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天地等蜉蝣，霧卷云收。人生能有幾春秋？莫把青春虛度了，特地埋頭。銀漢邈悠悠，織女牽牛。也尋快活，也風(fēng)流。自古誰如天上月，與世長留?！{(diào)寄《浪淘沙》
詞意蓋謂人生百歲，光陰如白駒之過隙。必須及時尋個自在，方不辜負(fù)終身。就如上界女牛，亦且歲歲渡河，尋個風(fēng)流快活。何況人生世上，日去一日，年復(fù)一年。忽忽悠悠，不目旬目而星星白發(fā)矣。余舊制有閑居賦一篇，其起處云： 人生好似路旁蘗，才自榮兮才又折。人生好似天邊月，才自圓兮才又缺。一日紓徐十日忙，能得幾回閑里歇。君不見，瑤池玉洞有神仙，飲酒看花年復(fù)年。黃鶴倒騎渾不顧，一朝游遍九重天。如今我亦愛閑居，般般世事都如愚。萬丈紅塵爭掃卻，不看山水就看書。
賦意亦即要人忙里偷閑，及時行樂。如此卷中所載，先朝一樁故事，真能出煩惱之城，游安樂之國。而得人生之大自在者也。天崇間有劉生者，諱詔，字子章。閩之崇安人也。有軼才，性疏蕩。高量偉志，卓爾儒林。年甫十三，已游黌序。十五而占蟾宮之首，十六而題雁塔之名。其凌轢于云路間者，往往令人退避。是年十七，守職詞林。適其族人劉克寬，輿內(nèi)侍謀奸，事覺棄市。生恐波及，托故而歸。時其父劉世昌，正遷浙西瑞州府尹。甫蒞任，生往省之。父以生之未暗也，寓之耳房。夜則責(zé)之攻書，日則與之視事。生素曠蕩，苦于所拘，而不敢辭也。不覺梅中雪盡，柳上春來。麗景良辰，引人入勝。
生偶倦坐窗下，忽一僮馳一駿馬，飄然而來。生問焉往？僮曰：“往游春耳?！鄙唬骸拔豳芍珊酰俊辟自唬骸翱桑岱接敢诰?，君當(dāng)少待?！闭f訖且去，俄而復(fù)至。隨后一馬，令生騎之。倏忽間，來抵一莊。樓閣參差，竹樹陰翳。生問曰：“此何所也？”僮微笑不言。有傾，一青衣飄然而出。揖生曰：“何方貴介，請抵草舍進(jìn)茶。”生足局足脊不自安，請之再三，生始下馬。偕進(jìn)，詣一閣，珠簾半卷，繡戶微開。柳映紗窗，花眠玉砌。正立望，忽有雙美人，嬌妝艷服，揭簾而出。相視驚喜如平生歡。既遣坐，生知為豪貴眷屬，屏氣消聲。而二美人則雅意殷勤，清談娓娓。坐立口頻笑，芬香襲人。須臾，有青衣進(jìn)曰：“酒溫矣。”于是二美人扶生入席，暢飲酣談。旨酒嘉肴，星羅棋布。生頗飲得有興，忽見案上有詩一首，生取而覽之。題曰：“春樓曉望。其次韻云：山雨染云為柳葉，江風(fēng)剪水作梨花。生吟詠至三，嘆為佳句。及酒微醉，生起辭歸。至中途，而僮已俟于樹下。生曰：“子何先已在此？”僮曰：“吾有急，故欲歸，特于此俟君耳。但君此番遇合，異日必有奇逢。君其記之。”說訖，滿目煙云，而僮已不知所往。生亦迷離恍惚，魂魄消沉。猛然醒來，卻是一場幻夢?！ ⊙鲆暣半H，月色已落，燭焰微明。因而憑案挑燭，沉思夢中光景；覺目觸處，猶睹美人之色。耳聽處猶聞美人之聲。蘭麝之香，依然透鼻。自想曰：“這場夢幻，不似尋常。其中必有實人實境，特我未得身歷耳。況那僮來去古怪，其云此番遇合，異日必有奇逢?？质巧裣山凳?，指引吾輩因緣未可知也。”想到妙處，不覺拊掌自喜。忽又想曰：“但是夢中所見地方，不知其屬何處。今就以我尋那兩美蹤跡，亦何異大海撈針。想到難處，又不覺撫膺自嘆。因研墨制夢美人賦一篇云：
夫何春宵之明媚兮，月朠朠而吐光。群花榀萮于東畹兮，郁香奇馜之奇香。紛萬籟之窣窣兮，樂融泄其未央。渡蒙茸以延佇兮，顧宇宙之微茫。悵孤身之嬛亻翟兮，慨古人之云亡。藍(lán)橋邈而莫睹兮，洛浦阻而且長?；辍貅銎溆N兮，徒覽影以自傷。夜遲遲其未艾兮，倚南窗而獨宿。橫憂懷之怲怲兮，馳靈魂之逐逐。神縹緲其□飛兮，若徘回于楚岫。糾葐蒕之長林兮，燦孱顏之華屋。步容與其未造兮，徒龍鐘而躑躅。忽荃蕙之幽畹兮，聲喁喁其喧黷。聊引步以覬覷兮，驚伊人之如玉。容女句女俞以修佼兮，含渥飾而如天。寶髻聳而峨峨兮，垂髾美而且卷。星眸炯而精朗兮，修眉淡而聯(lián)娟。笑□妗而嫵媚兮，聲啁噍而動憐。披□瑤之環(huán)珮兮，銷翡翠之螺鈿。彼毛嬙而于茲兮，又何足以呈色。將夸娥之降世兮，詎或可以爭妍。質(zhì)□紗其幽閑兮，志解泰以窈窕。既皎皎于霞外兮，亦亭亭于物表。淡忄音□以安和兮，紆閑跬而臨眺。乃相這于繁陰兮，獨重吾以俊肖。若仿佛有舊兮，第莫測機(jī)緣之冥杳。忻相對以宛轉(zhuǎn)兮，恣呢呢之妍笑。譚□口弄絮絮兮，攬紈袂以相邀。揭湘簾而并入兮，盼紅閨而寂寥。陳嘉言以晤對兮，吐蘭氣之飄飄。布羽觴于錦席兮，飫王需珉之醇膏。大白浮而交錯兮，極其樂之陶陶。聿茗□而枕藉兮，寄遙情于素毫。心凱康而莫明兮，意繾綣而莫搔。訴真愫于窾曲兮，伸月盟以勞騷。忽忿忿而索別兮，或軒袂以稱遽。攬余手以送情兮，聲嗚咽而不能語。悲相對而飲泣兮，情淚泫而如雨。步遲遲而回盼兮，乃使我屏營而不忍去。神情怖而顛倒兮，獨倉皇而失據(jù)。靈魂□而忽返兮，遂恍惚而不知處。宿鳥群而交噪兮，覺東方之已曙。嗟靈夢之云異兮，心煢煢而悠悠。憶芳蹤之宛在兮，覺音容之尚留。勞余心以忍怛兮，苦展轉(zhuǎn)以銜憂。曾不知彼姝之何在兮，倀倀乎吾將焉求。嗚呼，仙耶、神耶！何離幻以光怪兮，乃栩栩其未休。使余心之苑結(jié)兮，耿萬古與千秋。
一日，生有友人建一山閣，工甫告成，邀生偕游。并求題詠，生乘馬以往。日晡方歸，路經(jīng)一莊。畫棟飛云，珠簾卷雨。山環(huán)水繞，壯麗深嚴(yán)。而莊前一曠花園，林木菁蔥。亭臺璀璨，奇花異卉，妒艷爭紅。生見園門半開，勒馬門前。眷戀賞望，忽窺見杏花深處，俏立一絕色佳人。綽約輕盈。宛如仙子。生看得魂消魄散，幾欲撞下馬來。那美人亦閃掩徘徊，半藏半露。又恐生見，又恐生之不見。但聞嬌聲滴滴，問青衣曰：“馬上誰家粉面郎，焉敢窺室家之好如此。一時愈覺嬌羞宛轉(zhuǎn)，欲去又不忍，欲住又不能。生不覺目注神凝，如癡如醉。扼腕而嘆曰：“這相思害煞我也?！倍砺劯艋ㄓ锌人月暎敲廊速蓛汕嘁拢瑪狂佩岜?。生偶立半晌，亦悵然而回。是夕茶飯俱忘，蒙被倒臥。長吁短嘆，殊不勝情。捱至雞鳴，猶自神思縈縈。一夜何曾合眼，乃起拂箋搦管。揮成三絕，以攄懷。
立馬遲遲對夕陽，歸途剛遇杜韋娘，
只因未識劉公子，笑問誰家粉面郎?！ ∑涠疲?br />
尋芳我過宋家東，十里花香逐晚風(fēng)，
春色滿園遮不住，一枝濃杏透墻紅。
其三云：
紅妝冉冉下紅樓，謾步苔階采石榴，
剛被劉郎迎一笑，走回花下暗低頭。
按，三詩純是寫人寫景，而情自在個中。適其時城南有一宦者，姓白諱慶云，字景龍。舊為浙江鹽運使，晚年歸田。生父劉公甫蒞瑞州，即與交厚。是時白公偶遘惡疾，沉臥纏綿。劉公令生探之。生曰：“不知路徑奈何?！眲⒐唬骸俺悄鲜嗬镆磺f，山水回環(huán)。煥然華麗者是也?！鄙硕苍唬骸按朔怯雒廊颂幰?？劉阮天臺吾今可得重訪矣。”于是策馬就道：“望莊而來。既抵門，投刺請謁。俄有小公子出，揖而進(jìn)之。歷階而升，直詣高堂。施禮遜坐，及茶畢。生即造榻，見白公問安。曲陳劉公遣來省探之意。白公十分感激，款款慰勞。乃呼侍兒，扶起身來，與生接談。未半晌，生起索別。白公不許，曰：“今日乍見賢臺，自覺精神頓爽。吾等既系通家之好，何妨聚首數(shù)天，以慰老夫饑渴耶?！鄙唬骸凹腋笐覒?，理宜復(fù)命?！卑坠唬骸熬土顏砥拖然?，稟復(fù)嚴(yán)命便是?！鄙q四顧躊躇。公曰：“不然老夫自臥病以來，事務(wù)家門無人料理。而小頑鳳翔，年幼未暗，不能自籌。今日敢留尊駕者，只欲賢契暫為分任耳?！鄙辉唬骸凹热绱?，老伯尊命，敢不敬承?！惫笙?。館生于得月堂。自后賓客往來，錢谷出入，悉聽劉生裁處?！ r值花朝令且，柳日芳辰。日麗云開，澄就玻璃海宇?；髁?，綴成錦繡江山。禽啼帝子之魂，草長王孫之恨。馬嘶風(fēng)于紫陌，醉客尋芳，鳩喚雨于青林。佳人拾翠，堪嘆客愁無奈，轉(zhuǎn)憐春色有情。生于是日閑坐無聊，散步階外。行到小門開處，卻是一曠花園。亭榭參差，池林沉寂?；ǔ叔\簇，鳥奏笙歌。劉生傍柳隨花，縱其游賞。忽至小亭一所，翼臨清池。額之曰：“一鏡亭?！本珴嵡逵模渫嫠娜?。生知是家人游宴之所，少歇其上。但見亭上琴書羅列，圖畫雜懸。案上一壺，貯酒殆滿。生捧起微吸，忽覺香透肺腸，真玉液也。于是對花引盞，聊飲數(shù)杯。不覺美酒困人醉，臥于竹床之上。須臾，半夢中聞，聲嚦嚦然呼曰：“春花秋月，爾們快來看看，此間睡者何人?！倍砺勔粋€應(yīng)曰：“此劉公子也。他寓于得月堂，何故在此晝寢?！庇钟幸粋€曰：“此非馬上的粉面郎耶？”三人驚喜而笑。又有一個曰：“昔人謂六郎面似蓮花，看此郎又當(dāng)在蓮花之上?！?br />
劉生夢中徐徐醒來，把手一伸，把眼一抹，蹶然而起。驚得那美人無處躲閃，羞怯不自安。生就而揖之曰：“小姐何人？若非玉女下凡，定是夸娥降世?！蹦敲廊撕叽鸲Y，以袂掩口而應(yīng)曰：“妾小字玉環(huán)，白公之女也。”生曰：“小生因今日花態(tài)撩人，誤造小姐貴居，萬祈雅量?！卑子癍h(huán)曰：“令尊與家君有兄弟之誼，則吾輩亦有兄妹之情。既系通家，何須介意?！庇谑潜舜俗屪嗣夯ㄏ幢K，秋月獻(xiàn)茶。劉生微把玉環(huán)審視，忽暗驚曰：“此非花下佳人耶？”既而審視至再，又暗驚曰：“此又非夢中美女耶？”轉(zhuǎn)又將春花、秋月審視，竟是夢中所見的青衣。而外面樓閣園林，宛然夢中所歷光景。一時聲聲稱異不已。玉環(huán)曰：“郎君初臨，何故詫異如此。”生遂將昔日夢游此地，細(xì)細(xì)述來。玉環(huán)曰：“天下事豈有如此，斷乎無之?！鄙唬骸拔峁讨〗阒恍乓?，但夢中曾見小姐案上一詩，題曰：春樓曉望。還記詩中有：‘山雨染云為柳葉，江風(fēng)剪水作梨花，’之句。未知是否？”玉環(huán)駭然曰：“是矣，此乃初春之際，與表妹金月娥唱和之詩。以此想來，真為郎君神魂所覯矣。奇絕，奇絕。”說訖，也詫異不已。
生曰：“令戚金月娥何許人也？”白玉環(huán)曰：“系本省吉安府人，初生時，其母夢月宮素娥降室，故以命名。而其母則家慈之姨也。昔姨丈早歲登第，為湖廣黃州別駕。一載而卒，斯時姨母，左攜弱女，右抱孤兒。孤苦零丁，憂勞交迫。家慈傷其孤特，邀他母子至此同居。與妾同研，最為相得。而月娥尤質(zhì)性敏慧，才高道蘊，學(xué)邁班昭。嘗謂妾曰：“朝廷若開女科，則狀元榜眼，當(dāng)在吾等之手。是真以閨閣而抱廟廊之志者也。今七載矣。姨母久欲還歸故里，以為他擇配完婚。今歲初春，飄然遠(yuǎn)別，云山渺渺，欲睹無從。未知十載深情，復(fù)得一朝聚首否也。興言及此，往往傷懷?！毖杂櫍祰@不已。生曰：“姊妹懿親，豈有終無聚首之理。不足憂也。但金月娥既負(fù)奇才，其舊時所為詩文，當(dāng)必存而未泯者，乞賜一覽?！庇癍h(huán)曰：“數(shù)年積稿成帙，恐難一覽而終。君不惜數(shù)日之留，方可盡閱?！币蛑感∑辽弦环ü{曰：“此吾等臨別時唱和之作也，君讀此也可知其大概了。”生離坐即而讀之。
其第一首，是白玉環(huán)起韻云：
十年相伴碧窗紗，天上飛瓊萼綠華，
夜靜閑階同對月，春深曲徑共看花?！ ∧閷⑨樉€情彌切，談到詩書意倍賒，
今后分?jǐn)y天海外，芳心如棘淚如麻。
其第二首是金月娥步韻云：
芳心如棘淚如麻，萬里云天道路賒，
寒雁聽來猶有恨，故園歸去已無花。
重門鎖斷春秋色，兩地催殘歲月華，
安得更逢前日會，十年相伴碧窗紗。
其第三首又是金月娥唱韻云：
十年相伴碧窗紗，日寫黃庭誦法華， 每對金樽同斗草，更拈玉管共題花。
離情獨與啼鵑慘，別緒紛隨去雁賒，
低首自憐緣分薄，芳心如棘淚如麻。
其第四首又是白玉環(huán)和韻云：
芳心如棘淚如麻，煙水云山望眼賒， 含笑已非連理樹，忘憂翻作斷腸花?！ w途恨指孤帆遠(yuǎn)，異地愁驚兩鬢華，
若是五更尋舊夢，十年相伴碧窗紗。
劉生讀而復(fù)讀，嘆賞不置，曰：“喁喁兒女語，卻本丹心血性，結(jié)撰而成，故為佳也。至于如此縮韻唱和法，前人實未有此格。閨閣得此，自可特拔千秋?！庇癍h(huán)曰：“當(dāng)時別恨刺心，離愁割膽。神情交瘁之際，有何佳句成章。貼諸屏上者，欲往來觸目動心，不啻如見其人也。”生曰：“忙時若此，則平時之制作，可想而知。古今來，才女佳人，如卿之姊妹者，蓋亦罕矣。”玉環(huán)曰：“吾輩閨閣女流，雖有文章可觀，而無事業(yè)可紀(jì)。亦不過風(fēng)流自賞，不旋踵而已。等塵灰奚足貴也。如郎君才高望重，名登竹帛，業(yè)著簡編。既擅譽于生前，復(fù)流光于身后。而使天下萬世，知奇男子中，有郎君之一人良足貴耳?！鄙唬骸按宋幢M然也。夫事業(yè)固可驚人，而文章亦堪垂世。固未嘗以男女異也。誠如卿言，則伊古來，有男子而成事業(yè)者矣，而簡冊所載者，能有幾人。有女子而擅文章者矣，而經(jīng)傳所傳者又何止一人?？傊葟R有廊廟之名，閨閣有閨閣之譽。即如漢之班，而班昭自可與超固而并譽。晉之謝，而道蘊自可與安朗而同稱。他如楊氏容華，蘇家小妹，無非以文章之彪炳，而垂閨閣之休光。亦何嘗以父子家人建事業(yè)于廊廟者，而相掩也?！庇癍h(huán)喜色曰：“聆君明言，茅塞頓解。古謂得一知己而無憾者，正妾今日之謂也。”
二人復(fù)談移時，玉環(huán)乃離坐曰：“今日閨中有事，暫請告退，尚容后會，再接清談?！毖杂?，率春花、秋月，冉冉而回。劉生恍然追望，如有所失。自悔曰：“我一向思念花下佳人，夢中美女。怎么同坐半日，竟未曾挑逗他一言，豈非癡呆。”忽又想曰：“夢中所遇兩個美人，其一既系白玉環(huán)。其一必系金月娥矣。小生何福，幸偕一個成親，雖死九泉，亦可以含笑矣?！庇谑亲孕凶遭?，悵然以歸。明日，生復(fù)潛往一鏡亭，冀欲再睹玉環(huán)也。及至，則花陰寂寂，闃無人聲。為之惆悵不已，兀坐晌許，因取案上紙筆，書一絕云：
憶昨天臺路已通，特來重訪水晶宮， 池亭寂寞人何在？惟有桃花映水紅。
劉生寫完，朗誦一遍。忽外面有人厲聲曰：“人何在，還是尋甚么人。天臺路，也不容俗士竊到。怎么在此糊涂亂寫呢?！闭f未畢，已躍亭中。非他人，乃春花也。劉生笑曰：“娘子一向溫柔，何故反面如此。天臺總非俗士可到而游，昔日之天臺者，非劉郎耶？”春花曰：“我甚么反面，只惡爾識得兩行字，熟得幾句書，便要弄斧班門。在此賣弄筆墨，豈欺吾等全不知詩耶?！闭f訖，轉(zhuǎn)面忍笑。生曰：“焉敢欺娘子，以不知詩。只是一時有感而成，佳與不佳，所不計也。何故見責(zé)如此?！贝夯ㄔ唬骸柏M不聞泰山之上，更有泰山。滄海之外，更有滄海。若在他人，則爾或可抗衡一二，只是吾等眼下，豈容爾豪氣凌人。但爾既謂能詩，我且與爾考過一考，看爾怎樣?！彼炷槌黾埞P置于生前，生曰：“娘子何相迫如此，小生何曾自謂能詩耶?！贝夯ㄔ唬骸盃栂绕任?，怎得是我迫爾。今番爾便說到百句不能，也不免一考了?！鄙q遜謝推阻，春花曰：“爾何怯我如此?！庇谑且幻嬲f話，一面吟詩，頃刻之間，已成一絕。送與劉生看曰：“爾能和此一首否？”生曰：“能與不能，何妨領(lǐng)教。其詩云：
小亭春半綺筵開，不問人情即問才，
謾道青衣無彩筆，飛瓊今已下瑤臺。
生看畢，暗暗驚喜曰：“原來春花亦有詩才，就與他唱和一番，也是幸事。況我今日正要顯個手段，令玉環(huán)看重十分哩?！币蚺R箋醮筆，顧春花曰：“娘子佳作，鏗金戛玉，穎異凡音。真所謂強(qiáng)將之手無弱兵者也。敢不步韻，以志弗忘?！彼煲还P和成，遞與春花曰：“下里之詞，幸勿見哂。”春花接看云：
大曲休將細(xì)眼開，涂鴉那識謫仙才，
請看一管如椽筆，掃卻人間玉鏡臺。
春花看畢，正色曰：“郎君之詩，固不能贊一詞矣。妾聞有高人之識者，必有過人之量。今妾故意憑凌謔浪，以戲郎君。而君果處之恬然，毫無怪責(zé)，是真有高人之識，而有過人之量者也。妾于此雖欲譽之，而何能盡于口。雖甚愛之，而何能罄其情哉?！鄙藭r方知，春花前頭，厲色厲聲，乃戲己也。因微笑曰：“吾非有過人之量，但此心見了娘子，便動個可憐之念，深愛之情。雖有微愆所弗計也。”春花聽了，十分銘感。
忽從玻璃窗，窺見玉環(huán)倚柳俏立，臨水觀魚。急呼曰：“小姐好自在呵。婢子今日鏖戰(zhàn)詞壇，敗于劉郎之手矣?！庇癍h(huán)顧而笑曰：“吾知汝今日謔浪劉郎，輕敵若此，安得不敗?！贝夯ㄔ唬骸靶〗愫尾怀鲂刂邪偃f甲兵，決一死戰(zhàn)耶?！庇癍h(huán)曰：“戰(zhàn)吾不能，當(dāng)為子求成耳。”言未已，上至小亭。春花遂呈唱和二詩觀之，玉環(huán)閱遍，笑顧春花曰：“云云亭亭，焉敢與泰山比勢。此即汝所云班門弄斧者也?！贝夯ㄔ唬骸版咀庸滩豢把?，但今日才秀登壇，豈容辜負(fù)。小姐倘有雅興，也當(dāng)與劉郎唱和數(shù)章?！庇癍h(huán)點頭曰：“良然，良然。吾正欲與劉郎步韻聯(lián)章，以志一時遭際之幸?！眲⑸啻笙卜Q妙。玉環(huán)曰：“今日妾乃詞壇之主，宜先起韻，庶免強(qiáng)主壓客之譏。”遂依春花原韻，揮成一絕。命春花呈與劉生曰：“率直寫來，莫怪唐突?！鄙[其詩云： 杏花樓上雀屏開，玉尺端歸女秀才，
不是蕭郎塵外客，豈容輕上鳳凰臺。
生看畢曰：“吐屬雄偉，浩氣橫秋。薤露陽春，可謂曲高和寡?！币蛐殴P和就，命春花傳與玉環(huán)曰：“愧小生巴里庸詞，安敢拋磚引玉。幸小姐香奩妙手，還期點石為金。”玉環(huán)接詩覽云： 一點春心結(jié)不開，半緣愛色半憐才， 蓬萊縱隔三千路，終要乘風(fēng)上釣臺。
玉環(huán)覽而贊曰：“吐談作錦，咳唾成珠。黃鶴一章，洵令青蓮閣筆?！币驈?fù)成一絕，傳與生云：
十載香閨一鏡開，長留鑒拔狀頭才，
騷壇墨客知多少，未許期登玉女臺。
生又和一絕云：
昔時彩筆夢花開，曾檀金鑾奪錦才， 為道相如能賦客，也應(yīng)重與醉琴臺。 玉環(huán)接看畢，命喚取秋月到亭上。謂之曰：“吾等今日和詩作樂，尚欠司錄一人。汝可在此做個謄錄罷?！币?qū)⒁郧皵?shù)詩，交付秋月，教他撿一空冊，將前詩逐一登錄冊中。復(fù)又構(gòu)成一首，命春花傳與劉生云：
芳心一點為君開，今日叨逢倚馬才，
翰墨同緣真有種，妾身翻愧祝英臺。
劉生看竟，轉(zhuǎn)付與秋月登錄。亦和成一首云：
感卿何幸笑顏開，坦腹慚非逸少才，
卓氏絲桐慵未撫，直須攜手入花臺。
