠的罵說甚么：“張鳳仙恃才傲物，凌辱斯文。到底要出我這肚氣。”且罵且行，奮然而過。生訝之，問于館主人。主人曰：“從此仁和街通過，就是百花巷，中有一妓女，叫做張鳳仙。去歲被鬻至此，聞?wù)f他生得十分伶俐，又有高才。但他生性忒過硬些。初到時，鴇母勸他接客，他死不聽。有貴介公子，揮黃撒白，求一夜歡，他全不經(jīng)心。只管作詩取笑?；蛴幸砸~調(diào)戲的，他便拔劍相尋。他說只要考得過，他情愿終身服事。至今考來考去，也沒有個中他的意思。方才行過的士人，必是考他不過，被他取笑了?！鄙唬骸耙陨细娜A盛地，豈無一雄才偉略的壓倒了他？”主人曰：“若要好文章，好詩賦，到也有人。但他的才情十分敏捷，執(zhí)筆便成?？妓?，也要執(zhí)筆便成。少待思索，他便揶揄嘲哂。所以來考的，只此一著，往往輸過了他哩?！鄙劧鴲偵?。明日往訪之，過百花巷中，但覺：
樓閣參差，簾櫳掩映。爐香馥郁，物色輝煌。弦管均調(diào)，前而歌兮，后而舞。杯盤錯列，此而醉也，彼而醒。賣笑樓前，列著兩行粉黛。迷香洞里，擺開一簇胭脂。聽滴滴之嬌聲，俱道東客來，西客去。睹翩翩之妙態(tài)，無非左邊送右邊迎。藪是風流，信可樂也。門無關(guān)鎖，亶其然乎。
生且看且行，至一大院，重門堅閉，寂寞無聲。門上大書“花關(guān)”二字，旁懸一絕云：
六朝金粉二喬才，都自瑤池謫降來， 為報世間塵俗客，非仙休得上天臺?！ 『髮懺フ虏排畯堷P仙書。生正看間，有小青衣自小門出。年可十五，顧生者久之。忽指曰：“門上這兩個字相公識否？”生曰：“我不識，爾道是甚么字？”青衣曰：“我道是花開二字?！鄙υ唬骸盎ㄕ骈_耶？妙妙。且問爾名甚么？”青衣曰：“我名小梅，爾也姓甚么，名甚么，來此做甚么？”生笑曰：“我姓胡名蝶，聞爾說花開，故來采花哩?！毙∶肺υ唬骸斑?，爾這句話，我也曉到了呵。怕我娘子聽聞，教爾吃苦不了也。”生曰：“娘子可曾在此？”梅曰：“不在此，還往那里去。”生曰：“爾可傳語娘子得知，說小生要來拜訪。”說訖，袖出銀子二錢賞之。梅接過名帖，入見鳳仙，說門外有人請謁。鳳仙接柬，見書著桂陽周德聞拜。因教小梅出回復(fù)曰：“娘子說，向來所謁，全是惡薄少年。沒一個雄才雅士，今不愿枉費筆墨了。請自便為妙?！鄙υ唬骸拔乙嘭M枉費筆墨耶，只消兩合筆鋒，當要斬關(guān)而入矣?！比煌鞯狼蠛希兄菊哓M肯為之。因和其門前一絕云：
劇憐國色與天才，冒逐東風趁曉來，
不信神仙猶薄幸，空緣采藥到天臺。
寫畢拂袖而歸，小梅將其言與詩，稟知鳳仙。鳳仙聽了，曰：“詩意固佳，然不肯枉道求合，更是加人一等，此雅士也。汝亟為我訪之?！毙∶吩唬骸八瓴攀邭q，卻是個伶伶俐俐的后生。俊俏風流真可人意，想他一定有些才調(diào)了?！?br />
越二日，小梅出買果子。遇生于觀音庵前，具致鳳仙稱許之意。遂邀生詣院外，遣入耳房坐之。生謂小梅曰：“汝可上稟娘子，說勝負之下，筆不饒人。倘小生輸于娘子，情愿抱首而歸，甘拜下風。倘娘子輸于小生，速即納首獻關(guān)，勿復(fù)眼高于頂，凌辱文士也。”小梅應(yīng)諾。將其言入告鳳仙。鳳仙笑曰：“此大言欺人耳。以文壇慣戰(zhàn)之將，斷不至敗過了他?！币蛉』ü{寫成一絕，令小梅傳出與生曰：“須要信筆和成，不許思索。生取原唱看之，卻寫著回文體一絕云：
春桃落地滿殘紅，日暖浮煙紫苑東，
新柳綠時游客醉，人窺曉鳥語林中。
生看畢曰：“我道是甚么難題，此最易耳?！币蛞还P和成，傳入鳳仙看云：
春來到處落花紅，裊裊清風曉閣東，
新水綠波光映日，人游滿徑草洲中。
時鳳仙啜盞茶未完，小梅已奉詩入。驚喜曰：“如此才當?shù)妹艚荻帧！奔翱丛姰叄澰唬骸白志淙跍?，無堆砌痕?；匚捏w詩，可稱上乘?！币蛎∶烽_花關(guān)第一門，遣生入小房坐之。房頗精潔，雜懸圖畫詩章，壺盞雜陳，茶溫可啜。而第二重門，仍是堅閉。須臾，小梅又奉一箋至。上寫：“花月聯(lián)珠體聯(lián)韻”七個字，其起句云：
花滿園池月滿林， 生遂聯(lián)平昃二句傳入云： 花紅月白興難禁，名花得月添新色，
鳳仙聯(lián)平昃二句傳出云：
皓月臨花吐好陰。月下花羞開并蒂，
生又聯(lián)平昃二句傳入云： 花間月喜照同心，愿教月與花常好，
鳳仙結(jié)句云： 花不飄零月不沉。
鳳仙聯(lián)畢，不覺遑然心動。快然心喜，暢然心開。雙展蛾眉，抵掌稱贊不已。又命小梅開第二重門，請生進小廳坐之。廳又更精雅，璃屏朱箔，玉案金爐，多所供玩。而案上悉列糖飴瓜果，隨意啖之。生抬頭一觀，見第三重門，仍又堅閉，心中頗有憤意。小梅笑謂生曰：“相公造福，向來考的，也沒一個得入頭關(guān)。今相公連破二關(guān)，其第三關(guān)如反手矣?！鄙嘈υ唬骸叭螒{他堅關(guān)百重，今日也要破關(guān)斬將的。”小梅曰：“我且先做個說客，教娘子火速割地請盟，使相公得以入關(guān)告諭?！毖杂櫍膳蚤T而入。須臾，小梅手捧一木盍出來。木盍內(nèi)具有水一杯、玉一塊、蓮一朵、錢一文。謂生曰：“娘子，請相公猜個迷，猜出便許相見?！鄙鞎唤^云： 才是青錢選，心同白玉堅，
兩情深似水，愿作并頭蓮。
書完，令梅傳入。仙得詩嘆曰：“此知己也。舍斯人吾將焉歸?！彼煲幻娼绦∶放C闥，啟紗窗，卷珠簾，抹玉幾。重溫壺茗，添起爐香。一面修飾更衣，懸珠）玉，既妝畢。又令小梅奉香湯錦巾，詣生坐所，與生洗塵。生浴罷，整起冠服。忽第三關(guān)，呀的一聲，朱門豁處，閃出一個美麗、嬌妝、艷色，宛似天仙，趨生揖之。前導(dǎo)而入，行遍花徑，通出柳陰，穿過了川字欄，上到了亞字檻，詣一靜室里。壁懸圖畫，座列琴書，寶鴨香濃，銀缸火耀。凡珍奇玩好之具，充塞其中。及禮畢，坐定茶罷。鳳仙曰：“賤人不量，傲慢先生，得罪多矣?！鄙鹪唬骸安湃俗灾?，大略相同，無足異也?！毕稍唬骸百v人蓬戶庸才，涂鴉自愧。蒙先生惠然適駕，賜教佳章，可謂逢迎之幸?！鄙唬骸熬民龇悸劊闯写蠼?，故特拋磚引玉，以增旅況之輝。蒙娘子折節(jié)下交，俾得登龍門而游蟾窟，皆娘子賜也?！毕稍唬骸跋壬咴S，殊足愧人。其秋波轉(zhuǎn)處，見周生真?zhèn)€儀容秀麗，氣宇軒昂，舉止端嚴，精神瀟灑，有謝家寶樹風致。周生春色迷處，想鳳仙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涂朱，玉體輕盈，瓊姿瑩潔，有楚氏香蓮風致。兩下微窺，交相愛慕。仙喜而問曰：“敢請先生貴處何鄉(xiāng)，盛族何氏，所為何事，欲往何方？望乞見教。”生具實對。且曰：“因慕上府勝景，故特乘便一游。休得見笑了。”仙曰：“史遷之文，半由閱歷，文人游覽何以笑為。倘賤人身比先生將與登昆侖之墟，游蓬萊之島，醉西江之月，挽南浦之云。泛五湖，飄四海，遍六合，達八荒。正不知其游至何，窮樂至何極耳?！眱上抡劦煤〞常挥X笑將起來。 半日間，說地言天，談今論古。不覺夕陽西墜，樹影東移。生欲言歸，錦席間，早已鼎鼐雜陳，壺觴錯列矣。仙離坐曰：“先生辱臨，無從致敬。少具薄酌，聊達微忱。生固辭，仙不許曰：“知己相逢，何消過卻，還是作熟為妙?！鄙猩踔x而就席焉。須臾，小梅奉壺，鳳仙把盞。殷勤致勸，轉(zhuǎn)遞相催。既開筵而坐花，遂飛觴而醉月。低斟淺酌，傾杯聞豆蔻之香。巧笑嬌談，舉箸見櫻桃之破，海棠春睡足，酒暈紅顏。楊柳夜眠遲，情撩翠黛。問世間有如此之風流否也。神仙府求這般的快樂得乎。未幾，月掛東山，風游北徑。大羅天上長輝，牛女之星。古樹林中，似譜鳳凰之曲。鳳仙飲到樂極，志氣益豪。謂生曰：“先生如此才華，如此品格，龍門雁塔，其殆捷足先登矣?！鄙唬骸胺?，青衿耳。”仙曰：“然則其池里蛟龍耶，異日飛向天衢，行云施雨易易耳?！鄙唬骸肮趟敢玻淙缑巍！毕稍唬骸熬庸谈F，無傷也。” 鳳仙此際不覺鎖上雙眉，愁容可掬。生疑而問曰：“今夕風流佳會，正可開心張顏。娘子作此情形何也？”仙惻然曰：“先生說一命字出來，遂令儂有不可解之處?！鄙唬骸坝猩蹼[情，既屬相知，何妨直白?！毕刹谎?，但俯首而已。生固請再三，仙乃長吁答曰：“忝同知己，安可不言。事已至此，又何妨言。但言之痛心，故心不欲言，言之苦口。故口不能言耳。賤人固豫章良家女也，幼而孤母早卒。蒙先君以詩書教訓(xùn)，是以少獲諸心。十五年前，固將托良媒而招佳婿矣。無何而先君亦卒，孤身孑立，舉目無依。而族之無賴等，或分財產(chǎn)，或析田園。張氏一門，殆無遺物。且托言賤人無禮強鬻于斯。以飄香吐艷之身，而置諸逐臭趨膻之地。古來薄命佳人，真不是之甚也。興言及此，能不傷悲?！毖杂?，聲色凄然，涔涔而泣。生亦嗟嘆不已。慰之曰：“學(xué)問文章，鬼神所忌。有才如此，難免其然。無足異也。猶幸其名似辱，其節(jié)自高。倘肯刮目垂青，何愁無并蒂同心之會。還請自重，毋亂芳心?！毕墒脺I曰：“誠如君言，實所甚愿。相知之雅，千古難逢?？纸K為泉下之塵，不得似天邊之月也?！鄙烈髡呔弥?，忽曰：“前所謂花開并蒂，月照同心者何也？”仙曰：“此惟先生自裁，蒂之并不并，心之同不同，非賤人所得專也?！鄙唬骸耙来搜哉呷艉危俊毕稍唬骸百v人寥落閑花，倘蒙先生收拾，實出萬幸。”生曰：“如此則情既定矣，愿亦足矣。然終于此而已耶？抑不終于此耶？”仙曰：“婿如先生，雖居＊室，情所甘愿。至于正室之位，賤人決不敢當。其別圖之可也?！鄙c頭道：“如此才容易了?！毕稍唬骸斑€有一言相問，許否？”生曰：“試說來?！毕稍唬骸跋壬莨终撸`以先生寰海游人，行蹤靡定。設(shè)異日功名富貴，招贅高門。此時眷戀新婚，忘卻舊識，還肯于千百里外，拾塵中之落蕊否耶。倘如此言賤人寧死黃壚，不能抱琵琶而過別船矣。”生乃灑酒于地曰：“娘子何情深而言淺耶，謂予不信，有如此酒。”仙起而謝曰：“賤人失言，得罪得罪。”
適小梅溫酒進來，見鳳仙余愁未解，說話支吾。因曰：“娘子毋愁者，我想前日不如此，今日安得乃如此。今日不如此，后日安得又如此。后日既如此，今日可不必如此也。”仙點頭微笑曰：“良然，良然，汝固善解人意。”梅曰：“小婢有個歌兒，將以侑酒。許否？”生喜曰：“妙得，妙得，汝歌來者?！泵防湫σ宦暎瑩u頭動腳，擊幾歌曰：
蛺蝶復(fù)蛺蝶，蛺蝶戀桃花。
今夜戀桃花，明年飛誰家？
歌喉宛轉(zhuǎn)，其聲冥然，生聽畢曰：“這妮子好誣人，蝶見桃花焉肯更飛者，還有否？”梅曰：“有，有?！币蛴指柙唬?br />
桃花復(fù)桃花，桃花喜蛺蝶，
今夜喜蛺蝶，明年枝滿葉。
仙聽畢曰：“這妮子好誣人，桃花喜蝶焉肯改變者。還有否？”梅笑曰：“還有個兒，只要些賞。”生乃出一扇賞之，不受。仙拔一釵賞之，不受。曰：“惟酒為妙。”仙乃酌而賜之。梅飲且歌曰：
蛺蝶戀桃花，桃花喜蛺蝶，
花蝶兩相宜，春心只共知?！ ∩认捕υ唬骸斑@個才妙，才妙?！泵纺宋恍?，遽然興，提起銀瓶，滿酌二盞。捧一盞與生曰：“相公以己成人，飲這杯兒喜酒。”捧一盞與仙曰：“娘子因禍得福，飲這杯兒喜酒?！币粫r觥角求交錯，逸興遄飛。正所謂，酒逢知己千杯少也。未幾參橫斗轉(zhuǎn)，月落烏啼。燈燭晦明，杯盤狼藉。生已酩酊大醉，兀倚瓊筵，幾至玉山頹，而瑤樹倒矣。仙問曰：“先生醉么？”生曰：“然，且甚?！毕芍^梅曰：“汝可治解酒湯來。”遂向內(nèi)安排衾枕，扶生上床。低聲曰：“先生安眠毋躁?！鄙鷳?yīng)過。須臾，梅奉湯至，生強飲之。既畢，復(fù)睡。久之，迷夢中聞聲滴滴然，有唱西廂曲者。唱云：“今夜和諧，猶是疑猜，露滴香埃，風靜閑階。月射書齋，云鎖陽臺。我審視明白，難道是昨夜夢中來?！鼻唇K，生忽驚覺。展帳視之，乃鳳仙也。因吟曰：
舊曲已沉廂外月，何人猶作古人情。
仙笑而顧曰：“先生醒耶，夢耶？”生曰：“夢中來耳?！毕稍唬骸扒八普?，其謂之何？非欲作古人之情，不過記古人之事耳。”生曰：“張崔之事，其取之乎？”仙曰：“樂而淫，鄭之遺也。竊不取。”生曰：“嬌紅若何？”仙曰：“聚而散其有，狐梁之遺恨焉?！鄙唬骸氨R李若何？”仙曰：“美已哉，淑女君子南國之舊也?！鄙崞鹪唬骸澳镒诱摴庞凶R，請與諧談?！毕赡算^起紗籠，倚床并坐。兩下各舉所見，爾一樁，我一樁。說說笑笑，肆其恢諧。
一時間，眼角傳情，個中漸有不可問之處。生笑曰：“還有一樁故事，最足快人?！毕稍唬骸霸嘎勚??！鄙唬骸芭采剑幸慌殗?。其人性情幽雅，舉止風流。漢劉＋所謂溫柔鄉(xiāng)者是也。風土景物，種種可人。國之上有云髻山，螺髻，－，其光可鑒。每遇山花燦發(fā)，必主國人遠行。其陽則有蛾眉山，形如臥蠶。蒼翠如畫。山之前，盈盈兩沼，名曰秋波。每遇秋波轉(zhuǎn)時，見者不覺心醉。由此而下，有玉唾泉。又由此而下，則有玉液泉。其泉在玉峰之上，以口微吸，其味甘香。其峰滑膩溫柔，雙雙峙立。唐明皇酷愛此地，以新剝雞頭肉比之。國之左右有五指山，瘦小纖纖，參差卓立。當國之前，有玉門關(guān)。朱門粉壁，細草零星。杳冥怪奇，為萬民出入之所。關(guān)之內(nèi)有滴水巖，即水簾洞也。探以圓物，水淫淫然。每一月間，必有桃花水一出，固國中最奇之景也。其嬌花異草，則有夜合花、含笑花、解語花、姊妹花、帝女花、合歡花、并蒂花、同心結(jié)、連理樹、忘憂草、返魂香、玉筍、金蓮，不可勝計。其花品最劣者，名鳩盤茶，一遇楊柳眉開，芙蓉面放，桃腮滴艷，杏臉含嬌。而游其國者，輒不禁有秀色可餐之嘆。其時，西天有安樂國王，素為欲海所溺。遷居于愁城中，因其夜國中靈臺欲火大起，國王勃然曰：此必女須國所致也。乃以索風流債為名，命陽貨統(tǒng)率意馬精兵，洋洋溢溢，箕踞于女須國上，列迷魂陣，入攝魄關(guān)。女須國主大驚，急命陰大夫御敵。陰大夫大開幕府，笑謂陽貨曰：寡小君辟處女床，與上國夙盟世好。十數(shù)年之上，未聞交兵。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陽貨對曰：昔汝先君命我寡君花王曰：女須一國汝實偕之，以狎泥同室。賜我寡君美上至云髻，下至桃源，左至五丁，右至五指。汝貢玉瓜不破，寡君是征。嬰兒溺河而不出，寡君是問。女須國主嘆曰：事急矣，陰大夫乃陳花兵，列月陣，相持于渡迷津。陽貨勃然大怒，挺身直進。三攻兩打，大破玉關(guān)。陰大夫，嚇然嘆曰：陽貨深入頸矣。兩下渾戰(zhàn)數(shù)合，初以火攻，繼以水戰(zhàn)。把一個玉關(guān)都浸做活潑潑地。那陽貨戰(zhàn)得神疲力竭，方才倒身出來。嗣后晝夜相持，而風流債愈不可算矣。女須國主困甚，乃與內(nèi)府謀曰：我雖高壘深溝，彼卻強弓毒矢。每月戰(zhàn)斗，徒令血流成河，終是無益耳。不如奉還其子，方可少休。內(nèi)府然之，乃令嬰兒乘紫河車，由玉關(guān)而出。一索而得男，再索而得女，三索而又得男。安樂國王喜甚，相與罷戰(zhàn)休兵。而紅夢場中，遂藉為風流之故事矣?！?br />
周生說訖，笑謂仙曰：“這件故事好聽么？”仙不能言，但掩面大笑。笑軟，則投于生懷。生醉態(tài)猶在，高興倍加，遂攬其纖腰，推倒床上。仙猶嬌笑不止。而自覺其繡帶之輕松，羅裙之半展矣。忙攬住曰：“先生真耶？”生笑曰：“娘子假耶？”仙猶宛轉(zhuǎn)嬌辭，而生則細細揣摩，盡力就裂而已。那時但見：
下一個微斜鳳眼，上一個輕拂蠻腰。春色初濃，夢斷穿花蛺蝶。秋波暗轉(zhuǎn)，飛來戲水鴛鴦。既醉月而沉風，遂撩云而撥雨。碧桃口里，含殘五夜之霜。青草池邊，浥遍三更之露。這事情是知其不可，那時節(jié)欲罷而不能。百種風流，未之有也。十分滋味，不亦樂乎。
事畢，仙謂生曰：“賤人去歲迄今，眼空四海。許登釣臺者，惟君一人。是身雖涉于煙花，而志實猶同于冰玉也。然今夜既如此矣，微軀所屬，非君而誰。惟愿有始有終，毋貽千古之羞，則幸甚?！鄙唬骸斑@個自然，何勞過慮?！毕嗯c謔浪笑敖，遑問夜如何。其無何而雞鳴喈喈，鳥鳴嚶嚶。又無何而蟲飛薨薨，燕飛泄泄。噫，晨光其熹微矣。東方其既白矣。起視東窗日已紅矣。二人乃徐徐下床，相顧驚笑，嬌羞困倦，莫可具狀。俄，小梅奉盤至。偷視周生者久之。又轉(zhuǎn)視鳳仙者久之。又俯視自己者久之。忽笑曰：“今朝風氣涼些，怎么管起甚早。”生笑曰：“惜花耳?！泵吩唬骸敖庹Z花不惜，還要惜甚么花？”仙忍笑佯怒曰：“汝忒多言，待汝得阿郎時，任汝日夜同睡才好?！鄙唬骸斑@妮子頗可人意?！奔笆嵯串?，用過早膳，生乃步回寓中?！ ∑蛦栐唬骸跋喙蛞雇抢锶?？”生詐曰：“朋友相邀哩?！逼驮唬骸霸瓉硎桥笥蜒??！彼煤笊ねP仙處宿，累夜皆然。忽一夜，偶遇故友，扯往花船，作游宴之樂。那花船乃剪花為船，內(nèi)貯舞妓歌姬，以及瓊筵玉幾，琴瑟琵琶等物。浮游于江渚之上，其燈燭掩映，管弦雜奏。遠望之，如月宮之譜霓裳，亦韻事也。生自想曰：“百個花船，當不似一花關(guān)耳?！睂矣o歸，為友所阻。及曉，乃訪鳳仙。由角門繞花階，直達寢所。忽聞仙于窗內(nèi)讀楊容華新妝詩云：
宿鳥驚眠罷，房櫳乘曉開， 鳳簪金作縷，鸞鏡玉為臺。
妝似臨池出，人疑月下來，
自憐終不見，欲去復(fù)徘徊。
仙聞窗外有履聲，啟戶視則生也。隔簾笑曰：“先生昨夜失約，當罰以為后戒。”生曰：“果然失約該罰，那樣罰法？”仙笑曰：“或詩或詞，立成一首，方許進入。否則請回?！鄙υ唬骸耙滓锥??！彼煨趴谝鳌陡粝贰芬辉~云：
閑尋春色到天臺，步慵抬。行遍香埃，隨柳上閑階。朱門呀的開。個儂當戶笑咳咳，訝人來偷覬，簾前微露鳳頭鞋，閑吟鸞鏡臺。
仙喜曰：“妙妙，可以將功贖罪矣?！彼煊?，坐于案前。論及楊氏新妝詩。生曰：“此詩多見群書，惟《朝野僉載》一書，并記其事。謂其性敏慧，幼能文。其父盈川訓(xùn)之，不數(shù)年，而盡窺經(jīng)史。世間誠有如此奇女子，如此妙才人，真令人有腸斷蕭娘之感?！庇謬@曰：“才難，才難。得諸男子固難，得諸女子則尤難。嗚呼，舉世昏昏，而欲求昏衢之巨燭焉，蓋亦難矣?！毕稍唬骸坝顑?nèi)茫茫，未可量也?！鄙唬骸爱斀裰?，可稱才女者，僅得娘子一人耳?！毕稍唬骸安排?，賤妾焉敢當之。所有者，恐將不止才女耳?！鄙@問曰：“娘子女流，得毋有所見否？”鳳仙曰：“頗幸一遇，”遂開花箱，取出小書數(shù)卷曰：“先生試看者?！鄙苟[之，見題其書曰：“靜香小草”標其名曰：“豫章王玉蘭稿?！逼渲懈栀x詩詞，古今文體，無不具備，茲不盡載。約錄詩詞各數(shù)，為好事者覽焉。
春閨曉望
春到深閨興倍賒，晨光寒映碧窗紗， 鶯校密織青絲柳，燕剪輕裁紫錦花。
風暖長煙空野岸，日晴殘雪散鹽沙，
卷簾遙望南山外，得意清溪水一涯。
閨情 嚦嚦黃鸝喚曉眠，愁多無力倚床前，
千般夜夢迷蝴蝶，一點春心托杜鵑?！ “的ㄌ浜坌邔︾R，欲施妝艷懶加鈿， 無端窺向紗窗外，魂斷桃花又著妍。
秋夜望月
萬里長空月一團，清光照徹玉樓寒，
姮娥夜掛飛夫鏡，素女秋扶出海盤。
未擁桐陰來錦席，漸移竹影上雕欄，
此生此夜不常有，獨立閑階著意看。
春興
最愛新春景，無邊好物華，
松高云作葉，梅老雪添花。
曲唱林間鳥，歌傳井底蛙，
今朝幽興足，敲火煮清茶。
春園夜宴
紛紛紅雨地，淡淡白云天。
席照梧桐月，窗橫楊柳煙， 風輕群籟寂，露濕百花鮮， 未盡杯中酒，棠陰已八磚。
望春月 一樣青天月，今宵倍皎然，
梨花初借色，梅萼更添妍。
淡蕩新池水，清光出谷泉，
廣寒深鎖處，不見羽衣仙。
秋興 蕭疏桐葉夜，冷淡菊花秋，
錦瑟曾彈未，瓊杯可醉不。
情隨風裊裊，心與水悠悠， 此樂伊誰共，空庭月一鉤?！ ⊥?br />
今朝天降雪，到處白潺潺， 即道鹽鋪地，旋疑玉滿山。
梨花和雨亂，柳絮逐風閑，
遙望寒江上，蓑翁釣未還?！ ￠|詞二首
曉日曈曈映畫樓，新花開遍碧江頭，
無端簾外雙飛蝶，惹動深閨萬種愁。
其二
寂寂香閨盡日暇，無言無語弄琵琶， 深居不覺春歸去，空見簾前有落花。
白燕
一別鴉村露滿衣，閑拋玉剪故飛飛，
藏梨夢覺池塘晚，自向銀屏戴月歸。
詩余
梅花
梅花素映黃昏月，暗點芳姿渾白雪，索笑凝神，獨占江南第一春。水邊低放飄香玉，自怯春寒偏倚竹。愁絕東風，萬點催殘色易空。———右調(diào)《偷香木蘭花》
春詞三闋
春色芳菲一遍，處處風拖柳線。獨立數(shù)殘紅，又被飛花撲面。堪羨，堪羨。試聽啼鶯語燕。———右調(diào)《如夢令》
其二
春到處，盡芳華。青風開柳葉，白露著梅花，好天涯。四境蒼煙綠霧，半窗紅日丹霞。無限春情何處寄，弄琵琶?！艺{(diào)《春光好》
其三
曉日上遲遲，麗景良時。猛聽垂楊深處，囀鶯兒。花發(fā)幾多枝，亂舞胭脂。妙的寒蟬壓笛，鳥吟詩?！艺{(diào)《上西樓》
游春詞二闋 今朝春色真堪喜，一遍千紅萬紫。柳有清陰，梅有清香，妒煞無言桃李。金輪曉日當空掛，消散了云羅霧綺。盼到處，滿園光景，滿天清氣。林際微風又起，吹送小鶯歌，聲聲入耳。幽思潛消，清興徐來。觸處芳華皆是。閑隨戲蝶繞花陰，印遍了蒼苔屐齒。快樂呵，莫令東君去矣?！艺{(diào)《花心動》
南園春信正相宜，杏臉桃肌。千紅萬綠爭濃艷，露花兒濕透胭脂。只想游人早到，誰教戲蝶先知。海棠深處鳥棲枝，閑語移時。翻身蹴落新紅片，識甚么弱質(zhì)嬌姿。盡道一般興事，如何雙鎖愁眉。———右調(diào)《風入松》
其詩詞文賦，不可勝觀。內(nèi)有擬離蚤二十八篇，擬演連珠三十章。自述道情曲五套，及十二樓賦、五岳賦、五湖賦，俱膾炙人口，篇長不能備錄。生甫閱十之一，不禁駭然、驚躍然。喜曰：“芳心香口，絕妙好詞。怎見一斑，已知全豹。比之楊女，此作真不啻云云之于泰山，望之自覺形小耳?！毕稍唬骸八轿羰葘W(xué)愛才，雅好著作，此特其一二耳。”生問曰：“娘子可識他否？”仙答曰：“鄉(xiāng)鄰耳，焉得不識。”生曰：“誰家之女？”仙曰：“系豫章王御史之女，靜香其字，玉蘭其名也?！鄙唬骸澳昙o若何？”仙曰：“與賤人同庚，十七歲耳?！鄙唬骸懊婷踩艉?？”仙曰：“玉體冰肌，風流窈窕，妙人也?！鄙牭蒙袂轱w舞，喜曰：“奇女也，小生何福焉得一見斯人耶?！毕稍唬骸罢撘蚓壎杀馗Ｒ??！鄙厝粏栐唬骸叭粍t其扌票梅耶，抑桃夭耶？”仙答曰：“迨吉耳?！鄙了及肷?，忽搖頭曰：“難、難、難?！毕蓵湟?，微笑曰：“先生其欲乘龍耶？”生笑而不言。仙曰：“易甚?！鄙埰涔省Ｏ稍唬骸办o香紅葉空題，恨無黃李。倘一旦拔識先生，吾知郄氏東床，斷不外王家之逸少也。”生曰：“王謝門高，焉能以蒹葭而倚玉樹?！毕稍唬骸办o香抱負非凡，固重才華而輕門第者。先生有意正室其尚，千萬圖之?！鄙迪?，默念諸心。由是而豫章之游愈決矣。
過月許，乃向鳳仙具陳，欲游豫章，抵九江省候叔父等故。仙曰：“先生如此，焉敢相留。倘到豫章，靜香之念不可忘也?！鄙唬骸爸燎橹晾恚也宦爮??！笔且故⒘袎赜x，飲餞別之宴。綢繆眷戀，情態(tài)堪憐。一個說旅館蕭條，一個說深房寂寞。正所謂憂從樂致，興盡悲來也。及曉生乃告辭，交相贈物，以為記念。仙長吁曰：“一心萬里，只在須臾。觸目興懷。實難自禁?！毖杂櫆I珠珠下。小梅旁曰：“英雄不灑離別淚，娘子豈未之聞耶?！毕嗯c偕送。生顧曰：“千萬珍重，珍重千萬。春風多厲，強飯為佳?！毕梢鄧谠唬骸皡巧皆剿幪幮⌒?。無貽妾慮是幸?！鄙Z而去。
于是挑行李，掛征帆，一葦如飛，望東而棹。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水陸數(shù)日，直坻豫章。寓于府城之醉春館。無何那老仆以況瘁故，偶感惡疾，未幾而亡。生悲之，遣道陳齋，寄柩于彌陀寺。事畢，費用頗冗，囊橐俱空。朝夕饔飧，漸作曲衣饣胡口之態(tài)。久益甚，館人索資不得。出之，轉(zhuǎn)寓于紫竹庵。有小僧叱之者，生笑曰：“百姓苦而耕諸田，禿奴逸而享諸室，小生得志，比類而誅，所不待再計也?！眱?nèi)一禪師名月波，聞而異曰：“良士也，毋忽。”命小僧飯之。飯畢，又茶之。月波乃出問曰：“書生盛居何省？”生高應(yīng)曰：“湖。”曰：“何州？”曰：“衡?！痹唬骸昂涡?？”曰：“周?！痹虏ㄎ⑿υ唬骸靶裥?。”生大笑曰：“老和尚亦怕否。”月波曰：“汝果能屬對么？”生曰：“爾止會吃齋耳?！痹虏欀^眾僧曰：“這士子舉口成文，絕妙絕妙?！鄙执鹪唬骸爸T禿奴摩頭無發(fā)，大奇大奇?！?br />