玉環(huán)看了正色曰：“君以逸少自待，事尚可原。至以卓氏待妾，則將以淫奔之事屬之矣。絲桐未可輕彈，花臺豈容遽入?！币蛐殴P揮一絕，以示生云：
寥落閑亭筆陣開，止將詞賦會英才，
春心不與花心發(fā)，莫把金臺當(dāng)鳳臺。
劉生微笑曰：“金臺惟賢士可居，即鳳臺亦惟賢士可到。蕭郎之外又何人哉？”遂和一絕云：
十分春意向誰開，辜負(fù)巫山作賦才，
神女也知心匪石，有情應(yīng)許夢陽臺?！ ∮癍h(huán)看罷，執(zhí)詩在手，低首無言者久之。生會意，為之謝曰：“小生性溺情狂，冒瀆小姐，萬勿見怪?！庇癍h(huán)曰：“吾等男女唱和，已屬嫌疑。所為之詩，務(wù)須對得人過。幸勿以淫詞見戲為妙?！睆?fù)又書一首以明志云：
十丈紅塵掃卻開，悔教今日誤憐才， 瑤池不許狂風(fēng)度，深鎖重關(guān)上綠臺。
生閱竟，付與秋月登錄，因和一絕，以解玉環(huán)之意云：
自古同心解不開，況逢國色與天才， 雖然浪說高唐事，爭逐區(qū)區(qū)下鏡臺。
玉環(huán)復(fù)成一絕，傳與劉生曰：“國色天才，固堪相愛。但禮法所在，宜共閑之。生接詩讀云：
羞顏素掩幾曾開，深泥郎君不世才，
明月未堪廂下待，神交惟在望英臺。
生失笑曰：“得小姐神與之交，雖死黃泉實為無憾。”乃和成，喚春花遞與玉環(huán)。其詩云：
一種春心兩樣開，深閨何事苦招才，
古來薄命知多少，酷惜明妃去紫臺。
玉環(huán)見詩，笑謂生曰：“君為明妃惜，吾則為明妃幸，何也？使明妃紫臺終老，亦不過大漢一宮人。何如一曲琵琶令，千載文士騷人，憑吊于無窮也?！毖晕匆?，而詩已成。
碧桃初破柳初開，紅綠叢中各逞才，
低首自憐春色好，卻離露井與章臺?！ ∩迷?，看曰：“今日紅綠初勻，促膝談心，何章臺露井之足云離也。”因和之云：
有情連理亦同開，何況奇香值異才， 自古鶯花終有主，莫教紛散落泉臺。
玉環(huán)曰：“君才自高，終為鶯花所累。”因又書一絕云：
清思異境自天開，七步翻成八斗才， 學(xué)海驪珠驚獨得，知君終與屬蘭臺。
生看罷曰：“蒙卿過褒，愧赧彌甚?！彼旌驮疲?br />
桂林曾詡一枝開，今日方驚詠雪才， 才子若非班馬輩，斷難握筆到鸞臺。
玉環(huán)接詩，謂秋月曰：“今日遇文壇飛將，刀筆困乏，不能敵矣。汝盍代我接戰(zhàn)一場?！鼻镌履伺R箋成一絕云： 幾度紅窗繡幕開，何緣叨遇冠天才，
愿教青帝常為主，柳綠花紅賣酒臺。
生見詩喜曰：“娘子詩意，頗慊鄙懷?！币蚝统?，令秋月登錄。
青眼垂兮碧眼開，幸逢佳會愧無才，
卿如有分終憐我，應(yīng)與重游弄玉臺。
時秋月錄畢，喜而贊曰：“合觀諸作，真可謂錦繡之口，星宿之胸，金玉之音，刀鋒之筆。其聲大而遠(yuǎn)，其詞麗而工。吐珠玉于行間，神驚鬼泣。撥煙云于紙上，斗落星寒。擅五字之長城，倒三江之巨水。鏤金錯采，何殊陸海潘江。拾翠剪紅，穎異春椒秋菊。筆參造化，直追蹤俊逸參軍。思入風(fēng)云，更媲美清新開府。跨青蘭之小技，凌紅杏之雄才。登李杜之騷壇，殊堪并駕。入劉陶之藝苑，更可齊驅(qū)?！眲⑸犃?，暗嘆其舉口成章。因問曰：“二位娘子，不知何時而學(xué)，卻也成如許奇才。若無小姐，則二位也可冠絕一時了?！鼻镌略唬骸拔岬染檬绦〗愎P硯間，豈不聞近朱紅，而近墨黑乎。”生喜色曰：“滿亭才麗，觸目琳瑯。今日遭逢，可謂畢生大幸?！睍r大家交相贊羨。春花曰：“吾等何足道，昔金月娥有侍兒小鶯者，其在此伴讀時，博洽多能，尤出吾等之上哩。”生聽了，愈嘆慕不已。時正談得酣暢，玉環(huán)就教春花回取酒饌，與生酌之。并令秋月、春花隅坐侍宴。
酒至數(shù)巡，春花不覺掩口失笑。生問：“娘子何故見哂？”春花笑曰：“婢子因飲酒食肉，便想起一樁笑事，所以可笑?！鄙唬骸凹扔锌尚χ?，何不說來一笑。”春花曰：“昔有一癡翁，每自謂其精通論語。平日一舉一動，總要效著論語的話頭。一日拿著一本論語，白文亂天喊讀。其子呼食飯，不出。問其故，答曰：‘吾要學(xué)夫子個發(fā)憤忘食哩?！镣恚佑趾羰筹?。翁雖出食，卻兩口而止。子又問其故，翁曰：‘吾要學(xué)君子食無求飽哩?！稳?，其子以翁食，少以肉供之。而翁卻不食肉。子又問其故，翁曰：‘吾要學(xué)論語那句不食肉哩?！渥映了荚唬骸撜Z中何曾有不食肉這句書？’翁怒叱曰：‘汝狗才讀盲書眼，怎么這句書就想不起來。待我念與爾聽，不食色惡。不食臭惡。不食失飪。不食不時。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醬。不食肉。雖多不使勝食。這句非不食肉么？’其子笑曰：‘錯將幾個不食字，連下讀了?！滩环唬骸斫馔鹑唬跽f讀錯?！蝗眨膛P病，其子以藥湯進(jìn)之。翁不肯服，其子問：‘何不服藥？’翁曰：‘吾要學(xué)論語那句，死而無悔者?！渥釉唬骸疅o理之句，何必學(xué)之?！淘唬骸ト酥裕绾螣o理？’后翁竟以疾而亡。小婢念及于此，是以笑耳?！眲⑸犃耍€不休。 玉環(huán)顧生曰：“這妮子雅善滑稽，每出一言，往往令人噴飯。”春花曰：“昔又有一童，最善滑稽。每對人都稱自己盡通三教。一日有人問曰：‘汝既盡通三教，汝謂儒家夫子是何人？’童應(yīng)曰：‘夫子是個女人，觀夫子所云，我待價者也。若非女人，何以待嫁?！擞謫栐唬骸尲裔屽仁巧趺慈?？’童復(fù)應(yīng)曰：‘釋迦也是個女人，觀金剛經(jīng)云：跌坐4坐。若非女人，何以有夫有兒？’又問曰：‘道家老子是甚么人？’童仍應(yīng)曰：‘老子也是個女人，觀道德經(jīng)所云：吾之所患者以吾有身也。若非女人，何以有身？’”
劉生曰：“滑稽之言，全在無理中說得有理。所以可惡而復(fù)可笑。”玉環(huán)曰：“這妮子，任爾舉一件物，他都說得一般笑話來”生曰：“既如此，今日飲酒，就說酒中一句笑話罷?！贝夯ㄔ唬骸拔粲幸蝗撕檬染疲蝗张c眾酒徒入一酒家。窺見床下置一舊瓦壺。以手探拿之，壺頗重，以壺藏有酒也。喜甚，以口微吸，卻是一壺宿溺，臊臭不堪。自思曰：‘吾既錯飲此溺，還要誑他們飲之，方不被他們?nèi)⌒??！谑沁B聲稱曰：“好酒，好酒?！杏幸粋€也好嗜酒的，聽得口中流涎。接過壺來吸之，覺臭氣通腸，亦知是溺也。因也誑之曰：‘果然，好酒。爾們何不嘗嘗？’又有兩個奪壺爭飲。于是鱗次誑去，到最后一個，將壺中的溺不覺啜得干干凈凈了。大家心中明白，暗自叫苦。卻又面面相視，不敢做聲?！薄 r春花說到此處，劉生已笑倒幾上。春花曰：“陸士龍何善笑如此？”劉生曰：“娘子有此聰明，若用之于文章一業(yè)，當(dāng)有大可觀處?！庇癍h(huán)曰：“他也曾學(xué)過文章，但都是嬉笑怒罵之作。曾見其幼時作有時文一篇，是吾老矣三字題，還記其后比云：目不睹日月之色，耳不聞雷霆之聲。視聽徒思，莫辟殘年之聾聵。而回憶千駟馳驅(qū)之日，真覺血氣之既衰也。則撫耄期之朽骨，而蜂須鶴發(fā)，已不堪對鏡而徘徊。腰也，而若弓之彎。背也，而若駝之負(fù)。鞠躬盡瘁，空嗟晚歲之艱難。而回念瑯玡游豫之時，真覺精神之頓減也。則緬暮景之殘軀，而鮐背龜形。竊不禁臨流而慨嘆嗟乎。人非似玉，傷鳩杖之空扶。齒欲成珠，痛雞肋之莫嚼。今而后，吾惟愿衣帛而食肉焉可耳。”
生聽而笑曰：“游戲嘲哂，妙語解頤。其云千駟馳驅(qū)、瑯5游豫，更能切合景公著想?！庇癍h(huán)曰：“妾自與月娥賦別之后，閑愁郁結(jié)，寂寞無聊。幸得他們嬉笑排解耳?！闭f間，忽有白公侍兒來，說老爺叫喚小姐。玉環(huán)乃匆匆而去。
劉生亦匆匆而回，是晚對燭縈思，終以不曾剖一心腹為恨。少焉東方月出，溶溶素女斜傾，出海之盤皎皎。姮娥高掛飛天之鏡。玉環(huán)是夜有感不寐，偶與春花、秋月賞月花間。俄聞琴聲泠泠然，沨沨然。自得月堂風(fēng)送而出。緩急疾徐，音韻清絕。玉環(huán)側(cè)耳曰：“此劉郎所鼓也。”乃偕春花等，潛往窗外聽之。但聞唱西廂調(diào)云：“況是落紅成陣，風(fēng)飄萬點正愁人。昨夜池塘夢曉，今朝闌檻辭春。粉蝶怎沾飛絮雪，燕泥已盡落花塵。系春情短柳絲長，隔花人遠(yuǎn)天涯近。有多少六朝金粉，三楚精神?！背?，撫琴而嘆曰：“琴呵，可憐爾無知音賞呵！爾盍與我送個好音，到我那小姐玉雕成，粉捏就的耳朵兒里者。小姐呵！爾那里知小生吃的甚苦呵！”玉環(huán)聽得柔腸寸斷，不覺長吁一聲。生聞而驚喜曰：“窗外其有子期耶？”乃舍琴而出，即視之乃玉環(huán)也。
生喜色曰：“月色融融，花陰寂寂。小姐夜半至此，不知有何妙意，見教小生。”玉環(huán)曰：“無心而來，無心而去。那有甚么妙意?！鄙鸁o可著語。玉環(huán)又曰：“所謂隔花人遠(yuǎn)天涯近者，指何人耶？”生曰：“請小姐試思之?！庇癍h(huán)曰：“莫非欲以西廂事相待否？”生曰：“非也，此不過因春惜春，以曲奏曲。豈故為小姐而云然耶。”玉環(huán)吁曰：“雖然君子多情，莫謂佳人無意。君云爾者，果其為春計耶？抑其為妾計耶？倘有深情，何妨共剖?！鄙唬骸皯涀詨糁幸唤樱ㄏ乱挥?，隱恨幽情，不堪言喻。倘不以劉昭為可棄，乞早決一主意，以慰終身饑渴之思。不然苦恨交深，恐終為情而死耳?！庇癍h(huán)惻然曰：“佳人才子，疇獨無情。妾之思君何異，君之念妾然。女流不足以謀事，乞君速倩月老，以約良緣。庶幾燕婉之求，不致鴻離于魚網(wǎng)也?！鄙笙苍唬骸敖鹩裰?，是由久旱而逢甘雨者也。定當(dāng)盡心圖事，以了宿緣。斷不肯兩美相逢，等諸畫餅也?！?br />
時秋月在旁，微笑而吟曰：“勸君莫結(jié)同心結(jié)，一結(jié)同心解不開?！鄙龆υ唬骸叭粍t娘子獨無相愛之情耶？”秋月曰：“愛則有之，情實無也?！鄙唬骸安菽緹o情，娘子其草木同類否？”秋月嘆曰：“非謂此也，第以用情而得慰其用情之心，則情固足為妙事。用情而或拂其用情之念，則情轉(zhuǎn)足以累人。古如飛煙懸梁，尾生抱柱。未始非因情致死也。夫用情而至于死，又何如無情之草木，自生自植，漠不相關(guān)者之得大自在哉?！鄙唬骸按艘庹l不曉來，只是男女之間，其一種欲芥情根纏綿固結(jié)。有刀割之而不斷，鋸解之而不開者，又何容人之用不用耶？”玉環(huán)亦曰：“男女之情，圣人不免。試即情之一字而推廣之，則凡君敬臣忠，父慈子孝，兄愛弟敬，夫唱婦隨，無非本至性至情之所流貫而致者也。使以情而用之，家則鬩墻之釁不興而家齊矣。以情而用之，國則爭戰(zhàn)之風(fēng)不作而國治矣以情而用之，天下則萬民溫厚，四海雍和而天下亦平矣。又孰謂情之不可用哉?！?br />
春花在旁抗聲曰：“這何必與他論，他只管嘴上說得好聽耳。他昨夜與我同寢時，曾謂我云：‘吾觀劉郎，那種風(fēng)流，令人傾愛入骨。若得他伴過三夜，便教死也甘心。’此非他也樂為情死么？”生與玉環(huán)聽了，鼓掌齊笑。惟有秋月含羞帶怒，無限嬌羞。生撫其背曰：“佳人果爾有情，將與相伴百年，何止三夜而已?！贝夯☉蚯倚υ唬骸叭舭橹涟倌?，他便是千死萬死，亦必甘心了。”秋月醋意曰：“爾也謾謂無些陋態(tài)，昨夜不知何人，鉆入被窩時。咬牙切齒，把我腰股緊緊抱住，左擦右捱。問他何故如此？他笑應(yīng)曰：‘我把爾當(dāng)個劉郎看?！鼻镌抡f到此句，不覺也失笑起來。生聽而笑曰：“二位均有深情雅意，只怕小生福薄，不能消受恁多。倘有因緣，誓不忘也?！睍r立談許久，玉環(huán)復(fù)以婚約叮嚀。乃徐步曰：“露濕羅衣，妾不堪矣。請安寢。”遂各散歸。翌日生復(fù)俟玉環(huán)于一鏡亭，不遇而返。
越數(shù)日，生甫晨起。聞外面有叩窗聲，啟視之，則春花也。生驚喜，叩其來意。春花以雙柑進(jìn)之，具道玉環(huán)相饋之情。并示得成雙而甘心之義。生曰：“吾向重訪小姐，望空一遭。不知小姐寢坐之間，可曾念及小生否？”春花曰：“小姐近日，欲吟詩而興不暢。欲彈琴而韻不調(diào)?；蚍矶了迹蛞袡诙茋@。正所謂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者也?！鄙鯙楦屑ぃ接麜痴?。忽白公之子白鳳翔，直詣小房。呼曰：“子章兄安在？”生急令春花潛退，徐徐掩窗。乃出應(yīng)曰：“在此，何故見召?！兵P翔曰：“劉伯伯遣使至，宣兄急回?！鄙蝗缬兴?。答曰：“既是家君宣召，定當(dāng)速歸?！蹦撕羰拐邌栒贇w之故？使者曰：“因太老爺聞?wù)f，吉安府為流寇所掠，念著一個故友，欲令少老爺往探一遭。”生聽個明白，方才入辭白公。時白公病已漸痊，但說任從尊便。且虧勞劉生不已。
生乃按備鞍馬，作別起行。出了外門，穿入竹徑。忽見春花旁立以待，著詞曰：“小姐聞君有遠(yuǎn)行之舉，特命小婢至此囑咐，勸君速去速回，切勿耽閣流連，以誤大事也?！鄙鷲湃辉唬骸笆略趷砻Γ尬茨茉拕e。乞代啟知小姐，說小生暗然魂消也?！贝夯ㄔ唬骸吧礁咚?，珍重為佳。望勿憂慮傷軀，致為風(fēng)露所犯。”說訖，袖出一繡包，遞與生曰：“此小姐近日所制，正欲奉贈郎君，聊作餞儀，以為記念。言盡于此，君其行矣。”遂取徑潛步而回。生猶回望樓園，唱嘆數(shù)四，方才策馬。路上將所貽繡包玩之，卻繡著一對鴛鴦，纏綿交頸，欲為異日之兆也。旁有小字兩行云：“鴛鴦繡出從君看，莫把金針度與人?！卑蒂澰唬骸凹?xì)意熨貼，可稱絕妙針神。薛靈芝有此巧工，無此妙想?！币驊遗逵谝陆箝g。
歸至府城，入見劉公。稟復(fù)問候畢，公命坐曰：“邇聞吉安流寇打劫，為父有一知交在彼。系府籍楊柳村人，姓楊諱谷字式亭。舊在京都，最為厚契。一向契闊已久，未曾探個居處。目今流寇橫行，又未知如何下落。為父欲令汝往探一次，以盡朋友思念之情。但須處處小心，勿貽而父掛慮耳?！鄙侔菰唬骸爸?jǐn)承嚴(yán)命?！贝卧鐢y仆按馬，望吉安而來。數(shù)日之間，已抵府境?！ ∶魅胀洞桃灾]楊公，公接其柬曰：“溫陵年侄劉昭頓首拜?！贝笙?，整冠出迎。遣詣客堂，分賓而坐。茶畢，楊公開言曰：“令封翁別來無恙？”生對曰：“幸蒙尊顧，頗獲平安?！睏罟珖@聲曰：“愚叔自與尊君隔別以還，寢寐縈懷，與時俱積。今日一見賢侄，宛然如對劉兄。悲喜交集，少慰離憂之感。”生亦致劉公離索之思，并慰問患難之意。楊公曰：“厚蒙令尊君顧問，愈令愚叔感激難忘。因敝邑近歲兇荒，邑中饑民，結(jié)巢奪食。去歲冬際，卻招動數(shù)千海寇，虜掠村墟。郡中遭害者，不可勝數(shù)。愚叔糾合近方鄉(xiāng)勇之眾，并力御賊，至今頗獲安全。然殘暴未休，終覺一無寧日以安耳。”生亦為之太息。楊公曰：“向聞賢侄，瓊林得意。授職詞林，正堪脫穎而出。怎么急流勇退，匿跡歸家何也？”生以劉克寬謀奸事發(fā)告之。楊公聽了，頓動愛國憂君之念，慨嘆至再。及晚設(shè)宴待生，勸盞殷勤，備極款洽。既畢，宴寢生于映雪齋。生對燭未眠，兀無聊賴。閑將書匣偶撿，忽見素紙一幅。抄錄有古風(fēng)一篇，題曰：螺川遇寇有感。其詩云：
螺川寇盜如蜂集，四望云山烽火急，
寥寥附郭數(shù)江村，戈戟林林旌旗立。
寒煙溟漠繞連營，遠(yuǎn)近悲笳徹夜驚。
萬騎千乘逐塵霧，無邊劍氣與班聲。
可憐若輩奇男子，前領(lǐng)精軍操毒矢，
同馳虎衛(wèi)來沙坡，戮力攻堅馬前死?！ 」乃サ墩廴嗣γ?，紅血和霜瀝戰(zhàn)場。
悲風(fēng)萬里哭聲絕，魂魄沉沉曛夕陽。
妻孥相對不勝愁，日日倚門望戍樓?！ “籽┢撕卧冢Ъ姨闇I相和流。
旄倪絡(luò)繹盡驚竄，遠(yuǎn)近仳離聚又散。
幾回相望未相逢，不知誰存誰蒙難。
人生自古豈不沒，何至沙場為枯骨。
嗟嗟翹首問天公，何時兵革才休息?！ ≡姾髮懀郝荽ú排鹪露鹱?。劉生看遍，又惹起愛慕月娥一點深懷。暗想：“月娥每作一詩，往往令人傳寫如此。不知何日天公有眼，使得風(fēng)吹來、水送去，見他一面否也。”居半月，生終以玉環(huán)所約為慮，乃向楊公辭歸。公固苦留，而生意甚決。既出府境，取路西昌。生以名區(qū)，暫為淹滯。時值四月八日，村寺僧民設(shè)龍華之會。生盡日游賞，路上有感。偶成一詩：
八日龍華會，群開浴佛場，
九真呈寶相，五水注靈香。
薄餅終朝設(shè)，回幡盡日揚，
馬蹄輕踐處，腸斷又梅黃。
居無何，忽有?？軘?shù)萬余，由清江彌漫而至。泰和、龍泉、吉水諸邑，聯(lián)絡(luò)不絕。生悵歸途隔塞，復(fù)返吉安。楊公曰：“賢侄若聽吾言，何至空勞跋涉如此?！鄙允菑?fù)寓于映雪齋，獨居寡儔。思?xì)w愈切，恨不得生就雙翼，飛向于玉環(huán)之前也。偶一日，楊公外出，倍覺無聊。乃挾矢持弓，繞林射雀。適一雁至，生挽弓搭箭，颼的射之。中其胸，而雁未斃，伏葉少歇，帶箭奮飛。忽落忽騰，約二里許而止。生憤甚，取徑追來。比至樹邊，而雁墮矣。生駐足一望，卻原是滿林竹柳，遮掩著一所孤村。村前一莊，尤為壯麗。亭堂樓閣，高敞入云。珠箔銀屏，燦同仙府。而外面鮮花綴戶，弱柳橫窗。竹籟松聲，清韻遠(yuǎn)致，真勝境也。
生憐紅惜綠，賞玩流連。閑步間，忽聞有聲滴滴然笑曰：“小鶯，爾看這榴花開得好呵。古謂五月榴花照目紅，似為今日詠者?！鄙龆獮橛任镆?。著意窺之，不見。潛步窺入，又不見。頓足曰：“聞其聲，而不見其身何也？”正在悵望，忽荼0架下，走出一絕世佳人，細(xì)步飄搖，嬌柔欲倒。笑逐一蝶，舉扇拍來。生視之，真?zhèn)€似玉生香，如花解語。不覺情狂志蕩，遂戲曰：“此探花郎也，憐之，憐之。”那佳人驚退花間，以團(tuán)扇自蔽。卻又微露半面，竊窺劉生。劉生看得滿胸癡癢，信口吟曰：
誰家美女獨婆娑，玉臉凝香淡掃蛾，
想是長天風(fēng)猛浪，月宮吹落小嫦娥。