正說間，忽一長者，儀容肅穆，自外而來。入方丈與月波見，月波指生謂長者曰：“伊頗聰慧，自道為湖廣衡州人，今早流落在此。”那長者把生上下一看，見生豐姿秀麗，皎如玉樹臨風前。而衣服冠履殊太淡薄。呼而問曰：“汝固湖人，因何至此？”生詐答曰：“因來販貨哩?！遍L者曰：“汝貨安在？”生曰：“昨因風猛舟沉，今早匹身至此，還有甚么貨。”長者曰：“原來如此，但汝還欲何往？”生曰：“歸無家，去無貨。吾將老于是鄉(xiāng)矣?！遍L者曰：“后生年富力強，焉作此語?！毖杂?，作思量狀。生乃請其姓氏，月波作答曰：“人人都識，王御史老爺。汝販貨慣走此地，怎么反不識得?！鄙迪朐唬骸按吮伉P仙所稱王玉蘭之父，王御史無疑矣。”時王公思了一會，問曰：“我欲帶汝回家，任汝一事，饣胡汝一口，可否？”生暗喜曰：“何不乘此機會圖見玉蘭一面耶?！彼鞈?yīng)曰：“得仁公收留，實為萬幸。但不知任甚么事？”王公曰：“老夫諸般事務(wù)盡有代理，惟欠掌書帖的一人，灌花木的一人。若掌書帖的，只消會寫字便好，灌花木的頗費力些，兩般惟汝自定。”生暗想道：“掌書帖的，默守靜室，殊大無聊。灌花木的，游樂園林，倘那玉蘭小姐看花折果，得窺一見，未可知也。”乃應(yīng)曰：“寫字吾不能，灌花可?！蓖豕{之。 茶畢，辭過月波，帶生繞街而行，達南門外。遠望見一所居莊，樓閣參差，樹林蔭翳。前環(huán)翠水，后倚青山。壯麗中饒有清致。俄而渡一橋，過一寺，行遍了許多閑林曲徑，才到得門來。遣諸耳房待茗，王公坐而問曰：“汝取名甚么？方才未曾相問?！鄙p答曰：“小姓周名愛蘭。”王公未解其意，但曰：“這名頗佳，頗佳。昔有周子愛蓮，今有周郎愛蘭矣?！庇謫栐唬骸翱慈晟聿男阊艠O，似文學(xué)中人。怎么沉淪至此？”生恐露圭角，故作愚狀。答曰：“小的貧賤者流，商計度日，那曉得有甚么文學(xué)的?！惫唬骸叭暧懈改感值芊?？”生曰：“全無。”公曰：“有妻室否？”生曰：“未?！惫珖@曰：“極愛汝如此身軀，而卻落寞如此，殊甚可惜。也罷，倘汝肯安心在此。當代汝娶個內(nèi)人，與汝作對哩。”閑話晌許，命小仆寓生于萬花園之小房中。生隨仆穿過橫廊，由小門出，便是萬花園矣。生安頓畢，放踱其中。但見： 千林擁翠，似游錦石之山。萬徑搖紅，如入眾香之國。海棠睡足，楊柳眠遲。櫻含樊素之唇，荷放六郎之面。李矣則沉朱浮素，蘭兮則并蒂同心。桃之夭而實離離，葛之覃而葉漠漠。煙籠芍藥，夢回玉帳楊妃。水浸芙蓉，醉倒銀床西子。鶯歌兮桂殿，蝶舞兮蘭宮。竹君子雅韻堪夸，閑鼓湘靈之瑟。松大夫高風可挹，遙彈子夜之琴。金谷奇觀，玉津勝覽。豈羨曲江之杏，謾夸繡嶺之梨。
一時，目看名花，耳聞好鳥。神情飄蕩，栩栩欲仙。忽行到柳影濃時，花陰深處。隱露小樓一座，回廊曲檻，制度深嚴。綠樹遮窗，奇花映戶。生躍然喜曰：“此女亙娥之月宮也。此王母之瑤池也。此宋玉之東墻也。此張拱之西廂也。吾今漸入佳境矣。”立望間，忽聞樓上笑聲說曰：“小姐，爾看這對蝶兒舞得好呵?！庇钟写鹪唬骸肮缓眯遗南聛碚?。”忽有輕羅小扇，向窗拍之。那蝶漸舞漸去，那扇亦且拍且追。忽而露玉指摻摻，忽而露玉臂皎皎，冰雕雪塑，煞是驚人。生目注神凝，滿胸癡癢，不知搔處。忽聞吟聲曰： 怪他蛺蝶真無賴，偏向愁人作對飛。
這兩聲兒，就如雛燕初喃，新鶯乍囀。吟訖，把窗外梅樹，折其新枝。又吟曰：
攀來窗外樹，收起樹中花， 莫使狂飛蝶，時時繞碧紗?！ 〈藭r玉體憑窗，早已春光盡泄矣。生放開眼光一望，真?zhèn)€是：
面似芙蓉乍放，眉如楊柳初開。香鬟三尺綰金釵，妝盡千般妙態(tài)。綽約渾如素女，輕盈謾道吳娃。輕抬玉指折紅梅，惹動花心欲碎。
生不覺神思飄蕩，魂魄消沉。欲飽看時，而窗已掩。偶立半晌，長吁而歸。因唱花箋曲云：
神仙歸洞天，空余楊柳煙，只聞鳥雀喧。門掩了，梨花深院，粉墻兒高似青天。恨天不與人方便。難消遣，乍流連，有幾個意馬心猿。
回至寓房，自以見面為幸，顛喜欲狂。想曰：“其白如玉，其香如蘭。玉蘭、玉蘭！真不愧其為玉蘭矣。”又想曰：“況其芳心香口，觸物成吟。鳳仙之言真不誣也?！比〕黾埞P書一絕云：
修竹千竿水一灣，柳陰深處隱紅顏，
世人浪說天臺遠，今日叨逢咫尺間。
是夜思來思去，展轉(zhuǎn)伏枕，刻不成眠。或詩或詞，一唱三嘆。及曉捱起身來，入徑穿林，灌來灌去。灌一樹，玩一樹。灌一花，看一花。且曰：“花呵，我這般服事妝，汝可設(shè)色張顏，與我做個同心結(jié)者?！庇止嗖⒌偬m曰：“蘭呵，小生愛汝久矣，汝肯許小生一并蒂否哩？”又灌蝴蝶花曰：“蝶呵，聞汝蝴蝶善媒，小生將欲求汝也?！?br />
說間聞背后潛步聲，顧之，則青衣也。手執(zhí)花枝，向生問曰：“昨聞?wù)堄泄噘字軔厶m者然耶？”生曰：“然，娘子何名者？”答曰：“秀英、秀英?！鄙唬骸笆绦〗阏呷灰?？”英曰：“然?！鄙唬骸靶〗惆卜瘢俊庇⒉淮?。生又曰：“小姐可常看花行樂否？”英又不答。生又曰：“小姐可曾定聘否？”英勃然曰：“小姐何人，豈汝所得問者。住口且罷，否將無容。”
因回謂玉蘭曰：“那新來的灌僮，見花問花，見草問草。自言自語，癡得恁般可笑?！庇裉m曰：“他癡即癡，癲即癲，管他做甚。”秀英曰：“他又問小姐安否，看花否，定聘否？被我罵了幾句，他才住口哩?！碧m帶怒道：“狂奴賤仆，煞可惱人。倘或再依然，決當重責無任?！?br />
生灌罷，悵悵而回。暗想曰：“不得小姐垂青，終是屈無益之身，而鮮有濟之事。必須露些圭角，悚動了他。待他把眼了些，然后款款致意，或可一二?！焙龊鲛哌^月余。
時值隆冬，寒氣凜冽。小姐等垂簾掩戶，未嘗下樓。生極悒悒。值一朝柑果大熟，香氣催人。聞呀的開門聲，窺之見秀英冉冉而出。擇柑折之，生近問曰：“娘子怎么久不出來，那柑甜心熟面相待久矣?！庇⒉粦?yīng)。生曰：“小姐玉體安否？”英倒豎鳳眼，怒曰：“無禮狂童，敢在此賣乖討便。待說知老爺，要爾吃苦不了哩?！绷R訖，提起一柑，望生便擲。生避之，冷笑一聲，吟曰：
愧生不是潘郎貌，何幸佳人擲果來。
英喻其用意之妙，改容曰：“爾會吟詩么？”生曰：“會兩句兒?！庇⒃唬骸按以囋?，”因指日曰：“今朝曉日新晴，爾若舉口吟得才算?！鄙鷳?yīng)聲吟曰： 一輪紅日涌山阿，散出祥光滿大羅，
笑煞微微西蜀犬，空勞驚望吠聲多。
意以蜀犬吠日，喻英之罵己也。英曰：“爾道我是微微之犬，我又道爾是小小之蛇?！鄙中σ髟唬?br />
世人莫道蛇無角，他日成龍也未知，
不信但看天上月，偏留缺處待圓時。
英曰：“這個詩癲爾，再吟得一首，當以百錢賞爾。”生又笑吟曰： 情又癡兮詩又癲，花中逸客酒中仙，
伊如欲賞騷人意，只要風流不要錢。
英曰：“胡說，胡說。風流豈易許人?！彼斐指袒厝?，笑謂玉蘭曰：“那周愛蘭竟是個詩癲，信口便吟，全不思索?！币?qū)⑶霸姴⒃捪つ畛鰜?。玉蘭聽了曰：“不知何處得來，焉有一灌童而敏捷若是者。”英曰：“若是襲來的詩，怎得句句恰合如此。”玉蘭曰：“不是成詩，必是套語。細思這等詩句，詞粗意精，非風雅之儒，決不能致。爾道風雅之儒，而肯托業(yè)至此否？”英然之。而生之意，愈不得伸矣。度過殘臘，交到來春。
其時豫章郡中，雅育英才。而文人雅士等，遂創(chuàng)文學(xué)之會。以卜得失，以勵工夫。創(chuàng)會之法，先約一二十人，或三四十人。每人捐銀幾何，該得眾銀幾何。統(tǒng)數(shù)按定，買田納稅，以為賞支。乃公舉一公正名人，以掌數(shù)監(jiān)考。每年止考春秋二次。春季以二月十五為期，秋季以八月十五為期?？己蟊O(jiān)師閱卷發(fā)案，然后行賞。將是年租銀，分為兩季。除監(jiān)師束金外，第一的賞銀幾何，賞綾羅綢緞幾何，賞筆墨紙硯幾何，席位居首。第二的減之，席位居次。第三的又減之，席位居三。第四的謂之副車，賞微銀無他物，席位居四。以下的謂之敗軍，有宴無賞。案后即宴，興歌奏樂，列舞于前。既畢，乃以玻璃彩轎，彈絲吹管。送第一的并賞物回家。如有入學(xué)及科甲的，又有別租資養(yǎng)，不復(fù)入考。只任擇自己賢子弟一人充之。時王御史于滕王閣下，筑一考場。糾合諸生，暨其子王兆麟等，共百數(shù)十士，結(jié)詩文會。公選德州府進士李世德，以為鑒師。是年二月中旬，考期已至，王兆麟整備文具，擬欲入場。生覺之，詢知其故，問曰：“仆欲入場服事公子，并窺佳作，可否？”原來生曾與公子，談及些詩文，公子悅之。故此一說即允。生曰：“恐場規(guī)有禁否？”公子曰：“嘗有攜仆入者，未之禁聞?！北葘闷?，生偕往。至滕王閣下，便是試場。門懸有規(guī)數(shù)條云：
一試期：春以二月十五日為期，秋以八月十五日為期。屆期必齊，風雨不改。
一場期之日，限于寅刻點名，申末邀卷。逾寅者扣名，逾申者不閱。
一試題，大率試記識者居多，進場文具，許帶筆墨硯水等物。書卷紙包，一概嚴禁。
一謄文，不許多涂多乙，逾百字者不錄。 一試詩近體外，加以擬古數(shù)章。既系擬古之題，必須代出古人情景乃為佳構(gòu)。如有背古破體，及言不雅馴者，暨置遺車。 一邇來多士，于時藝則刻意求工，于典籍則全無博覽。殊失洽聞強記之意。茲于詩賦外，加以策問三道，釋典十條。如有詩賦雖工，而典策不足者，亦置弗錄。
一策問及釋曲，俱以條對詳明，考核精確為佳。篇之短長可勿具論。
時主師端坐堂上，多士猬集，候點門前。及點到王兆麟，生乃攜文具相隨而入，坐于號房。兆麟閑指迎月亭、積芳池諸景致與生看。而外面江流激石，作潺潺聲。生喜曰：“王子安所謂人杰地靈者也?！倍睃c名畢，主師傳下題來，諸生蜂擁而觀。見題目是：
滕王閣懷古七律一首（不拘韻） 春日即景回文體一首（韻限東之青） 花蝶聯(lián)珠體七律一首（每句聯(lián)三字） 積芳池首尾回環(huán)一首（限池字韻）
擬班固白雉頌一章 擬始元黃鵠歌一闋
擬尹伯奇履霜操擬齊處士朝飛操
惜春詞一首（調(diào)寄玉樓春每句集一曲牌每曲牌集一春字） 惜花詞一首（調(diào)寄蝶戀花每句集一曲牌每曲牌集一花字）
渭陽玉瑛賦（以陽為韻）
竹夫人傳
策問三道問咎繇世譜問鳥鳴嚶嚶解問今文尚書古文尚書中文尚書之說 釋典十條天龍一指燕臺二女昆侖三角說詩四家鳳鳴五音佛氏六通北斗七星穆王八駿明珠九品丹林十仙。
諸生看罷，面面相覬，都道題難。王兆麟走回號房，錄出題目。謂生曰：“這些題真?zhèn)€奈何人，詩賦猶可茍成，只這典策，那里假得?！鄙υ唬骸霸娰x也不可茍，典策亦不為難。公子讀破萬卷書。怎么這些就曉不得?！闭作朐唬骸皶x過，但于典籍紀載，每苦其繁，見過一半又不見一半。只見過的，亦止記得一半，又忘卻一半。就如這十條典故，便是誰人，都記不全了?！鄙唬骸盁o虞，且為之。倘有遺忘，敢請補入?！摈肟谥粦?yīng)，心猶以生為不能。于是研墨濡毫，欲起滕王閣懷古詩稿。須臾，得起二句云：“故閣嵯峨倚碧霄，重門洞豁景偏遙?！币院罂嗨伎嗨?，不復(fù)更成一字了。但口念滕王高閣臨江渚之句。生在旁看得性起，慨然曰：“大夫為文，摘異搜奇獨具只眼。何必借他人酒杯，澆自家土塊乎。倘不見嫌，敢為公子續(xù)成也?！摈胂玻怨P授之。生遂續(xù)成懷古一首，麟閱遍，驚喜曰：“高妙入神，勝我十倍。盍將我起韻改去?！鄙唬骸捌痦嵕捌b三字，恰好生發(fā)下意不必改了。”麟曰：“汝既能詩，肯將全卷構(gòu)成，當有重賞?！鄙唬骸疤炔幌右C瀆，愿效微勞。但勿道個賞字為妙?！摈氪笙玻钌R箋。生曰：“恐招物議，公子自書可也?！庇谑巧钥谑?，麟以筆書。半日之間，全卷謄備。麟乃交上卷子，攜生出揚。抵家，麟在王公前，極譽生才敏捷。今日的卷，字字皆他所為。詩賦精工，典核廣博。非尋常士子可比。王公搖頭曰：“恐未必然。即是爾怠于構(gòu)思，故令他糊涂抹過也?！痹蕉眨鲙煱l(fā)案，首選的則王兆麟。王公始驚異，索原卷閱遍，嘆曰：“此大手筆也?！狈喼猎伲藗魅?，令玉蘭小姐賞之。并說周生代作之故，蘭亦驚異。展卷于案上讀云： 滕王閣懷古七律一首
故閣嵯峨倚碧霄，重門洞豁景偏遙，
西山霧重天低樹，南浦云開水汜橋。
明月自留歌扇影，垂楊還曳舞人腰，
可憐千載繁華地，寒雨凄風一寂寥。
春日即景回文體一首（韻限東之青）
青青柳色曉園東，蝶逐間林滿樹叢，
屏列遠山云擁翠，戶臨新水雪飄紅。
玲瓏玉管歌遲日，閃掩鮮裙舞暖風，
亭月上時游客醉，瓶傾盡日幾人同。
花蝶聯(lián)珠體七律一首（每句聯(lián)三字）
蛺蝶花開蝶與期，何花無蝶戀花枝，
蝶來蝶覺花開日，花落花催蝶去時。
蝶戲花心花更媚，花迎蝶意蝶應(yīng)癡，
花間蝶傍花房宿，蝶醉花香蝶自知。
積芳池縮句回環(huán)體一首（限池字韻）
積芳池水映菱枝，水映菱枝兩岸垂，
兩岸垂楊花半落，楊花半落積芳池。
擬班固白雉頌一章
白雉白雉，載集天都。振乃皓羽，效靈素烏。＋惟明皇，厥德覃敷。厥德覃敷，帝乃永錫之符。
擬始元黃鵠歌一闋 相彼黃鵠，金其羽，玉其足。飲于池，集于木。行－－兮，飛逐逐。出入禁御，唼喋蓬茜。嗟爾靈祥，寧同羽族。
擬尹伯奇履霜操
予將遠逝兮，滿地飛霜。寒不可履兮，。不可襄。蘆衣凜冽兮，我心憂傷。在昔有虞兮，號泣穹蒼。吁嗟哉載，世莫我知兮，吾守吾常。
擬齊處士朝飛操
雉兮雉兮，飛高天。雌雄相逐兮，搏朝煙。相彼鳥兮，何得所。吁嗟予兮，空自憐。
惜春詞一闋（調(diào)寄《玉樓春》每句集一曲牌，每曲牌集一春字）
盡道玉樓春色盛，還喜畫堂春未竟。
連朝閑賞沁園春，春水來時開一鏡。
花柳分春嬌欲競，半徑海棠春掩映。
共攜玉盞醉春風，醒回一曲宜春令。 惜花詞一闋（調(diào)寄《蝶戀花》每句集一曲牌，每曲牌集一花字）
李子花開真足羨，沉醉花陰。月照梨花面，滿地落花紅片片。賣花聲里春光變。幾日后庭花盡炫，殘臘梅花，坐惜花飛遍。蝶戀花枝深復(fù)見，賞花時入洛陽殿?！ ∥缄栍耒x（以陽字為韻） 爰有玉瑛，在渭之陽。雅稱仁寶，不斲而章。萃菁英于沕穆，成質(zhì)象于洪荒。展川岳之效珍，允天地之陶煬。品既重于玙璠，美且媲于珩璜。匪韞石而含真，乃在水之中央。具兩間之精氣，含萬象之靈光。其遠而望也，則輝騰貝闕，彩徹龍?zhí)?，遙通紫氣，近混丹良。豈虹飛而霞映，何水碧而波煌。訝欲即而仍離，若欲蓋而彌彰。色陸離而靡定，影閃掩而微芒。其近而相也，則無瑕無病，非琢非戕，華兮匪白，琮兮匪黃。光怪瑟若，奐乎其揚。質(zhì)溫潤以堅貞，聲清越以丁當。固織女不得而奉，豈河伯所得而藏。斯固天生之神物，而為圣世之余慶也?？埼h文有道，受命而王。但貴于德所，寶惟藏臧。教敷六羃，化洽八方。道臣民以三物，修朝野以五常。儲圭璋于術(shù)序，懷瑾瑜于膠庠。功既隆于宇宙，德且格于穹蒼。乃錫之符，乃降之祥。此玉瑛之所由見，而漢祚之所彌昌也。猗歟皇哉?！ ≈穹蛉藗?br />
竹夫人者，孤竹國之裔。其祖千戶侯，產(chǎn)于渭川，聚族營生。以節(jié)直傳世，如中書君、楮先生等，亦皆以文事名焉。固山林之盛族也。憶夫人初生時，載寢之地，載衣之裳。其母以錦繃裹之，惜其纖小也。及長，輕盈蕭灑，有林下風。坡公酷愛之，得與之居。即食無肉而不恨也。后值炎夏之辰，新妝初罷。適為某翁所悅。聘之以歸，作清夜之樂。見之者，竊喜其遍體風流，而惜無齊眉之雅焉。無何青女司權(quán)，翁以夫人冷面寡情，漸為時俗所忌。復(fù)娶湯婆子，以伴寒衾。故夫人之恩愛遂絕。而夫人虛心冷眼，寂無怨嘆之聲。猶冀翁之復(fù)念也。既而長夏初交，翁之熱腸如舊。乃迎夫人于側(cè)室中，拭目整容，親與沐浴。仍盟舊好，恩愛如初焉。噫，若夫人者，寵之而不矜，棄之而不怨。其殆有古節(jié)婦之風歟！
策問三道
問咎繇世譜 粵稽古咎繇，名庭堅。生于曲阜偃地，賜姓偃。即軒轅有郭氏之后，顓頊高陽氏之子也。世史所載，軒轅之子曰昌意。意子曰顓頊。頊子曰幕，國于虞。及蒼舒、隤敳、梼□、大臨、龍降、庭堅、仲容、叔達等八人者。齊圣廣淵，謂之八愷，而繇居其一。繇幼而喑，形同鳥啄，面如削瓜。初仕陶唐，后佐有虞氏，而官大理。敷其五刑，弼其五教。爵為秋伯，封之于皋?；茨献釉唬骸熬挑磬扯鵀榇罄?，天下無虐刑，此其明驗也。嗣是神禹受禪，繇乃陳知人安民之謨，薦之于天，授之以政。自唐及夏，歷仕三朝。及卒，禹泣而慟曰：“天何不欲平治天下耶？”命葬于六城之東，今壽州安豐縣，東都坡內(nèi)，大冢斯在。即封其子偃或等于英六。復(fù)分其支庶甫侯于邕。至春秋魯文五年，楚子燮并英六滅之，而其嗣微矣。后如偃、英、許、莒、蓼、六，諸族，及越大夫之皋如，漢九江王之英布者，其蓋咎繇之苗裔歟！ 問詩經(jīng)鳥鳴嚶嚶解
詩云：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嚶嚶之義，諸說不同。有泛指眾鳥而言，有專指黃鳥而言。泛指者，如鄭箋所謂嚶嚶鳥聲是也。專指者，如禽經(jīng)所謂鶯鳴嚶嚶是也。然稽秦漢以前說者，不專以嚶嚶屬黃鳥。其說啟于張平子之東京賦，繼于梁昭明之錦帶書，成于白樂天之作六帖，及唐人鶯出谷、鶯求友等詩。博稽群書，別無證據(jù)。其蓋相沿而誤耳。惟李綽之尚書故實，王楙之《野客叢書》，駿之最當，辨之頗詳。細讀經(jīng)文，益嘆二公之言為不謬。為之斷曰，嚶嚶之義，正文與注俱未指名泛指鳥聲，似為得解。謂黃鳥者，其殆后人之附會歟！
問今文尚書古文尚書中文尚書之說
昔仲尼得帝魁迄秦穆之書，三千二百四十篇。斷遠取近定為世法者，百有二十，是為尚書。尚者上也，上古之書也。其所謂今文者何也？秦火之后，書冊無傳。漢文時，濟南伏生勝者，素習尚書，為舊秦博士。秦亡年老，乃授晁公。厥后歐陽夏侯之徒，悉學(xué)諸伏生。而寫以漢文字，故號之曰今文也。其所謂古文者何也？漢武帝前，魯共王欲廣游宴之宮，而毀孔子之宅。于重壁下，悉獲尚書，凡數(shù)十篇。皆科斗文字，有圣裔孔安國者。為之考論文義，定其可知，故稱之曰古文也。其所謂中文者何也？伏生既授歐陽生，生又授于夏侯氏。此尚書所以有歐陽夏氏之學(xué)也。厥后，劉陶推大小夏侯歐陽三家，及古文是正文字七百余事，纂而成書。故名之曰中文也。此三者，字雖有古今之異，篇亦有多寡之殊，然不失圣經(jīng)之旨焉。則一也。豈若梅頤張霸輩，創(chuàng)偽以亂真者哉。
釋典十條
天龍一指
天龍一指，法指也。寂光境云，俱胝和尚，不知姓氏。嘗有尼，戴笠執(zhí)錫，繞師三匝。云：道得即拈笠子，三問皆無對。尼乃去。旬日天龍和尚至，師具述前事。天龍乃豎一指示之，師大悟。謂眾曰：吾得天龍一指頭禪，一生受用不盡。言訖，示寂。
燕臺二女
王嘉拾遺記載：燕昭王時，廣延來獻二女，曰旋娟、曰提嫫。玉質(zhì)清麗，芬香襲人。登于崇霞之臺，蔽以單綃之幄。飴以丹泉之粟，飲以王需珉之膏。然后設(shè)以麟文錦席，散以荃蕪香塵。二女舞之，逾時無跡。其曲曰縈塵、曰集羽、曰旋懷。人謂王好仙術(shù)，故元天二女，托形降生云。
昆侖三角
昆侖志，稱昆侖山形跨宇內(nèi)，勢壓西番。萬嶂千峰，高蔽日月。其絕頂者，有三角焉。其一角正北，曰閬風巔，在閶闔中。其一角正西，曰縣圃臺，天帝所居。其一角正東，曰昆侖宮，王母所治。更有金臺、紫館、玄室、丹房。左帶瑤池，右環(huán)翠水。非飚車羽駕，不能至焉。
說詩四家
四家者，齊魯韓毛也。山堂考索載：齊詩始于轅固。固授始昌，昌授后蒼。傳及翼伏師匡，而齊詩盛焉。魯詩始于浮邱伯。伯授申公，公授孔安國。傳及瑕江賢賀，而魯詩盛焉。韓詩始于韓嬰。嬰授趙子，趙授蔡誼。傳及王食長孫，而韓詩盛焉。毛詩始于毛亨。亨授徐敖，敖授馬融。傳及鄭元賈逵而毛詩盛焉。毛詩既行，而三家掩矣。
鳳鳴五音
郭璞曰：：鳳瑞應(yīng)鳥也。孔演圖曰：鳳為水精，生于丹穴。非梧桐不棲，非竹實不食，非醴泉不飲。身被五德：首文德，翼文順，背文義，腹文信，膺文仁。鳴中五音：昏鳴固常，晨鳴發(fā)明，晝鳴保長，舉鳴上翔，集鳴歸昌。雄鳴即即，雌鳴足足。古者圣人出，而鳳凰來儀，非瑞應(yīng)之鳥哉。
佛氏六通
維摩經(jīng)云：佛身，即法身也。從六通生。何謂六通？一曰天眼通，見遠方之色。二曰天耳通，聞?wù)贤庵暋Ｈ簧窬惩?，飛行隱顯。四曰他心通，水境萬慮。五曰宿命通，神知已往。六曰漏盡通，慧解累世。
北斗七星
甘氏星經(jīng)云：斗為帝車，運于中央。象號令之主，取運動之義也。其四星，方形為魁。三星直指為杓。第一星曰天樞，二曰天璇，三曰天機，四曰天權(quán)，五曰玉衡，六曰開陽，七曰瑤光。一為天，二為地，三為人，四為時，五為音，六為律，七為呂。一主秦，二主楚，三主梁，四主吳，五主趙，六主燕，七主齊。一主天，二主地，三主火，四主水，五主土，六主木，七主金。斗之系固多矣。 穆王八駿
拾遺記載：八駿一名絕地，足不踐土。二名翻羽，行越飛禽。三名奔霄，夜行萬里。四名超影，逐日而行。五名逾輝，毛色炳耀。六名超光，一形十影。七名騰霧，乘云而奔。八名挾翼，身有肉翅。又穆天子傳云：天子命駕八駿之乘，右服驊騮，而左綠耳。右驂赤驥，而左白義。天子主車，造父為御。次車之乘，右服渠黃，而左逾輪。右驂道驪，而左山子，伯天主車，參伯為御，奔戎為右。東南翔行，馳驅(qū)萬里馬。
明珠九品
蚌之陰精凝為珠，可以照乘辟寒，可以辟塵辟火。鮫龍龜鱉，或皆有之，而蚌為貴耳。南越志及續(xù)博物志皆云：珠有九品，徑寸八九者為大品。珠一邊平似覆釜者，為珰珠。珰珠之次為走珠，其次為滑珠，其次磊；珠，其次官珠，其次雨珠，其次稅珠，其次蔥珠。斯皆得天至厚，而為物之最貴者也。
丹林十仙
楞嚴經(jīng)所稱十種仙者：一食道圓成，地行仙。二藥道圓成，飛行仙。三化道圓成，游行仙。四精氣圓成，空行仙。五潤德圓成，天行仙。六吸粹圓成，通行仙。七法術(shù)圓成，道行仙。八思憶圓成，照行仙。九感應(yīng)圓成，精行仙。十覺悟圓成，絕行仙。是等皆于人中煉心，不修正覺，別得生理者也。
玉蘭閱卷畢，驚喜贊曰：“錦繡之口，金玉之音，列宿之胸，生花之筆。渾雄富麗，不足盡之。周氏子何人，而固才華若此?！蓖豕唬骸拔艺Э此麅x容秀雅，知非庸碌中人。不意他更有高才，足以出人頭地，必奇士也?！庇裉m曰：“英雄落魄，自古有之。此人學(xué)問才華，足以馳騁今古。異日前程，未可量也。愿父親其厚待之?！蓖豕唬骸拔嵯蛟邓麑W(xué)業(yè)，問其家門。他每抵塞支吾，不肯傾心吐露。真不可解。他今既自露圭角，正可審個的當了。”乃出喚仆往召周生，說有話相問。公于堂俟之。玉蘭以一向未見過周生，遂潛往于屏后窺看。須臾，周生隨仆而進，登至畫堂。鞠躬待問，生得： 皎如玉樹，秀若瓊蘭。態(tài)度端凝，精神淡蕩。珠輝玉潤，休夸傅粉何郎。月湛霜明，謾羨凝脂杜義。霞軒軒兮李太白，月朗朗兮夏侯初。石氏無雙，信是風塵外物，謝家第一。堪稱將相中人。
王公喚問曰：“公子試卷，系汝所為么？”生對曰：“不敢，不敢。小仆無知，萬望恕罪。”公曰：“汝既抱負非常，自當乘浮楂而依日月，乃為得計。怎么卑身慝跡，放浪于池塘苑囿間耶？”生想：“此時若不露出真身，恐終無濟于事?！彼齑鹪唬骸按笕怂⌒∩圬柚铮也痪哧?。生委系衡州邑庠生周禎之子，即九江尹周祥之侄也。先君早亡，惟承母訓(xùn)。去歲十五，幸捷童軍。母固歉之，且恐終止也。命生前往九江，親炙家叔，重加煅煉，以待秋闈。路聞盛府風景清嘉，人物俊秀。故特乘便至此，以為一世奇觀。不意囊橐俱空，遂至中途落魄。實非小生所心樂也。”王公大喜曰：“原來如此何不早先直說，老夫自有相幫哩?！奔榷唬骸袄戏虿蛔R泰山，致令英雄屈辱，慚愧多矣?！鄙唬骸靶∩蠲┵v士，襪線微才，何云英雄。為長折枝，理亦應(yīng)爾，何云屈辱?！惫謫栐唬骸叭缃襁€思功名否？”生答曰：“登云捧日未愜鄙懷也?！惫髳傇唬骸百t契才學(xué)高奇，志愿遠大。異日出入將相，悉可拭目俟之。”乃復(fù)館生于閑閑軒，待以賓禮。
時玉蘭在屏后，聽生說得，暗地驚喜。潛步回樓，謂秀英曰：“汝謂周郎何如人者？”英曰：“不曉得他。”蘭曰：“汝忒沒些眼兒，既曾見他，怎么將這樣人物，一渾抹倒了。不聞汝贊他一句，則他一聲。”英曰：“我曾道他詩癲，小姐不信便罷，還贊做甚?！碧m嘆曰：“未睹其外，安信其中哉?！蹦诵涑鼍碜优c英看，并述生堂上應(yīng)對之言。英喜曰：“原來是個飽學(xué)秀才，可惜，可惜?！碧m曰：“黃香之才，天下無雙。謝晦之貌，江左第一。周郎其兼之矣?！庇Ⅻc頭微微而笑，忽又哈哈大笑。笑罷，又嘆一聲。蘭詢其故？英曰：“有所深思，有所極惜耳?！碧m又詢其故，英曰：“思則不能言，惜則或可說?！碧m曰：“惜甚么？”英曰：“惜小姐生不是個男人，若是個男人，與周郎月下花間，微吟淺酌，豈非快事?！碧m曰：“快則快矣，其如我之不好何。”英曰：“咦，小姐還要作生些，珠玉在前，安肯棄而弗顧否?！碧m曰：“我真?zhèn)€弗顧，汝不肯棄，汝自為之?！庇⑿υ唬骸拔业勒f甚，秀英有敢大的福分，消受得個樣的丈夫?！闭f訖俱笑。蘭曰：“汝真沒分曉?！庇⒁嘣唬骸拔艺?zhèn)€沒分曉?！碧m曰：“不曉便罷，與爾何干。”英曰：“雖然伯勞飛燕各西東，吾不忍也?！碧m嘿然。英微微諷之，蘭故不聽。
越二日，英遇生于水鏡亭。著意窺之，果然美貌撩人，豐神絕世。俯首默默，若有所思。英低咳一聲，遽避去。生覽而挽曰：“娘子佳者?！庇⒒仡櫾唬骸白錾趺矗俊鄙唬骸坝性捪鄦?。”英曰：“問甚么？”生欲言不言者久之。英又去，生又挽之。英曰：“我來爾又不問，我去爾又要問。我住爾又不問，我去爾又要問。當問就問，不當問則勿問?！鄙鷨栐唬骸靶〗阌耋w安否？”英答曰：“半安半不安，何勞動問。”生曰：“小生則日不安，夜不安，時時不安。”英曰：“誰叫爾不安？說與我聽做甚?！鄙唬骸半m然娘子必有安劉之策者?！庇⒃唬骸叭曜x書人，不聞靜而后安，安而后慮乎?！鄙唬骸皯]則慮矣，如不能得何。”英曰：“說個得字，真是難了?！鄙唬骸靶〗憬赵荒钚∩?？”英曰：“似念著些?！鄙唬骸澳镒涌芍苄溟g，此事若成，死不忘也?！庇⒃唬骸耙嘣灾涡〗阈詢河残?，堅不肯聽。”生曰：“夸娥、織女尚且從夫，倫理中人，焉能外此。娘子殷勤致意，豈小姐真鐵石人耶?！庇⒃唬骸靶阌o能為矣。無已盍遣媒求之?！鄙唬骸霸谛〗愣?，小姐若愿，奚必媒。小姐不愿，焉能媒。”英沉吟一會曰：“君倘誠心，神仙且降，況小姐乎。只管放心，決不虛負?！鄙采?，并囑咐之。英諾而去。且想曰：“這樣好姻緣，古今罕有。倘或當面錯過，還向那里尋求。必須想個計兒，成就他兩人的美事才好?！?br />
回至階前，見小姐輕倚朱欄，對花浩嘆。英會其意，喜曰：“機可乘矣，乃佯曰：方才聞周郎與老爺說，要往九江去。小姐知道么？”蘭恍然若有所失。問曰：“真?zhèn)€么，不知老爺許他否？”英曰：“老爺只道不敢強留，怎得不許?！碧m惻然。英又故把些花木閑話說一會。蘭曰：“汝可勸周郎再住幾日兒者?！庇⒃唬骸八ゼ慈?，與我們何干，留他做甚？”蘭曰：“雖然無干，留他停時，我自有個區(qū)處?！庇⒃唬骸坝猩趺磪^(qū)處？”蘭曰：“將踐汝前日所言耳?！庇⒃唬骸按宋┬〗阕詾橹Ｐ阌]分曉，不會作媒哩?！碧m笑曰：“汝不會作媒，偏又會還嘴。豈不知我非木石，能獨無情。昔特許于心而飾于口耳。這個意思汝不知道，所謂沒分曉者非耶?！庇⑾苍唬骸霸瓉硇〗阌写松钋?。秀英實不曉得，所以多口了?！碧m曰：“事須速圖，周郎一去，將無及矣。”蘭似有憂色。英笑曰：“周郎原未言去，特欲探小姐實意，故設(shè)此事哩?！碧m沉思半刻曰：“雖然我誠如此，但未知周郎果有主意否？”英曰：“周郎有張敞般情，尾生般信。他說始至之日，睹小姐拍蝶吟詩，美貌高才，傾心愛慕至于今。其鐘情于小姐者切矣。其寄意于小婢者多矣。婢以未合小姐，故特隱忍不言，惟嗟兩美相逢，徒為畫影耳。”蘭長吁曰：“君子多情，我卻一向如夢，辜負多矣?！闭Z訖，為之惻然。
自是幽思深情，結(jié)不可解。乃書鶯花詞二闋，以攄其懷。書成置諸妝次，偶為秀英所見，取納袖間。至晚月明時，英以研墨故，誤污其手。索水不得，乃出洗于印月池。適生步月林間，聞拂水聲，窺之，則英也。生戲曰：“池非洛水，焉得神人？”英抹手曰：“我非洛神，郎君得非陳王否？”生曰：“掬水月在手，娘子戲得樂些。”英曰：“有事在心，焉能樂此。”生問曰：“今日之事，小姐何以言之?！庇⒃唬骸安辉福辉?。”生嘆曰：“如此，則吾命休矣?！庇⒃唬骸胺?，戲之耳?！蹦颂叫淙→L花詞與生曰：“此小姐攄懷句也?！鄙褂谠孪驴粗?，乃最高樓詞二闋。其一詠鶯云： 多愁處，切莫聽春鶯，宛轉(zhuǎn)一聲聲。昨夜庭前呼皓月，今朝窗外報新晴。語閑愁，啼遠恨，訴幽情。這一個閑歌花下過，那一個嬌聲林上和。求故侶，戀新盟。孤音不似同音好，人心難向物心傾。費深思，勞夢想，動魂驚。
其二詠花云：
多愁處，切莫看春花，新發(fā)遍家家。萬種含情迎曉日，一般妒艷映流霞。惜嬌姿，憐妙態(tài)，怨芳華。空占了南園幽雅韻，怕落了東風繚亂陣。朝著面，暮飛沙。名花浪說顏如玉，愁人自覺淚如麻，益凄其添，展轉(zhuǎn)倍咨嗟。
生曰：“小姐其真有此情么？”英曰：“然，且深焉?！彼鞂谙轮裕毷鲆槐?。且曰：“若不如此著急他，他還要飾口好聽?！鄙苍唬骸懊顐€說客，合從之計行矣?！庇⒃唬骸半m然還有慮?！鄙鷨柡螒]？英曰：“那老爺與夫人，酷愛小姐有如懷中美玉，掌上明珠。不知要擇甚仙子神郎，才肯擬配?？炙⒂胁缓?，此事亦難必成?！鄙唬骸胺蛉藙t吾不知，若老爺固已微示其意矣?！庇⒃唬骸袄蠣斣f過否？”生曰：“也未，但常贊小生之抱負，又嘆佳偶之難逢。其意有然，特未宣諸口耳?！庇⒃唬骸袄蠣斒卓希蛉搜赡芡庵?。倘異日妙事一成，君可忘秀英是個媒婆否？”生曰：“個樣媒婆，自然要謝?！闭f訖，相視而笑。時秀英俏立月下花間，愈覺玉體含光，冰肌著色。風流飄灑，媚態(tài)撩人。正值破瓜時節(jié)。生已忍耐不得，暗向秀英股里輕輕探來。英曰：“做甚么？”生笑曰：“要的?！庇⒃唬骸耙趺?？”生曰：“要那里事?！庇⒃唬骸吧趺唇凶瞿抢锸?？”生指曰：“要爾兩腿間的玉瓜兒哩?！庇⒌吐曉唬骸盃栠耄@乃女子們深藏的寶物，豈肯輕易與人?！鄙υ唬骸暗酱说匚唬钦l都難。焉有餓虎見羊，而能弗食否？”說訖，便松其帶，便展其裙。英變色曰：“君獨馬單槍，敢至此奮然搦戰(zhàn)，豈謂月陣可攻耶？豈謂花城可奪耶？豈謂玉關(guān)可破耶？豈謂金鎖可開耶？”生曰：“量力而行之，相時而動，其誰曰不可?！毙阌⒘苤Ｉ衷唬骸霸孪禄ㄩg，人不知，鬼不覺，正好我們做事。怎又要作生起來?！庇@曰：“不然，賤妾一芥微軀，豈能自惜。獨惜君子讀書明理，德比圭璋，立品敦行，以期不朽。倘一旦毫厘之錯，遺千古羞。豈不將片刻之歡，自致終身之大累乎。惟幸君子俯納微言，垂憐薄質(zhì)。忍所不忍，容所難容。使君為烈烈丈夫，妾亦是貞貞女子可也?！鄙馍僮?，乃置英于膝。解其扣，披其襟。把那白如玉，軟如綿的嬌乳兒，細細撫摩。溫柔滑膩，莫可具狀。弄了一會兒，又看一會兒。又笑之惜之一會兒。英不能辭，但含羞慝笑而已。生謂曰：“吾不能早用子，今急而求子，是寡人之過也。雖然子其怨我乎？”英答曰：“服而舍之，何怨之有?！鄙叭辉唬骸半u肋，雞肋，吾無奈雞肋何矣?！蹦丝v之去。且曰：“莫令小姐知道呵。”英顧笑曰：“我定要說小姐知道，問爾還肯這般否？”生曰：“爾若說時，我定要這般的?！庇⒃唬骸盃栐敢皇遣坏??！鄙唬骸拔移?。”英曰：“我又道爾不敢來。”生徑擒之。英卻冷笑一聲閃入，門兒呀的掩了?！ 』刂翗?，蘭戲之曰：“好個新人，恭喜，恭喜?！碧m口即說眼只向秀英裙里窺來。英訝曰：“恭甚么喜？”蘭笑曰：“汝與周郎月下佳期。藉花園以為洞房，倚明月以為花燭，假垂楊以為帳。借芳草以為氈。交頸同心，豈非快事?！庇⑿υ唬骸靶〗阄疵撸驳谜f夢?！鼻沂冈唬骸坝杷裾?，天必厭之。謂予不信，有如。日?！碧m笑曰：“干柴烈火，焉得不燃。天日何干，肯管此事否？”英嘆曰：“小婢乃轟轟烈女，周郎乃落落丈夫，野蝶間花未可誣也。”蘭曰：“若否，一洗濯耳，何太久為?！庇⒃唬骸芭加鲋芾?，談及前事，故爾?！碧m笑曰：“否，戲之耳無異。”又問曰：“周郎云何？”英曰：“意極殷勤，情極懇摯。不足以言語傳也?！碧m悒悒為之慨然。時生既縱秀英，躊躇花下。企望小姐，如隔天潢。因誦褻詞句云：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又成五古一首云：
月殿影朦朧，飛身杳難到，
霧悵重重遮，那見嫦娥貌。
獨立幾徘徊，形影自相吊，
欲訴與桃花，又恐桃花笑。
須臾，風回露滴，寒氣侵人，乃就臥于閑閑軒。春色惱人，耿耿不寐。適次日，有胡姓者慕玉蘭，遣媒求婚。意頗殷勤，并具詩文一冊，囑公點定。意蓋欲顯其才也。王公閱遍，傳入與蘭。蘭知其來意，閱畢，顧謂英曰：“作亦頗佳，然終是剪紅拾翠，無甚奇趣?！庇⒃唬骸氨戎芾烧呷艉?？”蘭微笑曰：“執(zhí)鞭可矣?！蹦宿P欲批。英曰：“彼好意來，也須贊些好話。”蘭曰：“這個自然。”乃書字謎一絕于卷末，傳出與王公。公看其批語云：
十八年來公與侯，凡間獨聽小蟲秋，
秦淮不見佳人唱，酒肆良朋已半休。
公讀過，竟自廢解。又玩數(shù)遍，自想曰：“首句是丁固事，次句是歐公事，三句是杜牧事，末句是王仲事。意殆以此四公比胡氏子耶？”乃攜以質(zhì)周生。生閱甫終，遂書松風水月四字于上曰：“這就是小姐的批語了?！惫笪蛟唬骸按酥i是這樣猜了?！庇窒朐唬骸坝^此批語，其文之有理趣，已略可知。小姐得毋屬意于胡否？”乃入而詢于蘭，蘭但問何人曉得批語。公云：周生。蘭笑曰：“我固知是他也?！惫唬骸昂易优c周郎其才孰愈？”蘭曰：“大巫小巫安可比擬。”公正待著想，忽見書案上題有《望江南》一詞云：
和氏璧，彌潔更彌堅。何事楚王終未識，席間待獻已多年。埋到欲生煙。
公見之，知蘭素屬意于生，而怨己之不納也。于是意遂決，乃出謂胡媒曰：“小女年幼，未可造舟，汝可為我辭之。”媒諾而去。是晚公謂夫人曰：“我看那周家郎，人物標致，才學(xué)非常。欲將他與小姐結(jié)個良緣，也慰我兩人的素愿。”夫人作色曰：“胡說，我小姐千金貴體，怕沒有甚么王孫公子做個阿郎。怎又要這個家奴來，老爺莫不是癲了?！惫唬骸叭陭D人們，那曉得此事?！狈蛉嗽唬骸罢l不曉得，只是門不當，戶不對。一則致辱小姐，二則貽羞家門，三則取笑親戚。我小姐又不是木雕成泥捏就的，怎么輕棄了來?！惫洳豢膳c謀，乃止?！ 〈稳?，夫人謂玉蘭曰：“汝父親忒過蒙憧，怎要將汝金枝玉葉，擬配了周二郎。虧我折倒了他，不致我女受累哩。”蘭悵然，嘿嘿不語。夫人又曰：“我想那周郎，家道既貧，身名亦賤。世上盡多高門子弟，怎要這個窮秀才?！碧m曰：“周郎多文為富，何嘗貧。厚德足貴，何嘗賤。郎總貧賤，恐富貴莫加焉。伊雖富貴，曾貧賤不若耳?！狈蛉嗽唬骸柏M不聞讀萬卷書，不如蓄一囊錢。我女往時明白，怎也似父親一般蒙憧了?！碧m曰：“匹夫薄卿相，韋布傲王侯，在人耶，在錢耶？”夫人曰：“雖然卿相王侯，也原是富貴的人，未必匹夫韋布比得他過?！碧m頓足轉(zhuǎn)面艴然曰：“說到富貴兩字，真?zhèn)€惱人?！狈蛉藚柭曉唬骸叭晷詢河?，不準我說呵。異日叫飯不來，呼茶不到，那時就莫怪為娘的錯置了爾哩?！碧m口不能言，但偷垂珠淚而已。夫人知語不合。暗想除非黜開周氏子便好。乃密伺周生短處，媒孽于王公之前。公知其誣，不具論。夫人計極，轉(zhuǎn)誣生與秀英私，言必逐生，勿坫閨范。公意不然，但唯諾而已。
一日，夫人想得一計。乃誘秀英近前詐囑曰：“汝可往閑閑軒，拈列女傳一部回來?！庇⒃唬骸拔夷菚缘蒙趺戳信畟??！狈蛉嗽唬骸爸芏稍谧?，喚他尋來。”英曰：“我怎可與男子相見。”夫人曰：“昔為灌童，今為熟客，畏他做甚。”若英諾而從，遂去。夫人又回謂王公曰：“方才偶過閑閑軒，聞室內(nèi)有談笑聲，想是有客來者。”公亦不覺其謀，答曰：“既有客來，待我出見便是?！狈蛉嗽唬骸爸芏稍诒耍伪乩蠣斢H陪?！惫唬骸疤煜掠幸灾鞔?，焉有以客待客之理?！彼炱鹕沓鲩e閑軒來。時秀英正在房中，與周生尋撿《列女傳》。東箱西架，并無此書。英方轉(zhuǎn)身欲出，而公適至。見英甚疑之。問曰：“汝女子們何故至此。”英曰：“是夫人叫我來取《列女傳》的。”公叱曰：“此處有甚么《列女傳》，還不快回。”英帶羞而出。生亦自覺不雅，滿面羞慚。公益疑之，只不說話，坐半晌回去。至階，夫人聞履聲，知公回至，乃詐捧壺出，喚仆謂曰：“汝拿此茶往書齋去，奉客一杯者?！惫熳≡唬骸皼]有甚么客來?！狈蛉嗽唬骸懊髅饔姓勑β?，非客而誰?！惫唬骸靶阌⒍！狈蛉搜鹩犜唬骸靶阌㈤|閣中人，何故至彼。”公曰：“他說是夫人叫往取書的?！狈蛉嗽唬骸拔矣植簧踝R字，還要甚么書。這都是婢子誣人了?！惫c頭曰：“咦，怨女曠夫，這事情怎么瞞得我過?！焙鲇峙唬骸叭羧?，則周氏子真不可留矣?！狈蛉嗽唬骸按耸挛粗娣?？且謾些唐突了他。”公曰：“往日尚是耳中聞得來的，還未可信。今日明明眼中見得的，那有不真。今番實要出他，誓不相留也。”夫人猶詐為勸解。輕一句重一句，熱一句涼一句。說得王公五腑火騰，怒不可遏。
時秀英適過窗外，盡聽所說。大驚，回訴于蘭。蘭曰：“此夫人欲逐周郎，故設(shè)此謀，以加罪耳?！庇⒂踉唬骸坝胖芾苫榧s，有話任說。何遽以此陷人?！闭f訖，欷／而泣。蘭亦嗟嘆之。英揮淚曰：“小婢何足重輕，獨惜兩璧相逢，終然瓦解耳?！碧m曰：“母氏之謀既行，父親之意亦變。今日之事，雖有張?zhí)K舌劍，范蔡唇鋒，而欲中秦楚而求成焉，蓋亦難矣。”英曰：“然則樂昌之鏡終破耶，延平之劍終分耶，合浦之珠終去耶。果爾，則百劫塵中，空作三生之夢矣?！碧m不語，但悒悒而已。英又曰：“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請小姐謀之，人心既至，天眼自開也?！碧m猶有難色。英又曰：“此事我思之詳矣，毫厘之差，千里之謬。倘徒區(qū)區(qū)，有阻千載下，其謂之何。吾恐嘆小姐守禮者無多，而笑小姐薄命者不少也?！碧m默思久之，乃曰：“事已至此，不得不如此了。”英問其意，蘭曰：“今夜可約郎于花前月下，立定婚盟。待郎異日富貴榮歸，遣媒議事。夫人能不動念否？”英喜曰：“小姐此言，深合我意。”
至夜，云空月朗，天氣清和。蘭乃令英邀生及階，遇生倚月伴花，作依依狀。英低聲曰：“先生夜未就枕，豈與月花有約耶?！鄙@喜答曰：“否，春色鬧人眠不得耳?！庇⒔霸唬骸敖袢罩?，先生曾知也否？”生曰：“不知?！庇⒛藢⒎蛉苏T他尋書，欲令老爺嫌疑，以絕婚約等語，細細說來。生長吁曰：“若然，則此事休矣?！庇⒃唬骸盁o虞，請到花園，自有佳話?！彼焱焐尚?，穿過了楊柳陰，踏遍了牡丹影。忽見荼0架下，俏立著一位佳人。秀雅端莊，滿天豐韻。英顧謂生曰：“還認得拍蝶美人否？”生驚喜，急整冠服，以半禮見之。蘭亦束袖斂衽，徐徐答禮。禮畢，復(fù)以扇蔽面。生曰：“小生俚俗寒儒，窮途落魄，過蒙尊大人垂憐下納，德義兼深。自顧微軀，殊深愧赧。”玉蘭輕啟朱唇，嬌聲滴滴，答曰：“自昔先生駕臨，未知卞璧，辱慢之罪，固不容辭。訖至文會開時，窺先生之一斑，想先生之全豹。乃知文淵學(xué)海，盡屬先生。陸海潘江未之過也。妾誠愧悔交迫，愛慕兼深。故特略內(nèi)外之嫌疑，以聚文人之好會。俾得一親雅范，以魁天下英才。而先生惠然肯來，不以長揖見拒，真逢迎之幸也?！鄙唬骸靶∩藱滴⒉?，一經(jīng)未達。小姐盛贊，何以克當?！碧m曰：“賤妾豈敢虛稱，先生何須過遜。權(quán)請暫坐，以接清談?！泵阌佅禄ń?，同坐于白石片上。英隨以香茗進之。 生曰：“鶯梭密織青絲柳，燕剪輕裁紫錦花。此非小姐佳句乎？錯采鏤金，真令人有夢刀停筆之愧。”蘭曰：“此鄙作也，何以覯之?！鄙唬骸皬酱缰椋吣咳俗匀蛔R得。”乃備述遇鳳仙巔末。蘭喜曰：“先生亦識鳳仙耶？”生曰：“頗見一面?！碧m曰：“先生曾知道他由來否？”生曰：“知之，薄命紅顏，深為婉惜。但他說與小姐有舊，其然乎？”蘭曰：“然，琢句交杯，頗稱莫逆?；啬钆f好，曷禁傷懷。為之唱嘆不已。”轉(zhuǎn)問曰：“一別三秋，未嘗相見。不知他近日作何情狀？”生曰：“登釣臺，而釣巨鯉。遴選三載，未獲一人。許登龍門者，惟小生一人耳。爾道如此柔弱花枝，匹身四海。邈權(quán)貴于一芥，賤黃白若1土。其筆鋒舌劍，真令飛將心寒。鏖戰(zhàn)以來，從未有能斬關(guān)而入者。非女中之大豪杰而能若是乎？”蘭喜曰：“然則非先生斷不能斬此關(guān)矣。”相顧而笑。蘭曰：“先生謂其才何如？”生曰：“春椒秋菊，未足相方，固小姐之副車也?！碧m曰：“仙姐隨風弱絮，語委塵囂。不意于悲憤中，獲遇先生，可謂不幸之幸。”生曰：“小生才疏學(xué)谫，浪跡天涯。落魄之余，得以登瑤池而見王母，非仙之幸，實生之幸也。”蘭曰：“妾正有未解之事，請先生詳之。竊以先生負江淹之奇才，抱解縉之壯志。時非賈誼，年少韓琦，正可弭筆天庭。吐其氣于白日，青云之地，乃竟抽身海外，托跡園間。自紲龍媒于櫪下耶。此妾之所不解也。”生嘆曰：“小姐愛生，可謂深矣。然生豈薄功名，而甘放浪者哉。特以紅綠難逢，而青紫易拾耳?！碧m猶不解其故。生乃曰：“愿小姐寬天地之量，高日月之心。俾小生得罄孤衷，向小姐盡情一剖，死且無憾?！碧m曰：“有話但說，毋為遜詞?！鄙鷩@聲曰：“生自與鳳仙會面時，聆小姐之芳名，睹小姐之佳作。傾心酷愛，刻骨不忘。故不辭千里之勞，而圖一面之識。計窮智盡，得至于斯。去歲迄今，忘餐廢枕者數(shù)矣。心枯腸斷者屢矣。夢魂所屬者，非小姐而誰。不意天假之緣，得小姐垂青刮目。今夜之會足慰孤魂矣?！庇裉m聽得心頭酸處，不覺珠淚潸然。長吁曰：“原來如此，先生懷如此之孤衷，抱如此之隱情，負如此之幽恨，設(shè)如此之深想。我玉蘭蠢然罔覺，竟似了木石中人。雅誼芳情，辜負多矣?！庇衷唬骸耙枣钴缰耍劬砂刂?jié)。千載下其謂之何？將嘆君子之多情，而笑玉蘭之冷面也?！?br />
秀英諤然曰：“先生落落，小姐轟轟。既未相知，何以相愛。此言具可勿論。所可慮者，今日之事耳。愿先生與小姐著實商之?！碧m曰：“是在先生耳?！鄙唬骸斑@甚么說?！碧m曰：“妾蒙先生深情，感先生雅意。特瀝肝膽，以定終身。”生曰：“婚姻重事，內(nèi)承親命，外待媒言，非我等所得專也?！碧m曰：“媒言或可待，親命實難承。既娘娘見阻于前，復(fù)爺爺見信于后。若必拘以定禮，守以常經(jīng)，則今日之因緣，竊恐終成虛望也。”生曰：“如夫人何。”蘭曰：“夫人勢利心多，彼蓋薄先生寒微耳。今如爾我計定，共訂山盟。異日先生衣錦榮歸，遣媒擬事，夫人能不含笑而允否。”生曰：“異日未卜其然，今日已有可慮?！碧m問何慮？生曰：“小姐乃柔弱花枝，焉能自主?？忠粫r難違父命，別許高門。即小生異日榮歸，而人面桃花，不知何處矣。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將今日海誓山盟，豈不付諸流水耶?！碧m憮然曰：“君何不諒之甚耶。妾雖柔弱微軀，昏庸陋質(zhì)。而于志節(jié)二字，無不持之甚，定操之甚。嚴設(shè)不幸，刀鋸在前，鼎鑊在后，妾寧束手待烹，此身可死，而心終不可變也。今生不偶，愿訂來生。來生不偶，愿訂三生。生若為薄命之人，死當作風流之鬼。決不至推移靡定，等弱絮之隨風，浮萍之逐浪也。郎君其勿憂之，惟望郎君早占鰲頭，以偕鳳侶。幽懷夙愿，共了諸心。倘再荏苒年華，則賤妾之終身卻將誰望。有志之士，豈可使青萍結(jié)綠，不長價于薛卞之門耶?！边@一場話，說得周生心又酸，氣又豪，色又喜，淚又落?？辉唬骸靶〗慵扔斜裥哪c，小生豈無鐵石肝膽。有此志節(jié)，夫復(fù)何憂。吾輩何人，斷不肯與草木同腐也。”因指天月同誓曰：
皎皎青天（生），溶溶明月（蘭），
假爾有靈（生），聽茲盟訣（蘭），
吾節(jié)堅貞（生），吾志壯烈（蘭），
山兮可頹（生），海兮可竭（蘭），
惟此同心（生），亙古不滅（蘭）， 如背斯言（生），碎身拔舌（蘭）， 天月有靈（生），俾成締結(jié)（蘭）。
誓畢。時明月為之增光，群花為之著色。適秀英采得一并蒂桃，請生與小姐各啖之。生顧英笑曰：“投我以木桃，愧生無瓊瑤之報耳?！庇⑿Υ鹪唬骸胺藞笠?，愿先生與小姐，永以為好，有如此桃足矣?！鄙唬骸澳镒?，雅有深情。異日有成，誓不忘也?！碧m曰：“今日英姐索書之故，君其知否？”生曰：“非夫人詐為之計耶？”蘭曰：“然也?！鄙唬骸胺蛉巳绱思诱_，老爺亦已入信。這般冤債，教小生何以辯之?！碧m曰：“事已釀成，何從置啄。為今之計，遠避為佳。君須打點登程，往九江去。一以杜物議，二以圖榮名。這些小是非，不久必有白矣?！鄙獓@低回，似有怨別之意。蘭為之解曰：“先生且行，相見有日。妾豈鐵石人者哉。但事已至此，不得不然耳?！鄙唬骸靶∩眍^之寸氣，心頭之點血，盡在小姐一人。一旦割然遠離，其能無相思煙水之嗟否?！碧m曰：“先生放心，自有佳期為慰。”說訖，命秀英取出玉管筆一枝，贈生曰：“此筆乃賤妾玩好之奇，謹以贈君。為異日相見之質(zhì)?！鄙障拢嘁猿料闵荣浿?。蘭又出白銀一封，進生曰：“聊具餞儀，為文場潤筆?！鄙徊晦o，諤然曰：“大丈夫不乘駟馬車，誓不復(fù)見小姐耳。”蘭大喜曰：“此妾之所心祝也。但郎君此行，須知急流勇退。光陰似箭，毋誤佳期。楚水吳山，小心為妙?！鄙Z，各囑珍重，眷戀而別。
時值三月初際，日暖風和。生乃告知王公，束裝就道。公私憤未釋，頗不相留。然其愛生之情，終未盡割。亦具白銀數(shù)十，以贐周生。生固辭不受，并謝顧育之恩，感激不盡。公不可強，相送出門。不覺愛心復(fù)盟，握生手曰：“賢契此去，可復(fù)睹乎?！鄙唬骸翱梢妱t見，不可見則不見?！惫唬骸百t契一身千里，道途險阻，吾深憂之。”生曰：“男兒志在四方，涉水登山，是其素位，無慮也。”生說此話，其色甚壯。說訖，慨然起行。公立望之，為之嘆惜。后公散步于閑閑軒，入周生之寓房，登周生之臥榻。遺下詩稿，不下百余。內(nèi)有孤棲鳥曲一首。上有小序云：
生素讀圣賢之書，立圣賢之品。潔身砥行，質(zhì)比圭璋，固可信也。無何矯寓于斯，有侍女來討書者，主人見之，疑與生會。生冤甚，無從致辯。爰賦此曲，以自鳴焉?！ ∏疲?br />
孤棲鳥，繞幽枝。未遷喬，逐時悲。暮餐秋菊英，朝飲明月池。豈是戀春芳，何以東風欺。潛身獨哀鳴，不知怨阿誰。聆此嗷嗷聲，吾生竟如斯。顧我何所尤，旋生嫌與疑。抱此耿耿懷，孰從而見之。欲訴與天公，如聾復(fù)如癡。鳥音兮我聞，我心兮鳥知。寄一落落言，與汝長相期。守道以待終，令名庶可垂?！ 」啽椋胍砂脶?，乃入而語夫人。夫人以生已去，方把前謀直告。且曰：“吾恐老爺真要婿他，故作此離間之計耳?！惫辉唬骸叭绱苏_陷，好屈煞人。倘或不容，豈非大誤。”夫人自知不是，亦不則聲。公又曰：“我一向隱忍于心，未曾審他半句。他也那里知道今日之去，必為此也?！币粫r懊悔不已。夫人曰：“一個窮秀才，何關(guān)輕重。他去便罷，何必惜他?！惫唬骸坝薮蕾v人，誤事至此，真可恨恨?！睍r夫人有一侍女，名春花者。旁聞此語，告之秀英。英轉(zhuǎn)告之玉蘭。蘭喜曰：“此事若明，可無憂矣?！卑聪绿m等不表。
且說周生辭王府起行，匹身長邁，伶仃獨步，愁苦交深。隱恨幽情，寄諸筆墨。嘗于舟中，作一叢花詞云：
半江綠樹影重重，云散碧天空。青春白日渾如夢，辜負了一簇春紅。夢斷巫山思深，湘水何處覓飛鴻。木蘭獨駕路匆匆，幽怨鎖眉峰。江煙海月伊誰共，凄涼處，一望無窮。萬斛閑愁，一擔別恨，寂寞寄東風。
跋涉半月，坻九江城。與叔子周祥相見，祥訊及家事，為之凄然。館生于官廨中，遣人侍事。祥每公余，必與生坐。叩生所得，直是學(xué)海文淵，富麗渾雄。一問百對，祥喜，甚期以大器。忽忽交到初秋，場期在邇。祥乃促生旋反，以入秋闈。生乃辭歸，望湖返駕。不滿一月，已抵省垣。生未暇回家，居省以待。屆期入闈就考，三場卷罷。金榜大開，而首錄者則生也。生以年少登科，聲名大噪。主考楊懋修者，深嘉器之。許為木天巨筆。鹿鳴宴罷，生乃榮歸。光耀門楣，舉家喜極。祭祀宴享，諸事務(wù)畢，已是初冬。