那佳人聽了，嫣然微笑。把扇一招，令那侍女近前。沉沉吟吟，似是吩咐些話。那侍兒點頭會意，走向生前。作色曰：“何處狂徒，怎么擅入桃源重地。”生揖而進(jìn)之曰：“小生姓劉諱昭，字子章。系閩中建寧府崇安縣人。幼誕天聰，才名素著。年甫十六，早捷南宮。計服職翰林者兩載矣。時以朝廷多故，乞假歸家。而家君適擢瑞州，是以隨任到彼。因舊歲貴邑遇盜，家君命生至此探一故交。射雀閑游，誤犯貴禁，幸為寬恕。”侍女問曰：“所謂故交，是何人也？”生答曰：“楊柳村楊式亭是也。生居此半月，歸抵西昌。適遇流賊彌漫，歸途隔塞。是以復(fù)返在此，寓于映雪齋中。終日懸懸，非得已也?！笔膛娜菰唬骸叭粍t郎君乃當(dāng)世名流，我小鶯有眼無珠，冒瀆尊駕，豈非得罪?！鄙@喜曰：“娘子既系小鶯，則那小姐莫非金月娥否？”小鶯曰：“然也，何以知之？”生嘆聲曰：“生自睹小姐之佳作，聞小姐之芳名。愛慕深情，有如山海。恨不得逢迎一面，以慰斷腸裂腹之思。今日賞識春風(fēng)，真覺悲歡之交集也?！毖杂?，潸然淚下。小鶯也嘆聲，轉(zhuǎn)去稟知月娥。只看那月娥，聽了小鶯稟復(fù)，不覺愁鎖雙蛾。沉思半晌，復(fù)又吩咐，令小鶯進(jìn)謂劉生曰：“小姐有言，郎君洵妙人也。但聞聲見作之言，實難驟解。本欲奉問，以晰狐疑。然此間內(nèi)外猜嫌，實非男女接談之地。請君暫退，倘異日逢迎有幸，定當(dāng)詰個因由耳?！毖杂?，回挽月娥，冉冉而去。穿過竹徑，閃人小門。忽聞呀的一聲，已覺雙扉盡掩。生猶癡戀不置，踵詣門前，欲呼而不敢則聲，欲見而無從鉆目。徬徨眷戀，低徊而嘆息者久之。顧盼間，忽見門外粉墻上，書有綠字一行云： 新妝初罷下樓東，戲逐流鶯入樹叢。
字蓋揉葉汁書也。生知為月娥所題，卻為甚兩句而止。因亦取葉汁續(xù)成一絕云： 行到鸞臺深鎖處，一枝濃艷笑春風(fēng)。
寫畢自吟自語一會，忽笑曰：“珠簾一隔如萬重山，便在此哭到明朝，終也無人憐惜耳?！蹦朔餍涠鴼w，路上自思曰：“我看那月娥也，果然夢中所見。然昔但望風(fēng)吹來、水送去，誰知卻是雁引去蝶招來也。”
時月娥與小鶯，雖閃入小門，將扉掩住，卻從門隙，窺生舉動。見他自言自語光景，不覺都暗笑起來。須臾，回房，謂小鶯曰：“我看此郎，有宋玉般情，梁鴻般信，潘安般貌，司馬般才。所遇如此人，可謂九泉無恨?！毙→L曰：“小姐莫非拔選盧儲否？”月娥嘆聲曰：“人遐室遠(yuǎn)，誰與圖全?？諔z薄命佳人，枉遇多情才子耳?！毙→L曰“既有深情，盍效紅拂故事。”月娥不悅曰：“子欲我改裝私奔耶？月娥何人，肯為此事否?！毙→L曰：“否，小婢勸小姐改裝以圖，非勸小姐改裝以奔也?！痹露饐栐唬骸霸趺磮D法？”小鶯曰：“我想小姐生長深閨，雖戚族居鄰，罕曾識面。就那劉郎，今日一顧，也未必識認(rèn)得真。小姐何不改換男裝，以與劉郎一會。逮談到情洽處，然后問他婚姻之事。如他既有閨人，則亦不必著想了。如曰無之，然后如此如此，打醒他，看他如許癡情，當(dāng)必歡喜應(yīng)允也。”月娥曰：“恐被他識破時，能保全璧而歸趙否？”小鶯曰：“小姐只宜戒閨中之羞縮，學(xué)男子之軒昂。豈就遽能識破耶？”月娥曰：“爾盍與我偕往一遭者?！毙→L曰：“不可，我方才與他對語，卻被他一雙利害眼，看得眉發(fā)都真。我若相偕，反為所識?！痹露鹩炙剂苛季?，乃決個意思。
明日取出一疋紈羅，制成一套衣裳冠履。是晚黃昏之后，捐開蘭麝，束起支鬟。帶上峨冠，著上儒服。垂紳執(zhí)扇，偉然美貌丈夫。閑踱房中，徘徊顧盼。問小鶯曰：“可相像否？”小鶯在旁，不轉(zhuǎn)睛的呆看。微笑答曰：“像甚像甚。若小姐果然男子，又令我害煞相思矣?！痹露鹑＄R自照，不覺也笑將起來。謂小鶯曰：“如此情形，未免羞人答答。于是趁著月色，來抵映雪齋前。左邊一窗，燈火輝煌，珠簾高卷。里面書聲□嗶。讀李義山褻詞曲云：“昨夜星辰昨夜風(fēng)，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弊x至此處，雜以嗟嘆之聲。月娥細(xì)聽之，知生之念已如此也。乃造窗外，以指微敲。劉生曰：“何人叩窗？左邊小門未關(guān)，何不進(jìn)入?！痹露鹉诵?，小門開處，直抵劉生寢房。
生聞背后有步履聲，回顧之，卻是一貴介公子。面如刻玉，膚若凝脂。皎皎珠輝，亭亭玉立。不覺惶然起敬，離坐施禮曰：“敢請仁兄，貴族名區(qū)，小弟聆教無緣，怎么卻蒙光顧如此?！痹露鹄嗜淮鹪唬骸靶∩拯S，居于錦石村。所距貴寓，才二里耳?！鄙唬骸叭市帜巳逖琶?，今夜光臨，不知有何見教？”月娥答曰：“自仁兄辱臨蔽邑，聆仁兄之駿譽，仰仁兄之鴻才，慕躪瞻韓，縈縈夢寐。今值月明如畫，故特乘閑過訪，以識當(dāng)世儒宗。何幸仁兄不棄蒹葭，得慰高山之仰，真天緣之奇遇也?！眲⑸唬骸靶〉苷撐亩鵁o半豹，論學(xué)而失全牛。視兄之學(xué)海文淵，何異以蠢蠢螢光，而與太陽爭映也。而兄則謙以處己，高以贊人。撫念微軀，能無愧慚?！痹露鹪唬骸胺且?，實念仁兄弱年騰達(dá)，名震天京。而小弟匏棄無聊，未能以蒼蠅而依驥尾耳?！眲⑸唬骸拔岬入m乍為相識，實訂終身知己之交。務(wù)須暢志開懷，以慶同心之雅。這些互謙互贊的客套，到也不消說了?！薄 ≌f訖，取出葡萄美酒夜光杯，擺列席間，邀月娥以共飲。月娥不敢卻，就席。引杯，問生曰：“何酒肴之甚便如此？”生笑曰：“小弟每漏交三鼓，必飲數(shù)杯。但無他肴，即些干肉便妙了。”月娥曰：“詩酒琴棋客，其仁兄之謂乎？”正款飲間，爾敬我一杯，我酬爾一盞。淋漓暢飲，談笑恢諧。惟有月娥暗暗提防，恐為酒累。每酒入口，則潛以錦巾吐之，而生不及覺也。生微醉，因笑謂壁上畫圖中一美人曰：“卿與小生伴坐半月矣。今夜生等知己宴會，何不為生等稱觴以助興耶？”月娥笑視之，見壁上懸一幅美人臨妝圖。玉貌絳唇，神彩奕奕。對鏡自照，眉色如生，嘆為寫生妙手。生曰：“此小弟拙畫也。弟因昔日連日清閑，偶繪此圖，以供幽玩。倘仁兄不惜珠玉，乞為贈一佳句，以慰美人之魂可乎？”月娥曰：“小弟墨豬陋筆，焉敢褻瀆佳圖。”生解圖鋪于案上，以筆授之，曰：“何妨，何妨。勿作客話。”月娥乃憑案醮翰，不假思索，一揮立成。鳳舞龍飛，最為精妙。其詩云： 強(qiáng)臨鸞鏡照紅顏，注目含情不語間，
伴坐未經(jīng)迎一笑，偏構(gòu)春夢到巫山?！ ∩笙苍唬骸霸娨饨^妙，字法絕佳，確是畫上美人，不涉脂粉套語。佩服，佩服?！币蛴珠_匣取出一幅，令月娥再題。月娥展開視之，也畫著一個執(zhí)扇美人，低頭憑窗愁容可掬。若有所思者然。月娥更不推辭，題一絕曰：
手持團(tuán)扇渾無語，淚痕暗滴梨花雨，
斜倚紗窗鎖翠眉，不知寄恨人何處。
生看寫畢，懸圖于壁。贊賞曰：“以秀士之風(fēng)流，寫佳人之窈窕。得心應(yīng)手，語語傳神。真可為此圖增色。”于是月娥贊畫，劉生贊詩，玩賞一會，方又引杯復(fù)飲。
時劉生酒熱汗出，取雅扇披襟扇之。月娥在旁，見生襟間系一繡包，光彩奪目，因索解一觀。生大驚，忙斂住曰：“不可，不可?！痹露鹨娚裆@變，強(qiáng)取就燈觀之。卻繡著一雙交頸鴛鴦，旁繡有兩行小字是：鴛鴦繡出從君看，莫把金針度與人之句。因問曰：“此莫非尊嫂所制否？”生曰：“非也，小弟無緣，未曾獲配?！痹露鹩謫栐唬骸耙帜敲廊酥O耶？”生又曰：“非也，小弟玉潔冰清，未有城隅之俟?！痹露鹪唬骸叭市执宋?，其中必有蹺蹊。忝在知心，何妨指示一二。”生曰：“一言傳播，萬網(wǎng)難收。此事實難啟齒?！痹露鹪唬骸敖褚谷遂o更闌，出仁兄之口，入小弟之耳，有何傳播?！眲⑸酹q抵托不認(rèn)，后以月娥殷勤詰問。又因酒后情狂，乃將昔日與白玉環(huán)如何相逢，如何唱和，如何約誓，備細(xì)告知。月娥聽得暗地吃驚。探之曰：“然則仁兄佳秀相逢，陽臺之夢，殆不虛負(fù)了?！鄙鷵u頭曰：“否，否。那玉環(huán)貞靜端莊，凜不可犯。即那時與他晤對，也竟忘男女情形。將平日的云雨狂情，不知消歸何處?！痹露鹱运荚唬骸耙杂癍h(huán)姐姐的德性，大約也不至如此，因就釋然不疑?！钡D(zhuǎn)問曰：“兄既與玉環(huán)有金石之盟，但不知父命媒言可曾的當(dāng)？”生曰：“此時不過指心私訂，約定姻緣。至于父命媒言，尚待異日歸時，遣人撮合耳。”月娥曰：“然則兄與玉環(huán)志甚堅矣?！鄙唬骸把杂褰鹗?，生死難磨，事若不諧，愿以死就。固堅之甚者也?！痹露鹇犃耍了颊呔弥?。
生轉(zhuǎn)問曰：“玉環(huán)有表妹金月娥者，云與仁兄同村。未知可曾識面？”月娥見問到自己身上，暗地著忙。但胡答曰：“頗逆一面。”生曰：“兄謂其才色何如？”月娥曰：“若論白玉環(huán)則未之知，若論那月娥，其貌其才，可謂遺世特立。”生曰：“然吾曾見與玉環(huán)賦別二首，及螺川遇賊一首，可謂名不虛傳?！痹露鸹啬睿簞⑸蛘?，聞芳名見佳作之言，此時方才明白。因開言曰：“仁兄與玉環(huán)雖有私盟，而事之成不成尚未可料。今月娥蘭閨迨吉非伊一年，以仁兄蓋世文人，何不思以委禽，以成百年之佳偶耶？而區(qū)區(qū)于未定之玉環(huán)，默以聽待。吾竊為仁兄慮也?！鄙唬骸坝跹元q在耳，事豈欺心。設(shè)或難成，豈無良策。吾寧為薄命漢，不愿為薄幸郎也?！痹露鹬虏粷?jì)，帶悶不言。須臾，向生索別。生挽其手曰：“月沉夜黑，不能去矣。吾等以一夜之新交，訂百年之好友。何妨共榻，以暢心談。月娥不可，生固留之曰：“若不附從，是見嫌也?！痹露馃o奈，只得允從。
生乃設(shè)二枕于榻間，挽以同寢。月娥側(cè)身貼墻以臥，十分羞怯，如伴虎眠。又想胸前玉乳頗酥，恐為所覺，迫得時時遮護(hù)。而劉生則展轉(zhuǎn)反側(cè)，身無寧時。左也道著個玉環(huán)，右也道著個玉環(huán)。月娥暗地可憂，又暗地可笑。忽劉生移同一枕，捱近身來。低聲笑曰：“小弟因酒后情狂，云雨之需甚急矣。何幸天送一佳人至此，以與吾等發(fā)泄耶?！痹露鹪唬骸拔嵊^世之秀士佳人，往往于花柳之事有甚焉者。”生曰：“縱由他們平日性情飄逸，意趣幽閑。生成個旖旎溫柔，學(xué)就個風(fēng)流瀟灑。所以遇一秀士，值一佳人，便如蝶之得花，魚之得水。其一種芳情雅趣，真有可意會而不可言傳者也。若世俗之狂童淫婦，非無男女之歡，然不過習(xí)其固然，行其故套。亦何異于蟲蛇禽獸之蠢然罔覺者，亦有雌雄之感哉?！痹露鹪唬骸拔蚁牒蒙c貪色不同，秀士佳人自是好色的。淫婦狂童自是貪色的。好色者如接其貌，無異入花紅柳綠之場。聽其聲，無異游燕語鶯啼之地。是在情趣，而不在形跡者也。貪色者，則究其意，何曾有憐香惜玉之芳情。論其人，亦徒為撥雨撩云之丑態(tài)。是又在形跡，而不在情趣者也。其間薰蕕異味，香臭殊途，豈可同日而語哉?！鄙笙苍唬骸疤煜峦握撸瑹o不同情。秀士之于佳人是也。天下知心者，無不知音，仁兄之于小弟是也?！薄 №汈В舜松窬肼曄?，俱各睡熟。月娥是個心驚的，先自覺來。卻不知何時，被劉生按一手于胸前，加一足于股上。心甚驚慮，徐徐擺開。下榻時，而宿鳥爭喧，窗紙微赤。乃呼生告別，生既醒，遽下榻曰：“小弟乍與兄會，如臨明月清風(fēng)，俗慮凡襟，蕩滌殆盡。今何匆匆遽別，何不再聚一宵耶?！痹露鹪唬骸昂髸衅冢伪亓鬟B忘返。”生只得握手相送，出至小門，叮嚀曰：“后有閑隙，萬望再臨?！痹露鹪唬骸叭?，但小弟與楊公未有交情，今后往來，莫令知道為妙?！鄙唬骸爸Z?！痹露鹉嗣奥抖?，生目送曰：“這個哥哥，綽約溫柔，宛如處子。不生作蘭閨靜女，卻生作蕓閣書生，令人恨恨?！?br />
時月娥回至莊前，天色已曉。暗由花柳深處，潛叩小門。小鶯出開雙扉，忽欲驚避。月娥曰：“吾妹何故退避？”小鶯定睛一看，笑曰：“原來是小姐回了。我道是何處客人?！痹露鹉碎W上妝樓，改著羅衣，對鏡理發(fā)。小鶯旁問曰：“小姐，庶幾全璧而歸否？”月娥曰：“幾乎，幾乎。幸甚，幸甚。”鶯又問曰：“所謀之事，可以有為否？”月娥搖頭曰：“萬難，萬難?！柄L曰：“怎樣難法？”月娥遂述劉生與玉環(huán)訂盟之語，備細(xì)訴知。鶯曰：“他們既無媒灼之言，父母之命，則其中事實尚易解勾，是何難也。”月娥曰：“他等以死相誓，志愿甚堅，未可解矣?！柄L曰：“劉郎將何以圖之?！痹露鹪唬骸八淮惾諝w家，央媒撮合而已。”小鶯聽了沉思晌許，忽拍掌喜曰：“今日之事，宜先下手者為強(qiáng)。吾今為小姐想得一條妙計，能使劉郎不念玉環(huán)，而小姐的因緣也可卜八分成就了?！痹露鹪唬骸拔崦糜泻蚊钣嫞俊毙→L乃附到耳邊，細(xì)說如此如此。月娥聽了，微笑點頭曰：“妙甚，妙甚?！毙→L曰：“但宜緩圖，十日之外，方可舉事?！?br />
不覺悠悠忽忽，交至七月初旬，小鶯謂月娥曰：“事可舉矣?！痹露鹉艘烙?，修成一封假書。令小鶯喚一老家人，叫名老實頭。屬咐曰：“楊柳村有楊姓人，現(xiàn)在府城開一酒店，汝可識否？”老實頭答：“店號永興，怎么不識。”小鶯曰：“汝可拿此封書，投入永興店里。只道是瑞州府旅客所寄，教他轉(zhuǎn)交回楊柳村楊式亭老爺處來。”老實頭應(yīng)諾，前往府城，尋至永興店所。將書交與店主曰：“昨有瑞州客至，投有一封書信。道是寄與貴村楊老爺?shù)?，煩為轉(zhuǎn)交。”店主接過，亦不細(xì)問。竟將書達(dá)與楊公。楊公拆開外皮，而內(nèi)面一層封皮，卻寫著：劉少老爺號子章親拆九個字。因又轉(zhuǎn)交劉生，生問此信從何處交入？楊公曰：“是從府城永興店交入，聞?wù)f昨日有瑞州客至，付托此書?！鄙鲜怯癍h(huán)所寄，因楊公在坐，不便開拆。須臾，楊公退出。劉生乃潛將來書細(xì)細(xì)拆開，暗想：本處賊匪橫行，玉環(huán)尚能通個音信，其思念之切，已略可知。因細(xì)讀其書云：
薄命妾白玉環(huán)，瀝血稽首。奉書于子章劉兄旅次。握別以來，夢魂俱斷。云山邈邈，欲覯無從。惟日望征旆旋歸，以踐舊約為慰。今日言猶在耳，事忽刺心，家嚴(yán)謂妾長成，擇婿彌急。名門子弟，接踵相求遴選。而今已與邑張氏子定議矣。事聞及妾血淚交流，幾欲捐軀。苦為所阻，而回念燈前月下，與郎君把臂談心。而東望螺川，彌增嗚咽耳。嗟乎，前言未踐，空期鸞鳳之歡。嚴(yán)命難違，遂致魚鴻之嘆。此情此恨，終古難消。惟愿郎君，記取繡包，期結(jié)鴛鴦于來世可耳。事非得已。妾豈甘心。臨紙欷歔，墨淚俱竭。君其諒妾否？抑其怪妾否？玉環(huán)再拜啟
劉生看畢，肝腸碎裂，神智昏沉。暗想：“玉環(huán)當(dāng)日，盟誓諄諄，心堅意切，怎么竟為所奪?！庇窒朐唬骸懊耸墓趟赡?，父母實也難違。況女子們?nèi)崛趸ㄖ?，卻也不能自主?！焙鲇窒朐唬骸坝^此書意，則玉環(huán)真有萬不得已之勢，萬無可解之情，特不能見我一決耳。然我想張家，亦不過計個婚盟，未必就遽完娶。吾今可作速回去，與玉環(huán)出個良圖?；蛉缂t綃之竊負(fù)而逃，或如飛煙之結(jié)發(fā)以死。斷不肯甘心看過，以致抱恨于千秋也?！币粫r窮思苦想，不覺惻然心碎，慘然神傷，黯然魂銷，潸然淚下。明日詣楊公所辭別，公曰：“賊勢彌漫，將焉適歸。”生固請再三，而公終不許。生垂首喪氣，擁榻而眠。曉夜悲歌，寢食俱廢。不覺神思過度，忽然生起病來。楊公憂之，遣醫(yī)視治。生冥然吁曰：“吾非病也?！惫珪庠唬骸澳遣凰焖敢俊鄙趴趹?yīng)曰：“然。”公曰：“請為愚叔言之?！鄙徽Z。公曰：“無妨也?！鄙坏靡?，乃曰：“昔愚侄居瑞州白鹽運家，其女玉環(huán)窺之而愛，遣侍女造室達(dá)意。約為婚姻，將為百年計也。今者，言猶在耳，事已刺心。”言至此，遂取出來書。令楊公看，公接看畢，嘆聲曰：“原來如此，可知人生因緣有定，豈可強(qiáng)哉。”因又曰：“賢侄放心，吾當(dāng)為汝擇一佳配?！毖杂櫠??！ ≡綌?shù)日，偶一夜生正憑幾危坐，急見昔夜會的黃公子，飄然而來。原來金月娥因用了假書之計，料知劉生必信。故復(fù)改裝至此，以下說辭。生見而喜曰：“小弟連日懸懸，今夜始至，何相視之疏也。”月娥曰：“弟因時務(wù)紛紜，未獲與兄晤對，甚為抱恨。”生離坐酌茶進(jìn)之。月娥微窺劉生，見其骨瘦如梅，知為假書所誤。乃詐作詫異曰：“弟與仁兄乍別月余，而玉潤珠輝，抑何消瘦乃爾？”生搖頭嗟嘆不語者三。月娥詐為不知，問曰：“吾等知己之交，有甚苦衷，何妨共道：“生乃曰：“弟與玉環(huán)舊日之盟，仁兄而知之矣。今若此?！币蛴秩〕黾贂钤露鹩^之。月娥強(qiáng)為閱遍，詐嘆曰：“古來才子多情，佳人有意。而究多有始無終者，只為父母所奪 耳。觀此書意，為玉環(huán)惜。安得不為吾兄惜哉?！鄙牬搜?，不覺心頭酸處，泫然掩泣。月娥嘆曰：“吾兄洵多情人也。但以六合廣四海之眾，豈無一出類拔萃之佳人，堪與吾兄伉儷哉。而獨區(qū)區(qū)于玉環(huán)之一人何也？”生曰：“佳人難再得，仁兄豈未之聞耶?！痹露鹪唬骸氨执逵胁排鹪露鹫?，向曾與兄言之。其貌其才，可稱雙絕。今尚摽梅迨吉，未逢坦腹王郎。以仁兄貴介名流，正堪共結(jié)同心，以慶郄王之佳偶也?！鄙c頭曰：“然，是亦足矣?？直瞬辉?，又將奈何?！痹露鹪唬骸疤刃止惺切模苁殖删?。”生大喜曰：“就煩吾兄為理何如？”月娥微笑曰：“我無能為，令伯楊公可矣?！鄙谑侵饕馑鞗Q。二人又?jǐn)⑿╅e話。夜月上后，月娥乃歸?！ ∶魅諚罟m造生室，謂曰：“吾為爾擇個佳人，今得之矣?！鄙鷨柕谜吆稳?？公亦以月娥告之。生喜曰：“正合鄙懷，敢煩老伯作伐。”公允諾，乃將此事回與趙氏夫人商量，教夫人行事。夫人曰：“此美事也，當(dāng)為他們作成?！蹦顺宿I抵金家莊。月娥之母金夫人，聞而迎之。遣詣私廳敘坐。談話一會，趙夫人乃開言曰：“令媛年紀(jì)幾何了？”金夫人曰：“小女今年一十八歲?！壁w夫人曰：“芳齡少長，未知已獲乘龍么？”金夫人曰：“否，遴選至今，未逢快婿?！壁w夫人曰：“然則尊嫂當(dāng)似何人，才可稱快呢？”金夫人曰：“近聞貴府來有一位名流，云是瑞州劉府尊的令子。弱齡擢第為翰苑英雄，未曾習(xí)見其人，即看他貴介名流，也有十分超卓了。得如此人，才算是為快婿哩。”趙夫人嘻然笑曰：“今日到來，正為此事。怎么這般湊巧，莫非天地使然?！彼鞂⑸蠡橹?，款款具陳。金夫人聽得洽意洽心，聲聲稱愿。須臾，用過午膳。趙夫人又叮嚀一遍，方才辭歸。生聞之歡喜非常，余病盡愈。乃擇一吉日，以鳳凰簪一對，金步搖一對，送詣金家訂盟。那邊月娥聞知此音，喜從天降。亦具繡云履一雙，金如意一雙答之。取兩心如意之義。于是兩家婚事遂定。
其時序臨九月，白玉環(huán)以望生未返，甚切憂思。偶一夜，獨剔銀缸，儇儇兀坐。推窗四望，則明月斜照。新菊悠揚，觸動愁懷。吟一絕以寫恨：
銀蕊遲遲玉漏催，孤燈剔盡自徘徊，
不堪夜夜樓頭月，照到籬邊菊又開。
次日風(fēng)氣雙清，水天一色。籬邊新菊，燦若堆金。白公望之而動秋興也。乃邀府尹劉公，教諭梁敏齋及邑紳林景龍、朱毅亭等。于一鏡亭，作賞菊之會。劉公等，登亭一望，果然黃英燦爛，翠葉離披。冷艷幽香，可餐可愛。須臾，席備。白公揖劉公居左，敏齋次之，景龍次之，毅亭又次之。白公主位以待，酒酣后，白公請曰：“幽賞未已。高談轉(zhuǎn)清。公等雅負(fù)雄才，乞賦佳章以增花色。”諸公正在推讓，忽春花手捧花箋，斂容進(jìn)曰：“小姐云，蒙諸公掉駕賞光，謹(jǐn)奉一詩，聊以賄酒。”諸公大喜稱妙，鋪于席上，挨肩讀之。是詠菊一律云：