生又打點進京，赴春官之試。時楊懋修亦返京復(fù)命，向諸僚友輩，極譽周生。諸友咸慕之，悉與生見。晉接間，聆其言論之雄偉，挹其志氣之高華。皆指而目曰：“此廊廟之巨器也?！奔榷洪澠谥?，生入棘闈，場事未完，忽然疾作。但草草圖就而已。既罷，復(fù)娛楊公。公叩其所作，生以疾對。公悵然者久之。乃問曰：“原稿記得否？”生曰：“細憶可得，”公命生抄錄，自坐席旁看之。稿未竟，公喜色曰：“此杰構(gòu)也，決中無疑?！卞蚀喊耖_，生果中第十二。時生疾尚未愈，楊公深為憂之。居無何，殿試又至。是日天開文運，圣駕威臨。文華殿中，嚴嚴肅肅，望旌旗而淠淠，聽弦管而喧喧。儀衛(wèi)森然，官員卓爾。正所謂，金闕曉鐘開萬戶，玉階仙仗擁千官者也。生雖勉強就試，而神氣昏然。場罷，閣臣擢取三卷，呈上御覽。天子御筆點定，金榜大開。生適膺探花之選。 生以少年登第，遠近蜚聲。故畿內(nèi)諸名門，咸欲招之為婿。有聞生受知于楊公者，則央楊公理之。生心戀玉蘭，悉辭不允。楊公因謂生曰：“賢契少年及第，男女居室，何不念之?！鄙ㄎ?。公曰：“得毋未快所選乎？予有故人王勉齋者，為御史官，有令媛，美而慧，極善文辭。勉齋掛冠時，曾以擇婿囑我。迄今數(shù)載，未獲所從。今賢契龍文鳳姿，殆足慰東床之選者。欲薦賢契，以結(jié)鴛儔。賢契其或首肯么？”生問曰：“王勉齋其系豫章王公否？”楊公答曰：“然?！鄙唬骸邦H如所聞，倘幸玉成，感荷靡盡。特恐枳棘之林，非鸞鳳所棲耳。”公大悅，慨然擔當。生益喜甚，諸僚友聞及亦深贊之。適有豫章之客者，楊公乃修封信以赍王公。時玉蘭年已長成，王公甚急之，終以未獲快婿為憾。及接得楊公此信，乃拆而讀曰：
遠疏芝宇，日切葭思。煙水云山，每懷靡及。茲際春花笑客，曉燕歸巢，而遙憶仁兄于山林泉石間，自覺宦海沉人，徒增扼腕耳。曩者，擇婿之囑，弟誠銘之。蒿目邦畿，亦云罕覯。竊見探花周德聞?wù)?，湖之衡州人。鳳逸龍蟠，雅稱佳士。而畿之閥閱輩，轍求為坦腹王郎。生猶待之，胥未之允。蓋其所期許者大，而所慰愿者少也。弟爰以令媛故從中撮合。用訊于生，生固聞之，為之首肯。而諸友兄等，亦聞而贊曰：邦之彥，邦之媛，斯固天生嘉偶，而為人間快事也。弟不敏，恐辱鈞命。俟異日遣生請謁，以聽尊裁。爰＜丹蘭，并候近祉。
王公把書想曰：“前所見者，周愛蘭。今所聞?wù)撸艿侣?。二子孰賢，猶未可定。然愛蘭窮而未達。德聞顯而已榮。況為受知楊兄，其殆不同凡響者。適玉蘭小姐造房省候，公乃以書示之?！碧m看畢，雙鎖蛾眉，低頭不語。公問曰：“汝意下若何？”蘭又不答。公曰：“周德聞少年及第，殆非他人可比?！碧m曰：“孰有如周愛蘭者?！惫唬骸爸軔厶m雖有抱負，未掇巍科，恐非高門雅配。”蘭曰：“用舍在人，窮達有命。以是定去取則固矣。況周二郎，才高志大，豈終為櫪下材哉?！惫唬骸叭鞑粴w，山兩落不上天。我觀二郎，怨憤交深，能保其去而復(fù)來否？況二郎在日，我雖有意，尚未及言。周子德聞，乃為公薦。則前日之事，未可定。今日之書，正足憑也?！碧m曰：“前日之意，我與二郎曾言之，證之于秀英，質(zhì)之以玉筆。則二郎安得不來耶?！惫兩唬骸把剑暧惺鞘乱?？男女私談，禮義安在？”蘭曰：“從權(quán)耳?！惫唬骸笆聦傧右?，何以取信？”蘭曰：“有天地日月鬼神可信，此心可以對天地，豈不可以質(zhì)父親耶?！逼浼ち抑畾猓娪谠~色。公沉思晌許，乃曰：“汝心盡乎？”蘭曰：“盡矣。”公曰：“汝志堅乎？”蘭曰：“堅矣?！惫唬骸叭暄远ê?？”蘭曰：“定矣?！惫唬骸叭晖泻?？”蘭曰：“切矣?！惫唬骸百巩惾照堃姡詻Q從違。”適夫人偶過窗前，盡聽所說。乃入曰：“周愛蘭未協(xié)所愿，固不足從。周德聞未見其人，亦未可決。其緩圖之可?！?br />
后值六月中旬，夫人返駕臨江，作歸寧之舉。將亦為其父壽焉。其父居臨江府城，姓文諱昭明。嘗為九江提督。夫人既至，祝壽事畢，亦未遽歸。一日，夫人赴同族之宴，傍午方回。路逢一伙從人，驟擁玻璃彩轎，大喝而過。轎內(nèi)坐著一位貴介公子，年少翩翩，氣宇軒昂，豐姿俊美。背后金牌兩面，書著翰林院編修職銜。直抵府衙，方才停轎。夫人目送一會，心許曰：“我何福招得這樣女婿，愿亦足矣?！痹瓉磙I內(nèi)的不是他人，乃周生也。周生在京師待詔，諸事務(wù)畢，乃返九江。適其叔周祥遷臨江之任，故亦隨任在此。是日有事外出，達晏回衙，恰為夫人所遇。昔日夫人固識生面，此時富貴裝飾，卻也不認得了。
夫人回去，備述所見，問于其父文公。公曰：“此周府尊之公子也?！痹瓉碇芟闊o子，令周生嗣之，故稱公子。夫人曰：“好個公子，那樣人物，平生實未曾見過?！蔽墓唬骸叭瞬墓唐妫此傩∧昙o，連科及第，這真奇了。”夫人曰：“不知他曾受室也不？”文公曰：“我嘗問于周府尊說未曾受的?！狈蛉嗽唬骸跋肱畠河裉m，年已長成理當定匹。去歲他父親欲許周氏子，叫名愛蘭。雖是個秀才，卻甚寒酸無狀，事也終阻。今又有友人薦一佳士，亦姓周名德聞。又謂未見其人，亦未可定。我看那周公子，年紀才貌，種種相當。欲令與女兒結(jié)個姻緣，不知他肯相愿否？”文公曰：“甥女與周公子才貌相若，門戶相當，怕不一說就允?！狈蛉嗽唬骸熬蜔└赣H一說何如？”公曰：“諾?！蔽墓司呒硖胍娭芟?，備陳夫人約婚之意。祥固遜之，文公致款再三。祥乃入而與生酌，生聞而知為玉蘭也。暗喜稱允。祥出而許于文公，公歸而語之夫人，夫人深喜之。復(fù)推文公入立婚書，并索定物。祥定以琥珀簪一對，鳳凰釵一雙，轉(zhuǎn)達夫人。事定，夫人乃返豫章之駕。
抵家，蘭聞夫人歸，入室問候。夫人命坐于側(cè)，愛憐者久之。喜色曰：“我為爾得一快婿，今無憂矣?！碧m暗吃一驚，嘿然不語。轉(zhuǎn)是王公曰：“夫人才去月余，何得人容易若此，必非佳婿也。且問選的誰者？”夫人曰：“是臨江周府尊的佳公子，姿容俊雅，年少登科。老身固曾見之，恐周子德聞不是若也?！蓖豕唬骸案鸬墓颖愫妹矗俊狈蛉嗽唬骸案毁F人家，又勝周愛蘭多矣。”蘭聽得周愛蘭三字，不覺刺動芳心，珠淚偷垂，轉(zhuǎn)面他顧。王公曰：“周愛蘭且不必言，周德聞又未曾見，周公子亦未必定。惟待異日會同，任擇為妙?！睍r玉蘭步回妝樓，思夫人言，恐奪其志。憂愁交迫，伏枕忘餐。漸覺玉削香消，臥病不起。夫人著了慌，連進湯藥，蘭俱卻之。問其病根，但嬌嘆而已。
其時，周生既居臨江，臨文應(yīng)事，未有暇日。值一日清燕少故，乃往百花巷訪張鳳仙。入其家，則滿目荒涼，花草凋謝，那有甚么張鳳仙。生疑之，正欲轉(zhuǎn)步，有老嫗自小房出。生以鳳仙問之，嫗曰：“張鳳仙去歲春間，已不在此了?！鄙唬骸八麉s往那里去？”嫗曰：“聞?wù)f他夜半出行，不知所往?！鄙筲蠖?。越數(shù)日，有京使來，呈上楊公書信。書內(nèi)專要周生，往豫章進謁王公，以議婚約等事。生暗想曰：“前有小姐之盟，中有楊公之薦，后有夫人之約。父母媒妁亦已兼之，此去豫章，事必成矣?！鄙采酢７A命于周祥，祥許之。生遂打點盤纏，鼓豫章之棹。
既至，復(fù)矯寓于紫竹庵。從行之徒，蜂擁而入。那月波師，聞堂外有喧嘩聲。出視之，與生禮畢待坐。月波見階下列著，辛未科探花一副金牌。彩轎鳴鑼，填塞門外。月波甚訝之，問曰：“敢請老爺尊姓？”生笑答曰：“可認得乞飯書生否？”月波恍然想得，乃率諸徒，請昔日欺慢之罪。生悉撫慰之，月波感焉，備極款待。次日，生裝束畢，直投王公莊來，先將拜帖傳入。王公接帖，見上寫著周德聞之名，乃入而語夫人。夫人有周公子在心，殊不理會。公知其不可，自忖曰：“倘協(xié)吾愿，即日許成，看夫人能奈我何否？”公欲出，夫人急曰：“吾已許定周公子矣。望老爺著實辭他?！惫淮?，即管著上冠服，下堂迎接。須臾生進來，公揖之。歷階而進，直抵堂上，行賓主之禮。既畢，坐而獻茗焉。
公把生微窺，極似周愛蘭色相。正在疑甚，生遂敘去年眷屬之誼，并別后契闊之情。公躍然驚喜曰：“原來楊兄所稱，正是賢契。只因前后異諱，遂令老夫錯認了來。若非今日說明，猶有兩端互執(zhí)之慮?！鄙唬骸扒懊麗厶m者，乃小名非命名也。以稱于老大人尊前，理必如此耳?！惫髳?。時秀英聞?wù)f周氏探花郎進謁，自潛于堂后聽之，欲定王公從違也。及聞?wù)f，周德聞即是周愛蘭。著意窺之，果然也。英大喜，回報于玉蘭。蘭正臥病在床，聞之，精神頓爽。遽然起曰：“是耶，非耶？”英曰：“是也?！碧m喜曰：“如此，吾無憂矣?！逼鋾r，有傳此話于夫人者。夫人半疑半信，亦于花屏后窺之。適王公以有事退入，夫人迎著謂曰：“這事可笑呵！這客官非他人，卻原是臨江的周公子?！惫娜辉唬骸斑@越發(fā)奇了。恐夫人認得不真?！狈蛉嗽唬骸绑w貌宛是，怎得不真。”公曰：“可聞得臨江府尹諱名甚么？”夫人曰：“姓周名祥?！惫蛟唬骸肮粺o疑，這就是愛蘭的叔子了?！狈蛉嗽唬骸皭厶m是他，周德聞周公子亦是他，非可笑么？”公曰：“若依我昔日之言，事早已定，何至委曲如此?！倍?，此語又聞于玉蘭。蘭大喜曰：“一而二，二而三，三而一?？芍^奇外之奇矣?！迸c秀英宛轉(zhuǎn)諧談，嬌笑不已。
公出而問生曰：“令叔大人，今升授何職？”生對曰：“改任臨江。”公曰：“賢契可是由臨江掉駕否？”生曰：“然也?！惫υ唬骸斑@真奇事了，想昔日賢契屈駕寒舍時，老夫欲以小女結(jié)個姻緣，以慰夙愿。后因有故，事亦中止，是一次也。及賢契返駕荊南，連科及第。此時人遐路遠，各不相知矣。而恰有楊伯薦之，是二次也。及賢契隨任臨江，此時維日更久，幾不相識矣。而適又為拙荊遇之，約以絲蘿，一說而就，是三次也。合看來，事出三番，人即一個。參差顛倒，幻盡奇觀。若非天作之緣，安能巧合乃爾哉。”生暗喜辭曰：“材非松柏，安施2蘿。大人此言，恐難從命?！惫唬骸疤熳髦希`天不祥，何卻焉?！睍r庖人入，告?zhèn)湎９_筵于閑閑軒。導(dǎo)生飲之，備極款待。生問及王兆麟何往？公說：“出就外傅去矣?！币粫r清談暢論，寄興恢諧。時秀英隔簾窺之，惹得遍體酥麻，不知搔處。心贊曰：“果然好個伶俐的郎君，眼得見與小姐做一對兒好夫妻，死且瞑了。小姐，小姐，不知爾下日怎商議謝我哩?！鄙m微覺之，不敢視也。飲至斜陽西墜，方才停杯。生欲歸，公重以婚事屬生，并訂婚期，殷勤無已。臨行，公猶出狐裘一領(lǐng)贈之，生銜甚，致謝回寓。
越數(shù)日，生帶侍從，將返臨江。中途間，忽遭山寇行劫，盤纏行李，一掠而空。生率諸仆從力斗之，奈眾寡不敵，盡被傷殺。賊徒等悉獲財物，四散鬻之。尚有彩轎金牌，毀于路上。二日之內(nèi)，傳遍豫章。俱說周探花經(jīng)過某山，被賊劫殺，連仆從財物，都喪盡了。話傳及王公，舉家聞之大驚失色。公曰：“風聞之言，未可信也。”乃出而詢于人，人皆然之。又嘗往大街中，見故衣客有鬻狐裘者。公取看之，上有鮮血一點，恰是往日贈周生的。公駭然，亦不細問，急轉(zhuǎn)回家。剛至門，忽一仆由內(nèi)奔出，愴愴忙忙。大喝曰：“正要尋老爺回來?！惫柶涔剩椭付吭唬骸叭脒@里便知?！惫敕恐?，見一來人，滿面血痕，衣衫爛壞，憑幾危坐。作呻吟聲。公問曰：“汝何人，怎么如此？”那人嘆聲曰：“我乃周老爺家仆也?！彼煸V說被劫之事，且曰：“隨行十余輩，盡被殺傷。除我受傷少些，故奔走得到此哩?！惫唬骸奥?wù)f周老爺被殺是否？”那人曰：“甚有膽力的都死，況老爺力無敵雞，便有百個，都也休了?！闭f訖，放聲大哭。公知其實，回告夫人，亦哭起來。當時玉蘭聞之，大叫一聲，登時氣絕。秀英急告夫人、王公，聞之大驚。急投之方，既蘇，口不能語，但欷／淹泣而已。公慰之曰：“來者所言，未經(jīng)眼見，則周郎之生死，猶未可知。須遣人往臨江探個是非，便知端的。”遂令一仆往探之。蘭猶泣臥啼眠，連日不起。
越半月，探者回來，說周老爺未曾遭兇，只死家丁數(shù)個。并將周生書札呈上，王公公披之，果周郎手筆也。書內(nèi)具道人寡賊眾，斃仆五人。愚婿潛慝蘆間，幸免此難。細述一遍。書后重訂入贅日期。公閱畢，以示玉蘭。一家聞之，方才安樂。打點奩具以待婚期。時周生潛脫此殃，偕二三仆從，奔回臨江，具把寇端，告知叔父。周祥乃移文總督，伸奏朝廷。出將興兵，剿除賊黨，此是后事。生計所掠去等物。幾值數(shù)百金，然心固輕之。獨失去玉蘭貽的玉管筆，乃極懊恨。兀居數(shù)日，復(fù)訪張鳳仙于花關(guān)中。入室穿房，并前番的老嫗亦不見了，一時凄惋不已?！ 《冗^殘臘，已是來春。二姓婚期，卜將不遠，生與周祥計議親事。復(fù)往豫章，行納采之儀，及奠雁之禮。僚友來賀，車馬填門。弦管旌旗，千般鬧熱。周生著上冠服，加上簪纓。兀立中堂，待行拜禮。須臾，珠簾卷處，簇擁出一位新人。玉裹金裝，珠圍翠掩，鮮艷奪目，芬香襲人。眾侍女扶至中堂，行拜禮畢，然后送入洞房。飲合巹之宴，房中左右二席，各坐飲之。侑以弦歌，薰以蘭麝。金爐吐篆，銀燭搖光。月桂抱金瓶，秀英扶玉盞。勸肴勸酒，備極殷勤。酒至數(shù)巡，秀英是個乖性兒的，先教諸侍女各散睡了。自立于小姐之旁，捐開小姐錦巾，止以一扇掩映。生與玉蘭互相窺看，彼也暗喜道：“真好個千秋佳婿?！贝艘舶迪驳溃骸罢婷顐€百代佳人?！眱上禄昶秋h揚，芳心欲碎。生忍耐不得，笑曰：“這段姻緣，分頭自選。顛來倒去，恰只在小生一人。曠古奇聞，真快事也。”蘭不答，但暗轉(zhuǎn)秋波，低頭微笑而已。生樂甚，傾壺覆盞，吃個不休。秀英閃近生前，低聲曰：“郎君少飲些，醉了誤事。”生會意，點頭笑曰：“然也?！毙阌⒅ぃ瑔炯膛瑥亓藟赜x。自己薰暖衾窩，扶小姐于銀床上。捐去服飾，放下羅幃。并附小姐耳朵邊，沉沉吟吟，不知吩咐些甚么佳話。且曰：“春風微涼，寢衣又薄，小姐好安寢罷?！闭f訖，帶笑故出?！ ∩溯p遮繡戶，暗掩紗窗。重添華燭，高剔銀缸。披開錦帳，潛上牙床。游安樂之國，入溫柔之鄉(xiāng)。抱晶瑩之軟玉，偎馥郁之溫香。忙穿花之蛺蝶，驚戲水之鴛鴦。于是款款推心，低低致語。又愛又驚，欲辭欲許。著無限之嬌羞，寓無窮之興趣。芳心亂而惚惚，嬌聲笑而絮絮。既倒鳳而顛鸞，遂撩云而撥雨。少焉，春夜交深，玉露淫淫，精神飄蕩，魂魄消沉。風流汗落，粉黛油侵。繞陽臺之夢，墮碧玉之簪。柳葉翠欲落，梅花瘦不禁。極一天之快意，慰兩地之幽忱。斯固訂三生于片石，而值一刻之千金也。予嘗有洞房四絕，附錄于此，為好事者覽焉。
其一曰：
燭滅篆煙微，呼鬟掩玉扉，
低頭弄裙帶，不自解羅衣。
其二曰：
素手攜團扇，半掩梨花面，
欲顧復(fù)低頭，怕與郎相見?！ ∑淙唬?br />
兀坐意憧憧，潛驚夜半鐘，
問他來睡否，但說爾由儂。
其四曰：
背面倚銀床，含羞覬玉郎，
羅衾薰個暖，欲就又徬徨。
個中快樂，人間僅有，天上全無。生房禮畢，彈著小姐香肩，笑曰：“小生素非劉晨，幸得伴仙人枕席，偎香擁玉，何樂如之。今而后畢生之愿足矣?！碧m不應(yīng)，轉(zhuǎn)面微笑。生復(fù)被衣展帳，攬玉蘭于懷間，細細撫摩，遍體觀玩?？雌涿?，暗道：“蓮面生春。”看其眉，暗道：“眉黛青蘋?！笨雌溲?，暗道：“眼橫秋水?！笨雌漪W，暗道：“鬢縱巫云?！笨雌浒l(fā)，暗道：“發(fā)光可鑒。”看其口，暗道：“一點朱唇?！笨雌渥悖档溃骸敖鹕徣??！笨雌涫?，暗道：“玉筍一群?！笨雌湔Z，暗道“櫻桃略破。”看其笑，暗道：“三楚精神?！笨雌渥?，暗道：“座中菩薩。”看其臥，暗道：“醉倒文君?！笨雌潴w，暗道：“芬香秀麗，真?zhèn)€是神仙中人?！鄙吹缴袼济蕴?，重伸雅意，再覓鴛鴦。蘭驚得玉面含羞，忙攬裙帶，低聲曰：“一之為甚，其可再乎?！鄙υ唬骸岸岐q不足，定于一吾弗能已矣。”蘭曰：“一朝而獲十，而子為我愿之乎?！鄙唬骸安桓艺埗?，固所愿也?！碧m曰：“后生可畏，如之何？”生曰：“男女居室，其味無窮，何畏焉?！碧m笑曰：“又贊其妙，吾不信也。”生曰：“不信，請嘗試之何如？”蘭曰：“其有所試矣不可?！鄙唬骸胺羌餐春κ乱?，卻之，卻之何哉?！碧m笑而不言，任生展轉(zhuǎn)。生乃再鼓精神，作竟夜之樂。時秀英于窗處竊聽，盡曉所為。因情所牽，欲不能禁。為賦《如夢令》詞，以解慶：
今夜佳郎美女，渾倒鴛儔一處。揭起碧紗籠，做盡翻云覆雨。真趣，真趣，試聽低談絮絮。
是夜夫婦談及昔時遇合，今日雙成，快樂風流，徹夜不眠。蘭問及鳳仙近狀，生以不知所往告之。相與嘆惜不已。自后生與玉蘭，朝云暮雨，月酒花詩。曲盡恢諧，眷戀忘返。一日有臨江客至，投一書與生，生接拆之，乃鳳仙所寄也。書云：
宇宙茫茫，知心有幾？萬有所值，孰不鐘情。妾自跌足塵囂，四年于茲矣。往來觸目，曾幾何人。求一二知己良朋，殊未之覯。撫茲弱質(zhì)，每憐薄命如花。而卓氏絲桐，空留虛調(diào)耳。越自去歲春間，君駕寵幸，甫領(lǐng)大教，復(fù)挹蘭儀。區(qū)區(qū)之心，庸以少慰。所可異者，一迎目際耳。而君則驚妾為籠中凰鳳，妾則奇君為池里蛟龍。情誼兼深，肝膽具瀝。所謂知己，孰與加焉。及君遠棲異域，妾亦寄寓尼閹。將以避權(quán)雄而待君子也。一心千里，心望刀頭。憑吊而今，淚涸者數(shù)矣，腸斷者再矣。忘餐廢枕者，又屢矣。夢魂所屬，非君而誰。茲聞君足捷青云，身衣白日。妾誠悲喜交集，以為君子揚眉。但自顧微軀，依然孑立。孤衷悵悵，誰與同之。東望豫章，徒增忉怛耳。倘君尚念前盟，肯垂青眼。拾塵中之落瓣，以度余香。俾得善始善終，免致風搖霧鎖。君之惠也，妾之愿也。為此謹布鯉糺，以候尊裁。楮短情長，搦管嗚咽。天有盡日，心無巳時。惟君子憐之！
生得書，方知鳳仙矯寓尼院。然終恐玉蘭有礙，未敢開言。因此繞亂心腸，計亦終阻。一日與蘭對坐，不覺長嘆一聲。蘭訝之，再三盤詰，生乃曰：“心有所慮耳?！碧m問何慮？生乃出鳳仙書示之。蘭接看畢，微笑曰：“君與仙姐，何志之堅耶？何情之結(jié)耶？”生曰：“知己相逢，實難遽割?！碧m曰：“君其欲之乎，兩斧伐孤樹，吾不愿也?！鄙嬖唬骸皩⒁猿善渲径?，卿既不愿，吾又安可強之?！碧m笑曰：“否，戲之耳。仙姐吾之知交也。吾之事，既蒙仙姐先薦之。仙姐之事，可不自吾玉成之。乞速迎歸，以慰饑渴。”生大喜。居過滿月，乃攜玉蘭、秀英同返臨江。生率新人，謁見周祥。祥大喜，令居后閣。
明日，蘭亟勸生往訪鳳仙。生然之，直抵尼庵。問張鳳仙何在？有老尼把生望一望，合掌曰：“非探花郎耶？”生曰：“然，安得賞識?！蹦嵩唬骸皬埬镒釉_書于君，非君又安知娘子在此?！鄙唬骸凹热绱耍覠┮姟！蹦崮饲皩?dǎo)，詣一小廳，遣坐奉茶。因顧左房，隔簾呼曰：“張娘子那里，周郎來矣。盍復(fù)整原裝出來相見?！焙龇坷镉畜@喜聲。須臾，湘簾響處，張鳳仙冉冉而出。兩下執(zhí)手，悲喜交乘。于是相對而坐，各敘契闊。仙嘆聲曰：“去歲自君遠離，孑身獨守?？譃楹蕾F所迫，故假為女道士，矯寓于斯。蒙老師傅見收，得以安居度日，感激多矣。及聞君連科及第，妾誠得為君子吐氣揚眉。今君果惠然肯來，共續(xù)鸞膠于昔日。真不負前番之苦志也。終身之幸，何待言哉?！鄙謱⒅卦L花關(guān)不遇告之，仙甚為感嘆。仙又問往豫章玉蘭之事，可曾遇合。生點頭曰：“事濟矣。”遂將托為灌園，其中離散遇合，始終曲折，備細訴知。仙聽了，嘆聲曰：“君用情至此，可謂深矣，切矣，盡矣?？啾M甘來，固其宜矣。但今王小姐現(xiàn)在何處？”生曰：“現(xiàn)在此府城，吾欲偕娘子攜歸衡州也?！毕纱笙?，二人又閑話移時，約了歸期，生乃辭去?！ 【釉略S，生念母嫂獨處，慨然思歸。先約鳳仙于江頭待之，自率玉蘭、秀英拜辭周祥。糾同鳳仙，相與偕返。蘭途中復(fù)與仙遇，問及被鬻苦情，鳳仙甚為凄悲。玉蘭甚為惋嘆。馳驅(qū)半月，回至衡州。生率玉蘭、鳳仙拜母及嫂。母等見兩位新人，如花似玉，歡喜非常。念生離家數(shù)年，既享榮名，復(fù)偕佳偶。此番際會，豈比等閑。于是開慶賀之門，設(shè)宴享之筵。行祭祀之禮。門楣生色，遠近蜚聲。生念秀英舊好，娶于三房。三位夫人，孝母敬嫂，有加無已。并其兄德明，亦化于善。一家喜慶，人咸慕之。生念昔日從行家仆，死于豫章，寄柩彌陀寺。乃遣人盤歸葬之。
一日玉蘭撿鳳仙花箱中，得玉管筆一枝。上有“靜香清玩”四小字。驚曰：“此我昔日贈周郎物也，莫非周郎轉(zhuǎn)贈仙姐否？”乃攜以問生，生見亦驚曰：“吾昔在某山被寇時，已曾失去此筆。不知仙姐何處得來？”因轉(zhuǎn)以問仙。仙曰：“有人攜入尼庵鬻之，吾以數(shù)銀購得耳?！鄙唬骸罢鏈惽墒铝??！庇裉m曰：“此殆天教妾以貽周郎，而轉(zhuǎn)使周郎以貽仙姐也。”因與偕笑不止。
明年秋，生之兄德明，以國子監(jiān)納選縣丞。旋擢河南許州、分州，復(fù)遷襄城縣知縣。蓋德明素有膽量，剛決有為。故屢見獎于上司。生之嫂亦隨任在官，多所勸勉。
后生為豫章太守，生欲之任。挈家偕行，玉蘭喜曰：“此天助我以歸寧之舉也。”既蒞任，生乃令玉蘭、秀英歸寧王公以及夫人。夫人抱玉蘭加之膝曰：“不意吾女兒至有今日?！币钊?，生母張氏，亦以姻戚往謁之。彼此喜歡，款留數(shù)日。既返，生視事畢，亦往拜王公。是年王公之子兆麟，亦以弟子員登江西鄉(xiāng)薦第二。明年登進〔下原缺十一字〕內(nèi)閣大學(xué)士戶部尚書。周德明官〔原缺六字〕兆麟官至江南巡撫。其親戚貴盛，赫絕一時。而令子賢孫，遂貽謀于勿替云。
總論：
煙花子曰：“寫周生如神龍出現(xiàn)，捉摸不定。寫玉蘭如出水芙蓉，亭亭可愛。寫鳳仙如石壁奇花，可望而不可即。但周生與鳳仙之事易，周生與玉蘭之事難。文妙在寫周生灌花園一著，為周生識玉蘭張本。又妙在寫周生試文會一著，為玉蘭盟周生原由。至其寫玉蘭選的周愛蘭，王公選的周德聞，夫人選的周公子，是化一為三。至末后寫周愛蘭，無非周德聞；周德聞無非周公子，是又轉(zhuǎn)三為一。寫得委曲變化，幻成一段奇觀。奇事，奇人，可稱一快。
或謂鳳仙之事，可以不書。而不知玉蘭、鳳仙缺一不可。非鳳仙又安肯薦玉蘭以居嫡。非玉蘭又安肯容鳳仙以居次乎？鳳仙之事，玉蘭固終之，而玉蘭之事鳳仙實始之也。
周生之謁鳳仙，情何殷殷。鳳仙之拒周生何矯矯。然而周生非輕身也，其量高也。鳳仙非輕世也，其品重也。周生鳳仙，各自〔以下原缺二十字〕周生灌園之舉，是計窮力盡，萬不得已而為之。所謂君子之身可大可小，丈夫之志能屈能伸。固不消以枉尺直尋，代為解說也。
好事由天設(shè)，何論人工拙。任阻天涯，自然同室，自然同穴。問當時，那得個中情？有口渾難說。最是同心結(jié)，千古無休歇。世事浮云，一般造就，一般磨滅，獨這些快事與奇人，長似天邊月?！{(diào)寄《小桃紅》
夫秀士佳人，妙人也。海誓山盟，至情也。嘉偶良緣，美事也。有如此之妙人，自然有如此之至情；有如此之至情，自然有如此之美事。生之者天地，成之者鬼神。其出雖無定時，而其遇終有定局也。究其所以然者，則惟大專（物故顯其奇。留千百年之靈秀菁華，萃一二人之才情色澤。全功盡用造出絕妙的人，賦就至切的情，作合最美的事。委委曲曲播弄而成，使上下古今，知造化真有奇妙之處。噫，造人而至于秀士佳人，則人之菁竭矣。用情而至于山盟海誓，則情之種真矣。成事而至于嘉偶良緣，則事之美極矣。夫是以騷壇雅士錄傳奇者，恒以閨閣為先。而一日風流，遂為千秋話本也已。
先朝慶歷間，有周生者，諱德聞字允升。湖之衡州人也。少孤而貧，其父周禎早卒，父弟祥以鄉(xiāng)薦，仕至九江府尹。其兄德明，放蕩不羈，世業(yè)日隳。母張氏深惡之，而莫可教也。還喜周生，生得體貌端莊，質(zhì)性聰慧，喜誦讀，寡交游。幼時張氏以經(jīng)傳教之，能記且解。張氏嘗撫其背謂之曰：“昔爾父年少苦勤，赍志早卒。爾兄又浪蕩廢業(yè)，決不成人。則繼阿叔而振家聲者，惟爾一人耳。爾其畢爾學(xué)業(yè)，取爾功名。使上蒙天子之恩，下繼先人之志。則為母百年苦節(jié)，亦可含笑于九泉矣。”生感而泣曰：“愿遵母訓(xùn)?！彼鞎鴱埵现詾樽殷?。自是晝夜研精，刻不釋卷。數(shù)年后，自三墳五典，八索九丘，百家眾流之論，陰陽圖緯之學(xué)，周洽敏捷之辨，支離覆＃之數(shù)，天文地理之說，山海爾雅之奇，無不誦習而熟其文。研究而窮其理。詩文詞賦，眾體俱工。嘗有書齋雜詠十絕。錄其二云：
更闌月色透窗紗，歷落空階樹影斜，
閑讀仙書猶未罷，且攜樽酒酌梅花。
又云：
曉夜焚膏已十年，浮槎終隔萬重天，
何時掉向云衢路，獨步瓊林第一仙。
又《望江南》詞一闋云：
幽閑地，孤讀復(fù)孤眠。萬卷詩書歸眼底，暗將藜火自熬煎，鐵硯欲磨穿。凄涼處，雪案抹寒煙。秋水磨成空斂鍔，毫光直透九重天，奪錦是何年？ 其平時所為文章，不可殫述。是年十五歲，試童子軍。題是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其小講云，且世之貴乎君子者，貴其有用世之才乎？尤貴其有修己之道耳。夫道不取乎泛，舉其重以該之，而道之體尊。道不取乎多，握其數(shù)以圖之，而道之旨約。宗師獎其年少，首選青衿。明年春科試，案臨以一等第一，補入優(yōu)廩。
一日張氏謂之曰：“汝叔父自蒞九江，三年于茲矣。人遐日遠，未見一片家書。吾欲令汝往探一遭，未知可能去得？”生對曰：“兒有此意久矣，但兒既匹身長邁，兄又浪跡遠游，菽水之間，即將誰望?！睆埵显唬骸叭晟┵t慧，我亦康強，汝其勉之?！边m其嫂奉茶至，亦為之勸勉。生乃拜曰：“謹承慈命?！睆埵隙撛唬骸吧礁咚?，處處小心。”生諾而退。越數(shù)日，束裝行李，攜家仆阿三偕行。路上困頓無聊，為之作歌曰：
我征徂西兮，阻且長。行蹤靡定兮，使心傷。羌陟于山兮，山嵂嵂。欲涉于水兮，水洋洋。肆煙塵兮，溟漠。顧天地兮，微茫。立馬兮，瞻望；望九江兮，天一方。
徐行數(shù)日，路經(jīng)岳州。忽于曙色開處，遙望見風波浩蕩，銀浪汪洋，聲撼山川，氣蒸天地。蓋已至青草湖矣。生大喜，偕仆而往，泛舟渡湖。生舟中指謂仆曰：“南面一山，木石蒼茫，煙嵐掩映。所謂青草山者非耶?！贝藭r浪影波光，一望無際。生喜且想曰：“吾聞青草湖，南接漢湘，北連洞庭。東納汨羅，泱漭彌漫，為荊南之巨浸。安得周游一遍，以識天下之大觀耶。喜是日風輕浪靜，一葦如飛。曾不崇朝，已抵東岸。由此辭岳州，渡洞庭，過吉安，統(tǒng)計幾二千里。一路上，逢場飲酒，觸景題詩。古跡所存，備極游玩。所以馳驅(qū)月許，自覺況瘁俱忘?！ 『鲆蝗?，有客自豫章來，適與生寓。閑話間，談及豫章風景之勝，文物之奇。生性好游，遂作豫章之想矣。退而謀之仆，仆不可曰：“從此通袁州，往九江，即消幾日便到。還游甚么豫章，添上無窮的路來?！鄙唬骸俺吮愣?。吾意已決，汝勿多言?！贝稳眨_船進發(fā)。不數(shù)日，而造臨江，寓于府城之仁和巷。居無何，忽一日聞門外有喧嘩聲。生出視之，見一士人，年過三十。怒狠狠的罵說甚么：“張鳳仙恃才傲物，凌辱斯文。到底要出我這肚氣。”且罵且行，奮然而過。生訝之，問于館主人。主人曰：“從此仁和街通過，就是百花巷，中有一妓女，叫做張鳳仙。去歲被鬻至此，聞?wù)f他生得十分伶俐，又有高才。但他生性忒過硬些。初到時，鴇母勸他接客，他死不聽。有貴介公子，揮黃撒白，求一夜歡，他全不經(jīng)心。只管作詩取笑?；蛴幸砸~調(diào)戲的，他便拔劍相尋。他說只要考得過，他情愿終身服事。至今考來考去，也沒有個中他的意思。方才行過的士人，必是考他不過，被他取笑了?！鄙唬骸耙陨细娜A盛地，豈無一雄才偉略的壓倒了他？”主人曰：“若要好文章，好詩賦，到也有人。但他的才情十分敏捷，執(zhí)筆便成?？妓?，也要執(zhí)筆便成。少待思索，他便揶揄嘲哂。所以來考的，只此一著，往往輸過了他哩?！鄙劧鴲偵?。明日往訪之，過百花巷中，但覺：
樓閣參差，簾櫳掩映。爐香馥郁，物色輝煌。弦管均調(diào)，前而歌兮，后而舞。杯盤錯列，此而醉也，彼而醒。賣笑樓前，列著兩行粉黛。迷香洞里，擺開一簇胭脂。聽滴滴之嬌聲，俱道東客來，西客去。睹翩翩之妙態(tài)，無非左邊送右邊迎。藪是風流，信可樂也。門無關(guān)鎖，亶其然乎。
生且看且行，至一大院，重門堅閉，寂寞無聲。門上大書“花關(guān)”二字，旁懸一絕云：
六朝金粉二喬才，都自瑤池謫降來， 為報世間塵俗客，非仙休得上天臺?！ 『髮懺フ虏排畯堷P仙書。生正看間，有小青衣自小門出。年可十五，顧生者久之。忽指曰：“門上這兩個字相公識否？”生曰：“我不識，爾道是甚么字？”青衣曰：“我道是花開二字?！鄙υ唬骸盎ㄕ骈_耶？妙妙。且問爾名甚么？”青衣曰：“我名小梅，爾也姓甚么，名甚么，來此做甚么？”生笑曰：“我姓胡名蝶，聞爾說花開，故來采花哩?！毙∶肺υ唬骸斑?，爾這句話，我也曉到了呵。怕我娘子聽聞，教爾吃苦不了也。”生曰：“娘子可曾在此？”梅曰：“不在此，還往那里去。”生曰：“爾可傳語娘子得知，說小生要來拜訪。”說訖，袖出銀子二錢賞之。梅接過名帖，入見鳳仙，說門外有人請謁。鳳仙接柬，見書著桂陽周德聞拜。因教小梅出回復(fù)曰：“娘子說，向來所謁，全是惡薄少年。沒一個雄才雅士，今不愿枉費筆墨了。請自便為妙?！鄙υ唬骸拔乙嘭M枉費筆墨耶，只消兩合筆鋒，當要斬關(guān)而入矣?！比煌鞯狼蠛希兄菊哓M肯為之。因和其門前一絕云：
劇憐國色與天才，冒逐東風趁曉來，
不信神仙猶薄幸，空緣采藥到天臺。
寫畢拂袖而歸，小梅將其言與詩，稟知鳳仙。鳳仙聽了，曰：“詩意固佳，然不肯枉道求合，更是加人一等，此雅士也。汝亟為我訪之?！毙∶吩唬骸八瓴攀邭q，卻是個伶伶俐俐的后生。俊俏風流真可人意，想他一定有些才調(diào)了?！?br />
越二日，小梅出買果子。遇生于觀音庵前，具致鳳仙稱許之意。遂邀生詣院外，遣入耳房坐之。生謂小梅曰：“汝可上稟娘子，說勝負之下，筆不饒人。倘小生輸于娘子，情愿抱首而歸，甘拜下風。倘娘子輸于小生，速即納首獻關(guān)，勿復(fù)眼高于頂，凌辱文士也。”小梅應(yīng)諾。將其言入告鳳仙。鳳仙笑曰：“此大言欺人耳。以文壇慣戰(zhàn)之將，斷不至敗過了他?！币蛉』ü{寫成一絕，令小梅傳出與生曰：“須要信筆和成，不許思索。生取原唱看之，卻寫著回文體一絕云：
春桃落地滿殘紅，日暖浮煙紫苑東，
新柳綠時游客醉，人窺曉鳥語林中。
生看畢曰：“我道是甚么難題，此最易耳?！币蛞还P和成，傳入鳳仙看云：
春來到處落花紅，裊裊清風曉閣東，
新水綠波光映日，人游滿徑草洲中。
時鳳仙啜盞茶未完，小梅已奉詩入。驚喜曰：“如此才當?shù)妹艚荻帧！奔翱丛姰叄澰唬骸白志淙跍?，無堆砌痕?；匚捏w詩，可稱上乘?！币蛎∶烽_花關(guān)第一門，遣生入小房坐之。房頗精潔，雜懸圖畫詩章，壺盞雜陳，茶溫可啜。而第二重門，仍是堅閉。須臾，小梅又奉一箋至。上寫：“花月聯(lián)珠體聯(lián)韻”七個字，其起句云：
花滿園池月滿林， 生遂聯(lián)平昃二句傳入云： 花紅月白興難禁，名花得月添新色，
鳳仙聯(lián)平昃二句傳出云：
皓月臨花吐好陰。月下花羞開并蒂，
生又聯(lián)平昃二句傳入云： 花間月喜照同心，愿教月與花常好，
鳳仙結(jié)句云： 花不飄零月不沉。
鳳仙聯(lián)畢，不覺遑然心動。快然心喜，暢然心開。雙展蛾眉，抵掌稱贊不已。又命小梅開第二重門，請生進小廳坐之。廳又更精雅，璃屏朱箔，玉案金爐，多所供玩。而案上悉列糖飴瓜果，隨意啖之。生抬頭一觀，見第三重門，仍又堅閉，心中頗有憤意。小梅笑謂生曰：“相公造福，向來考的，也沒一個得入頭關(guān)。今相公連破二關(guān)，其第三關(guān)如反手矣?！鄙嘈υ唬骸叭螒{他堅關(guān)百重，今日也要破關(guān)斬將的。”小梅曰：“我且先做個說客，教娘子火速割地請盟，使相公得以入關(guān)告諭?！毖杂櫍膳蚤T而入。須臾，小梅手捧一木盍出來。木盍內(nèi)具有水一杯、玉一塊、蓮一朵、錢一文。謂生曰：“娘子，請相公猜個迷，猜出便許相見?！鄙鞎唤^云： 才是青錢選，心同白玉堅，
兩情深似水，愿作并頭蓮。
書完，令梅傳入。仙得詩嘆曰：“此知己也。舍斯人吾將焉歸?！彼煲幻娼绦∶放C闥，啟紗窗，卷珠簾，抹玉幾。重溫壺茗，添起爐香。一面修飾更衣，懸珠）玉，既妝畢。又令小梅奉香湯錦巾，詣生坐所，與生洗塵。生浴罷，整起冠服。忽第三關(guān)，呀的一聲，朱門豁處，閃出一個美麗、嬌妝、艷色，宛似天仙，趨生揖之。前導(dǎo)而入，行遍花徑，通出柳陰，穿過了川字欄，上到了亞字檻，詣一靜室里。壁懸圖畫，座列琴書，寶鴨香濃，銀缸火耀。凡珍奇玩好之具，充塞其中。及禮畢，坐定茶罷。鳳仙曰：“賤人不量，傲慢先生，得罪多矣?！鄙鹪唬骸安湃俗灾?，大略相同，無足異也?！毕稍唬骸百v人蓬戶庸才，涂鴉自愧。蒙先生惠然適駕，賜教佳章，可謂逢迎之幸?！鄙唬骸熬民龇悸劊闯写蠼?，故特拋磚引玉，以增旅況之輝。蒙娘子折節(jié)下交，俾得登龍門而游蟾窟，皆娘子賜也?！毕稍唬骸跋壬咴S，殊足愧人。其秋波轉(zhuǎn)處，見周生真?zhèn)€儀容秀麗，氣宇軒昂，舉止端嚴，精神瀟灑，有謝家寶樹風致。周生春色迷處，想鳳仙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涂朱，玉體輕盈，瓊姿瑩潔，有楚氏香蓮風致。兩下微窺，交相愛慕。仙喜而問曰：“敢請先生貴處何鄉(xiāng)，盛族何氏，所為何事，欲往何方？望乞見教。”生具實對。且曰：“因慕上府勝景，故特乘便一游。休得見笑了。”仙曰：“史遷之文，半由閱歷，文人游覽何以笑為。倘賤人身比先生將與登昆侖之墟，游蓬萊之島，醉西江之月，挽南浦之云。泛五湖，飄四海，遍六合，達八荒。正不知其游至何，窮樂至何極耳?！眱上抡劦煤〞常挥X笑將起來。 半日間，說地言天，談今論古。不覺夕陽西墜，樹影東移。生欲言歸，錦席間，早已鼎鼐雜陳，壺觴錯列矣。仙離坐曰：“先生辱臨，無從致敬。少具薄酌，聊達微忱。生固辭，仙不許曰：“知己相逢，何消過卻，還是作熟為妙?！鄙猩踔x而就席焉。須臾，小梅奉壺，鳳仙把盞。殷勤致勸，轉(zhuǎn)遞相催。既開筵而坐花，遂飛觴而醉月。低斟淺酌，傾杯聞豆蔻之香。巧笑嬌談，舉箸見櫻桃之破，海棠春睡足，酒暈紅顏。楊柳夜眠遲，情撩翠黛。問世間有如此之風流否也。神仙府求這般的快樂得乎。未幾，月掛東山，風游北徑。大羅天上長輝，牛女之星。古樹林中，似譜鳳凰之曲。鳳仙飲到樂極，志氣益豪。謂生曰：“先生如此才華，如此品格，龍門雁塔，其殆捷足先登矣?！鄙唬骸胺?，青衿耳。”仙曰：“然則其池里蛟龍耶，異日飛向天衢，行云施雨易易耳?！鄙唬骸肮趟敢玻淙缑巍！毕稍唬骸熬庸谈F，無傷也。” 鳳仙此際不覺鎖上雙眉，愁容可掬。生疑而問曰：“今夕風流佳會，正可開心張顏。娘子作此情形何也？”仙惻然曰：“先生說一命字出來，遂令儂有不可解之處?！鄙唬骸坝猩蹼[情，既屬相知，何妨直白?！毕刹谎?，但俯首而已。生固請再三，仙乃長吁答曰：“忝同知己，安可不言。事已至此，又何妨言。但言之痛心，故心不欲言，言之苦口。故口不能言耳。賤人固豫章良家女也，幼而孤母早卒。蒙先君以詩書教訓(xùn)，是以少獲諸心。十五年前，固將托良媒而招佳婿矣。無何而先君亦卒，孤身孑立，舉目無依。而族之無賴等，或分財產(chǎn)，或析田園。張氏一門，殆無遺物。且托言賤人無禮強鬻于斯。以飄香吐艷之身，而置諸逐臭趨膻之地。古來薄命佳人，真不是之甚也。興言及此，能不傷悲?！毖杂?，聲色凄然，涔涔而泣。生亦嗟嘆不已。慰之曰：“學(xué)問文章，鬼神所忌。有才如此，難免其然。無足異也。猶幸其名似辱，其節(jié)自高。倘肯刮目垂青，何愁無并蒂同心之會。還請自重，毋亂芳心?！毕墒脺I曰：“誠如君言，實所甚愿。相知之雅，千古難逢?？纸K為泉下之塵，不得似天邊之月也?！鄙烈髡呔弥?，忽曰：“前所謂花開并蒂，月照同心者何也？”仙曰：“此惟先生自裁，蒂之并不并，心之同不同，非賤人所得專也?！鄙唬骸耙来搜哉呷艉危俊毕稍唬骸百v人寥落閑花，倘蒙先生收拾，實出萬幸。”生曰：“如此則情既定矣，愿亦足矣。然終于此而已耶？抑不終于此耶？”仙曰：“婿如先生，雖居＊室，情所甘愿。至于正室之位，賤人決不敢當。其別圖之可也?！鄙c頭道：“如此才容易了?！毕稍唬骸斑€有一言相問，許否？”生曰：“試說來?！毕稍唬骸跋壬莨终撸`以先生寰海游人，行蹤靡定。設(shè)異日功名富貴，招贅高門。此時眷戀新婚，忘卻舊識，還肯于千百里外，拾塵中之落蕊否耶。倘如此言賤人寧死黃壚，不能抱琵琶而過別船矣。”生乃灑酒于地曰：“娘子何情深而言淺耶，謂予不信，有如此酒。”仙起而謝曰：“賤人失言，得罪得罪。”
適小梅溫酒進來，見鳳仙余愁未解，說話支吾。因曰：“娘子毋愁者，我想前日不如此，今日安得乃如此。今日不如此，后日安得又如此。后日既如此，今日可不必如此也。”仙點頭微笑曰：“良然，良然，汝固善解人意。”梅曰：“小婢有個歌兒，將以侑酒。許否？”生喜曰：“妙得，妙得，汝歌來者?！泵防湫σ宦暎瑩u頭動腳，擊幾歌曰：
蛺蝶復(fù)蛺蝶，蛺蝶戀桃花。
今夜戀桃花，明年飛誰家？
歌喉宛轉(zhuǎn)，其聲冥然，生聽畢曰：“這妮子好誣人，蝶見桃花焉肯更飛者，還有否？”梅曰：“有，有?！币蛴指柙唬?br />
桃花復(fù)桃花，桃花喜蛺蝶，
今夜喜蛺蝶，明年枝滿葉。
仙聽畢曰：“這妮子好誣人，桃花喜蝶焉肯改變者。還有否？”梅笑曰：“還有個兒，只要些賞。”生乃出一扇賞之，不受。仙拔一釵賞之，不受。曰：“惟酒為妙。”仙乃酌而賜之。梅飲且歌曰：
蛺蝶戀桃花，桃花喜蛺蝶，
花蝶兩相宜，春心只共知?！ ∩认捕υ唬骸斑@個才妙，才妙?！泵纺宋恍?，遽然興，提起銀瓶，滿酌二盞。捧一盞與生曰：“相公以己成人，飲這杯兒喜酒。”捧一盞與仙曰：“娘子因禍得福，飲這杯兒喜酒?！币粫r觥角求交錯，逸興遄飛。正所謂，酒逢知己千杯少也。未幾參橫斗轉(zhuǎn)，月落烏啼。燈燭晦明，杯盤狼藉。生已酩酊大醉，兀倚瓊筵，幾至玉山頹，而瑤樹倒矣。仙問曰：“先生醉么？”生曰：“然，且甚?！毕芍^梅曰：“汝可治解酒湯來。”遂向內(nèi)安排衾枕，扶生上床。低聲曰：“先生安眠毋躁?！鄙鷳?yīng)過。須臾，梅奉湯至，生強飲之。既畢，復(fù)睡。久之，迷夢中聞聲滴滴然，有唱西廂曲者。唱云：“今夜和諧，猶是疑猜，露滴香埃，風靜閑階。月射書齋，云鎖陽臺。我審視明白，難道是昨夜夢中來?！鼻唇K，生忽驚覺。展帳視之，乃鳳仙也。因吟曰：
舊曲已沉廂外月，何人猶作古人情。
仙笑而顧曰：“先生醒耶，夢耶？”生曰：“夢中來耳?！毕稍唬骸扒八普?，其謂之何？非欲作古人之情，不過記古人之事耳。”生曰：“張崔之事，其取之乎？”仙曰：“樂而淫，鄭之遺也。竊不取。”生曰：“嬌紅若何？”仙曰：“聚而散其有，狐梁之遺恨焉?！鄙唬骸氨R李若何？”仙曰：“美已哉，淑女君子南國之舊也?！鄙崞鹪唬骸澳镒诱摴庞凶R，請與諧談?！毕赡算^起紗籠，倚床并坐。兩下各舉所見，爾一樁，我一樁。說說笑笑，肆其恢諧。
一時間，眼角傳情，個中漸有不可問之處。生笑曰：“還有一樁故事，最足快人?！毕稍唬骸霸嘎勚??！鄙唬骸芭采剑幸慌殗?。其人性情幽雅，舉止風流。漢劉＋所謂溫柔鄉(xiāng)者是也。風土景物，種種可人。國之上有云髻山，螺髻，－，其光可鑒。每遇山花燦發(fā)，必主國人遠行。其陽則有蛾眉山，形如臥蠶。蒼翠如畫。山之前，盈盈兩沼，名曰秋波。每遇秋波轉(zhuǎn)時，見者不覺心醉。由此而下，有玉唾泉。又由此而下，則有玉液泉。其泉在玉峰之上，以口微吸，其味甘香。其峰滑膩溫柔，雙雙峙立。唐明皇酷愛此地，以新剝雞頭肉比之。國之左右有五指山，瘦小纖纖，參差卓立。當國之前，有玉門關(guān)。朱門粉壁，細草零星。杳冥怪奇，為萬民出入之所。關(guān)之內(nèi)有滴水巖，即水簾洞也。探以圓物，水淫淫然。每一月間，必有桃花水一出，固國中最奇之景也。其嬌花異草，則有夜合花、含笑花、解語花、姊妹花、帝女花、合歡花、并蒂花、同心結(jié)、連理樹、忘憂草、返魂香、玉筍、金蓮，不可勝計。其花品最劣者，名鳩盤茶，一遇楊柳眉開，芙蓉面放，桃腮滴艷，杏臉含嬌。而游其國者，輒不禁有秀色可餐之嘆。其時，西天有安樂國王，素為欲海所溺。遷居于愁城中，因其夜國中靈臺欲火大起，國王勃然曰：此必女須國所致也。乃以索風流債為名，命陽貨統(tǒng)率意馬精兵，洋洋溢溢，箕踞于女須國上，列迷魂陣，入攝魄關(guān)。女須國主大驚，急命陰大夫御敵。陰大夫大開幕府，笑謂陽貨曰：寡小君辟處女床，與上國夙盟世好。十數(shù)年之上，未聞交兵。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陽貨對曰：昔汝先君命我寡君花王曰：女須一國汝實偕之，以狎泥同室。賜我寡君美上至云髻，下至桃源，左至五丁，右至五指。汝貢玉瓜不破，寡君是征。嬰兒溺河而不出，寡君是問。女須國主嘆曰：事急矣，陰大夫乃陳花兵，列月陣，相持于渡迷津。陽貨勃然大怒，挺身直進。三攻兩打，大破玉關(guān)。陰大夫，嚇然嘆曰：陽貨深入頸矣。兩下渾戰(zhàn)數(shù)合，初以火攻，繼以水戰(zhàn)。把一個玉關(guān)都浸做活潑潑地。那陽貨戰(zhàn)得神疲力竭，方才倒身出來。嗣后晝夜相持，而風流債愈不可算矣。女須國主困甚，乃與內(nèi)府謀曰：我雖高壘深溝，彼卻強弓毒矢。每月戰(zhàn)斗，徒令血流成河，終是無益耳。不如奉還其子，方可少休。內(nèi)府然之，乃令嬰兒乘紫河車，由玉關(guān)而出。一索而得男，再索而得女，三索而又得男。安樂國王喜甚，相與罷戰(zhàn)休兵。而紅夢場中，遂藉為風流之故事矣?！?br />
周生說訖，笑謂仙曰：“這件故事好聽么？”仙不能言，但掩面大笑。笑軟，則投于生懷。生醉態(tài)猶在，高興倍加，遂攬其纖腰，推倒床上。仙猶嬌笑不止。而自覺其繡帶之輕松，羅裙之半展矣。忙攬住曰：“先生真耶？”生笑曰：“娘子假耶？”仙猶宛轉(zhuǎn)嬌辭，而生則細細揣摩，盡力就裂而已。那時但見：
下一個微斜鳳眼，上一個輕拂蠻腰。春色初濃，夢斷穿花蛺蝶。秋波暗轉(zhuǎn)，飛來戲水鴛鴦。既醉月而沉風，遂撩云而撥雨。碧桃口里，含殘五夜之霜。青草池邊，浥遍三更之露。這事情是知其不可，那時節(jié)欲罷而不能。百種風流，未之有也。十分滋味，不亦樂乎。
事畢，仙謂生曰：“賤人去歲迄今，眼空四海。許登釣臺者，惟君一人。是身雖涉于煙花，而志實猶同于冰玉也。然今夜既如此矣，微軀所屬，非君而誰。惟愿有始有終，毋貽千古之羞，則幸甚?！鄙唬骸斑@個自然，何勞過慮?！毕嗯c謔浪笑敖，遑問夜如何。其無何而雞鳴喈喈，鳥鳴嚶嚶。又無何而蟲飛薨薨，燕飛泄泄。噫，晨光其熹微矣。東方其既白矣。起視東窗日已紅矣。二人乃徐徐下床，相顧驚笑，嬌羞困倦，莫可具狀。俄，小梅奉盤至。偷視周生者久之。又轉(zhuǎn)視鳳仙者久之。又俯視自己者久之。忽笑曰：“今朝風氣涼些，怎么管起甚早。”生笑曰：“惜花耳?！泵吩唬骸敖庹Z花不惜，還要惜甚么花？”仙忍笑佯怒曰：“汝忒多言，待汝得阿郎時，任汝日夜同睡才好?！鄙唬骸斑@妮子頗可人意?！奔笆嵯串?，用過早膳，生乃步回寓中?！ ∑蛦栐唬骸跋喙蛞雇抢锶?？”生詐曰：“朋友相邀哩?！逼驮唬骸霸瓉硎桥笥蜒??！彼煤笊ねP仙處宿，累夜皆然。忽一夜，偶遇故友，扯往花船，作游宴之樂。那花船乃剪花為船，內(nèi)貯舞妓歌姬，以及瓊筵玉幾，琴瑟琵琶等物。浮游于江渚之上，其燈燭掩映，管弦雜奏。遠望之，如月宮之譜霓裳，亦韻事也。生自想曰：“百個花船，當不似一花關(guān)耳?！睂矣o歸，為友所阻。及曉，乃訪鳳仙。由角門繞花階，直達寢所。忽聞仙于窗內(nèi)讀楊容華新妝詩云：
宿鳥驚眠罷，房櫳乘曉開， 鳳簪金作縷，鸞鏡玉為臺。
妝似臨池出，人疑月下來，
自憐終不見，欲去復(fù)徘徊。
仙聞窗外有履聲，啟戶視則生也。隔簾笑曰：“先生昨夜失約，當罰以為后戒。”生曰：“果然失約該罰，那樣罰法？”仙笑曰：“或詩或詞，立成一首，方許進入。否則請回?！鄙υ唬骸耙滓锥??！彼煨趴谝鳌陡粝贰芬辉~云：
閑尋春色到天臺，步慵抬。行遍香埃，隨柳上閑階。朱門呀的開。個儂當戶笑咳咳，訝人來偷覬，簾前微露鳳頭鞋，閑吟鸞鏡臺。
仙喜曰：“妙妙，可以將功贖罪矣?！彼煊?，坐于案前。論及楊氏新妝詩。生曰：“此詩多見群書，惟《朝野僉載》一書，并記其事。謂其性敏慧，幼能文。其父盈川訓(xùn)之，不數(shù)年，而盡窺經(jīng)史。世間誠有如此奇女子，如此妙才人，真令人有腸斷蕭娘之感?！庇謬@曰：“才難，才難。得諸男子固難，得諸女子則尤難。嗚呼，舉世昏昏，而欲求昏衢之巨燭焉，蓋亦難矣?！毕稍唬骸坝顑?nèi)茫茫，未可量也?！鄙唬骸爱斀裰?，可稱才女者，僅得娘子一人耳?！毕稍唬骸安排?，賤妾焉敢當之。所有者，恐將不止才女耳?！鄙@問曰：“娘子女流，得毋有所見否？”鳳仙曰：“頗幸一遇，”遂開花箱，取出小書數(shù)卷曰：“先生試看者?！鄙苟[之，見題其書曰：“靜香小草”標其名曰：“豫章王玉蘭稿?！逼渲懈栀x詩詞，古今文體，無不具備，茲不盡載。約錄詩詞各數(shù)，為好事者覽焉。
春閨曉望
春到深閨興倍賒，晨光寒映碧窗紗， 鶯校密織青絲柳，燕剪輕裁紫錦花。
風暖長煙空野岸，日晴殘雪散鹽沙，
卷簾遙望南山外，得意清溪水一涯。
閨情 嚦嚦黃鸝喚曉眠，愁多無力倚床前，
千般夜夢迷蝴蝶，一點春心托杜鵑?！ “的ㄌ浜坌邔︾R，欲施妝艷懶加鈿， 無端窺向紗窗外，魂斷桃花又著妍。
秋夜望月
萬里長空月一團，清光照徹玉樓寒，
姮娥夜掛飛夫鏡，素女秋扶出海盤。
未擁桐陰來錦席，漸移竹影上雕欄，
此生此夜不常有，獨立閑階著意看。
春興
最愛新春景，無邊好物華，
松高云作葉，梅老雪添花。
曲唱林間鳥，歌傳井底蛙，
今朝幽興足，敲火煮清茶。
春園夜宴
紛紛紅雨地，淡淡白云天。
席照梧桐月，窗橫楊柳煙， 風輕群籟寂，露濕百花鮮， 未盡杯中酒，棠陰已八磚。
望春月 一樣青天月，今宵倍皎然，
梨花初借色，梅萼更添妍。
淡蕩新池水，清光出谷泉，
廣寒深鎖處，不見羽衣仙。
秋興 蕭疏桐葉夜，冷淡菊花秋，
錦瑟曾彈未，瓊杯可醉不。
情隨風裊裊，心與水悠悠， 此樂伊誰共，空庭月一鉤?！ ⊥?br />
今朝天降雪，到處白潺潺， 即道鹽鋪地，旋疑玉滿山。
梨花和雨亂，柳絮逐風閑，
遙望寒江上，蓑翁釣未還?！ ￠|詞二首
曉日曈曈映畫樓，新花開遍碧江頭，
無端簾外雙飛蝶，惹動深閨萬種愁。
其二
寂寂香閨盡日暇，無言無語弄琵琶， 深居不覺春歸去，空見簾前有落花。
白燕
一別鴉村露滿衣，閑拋玉剪故飛飛，
藏梨夢覺池塘晚，自向銀屏戴月歸。
詩余
梅花
梅花素映黃昏月，暗點芳姿渾白雪，索笑凝神，獨占江南第一春。水邊低放飄香玉，自怯春寒偏倚竹。愁絕東風，萬點催殘色易空。———右調(diào)《偷香木蘭花》
春詞三闋
春色芳菲一遍，處處風拖柳線。獨立數(shù)殘紅，又被飛花撲面。堪羨，堪羨。試聽啼鶯語燕。———右調(diào)《如夢令》
其二
春到處，盡芳華。青風開柳葉，白露著梅花，好天涯。四境蒼煙綠霧，半窗紅日丹霞。無限春情何處寄，弄琵琶?！艺{(diào)《春光好》
其三
曉日上遲遲，麗景良時。猛聽垂楊深處，囀鶯兒。花發(fā)幾多枝，亂舞胭脂。妙的寒蟬壓笛，鳥吟詩?！艺{(diào)《上西樓》
游春詞二闋 今朝春色真堪喜，一遍千紅萬紫。柳有清陰，梅有清香，妒煞無言桃李。金輪曉日當空掛，消散了云羅霧綺。盼到處，滿園光景，滿天清氣。林際微風又起，吹送小鶯歌，聲聲入耳。幽思潛消，清興徐來。觸處芳華皆是。閑隨戲蝶繞花陰，印遍了蒼苔屐齒。快樂呵，莫令東君去矣?！艺{(diào)《花心動》
南園春信正相宜，杏臉桃肌。千紅萬綠爭濃艷，露花兒濕透胭脂。只想游人早到，誰教戲蝶先知。海棠深處鳥棲枝，閑語移時。翻身蹴落新紅片，識甚么弱質(zhì)嬌姿。盡道一般興事，如何雙鎖愁眉。———右調(diào)《風入松》
其詩詞文賦，不可勝觀。內(nèi)有擬離蚤二十八篇，擬演連珠三十章。自述道情曲五套，及十二樓賦、五岳賦、五湖賦，俱膾炙人口，篇長不能備錄。生甫閱十之一，不禁駭然、驚躍然。喜曰：“芳心香口，絕妙好詞。怎見一斑，已知全豹。比之楊女，此作真不啻云云之于泰山，望之自覺形小耳?！毕稍唬骸八轿羰葘W(xué)愛才，雅好著作，此特其一二耳。”生問曰：“娘子可識他否？”仙答曰：“鄉(xiāng)鄰耳，焉得不識。”生曰：“誰家之女？”仙曰：“系豫章王御史之女，靜香其字，玉蘭其名也?！鄙唬骸澳昙o若何？”仙曰：“與賤人同庚，十七歲耳?！鄙唬骸懊婷踩艉?？”仙曰：“玉體冰肌，風流窈窕，妙人也?！鄙牭蒙袂轱w舞，喜曰：“奇女也，小生何福焉得一見斯人耶?！毕稍唬骸罢撘蚓壎杀馗Ｒ??！鄙厝粏栐唬骸叭粍t其扌票梅耶，抑桃夭耶？”仙答曰：“迨吉耳?！鄙了及肷?，忽搖頭曰：“難、難、難?！毕蓵湟?，微笑曰：“先生其欲乘龍耶？”生笑而不言。仙曰：“易甚?！鄙埰涔省Ｏ稍唬骸办o香紅葉空題，恨無黃李。倘一旦拔識先生，吾知郄氏東床，斷不外王家之逸少也。”生曰：“王謝門高，焉能以蒹葭而倚玉樹?！毕稍唬骸办o香抱負非凡，固重才華而輕門第者。先生有意正室其尚，千萬圖之?！鄙迪?，默念諸心。由是而豫章之游愈決矣。