滿徑黃花冒曉煙，浮金剪蠟望無邊，
千重色奪三秋景，萬里香飄九月天。
芳意濃薰彭澤酒，幽情透入少陵箋，
亭亭晚節(jié)真清絕，不與繁葩競可憐?！ ≈T公閱遍，驚顧交贊。劉公曰：“次韻詞意雄渾，聲調(diào)清越。第三韻語似平直，然曰濃薰、曰透入，則化板直為灑脫矣。結(jié)韻品格絕高，直是在閨而有貞靜之風(fēng)。在朝而有直清之概?！敝煲阃ぴ唬骸巴麩o邊三字，跟上滿徑，起下萬里千里。而以晚節(jié)字結(jié)上三秋九月，清字結(jié)上芳意幽情。通體結(jié)構(gòu)嚴(yán)密，組織自然。香奩詠菊之詩，此為絕唱?！绷好酏S問白公曰：“令媛點點年紀(jì)，不知是何學(xué)力，卻造成如許鴻才。墨客騷人，應(yīng)焚筆硯。”白公曰：“小女生時，有些奇處。內(nèi)子臨產(chǎn)之夜，夢見上界元妃下降，授以玉環(huán)。內(nèi)子吞之，及覺而產(chǎn)。異香滿室，靈光耀人，故就以玉環(huán)命名。他自幼穎悟聰明，詩賦文詞，援筆立就，非所學(xué)也?！眲⒐唬骸皦粽灼嬲哳H多，昔小兒昭，初生時，內(nèi)子夢西方一星，從空而墮。內(nèi)子拾起少玩，即納襟間。及覺來，則腹中如龍之蟠，如珠之走。一時毫光透室，祥云護(hù)房而昭遂生焉。亦奇夢也?！绷志褒堅唬骸霸瓉砣绱耍錇槿辶止诿?，不亦宜乎?！绷好酏S曰：“才子佳人，均是菁英誕降。弟欲撮合二位佳秀，結(jié)個天緣。二公以為何如？”時劉白二公互相謙遜，卻當(dāng)不過敏齋出首；林朱贊成。劉白二公只得應(yīng)允。于是準(zhǔn)以敏齋為理，隨撿吉課，以訂婚盟。于是玉環(huán)之盟又定。
比時春花偶步花下，備聞此語，回告玉環(huán)。玉環(huán)聽得玉體酥麻，喜從天降。以手加額曰：“秋菊姐，爾真我玉環(huán)的恩人呵?！奔爸炼辉?，西昌、龍泉、吉水諸縣賊退。玉環(huán)之母白夫人，遣仆抵吉安，探望金夫人并月娥的消息。玉環(huán)聞及，因也潛修一信。密教仆至吉安時，順便投入楊柳村楊家莊來。仆諾而往。行數(shù)日，已抵吉安。先將玉環(huán)一書，投到楊柳村楊公處。公見封上寫著劉生姓號，因轉(zhuǎn)交于劉生。生曰：“來仆安在？”公曰：“在堂上?！蹦顺龊羝驮旆恳娚?，生命之坐。問之曰：“白老爺近來無恙？”仆曰：“頗獲康寧?！鄙謫栐唬骸按诵殴岛稳怂?？”仆對曰：“委系白小姐所寄?！鄙唬骸奥?wù)f白小姐已與同邑張氏定盟，至今可曾成禮？”仆曰：“那有此事，少老爺卻從何處聽來？”生曰：“昔瑞州有客至，曾為我道及，頗可征信?！逼驮唬骸盁o之，無之。”生曰：“不瞞爾說，吾昔日寓白府時，蒙小姐隔簾一顧，便教春花達(dá)意，以訂終身。雖然暗約私盟，而片語所關(guān)，時時在念。今秋七月，卻接得小姐來書云云。具言親命難違，已與張家定議。至今中懷耿耿，猶覺心痛如刺也?！逼吐犃耍嘁苫蟛欢?。生乃拆玉環(huán)之書，讀云： 遠(yuǎn)疏芝宇，蝶夢難成。久隔蘭儀，鴛情如結(jié)。斯誠饔飧莫釋，寤寐不忘者也。茲值雪妝玉樹，冰結(jié)銀盤。寒雨連江，腸斷陌頭楊柳。飄風(fēng)沸戶，魂消井上梧桐。淚和竹露齊傾，人與梅花并瘦。茫茫淅水，遙連風(fēng)雨孤舟。疊疊吳山，長鎖煙云翠黛。一泓苦海，精衛(wèi)難填。萬里離天，女媧莫補(bǔ)。蕉心幾碎，依然長恨。釵分柳眼將穿，不見樂昌鏡合。此情此況，孰與堪焉。惟望郎君，早掛心旌。旋驅(qū)意馬，刀頭唱罷，載歌君子陽陽，馬首瞻回，無復(fù)佳人寂寂。庶可慰離魂于兩地，并以圖夙愿于三生。伏枕修書，言不盡意。臨紙嗚咽，墨淚俱傾。惟君子憐之。
曩者，訂盟之語，時銘諸心。握別以來，每以未克踐約為慮。會于三秋九月，家君與尊大人及諸縉紳等，觴于敝園之賞菊亭。對花流杯為竟日之樂。有談及者，競許吾等為一時佳秀，宜締良緣。同輩彌縫，婚約遂定。妾甫聞及，喜欲忘餐。深思事屬人謀，而實緣由天定也。謹(jǐn)報佳音，以慰夙愿。
其書后有閨思十絕。其一云： 思君一刻抵三年，午夢初回兩淚漣，
不信天公猶解意，頻將雁字寄云箋。
其二云： 思君一刻抵三春，空里浮花夢里身， 低首自憐還自嘆，更將心事訴何人？
其三云： 思君一刻抵三秋，萬里離情萬斛愁，
惱煞梁間雙燕子，對人何事語綢繆?！ ∑渌脑疲?br />
思君一刻抵三冬，冷冷青燈五夜鐘， 今后香閨端不鎖，與郎相約夢中逢。
其五云：
思君一刻抵三旬，寂寞空窗翠黛顰，
無奈寒衾新睡覺，殘魂猶逐異鄉(xiāng)塵。 其六云：
思君一刻抵三時，日日低吟古別離，
惆悵個中人已遠(yuǎn)，懶抬明鏡畫蛾眉?！ ∑淦咴疲?br />
思君一刻抵三朝，蠟燭成灰淚不銷，
弱質(zhì)偏多愁里病，強(qiáng)將羅帶束纖腰。
其八云：
思君一刻抵三生，花落花開月幾更， 聞?wù)f云洲多柳線，請郎看取別離情?！ ∑渚旁疲?br />
思君一刻抵三陽，愁絕山高與水長，
為祝郎身無苦患，水仙祠上幾焚香。
其十云：
思君一刻抵三期，生別何堪當(dāng)死離，
連日紗窗慵未辟，懶看花下蝶雙飛。
又付有雜思四首。其一云：
嚦嚦新鶯報曉籌，凌晨樹影半當(dāng)樓，
何堪寒雨凄涼處，桃李無言淚也流。
其二云：
獨撫絲桐思悄然，個中情事豈能傳，
知心惟有天邊月，長照池塘并蒂蓮。 其三云：
翠減香消淚兩行，相思真?zhèn)€斷人腸，
誰能為借毛君筆，畫出愁容寄粉郎。
其四云：
去年虛度又來年，話到青春倍可憐，
綠樹濃蔭休再誤，倩郎早覓買花船。
生看畢曰：“依此書，則小姐尚未與人成盟。但昔日之書，卻是何人寄的?！币蛐抟换貢⑽羧諅螘?，一同封固。仆在旁看生修書既畢，接納于袖，乃辭別往金家莊。適楊公造生室，問來書何意？生笑曰：“這事情，怪怪奇奇。原來白玉環(huán)，卻又未曾與人訂盟的?！币?qū)頃c楊公看。公看畢，亦疑惑難辭解。生曰：“我等所訂之盟，此處絕無知者。怎又有造假書誑我如此。弄得我顛倒起來?？纸鸢锥遥?dāng)有一番議論也。”楊公曰：“賢侄可謹(jǐn)藏前后二書，以為質(zhì)證。見得非故意如此，使他二家也無怨言。任二家說直說橫，一定也得一個作配，不必慮也?！鄙谑撬熳鳉w計。時來仆既辭劉生，遂尋路來抵金家。向夫人與月娥等，曲達(dá)白夫人與玉環(huán)探望之意。金夫人與月娥感激一會。乃曰：“此處賊匪橫行，日無寧刻。老身欲挈此家小，再抵瑞州去也?！逼驮唬骸鞍追蛉苏策@般吩咐，夫人果有這意思就當(dāng)作速起行了。”明日，金夫人與月娥執(zhí)拾器用，教家仆看守房舍。乃攜小哥并小鶯，望瑞州而來。
一日，月娥船上無聊，偶偕小鶯俯瞰江水。忽遙見鄰船帆下，俏立著一位秀雅書生。月娥熟視之，驚謂小鶯曰：“汝謂此郎何人？”鶯曰：“莫非劉郎否？”月娥微笑點頭曰：“然也。”月娥呼舟人快些進(jìn)船，而生已一葦如飛，邈不可及。月娥甚為怏怏。水陸數(shù)日，已抵瑞州。仆先回家，報知白夫人以及玉環(huán)小姐。二人聞及，連忙出迎。母女喁喁，歡天喜地。乃遣入舊時住處，詳敘寒溫。須臾，白公入見金夫人。命月娥與小哥拜之，白公命坐。問金夫人曰：“甥女別未至載，容宇又稍長成，未知可逢快婿否？”金夫人曰：“正也才算得了?！卑坠珕柕谜吆稳?？金夫人曰：“就是劉府尊的公子，劉子章是也?！卑坠篌@曰：“吾向曾與劉公祖約及，以玉環(huán)與劉子成盟。怎么又有甥女訂盟一事？”金夫人亦驚曰：“原來如此，但那時人遐地遠(yuǎn)，各自為謀，實不及知也?！庇谑敲婷嫦囝?，白夫人曰：“事已至此，他們也不是別人。就令他們同嫁劉郎也是妙事?！卑坠唬骸叭绱穗m好，只是嫡庶難分？”金夫人曰：“他們既有姊妹之序，則長者居長，次者居次，又難甚么?！卑坠苍唬骸叭绱瞬湃菀琢?，只是也先要對劉公祖說知?！毖杂櫠?。
時玉環(huán)與月娥在旁聽得，個個暗喜。玉環(huán)乃暗牽月娥衣袖，潛回蘭房。私謂曰：“今日的事情，我家是在劉公祖處定盟，自是公的。爾家是在劉郎處定盟，自是私的。爾也休得妄想了。爾但須尋個計策，別選佳郎。若云二女一夫，吾不愿也?！痹露疸溉婚L吁曰：“此在姐姐之處置耳，妹更何策之可施耶。倘姐姐肯念小妹之一點深情，憐小妹之千般隱恨，收為負(fù)薪執(zhí)爨，實所甘心。設(shè)或不容，則惟有就死尊前，以俟劉郎于地下。斷不能舍心別嫁，含千秋莫解之愁也?！闭f訖，粉頸低垂，珠淚交下。玉環(huán)忙以巾拭其淚曰：“妹妹可憐呵，阿姐偶戲一言，怎么認(rèn)真如此。好教我腸兒都斷了，心兒都酸了哩?！贝夯ㄔ谂栽唬骸靶〗阋蔡珱]像些人氣，只管自己戲得爽快，不顧人氣死了來?！痹露鸩挥X亦反愁為笑。玉環(huán)乃謂月娥曰：“妹妹，爾知我今日有二十倍足愿否？”春花忙接嘴應(yīng)曰：“我知了，得嫁劉郎十倍足愿也。得與金小姐同嫁劉郎，又十倍足愿也。合來是二十倍否？”于是三人拍掌大笑。
這晚飯后，玉環(huán)與月娥剪燭閑談。春花、秋月、小鶯侍坐左右。月娥乃戲玉環(huán)曰：“小妹近來神智昏倦，不能拈針。姐姐可愿代我刺一繡包否？”玉環(huán)曰：“那有不愿，只不知妹妹要刺甚么樣的？”月娥笑曰：“我只要繡個鴛鴦交頸，又刺兩行小字云：‘鴛鴦繡出從君看，莫把金針度與人’，這便妙了。”言未畢，回顧小鶯，掩口而笑。玉環(huán)知是嘲己，不覺玉面微赤曰：“不瞞妹妹說，此物委系昔日所贈劉郎的，不識妹妹如何得知?！痹露鹦υ唬骸拔医諏W(xué)得個六壬掌訣，最有靈驗。能知人間私事私情，就如姐與劉郎席上和詩，亭中飲酒，般般妙事，我都曉得到哩?！庇癍h(huán)聽了，越發(fā)疑訝起來。春花曰：“這定是劉郎說與爾聽了。”月娥曰：“呸，羞答答，我一個深閨女子，怎么得與劉郎扳談?！庇癍h(huán)心甚疑惑，細(xì)問那里知道。月娥只是笑而不言。玉環(huán)曰：“爾笑得快樂，即不顧人煩悶?！痹露鸬吐曉唬骸拔矣猩蹩鞓?，爭似姐姐和姐夫月下花間，偷香竊玉，更是快樂呵?！庇癍h(huán)變色曰：“爾看阿姐是甚么人，怎么誣我至此。”月娥笑曰：“非誣也，烈火干柴，自應(yīng)爾爾。”玉環(huán)有口難辯，但指天日，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必厭之。謂予不信，有如白敫日?！痹露鸫笮υ唬骸疤烊漳枪艽耸??！贝夯ㄔ唬骸敖鸾阍醯镁鸵猿Ｇ闇y人呢？”月娥又顧春花笑曰：“妹子知趣人，莫非也得嘗些余味否？”春花頓足叫屈不已。月娥見玉環(huán)垂首沉思，暗暗好笑。乃托詞問曰：“有檳榔否？今夜嘴覺淡些?！庇癍h(huán)徐應(yīng)曰：“待我看看，遂開鏡臺小箱，摸得數(shù)片，各分啖之。內(nèi)中撿出一封書信，是今日家仆從吉安回交入劉生所復(fù)的信。因這日事故忙忙，不暇展閱，暫置箱中。于是將來拆開，對燈讀之。月娥與眾侍女等，都一齊挨肩共讀。其書云：
自唱陽關(guān)，倏經(jīng)半載。離愁別恨，與日俱深。惟遙祝芳卿寢食安和，順時偕吉為慰。生自今春三月，始抵螺川。即欲言歸，以慰饑渴。將奈龍泉、吉水諸縣，權(quán)雄猬集，流寇蛇旋。南望故關(guān)，飛身莫過，良可恨也。是以遷延日月，淹滯于今。近況蕭條，不堪言喻。雖曰身處螺川，而實神歸瑞府矣。比者，梅香入夢，雪片敲窗。睹物傷情，誰能遣此。而回憶花晨月夕，與芳卿握手談心，此景此情，已難復(fù)覯。每一感觸，不禁涕泗滂沱。而獨對韶光，真覺惜分惜寸矣。即卜歸期，以諧夙愿。北風(fēng)多厲，少慮為佳。愿卿其放心待之。
乍接佳音，離愁頓破。衷情既慰，能勿快然。特以疑信交參，鄙懷終有未釋耳。前于七月初秋，會有瑞州客者，投一書與生。道為白家密信，閱及書意，其中云云。生固不敢疑芳卿之負(fù)約，竊又疑嚴(yán)命之難違也。遂爾憂疑交迫，日積于懷。飲恨含愁，臥病于床者旬日矣。無何螺川有金氏者，與楊伯素屬通家。謂心慕生，欲以女妻。生恐俱失，權(quán)與成盟。比及青鳥音來，始知芳卿之不貳也。事已至此，夫復(fù)何言。欲背彼盟，實難啟齒。卿其為我處之。原接假書，一并付覽。
書后又有客思十絕。其一云：
思卿遠(yuǎn)隔萬重山，惡木無窮壓故關(guān)，
身恨不如王謝燕，直須飛過五云灣。 其二云：
思卿遠(yuǎn)隔萬重江，素淚頻彈濕絳窗，
最足憑欄腸斷處，閑鷗隨水一雙雙。
其三云：
思卿遠(yuǎn)隔萬重河，日月如輪去又過， 無奈天邊孤影雁，聲聲喚得別愁多?！ ∑渌脑疲?br />
思卿遠(yuǎn)隔萬重溪，漠漠征塵一望迷，
贏得冬來秋又去，可憐紅日幾東西。
其五云：
思卿遠(yuǎn)隔萬重灘，千里征途一劍寒，
人比梧桐連夜雨，時時剩得淚闌干。
其六云：
思卿遠(yuǎn)隔萬重天，百囀鄉(xiāng)心夜不眠， 客舍蕭條驚歲暮，不堪重讀采薇篇。
其七云：
思卿遠(yuǎn)隔萬重林，夢逐凄風(fēng)夜夜深，
宛似蓬瀛驚歲暮，不堪重讀采薇篇?！ ∑淦咴疲?br />
思卿遠(yuǎn)隔萬重林，夢逐凄風(fēng)夜夜深，
宛似蓬瀛天海外，只教相憶謾相尋。
其八云：
思卿遠(yuǎn)隔萬重?zé)煟嫉礁F時益悄然，
爭似卿家雙鳳枕，朝朝夜夜伴卿眠。
其九云： 思卿遠(yuǎn)隔萬重云，身似梅花瘦幾分，
苦是愁多更漏永，凄風(fēng)寒雨隔窗聞。
其十云：
思卿遠(yuǎn)隔萬重關(guān)，一幅云巾幾淚斑，
安得奇方堪縮地，忽然相遇杏花間。
又付有雜思四首。其一云：
憶別芳顏又一秋，殘魂夜夜逐筠州，（即瑞州）
無情最是清江水，猶為離人向北流。
其二云：
落月斜侵滿屋梁，孤燈挑盡意茫茫，
連宵未適還鄉(xiāng)夢，一枕狂魂淚兩行。
其三云： 寶鴨香消思已闌，羅衾愁絕五更寒，
可憐半夜梅花月，一樣風(fēng)光兩地看?！ ∑渌脑疲?br />
云山疊疊水悠悠，一日相思當(dāng)九秋，
無奈寒齋沉寂處，空階獨坐望牽牛。
后寫愚夫婿劉子章拜復(fù)
玉環(huán)看畢，驚疑曰：“那假書是何人造的，卻道我與張家成盟呢？”正在沉思，因見月娥背面忍笑，又回顧小鶯。而小鶯亦望上月娥欲笑。玉環(huán)知其中必有蹺蹊，忽悟曰：“我明白了，那假書必是妹妹所造，以誑劉郎。使劉郎絕念了我的舊盟，然后附就了爾的新約。新約亦定，則今日才可同嫁劉郎了。妹妹爾道是否？”月娥遑然起謝曰：“誠然誠然，休怪休怪。只是小妹不得已而作此計者。一是情深在姐姐，一是愛煞在劉郎。只要聚首終身，才算畢生愿足。至于專房正位，小妹焉敢望之。”玉環(huán)曰：“吾等同體同心，又何嫡庶之別。只是此中緣故，我卻未曉到來。其在劉郎，素聞妹妹之芳名，見妹妹之佳作，固無不愿。妹妹乃深閨素守，卻從何處拔識劉郎，就起終身之計呢？”
月娥曰：“因一日劉郎射雁閑游，誤至敝居，是以相識。然那時不過聊通姓氏，卻未曾道及其他?！庇癍h(huán)曰：“即是偶然相識，怎又將我私盟私約，亭前飲酒，席上和詩，以及所贈繡包之事，一并都說出來。何交淺言深如此？”月娥笑曰：“這又是因一夕，妹妹到劉郎映雪齋中，與郎同寢一宵。問得此繡包之故，是以言及耳?！庇癍h(huán)驚問曰“妹曾與郎同宿耶？”月娥答曰：“然也。”玉環(huán)聲低笑問曰：“起來裙帶短些兒否？”月娥曰：“姐莫非疑有云雨之事耶？無之，無之?！庇癍h(huán)啞然笑曰：“爾何瞞我之甚也。佳人才子，乍得同衾。況一個是孤客蕭條，一個是深閨寂寞。擬其相須之急，有不啻餓雞之見谷，饑虎之得羊者。而謂其徒同衾枕，不起撥云撩雨之情，有是理否耶？”春花亦曰：“佳秀初逢，竟不舉事，天下也斷無此愚士子，天下也斷無此呆佳人。想是怕小姐怪他先嘗，故不肯直招耳?！痹露鹪唬骸岸荒侵渲芯壒省！蹦藢⑽羧漳醒b會劉生之故，細(xì)細(xì)說來。且曰：“爾道如此蹈險履危，方能干成此計，則吾情之苦為何如也?！庇癍h(huán)笑曰：“原來如此，妹妹此舉，可謂入虎穴而履虎尾者也。倘被劉郎看破，奈何，奈何。”月娥曰：“小妹所為，斷無失著。即或被郎看破，當(dāng)亦似姐姐和詩飲酒作如是觀，不至就及于亂也?！鼻镌略谂栽唬骸岸唤憬悖瑺柍拔?，我嘲爾，幾至笑煞了人。”玉環(huán)笑曰：“不是這般，怎得恁多笑話呢?！庇谑钦勚廖骞?，方才安眠。
次日午飯后，玉環(huán)正與月娥同床倦寢。忽秋月入房報曰：“劉郎歸矣，現(xiàn)來在花下，潛待小姐出來?！庇癍h(huán)、月娥聞報，都驚喜得連忙下床。連花鞋兒都忘記穿了。玉環(huán)挽住月娥曰：“妹妹且謾些出。爾只消靠著紗窗暗窺，待我戲一番劉郎與爾看看。”于是一面說，一面怒狠狠的走出小門。繞花喝曰：“今日鳥雀驚喧，定有偷花賊潛伏在此?！眲⑸叧鲈唬骸笆切∩?，不是花賊?！庇癍h(huán)叱曰：“我不管爾小生、大生，入到此處便要以花賊問罪?！鄙@問曰：“小姐莫非不認(rèn)得劉昭否？”玉環(huán)愈怒曰：“怎么不認(rèn)得，爾這薄幸郎。我當(dāng)日只道爾是個好人，誰知爾欺心背約，貪得無厭如此?！眲⑸唬骸靶∩绾纹坌谋臣s，貪得無厭。請小姐詳之。”玉環(huán)曰：“說來越發(fā)令人煩惱，爾昔日與我說甚么話，怎么才往吉安半載，竟就與月娥約個新盟。將我的舊盟，看得水流般淡，爾道可恨不可恨。然又何止月娥便罷，依爾這色中餓鬼的意思，便教有十個、百個、千個、萬個，都一般消受起來方才足爾的愿哩?！眲⑸鷲澣辉唬骸霸露鹬s，非小生故意為之。望小姐息怒開心，待小生申訴一遍?！庇癍h(huán)曰：“此故我已知之，何消再說。只是爾我既不相念，便好到吉安去，與月娥做好夫妻，快活無憂。莫再來此，纏纏擾擾了?！眲⑸q無從，欲言不得，正在惆悵。
忽聞隔花有人笑且來曰：“劉郎莫要聽他，他慣要戲耍得好不顧人死活的。”玉環(huán)顧之，乃月娥也。乃撫掌大笑起來，長吁一聲，執(zhí)生手曰：“半年思望，一日三秋。體弱不勝衣，為郎憔悴多矣?！鄙嘤跻宦?，正欲致語，而月娥已至。生驚問曰：“佳人莫非金小姐否？”月娥徐徐答曰：“然也。”生曰：“來幾日矣？”月娥曰：“昨日才來?！鄙鷨栍癍h(huán)曰：“今日兩地成盟，洵為誤事。但未知爾二家如何處置？”玉環(huán)曰：“吾等都極愿同侍郎君。昨日家君亦有此話?！眲⑸S然喜曰：“如此絕妙，這真是我劉昭三生之福了。只是這段因緣，出于無意。昔日未知何人，傳此假信。遂至與金姐成盟?！庇癍h(huán)笑曰：“君欲知造假書之人否？”因代月娥訴說，自與君花前迎面，情愛交深，故特改裝相尋。以及用假書計，如此如此，一一說明。劉生聽了，如夢初醒。顧月娥曰：“然則，昔夜同宿的黃公子，莫非小姐否？”月娥點頭微笑曰：“然?！鄙鷨∪恍υ唬骸拔抑坏朗篱g那有如此的風(fēng)流才子，如此奇人奇事，怎一向全不知道來?！庇癍h(huán)曰：“所謂君子可欺以其方者也?！鄙唬骸耙悦系轮阒巧埔?，猶落闞澤假書之計。況我非孟德之智，無孟德之疑，而能出此圈套耶?！庇谑窍嘁暣笮?。
正談得酣暢，忽月娥之舅小哥，由小門走出池上，投石戲魚。玉環(huán)恐生為小哥所見，因喝曰：“哥兒，爾來此做甚么？”小哥置若不聞，投石如故。玉環(huán)乃指月娥曰：“爾阿姐罵呵，爾還不快些回去呢。”小哥見了月娥，方嘻然閃入小門兒去。俄又聞白夫人謂金夫人曰：“今日云晴雪散，正好看看梅花哩?！鄙勚睗摮鰣@門而去。明日，白公遂修一信，達(dá)知劉公。詳言三家聯(lián)婚之故。劉公見信，喚劉生問個明白。生以那時分頭擇配，各不相知對之。劉公大喜曰：“莫之為而為，莫之致而致，此天緣也，不可不從?！庇谑侨液嫌喖眨詠泶喝率鍨榧哑?。
未幾度過殘冬，已至三月十五。是日也，竹外蟬喧，雅韻奏求凰之曲?；ㄩg鳥語，清音諧引鳳之簫。萍開寸寸之心，柳結(jié)重重之眼。綠紗窗下，祥開好女之花。白玉階前，瑞兆宜男之草。一天煙景，滿地風(fēng)光。這邊劉生，著了錦花紫袍。系上臥獅玉帶，服飾冠履，悉用朝儀。而外面儀衛(wèi)森羅，伺候門外。須臾，雷炮轟處，劉生已登彩轎。鳴鑼擂鼓，望白家莊而來。一路上弦管紛紛，旌旗淠淠。馬嘶炮響，震地驚天。所歷城市村鄉(xiāng)，男女爭觀，無不喝彩。比至白家莊外，白公已冠服齊整，趨出迎之。引進(jìn)華堂，行奠雁入贅之禮。奠雁既畢，忽聞朱門響處，一群侍女：有藏羞的，有帶笑的。扶出兩位新人。玉珮金鈴，珊然可聽。于是登堂行禮，劉生中立，玉環(huán)就左，月娥就右。先拜天地，次拜白公及二位夫人。然后新郎、新人一同交拜。拜畢，月已東上。眾侍女秉燭照路，引新郎新人同入洞房，以宴合巹之歡。
時房中列著三席，如品字形。劉生居中席，玉環(huán)居左席，月娥居右席。真?zhèn)€爐香透鼻，燭影迎眸。而洞房之中，璧綴浮花，墻羅明鏡。芬香輝麗，宛若瑤臺。既而秋月彈琴，小鶯吹管。春花手按拍板，唱喜團(tuán)圓。而諸侍女等，或添香，或剪燭，或打扇，或獻(xiàn)酒，或登肴。侍立紛紛，各司一事。劉生陽陽暢飲，喜的是良緣佳偶，樂的是美景良宵。窗前之花月交輝，席上之管弦疊奏。一時侍女漸散，劉生乃喚春花謂曰：“我想佳人越是小打扮越好看。爾可代二位小姐，脫下錦巾，解落繡服。并金玉珠翠之類，一概捐開。庶幾秀色可餐，使我得味外味也。”既捐妝，生又令玉環(huán)、月娥移就中席，殷勤勸酒。劉生左顧玉環(huán)，右窺月娥。但見，酒至則染朱唇而微飲，肴至則啟玉齒而輕嘗。飛杯聞豆蔻之香，著語見櫻桃之破。含羞帶笑，無限嬌態(tài)。微窺一回，不覺啞然失笑曰：“我平生有三樂，待我念與二位小姐聽來。
十年讀盡五車書，二八青春已唱臚，
今日桃源花發(fā)處，一鉤香餌釣雙魚。
二位小姐聽了，微笑曰：“郎君的是風(fēng)流才子。這番締好，妾輩實與榮焉?！眲⑸υ唬骸敖袢瘴岬纫蚓?，莫為而為，莫致而致。一似鬼神弄就，天地生成者然。況小生舊歲春間，夢與二位小姐相會。因緣遇合，默默中早已鋪排。不然夢幻偶然，何今日一一恰合如此?！庇癍h(huán)曰：“良緣由宿締，佳偶自天成。斯固理之所自然，事之所當(dāng)然，情之所同然，勢之所不得不然者也。古來王謝佳偶，盧李良緣，雖云事出人為，而實緣由天定也?！眲⑸笙?，乃于襟間取出玉環(huán)所贈的鴛鴦繡包。以調(diào)玉環(huán)曰：“卿今夜可以交頸否？”又于袖間，取出月娥訂盟的金如意，以調(diào)月娥曰：“卿今夜可稱如意否？”說訖，仰笑稱快。玉環(huán)、月娥，忍耐不住，都低頭含笑起來。劉生此時，紅夢情濃，目視春花秋月。二人微笑會意，遂徹出酒席，掩上朱門。生等三人，攜手上床，作同枕之會。生此時左偎軟玉，右抱溫香。魄喪魂消，刻不自禁。于是推心致語，欲試新香。玉環(huán)先推月娥，月娥又轉(zhuǎn)推玉環(huán)。生笑曰：“長幼有序，吾當(dāng)次第及之。”遂先與玉環(huán)，暗脫羅裳，輕松繡帶。玉環(huán)推辭不得，但附劉生耳邊低笑曰：“這般事節(jié)，真?zhèn)€羞人?！鄙喔蕉托υ唬骸熬托咭材蔚蒙趺?？”于是先試玉環(huán)，次試月娥。妙趣濃香，不堪言喻。斯時也：
鴛鴦帶下，撥開一點胭脂翡翠。衾中裝就，滿天云雨。左一個半推而半就，右一個且畏而且羞。開玉股以迎歡，咬朱唇而索味。笑當(dāng)暗處，潛教柳葉眉舒。興到狂時，那管梅花骨碎。關(guān)兮攝魄，陣也迷魂。聽屑屑之微聲，始稱痛而繼稱快。撫殷殷之雅意，此爭妍而彼爭憐。如此風(fēng)流，人間僅有。這般快樂，天上全無。
事畢，玉環(huán)、月娥各以錦巾，抹取嬌娘腥紅，以示征信。生笑指曰：“此妙物也，珍之，藏之?！笔且梗瑒⑸B戰(zhàn)四番。前則先玉環(huán)，而次月娥。后則先月娥，而次玉環(huán)。自后二人，輪夜居先，輪夜居后。居無何，玉環(huán)、月娥，請于白公與金夫人。乞以春花、秋月、小鶯等從媵，以供朝夕侍奉之職。許之，生大喜，遂納春花等于側(cè)室中。是年冬十月劉公以疾置仕，生乃攜玉環(huán)、月娥、春花、秋月、小鶯等，拜別白公夫婦及金夫人等。隨劉公以歸崇安。
路至中途，一日，劉生于船中，望見江邊樹下坐著一位少女。一青衣侍女，伴坐其旁。呼爺叫娘，痛哭一會。遂相與攜手，同投于江。生大驚，急呼舟子撈救。兩個舟子翻身入水，齊喝一聲，一并都救上船。那少女哭聲未希，仍要向外赴水。生急令春花扯住，隨教秋月取出兩襲新衣，與他們換來。那少女與青衣盼望一周，只得走入內(nèi)窗，將衣更換。既出，以巾拭其膚。生顧之，真絕色也。生命之坐，叩其姓名籍貫，以及投江之故？那少女連嘆數(shù)聲，答曰：“妾乃延平府，將樂縣人。姓朱名雪香。這侍兒名紫燕。妾父朱明，以鄉(xiāng)試第一，授松滋令。妾年七歲，母氏先亡。十二歲，而妾父又亡。繼母蔡氏，偏愛親兒，將妾日加詈打。妾雖曲意承順，終不獲蔡氏見容。今且擲以利刀，欲妾自尋短見。妾乃率紫燕逃避，以尋母氏之家。行數(shù)日矣，日暮途窮?？衷鈴?qiáng)暴，迫得投江而死，以全此冰玉之軀?！闭f未了，聲淚雙凄，欷歔而哭，在旁聽者，無不心酸。具說可憐姐姐，玉葉金枝，乍遭苦毒，一至于此。劉生亦深為嘆息，因謂曰：“吾送爾往母家去何如？”雪香曰：“母家界在浙江，半月之程，焉能相送?！庇癍h(huán)曰：“又送往婿家去何如？”雪香曰：“妹子年雖十八，未有成盟，有何婿家可往?！痹露鹪唬骸叭粍t姐姐將作何計？”雪香曰：“列位姐姐，若肯垂憐，乞留雪香掃案奉盤，以延殘喘，實所深幸。”玉環(huán)等大喜曰：“此妙事也。但姐姐既有深愛雅意，何必為此謙抑之詞。令妹妹等受罪不起來?！庇谑歉魍ㄖ帐霞?。遂導(dǎo)雪香、紫燕入見劉公。劉公徐徐起來，問知因由，也深為惋惜。須臾催舟速進(jìn)。行至日暮，登岸寓居。
這晚飯余，劉生撫劉公寢后，乃與玉環(huán)、月娥、雪香及諸侍女等，環(huán)燭而談。生見雪香，言動端莊，風(fēng)格絕世，甚為敬愛。及叩其所學(xué)，直是個書屋。文淵卓識宏通，談傾四座。又問其近日有何制作？則述其自悼詩十章，哀而不傷，怨而不怒。深得風(fēng)雅之旨。生聆而嘆曰：“卿可謂賢才兼?zhèn)湔咭??！庇谑怯癍h(huán)、月娥等，又與之考核典墳，互相問難。而雪香則辯論精確，洞悉淵源。心口間有包舉古今，囊括宇宙之概。玉環(huán)、月娥相顧嘆曰：“吾等昔日眼空四海，自許為天下無雙。今見雪香姐姐，國色天才。吾等真應(yīng)退避三舍了?！毖┫阍唬骸凹葱\見寡聞，何足與二位姐姐比擬?！闭勚烈拱?，雪香退出。與眾侍女同宿一房。玉環(huán)乃謂劉生曰：“我看雪香姐姐，其才色不落吾等之下。乞郎君以待吾等之禮待之?！鄙υ唬骸拔也乓姸錇槊钊艘?。這卻不消說得。”比及歸至崇安，生令家仆灑掃蘭房，各自安頓。而鄉(xiāng)里戚友等，來拜候劉公及劉生者，日不絕門。劉生曉夜殷勤，頗勞接待。一日春花與紫燕，偶立階下。見一貴介公子至，輕裘錦服，大搖大擺而升。春花轉(zhuǎn)面咳唾曰：“他雖滿身裘錦，其一股俗氣幾令人嘔吐起來?！弊涎嘣唬骸按说热宋羧怂^衣架飯囊者也?！庇谑窍嘁暥ΑＤ琴F介聞及，索然無味，須臾辭歸。自是賓客漸希矣。玉環(huán)乃與月娥斟酌，擇了吉日。請雪香小姐與劉生完婚。花燭之間，一如常禮。這晚生與雪香同寢，極盡恩愛之歡。而雪香玉體頗豐，軟滑溫柔，別具一種殊味。
是年秋七月，劉公以疾亡。生率玉環(huán)等，哭泣盡哀，喪葬如禮。其時乃明末之世，民心思亂，盜賊漸興。生欲卜居山林，為肥遁逸樂之舉。因念縣南三十里，有一座名山，曰武夷山。道書以此為第十六洞天，有十二峰九曲之勝。相傳是篯8之子，長曰武、次曰夷，隱此得道。故曰武夷。又有謂：“昔有神人武夷君者，棲止于此，故曰武夷。漢武帝嘗祀之。二說未知孰是。又按山上有峰，曰大王峰。大王峰北，一峰曰幔亭峰。始皇二年，八月十五日。武夷君大會鄉(xiāng)人于此。設(shè)幔亭，施彩幄，列寶座。空中奏樂，以宴鄉(xiāng)人。按此，則后說近是。其山之陽，有□真館、鐵笛亭、石鼓堂、九曲溪、問津亭、朱子精舍等古跡。又有玉女峰、晚對峰、九曲峰、大小藏、三姑石、小桃源、接筍峰，皆避世勝概。諸勝中，則幔亭峰為尤奇。石壁峭然，方正如削。其壁高廣十余丈，上有朱子手書幔亭二字，方廣各二丈。異人羽客，往來其間。
時劉生欲學(xué)長生，乃卜隱于幔亭峰下。量度形勢，即日鳩工，先筑成了一曠花園。廣闊數(shù)里，就其現(xiàn)成竹樹泉石，雜植異果名花，萬綠千紅，備極清致。又于花徑會通之處，各起樓閣亭臺，以為游觀息宴之所。樓閣之下，左筑魚沼，右筑蓮池。附視之，則翠蓋田田，游鱗競躍，真勝境也。當(dāng)園之中，則建以華屋。宏敞壯麗，如宮殿然。左右兩廊，各建一堂。彼此朝對，可以互望。堂后大窗四幅，純用玻璃，使其坐可觀園內(nèi)之花，睡可睹林間之鳥。堂之前，雕欄畫檻。俯瞰階下，盡是瑤草瓊花。屋之前，突起一閣，少低于屋，而高出于左右二堂。使外望園中，萬綠千紅，一一都?xì)w眼底。是日夜閑坐之所也。閣之前，朝面而上者，左右各建小花亭。號曰，吹鼓亭。舞女歌姬，處于其上。
時劉生以千金購取良家少女，有麗色而精音樂者八人，充入吹鼓亭。號曰八音，以為晝夜奏樂。一名曰松濤、二曰竹籟、三曰蕉雨、四曰桐風(fēng)、五曰飛泉、六曰懸滴、七曰曉鳥、八曰秋蟬。又購有麗色而工針線者四人，以制衣裳。一曰錦娘、二曰繡娘、三曰珠娘，四曰翠娘。又購有麗色而善烹調(diào)者八人，以司中饋。一曰煮石、二曰餐云、三曰燒丹、四曰調(diào)鼎、五曰切玉、六曰和香、七曰含飴、八曰雨粟。又購有麗色而善承順者十人，以供使令。一曰青山，二曰綠水、三曰好鳥、四曰奇花、五曰光風(fēng)、六曰明月、七曰曉雪、八曰晴煙、九曰清泉、十曰秀石。以上統(tǒng)玉環(huán)、月娥、雪香以下，計所貯佳人美女，共三十七人。玉室瑤房，各居一所，以便游幸。而各房之外，欄階連屬，以便往來。至于園中左側(cè)，卻流有一帶長河廣二丈余。水面平順，而兩岸花柳竹樹，交蔭蔽天。生于水邊多建小亭，以為盥濯游歇之所。由河逆流而上，約半里許，有一幽谷。谷中一溪曰寒溪，木石交遮，雖當(dāng)酷夏，猶覺寒氣凜冽。生倚著石壁筑一臺，凌波而起。顏之曰，納涼臺。炎夏之天，則偕美女歌姬避暑于此。又由河順流而下，約一里許，卻又是一泓大湖。名曰龍湖，廣十里余。水石交雜，當(dāng)中有一磐石，方正平坦，出水不過尺余。生又建一亭于上，四面洞豁。額之曰：鑒波亭。當(dāng)月夜良宵，則偕諸美泛舟，和詩飲酒。而八音諸女，則奏樂以隨之。帆隨湖轉(zhuǎn)，任其所適而已。
生自是，日與三十七位佳人，游宴于此。琴棋詩酒，曲盡其歡?；ǔ絼t酌酒園中，月夜則泛舟湖上。至于云雨之事，則不擇地而施?；蛴谠孪禄ㄩg，或于舟中亭上，興濃則舉，興索即休，無所強(qiáng)也。生又素習(xí)健陽之術(shù)，一夜之內(nèi)可戰(zhàn)十回。然雖未免云雨之情，而其瀟灑出塵，已飄飄然作羽化之想矣。其時詠吟詩句，積稿不下數(shù)千。其中秀骨清音，均栩栩帶有仙氣。各錄一首于左。
劉生詩云：
大王西畔幔亭東，疊疊瑤臺倚碧空，
鸞鶴自調(diào)弦管外，煙云時入畫圖中。
長天月掛千秋白，滿地花分萬徑紅， 不惜登臨閑極目，混身疑在廣寒宮。
白玉環(huán)一首詩云：
突兀神京勢邈然，祥風(fēng)瑞霧靄群仙， 珠簾夜靜和云卷，紫府秋深抱月眠。
幾度泰山成礪石，三番滄海又桑田，
從今準(zhǔn)備青鸞駕，重上蓬萊第一天。
金月娥一首詩云：
寂寂秋山萬景清，涼風(fēng)微度夜云輕， 星珠密列黃金闕，月鏡高懸白玉京。 戛竹喚回閑客夢，隔花吹徹洞簫聲，
個中學(xué)得純陽訣，長在龍湖伴月明?！ ≈煅┫阋皇自娫疲?br />
古今人已去紛紛，一隔仙凡迥不聞，
拂竹喜教鸞作侶，看花閑與鶴為群。
琴臨碧水彈明月，酒向丹山酌白云，
我欲騎鯨空際外，好將真訣問茅君。
春花一首詩云：
九日仙風(fēng)鬧玉堂，大羅天半譜霓裳，
飛瓊乘輦攜鸞鶴，弄玉吹簫引鳳凰。
萬里浮云生足下，一輪明月掛襟旁，
閑閑半局棋初罷，何處人間歲月長。
秋月一首詩云：
萬里晴山壓翠來，秋光云影共徘徊， 三邊白水連天曙，一色黃花滿地開。
明月有心歸海嶠，曉風(fēng)無夢到蓬萊，
何年許我乘黃鶴，留待重登玉女臺。
紫燕一首詩云：
玉洞瑤房倚大羅，秋風(fēng)是處動云和，
三千世界閑中度，百萬江山夢里過。
夜逐麻姑游翠館，朝隨織女浣銀河，
回頭長嘯空天地，笑指流光一擲梭。
看他們諸作，都是身有仙骨，詩雜仙心。煙火中人，更從何處追跡。其余司樂、司針、司廚、司事諸姬，各有詩章，集隘不能盡錄。至于平時閑談雅辯，又都是開古今之疑案，發(fā)天地之幽藏。一日紫燕與春花、秋月等，閑坐于右廊堂中。說地談天，放聲大作。適劉生與玉環(huán)、月娥，雪香閑步而至，盡聽所聞。
玉環(huán)笑而入曰：“列位識見高矣，但天之所以為天，未知有何確論？”紫燕從容對曰：“天者群陽之精，積氣而成。合之為太一，分之為殊名。其氣浩浩，其色蒼蒼。其象穹窿，其神元冥。乘氣而立，載水而浮。藉八山而作柱，憑二氣以運行。三百六十五度周天之?dāng)?shù)，九萬一千余里離地之程。是天者，元氣之所生，而為萬物之祖者也。至于天有九野，天有九名。九野者，中央鈞天、東方蒼天、東北變天、北方元天、西北幽天、西方皓天、西南朱天、南方炎天、東南陽天是也。九名者，一名中天、二名羨天、三名從天、四名更天、五名錊天、六名廓天、七名減天、八名沉天、九為成天是也。天之最高者為離恨天，是居九重之上者也。至又有三十三天之說，其名數(shù)繁劇，未可枚言。而其日月之轉(zhuǎn)旋，星辰之次。舍其常度定數(shù)，則又可推算者?！睍r紫燕正要算出滿盤星度來。
忽月娥又笑入曰：“這都是老生的常談。況論到星經(jīng)，便到明日也講不盡，這不消說了。但我平生有個疑案，人咸謂女媧氏煉五色石以補(bǔ)天，想這天豈有所缺陷的。就有缺陷，豈石所可補(bǔ)的。就是石可補(bǔ)，豈人所能補(bǔ)的。未知有何見解？”紫燕對曰：“所謂補(bǔ)者，是補(bǔ)其功用，非補(bǔ)其形質(zhì)也。當(dāng)天混沌之初，太元之始。天之五方雖具，天之五行未全。而女媧氏見五色之石，而悟五行之精。故因白色而煉金之精，因青色而煉木之精，因黑色而煉水之精，因赤色而煉火之精，因黃色而煉土之精。以資天地化元之用。則天地之缺憾，實女媧補(bǔ)助之也?！?br />
時眾美聽了，都稱古今未有之確論。紫燕曰：“五人博古稽今，全要獨具只眼。就如魯論所稱作者七人，這七人自古及今，全無知者，豈非可笑。”月娥曰：“所謂七人是何人也？”紫燕曰：“即儀封人、丈人、晨門、荷蕢、長沮、桀溺、微生畝是也?！痹露鸫笙?，謂玉環(huán)曰：“他此言不知出于何書，但總計魯論，所有賢而隱者，實不外此七人而已。此是孔子周游列國之時，于魯則得微生畝、晨門。于衛(wèi)則得封人、荷蕢。于楚則得長沮、桀溺、丈人。那時都一一記念在心。及還轅之后，共計有德而隱者，恰得此七人。故發(fā)此嘆，意謂天下顛連已久，我既不得行道，猶望世之有賢德者相為維持。乃他們或甘力田，或甘下吏，都一般隱去，豈不可嘆。至于接輿乃狂士，非隱士也。所以不在其列了?！庇癍h(huán)曰：“如此見解，就是他無所征，本也可為古今人，開一蠶叢?！弊涎嘣唬骸拔矣终f個有所本的。孟子宿于晝，其來留行之客，則鄒忌也。東坡游赤壁，其吹洞簫之客，則楊世昌也。至于牽牛堂下之人，昔曾考得其名姓，至今竟忘卻也?！痹露鹪唬骸斑@些我們都曉得到來，不消說了。但爾讀孟子那句‘為長者折枝’是怎么解？”紫燕曰：“言為長者折草木之枝也?！痹露鹪唬骸拔夜讨獱枮樗捉馑`也。夫手節(jié)之間曰枝，為長折枝，言為長者按摩手節(jié)也。猶今之轉(zhuǎn)筋而構(gòu)手節(jié)。古來惟趙岐注，獨得此解。他如魯論‘于斯為盛’那個盛字，從來講家，皆以盛字屬唐虞說。謂合唐虞兩朝，較之于斯為差盛耳。如此說，則是圣人將周才一抑了。下有婦人焉二句，又將周才一抑，想圣人斷無此意思。且于下二句，文氣也覺不順。不如以盛字屬周才說。蓋謂才莫盛于唐虞，然合兩朝觀之，僅得五人。猶不及于斯之十人為加盛也。而中有一婦人焉，不過九人而已。則才之難為何如。如此說，語氣豈不更順?！弊涎嘤谑锹暵晣@服。他們平日卓識偉議，即此可見一斑。