過月許，乃向鳳仙具陳，欲游豫章，抵九江省候叔父等故。仙曰：“先生如此，焉敢相留。倘到豫章，靜香之念不可忘也?！鄙唬骸爸燎橹晾恚也宦爮??！笔且故⒘袎赜x，飲餞別之宴。綢繆眷戀，情態(tài)堪憐。一個說旅館蕭條，一個說深房寂寞。正所謂憂從樂致，興盡悲來也。及曉生乃告辭，交相贈物，以為記念。仙長吁曰：“一心萬里，只在須臾。觸目興懷。實難自禁?！毖杂櫆I珠珠下。小梅旁曰：“英雄不灑離別淚，娘子豈未之聞耶?！毕嗯c偕送。生顧曰：“千萬珍重，珍重千萬。春風多厲，強飯為佳?！毕梢鄧谠唬骸皡巧皆剿幪幮⌒?。無貽妾慮是幸?！鄙Z而去。
于是挑行李，掛征帆，一葦如飛，望東而棹。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水陸數(shù)日，直坻豫章。寓于府城之醉春館。無何那老仆以況瘁故，偶感惡疾，未幾而亡。生悲之，遣道陳齋，寄柩于彌陀寺。事畢，費用頗冗，囊橐俱空。朝夕饔飧，漸作曲衣饣胡口之態(tài)。久益甚，館人索資不得。出之，轉(zhuǎn)寓于紫竹庵。有小僧叱之者，生笑曰：“百姓苦而耕諸田，禿奴逸而享諸室，小生得志，比類而誅，所不待再計也?！眱?nèi)一禪師名月波，聞而異曰：“良士也，毋忽。”命小僧飯之。飯畢，又茶之。月波乃出問曰：“書生盛居何省？”生高應(yīng)曰：“湖。”曰：“何州？”曰：“衡?！痹唬骸昂涡?？”曰：“周?！痹虏ㄎ⑿υ唬骸靶裥?。”生大笑曰：“老和尚亦怕否。”月波曰：“汝果能屬對么？”生曰：“爾止會吃齋耳?！痹虏欀^眾僧曰：“這士子舉口成文，絕妙絕妙?！鄙执鹪唬骸爸T禿奴摩頭無發(fā)，大奇大奇?！?br />
正說間，忽一長者，儀容肅穆，自外而來。入方丈與月波見，月波指生謂長者曰：“伊頗聰慧，自道為湖廣衡州人，今早流落在此。”那長者把生上下一看，見生豐姿秀麗，皎如玉樹臨風前。而衣服冠履殊太淡薄。呼而問曰：“汝固湖人，因何至此？”生詐答曰：“因來販貨哩?！遍L者曰：“汝貨安在？”生曰：“昨因風猛舟沉，今早匹身至此，還有甚么貨。”長者曰：“原來如此，但汝還欲何往？”生曰：“歸無家，去無貨。吾將老于是鄉(xiāng)矣?！遍L者曰：“后生年富力強，焉作此語?！毖杂?，作思量狀。生乃請其姓氏，月波作答曰：“人人都識，王御史老爺。汝販貨慣走此地，怎么反不識得?！鄙迪朐唬骸按吮伉P仙所稱王玉蘭之父，王御史無疑矣。”時王公思了一會，問曰：“我欲帶汝回家，任汝一事，饣胡汝一口，可否？”生暗喜曰：“何不乘此機會圖見玉蘭一面耶?！彼鞈?yīng)曰：“得仁公收留，實為萬幸。但不知任甚么事？”王公曰：“老夫諸般事務(wù)盡有代理，惟欠掌書帖的一人，灌花木的一人。若掌書帖的，只消會寫字便好，灌花木的頗費力些，兩般惟汝自定。”生暗想道：“掌書帖的，默守靜室，殊大無聊。灌花木的，游樂園林，倘那玉蘭小姐看花折果，得窺一見，未可知也。”乃應(yīng)曰：“寫字吾不能，灌花可?！蓖豕{之。 茶畢，辭過月波，帶生繞街而行，達南門外。遠望見一所居莊，樓閣參差，樹林蔭翳。前環(huán)翠水，后倚青山。壯麗中饒有清致。俄而渡一橋，過一寺，行遍了許多閑林曲徑，才到得門來。遣諸耳房待茗，王公坐而問曰：“汝取名甚么？方才未曾相問?！鄙p答曰：“小姓周名愛蘭。”王公未解其意，但曰：“這名頗佳，頗佳。昔有周子愛蓮，今有周郎愛蘭矣?！庇謫栐唬骸翱慈晟聿男阊艠O，似文學(xué)中人。怎么沉淪至此？”生恐露圭角，故作愚狀。答曰：“小的貧賤者流，商計度日，那曉得有甚么文學(xué)的?！惫唬骸叭暧懈改感值芊?？”生曰：“全無。”公曰：“有妻室否？”生曰：“未?！惫珖@曰：“極愛汝如此身軀，而卻落寞如此，殊甚可惜。也罷，倘汝肯安心在此。當代汝娶個內(nèi)人，與汝作對哩。”閑話晌許，命小仆寓生于萬花園之小房中。生隨仆穿過橫廊，由小門出，便是萬花園矣。生安頓畢，放踱其中。但見： 千林擁翠，似游錦石之山。萬徑搖紅，如入眾香之國。海棠睡足，楊柳眠遲。櫻含樊素之唇，荷放六郎之面。李矣則沉朱浮素，蘭兮則并蒂同心。桃之夭而實離離，葛之覃而葉漠漠。煙籠芍藥，夢回玉帳楊妃。水浸芙蓉，醉倒銀床西子。鶯歌兮桂殿，蝶舞兮蘭宮。竹君子雅韻堪夸，閑鼓湘靈之瑟。松大夫高風可挹，遙彈子夜之琴。金谷奇觀，玉津勝覽。豈羨曲江之杏，謾夸繡嶺之梨。
一時，目看名花，耳聞好鳥。神情飄蕩，栩栩欲仙。忽行到柳影濃時，花陰深處。隱露小樓一座，回廊曲檻，制度深嚴。綠樹遮窗，奇花映戶。生躍然喜曰：“此女亙娥之月宮也。此王母之瑤池也。此宋玉之東墻也。此張拱之西廂也。吾今漸入佳境矣。”立望間，忽聞樓上笑聲說曰：“小姐，爾看這對蝶兒舞得好呵?！庇钟写鹪唬骸肮缓眯遗南聛碚?。”忽有輕羅小扇，向窗拍之。那蝶漸舞漸去，那扇亦且拍且追。忽而露玉指摻摻，忽而露玉臂皎皎，冰雕雪塑，煞是驚人。生目注神凝，滿胸癡癢，不知搔處。忽聞吟聲曰： 怪他蛺蝶真無賴，偏向愁人作對飛。
這兩聲兒，就如雛燕初喃，新鶯乍囀。吟訖，把窗外梅樹，折其新枝。又吟曰：
攀來窗外樹，收起樹中花， 莫使狂飛蝶，時時繞碧紗?！ 〈藭r玉體憑窗，早已春光盡泄矣。生放開眼光一望，真?zhèn)€是：
面似芙蓉乍放，眉如楊柳初開。香鬟三尺綰金釵，妝盡千般妙態(tài)。綽約渾如素女，輕盈謾道吳娃。輕抬玉指折紅梅，惹動花心欲碎。
生不覺神思飄蕩，魂魄消沉。欲飽看時，而窗已掩。偶立半晌，長吁而歸。因唱花箋曲云：
神仙歸洞天，空余楊柳煙，只聞鳥雀喧。門掩了，梨花深院，粉墻兒高似青天。恨天不與人方便。難消遣，乍流連，有幾個意馬心猿。
回至寓房，自以見面為幸，顛喜欲狂。想曰：“其白如玉，其香如蘭。玉蘭、玉蘭！真不愧其為玉蘭矣。”又想曰：“況其芳心香口，觸物成吟。鳳仙之言真不誣也?！比〕黾埞P書一絕云：
修竹千竿水一灣，柳陰深處隱紅顏，
世人浪說天臺遠，今日叨逢咫尺間。
是夜思來思去，展轉(zhuǎn)伏枕，刻不成眠。或詩或詞，一唱三嘆。及曉捱起身來，入徑穿林，灌來灌去。灌一樹，玩一樹。灌一花，看一花。且曰：“花呵，我這般服事妝，汝可設(shè)色張顏，與我做個同心結(jié)者?！庇止嗖⒌偬m曰：“蘭呵，小生愛汝久矣，汝肯許小生一并蒂否哩？”又灌蝴蝶花曰：“蝶呵，聞汝蝴蝶善媒，小生將欲求汝也?！?br />
說間聞背后潛步聲，顧之，則青衣也。手執(zhí)花枝，向生問曰：“昨聞?wù)堄泄噘字軔厶m者然耶？”生曰：“然，娘子何名者？”答曰：“秀英、秀英?！鄙唬骸笆绦〗阏呷灰?？”英曰：“然?！鄙唬骸靶〗惆卜瘢俊庇⒉淮?。生又曰：“小姐可常看花行樂否？”英又不答。生又曰：“小姐可曾定聘否？”英勃然曰：“小姐何人，豈汝所得問者。住口且罷，否將無容。”
因回謂玉蘭曰：“那新來的灌僮，見花問花，見草問草。自言自語，癡得恁般可笑?！庇裉m曰：“他癡即癡，癲即癲，管他做甚。”秀英曰：“他又問小姐安否，看花否，定聘否？被我罵了幾句，他才住口哩?！碧m帶怒道：“狂奴賤仆，煞可惱人。倘或再依然，決當重責無任?！?br />
生灌罷，悵悵而回。暗想曰：“不得小姐垂青，終是屈無益之身，而鮮有濟之事。必須露些圭角，悚動了他。待他把眼了些，然后款款致意，或可一二?！焙龊鲛哌^月余。
時值隆冬，寒氣凜冽。小姐等垂簾掩戶，未嘗下樓。生極悒悒。值一朝柑果大熟，香氣催人。聞呀的開門聲，窺之見秀英冉冉而出。擇柑折之，生近問曰：“娘子怎么久不出來，那柑甜心熟面相待久矣?！庇⒉粦?yīng)。生曰：“小姐玉體安否？”英倒豎鳳眼，怒曰：“無禮狂童，敢在此賣乖討便。待說知老爺，要爾吃苦不了哩?！绷R訖，提起一柑，望生便擲。生避之，冷笑一聲，吟曰：
愧生不是潘郎貌，何幸佳人擲果來。
英喻其用意之妙，改容曰：“爾會吟詩么？”生曰：“會兩句兒?！庇⒃唬骸按以囋?，”因指日曰：“今朝曉日新晴，爾若舉口吟得才算?！鄙鷳?yīng)聲吟曰： 一輪紅日涌山阿，散出祥光滿大羅，
笑煞微微西蜀犬，空勞驚望吠聲多。
意以蜀犬吠日，喻英之罵己也。英曰：“爾道我是微微之犬，我又道爾是小小之蛇?！鄙中σ髟唬?br />
世人莫道蛇無角，他日成龍也未知，
不信但看天上月，偏留缺處待圓時。
英曰：“這個詩癲爾，再吟得一首，當以百錢賞爾。”生又笑吟曰： 情又癡兮詩又癲，花中逸客酒中仙，
伊如欲賞騷人意，只要風流不要錢。
英曰：“胡說，胡說。風流豈易許人?！彼斐指袒厝?，笑謂玉蘭曰：“那周愛蘭竟是個詩癲，信口便吟，全不思索?！币?qū)⑶霸姴⒃捪つ畛鰜?。玉蘭聽了曰：“不知何處得來，焉有一灌童而敏捷若是者。”英曰：“若是襲來的詩，怎得句句恰合如此。”玉蘭曰：“不是成詩，必是套語。細思這等詩句，詞粗意精，非風雅之儒，決不能致。爾道風雅之儒，而肯托業(yè)至此否？”英然之。而生之意，愈不得伸矣。度過殘臘，交到來春。
其時豫章郡中，雅育英才。而文人雅士等，遂創(chuàng)文學(xué)之會。以卜得失，以勵工夫。創(chuàng)會之法，先約一二十人，或三四十人。每人捐銀幾何，該得眾銀幾何。統(tǒng)數(shù)按定，買田納稅，以為賞支。乃公舉一公正名人，以掌數(shù)監(jiān)考。每年止考春秋二次。春季以二月十五為期，秋季以八月十五為期?？己蟊O(jiān)師閱卷發(fā)案，然后行賞。將是年租銀，分為兩季。除監(jiān)師束金外，第一的賞銀幾何，賞綾羅綢緞幾何，賞筆墨紙硯幾何，席位居首。第二的減之，席位居次。第三的又減之，席位居三。第四的謂之副車，賞微銀無他物，席位居四。以下的謂之敗軍，有宴無賞。案后即宴，興歌奏樂，列舞于前。既畢，乃以玻璃彩轎，彈絲吹管。送第一的并賞物回家。如有入學(xué)及科甲的，又有別租資養(yǎng)，不復(fù)入考。只任擇自己賢子弟一人充之。時王御史于滕王閣下，筑一考場。糾合諸生，暨其子王兆麟等，共百數(shù)十士，結(jié)詩文會。公選德州府進士李世德，以為鑒師。是年二月中旬，考期已至，王兆麟整備文具，擬欲入場。生覺之，詢知其故，問曰：“仆欲入場服事公子，并窺佳作，可否？”原來生曾與公子，談及些詩文，公子悅之。故此一說即允。生曰：“恐場規(guī)有禁否？”公子曰：“嘗有攜仆入者，未之禁聞?！北葘闷?，生偕往。至滕王閣下，便是試場。門懸有規(guī)數(shù)條云：
一試期：春以二月十五日為期，秋以八月十五日為期。屆期必齊，風雨不改。
一場期之日，限于寅刻點名，申末邀卷。逾寅者扣名，逾申者不閱。
一試題，大率試記識者居多，進場文具，許帶筆墨硯水等物。書卷紙包，一概嚴禁。
一謄文，不許多涂多乙，逾百字者不錄。 一試詩近體外，加以擬古數(shù)章。既系擬古之題，必須代出古人情景乃為佳構(gòu)。如有背古破體，及言不雅馴者，暨置遺車。 一邇來多士，于時藝則刻意求工，于典籍則全無博覽。殊失洽聞強記之意。茲于詩賦外，加以策問三道，釋典十條。如有詩賦雖工，而典策不足者，亦置弗錄。
一策問及釋曲，俱以條對詳明，考核精確為佳。篇之短長可勿具論。
時主師端坐堂上，多士猬集，候點門前。及點到王兆麟，生乃攜文具相隨而入，坐于號房。兆麟閑指迎月亭、積芳池諸景致與生看。而外面江流激石，作潺潺聲。生喜曰：“王子安所謂人杰地靈者也?！倍睃c名畢，主師傳下題來，諸生蜂擁而觀。見題目是：
滕王閣懷古七律一首（不拘韻） 春日即景回文體一首（韻限東之青） 花蝶聯(lián)珠體七律一首（每句聯(lián)三字） 積芳池首尾回環(huán)一首（限池字韻）
擬班固白雉頌一章 擬始元黃鵠歌一闋
擬尹伯奇履霜操擬齊處士朝飛操
惜春詞一首（調(diào)寄玉樓春每句集一曲牌每曲牌集一春字） 惜花詞一首（調(diào)寄蝶戀花每句集一曲牌每曲牌集一花字）
渭陽玉瑛賦（以陽為韻）
竹夫人傳
策問三道問咎繇世譜問鳥鳴嚶嚶解問今文尚書古文尚書中文尚書之說 釋典十條天龍一指燕臺二女昆侖三角說詩四家鳳鳴五音佛氏六通北斗七星穆王八駿明珠九品丹林十仙。
諸生看罷，面面相覬，都道題難。王兆麟走回號房，錄出題目。謂生曰：“這些題真?zhèn)€奈何人，詩賦猶可茍成，只這典策，那里假得?！鄙υ唬骸霸娰x也不可茍，典策亦不為難。公子讀破萬卷書。怎么這些就曉不得?！闭作朐唬骸皶x過，但于典籍紀載，每苦其繁，見過一半又不見一半。只見過的，亦止記得一半，又忘卻一半。就如這十條典故，便是誰人，都記不全了?！鄙唬骸盁o虞，且為之。倘有遺忘，敢請補入?！摈肟谥粦?yīng)，心猶以生為不能。于是研墨濡毫，欲起滕王閣懷古詩稿。須臾，得起二句云：“故閣嵯峨倚碧霄，重門洞豁景偏遙?！币院罂嗨伎嗨?，不復(fù)更成一字了。但口念滕王高閣臨江渚之句。生在旁看得性起，慨然曰：“大夫為文，摘異搜奇獨具只眼。何必借他人酒杯，澆自家土塊乎。倘不見嫌，敢為公子續(xù)成也?！摈胂玻怨P授之。生遂續(xù)成懷古一首，麟閱遍，驚喜曰：“高妙入神，勝我十倍。盍將我起韻改去?！鄙唬骸捌痦嵕捌b三字，恰好生發(fā)下意不必改了。”麟曰：“汝既能詩，肯將全卷構(gòu)成，當有重賞?！鄙唬骸疤炔幌右C瀆，愿效微勞。但勿道個賞字為妙?！摈氪笙玻钌R箋。生曰：“恐招物議，公子自書可也?！庇谑巧钥谑?，麟以筆書。半日之間，全卷謄備。麟乃交上卷子，攜生出揚。抵家，麟在王公前，極譽生才敏捷。今日的卷，字字皆他所為。詩賦精工，典核廣博。非尋常士子可比。王公搖頭曰：“恐未必然。即是爾怠于構(gòu)思，故令他糊涂抹過也?！痹蕉眨鲙煱l(fā)案，首選的則王兆麟。王公始驚異，索原卷閱遍，嘆曰：“此大手筆也?！狈喼猎伲藗魅?，令玉蘭小姐賞之。并說周生代作之故，蘭亦驚異。展卷于案上讀云： 滕王閣懷古七律一首
故閣嵯峨倚碧霄，重門洞豁景偏遙，
西山霧重天低樹，南浦云開水汜橋。
明月自留歌扇影，垂楊還曳舞人腰，
可憐千載繁華地，寒雨凄風一寂寥。
春日即景回文體一首（韻限東之青）
青青柳色曉園東，蝶逐間林滿樹叢，
屏列遠山云擁翠，戶臨新水雪飄紅。
玲瓏玉管歌遲日，閃掩鮮裙舞暖風，
亭月上時游客醉，瓶傾盡日幾人同。
花蝶聯(lián)珠體七律一首（每句聯(lián)三字）
蛺蝶花開蝶與期，何花無蝶戀花枝，
蝶來蝶覺花開日，花落花催蝶去時。
蝶戲花心花更媚，花迎蝶意蝶應(yīng)癡，
花間蝶傍花房宿，蝶醉花香蝶自知。
積芳池縮句回環(huán)體一首（限池字韻）
積芳池水映菱枝，水映菱枝兩岸垂，
兩岸垂楊花半落，楊花半落積芳池。
擬班固白雉頌一章
白雉白雉，載集天都。振乃皓羽，效靈素烏。＋惟明皇，厥德覃敷。厥德覃敷，帝乃永錫之符。
擬始元黃鵠歌一闋 相彼黃鵠，金其羽，玉其足。飲于池，集于木。行－－兮，飛逐逐。出入禁御，唼喋蓬茜。嗟爾靈祥，寧同羽族。
擬尹伯奇履霜操
予將遠逝兮，滿地飛霜。寒不可履兮，。不可襄。蘆衣凜冽兮，我心憂傷。在昔有虞兮，號泣穹蒼。吁嗟哉載，世莫我知兮，吾守吾常。
擬齊處士朝飛操
雉兮雉兮，飛高天。雌雄相逐兮，搏朝煙。相彼鳥兮，何得所。吁嗟予兮，空自憐。
惜春詞一闋（調(diào)寄《玉樓春》每句集一曲牌，每曲牌集一春字）
盡道玉樓春色盛，還喜畫堂春未竟。
連朝閑賞沁園春，春水來時開一鏡。
花柳分春嬌欲競，半徑海棠春掩映。
共攜玉盞醉春風，醒回一曲宜春令。 惜花詞一闋（調(diào)寄《蝶戀花》每句集一曲牌，每曲牌集一花字）
李子花開真足羨，沉醉花陰。月照梨花面，滿地落花紅片片。賣花聲里春光變。幾日后庭花盡炫，殘臘梅花，坐惜花飛遍。蝶戀花枝深復(fù)見，賞花時入洛陽殿?！ ∥缄栍耒x（以陽字為韻） 爰有玉瑛，在渭之陽。雅稱仁寶，不斲而章。萃菁英于沕穆，成質(zhì)象于洪荒。展川岳之效珍，允天地之陶煬。品既重于玙璠，美且媲于珩璜。匪韞石而含真，乃在水之中央。具兩間之精氣，含萬象之靈光。其遠而望也，則輝騰貝闕，彩徹龍?zhí)?，遙通紫氣，近混丹良。豈虹飛而霞映，何水碧而波煌。訝欲即而仍離，若欲蓋而彌彰。色陸離而靡定，影閃掩而微芒。其近而相也，則無瑕無病，非琢非戕，華兮匪白，琮兮匪黃。光怪瑟若，奐乎其揚。質(zhì)溫潤以堅貞，聲清越以丁當。固織女不得而奉，豈河伯所得而藏。斯固天生之神物，而為圣世之余慶也?？埼h文有道，受命而王。但貴于德所，寶惟藏臧。教敷六羃，化洽八方。道臣民以三物，修朝野以五常。儲圭璋于術(shù)序，懷瑾瑜于膠庠。功既隆于宇宙，德且格于穹蒼。乃錫之符，乃降之祥。此玉瑛之所由見，而漢祚之所彌昌也。猗歟皇哉?！ ≈穹蛉藗?br />
竹夫人者，孤竹國之裔。其祖千戶侯，產(chǎn)于渭川，聚族營生。以節(jié)直傳世，如中書君、楮先生等，亦皆以文事名焉。固山林之盛族也。憶夫人初生時，載寢之地，載衣之裳。其母以錦繃裹之，惜其纖小也。及長，輕盈蕭灑，有林下風。坡公酷愛之，得與之居。即食無肉而不恨也。后值炎夏之辰，新妝初罷。適為某翁所悅。聘之以歸，作清夜之樂。見之者，竊喜其遍體風流，而惜無齊眉之雅焉。無何青女司權(quán)，翁以夫人冷面寡情，漸為時俗所忌。復(fù)娶湯婆子，以伴寒衾。故夫人之恩愛遂絕。而夫人虛心冷眼，寂無怨嘆之聲。猶冀翁之復(fù)念也。既而長夏初交，翁之熱腸如舊。乃迎夫人于側(cè)室中，拭目整容，親與沐浴。仍盟舊好，恩愛如初焉。噫，若夫人者，寵之而不矜，棄之而不怨。其殆有古節(jié)婦之風歟！
策問三道
問咎繇世譜 粵稽古咎繇，名庭堅。生于曲阜偃地，賜姓偃。即軒轅有郭氏之后，顓頊高陽氏之子也。世史所載，軒轅之子曰昌意。意子曰顓頊。頊子曰幕，國于虞。及蒼舒、隤敳、梼□、大臨、龍降、庭堅、仲容、叔達等八人者。齊圣廣淵，謂之八愷，而繇居其一。繇幼而喑，形同鳥啄，面如削瓜。初仕陶唐，后佐有虞氏，而官大理。敷其五刑，弼其五教。爵為秋伯，封之于皋?；茨献釉唬骸熬挑磬扯鵀榇罄?，天下無虐刑，此其明驗也。嗣是神禹受禪，繇乃陳知人安民之謨，薦之于天，授之以政。自唐及夏，歷仕三朝。及卒，禹泣而慟曰：“天何不欲平治天下耶？”命葬于六城之東，今壽州安豐縣，東都坡內(nèi)，大冢斯在。即封其子偃或等于英六。復(fù)分其支庶甫侯于邕。至春秋魯文五年，楚子燮并英六滅之，而其嗣微矣。后如偃、英、許、莒、蓼、六，諸族，及越大夫之皋如，漢九江王之英布者，其蓋咎繇之苗裔歟！ 問詩經(jīng)鳥鳴嚶嚶解
詩云：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嚶嚶之義，諸說不同。有泛指眾鳥而言，有專指黃鳥而言。泛指者，如鄭箋所謂嚶嚶鳥聲是也。專指者，如禽經(jīng)所謂鶯鳴嚶嚶是也。然稽秦漢以前說者，不專以嚶嚶屬黃鳥。其說啟于張平子之東京賦，繼于梁昭明之錦帶書，成于白樂天之作六帖，及唐人鶯出谷、鶯求友等詩。博稽群書，別無證據(jù)。其蓋相沿而誤耳。惟李綽之尚書故實，王楙之《野客叢書》，駿之最當，辨之頗詳。細讀經(jīng)文，益嘆二公之言為不謬。為之斷曰，嚶嚶之義，正文與注俱未指名泛指鳥聲，似為得解。謂黃鳥者，其殆后人之附會歟！
問今文尚書古文尚書中文尚書之說
昔仲尼得帝魁迄秦穆之書，三千二百四十篇。斷遠取近定為世法者，百有二十，是為尚書。尚者上也，上古之書也。其所謂今文者何也？秦火之后，書冊無傳。漢文時，濟南伏生勝者，素習尚書，為舊秦博士。秦亡年老，乃授晁公。厥后歐陽夏侯之徒，悉學(xué)諸伏生。而寫以漢文字，故號之曰今文也。其所謂古文者何也？漢武帝前，魯共王欲廣游宴之宮，而毀孔子之宅。于重壁下，悉獲尚書，凡數(shù)十篇。皆科斗文字，有圣裔孔安國者。為之考論文義，定其可知，故稱之曰古文也。其所謂中文者何也？伏生既授歐陽生，生又授于夏侯氏。此尚書所以有歐陽夏氏之學(xué)也。厥后，劉陶推大小夏侯歐陽三家，及古文是正文字七百余事，纂而成書。故名之曰中文也。此三者，字雖有古今之異，篇亦有多寡之殊，然不失圣經(jīng)之旨焉。則一也。豈若梅頤張霸輩，創(chuàng)偽以亂真者哉。
釋典十條
天龍一指
天龍一指，法指也。寂光境云，俱胝和尚，不知姓氏。嘗有尼，戴笠執(zhí)錫，繞師三匝。云：道得即拈笠子，三問皆無對。尼乃去。旬日天龍和尚至，師具述前事。天龍乃豎一指示之，師大悟。謂眾曰：吾得天龍一指頭禪，一生受用不盡。言訖，示寂。
燕臺二女
王嘉拾遺記載：燕昭王時，廣延來獻二女，曰旋娟、曰提嫫。玉質(zhì)清麗，芬香襲人。登于崇霞之臺，蔽以單綃之幄。飴以丹泉之粟，飲以王需珉之膏。然后設(shè)以麟文錦席，散以荃蕪香塵。二女舞之，逾時無跡。其曲曰縈塵、曰集羽、曰旋懷。人謂王好仙術(shù)，故元天二女，托形降生云。
昆侖三角
昆侖志，稱昆侖山形跨宇內(nèi)，勢壓西番。萬嶂千峰，高蔽日月。其絕頂者，有三角焉。其一角正北，曰閬風巔，在閶闔中。其一角正西，曰縣圃臺，天帝所居。其一角正東，曰昆侖宮，王母所治。更有金臺、紫館、玄室、丹房。左帶瑤池，右環(huán)翠水。非飚車羽駕，不能至焉。
說詩四家
四家者，齊魯韓毛也。山堂考索載：齊詩始于轅固。固授始昌，昌授后蒼。傳及翼伏師匡，而齊詩盛焉。魯詩始于浮邱伯。伯授申公，公授孔安國。傳及瑕江賢賀，而魯詩盛焉。韓詩始于韓嬰。嬰授趙子，趙授蔡誼。傳及王食長孫，而韓詩盛焉。毛詩始于毛亨。亨授徐敖，敖授馬融。傳及鄭元賈逵而毛詩盛焉。毛詩既行，而三家掩矣。
鳳鳴五音
郭璞曰：：鳳瑞應(yīng)鳥也。孔演圖曰：鳳為水精，生于丹穴。非梧桐不棲，非竹實不食，非醴泉不飲。身被五德：首文德，翼文順，背文義，腹文信，膺文仁。鳴中五音：昏鳴固常，晨鳴發(fā)明，晝鳴保長，舉鳴上翔，集鳴歸昌。雄鳴即即，雌鳴足足。古者圣人出，而鳳凰來儀，非瑞應(yīng)之鳥哉。
佛氏六通
維摩經(jīng)云：佛身，即法身也。從六通生。何謂六通？一曰天眼通，見遠方之色。二曰天耳通，聞?wù)贤庵暋Ｈ簧窬惩?，飛行隱顯。四曰他心通，水境萬慮。五曰宿命通，神知已往。六曰漏盡通，慧解累世。
北斗七星
甘氏星經(jīng)云：斗為帝車，運于中央。象號令之主，取運動之義也。其四星，方形為魁。三星直指為杓。第一星曰天樞，二曰天璇，三曰天機，四曰天權(quán)，五曰玉衡，六曰開陽，七曰瑤光。一為天，二為地，三為人，四為時，五為音，六為律，七為呂。一主秦，二主楚，三主梁，四主吳，五主趙，六主燕，七主齊。一主天，二主地，三主火，四主水，五主土，六主木，七主金。斗之系固多矣。 穆王八駿
拾遺記載：八駿一名絕地，足不踐土。二名翻羽，行越飛禽。三名奔霄，夜行萬里。四名超影，逐日而行。五名逾輝，毛色炳耀。六名超光，一形十影。七名騰霧，乘云而奔。八名挾翼，身有肉翅。又穆天子傳云：天子命駕八駿之乘，右服驊騮，而左綠耳。右驂赤驥，而左白義。天子主車，造父為御。次車之乘，右服渠黃，而左逾輪。右驂道驪，而左山子，伯天主車，參伯為御，奔戎為右。東南翔行，馳驅(qū)萬里馬。
明珠九品
蚌之陰精凝為珠，可以照乘辟寒，可以辟塵辟火。鮫龍龜鱉，或皆有之，而蚌為貴耳。南越志及續(xù)博物志皆云：珠有九品，徑寸八九者為大品。珠一邊平似覆釜者，為珰珠。珰珠之次為走珠，其次為滑珠，其次磊；珠，其次官珠，其次雨珠，其次稅珠，其次蔥珠。斯皆得天至厚，而為物之最貴者也。
丹林十仙
楞嚴經(jīng)所稱十種仙者：一食道圓成，地行仙。二藥道圓成，飛行仙。三化道圓成，游行仙。四精氣圓成，空行仙。五潤德圓成，天行仙。六吸粹圓成，通行仙。七法術(shù)圓成，道行仙。八思憶圓成，照行仙。九感應(yīng)圓成，精行仙。十覺悟圓成，絕行仙。是等皆于人中煉心，不修正覺，別得生理者也。