時劉生與眾美游樂，約十余年。忽一夜，值了八月十五。真覺得，銀潢皎潔，光搖龍尾之精。玉宇明輝，朗滿蟾圓之色。生與眾美，這晚大有興會。先在花園謾游一遍，然后附臨清河，同登彩船，浮游河內(nèi)。其時司事已于兩旁亭上，焚起十爐真香。繚擾芬芳，香聞十里。司樂諸姬，又已彈絲吹管，齊奏清音。生自與玉環(huán)、月娥、雪香及春花、秋月、小鶯、紫燕等共八人，同坐一船。逍遙飲酒，甫數(shù)盞。忽然清風(fēng)起處，隱隱將幾張船只，徐徐引出到龍湖來。生大喜曰：“十八姨真是知趣人也，可與小生陪興一杯?！彼煲砸构獗镁?，向空而灑。那時真覺得水天一色，風(fēng)月雙清。渾然一幅玻璃世界。生顧謂眾美曰：“良宵美景，賞心樂事，人世風(fēng)流于此至矣盡矣。惜不能如麻姑玉女長生不老，長游于瑤池玉洞間耳?！憋嬛烈拱?，酒已微醺。不覺船已浮至鑒波亭邊。劉生乃率諸姬，系船登石。那時仰觀月色，俯鑒湖光。萬象皆空，飄飄然有羽化登仙之概。生顧謂眾美曰：“我思人世，功名富貴，真是一掬塵灰。；目之間，冰消雪散。又何如仙人羽客，乘鶴駕、奏鸞笙，世外云游之得大自在哉?！薄 ⊙晕匆?，忽望見大羅天上，祥云四合，瑞霧凌空。光怪陸離，莫名其狀。只聽清風(fēng)飛度之際，泠泠66。隱隱有弦管之聲，逸韻清音，絕非人世所有?？纯茨窃旗F悠然而至，漸降漸近，竟屯駐于前面空中。霧鎖煙蒸，迷離莫辨。霎時，云屏開處，卻露出無數(shù)玉殿銀宮。華麗參差，靈光燦燦。而前面錦帳之內(nèi)，翠蓋之下，端坐著一位仙娥。玉貌冰肌，光映左右。兩旁姬妾環(huán)侍?；驁?zhí)旌旗，或奏絲竹，或佩寶劍，或捧天花。清麗飄飄，均是風(fēng)塵外物。生等看得神思恍惚，急得鞠躬稽首，朝上拜之。忽聽殿上云板三聲，管弦齊歇。那仙娥清音嚦嚦，語曰：“妾乃緱氏西王母第十八女，紫微夫人也。今奉玉帝鈞旨，宣回列位仙子，同返天宮。”劉生稽首曰：“凡夫等生處紅塵，卻不知前身是何因果。遽蒙宣召，甚覺愴惶?！弊衔⒎蛉嗽唬骸熬戎喗抵眨扬嬤^迷夢黑湯，那里記得前生因果。今有群仙錄籍在此，君等靜聽，待我一一宣知?！?br />
遂喚侍女捧出丹篆一卷，翻撿案上。朗然讀曰：“劉子章，原系西天長庚星君。因違令忤旨，謫居塵世三旬。白玉環(huán)原系九天元妃側(cè)室，即左少君是也。因誤翻上帝玉盞，亦謫居塵世三旬。金月娥乃月宮素女，因擅摘一枝玉桂，亦謫居塵世三旬。朱雪香乃天花使者，司散天花之事。因游銀河不返，亦謫居塵世三旬。春花、秋月、小鶯、紫燕，皆原系紫微宮中侍女。俱因奉職有缺，謫居塵世三旬。其余司樂、司針、司廚、司事諸姬，均是上界侍兒所謫降者。今放期已滿，各宜早返天宮，以司原職?！毖杂櫍衷唬骸暗燃冉捣蔡?，塵緣未脫。宜各服絳雪靈丹一粒，自然換骨輕身。而前世因緣，亦可復(fù)悟矣?！?br />
遂令侍女捧一蓮花盤，向空傾下。忽石上珊珊響處，恰撒落三十八粒金丹。光潤如珠，異香馥郁。于是各取一粒，銜入口中。真覺香透心肝，清沁骨髓。須臾，身輕如羽，真可憑虛御風(fēng)矣。紫微夫人微微笑曰：“君等既換凡身，宜速登矣?！币蝾欁笥以弧坝瘃{安在？”一侍女應(yīng)聲，把旗一召。忽有無數(shù)青鸞白鶴，飛集石上亭前。生率眾美，各跨一乘。隨著紫微夫人，悠然而去。噫！若劉生者，真可謂及時行樂，而得人生之大自在者也。他人貪圖富貴，勞勞碌碌，虛度此三十青春，不亦悲哉。
總論：
煙花子曰：看他入手，先以游春一夢，虛虛冒起。已將全傳涵蓋個中，以下處處說夢中之人，處處敘夢中之事。都不出此夢圈子，共立格立局，可謂別出新裁。通體以游夢起，以游仙結(jié)。而中間劉生、玉環(huán)、月娥、雪香等，又都是應(yīng)夢而生。個個是夢中之人，件件是夢中之事。看來全是一片幻景，一幅浮圖。轉(zhuǎn)覺人世數(shù)十年，酒色煙花，直可當(dāng)一場春夢觀也。作者寓意，最為微婉。 月娥圖事，較之玉環(huán)圖事，更是十倍艱難，何也？玉環(huán)之際，劉生意中，止有玉環(huán)，而未有月娥也。玉環(huán)雖不圖，而生亦必圖之也。月娥之際，劉生之意，雖有月娥；而劉生之約，已屬玉環(huán)也。月蛾雖圖之，而生又必不圖也。況玉環(huán)圖事，第憂父母之一，或不許。不憂劉生之萬有不從。月娥圖事，既憂劉生之一無或從，且憂父母之萬無或許。于此而欲閑玉環(huán)之舊約，聯(lián)月娥之新盟，不亦難哉。
月娥改裝私會之故，直是反經(jīng)行權(quán)，萬不得已之舉。蓋玉環(huán)之事，順而易者也。月娥之事，逆而難者也。順而易者，必守其常。逆而難者，必從其變。若謂玉環(huán)為守玉待價，月娥為抱玉求售，則斷斷乎不然之。月娥行假書計，已有個讓嫡居庶的意思。即欲誑劉生訂過婚盟，等得日后他們識破時，料也必定樂從了。若謂月娥真要劉生聯(lián)新棄舊，便非月娥之所以待玉環(huán)，并非月娥之所以為月娥矣。
傳中人人都在易寫，惟月娥最為難寫?？此麑懺露鹛?，其中調(diào)停擘畫，煞費精神。及至山窮水盡之時，卻又想出假書一計。不特善于生發(fā)，并使許多崎途險徑，都?xì)w平坦。自然絕無一毫牽強(qiáng)。所以然者，由其在情理中著想耳。作文不到險處不奇，中間寫月娥改裝以會劉生，是三分險了。又寫到寢同一榻，便是五分險了。再寫到移同一枕，更是八分險了。及寫到按手于胸，加足于股，真是十分險了。但是寫到加股按胸，尚能全璧歸趙，似出尋常臆斷之外。然看他先著睡熟二字，則是不知不覺而加之按之，卻仍在常情之中。其越險處，正是越奇處也。
少年金榜，富貴洞房，亦云奇矣。況其佳麗類聚，觸目琳瑯。游戲十余年，飄飄然歸羽客天仙之境，誠人生極樂事也。想必作者胸中有此素愿，故藉此索性寫來耳。
天地等蜉蝣，霧卷云收。人生能有幾春秋？莫把青春虛度了，特地埋頭。銀漢邈悠悠，織女牽牛。也尋快活，也風(fēng)流。自古誰如天上月，與世長留?！{(diào)寄《浪淘沙》
詞意蓋謂人生百歲，光陰如白駒之過隙。必須及時尋個自在，方不辜負(fù)終身。就如上界女牛，亦且歲歲渡河，尋個風(fēng)流快活。何況人生世上，日去一日，年復(fù)一年。忽忽悠悠，不目旬目而星星白發(fā)矣。余舊制有閑居賦一篇，其起處云： 人生好似路旁蘗，才自榮兮才又折。人生好似天邊月，才自圓兮才又缺。一日紓徐十日忙，能得幾回閑里歇。君不見，瑤池玉洞有神仙，飲酒看花年復(fù)年。黃鶴倒騎渾不顧，一朝游遍九重天。如今我亦愛閑居，般般世事都如愚。萬丈紅塵爭掃卻，不看山水就看書。
賦意亦即要人忙里偷閑，及時行樂。如此卷中所載，先朝一樁故事，真能出煩惱之城，游安樂之國。而得人生之大自在者也。天崇間有劉生者，諱詔，字子章。閩之崇安人也。有軼才，性疏蕩。高量偉志，卓爾儒林。年甫十三，已游黌序。十五而占蟾宮之首，十六而題雁塔之名。其凌轢于云路間者，往往令人退避。是年十七，守職詞林。適其族人劉克寬，輿內(nèi)侍謀奸，事覺棄市。生恐波及，托故而歸。時其父劉世昌，正遷浙西瑞州府尹。甫蒞任，生往省之。父以生之未暗也，寓之耳房。夜則責(zé)之攻書，日則與之視事。生素曠蕩，苦于所拘，而不敢辭也。不覺梅中雪盡，柳上春來。麗景良辰，引人入勝。
生偶倦坐窗下，忽一僮馳一駿馬，飄然而來。生問焉往？僮曰：“往游春耳?！鄙唬骸拔豳芍珊酰俊辟自唬骸翱桑岱接敢诰?，君當(dāng)少待?！闭f訖且去，俄而復(fù)至。隨后一馬，令生騎之。倏忽間，來抵一莊。樓閣參差，竹樹陰翳。生問曰：“此何所也？”僮微笑不言。有傾，一青衣飄然而出。揖生曰：“何方貴介，請抵草舍進(jìn)茶。”生足局足脊不自安，請之再三，生始下馬。偕進(jìn)，詣一閣，珠簾半卷，繡戶微開。柳映紗窗，花眠玉砌。正立望，忽有雙美人，嬌妝艷服，揭簾而出。相視驚喜如平生歡。既遣坐，生知為豪貴眷屬，屏氣消聲。而二美人則雅意殷勤，清談娓娓。坐立口頻笑，芬香襲人。須臾，有青衣進(jìn)曰：“酒溫矣。”于是二美人扶生入席，暢飲酣談。旨酒嘉肴，星羅棋布。生頗飲得有興，忽見案上有詩一首，生取而覽之。題曰：“春樓曉望。其次韻云：山雨染云為柳葉，江風(fēng)剪水作梨花。生吟詠至三，嘆為佳句。及酒微醉，生起辭歸。至中途，而僮已俟于樹下。生曰：“子何先已在此？”僮曰：“吾有急，故欲歸，特于此俟君耳。但君此番遇合，異日必有奇逢。君其記之。”說訖，滿目煙云，而僮已不知所往。生亦迷離恍惚，魂魄消沉。猛然醒來，卻是一場幻夢?！ ⊙鲆暣半H，月色已落，燭焰微明。因而憑案挑燭，沉思夢中光景；覺目觸處，猶睹美人之色。耳聽處猶聞美人之聲。蘭麝之香，依然透鼻。自想曰：“這場夢幻，不似尋常。其中必有實人實境，特我未得身歷耳。況那僮來去古怪，其云此番遇合，異日必有奇逢?？质巧裣山凳?，指引吾輩因緣未可知也。”想到妙處，不覺拊掌自喜。忽又想曰：“但是夢中所見地方，不知其屬何處。今就以我尋那兩美蹤跡，亦何異大海撈針。想到難處，又不覺撫膺自嘆。因研墨制夢美人賦一篇云：
夫何春宵之明媚兮，月朠朠而吐光。群花榀萮于東畹兮，郁香奇馜之奇香。紛萬籟之窣窣兮，樂融泄其未央。渡蒙茸以延佇兮，顧宇宙之微茫。悵孤身之嬛亻翟兮，慨古人之云亡。藍(lán)橋邈而莫睹兮，洛浦阻而且長?；辍貅銎溆N兮，徒覽影以自傷。夜遲遲其未艾兮，倚南窗而獨宿。橫憂懷之怲怲兮，馳靈魂之逐逐。神縹緲其□飛兮，若徘回于楚岫。糾葐蒕之長林兮，燦孱顏之華屋。步容與其未造兮，徒龍鐘而躑躅。忽荃蕙之幽畹兮，聲喁喁其喧黷。聊引步以覬覷兮，驚伊人之如玉。容女句女俞以修佼兮，含渥飾而如天。寶髻聳而峨峨兮，垂髾美而且卷。星眸炯而精朗兮，修眉淡而聯(lián)娟。笑□妗而嫵媚兮，聲啁噍而動憐。披□瑤之環(huán)珮兮，銷翡翠之螺鈿。彼毛嬙而于茲兮，又何足以呈色。將夸娥之降世兮，詎或可以爭妍。質(zhì)□紗其幽閑兮，志解泰以窈窕。既皎皎于霞外兮，亦亭亭于物表。淡忄音□以安和兮，紆閑跬而臨眺。乃相這于繁陰兮，獨重吾以俊肖。若仿佛有舊兮，第莫測機(jī)緣之冥杳。忻相對以宛轉(zhuǎn)兮，恣呢呢之妍笑。譚□口弄絮絮兮，攬紈袂以相邀。揭湘簾而并入兮，盼紅閨而寂寥。陳嘉言以晤對兮，吐蘭氣之飄飄。布羽觴于錦席兮，飫王需珉之醇膏。大白浮而交錯兮，極其樂之陶陶。聿茗□而枕藉兮，寄遙情于素毫。心凱康而莫明兮，意繾綣而莫搔。訴真愫于窾曲兮，伸月盟以勞騷。忽忿忿而索別兮，或軒袂以稱遽。攬余手以送情兮，聲嗚咽而不能語。悲相對而飲泣兮，情淚泫而如雨。步遲遲而回盼兮，乃使我屏營而不忍去。神情怖而顛倒兮，獨倉皇而失據(jù)。靈魂□而忽返兮，遂恍惚而不知處。宿鳥群而交噪兮，覺東方之已曙。嗟靈夢之云異兮，心煢煢而悠悠。憶芳蹤之宛在兮，覺音容之尚留。勞余心以忍怛兮，苦展轉(zhuǎn)以銜憂。曾不知彼姝之何在兮，倀倀乎吾將焉求。嗚呼，仙耶、神耶！何離幻以光怪兮，乃栩栩其未休。使余心之苑結(jié)兮，耿萬古與千秋。
一日，生有友人建一山閣，工甫告成，邀生偕游。并求題詠，生乘馬以往。日晡方歸，路經(jīng)一莊。畫棟飛云，珠簾卷雨。山環(huán)水繞，壯麗深嚴(yán)。而莊前一曠花園，林木菁蔥。亭臺璀璨，奇花異卉，妒艷爭紅。生見園門半開，勒馬門前。眷戀賞望，忽窺見杏花深處，俏立一絕色佳人。綽約輕盈。宛如仙子。生看得魂消魄散，幾欲撞下馬來。那美人亦閃掩徘徊，半藏半露。又恐生見，又恐生之不見。但聞嬌聲滴滴，問青衣曰：“馬上誰家粉面郎，焉敢窺室家之好如此。一時愈覺嬌羞宛轉(zhuǎn)，欲去又不忍，欲住又不能。生不覺目注神凝，如癡如醉。扼腕而嘆曰：“這相思害煞我也?！倍砺劯艋ㄓ锌人月暎敲廊速蓛汕嘁拢瑪狂佩岜?。生偶立半晌，亦悵然而回。是夕茶飯俱忘，蒙被倒臥。長吁短嘆，殊不勝情。捱至雞鳴，猶自神思縈縈。一夜何曾合眼，乃起拂箋搦管。揮成三絕，以攄懷。
立馬遲遲對夕陽，歸途剛遇杜韋娘，
只因未識劉公子，笑問誰家粉面郎?！ ∑涠疲?br />
尋芳我過宋家東，十里花香逐晚風(fēng)，
春色滿園遮不住，一枝濃杏透墻紅。
其三云：
紅妝冉冉下紅樓，謾步苔階采石榴，
剛被劉郎迎一笑，走回花下暗低頭。
按，三詩純是寫人寫景，而情自在個中。適其時城南有一宦者，姓白諱慶云，字景龍。舊為浙江鹽運使，晚年歸田。生父劉公甫蒞瑞州，即與交厚。是時白公偶遘惡疾，沉臥纏綿。劉公令生探之。生曰：“不知路徑奈何?！眲⒐唬骸俺悄鲜嗬镆磺f，山水回環(huán)。煥然華麗者是也?！鄙硕苍唬骸按朔怯雒廊颂幰?？劉阮天臺吾今可得重訪矣。”于是策馬就道：“望莊而來。既抵門，投刺請謁。俄有小公子出，揖而進(jìn)之。歷階而升，直詣高堂。施禮遜坐，及茶畢。生即造榻，見白公問安。曲陳劉公遣來省探之意。白公十分感激，款款慰勞。乃呼侍兒，扶起身來，與生接談。未半晌，生起索別。白公不許，曰：“今日乍見賢臺，自覺精神頓爽。吾等既系通家之好，何妨聚首數(shù)天，以慰老夫饑渴耶?！鄙唬骸凹腋笐覒?，理宜復(fù)命?！卑坠唬骸熬土顏砥拖然?，稟復(fù)嚴(yán)命便是?！鄙q四顧躊躇。公曰：“不然老夫自臥病以來，事務(wù)家門無人料理。而小頑鳳翔，年幼未暗，不能自籌。今日敢留尊駕者，只欲賢契暫為分任耳?！鄙辉唬骸凹热绱?，老伯尊命，敢不敬承?！惫笙?。館生于得月堂。自后賓客往來，錢谷出入，悉聽劉生裁處?！ r值花朝令且，柳日芳辰。日麗云開，澄就玻璃海宇?；髁?，綴成錦繡江山。禽啼帝子之魂，草長王孫之恨。馬嘶風(fēng)于紫陌，醉客尋芳，鳩喚雨于青林。佳人拾翠，堪嘆客愁無奈，轉(zhuǎn)憐春色有情。生于是日閑坐無聊，散步階外。行到小門開處，卻是一曠花園。亭榭參差，池林沉寂?；ǔ叔\簇，鳥奏笙歌。劉生傍柳隨花，縱其游賞。忽至小亭一所，翼臨清池。額之曰：“一鏡亭?！本珴嵡逵模渫嫠娜?。生知是家人游宴之所，少歇其上。但見亭上琴書羅列，圖畫雜懸。案上一壺，貯酒殆滿。生捧起微吸，忽覺香透肺腸，真玉液也。于是對花引盞，聊飲數(shù)杯。不覺美酒困人醉，臥于竹床之上。須臾，半夢中聞，聲嚦嚦然呼曰：“春花秋月，爾們快來看看，此間睡者何人?！倍砺勔粋€應(yīng)曰：“此劉公子也。他寓于得月堂，何故在此晝寢?！庇钟幸粋€曰：“此非馬上的粉面郎耶？”三人驚喜而笑。又有一個曰：“昔人謂六郎面似蓮花，看此郎又當(dāng)在蓮花之上?！?br />
劉生夢中徐徐醒來，把手一伸，把眼一抹，蹶然而起。驚得那美人無處躲閃，羞怯不自安。生就而揖之曰：“小姐何人？若非玉女下凡，定是夸娥降世?！蹦敲廊撕叽鸲Y，以袂掩口而應(yīng)曰：“妾小字玉環(huán)，白公之女也。”生曰：“小生因今日花態(tài)撩人，誤造小姐貴居，萬祈雅量?！卑子癍h(huán)曰：“令尊與家君有兄弟之誼，則吾輩亦有兄妹之情。既系通家，何須介意?！庇谑潜舜俗屪嗣夯ㄏ幢K，秋月獻(xiàn)茶。劉生微把玉環(huán)審視，忽暗驚曰：“此非花下佳人耶？”既而審視至再，又暗驚曰：“此又非夢中美女耶？”轉(zhuǎn)又將春花、秋月審視，竟是夢中所見的青衣。而外面樓閣園林，宛然夢中所歷光景。一時聲聲稱異不已。玉環(huán)曰：“郎君初臨，何故詫異如此。”生遂將昔日夢游此地，細(xì)細(xì)述來。玉環(huán)曰：“天下事豈有如此，斷乎無之?！鄙唬骸拔峁讨〗阒恍乓?，但夢中曾見小姐案上一詩，題曰：春樓曉望。還記詩中有：‘山雨染云為柳葉，江風(fēng)剪水作梨花，’之句。未知是否？”玉環(huán)駭然曰：“是矣，此乃初春之際，與表妹金月娥唱和之詩。以此想來，真為郎君神魂所覯矣。奇絕，奇絕。”說訖，也詫異不已。
生曰：“令戚金月娥何許人也？”白玉環(huán)曰：“系本省吉安府人，初生時，其母夢月宮素娥降室，故以命名。而其母則家慈之姨也。昔姨丈早歲登第，為湖廣黃州別駕。一載而卒，斯時姨母，左攜弱女，右抱孤兒。孤苦零丁，憂勞交迫。家慈傷其孤特，邀他母子至此同居。與妾同研，最為相得。而月娥尤質(zhì)性敏慧，才高道蘊，學(xué)邁班昭。嘗謂妾曰：“朝廷若開女科，則狀元榜眼，當(dāng)在吾等之手。是真以閨閣而抱廟廊之志者也。今七載矣。姨母久欲還歸故里，以為他擇配完婚。今歲初春，飄然遠(yuǎn)別，云山渺渺，欲睹無從。未知十載深情，復(fù)得一朝聚首否也。興言及此，往往傷懷?！毖杂櫍祰@不已。生曰：“姊妹懿親，豈有終無聚首之理。不足憂也。但金月娥既負(fù)奇才，其舊時所為詩文，當(dāng)必存而未泯者，乞賜一覽?！庇癍h(huán)曰：“數(shù)年積稿成帙，恐難一覽而終。君不惜數(shù)日之留，方可盡閱?！币蛑感∑辽弦环ü{曰：“此吾等臨別時唱和之作也，君讀此也可知其大概了。”生離坐即而讀之。
其第一首，是白玉環(huán)起韻云：
十年相伴碧窗紗，天上飛瓊萼綠華，
夜靜閑階同對月，春深曲徑共看花?！ ∧閷⑨樉€情彌切，談到詩書意倍賒，
今后分?jǐn)y天海外，芳心如棘淚如麻。
其第二首是金月娥步韻云：
芳心如棘淚如麻，萬里云天道路賒，
寒雁聽來猶有恨，故園歸去已無花。
重門鎖斷春秋色，兩地催殘歲月華，
安得更逢前日會，十年相伴碧窗紗。
其第三首又是金月娥唱韻云：
十年相伴碧窗紗，日寫黃庭誦法華， 每對金樽同斗草，更拈玉管共題花。
離情獨與啼鵑慘，別緒紛隨去雁賒，
低首自憐緣分薄，芳心如棘淚如麻。
其第四首又是白玉環(huán)和韻云：
芳心如棘淚如麻，煙水云山望眼賒， 含笑已非連理樹，忘憂翻作斷腸花?！ w途恨指孤帆遠(yuǎn)，異地愁驚兩鬢華，
若是五更尋舊夢，十年相伴碧窗紗。
劉生讀而復(fù)讀，嘆賞不置，曰：“喁喁兒女語，卻本丹心血性，結(jié)撰而成，故為佳也。至于如此縮韻唱和法，前人實未有此格。閨閣得此，自可特拔千秋?！庇癍h(huán)曰：“當(dāng)時別恨刺心，離愁割膽。神情交瘁之際，有何佳句成章。貼諸屏上者，欲往來觸目動心，不啻如見其人也。”生曰：“忙時若此，則平時之制作，可想而知。古今來，才女佳人，如卿之姊妹者，蓋亦罕矣。”玉環(huán)曰：“吾輩閨閣女流，雖有文章可觀，而無事業(yè)可紀(jì)。亦不過風(fēng)流自賞，不旋踵而已。等塵灰奚足貴也。如郎君才高望重，名登竹帛，業(yè)著簡編。既擅譽于生前，復(fù)流光于身后。而使天下萬世，知奇男子中，有郎君之一人良足貴耳?！鄙唬骸按宋幢M然也。夫事業(yè)固可驚人，而文章亦堪垂世。固未嘗以男女異也。誠如卿言，則伊古來，有男子而成事業(yè)者矣，而簡冊所載者，能有幾人。有女子而擅文章者矣，而經(jīng)傳所傳者又何止一人?？傊葟R有廊廟之名，閨閣有閨閣之譽。即如漢之班，而班昭自可與超固而并譽。晉之謝，而道蘊自可與安朗而同稱。他如楊氏容華，蘇家小妹，無非以文章之彪炳，而垂閨閣之休光。亦何嘗以父子家人建事業(yè)于廊廟者，而相掩也?！庇癍h(huán)喜色曰：“聆君明言，茅塞頓解。古謂得一知己而無憾者，正妾今日之謂也。”
二人復(fù)談移時，玉環(huán)乃離坐曰：“今日閨中有事，暫請告退，尚容后會，再接清談?！毖杂?，率春花、秋月，冉冉而回。劉生恍然追望，如有所失。自悔曰：“我一向思念花下佳人，夢中美女。怎么同坐半日，竟未曾挑逗他一言，豈非癡呆。”忽又想曰：“夢中所遇兩個美人，其一既系白玉環(huán)。其一必系金月娥矣。小生何福，幸偕一個成親，雖死九泉，亦可以含笑矣?！庇谑亲孕凶遭?，悵然以歸。明日，生復(fù)潛往一鏡亭，冀欲再睹玉環(huán)也。及至，則花陰寂寂，闃無人聲。為之惆悵不已，兀坐晌許，因取案上紙筆，書一絕云：
憶昨天臺路已通，特來重訪水晶宮， 池亭寂寞人何在？惟有桃花映水紅。
劉生寫完，朗誦一遍。忽外面有人厲聲曰：“人何在，還是尋甚么人。天臺路，也不容俗士竊到。怎么在此糊涂亂寫呢?！闭f未畢，已躍亭中。非他人，乃春花也。劉生笑曰：“娘子一向溫柔，何故反面如此。天臺總非俗士可到而游，昔日之天臺者，非劉郎耶？”春花曰：“我甚么反面，只惡爾識得兩行字，熟得幾句書，便要弄斧班門。在此賣弄筆墨，豈欺吾等全不知詩耶?！闭f訖，轉(zhuǎn)面忍笑。生曰：“焉敢欺娘子，以不知詩。只是一時有感而成，佳與不佳，所不計也。何故見責(zé)如此?！贝夯ㄔ唬骸柏M不聞泰山之上，更有泰山。滄海之外，更有滄海。若在他人，則爾或可抗衡一二，只是吾等眼下，豈容爾豪氣凌人。但爾既謂能詩，我且與爾考過一考，看爾怎樣?！彼炷槌黾埞P置于生前，生曰：“娘子何相迫如此，小生何曾自謂能詩耶?！贝夯ㄔ唬骸盃栂绕任?，怎得是我迫爾。今番爾便說到百句不能，也不免一考了?！鄙q遜謝推阻，春花曰：“爾何怯我如此?！庇谑且幻嬲f話，一面吟詩，頃刻之間，已成一絕。送與劉生看曰：“爾能和此一首否？”生曰：“能與不能，何妨領(lǐng)教。其詩云：
小亭春半綺筵開，不問人情即問才，
謾道青衣無彩筆，飛瓊今已下瑤臺。
生看畢，暗暗驚喜曰：“原來春花亦有詩才，就與他唱和一番，也是幸事。況我今日正要顯個手段，令玉環(huán)看重十分哩?！币蚺R箋醮筆，顧春花曰：“娘子佳作，鏗金戛玉，穎異凡音。真所謂強(qiáng)將之手無弱兵者也。敢不步韻，以志弗忘?！彼煲还P和成，遞與春花曰：“下里之詞，幸勿見哂。”春花接看云：
大曲休將細(xì)眼開，涂鴉那識謫仙才，
請看一管如椽筆，掃卻人間玉鏡臺。
春花看畢，正色曰：“郎君之詩，固不能贊一詞矣。妾聞有高人之識者，必有過人之量。今妾故意憑凌謔浪，以戲郎君。而君果處之恬然，毫無怪責(zé)，是真有高人之識，而有過人之量者也。妾于此雖欲譽之，而何能盡于口。雖甚愛之，而何能罄其情哉?！鄙藭r方知，春花前頭，厲色厲聲，乃戲己也。因微笑曰：“吾非有過人之量，但此心見了娘子，便動個可憐之念，深愛之情。雖有微愆所弗計也。”春花聽了，十分銘感。
忽從玻璃窗，窺見玉環(huán)倚柳俏立，臨水觀魚。急呼曰：“小姐好自在呵。婢子今日鏖戰(zhàn)詞壇，敗于劉郎之手矣?！庇癍h(huán)顧而笑曰：“吾知汝今日謔浪劉郎，輕敵若此，安得不敗?！贝夯ㄔ唬骸靶〗愫尾怀鲂刂邪偃f甲兵，決一死戰(zhàn)耶?！庇癍h(huán)曰：“戰(zhàn)吾不能，當(dāng)為子求成耳。”言未已，上至小亭。春花遂呈唱和二詩觀之，玉環(huán)閱遍，笑顧春花曰：“云云亭亭，焉敢與泰山比勢。此即汝所云班門弄斧者也?！贝夯ㄔ唬骸版咀庸滩豢把?，但今日才秀登壇，豈容辜負(fù)。小姐倘有雅興，也當(dāng)與劉郎唱和數(shù)章?！庇癍h(huán)點頭曰：“良然，良然。吾正欲與劉郎步韻聯(lián)章，以志一時遭際之幸?！眲⑸啻笙卜Q妙。玉環(huán)曰：“今日妾乃詞壇之主，宜先起韻，庶免強(qiáng)主壓客之譏。”遂依春花原韻，揮成一絕。命春花呈與劉生曰：“率直寫來，莫怪唐突?！鄙[其詩云： 杏花樓上雀屏開，玉尺端歸女秀才，
不是蕭郎塵外客，豈容輕上鳳凰臺。
生看畢曰：“吐屬雄偉，浩氣橫秋。薤露陽春，可謂曲高和寡?！币蛐殴P和就，命春花傳與玉環(huán)曰：“愧小生巴里庸詞，安敢拋磚引玉。幸小姐香奩妙手，還期點石為金。”玉環(huán)接詩覽云： 一點春心結(jié)不開，半緣愛色半憐才， 蓬萊縱隔三千路，終要乘風(fēng)上釣臺。
玉環(huán)覽而贊曰：“吐談作錦，咳唾成珠。黃鶴一章，洵令青蓮閣筆?！币驈?fù)成一絕，傳與生云：
十載香閨一鏡開，長留鑒拔狀頭才，
騷壇墨客知多少，未許期登玉女臺。
生又和一絕云：
昔時彩筆夢花開，曾檀金鑾奪錦才， 為道相如能賦客，也應(yīng)重與醉琴臺。 玉環(huán)接看畢，命喚取秋月到亭上。謂之曰：“吾等今日和詩作樂，尚欠司錄一人。汝可在此做個謄錄罷?！币?qū)⒁郧皵?shù)詩，交付秋月，教他撿一空冊，將前詩逐一登錄冊中。復(fù)又構(gòu)成一首，命春花傳與劉生云：
芳心一點為君開，今日叨逢倚馬才，
翰墨同緣真有種，妾身翻愧祝英臺。
劉生看竟，轉(zhuǎn)付與秋月登錄。亦和成一首云：
感卿何幸笑顏開，坦腹慚非逸少才，
卓氏絲桐慵未撫，直須攜手入花臺。
玉環(huán)看了正色曰：“君以逸少自待，事尚可原。至以卓氏待妾，則將以淫奔之事屬之矣。絲桐未可輕彈，花臺豈容遽入?！币蛐殴P揮一絕，以示生云：
寥落閑亭筆陣開，止將詞賦會英才，
春心不與花心發(fā)，莫把金臺當(dāng)鳳臺。
劉生微笑曰：“金臺惟賢士可居，即鳳臺亦惟賢士可到。蕭郎之外又何人哉？”遂和一絕云：
十分春意向誰開，辜負(fù)巫山作賦才，
神女也知心匪石，有情應(yīng)許夢陽臺?！ ∮癍h(huán)看罷，執(zhí)詩在手，低首無言者久之。生會意，為之謝曰：“小生性溺情狂，冒瀆小姐，萬勿見怪?！庇癍h(huán)曰：“吾等男女唱和，已屬嫌疑。所為之詩，務(wù)須對得人過。幸勿以淫詞見戲為妙?！睆?fù)又書一首以明志云：
十丈紅塵掃卻開，悔教今日誤憐才， 瑤池不許狂風(fēng)度，深鎖重關(guān)上綠臺。
生閱竟，付與秋月登錄，因和一絕，以解玉環(huán)之意云：
自古同心解不開，況逢國色與天才， 雖然浪說高唐事，爭逐區(qū)區(qū)下鏡臺。
玉環(huán)復(fù)成一絕，傳與劉生曰：“國色天才，固堪相愛。但禮法所在，宜共閑之。生接詩讀云：
羞顏素掩幾曾開，深泥郎君不世才，
明月未堪廂下待，神交惟在望英臺。
生失笑曰：“得小姐神與之交，雖死黃泉實為無憾。”乃和成，喚春花遞與玉環(huán)。其詩云：
一種春心兩樣開，深閨何事苦招才，
古來薄命知多少，酷惜明妃去紫臺。
玉環(huán)見詩，笑謂生曰：“君為明妃惜，吾則為明妃幸，何也？使明妃紫臺終老，亦不過大漢一宮人。何如一曲琵琶令，千載文士騷人，憑吊于無窮也?！毖晕匆?，而詩已成。
碧桃初破柳初開，紅綠叢中各逞才，
低首自憐春色好，卻離露井與章臺?！ ∩迷?，看曰：“今日紅綠初勻，促膝談心，何章臺露井之足云離也。”因和之云：
有情連理亦同開，何況奇香值異才， 自古鶯花終有主，莫教紛散落泉臺。
玉環(huán)曰：“君才自高，終為鶯花所累。”因又書一絕云：
清思異境自天開，七步翻成八斗才， 學(xué)海驪珠驚獨得，知君終與屬蘭臺。
生看罷曰：“蒙卿過褒，愧赧彌甚?！彼旌驮疲?br />
桂林曾詡一枝開，今日方驚詠雪才， 才子若非班馬輩，斷難握筆到鸞臺。
玉環(huán)接詩，謂秋月曰：“今日遇文壇飛將，刀筆困乏，不能敵矣。汝盍代我接戰(zhàn)一場?！鼻镌履伺R箋成一絕云： 幾度紅窗繡幕開，何緣叨遇冠天才，
愿教青帝常為主，柳綠花紅賣酒臺。
生見詩喜曰：“娘子詩意，頗慊鄙懷?！币蚝统?，令秋月登錄。
青眼垂兮碧眼開，幸逢佳會愧無才，
卿如有分終憐我，應(yīng)與重游弄玉臺。
時秋月錄畢，喜而贊曰：“合觀諸作，真可謂錦繡之口，星宿之胸，金玉之音，刀鋒之筆。其聲大而遠(yuǎn)，其詞麗而工。吐珠玉于行間，神驚鬼泣。撥煙云于紙上，斗落星寒。擅五字之長城，倒三江之巨水。鏤金錯采，何殊陸海潘江。拾翠剪紅，穎異春椒秋菊。筆參造化，直追蹤俊逸參軍。思入風(fēng)云，更媲美清新開府。跨青蘭之小技，凌紅杏之雄才。登李杜之騷壇，殊堪并駕。入劉陶之藝苑，更可齊驅(qū)?！眲⑸犃?，暗嘆其舉口成章。因問曰：“二位娘子，不知何時而學(xué)，卻也成如許奇才。若無小姐，則二位也可冠絕一時了?！鼻镌略唬骸拔岬染檬绦〗愎P硯間，豈不聞近朱紅，而近墨黑乎。”生喜色曰：“滿亭才麗，觸目琳瑯。今日遭逢，可謂畢生大幸?！睍r大家交相贊羨。春花曰：“吾等何足道，昔金月娥有侍兒小鶯者，其在此伴讀時，博洽多能，尤出吾等之上哩。”生聽了，愈嘆慕不已。時正談得酣暢，玉環(huán)就教春花回取酒饌，與生酌之。并令秋月、春花隅坐侍宴。
酒至數(shù)巡，春花不覺掩口失笑。生問：“娘子何故見哂？”春花笑曰：“婢子因飲酒食肉，便想起一樁笑事，所以可笑?！鄙唬骸凹扔锌尚χ?，何不說來一笑。”春花曰：“昔有一癡翁，每自謂其精通論語。平日一舉一動，總要效著論語的話頭。一日拿著一本論語，白文亂天喊讀。其子呼食飯，不出。問其故，答曰：‘吾要學(xué)夫子個發(fā)憤忘食哩?！镣恚佑趾羰筹?。翁雖出食，卻兩口而止。子又問其故，翁曰：‘吾要學(xué)君子食無求飽哩?！稳?，其子以翁食，少以肉供之。而翁卻不食肉。子又問其故，翁曰：‘吾要學(xué)論語那句不食肉哩?！渥映了荚唬骸撜Z中何曾有不食肉這句書？’翁怒叱曰：‘汝狗才讀盲書眼，怎么這句書就想不起來。待我念與爾聽，不食色惡。不食臭惡。不食失飪。不食不時。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醬。不食肉。雖多不使勝食。這句非不食肉么？’其子笑曰：‘錯將幾個不食字，連下讀了?！滩环唬骸斫馔鹑唬跽f讀錯?！蝗眨膛P病，其子以藥湯進(jìn)之。翁不肯服，其子問：‘何不服藥？’翁曰：‘吾要學(xué)論語那句，死而無悔者?！渥釉唬骸疅o理之句，何必學(xué)之?！淘唬骸ト酥裕绾螣o理？’后翁竟以疾而亡。小婢念及于此，是以笑耳?！眲⑸犃耍€不休。 玉環(huán)顧生曰：“這妮子雅善滑稽，每出一言，往往令人噴飯。”春花曰：“昔又有一童，最善滑稽。每對人都稱自己盡通三教。一日有人問曰：‘汝既盡通三教，汝謂儒家夫子是何人？’童應(yīng)曰：‘夫子是個女人，觀夫子所云，我待價者也。若非女人，何以待嫁?！擞謫栐唬骸尲裔屽仁巧趺慈?？’童復(fù)應(yīng)曰：‘釋迦也是個女人，觀金剛經(jīng)云：跌坐4坐。若非女人，何以有夫有兒？’又問曰：‘道家老子是甚么人？’童仍應(yīng)曰：‘老子也是個女人，觀道德經(jīng)所云：吾之所患者以吾有身也。若非女人，何以有身？’”
劉生曰：“滑稽之言，全在無理中說得有理。所以可惡而復(fù)可笑。”玉環(huán)曰：“這妮子，任爾舉一件物，他都說得一般笑話來”生曰：“既如此，今日飲酒，就說酒中一句笑話罷?！贝夯ㄔ唬骸拔粲幸蝗撕檬染疲蝗张c眾酒徒入一酒家。窺見床下置一舊瓦壺。以手探拿之，壺頗重，以壺藏有酒也。喜甚，以口微吸，卻是一壺宿溺，臊臭不堪。自思曰：‘吾既錯飲此溺，還要誑他們飲之，方不被他們?nèi)⌒??！谑沁B聲稱曰：“好酒，好酒?！杏幸粋€也好嗜酒的，聽得口中流涎。接過壺來吸之，覺臭氣通腸，亦知是溺也。因也誑之曰：‘果然，好酒。爾們何不嘗嘗？’又有兩個奪壺爭飲。于是鱗次誑去，到最后一個，將壺中的溺不覺啜得干干凈凈了。大家心中明白，暗自叫苦。卻又面面相視，不敢做聲?！薄 r春花說到此處，劉生已笑倒幾上。春花曰：“陸士龍何善笑如此？”劉生曰：“娘子有此聰明，若用之于文章一業(yè)，當(dāng)有大可觀處?！庇癍h(huán)曰：“他也曾學(xué)過文章，但都是嬉笑怒罵之作。曾見其幼時作有時文一篇，是吾老矣三字題，還記其后比云：目不睹日月之色，耳不聞雷霆之聲。視聽徒思，莫辟殘年之聾聵。而回憶千駟馳驅(qū)之日，真覺血氣之既衰也。則撫耄期之朽骨，而蜂須鶴發(fā)，已不堪對鏡而徘徊。腰也，而若弓之彎。背也，而若駝之負(fù)。鞠躬盡瘁，空嗟晚歲之艱難。而回念瑯玡游豫之時，真覺精神之頓減也。則緬暮景之殘軀，而鮐背龜形。竊不禁臨流而慨嘆嗟乎。人非似玉，傷鳩杖之空扶。齒欲成珠，痛雞肋之莫嚼。今而后，吾惟愿衣帛而食肉焉可耳。”
生聽而笑曰：“游戲嘲哂，妙語解頤。其云千駟馳驅(qū)、瑯5游豫，更能切合景公著想?！庇癍h(huán)曰：“妾自與月娥賦別之后，閑愁郁結(jié)，寂寞無聊。幸得他們嬉笑排解耳?！闭f間，忽有白公侍兒來，說老爺叫喚小姐。玉環(huán)乃匆匆而去。
劉生亦匆匆而回，是晚對燭縈思，終以不曾剖一心腹為恨。少焉東方月出，溶溶素女斜傾，出海之盤皎皎。姮娥高掛飛天之鏡。玉環(huán)是夜有感不寐，偶與春花、秋月賞月花間。俄聞琴聲泠泠然，沨沨然。自得月堂風(fēng)送而出。緩急疾徐，音韻清絕。玉環(huán)側(cè)耳曰：“此劉郎所鼓也。”乃偕春花等，潛往窗外聽之。但聞唱西廂調(diào)云：“況是落紅成陣，風(fēng)飄萬點正愁人。昨夜池塘夢曉，今朝闌檻辭春。粉蝶怎沾飛絮雪，燕泥已盡落花塵。系春情短柳絲長，隔花人遠(yuǎn)天涯近。有多少六朝金粉，三楚精神?！背?，撫琴而嘆曰：“琴呵，可憐爾無知音賞呵！爾盍與我送個好音，到我那小姐玉雕成，粉捏就的耳朵兒里者。小姐呵！爾那里知小生吃的甚苦呵！”玉環(huán)聽得柔腸寸斷，不覺長吁一聲。生聞而驚喜曰：“窗外其有子期耶？”乃舍琴而出，即視之乃玉環(huán)也。
生喜色曰：“月色融融，花陰寂寂。小姐夜半至此，不知有何妙意，見教小生。”玉環(huán)曰：“無心而來，無心而去。那有甚么妙意?！鄙鸁o可著語。玉環(huán)又曰：“所謂隔花人遠(yuǎn)天涯近者，指何人耶？”生曰：“請小姐試思之?！庇癍h(huán)曰：“莫非欲以西廂事相待否？”生曰：“非也，此不過因春惜春，以曲奏曲。豈故為小姐而云然耶。”玉環(huán)吁曰：“雖然君子多情，莫謂佳人無意。君云爾者，果其為春計耶？抑其為妾計耶？倘有深情，何妨共剖?！鄙唬骸皯涀詨糁幸唤樱ㄏ乱挥?，隱恨幽情，不堪言喻。倘不以劉昭為可棄，乞早決一主意，以慰終身饑渴之思。不然苦恨交深，恐終為情而死耳?！庇癍h(huán)惻然曰：“佳人才子，疇獨無情。妾之思君何異，君之念妾然。女流不足以謀事，乞君速倩月老，以約良緣。庶幾燕婉之求，不致鴻離于魚網(wǎng)也?！鄙笙苍唬骸敖鹩裰?，是由久旱而逢甘雨者也。定當(dāng)盡心圖事，以了宿緣。斷不肯兩美相逢，等諸畫餅也?！?br />
時秋月在旁，微笑而吟曰：“勸君莫結(jié)同心結(jié)，一結(jié)同心解不開?！鄙龆υ唬骸叭粍t娘子獨無相愛之情耶？”秋月曰：“愛則有之，情實無也?！鄙唬骸安菽緹o情，娘子其草木同類否？”秋月嘆曰：“非謂此也，第以用情而得慰其用情之心，則情固足為妙事。用情而或拂其用情之念，則情轉(zhuǎn)足以累人。古如飛煙懸梁，尾生抱柱。未始非因情致死也。夫用情而至于死，又何如無情之草木，自生自植，漠不相關(guān)者之得大自在哉?！鄙唬骸按艘庹l不曉來，只是男女之間，其一種欲芥情根纏綿固結(jié)。有刀割之而不斷，鋸解之而不開者，又何容人之用不用耶？”玉環(huán)亦曰：“男女之情，圣人不免。試即情之一字而推廣之，則凡君敬臣忠，父慈子孝，兄愛弟敬，夫唱婦隨，無非本至性至情之所流貫而致者也。使以情而用之，家則鬩墻之釁不興而家齊矣。以情而用之，國則爭戰(zhàn)之風(fēng)不作而國治矣以情而用之，天下則萬民溫厚，四海雍和而天下亦平矣。又孰謂情之不可用哉?！?br />
春花在旁抗聲曰：“這何必與他論，他只管嘴上說得好聽耳。他昨夜與我同寢時，曾謂我云：‘吾觀劉郎，那種風(fēng)流，令人傾愛入骨。若得他伴過三夜，便教死也甘心。’此非他也樂為情死么？”生與玉環(huán)聽了，鼓掌齊笑。惟有秋月含羞帶怒，無限嬌羞。生撫其背曰：“佳人果爾有情，將與相伴百年，何止三夜而已?！贝夯☉蚯倚υ唬骸叭舭橹涟倌?，他便是千死萬死，亦必甘心了。”秋月醋意曰：“爾也謾謂無些陋態(tài)，昨夜不知何人，鉆入被窩時。咬牙切齒，把我腰股緊緊抱住，左擦右捱。問他何故如此？他笑應(yīng)曰：‘我把爾當(dāng)個劉郎看?！鼻镌抡f到此句，不覺也失笑起來。生聽而笑曰：“二位均有深情雅意，只怕小生福薄，不能消受恁多。倘有因緣，誓不忘也?！睍r立談許久，玉環(huán)復(fù)以婚約叮嚀。乃徐步曰：“露濕羅衣，妾不堪矣。請安寢。”遂各散歸。翌日生復(fù)俟玉環(huán)于一鏡亭，不遇而返。
越數(shù)日，生甫晨起。聞外面有叩窗聲，啟視之，則春花也。生驚喜，叩其來意。春花以雙柑進(jìn)之，具道玉環(huán)相饋之情。并示得成雙而甘心之義。生曰：“吾向重訪小姐，望空一遭。不知小姐寢坐之間，可曾念及小生否？”春花曰：“小姐近日，欲吟詩而興不暢。欲彈琴而韻不調(diào)?；蚍矶了迹蛞袡诙茋@。正所謂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者也?！鄙鯙楦屑ぃ接麜痴?。忽白公之子白鳳翔，直詣小房。呼曰：“子章兄安在？”生急令春花潛退，徐徐掩窗。乃出應(yīng)曰：“在此，何故見召?！兵P翔曰：“劉伯伯遣使至，宣兄急回?！鄙蝗缬兴?。答曰：“既是家君宣召，定當(dāng)速歸?！蹦撕羰拐邌栒贇w之故？使者曰：“因太老爺聞?wù)f，吉安府為流寇所掠，念著一個故友，欲令少老爺往探一遭。”生聽個明白，方才入辭白公。時白公病已漸痊，但說任從尊便。且虧勞劉生不已。
生乃按備鞍馬，作別起行。出了外門，穿入竹徑。忽見春花旁立以待，著詞曰：“小姐聞君有遠(yuǎn)行之舉，特命小婢至此囑咐，勸君速去速回，切勿耽閣流連，以誤大事也?！鄙鷲湃辉唬骸笆略趷砻Γ尬茨茉拕e。乞代啟知小姐，說小生暗然魂消也?！贝夯ㄔ唬骸吧礁咚?，珍重為佳。望勿憂慮傷軀，致為風(fēng)露所犯。”說訖，袖出一繡包，遞與生曰：“此小姐近日所制，正欲奉贈郎君，聊作餞儀，以為記念。言盡于此，君其行矣。”遂取徑潛步而回。生猶回望樓園，唱嘆數(shù)四，方才策馬。路上將所貽繡包玩之，卻繡著一對鴛鴦，纏綿交頸，欲為異日之兆也。旁有小字兩行云：“鴛鴦繡出從君看，莫把金針度與人?！卑蒂澰唬骸凹?xì)意熨貼，可稱絕妙針神。薛靈芝有此巧工，無此妙想?！币驊遗逵谝陆箝g。