玉蘭閱卷畢，驚喜贊曰：“錦繡之口，金玉之音，列宿之胸，生花之筆。渾雄富麗，不足盡之。周氏子何人，而固才華若此?！蓖豕唬骸拔艺Э此麅x容秀雅，知非庸碌中人。不意他更有高才，足以出人頭地，必奇士也?！庇裉m曰：“英雄落魄，自古有之。此人學(xué)問才華，足以馳騁今古。異日前程，未可量也。愿父親其厚待之?！蓖豕唬骸拔嵯蛟邓麑W(xué)業(yè)，問其家門。他每抵塞支吾，不肯傾心吐露。真不可解。他今既自露圭角，正可審個的當了。”乃出喚仆往召周生，說有話相問。公于堂俟之。玉蘭以一向未見過周生，遂潛往于屏后窺看。須臾，周生隨仆而進，登至畫堂。鞠躬待問，生得： 皎如玉樹，秀若瓊蘭。態(tài)度端凝，精神淡蕩。珠輝玉潤，休夸傅粉何郎。月湛霜明，謾羨凝脂杜義。霞軒軒兮李太白，月朗朗兮夏侯初。石氏無雙，信是風塵外物，謝家第一。堪稱將相中人。
王公喚問曰：“公子試卷，系汝所為么？”生對曰：“不敢，不敢。小仆無知，萬望恕罪。”公曰：“汝既抱負非常，自當乘浮楂而依日月，乃為得計。怎么卑身慝跡，放浪于池塘苑囿間耶？”生想：“此時若不露出真身，恐終無濟于事?！彼齑鹪唬骸按笕怂⌒∩圬柚铮也痪哧?。生委系衡州邑庠生周禎之子，即九江尹周祥之侄也。先君早亡，惟承母訓(xùn)。去歲十五，幸捷童軍。母固歉之，且恐終止也。命生前往九江，親炙家叔，重加煅煉，以待秋闈。路聞盛府風景清嘉，人物俊秀。故特乘便至此，以為一世奇觀。不意囊橐俱空，遂至中途落魄。實非小生所心樂也。”王公大喜曰：“原來如此何不早先直說，老夫自有相幫哩?！奔榷唬骸袄戏虿蛔R泰山，致令英雄屈辱，慚愧多矣?！鄙唬骸靶∩蠲┵v士，襪線微才，何云英雄。為長折枝，理亦應(yīng)爾，何云屈辱?！惫謫栐唬骸叭缃襁€思功名否？”生答曰：“登云捧日未愜鄙懷也?！惫髳傇唬骸百t契才學(xué)高奇，志愿遠大。異日出入將相，悉可拭目俟之。”乃復(fù)館生于閑閑軒，待以賓禮。
時玉蘭在屏后，聽生說得，暗地驚喜。潛步回樓，謂秀英曰：“汝謂周郎何如人者？”英曰：“不曉得他。”蘭曰：“汝忒沒些眼兒，既曾見他，怎么將這樣人物，一渾抹倒了。不聞汝贊他一句，則他一聲。”英曰：“我曾道他詩癲，小姐不信便罷，還贊做甚?！碧m嘆曰：“未睹其外，安信其中哉?！蹦诵涑鼍碜优c英看，并述生堂上應(yīng)對之言。英喜曰：“原來是個飽學(xué)秀才，可惜，可惜?！碧m曰：“黃香之才，天下無雙。謝晦之貌，江左第一。周郎其兼之矣?！庇Ⅻc頭微微而笑，忽又哈哈大笑。笑罷，又嘆一聲。蘭詢其故？英曰：“有所深思，有所極惜耳?！碧m又詢其故，英曰：“思則不能言，惜則或可說?！碧m曰：“惜甚么？”英曰：“惜小姐生不是個男人，若是個男人，與周郎月下花間，微吟淺酌，豈非快事?！碧m曰：“快則快矣，其如我之不好何。”英曰：“咦，小姐還要作生些，珠玉在前，安肯棄而弗顧否?！碧m曰：“我真?zhèn)€弗顧，汝不肯棄，汝自為之?！庇⑿υ唬骸拔业勒f甚，秀英有敢大的福分，消受得個樣的丈夫?！闭f訖俱笑。蘭曰：“汝真沒分曉?！庇⒁嘣唬骸拔艺?zhèn)€沒分曉?！碧m曰：“不曉便罷，與爾何干。”英曰：“雖然伯勞飛燕各西東，吾不忍也?！碧m嘿然。英微微諷之，蘭故不聽。
越二日，英遇生于水鏡亭。著意窺之，果然美貌撩人，豐神絕世。俯首默默，若有所思。英低咳一聲，遽避去。生覽而挽曰：“娘子佳者?！庇⒒仡櫾唬骸白錾趺矗俊鄙唬骸坝性捪鄦?。”英曰：“問甚么？”生欲言不言者久之。英又去，生又挽之。英曰：“我來爾又不問，我去爾又要問。我住爾又不問，我去爾又要問。當問就問，不當問則勿問?！鄙鷨栐唬骸靶〗阌耋w安否？”英答曰：“半安半不安，何勞動問。”生曰：“小生則日不安，夜不安，時時不安。”英曰：“誰叫爾不安？說與我聽做甚?！鄙唬骸半m然娘子必有安劉之策者?！庇⒃唬骸叭曜x書人，不聞靜而后安，安而后慮乎?！鄙唬骸皯]則慮矣，如不能得何。”英曰：“說個得字，真是難了?！鄙唬骸靶〗憬赵荒钚∩?？”英曰：“似念著些?！鄙唬骸澳镒涌芍苄溟g，此事若成，死不忘也?！庇⒃唬骸耙嘣灾涡〗阈詢河残?，堅不肯聽。”生曰：“夸娥、織女尚且從夫，倫理中人，焉能外此。娘子殷勤致意，豈小姐真鐵石人耶?！庇⒃唬骸靶阌o能為矣。無已盍遣媒求之?！鄙唬骸霸谛〗愣?，小姐若愿，奚必媒。小姐不愿，焉能媒。”英沉吟一會曰：“君倘誠心，神仙且降，況小姐乎。只管放心，決不虛負?！鄙采?，并囑咐之。英諾而去。且想曰：“這樣好姻緣，古今罕有。倘或當面錯過，還向那里尋求。必須想個計兒，成就他兩人的美事才好?！?br />
回至階前，見小姐輕倚朱欄，對花浩嘆。英會其意，喜曰：“機可乘矣，乃佯曰：方才聞周郎與老爺說，要往九江去。小姐知道么？”蘭恍然若有所失。問曰：“真?zhèn)€么，不知老爺許他否？”英曰：“老爺只道不敢強留，怎得不許?！碧m惻然。英又故把些花木閑話說一會。蘭曰：“汝可勸周郎再住幾日兒者?！庇⒃唬骸八ゼ慈?，與我們何干，留他做甚？”蘭曰：“雖然無干，留他停時，我自有個區(qū)處?！庇⒃唬骸坝猩趺磪^(qū)處？”蘭曰：“將踐汝前日所言耳?！庇⒃唬骸按宋┬〗阕詾橹Ｐ阌]分曉，不會作媒哩?！碧m笑曰：“汝不會作媒，偏又會還嘴。豈不知我非木石，能獨無情。昔特許于心而飾于口耳。這個意思汝不知道，所謂沒分曉者非耶?！庇⑾苍唬骸霸瓉硇〗阌写松钋?。秀英實不曉得，所以多口了?！碧m曰：“事須速圖，周郎一去，將無及矣。”蘭似有憂色。英笑曰：“周郎原未言去，特欲探小姐實意，故設(shè)此事哩?！碧m沉思半刻曰：“雖然我誠如此，但未知周郎果有主意否？”英曰：“周郎有張敞般情，尾生般信。他說始至之日，睹小姐拍蝶吟詩，美貌高才，傾心愛慕至于今。其鐘情于小姐者切矣。其寄意于小婢者多矣。婢以未合小姐，故特隱忍不言，惟嗟兩美相逢，徒為畫影耳。”蘭長吁曰：“君子多情，我卻一向如夢，辜負多矣?！闭Z訖，為之惻然。
自是幽思深情，結(jié)不可解。乃書鶯花詞二闋，以攄其懷。書成置諸妝次，偶為秀英所見，取納袖間。至晚月明時，英以研墨故，誤污其手。索水不得，乃出洗于印月池。適生步月林間，聞拂水聲，窺之，則英也。生戲曰：“池非洛水，焉得神人？”英抹手曰：“我非洛神，郎君得非陳王否？”生曰：“掬水月在手，娘子戲得樂些。”英曰：“有事在心，焉能樂此。”生問曰：“今日之事，小姐何以言之?！庇⒃唬骸安辉福辉?。”生嘆曰：“如此，則吾命休矣?！庇⒃唬骸胺?，戲之耳?！蹦颂叫淙→L花詞與生曰：“此小姐攄懷句也?！鄙褂谠孪驴粗?，乃最高樓詞二闋。其一詠鶯云： 多愁處，切莫聽春鶯，宛轉(zhuǎn)一聲聲。昨夜庭前呼皓月，今朝窗外報新晴。語閑愁，啼遠恨，訴幽情。這一個閑歌花下過，那一個嬌聲林上和。求故侶，戀新盟。孤音不似同音好，人心難向物心傾。費深思，勞夢想，動魂驚。
其二詠花云：
多愁處，切莫看春花，新發(fā)遍家家。萬種含情迎曉日，一般妒艷映流霞。惜嬌姿，憐妙態(tài)，怨芳華。空占了南園幽雅韻，怕落了東風繚亂陣。朝著面，暮飛沙。名花浪說顏如玉，愁人自覺淚如麻，益凄其添，展轉(zhuǎn)倍咨嗟。
生曰：“小姐其真有此情么？”英曰：“然，且深焉?！彼鞂谙轮裕毷鲆槐?。且曰：“若不如此著急他，他還要飾口好聽?！鄙苍唬骸懊顐€說客，合從之計行矣?！庇⒃唬骸半m然還有慮?！鄙鷨柡螒]？英曰：“那老爺與夫人，酷愛小姐有如懷中美玉，掌上明珠。不知要擇甚仙子神郎，才肯擬配?？炙⒂胁缓?，此事亦難必成?！鄙唬骸胺蛉藙t吾不知，若老爺固已微示其意矣?！庇⒃唬骸袄蠣斣f過否？”生曰：“也未，但常贊小生之抱負，又嘆佳偶之難逢。其意有然，特未宣諸口耳?！庇⒃唬骸袄蠣斒卓希蛉搜赡芡庵?。倘異日妙事一成，君可忘秀英是個媒婆否？”生曰：“個樣媒婆，自然要謝?！闭f訖，相視而笑。時秀英俏立月下花間，愈覺玉體含光，冰肌著色。風流飄灑，媚態(tài)撩人。正值破瓜時節(jié)。生已忍耐不得，暗向秀英股里輕輕探來。英曰：“做甚么？”生笑曰：“要的?！庇⒃唬骸耙趺?？”生曰：“要那里事?！庇⒃唬骸吧趺唇凶瞿抢锸?？”生指曰：“要爾兩腿間的玉瓜兒哩?！庇⒌吐曉唬骸盃栠耄@乃女子們深藏的寶物，豈肯輕易與人?！鄙υ唬骸暗酱说匚唬钦l都難。焉有餓虎見羊，而能弗食否？”說訖，便松其帶，便展其裙。英變色曰：“君獨馬單槍，敢至此奮然搦戰(zhàn)，豈謂月陣可攻耶？豈謂花城可奪耶？豈謂玉關(guān)可破耶？豈謂金鎖可開耶？”生曰：“量力而行之，相時而動，其誰曰不可?！毙阌⒘苤Ｉ衷唬骸霸孪禄ㄩg，人不知，鬼不覺，正好我們做事。怎又要作生起來?！庇@曰：“不然，賤妾一芥微軀，豈能自惜。獨惜君子讀書明理，德比圭璋，立品敦行，以期不朽。倘一旦毫厘之錯，遺千古羞。豈不將片刻之歡，自致終身之大累乎。惟幸君子俯納微言，垂憐薄質(zhì)。忍所不忍，容所難容。使君為烈烈丈夫，妾亦是貞貞女子可也?！鄙馍僮?，乃置英于膝。解其扣，披其襟。把那白如玉，軟如綿的嬌乳兒，細細撫摩。溫柔滑膩，莫可具狀。弄了一會兒，又看一會兒。又笑之惜之一會兒。英不能辭，但含羞慝笑而已。生謂曰：“吾不能早用子，今急而求子，是寡人之過也。雖然子其怨我乎？”英答曰：“服而舍之，何怨之有?！鄙叭辉唬骸半u肋，雞肋，吾無奈雞肋何矣?！蹦丝v之去。且曰：“莫令小姐知道呵。”英顧笑曰：“我定要說小姐知道，問爾還肯這般否？”生曰：“爾若說時，我定要這般的?！庇⒃唬骸盃栐敢皇遣坏??！鄙唬骸拔移?。”英曰：“我又道爾不敢來。”生徑擒之。英卻冷笑一聲閃入，門兒呀的掩了?！ 』刂翗?，蘭戲之曰：“好個新人，恭喜，恭喜?！碧m口即說眼只向秀英裙里窺來。英訝曰：“恭甚么喜？”蘭笑曰：“汝與周郎月下佳期。藉花園以為洞房，倚明月以為花燭，假垂楊以為帳。借芳草以為氈。交頸同心，豈非快事?！庇⑿υ唬骸靶〗阄疵撸驳谜f夢?！鼻沂冈唬骸坝杷裾?，天必厭之。謂予不信，有如。日?！碧m笑曰：“干柴烈火，焉得不燃。天日何干，肯管此事否？”英嘆曰：“小婢乃轟轟烈女，周郎乃落落丈夫，野蝶間花未可誣也。”蘭曰：“若否，一洗濯耳，何太久為?！庇⒃唬骸芭加鲋芾?，談及前事，故爾?！碧m笑曰：“否，戲之耳無異。”又問曰：“周郎云何？”英曰：“意極殷勤，情極懇摯。不足以言語傳也?！碧m悒悒為之慨然。時生既縱秀英，躊躇花下。企望小姐，如隔天潢。因誦褻詞句云：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又成五古一首云：
月殿影朦朧，飛身杳難到，
霧悵重重遮，那見嫦娥貌。
獨立幾徘徊，形影自相吊，
欲訴與桃花，又恐桃花笑。
須臾，風回露滴，寒氣侵人，乃就臥于閑閑軒。春色惱人，耿耿不寐。適次日，有胡姓者慕玉蘭，遣媒求婚。意頗殷勤，并具詩文一冊，囑公點定。意蓋欲顯其才也。王公閱遍，傳入與蘭。蘭知其來意，閱畢，顧謂英曰：“作亦頗佳，然終是剪紅拾翠，無甚奇趣?！庇⒃唬骸氨戎芾烧呷艉?？”蘭微笑曰：“執(zhí)鞭可矣?！蹦宿P欲批。英曰：“彼好意來，也須贊些好話。”蘭曰：“這個自然。”乃書字謎一絕于卷末，傳出與王公。公看其批語云：
十八年來公與侯，凡間獨聽小蟲秋，
秦淮不見佳人唱，酒肆良朋已半休。
公讀過，竟自廢解。又玩數(shù)遍，自想曰：“首句是丁固事，次句是歐公事，三句是杜牧事，末句是王仲事。意殆以此四公比胡氏子耶？”乃攜以質(zhì)周生。生閱甫終，遂書松風水月四字于上曰：“這就是小姐的批語了?！惫笪蛟唬骸按酥i是這樣猜了?！庇窒朐唬骸坝^此批語，其文之有理趣，已略可知。小姐得毋屬意于胡否？”乃入而詢于蘭，蘭但問何人曉得批語。公云：周生。蘭笑曰：“我固知是他也?！惫唬骸昂易优c周郎其才孰愈？”蘭曰：“大巫小巫安可比擬。”公正待著想，忽見書案上題有《望江南》一詞云：
和氏璧，彌潔更彌堅。何事楚王終未識，席間待獻已多年。埋到欲生煙。
公見之，知蘭素屬意于生，而怨己之不納也。于是意遂決，乃出謂胡媒曰：“小女年幼，未可造舟，汝可為我辭之。”媒諾而去。是晚公謂夫人曰：“我看那周家郎，人物標致，才學(xué)非常。欲將他與小姐結(jié)個良緣，也慰我兩人的素愿。”夫人作色曰：“胡說，我小姐千金貴體，怕沒有甚么王孫公子做個阿郎。怎又要這個家奴來，老爺莫不是癲了?！惫唬骸叭陭D人們，那曉得此事?！狈蛉嗽唬骸罢l不曉得，只是門不當，戶不對。一則致辱小姐，二則貽羞家門，三則取笑親戚。我小姐又不是木雕成泥捏就的，怎么輕棄了來?！惫洳豢膳c謀，乃止?！ 〈稳?，夫人謂玉蘭曰：“汝父親忒過蒙憧，怎要將汝金枝玉葉，擬配了周二郎。虧我折倒了他，不致我女受累哩。”蘭悵然，嘿嘿不語。夫人又曰：“我想那周郎，家道既貧，身名亦賤。世上盡多高門子弟，怎要這個窮秀才?！碧m曰：“周郎多文為富，何嘗貧。厚德足貴，何嘗賤。郎總貧賤，恐富貴莫加焉。伊雖富貴，曾貧賤不若耳?！狈蛉嗽唬骸柏M不聞讀萬卷書，不如蓄一囊錢。我女往時明白，怎也似父親一般蒙憧了?！碧m曰：“匹夫薄卿相，韋布傲王侯，在人耶，在錢耶？”夫人曰：“雖然卿相王侯，也原是富貴的人，未必匹夫韋布比得他過?！碧m頓足轉(zhuǎn)面艴然曰：“說到富貴兩字，真?zhèn)€惱人?！狈蛉藚柭曉唬骸叭晷詢河?，不準我說呵。異日叫飯不來，呼茶不到，那時就莫怪為娘的錯置了爾哩?！碧m口不能言，但偷垂珠淚而已。夫人知語不合。暗想除非黜開周氏子便好。乃密伺周生短處，媒孽于王公之前。公知其誣，不具論。夫人計極，轉(zhuǎn)誣生與秀英私，言必逐生，勿坫閨范。公意不然，但唯諾而已。
一日，夫人想得一計。乃誘秀英近前詐囑曰：“汝可往閑閑軒，拈列女傳一部回來?！庇⒃唬骸拔夷菚缘蒙趺戳信畟??！狈蛉嗽唬骸爸芏稍谧?，喚他尋來。”英曰：“我怎可與男子相見。”夫人曰：“昔為灌童，今為熟客，畏他做甚。”若英諾而從，遂去。夫人又回謂王公曰：“方才偶過閑閑軒，聞室內(nèi)有談笑聲，想是有客來者。”公亦不覺其謀，答曰：“既有客來，待我出見便是?！狈蛉嗽唬骸爸芏稍诒耍伪乩蠣斢H陪?！惫唬骸疤煜掠幸灾鞔?，焉有以客待客之理?！彼炱鹕沓鲩e閑軒來。時秀英正在房中，與周生尋撿《列女傳》。東箱西架，并無此書。英方轉(zhuǎn)身欲出，而公適至。見英甚疑之。問曰：“汝女子們何故至此。”英曰：“是夫人叫我來取《列女傳》的。”公叱曰：“此處有甚么《列女傳》，還不快回。”英帶羞而出。生亦自覺不雅，滿面羞慚。公益疑之，只不說話，坐半晌回去。至階，夫人聞履聲，知公回至，乃詐捧壺出，喚仆謂曰：“汝拿此茶往書齋去，奉客一杯者?！惫熳≡唬骸皼]有甚么客來?！狈蛉嗽唬骸懊髅饔姓勑β?，非客而誰?！惫唬骸靶阌⒍！狈蛉搜鹩犜唬骸靶阌㈤|閣中人，何故至彼。”公曰：“他說是夫人叫往取書的?！狈蛉嗽唬骸拔矣植簧踝R字，還要甚么書。這都是婢子誣人了?！惫c頭曰：“咦，怨女曠夫，這事情怎么瞞得我過?！焙鲇峙唬骸叭羧?，則周氏子真不可留矣?！狈蛉嗽唬骸按耸挛粗娣?？且謾些唐突了他。”公曰：“往日尚是耳中聞得來的，還未可信。今日明明眼中見得的，那有不真。今番實要出他，誓不相留也。”夫人猶詐為勸解。輕一句重一句，熱一句涼一句。說得王公五腑火騰，怒不可遏。
時秀英適過窗外，盡聽所說。大驚，回訴于蘭。蘭曰：“此夫人欲逐周郎，故設(shè)此謀，以加罪耳?！庇⒂踉唬骸坝胖芾苫榧s，有話任說。何遽以此陷人?！闭f訖，欷／而泣。蘭亦嗟嘆之。英揮淚曰：“小婢何足重輕，獨惜兩璧相逢，終然瓦解耳?！碧m曰：“母氏之謀既行，父親之意亦變。今日之事，雖有張?zhí)K舌劍，范蔡唇鋒，而欲中秦楚而求成焉，蓋亦難矣。”英曰：“然則樂昌之鏡終破耶，延平之劍終分耶，合浦之珠終去耶。果爾，則百劫塵中，空作三生之夢矣?！碧m不語，但悒悒而已。英又曰：“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請小姐謀之，人心既至，天眼自開也?！碧m猶有難色。英又曰：“此事我思之詳矣，毫厘之差，千里之謬。倘徒區(qū)區(qū)，有阻千載下，其謂之何。吾恐嘆小姐守禮者無多，而笑小姐薄命者不少也?！碧m默思久之，乃曰：“事已至此，不得不如此了。”英問其意，蘭曰：“今夜可約郎于花前月下，立定婚盟。待郎異日富貴榮歸，遣媒議事。夫人能不動念否？”英喜曰：“小姐此言，深合我意。”
至夜，云空月朗，天氣清和。蘭乃令英邀生及階，遇生倚月伴花，作依依狀。英低聲曰：“先生夜未就枕，豈與月花有約耶?！鄙@喜答曰：“否，春色鬧人眠不得耳?！庇⒔霸唬骸敖袢罩?，先生曾知也否？”生曰：“不知?！庇⒛藢⒎蛉苏T他尋書，欲令老爺嫌疑，以絕婚約等語，細細說來。生長吁曰：“若然，則此事休矣?！庇⒃唬骸盁o虞，請到花園，自有佳話?！彼焱焐尚?，穿過了楊柳陰，踏遍了牡丹影。忽見荼0架下，俏立著一位佳人。秀雅端莊，滿天豐韻。英顧謂生曰：“還認得拍蝶美人否？”生驚喜，急整冠服，以半禮見之。蘭亦束袖斂衽，徐徐答禮。禮畢，復(fù)以扇蔽面。生曰：“小生俚俗寒儒，窮途落魄，過蒙尊大人垂憐下納，德義兼深。自顧微軀，殊深愧赧。”玉蘭輕啟朱唇，嬌聲滴滴，答曰：“自昔先生駕臨，未知卞璧，辱慢之罪，固不容辭。訖至文會開時，窺先生之一斑，想先生之全豹。乃知文淵學(xué)海，盡屬先生。陸海潘江未之過也。妾誠愧悔交迫，愛慕兼深。故特略內(nèi)外之嫌疑，以聚文人之好會。俾得一親雅范，以魁天下英才。而先生惠然肯來，不以長揖見拒，真逢迎之幸也?！鄙唬骸靶∩藱滴⒉?，一經(jīng)未達。小姐盛贊，何以克當?！碧m曰：“賤妾豈敢虛稱，先生何須過遜。權(quán)請暫坐，以接清談?！泵阌佅禄ń?，同坐于白石片上。英隨以香茗進之。 生曰：“鶯梭密織青絲柳，燕剪輕裁紫錦花。此非小姐佳句乎？錯采鏤金，真令人有夢刀停筆之愧。”蘭曰：“此鄙作也，何以覯之?！鄙唬骸皬酱缰椋吣咳俗匀蛔R得。”乃備述遇鳳仙巔末。蘭喜曰：“先生亦識鳳仙耶？”生曰：“頗見一面?！碧m曰：“先生曾知道他由來否？”生曰：“知之，薄命紅顏，深為婉惜。但他說與小姐有舊，其然乎？”蘭曰：“然，琢句交杯，頗稱莫逆?；啬钆f好，曷禁傷懷。為之唱嘆不已。”轉(zhuǎn)問曰：“一別三秋，未嘗相見。不知他近日作何情狀？”生曰：“登釣臺，而釣巨鯉。遴選三載，未獲一人。許登龍門者，惟小生一人耳。爾道如此柔弱花枝，匹身四海。邈權(quán)貴于一芥，賤黃白若1土。其筆鋒舌劍，真令飛將心寒。鏖戰(zhàn)以來，從未有能斬關(guān)而入者。非女中之大豪杰而能若是乎？”蘭喜曰：“然則非先生斷不能斬此關(guān)矣。”相顧而笑。蘭曰：“先生謂其才何如？”生曰：“春椒秋菊，未足相方，固小姐之副車也?！碧m曰：“仙姐隨風弱絮，語委塵囂。不意于悲憤中，獲遇先生，可謂不幸之幸。”生曰：“小生才疏學(xué)谫，浪跡天涯。落魄之余，得以登瑤池而見王母，非仙之幸，實生之幸也。”蘭曰：“妾正有未解之事，請先生詳之。竊以先生負江淹之奇才，抱解縉之壯志。時非賈誼，年少韓琦，正可弭筆天庭。吐其氣于白日，青云之地，乃竟抽身海外，托跡園間。自紲龍媒于櫪下耶。此妾之所不解也。”生嘆曰：“小姐愛生，可謂深矣。然生豈薄功名，而甘放浪者哉。特以紅綠難逢，而青紫易拾耳?！碧m猶不解其故。生乃曰：“愿小姐寬天地之量，高日月之心。俾小生得罄孤衷，向小姐盡情一剖，死且無憾?！碧m曰：“有話但說，毋為遜詞?！鄙鷩@聲曰：“生自與鳳仙會面時，聆小姐之芳名，睹小姐之佳作。傾心酷愛，刻骨不忘。故不辭千里之勞，而圖一面之識。計窮智盡，得至于斯。去歲迄今，忘餐廢枕者數(shù)矣。心枯腸斷者屢矣。夢魂所屬者，非小姐而誰。不意天假之緣，得小姐垂青刮目。今夜之會足慰孤魂矣?！庇裉m聽得心頭酸處，不覺珠淚潸然。長吁曰：“原來如此，先生懷如此之孤衷，抱如此之隱情，負如此之幽恨，設(shè)如此之深想。我玉蘭蠢然罔覺，竟似了木石中人。雅誼芳情，辜負多矣?！庇衷唬骸耙枣钴缰耍劬砂刂?jié)。千載下其謂之何？將嘆君子之多情，而笑玉蘭之冷面也?！?br />
秀英諤然曰：“先生落落，小姐轟轟。既未相知，何以相愛。此言具可勿論。所可慮者，今日之事耳。愿先生與小姐著實商之?！碧m曰：“是在先生耳?！鄙唬骸斑@甚么說?！碧m曰：“妾蒙先生深情，感先生雅意。特瀝肝膽，以定終身。”生曰：“婚姻重事，內(nèi)承親命，外待媒言，非我等所得專也?！碧m曰：“媒言或可待，親命實難承。既娘娘見阻于前，復(fù)爺爺見信于后。若必拘以定禮，守以常經(jīng)，則今日之因緣，竊恐終成虛望也。”生曰：“如夫人何。”蘭曰：“夫人勢利心多，彼蓋薄先生寒微耳。今如爾我計定，共訂山盟。異日先生衣錦榮歸，遣媒擬事，夫人能不含笑而允否。”生曰：“異日未卜其然，今日已有可慮?！碧m問何慮？生曰：“小姐乃柔弱花枝，焉能自主?？忠粫r難違父命，別許高門。即小生異日榮歸，而人面桃花，不知何處矣。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將今日海誓山盟，豈不付諸流水耶?！碧m憮然曰：“君何不諒之甚耶。妾雖柔弱微軀，昏庸陋質(zhì)。而于志節(jié)二字，無不持之甚，定操之甚。嚴設(shè)不幸，刀鋸在前，鼎鑊在后，妾寧束手待烹，此身可死，而心終不可變也。今生不偶，愿訂來生。來生不偶，愿訂三生。生若為薄命之人，死當作風流之鬼。決不至推移靡定，等弱絮之隨風，浮萍之逐浪也。郎君其勿憂之，惟望郎君早占鰲頭，以偕鳳侶。幽懷夙愿，共了諸心。倘再荏苒年華，則賤妾之終身卻將誰望。有志之士，豈可使青萍結(jié)綠，不長價于薛卞之門耶?！边@一場話，說得周生心又酸，氣又豪，色又喜，淚又落?？辉唬骸靶〗慵扔斜裥哪c，小生豈無鐵石肝膽。有此志節(jié)，夫復(fù)何憂。吾輩何人，斷不肯與草木同腐也。”因指天月同誓曰：
皎皎青天（生），溶溶明月（蘭），
假爾有靈（生），聽茲盟訣（蘭），
吾節(jié)堅貞（生），吾志壯烈（蘭），
山兮可頹（生），海兮可竭（蘭），
惟此同心（生），亙古不滅（蘭）， 如背斯言（生），碎身拔舌（蘭）， 天月有靈（生），俾成締結(jié)（蘭）。
誓畢。時明月為之增光，群花為之著色。適秀英采得一并蒂桃，請生與小姐各啖之。生顧英笑曰：“投我以木桃，愧生無瓊瑤之報耳?！庇⑿Υ鹪唬骸胺藞笠?，愿先生與小姐，永以為好，有如此桃足矣?！鄙唬骸澳镒?，雅有深情。異日有成，誓不忘也?！碧m曰：“今日英姐索書之故，君其知否？”生曰：“非夫人詐為之計耶？”蘭曰：“然也?！鄙唬骸胺蛉巳绱思诱_，老爺亦已入信。這般冤債，教小生何以辯之?！碧m曰：“事已釀成，何從置啄。為今之計，遠避為佳。君須打點登程，往九江去。一以杜物議，二以圖榮名。這些小是非，不久必有白矣?！鄙獓@低回，似有怨別之意。蘭為之解曰：“先生且行，相見有日。妾豈鐵石人者哉。但事已至此，不得不然耳?！鄙唬骸靶∩眍^之寸氣，心頭之點血，盡在小姐一人。一旦割然遠離，其能無相思煙水之嗟否?！碧m曰：“先生放心，自有佳期為慰。”說訖，命秀英取出玉管筆一枝，贈生曰：“此筆乃賤妾玩好之奇，謹以贈君。為異日相見之質(zhì)?！鄙障拢嘁猿料闵荣浿?。蘭又出白銀一封，進生曰：“聊具餞儀，為文場潤筆?！鄙徊晦o，諤然曰：“大丈夫不乘駟馬車，誓不復(fù)見小姐耳。”蘭大喜曰：“此妾之所心祝也。但郎君此行，須知急流勇退。光陰似箭，毋誤佳期。楚水吳山，小心為妙?！鄙Z，各囑珍重，眷戀而別。
時值三月初際，日暖風和。生乃告知王公，束裝就道。公私憤未釋，頗不相留。然其愛生之情，終未盡割。亦具白銀數(shù)十，以贐周生。生固辭不受，并謝顧育之恩，感激不盡。公不可強，相送出門。不覺愛心復(fù)盟，握生手曰：“賢契此去，可復(fù)睹乎?！鄙唬骸翱梢妱t見，不可見則不見?！惫唬骸百t契一身千里，道途險阻，吾深憂之。”生曰：“男兒志在四方，涉水登山，是其素位，無慮也。”生說此話，其色甚壯。說訖，慨然起行。公立望之，為之嘆惜。后公散步于閑閑軒，入周生之寓房，登周生之臥榻。遺下詩稿，不下百余。內(nèi)有孤棲鳥曲一首。上有小序云：
生素讀圣賢之書，立圣賢之品。潔身砥行，質(zhì)比圭璋，固可信也。無何矯寓于斯，有侍女來討書者，主人見之，疑與生會。生冤甚，無從致辯。爰賦此曲，以自鳴焉?！ ∏疲?br />
孤棲鳥，繞幽枝。未遷喬，逐時悲。暮餐秋菊英，朝飲明月池。豈是戀春芳，何以東風欺。潛身獨哀鳴，不知怨阿誰。聆此嗷嗷聲，吾生竟如斯。顧我何所尤，旋生嫌與疑。抱此耿耿懷，孰從而見之。欲訴與天公，如聾復(fù)如癡。鳥音兮我聞，我心兮鳥知。寄一落落言，與汝長相期。守道以待終，令名庶可垂?！ 」啽椋胍砂脶?，乃入而語夫人。夫人以生已去，方把前謀直告。且曰：“吾恐老爺真要婿他，故作此離間之計耳?！惫辉唬骸叭绱苏_陷，好屈煞人。倘或不容，豈非大誤。”夫人自知不是，亦不則聲。公又曰：“我一向隱忍于心，未曾審他半句。他也那里知道今日之去，必為此也?！币粫r懊悔不已。夫人曰：“一個窮秀才，何關(guān)輕重。他去便罷，何必惜他?！惫唬骸坝薮蕾v人，誤事至此，真可恨恨?！睍r夫人有一侍女，名春花者。旁聞此語，告之秀英。英轉(zhuǎn)告之玉蘭。蘭喜曰：“此事若明，可無憂矣?！卑聪绿m等不表。
且說周生辭王府起行，匹身長邁，伶仃獨步，愁苦交深。隱恨幽情，寄諸筆墨。嘗于舟中，作一叢花詞云：
半江綠樹影重重，云散碧天空。青春白日渾如夢，辜負了一簇春紅。夢斷巫山思深，湘水何處覓飛鴻。木蘭獨駕路匆匆，幽怨鎖眉峰。江煙海月伊誰共，凄涼處，一望無窮。萬斛閑愁，一擔別恨，寂寞寄東風。
跋涉半月，坻九江城。與叔子周祥相見，祥訊及家事，為之凄然。館生于官廨中，遣人侍事。祥每公余，必與生坐。叩生所得，直是學(xué)海文淵，富麗渾雄。一問百對，祥喜，甚期以大器。忽忽交到初秋，場期在邇。祥乃促生旋反，以入秋闈。生乃辭歸，望湖返駕。不滿一月，已抵省垣。生未暇回家，居省以待。屆期入闈就考，三場卷罷。金榜大開，而首錄者則生也。生以年少登科，聲名大噪。主考楊懋修者，深嘉器之。許為木天巨筆。鹿鳴宴罷，生乃榮歸。光耀門楣，舉家喜極。祭祀宴享，諸事務(wù)畢，已是初冬。
生又打點進京，赴春官之試。時楊懋修亦返京復(fù)命，向諸僚友輩，極譽周生。諸友咸慕之，悉與生見。晉接間，聆其言論之雄偉，挹其志氣之高華。皆指而目曰：“此廊廟之巨器也?！奔榷洪澠谥?，生入棘闈，場事未完，忽然疾作。但草草圖就而已。既罷，復(fù)娛楊公。公叩其所作，生以疾對。公悵然者久之。乃問曰：“原稿記得否？”生曰：“細憶可得，”公命生抄錄，自坐席旁看之。稿未竟，公喜色曰：“此杰構(gòu)也，決中無疑?！卞蚀喊耖_，生果中第十二。時生疾尚未愈，楊公深為憂之。居無何，殿試又至。是日天開文運，圣駕威臨。文華殿中，嚴嚴肅肅，望旌旗而淠淠，聽弦管而喧喧。儀衛(wèi)森然，官員卓爾。正所謂，金闕曉鐘開萬戶，玉階仙仗擁千官者也。生雖勉強就試，而神氣昏然。場罷，閣臣擢取三卷，呈上御覽。天子御筆點定，金榜大開。生適膺探花之選。 生以少年登第，遠近蜚聲。故畿內(nèi)諸名門，咸欲招之為婿。有聞生受知于楊公者，則央楊公理之。生心戀玉蘭，悉辭不允。楊公因謂生曰：“賢契少年及第，男女居室，何不念之?！鄙ㄎ?。公曰：“得毋未快所選乎？予有故人王勉齋者，為御史官，有令媛，美而慧，極善文辭。勉齋掛冠時，曾以擇婿囑我。迄今數(shù)載，未獲所從。今賢契龍文鳳姿，殆足慰東床之選者。欲薦賢契，以結(jié)鴛儔。賢契其或首肯么？”生問曰：“王勉齋其系豫章王公否？”楊公答曰：“然?！鄙唬骸邦H如所聞，倘幸玉成，感荷靡盡。特恐枳棘之林，非鸞鳳所棲耳。”公大悅，慨然擔當。生益喜甚，諸僚友聞及亦深贊之。適有豫章之客者，楊公乃修封信以赍王公。時玉蘭年已長成，王公甚急之，終以未獲快婿為憾。及接得楊公此信，乃拆而讀曰：
遠疏芝宇，日切葭思。煙水云山，每懷靡及。茲際春花笑客，曉燕歸巢，而遙憶仁兄于山林泉石間，自覺宦海沉人，徒增扼腕耳。曩者，擇婿之囑，弟誠銘之。蒿目邦畿，亦云罕覯。竊見探花周德聞?wù)?，湖之衡州人。鳳逸龍蟠，雅稱佳士。而畿之閥閱輩，轍求為坦腹王郎。生猶待之，胥未之允。蓋其所期許者大，而所慰愿者少也。弟爰以令媛故從中撮合。用訊于生，生固聞之，為之首肯。而諸友兄等，亦聞而贊曰：邦之彥，邦之媛，斯固天生嘉偶，而為人間快事也。弟不敏，恐辱鈞命。俟異日遣生請謁，以聽尊裁。爰＜丹蘭，并候近祉。
王公把書想曰：“前所見者，周愛蘭。今所聞?wù)撸艿侣?。二子孰賢，猶未可定。然愛蘭窮而未達。德聞顯而已榮。況為受知楊兄，其殆不同凡響者。適玉蘭小姐造房省候，公乃以書示之?！碧m看畢，雙鎖蛾眉，低頭不語。公問曰：“汝意下若何？”蘭又不答。公曰：“周德聞少年及第，殆非他人可比?！碧m曰：“孰有如周愛蘭者?！惫唬骸爸軔厶m雖有抱負，未掇巍科，恐非高門雅配。”蘭曰：“用舍在人，窮達有命。以是定去取則固矣。況周二郎，才高志大，豈終為櫪下材哉?！惫唬骸叭鞑粴w，山兩落不上天。我觀二郎，怨憤交深，能保其去而復(fù)來否？況二郎在日，我雖有意，尚未及言。周子德聞，乃為公薦。則前日之事，未可定。今日之書，正足憑也?！碧m曰：“前日之意，我與二郎曾言之，證之于秀英，質(zhì)之以玉筆。則二郎安得不來耶?！惫兩唬骸把剑暧惺鞘乱?？男女私談，禮義安在？”蘭曰：“從權(quán)耳?！惫唬骸笆聦傧右?，何以取信？”蘭曰：“有天地日月鬼神可信，此心可以對天地，豈不可以質(zhì)父親耶?！逼浼ち抑畾猓娪谠~色。公沉思晌許，乃曰：“汝心盡乎？”蘭曰：“盡矣。”公曰：“汝志堅乎？”蘭曰：“堅矣?！惫唬骸叭暄远ê?？”蘭曰：“定矣?！惫唬骸叭晖泻?？”蘭曰：“切矣?！惫唬骸百巩惾照堃姡詻Q從違。”適夫人偶過窗前，盡聽所說。乃入曰：“周愛蘭未協(xié)所愿，固不足從。周德聞未見其人，亦未可決。其緩圖之可?！?br />
后值六月中旬，夫人返駕臨江，作歸寧之舉。將亦為其父壽焉。其父居臨江府城，姓文諱昭明。嘗為九江提督。夫人既至，祝壽事畢，亦未遽歸。一日，夫人赴同族之宴，傍午方回。路逢一伙從人，驟擁玻璃彩轎，大喝而過。轎內(nèi)坐著一位貴介公子，年少翩翩，氣宇軒昂，豐姿俊美。背后金牌兩面，書著翰林院編修職銜。直抵府衙，方才停轎。夫人目送一會，心許曰：“我何福招得這樣女婿，愿亦足矣?！痹瓉磙I內(nèi)的不是他人，乃周生也。周生在京師待詔，諸事務(wù)畢，乃返九江。適其叔周祥遷臨江之任，故亦隨任在此。是日有事外出，達晏回衙，恰為夫人所遇。昔日夫人固識生面，此時富貴裝飾，卻也不認得了。
夫人回去，備述所見，問于其父文公。公曰：“此周府尊之公子也?！痹瓉碇芟闊o子，令周生嗣之，故稱公子。夫人曰：“好個公子，那樣人物，平生實未曾見過?！蔽墓唬骸叭瞬墓唐妫此傩∧昙o，連科及第，這真奇了。”夫人曰：“不知他曾受室也不？”文公曰：“我嘗問于周府尊說未曾受的?！狈蛉嗽唬骸跋肱畠河裉m，年已長成理當定匹。去歲他父親欲許周氏子，叫名愛蘭。雖是個秀才，卻甚寒酸無狀，事也終阻。今又有友人薦一佳士，亦姓周名德聞。又謂未見其人，亦未可定。我看那周公子，年紀才貌，種種相當。欲令與女兒結(jié)個姻緣，不知他肯相愿否？”文公曰：“甥女與周公子才貌相若，門戶相當，怕不一說就允?！狈蛉嗽唬骸熬蜔└赣H一說何如？”公曰：“諾?！蔽墓司呒硖胍娭芟?，備陳夫人約婚之意。祥固遜之，文公致款再三。祥乃入而與生酌，生聞而知為玉蘭也。暗喜稱允。祥出而許于文公，公歸而語之夫人，夫人深喜之。復(fù)推文公入立婚書，并索定物。祥定以琥珀簪一對，鳳凰釵一雙，轉(zhuǎn)達夫人。事定，夫人乃返豫章之駕。
抵家，蘭聞夫人歸，入室問候。夫人命坐于側(cè)，愛憐者久之。喜色曰：“我為爾得一快婿，今無憂矣?！碧m暗吃一驚，嘿然不語。轉(zhuǎn)是王公曰：“夫人才去月余，何得人容易若此，必非佳婿也。且問選的誰者？”夫人曰：“是臨江周府尊的佳公子，姿容俊雅，年少登科。老身固曾見之，恐周子德聞不是若也?！蓖豕唬骸案鸬墓颖愫妹矗俊狈蛉嗽唬骸案毁F人家，又勝周愛蘭多矣。”蘭聽得周愛蘭三字，不覺刺動芳心，珠淚偷垂，轉(zhuǎn)面他顧。王公曰：“周愛蘭且不必言，周德聞又未曾見，周公子亦未必定。惟待異日會同，任擇為妙?！睍r玉蘭步回妝樓，思夫人言，恐奪其志。憂愁交迫，伏枕忘餐。漸覺玉削香消，臥病不起。夫人著了慌，連進湯藥，蘭俱卻之。問其病根，但嬌嘆而已。
其時，周生既居臨江，臨文應(yīng)事，未有暇日。值一日清燕少故，乃往百花巷訪張鳳仙。入其家，則滿目荒涼，花草凋謝，那有甚么張鳳仙。生疑之，正欲轉(zhuǎn)步，有老嫗自小房出。生以鳳仙問之，嫗曰：“張鳳仙去歲春間，已不在此了?！鄙唬骸八麉s往那里去？”嫗曰：“聞?wù)f他夜半出行，不知所往?！鄙筲蠖?。越數(shù)日，有京使來，呈上楊公書信。書內(nèi)專要周生，往豫章進謁王公，以議婚約等事。生暗想曰：“前有小姐之盟，中有楊公之薦，后有夫人之約。父母媒妁亦已兼之，此去豫章，事必成矣?！鄙采酢７A命于周祥，祥許之。生遂打點盤纏，鼓豫章之棹。
既至，復(fù)矯寓于紫竹庵。從行之徒，蜂擁而入。那月波師，聞堂外有喧嘩聲。出視之，與生禮畢待坐。月波見階下列著，辛未科探花一副金牌。彩轎鳴鑼，填塞門外。月波甚訝之，問曰：“敢請老爺尊姓？”生笑答曰：“可認得乞飯書生否？”月波恍然想得，乃率諸徒，請昔日欺慢之罪。生悉撫慰之，月波感焉，備極款待。次日，生裝束畢，直投王公莊來，先將拜帖傳入。王公接帖，見上寫著周德聞之名，乃入而語夫人。夫人有周公子在心，殊不理會。公知其不可，自忖曰：“倘協(xié)吾愿，即日許成，看夫人能奈我何否？”公欲出，夫人急曰：“吾已許定周公子矣。望老爺著實辭他?！惫淮?，即管著上冠服，下堂迎接。須臾生進來，公揖之。歷階而進，直抵堂上，行賓主之禮。既畢，坐而獻茗焉。
公把生微窺，極似周愛蘭色相。正在疑甚，生遂敘去年眷屬之誼，并別后契闊之情。公躍然驚喜曰：“原來楊兄所稱，正是賢契。只因前后異諱，遂令老夫錯認了來。若非今日說明，猶有兩端互執(zhí)之慮?！鄙唬骸扒懊麗厶m者，乃小名非命名也。以稱于老大人尊前，理必如此耳?！惫髳?。時秀英聞?wù)f周氏探花郎進謁，自潛于堂后聽之，欲定王公從違也。及聞?wù)f，周德聞即是周愛蘭。著意窺之，果然也。英大喜，回報于玉蘭。蘭正臥病在床，聞之，精神頓爽。遽然起曰：“是耶，非耶？”英曰：“是也?！碧m喜曰：“如此，吾無憂矣?！逼鋾r，有傳此話于夫人者。夫人半疑半信，亦于花屏后窺之。適王公以有事退入，夫人迎著謂曰：“這事可笑呵！這客官非他人，卻原是臨江的周公子?！惫娜辉唬骸斑@越發(fā)奇了。恐夫人認得不真?！狈蛉嗽唬骸绑w貌宛是，怎得不真。”公曰：“可聞得臨江府尹諱名甚么？”夫人曰：“姓周名祥?！惫蛟唬骸肮粺o疑，這就是愛蘭的叔子了?！狈蛉嗽唬骸皭厶m是他，周德聞周公子亦是他，非可笑么？”公曰：“若依我昔日之言，事早已定，何至委曲如此?！倍?，此語又聞于玉蘭。蘭大喜曰：“一而二，二而三，三而一?？芍^奇外之奇矣?！迸c秀英宛轉(zhuǎn)諧談，嬌笑不已。
公出而問生曰：“令叔大人，今升授何職？”生對曰：“改任臨江。”公曰：“賢契可是由臨江掉駕否？”生曰：“然也?！惫υ唬骸斑@真奇事了，想昔日賢契屈駕寒舍時，老夫欲以小女結(jié)個姻緣，以慰夙愿。后因有故，事亦中止，是一次也。及賢契返駕荊南，連科及第。此時人遐路遠，各不相知矣。而恰有楊伯薦之，是二次也。及賢契隨任臨江，此時維日更久，幾不相識矣。而適又為拙荊遇之，約以絲蘿，一說而就，是三次也。合看來，事出三番，人即一個。參差顛倒，幻盡奇觀。若非天作之緣，安能巧合乃爾哉。”生暗喜辭曰：“材非松柏，安施2蘿。大人此言，恐難從命?！惫唬骸疤熳髦希`天不祥，何卻焉?！睍r庖人入，告?zhèn)湎９_筵于閑閑軒。導(dǎo)生飲之，備極款待。生問及王兆麟何往？公說：“出就外傅去矣?！币粫r清談暢論，寄興恢諧。時秀英隔簾窺之，惹得遍體酥麻，不知搔處。心贊曰：“果然好個伶俐的郎君，眼得見與小姐做一對兒好夫妻，死且瞑了。小姐，小姐，不知爾下日怎商議謝我哩?！鄙m微覺之，不敢視也。飲至斜陽西墜，方才停杯。生欲歸，公重以婚事屬生，并訂婚期，殷勤無已。臨行，公猶出狐裘一領(lǐng)贈之，生銜甚，致謝回寓。
越數(shù)日，生帶侍從，將返臨江。中途間，忽遭山寇行劫，盤纏行李，一掠而空。生率諸仆從力斗之，奈眾寡不敵，盡被傷殺。賊徒等悉獲財物，四散鬻之。尚有彩轎金牌，毀于路上。二日之內(nèi)，傳遍豫章。俱說周探花經(jīng)過某山，被賊劫殺，連仆從財物，都喪盡了。話傳及王公，舉家聞之大驚失色。公曰：“風聞之言，未可信也。”乃出而詢于人，人皆然之。又嘗往大街中，見故衣客有鬻狐裘者。公取看之，上有鮮血一點，恰是往日贈周生的。公駭然，亦不細問，急轉(zhuǎn)回家。剛至門，忽一仆由內(nèi)奔出，愴愴忙忙。大喝曰：“正要尋老爺回來?！惫柶涔剩椭付吭唬骸叭脒@里便知?！惫敕恐?，見一來人，滿面血痕，衣衫爛壞，憑幾危坐。作呻吟聲。公問曰：“汝何人，怎么如此？”那人嘆聲曰：“我乃周老爺家仆也?！彼煸V說被劫之事，且曰：“隨行十余輩，盡被殺傷。除我受傷少些，故奔走得到此哩?！惫唬骸奥?wù)f周老爺被殺是否？”那人曰：“甚有膽力的都死，況老爺力無敵雞，便有百個，都也休了?！闭f訖，放聲大哭。公知其實，回告夫人，亦哭起來。當時玉蘭聞之，大叫一聲，登時氣絕。秀英急告夫人、王公，聞之大驚。急投之方，既蘇，口不能語，但欷／淹泣而已。公慰之曰：“來者所言，未經(jīng)眼見，則周郎之生死，猶未可知。須遣人往臨江探個是非，便知端的。”遂令一仆往探之。蘭猶泣臥啼眠，連日不起。
越半月，探者回來，說周老爺未曾遭兇，只死家丁數(shù)個。并將周生書札呈上，王公公披之，果周郎手筆也。書內(nèi)具道人寡賊眾，斃仆五人。愚婿潛慝蘆間，幸免此難。細述一遍。書后重訂入贅日期。公閱畢，以示玉蘭。一家聞之，方才安樂。打點奩具以待婚期。時周生潛脫此殃，偕二三仆從，奔回臨江，具把寇端，告知叔父。周祥乃移文總督，伸奏朝廷。出將興兵，剿除賊黨，此是后事。生計所掠去等物。幾值數(shù)百金，然心固輕之。獨失去玉蘭貽的玉管筆，乃極懊恨。兀居數(shù)日，復(fù)訪張鳳仙于花關(guān)中。入室穿房，并前番的老嫗亦不見了，一時凄惋不已?！ 《冗^殘臘，已是來春。二姓婚期，卜將不遠，生與周祥計議親事。復(fù)往豫章，行納采之儀，及奠雁之禮。僚友來賀，車馬填門。弦管旌旗，千般鬧熱。周生著上冠服，加上簪纓。兀立中堂，待行拜禮。須臾，珠簾卷處，簇擁出一位新人。玉裹金裝，珠圍翠掩，鮮艷奪目，芬香襲人。眾侍女扶至中堂，行拜禮畢，然后送入洞房。飲合巹之宴，房中左右二席，各坐飲之。侑以弦歌，薰以蘭麝。金爐吐篆，銀燭搖光。月桂抱金瓶，秀英扶玉盞。勸肴勸酒，備極殷勤。酒至數(shù)巡，秀英是個乖性兒的，先教諸侍女各散睡了。自立于小姐之旁，捐開小姐錦巾，止以一扇掩映。生與玉蘭互相窺看，彼也暗喜道：“真好個千秋佳婿?！贝艘舶迪驳溃骸罢婷顐€百代佳人?！眱上禄昶秋h揚，芳心欲碎。生忍耐不得，笑曰：“這段姻緣，分頭自選。顛來倒去，恰只在小生一人。曠古奇聞，真快事也。”蘭不答，但暗轉(zhuǎn)秋波，低頭微笑而已。生樂甚，傾壺覆盞，吃個不休。秀英閃近生前，低聲曰：“郎君少飲些，醉了誤事。”生會意，點頭笑曰：“然也?！毙阌⒅ぃ瑔炯膛瑥亓藟赜x。自己薰暖衾窩，扶小姐于銀床上。捐去服飾，放下羅幃。并附小姐耳朵邊，沉沉吟吟，不知吩咐些甚么佳話。且曰：“春風微涼，寢衣又薄，小姐好安寢罷?！闭f訖，帶笑故出?！ ∩溯p遮繡戶，暗掩紗窗。重添華燭，高剔銀缸。披開錦帳，潛上牙床。游安樂之國，入溫柔之鄉(xiāng)。抱晶瑩之軟玉，偎馥郁之溫香。忙穿花之蛺蝶，驚戲水之鴛鴦。于是款款推心，低低致語。又愛又驚，欲辭欲許。著無限之嬌羞，寓無窮之興趣。芳心亂而惚惚，嬌聲笑而絮絮。既倒鳳而顛鸞，遂撩云而撥雨。少焉，春夜交深，玉露淫淫，精神飄蕩，魂魄消沉。風流汗落，粉黛油侵。繞陽臺之夢，墮碧玉之簪。柳葉翠欲落，梅花瘦不禁。極一天之快意，慰兩地之幽忱。斯固訂三生于片石，而值一刻之千金也。予嘗有洞房四絕，附錄于此，為好事者覽焉。
其一曰：
燭滅篆煙微，呼鬟掩玉扉，
低頭弄裙帶，不自解羅衣。
其二曰：
素手攜團扇，半掩梨花面，
欲顧復(fù)低頭，怕與郎相見?！ ∑淙唬?br />
兀坐意憧憧，潛驚夜半鐘，
問他來睡否，但說爾由儂。
其四曰：
背面倚銀床，含羞覬玉郎，
羅衾薰個暖，欲就又徬徨。
個中快樂，人間僅有，天上全無。生房禮畢，彈著小姐香肩，笑曰：“小生素非劉晨，幸得伴仙人枕席，偎香擁玉，何樂如之。今而后畢生之愿足矣?！碧m不應(yīng)，轉(zhuǎn)面微笑。生復(fù)被衣展帳，攬玉蘭于懷間，細細撫摩，遍體觀玩?？雌涿?，暗道：“蓮面生春。”看其眉，暗道：“眉黛青蘋?！笨雌溲?，暗道：“眼橫秋水?！笨雌漪W，暗道：“鬢縱巫云?！笨雌浒l(fā)，暗道：“發(fā)光可鑒。”看其口，暗道：“一點朱唇?！笨雌渥悖档溃骸敖鹕徣??！笨雌涫?，暗道：“玉筍一群?！笨雌湔Z，暗道“櫻桃略破。”看其笑，暗道：“三楚精神?！笨雌渥?，暗道：“座中菩薩。”看其臥，暗道：“醉倒文君?！笨雌潴w，暗道：“芬香秀麗，真?zhèn)€是神仙中人?！鄙吹缴袼济蕴?，重伸雅意，再覓鴛鴦。蘭驚得玉面含羞，忙攬裙帶，低聲曰：“一之為甚，其可再乎?！鄙υ唬骸岸岐q不足，定于一吾弗能已矣。”蘭曰：“一朝而獲十，而子為我愿之乎?！鄙唬骸安桓艺埗?，固所愿也?！碧m曰：“后生可畏，如之何？”生曰：“男女居室，其味無窮，何畏焉?！碧m笑曰：“又贊其妙，吾不信也。”生曰：“不信，請嘗試之何如？”蘭曰：“其有所試矣不可?！鄙唬骸胺羌餐春κ乱?，卻之，卻之何哉?！碧m笑而不言，任生展轉(zhuǎn)。生乃再鼓精神，作竟夜之樂。時秀英于窗處竊聽，盡曉所為。因情所牽，欲不能禁。為賦《如夢令》詞，以解慶：
今夜佳郎美女，渾倒鴛儔一處。揭起碧紗籠，做盡翻云覆雨。真趣，真趣，試聽低談絮絮。
是夜夫婦談及昔時遇合，今日雙成，快樂風流，徹夜不眠。蘭問及鳳仙近狀，生以不知所往告之。相與嘆惜不已。自后生與玉蘭，朝云暮雨，月酒花詩。曲盡恢諧，眷戀忘返。一日有臨江客至，投一書與生，生接拆之，乃鳳仙所寄也。書云：
宇宙茫茫，知心有幾？萬有所值，孰不鐘情。妾自跌足塵囂，四年于茲矣。往來觸目，曾幾何人。求一二知己良朋，殊未之覯。撫茲弱質(zhì)，每憐薄命如花。而卓氏絲桐，空留虛調(diào)耳。越自去歲春間，君駕寵幸，甫領(lǐng)大教，復(fù)挹蘭儀。區(qū)區(qū)之心，庸以少慰。所可異者，一迎目際耳。而君則驚妾為籠中凰鳳，妾則奇君為池里蛟龍。情誼兼深，肝膽具瀝。所謂知己，孰與加焉。及君遠棲異域，妾亦寄寓尼閹。將以避權(quán)雄而待君子也。一心千里，心望刀頭。憑吊而今，淚涸者數(shù)矣，腸斷者再矣。忘餐廢枕者，又屢矣。夢魂所屬，非君而誰。茲聞君足捷青云，身衣白日。妾誠悲喜交集，以為君子揚眉。但自顧微軀，依然孑立。孤衷悵悵，誰與同之。東望豫章，徒增忉怛耳。倘君尚念前盟，肯垂青眼。拾塵中之落瓣，以度余香。俾得善始善終，免致風搖霧鎖。君之惠也，妾之愿也。為此謹布鯉糺，以候尊裁。楮短情長，搦管嗚咽。天有盡日，心無巳時。惟君子憐之！
生得書，方知鳳仙矯寓尼院。然終恐玉蘭有礙，未敢開言。因此繞亂心腸，計亦終阻。一日與蘭對坐，不覺長嘆一聲。蘭訝之，再三盤詰，生乃曰：“心有所慮耳?！碧m問何慮？生乃出鳳仙書示之。蘭接看畢，微笑曰：“君與仙姐，何志之堅耶？何情之結(jié)耶？”生曰：“知己相逢，實難遽割?！碧m曰：“君其欲之乎，兩斧伐孤樹，吾不愿也?！鄙嬖唬骸皩⒁猿善渲径?，卿既不愿，吾又安可強之?！碧m笑曰：“否，戲之耳。仙姐吾之知交也。吾之事，既蒙仙姐先薦之。仙姐之事，可不自吾玉成之。乞速迎歸，以慰饑渴。”生大喜。居過滿月，乃攜玉蘭、秀英同返臨江。生率新人，謁見周祥。祥大喜，令居后閣。
明日，蘭亟勸生往訪鳳仙。生然之，直抵尼庵。問張鳳仙何在？有老尼把生望一望，合掌曰：“非探花郎耶？”生曰：“然，安得賞識?！蹦嵩唬骸皬埬镒釉_書于君，非君又安知娘子在此?！鄙唬骸凹热绱耍覠┮姟！蹦崮饲皩?dǎo)，詣一小廳，遣坐奉茶。因顧左房，隔簾呼曰：“張娘子那里，周郎來矣。盍復(fù)整原裝出來相見?！焙龇坷镉畜@喜聲。須臾，湘簾響處，張鳳仙冉冉而出。兩下執(zhí)手，悲喜交乘。于是相對而坐，各敘契闊。仙嘆聲曰：“去歲自君遠離，孑身獨守?？譃楹蕾F所迫，故假為女道士，矯寓于斯。蒙老師傅見收，得以安居度日，感激多矣。及聞君連科及第，妾誠得為君子吐氣揚眉。今君果惠然肯來，共續(xù)鸞膠于昔日。真不負前番之苦志也。終身之幸，何待言哉?！鄙謱⒅卦L花關(guān)不遇告之，仙甚為感嘆。仙又問往豫章玉蘭之事，可曾遇合。生點頭曰：“事濟矣。”遂將托為灌園，其中離散遇合，始終曲折，備細訴知。仙聽了，嘆聲曰：“君用情至此，可謂深矣，切矣，盡矣?？啾M甘來，固其宜矣。但今王小姐現(xiàn)在何處？”生曰：“現(xiàn)在此府城，吾欲偕娘子攜歸衡州也?！毕纱笙?，二人又閑話移時，約了歸期，生乃辭去?！ 【釉略S，生念母嫂獨處，慨然思歸。先約鳳仙于江頭待之，自率玉蘭、秀英拜辭周祥。糾同鳳仙，相與偕返。蘭途中復(fù)與仙遇，問及被鬻苦情，鳳仙甚為凄悲。玉蘭甚為惋嘆。馳驅(qū)半月，回至衡州。生率玉蘭、鳳仙拜母及嫂。母等見兩位新人，如花似玉，歡喜非常。念生離家數(shù)年，既享榮名，復(fù)偕佳偶。此番際會，豈比等閑。于是開慶賀之門，設(shè)宴享之筵。行祭祀之禮。門楣生色，遠近蜚聲。生念秀英舊好，娶于三房。三位夫人，孝母敬嫂，有加無已。并其兄德明，亦化于善。一家喜慶，人咸慕之。生念昔日從行家仆，死于豫章，寄柩彌陀寺。乃遣人盤歸葬之。
一日玉蘭撿鳳仙花箱中，得玉管筆一枝。上有“靜香清玩”四小字。驚曰：“此我昔日贈周郎物也，莫非周郎轉(zhuǎn)贈仙姐否？”乃攜以問生，生見亦驚曰：“吾昔在某山被寇時，已曾失去此筆。不知仙姐何處得來？”因轉(zhuǎn)以問仙。仙曰：“有人攜入尼庵鬻之，吾以數(shù)銀購得耳?！鄙唬骸罢鏈惽墒铝??！庇裉m曰：“此殆天教妾以貽周郎，而轉(zhuǎn)使周郎以貽仙姐也。”因與偕笑不止。
明年秋，生之兄德明，以國子監(jiān)納選縣丞。旋擢河南許州、分州，復(fù)遷襄城縣知縣。蓋德明素有膽量，剛決有為。故屢見獎于上司。生之嫂亦隨任在官，多所勸勉。
后生為豫章太守，生欲之任。挈家偕行，玉蘭喜曰：“此天助我以歸寧之舉也。”既蒞任，生乃令玉蘭、秀英歸寧王公以及夫人。夫人抱玉蘭加之膝曰：“不意吾女兒至有今日?！币钊?，生母張氏，亦以姻戚往謁之。彼此喜歡，款留數(shù)日。既返，生視事畢，亦往拜王公。是年王公之子兆麟，亦以弟子員登江西鄉(xiāng)薦第二。明年登進〔下原缺十一字〕內(nèi)閣大學(xué)士戶部尚書。周德明官〔原缺六字〕兆麟官至江南巡撫。其親戚貴盛，赫絕一時。而令子賢孫，遂貽謀于勿替云。
總論：
煙花子曰：“寫周生如神龍出現(xiàn)，捉摸不定。寫玉蘭如出水芙蓉，亭亭可愛。寫鳳仙如石壁奇花，可望而不可即。但周生與鳳仙之事易，周生與玉蘭之事難。文妙在寫周生灌花園一著，為周生識玉蘭張本。又妙在寫周生試文會一著，為玉蘭盟周生原由。至其寫玉蘭選的周愛蘭，王公選的周德聞，夫人選的周公子，是化一為三。至末后寫周愛蘭，無非周德聞；周德聞無非周公子，是又轉(zhuǎn)三為一。寫得委曲變化，幻成一段奇觀。奇事，奇人，可稱一快。
或謂鳳仙之事，可以不書。而不知玉蘭、鳳仙缺一不可。非鳳仙又安肯薦玉蘭以居嫡。非玉蘭又安肯容鳳仙以居次乎？鳳仙之事，玉蘭固終之，而玉蘭之事鳳仙實始之也。
周生之謁鳳仙，情何殷殷。鳳仙之拒周生何矯矯。然而周生非輕身也，其量高也。鳳仙非輕世也，其品重也。周生鳳仙，各自〔以下原缺二十字〕周生灌園之舉，是計窮力盡，萬不得已而為之。所謂君子之身可大可小，丈夫之志能屈能伸。固不消以枉尺直尋，代為解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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