歸至府城，入見劉公。稟復(fù)問候畢，公命坐曰：“邇聞吉安流寇打劫，為父有一知交在彼。系府籍楊柳村人，姓楊諱谷字式亭。舊在京都，最為厚契。一向契闊已久，未曾探個居處。目今流寇橫行，又未知如何下落。為父欲令汝往探一次，以盡朋友思念之情。但須處處小心，勿貽而父掛慮耳?！鄙侔菰唬骸爸?jǐn)承嚴(yán)命?！贝卧鐢y仆按馬，望吉安而來。數(shù)日之間，已抵府境?！ ∶魅胀洞桃灾]楊公，公接其柬曰：“溫陵年侄劉昭頓首拜?！贝笙?，整冠出迎。遣詣客堂，分賓而坐。茶畢，楊公開言曰：“令封翁別來無恙？”生對曰：“幸蒙尊顧，頗獲平安?！睏罟珖@聲曰：“愚叔自與尊君隔別以還，寢寐縈懷，與時俱積。今日一見賢侄，宛然如對劉兄。悲喜交集，少慰離憂之感。”生亦致劉公離索之思，并慰問患難之意。楊公曰：“厚蒙令尊君顧問，愈令愚叔感激難忘。因敝邑近歲兇荒，邑中饑民，結(jié)巢奪食。去歲冬際，卻招動數(shù)千海寇，虜掠村墟。郡中遭害者，不可勝數(shù)。愚叔糾合近方鄉(xiāng)勇之眾，并力御賊，至今頗獲安全。然殘暴未休，終覺一無寧日以安耳。”生亦為之太息。楊公曰：“向聞賢侄，瓊林得意。授職詞林，正堪脫穎而出。怎么急流勇退，匿跡歸家何也？”生以劉克寬謀奸事發(fā)告之。楊公聽了，頓動愛國憂君之念，慨嘆至再。及晚設(shè)宴待生，勸盞殷勤，備極款洽。既畢，宴寢生于映雪齋。生對燭未眠，兀無聊賴。閑將書匣偶撿，忽見素紙一幅。抄錄有古風(fēng)一篇，題曰：螺川遇寇有感。其詩云：
螺川寇盜如蜂集，四望云山烽火急，
寥寥附郭數(shù)江村，戈戟林林旌旗立。
寒煙溟漠繞連營，遠(yuǎn)近悲笳徹夜驚。
萬騎千乘逐塵霧，無邊劍氣與班聲。
可憐若輩奇男子，前領(lǐng)精軍操毒矢，
同馳虎衛(wèi)來沙坡，戮力攻堅馬前死?！ 」乃サ墩廴嗣γ?，紅血和霜瀝戰(zhàn)場。
悲風(fēng)萬里哭聲絕，魂魄沉沉曛夕陽。
妻孥相對不勝愁，日日倚門望戍樓?！ “籽┢撕卧冢Ъ姨闇I相和流。
旄倪絡(luò)繹盡驚竄，遠(yuǎn)近仳離聚又散。
幾回相望未相逢，不知誰存誰蒙難。
人生自古豈不沒，何至沙場為枯骨。
嗟嗟翹首問天公，何時兵革才休息?！ ≡姾髮懀郝荽ú排鹪露鹱?。劉生看遍，又惹起愛慕月娥一點深懷。暗想：“月娥每作一詩，往往令人傳寫如此。不知何日天公有眼，使得風(fēng)吹來、水送去，見他一面否也。”居半月，生終以玉環(huán)所約為慮，乃向楊公辭歸。公固苦留，而生意甚決。既出府境，取路西昌。生以名區(qū)，暫為淹滯。時值四月八日，村寺僧民設(shè)龍華之會。生盡日游賞，路上有感。偶成一詩：
八日龍華會，群開浴佛場，
九真呈寶相，五水注靈香。
薄餅終朝設(shè)，回幡盡日揚，
馬蹄輕踐處，腸斷又梅黃。
居無何，忽有?？軘?shù)萬余，由清江彌漫而至。泰和、龍泉、吉水諸邑，聯(lián)絡(luò)不絕。生悵歸途隔塞，復(fù)返吉安。楊公曰：“賢侄若聽吾言，何至空勞跋涉如此?！鄙允菑?fù)寓于映雪齋，獨居寡儔。思?xì)w愈切，恨不得生就雙翼，飛向于玉環(huán)之前也。偶一日，楊公外出，倍覺無聊。乃挾矢持弓，繞林射雀。適一雁至，生挽弓搭箭，颼的射之。中其胸，而雁未斃，伏葉少歇，帶箭奮飛。忽落忽騰，約二里許而止。生憤甚，取徑追來。比至樹邊，而雁墮矣。生駐足一望，卻原是滿林竹柳，遮掩著一所孤村。村前一莊，尤為壯麗。亭堂樓閣，高敞入云。珠箔銀屏，燦同仙府。而外面鮮花綴戶，弱柳橫窗。竹籟松聲，清韻遠(yuǎn)致，真勝境也。
生憐紅惜綠，賞玩流連。閑步間，忽聞有聲滴滴然笑曰：“小鶯，爾看這榴花開得好呵。古謂五月榴花照目紅，似為今日詠者?！鄙龆獮橛任镆?。著意窺之，不見。潛步窺入，又不見。頓足曰：“聞其聲，而不見其身何也？”正在悵望，忽荼0架下，走出一絕世佳人，細(xì)步飄搖，嬌柔欲倒。笑逐一蝶，舉扇拍來。生視之，真?zhèn)€似玉生香，如花解語。不覺情狂志蕩，遂戲曰：“此探花郎也，憐之，憐之。”那佳人驚退花間，以團(tuán)扇自蔽。卻又微露半面，竊窺劉生。劉生看得滿胸癡癢，信口吟曰：
誰家美女獨婆娑，玉臉凝香淡掃蛾，
想是長天風(fēng)猛浪，月宮吹落小嫦娥。
那佳人聽了，嫣然微笑。把扇一招，令那侍女近前。沉沉吟吟，似是吩咐些話。那侍兒點頭會意，走向生前。作色曰：“何處狂徒，怎么擅入桃源重地。”生揖而進(jìn)之曰：“小生姓劉諱昭，字子章。系閩中建寧府崇安縣人。幼誕天聰，才名素著。年甫十六，早捷南宮。計服職翰林者兩載矣。時以朝廷多故，乞假歸家。而家君適擢瑞州，是以隨任到彼。因舊歲貴邑遇盜，家君命生至此探一故交。射雀閑游，誤犯貴禁，幸為寬恕。”侍女問曰：“所謂故交，是何人也？”生答曰：“楊柳村楊式亭是也。生居此半月，歸抵西昌。適遇流賊彌漫，歸途隔塞。是以復(fù)返在此，寓于映雪齋中。終日懸懸，非得已也?！笔膛娜菰唬骸叭粍t郎君乃當(dāng)世名流，我小鶯有眼無珠，冒瀆尊駕，豈非得罪?！鄙@喜曰：“娘子既系小鶯，則那小姐莫非金月娥否？”小鶯曰：“然也，何以知之？”生嘆聲曰：“生自睹小姐之佳作，聞小姐之芳名。愛慕深情，有如山海。恨不得逢迎一面，以慰斷腸裂腹之思。今日賞識春風(fēng)，真覺悲歡之交集也?！毖杂?，潸然淚下。小鶯也嘆聲，轉(zhuǎn)去稟知月娥。只看那月娥，聽了小鶯稟復(fù)，不覺愁鎖雙蛾。沉思半晌，復(fù)又吩咐，令小鶯進(jìn)謂劉生曰：“小姐有言，郎君洵妙人也。但聞聲見作之言，實難驟解。本欲奉問，以晰狐疑。然此間內(nèi)外猜嫌，實非男女接談之地。請君暫退，倘異日逢迎有幸，定當(dāng)詰個因由耳?！毖杂?，回挽月娥，冉冉而去。穿過竹徑，閃人小門。忽聞呀的一聲，已覺雙扉盡掩。生猶癡戀不置，踵詣門前，欲呼而不敢則聲，欲見而無從鉆目。徬徨眷戀，低徊而嘆息者久之。顧盼間，忽見門外粉墻上，書有綠字一行云： 新妝初罷下樓東，戲逐流鶯入樹叢。
字蓋揉葉汁書也。生知為月娥所題，卻為甚兩句而止。因亦取葉汁續(xù)成一絕云： 行到鸞臺深鎖處，一枝濃艷笑春風(fēng)。
寫畢自吟自語一會，忽笑曰：“珠簾一隔如萬重山，便在此哭到明朝，終也無人憐惜耳?！蹦朔餍涠鴼w，路上自思曰：“我看那月娥也，果然夢中所見。然昔但望風(fēng)吹來、水送去，誰知卻是雁引去蝶招來也。”
時月娥與小鶯，雖閃入小門，將扉掩住，卻從門隙，窺生舉動。見他自言自語光景，不覺都暗笑起來。須臾，回房，謂小鶯曰：“我看此郎，有宋玉般情，梁鴻般信，潘安般貌，司馬般才。所遇如此人，可謂九泉無恨?！毙→L曰：“小姐莫非拔選盧儲否？”月娥嘆聲曰：“人遐室遠(yuǎn)，誰與圖全?？諔z薄命佳人，枉遇多情才子耳?！毙→L曰“既有深情，盍效紅拂故事。”月娥不悅曰：“子欲我改裝私奔耶？月娥何人，肯為此事否?！毙→L曰：“否，小婢勸小姐改裝以圖，非勸小姐改裝以奔也?！痹露饐栐唬骸霸趺磮D法？”小鶯曰：“我想小姐生長深閨，雖戚族居鄰，罕曾識面。就那劉郎，今日一顧，也未必識認(rèn)得真。小姐何不改換男裝，以與劉郎一會。逮談到情洽處，然后問他婚姻之事。如他既有閨人，則亦不必著想了。如曰無之，然后如此如此，打醒他，看他如許癡情，當(dāng)必歡喜應(yīng)允也。”月娥曰：“恐被他識破時，能保全璧而歸趙否？”小鶯曰：“小姐只宜戒閨中之羞縮，學(xué)男子之軒昂。豈就遽能識破耶？”月娥曰：“爾盍與我偕往一遭者?！毙→L曰：“不可，我方才與他對語，卻被他一雙利害眼，看得眉發(fā)都真。我若相偕，反為所識?！痹露鹩炙剂苛季?，乃決個意思。
明日取出一疋紈羅，制成一套衣裳冠履。是晚黃昏之后，捐開蘭麝，束起支鬟。帶上峨冠，著上儒服。垂紳執(zhí)扇，偉然美貌丈夫。閑踱房中，徘徊顧盼。問小鶯曰：“可相像否？”小鶯在旁，不轉(zhuǎn)睛的呆看。微笑答曰：“像甚像甚。若小姐果然男子，又令我害煞相思矣?！痹露鹑＄R自照，不覺也笑將起來。謂小鶯曰：“如此情形，未免羞人答答。于是趁著月色，來抵映雪齋前。左邊一窗，燈火輝煌，珠簾高卷。里面書聲□嗶。讀李義山褻詞曲云：“昨夜星辰昨夜風(fēng)，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弊x至此處，雜以嗟嘆之聲。月娥細(xì)聽之，知生之念已如此也。乃造窗外，以指微敲。劉生曰：“何人叩窗？左邊小門未關(guān)，何不進(jìn)入?！痹露鹉诵?，小門開處，直抵劉生寢房。
生聞背后有步履聲，回顧之，卻是一貴介公子。面如刻玉，膚若凝脂。皎皎珠輝，亭亭玉立。不覺惶然起敬，離坐施禮曰：“敢請仁兄，貴族名區(qū)，小弟聆教無緣，怎么卻蒙光顧如此?！痹露鹄嗜淮鹪唬骸靶∩拯S，居于錦石村。所距貴寓，才二里耳?！鄙唬骸叭市帜巳逖琶?，今夜光臨，不知有何見教？”月娥答曰：“自仁兄辱臨蔽邑，聆仁兄之駿譽，仰仁兄之鴻才，慕躪瞻韓，縈縈夢寐。今值月明如畫，故特乘閑過訪，以識當(dāng)世儒宗。何幸仁兄不棄蒹葭，得慰高山之仰，真天緣之奇遇也?！眲⑸唬骸靶〉苷撐亩鵁o半豹，論學(xué)而失全牛。視兄之學(xué)海文淵，何異以蠢蠢螢光，而與太陽爭映也。而兄則謙以處己，高以贊人。撫念微軀，能無愧慚?！痹露鹪唬骸胺且?，實念仁兄弱年騰達(dá)，名震天京。而小弟匏棄無聊，未能以蒼蠅而依驥尾耳?！眲⑸唬骸拔岬入m乍為相識，實訂終身知己之交。務(wù)須暢志開懷，以慶同心之雅。這些互謙互贊的客套，到也不消說了?！薄 ≌f訖，取出葡萄美酒夜光杯，擺列席間，邀月娥以共飲。月娥不敢卻，就席。引杯，問生曰：“何酒肴之甚便如此？”生笑曰：“小弟每漏交三鼓，必飲數(shù)杯。但無他肴，即些干肉便妙了。”月娥曰：“詩酒琴棋客，其仁兄之謂乎？”正款飲間，爾敬我一杯，我酬爾一盞。淋漓暢飲，談笑恢諧。惟有月娥暗暗提防，恐為酒累。每酒入口，則潛以錦巾吐之，而生不及覺也。生微醉，因笑謂壁上畫圖中一美人曰：“卿與小生伴坐半月矣。今夜生等知己宴會，何不為生等稱觴以助興耶？”月娥笑視之，見壁上懸一幅美人臨妝圖。玉貌絳唇，神彩奕奕。對鏡自照，眉色如生，嘆為寫生妙手。生曰：“此小弟拙畫也。弟因昔日連日清閑，偶繪此圖，以供幽玩。倘仁兄不惜珠玉，乞為贈一佳句，以慰美人之魂可乎？”月娥曰：“小弟墨豬陋筆，焉敢褻瀆佳圖。”生解圖鋪于案上，以筆授之，曰：“何妨，何妨。勿作客話。”月娥乃憑案醮翰，不假思索，一揮立成。鳳舞龍飛，最為精妙。其詩云： 強(qiáng)臨鸞鏡照紅顏，注目含情不語間，
伴坐未經(jīng)迎一笑，偏構(gòu)春夢到巫山?！ ∩笙苍唬骸霸娨饨^妙，字法絕佳，確是畫上美人，不涉脂粉套語。佩服，佩服?！币蛴珠_匣取出一幅，令月娥再題。月娥展開視之，也畫著一個執(zhí)扇美人，低頭憑窗愁容可掬。若有所思者然。月娥更不推辭，題一絕曰：
手持團(tuán)扇渾無語，淚痕暗滴梨花雨，
斜倚紗窗鎖翠眉，不知寄恨人何處。
生看寫畢，懸圖于壁。贊賞曰：“以秀士之風(fēng)流，寫佳人之窈窕。得心應(yīng)手，語語傳神。真可為此圖增色。”于是月娥贊畫，劉生贊詩，玩賞一會，方又引杯復(fù)飲。
時劉生酒熱汗出，取雅扇披襟扇之。月娥在旁，見生襟間系一繡包，光彩奪目，因索解一觀。生大驚，忙斂住曰：“不可，不可?！痹露鹨娚裆@變，強(qiáng)取就燈觀之。卻繡著一雙交頸鴛鴦，旁繡有兩行小字是：鴛鴦繡出從君看，莫把金針度與人之句。因問曰：“此莫非尊嫂所制否？”生曰：“非也，小弟無緣，未曾獲配?！痹露鹩謫栐唬骸耙帜敲廊酥O耶？”生又曰：“非也，小弟玉潔冰清，未有城隅之俟?！痹露鹪唬骸叭市执宋?，其中必有蹺蹊。忝在知心，何妨指示一二。”生曰：“一言傳播，萬網(wǎng)難收。此事實難啟齒?！痹露鹪唬骸敖褚谷遂o更闌，出仁兄之口，入小弟之耳，有何傳播?！眲⑸酹q抵托不認(rèn)，后以月娥殷勤詰問。又因酒后情狂，乃將昔日與白玉環(huán)如何相逢，如何唱和，如何約誓，備細(xì)告知。月娥聽得暗地吃驚。探之曰：“然則仁兄佳秀相逢，陽臺之夢，殆不虛負(fù)了?！鄙鷵u頭曰：“否，否。那玉環(huán)貞靜端莊，凜不可犯。即那時與他晤對，也竟忘男女情形。將平日的云雨狂情，不知消歸何處?！痹露鹱运荚唬骸耙杂癍h(huán)姐姐的德性，大約也不至如此，因就釋然不疑?！钡D(zhuǎn)問曰：“兄既與玉環(huán)有金石之盟，但不知父命媒言可曾的當(dāng)？”生曰：“此時不過指心私訂，約定姻緣。至于父命媒言，尚待異日歸時，遣人撮合耳。”月娥曰：“然則兄與玉環(huán)志甚堅矣?！鄙唬骸把杂褰鹗?，生死難磨，事若不諧，愿以死就。固堅之甚者也?！痹露鹇犃耍了颊呔弥?。
生轉(zhuǎn)問曰：“玉環(huán)有表妹金月娥者，云與仁兄同村。未知可曾識面？”月娥見問到自己身上，暗地著忙。但胡答曰：“頗逆一面。”生曰：“兄謂其才色何如？”月娥曰：“若論白玉環(huán)則未之知，若論那月娥，其貌其才，可謂遺世特立。”生曰：“然吾曾見與玉環(huán)賦別二首，及螺川遇賊一首，可謂名不虛傳?！痹露鸹啬睿簞⑸蛘?，聞芳名見佳作之言，此時方才明白。因開言曰：“仁兄與玉環(huán)雖有私盟，而事之成不成尚未可料。今月娥蘭閨迨吉非伊一年，以仁兄蓋世文人，何不思以委禽，以成百年之佳偶耶？而區(qū)區(qū)于未定之玉環(huán)，默以聽待。吾竊為仁兄慮也?！鄙唬骸坝跹元q在耳，事豈欺心。設(shè)或難成，豈無良策。吾寧為薄命漢，不愿為薄幸郎也?！痹露鹬虏粷?jì)，帶悶不言。須臾，向生索別。生挽其手曰：“月沉夜黑，不能去矣。吾等以一夜之新交，訂百年之好友。何妨共榻，以暢心談。月娥不可，生固留之曰：“若不附從，是見嫌也?！痹露馃o奈，只得允從。
生乃設(shè)二枕于榻間，挽以同寢。月娥側(cè)身貼墻以臥，十分羞怯，如伴虎眠。又想胸前玉乳頗酥，恐為所覺，迫得時時遮護(hù)。而劉生則展轉(zhuǎn)反側(cè)，身無寧時。左也道著個玉環(huán)，右也道著個玉環(huán)。月娥暗地可憂，又暗地可笑。忽劉生移同一枕，捱近身來。低聲笑曰：“小弟因酒后情狂，云雨之需甚急矣。何幸天送一佳人至此，以與吾等發(fā)泄耶?！痹露鹪唬骸拔嵊^世之秀士佳人，往往于花柳之事有甚焉者。”生曰：“縱由他們平日性情飄逸，意趣幽閑。生成個旖旎溫柔，學(xué)就個風(fēng)流瀟灑。所以遇一秀士，值一佳人，便如蝶之得花，魚之得水。其一種芳情雅趣，真有可意會而不可言傳者也。若世俗之狂童淫婦，非無男女之歡，然不過習(xí)其固然，行其故套。亦何異于蟲蛇禽獸之蠢然罔覺者，亦有雌雄之感哉?！痹露鹪唬骸拔蚁牒蒙c貪色不同，秀士佳人自是好色的。淫婦狂童自是貪色的。好色者如接其貌，無異入花紅柳綠之場。聽其聲，無異游燕語鶯啼之地。是在情趣，而不在形跡者也。貪色者，則究其意，何曾有憐香惜玉之芳情。論其人，亦徒為撥雨撩云之丑態(tài)。是又在形跡，而不在情趣者也。其間薰蕕異味，香臭殊途，豈可同日而語哉?！鄙笙苍唬骸疤煜峦握撸瑹o不同情。秀士之于佳人是也。天下知心者，無不知音，仁兄之于小弟是也?！薄 №汈В舜松窬肼曄?，俱各睡熟。月娥是個心驚的，先自覺來。卻不知何時，被劉生按一手于胸前，加一足于股上。心甚驚慮，徐徐擺開。下榻時，而宿鳥爭喧，窗紙微赤。乃呼生告別，生既醒，遽下榻曰：“小弟乍與兄會，如臨明月清風(fēng)，俗慮凡襟，蕩滌殆盡。今何匆匆遽別，何不再聚一宵耶?！痹露鹪唬骸昂髸衅冢伪亓鬟B忘返。”生只得握手相送，出至小門，叮嚀曰：“后有閑隙，萬望再臨?！痹露鹪唬骸叭?，但小弟與楊公未有交情，今后往來，莫令知道為妙?！鄙唬骸爸Z?！痹露鹉嗣奥抖?，生目送曰：“這個哥哥，綽約溫柔，宛如處子。不生作蘭閨靜女，卻生作蕓閣書生，令人恨恨?！?br />
時月娥回至莊前，天色已曉。暗由花柳深處，潛叩小門。小鶯出開雙扉，忽欲驚避。月娥曰：“吾妹何故退避？”小鶯定睛一看，笑曰：“原來是小姐回了。我道是何處客人?！痹露鹉碎W上妝樓，改著羅衣，對鏡理發(fā)。小鶯旁問曰：“小姐，庶幾全璧而歸否？”月娥曰：“幾乎，幾乎。幸甚，幸甚。”鶯又問曰：“所謀之事，可以有為否？”月娥搖頭曰：“萬難，萬難?！柄L曰：“怎樣難法？”月娥遂述劉生與玉環(huán)訂盟之語，備細(xì)訴知。鶯曰：“他們既無媒灼之言，父母之命，則其中事實尚易解勾，是何難也。”月娥曰：“他等以死相誓，志愿甚堅，未可解矣?！柄L曰：“劉郎將何以圖之?！痹露鹪唬骸八淮惾諝w家，央媒撮合而已。”小鶯聽了沉思晌許，忽拍掌喜曰：“今日之事，宜先下手者為強(qiáng)。吾今為小姐想得一條妙計，能使劉郎不念玉環(huán)，而小姐的因緣也可卜八分成就了?！痹露鹪唬骸拔崦糜泻蚊钣嫞俊毙→L乃附到耳邊，細(xì)說如此如此。月娥聽了，微笑點頭曰：“妙甚，妙甚?！毙→L曰：“但宜緩圖，十日之外，方可舉事?！?br />
不覺悠悠忽忽，交至七月初旬，小鶯謂月娥曰：“事可舉矣?！痹露鹉艘烙?，修成一封假書。令小鶯喚一老家人，叫名老實頭。屬咐曰：“楊柳村有楊姓人，現(xiàn)在府城開一酒店，汝可識否？”老實頭答：“店號永興，怎么不識。”小鶯曰：“汝可拿此封書，投入永興店里。只道是瑞州府旅客所寄，教他轉(zhuǎn)交回楊柳村楊式亭老爺處來。”老實頭應(yīng)諾，前往府城，尋至永興店所。將書交與店主曰：“昨有瑞州客至，投有一封書信。道是寄與貴村楊老爺?shù)?，煩為轉(zhuǎn)交。”店主接過，亦不細(xì)問。竟將書達(dá)與楊公。楊公拆開外皮，而內(nèi)面一層封皮，卻寫著：劉少老爺號子章親拆九個字。因又轉(zhuǎn)交劉生，生問此信從何處交入？楊公曰：“是從府城永興店交入，聞?wù)f昨日有瑞州客至，付托此書?！鄙鲜怯癍h(huán)所寄，因楊公在坐，不便開拆。須臾，楊公退出。劉生乃潛將來書細(xì)細(xì)拆開，暗想：本處賊匪橫行，玉環(huán)尚能通個音信，其思念之切，已略可知。因細(xì)讀其書云：
薄命妾白玉環(huán)，瀝血稽首。奉書于子章劉兄旅次。握別以來，夢魂俱斷。云山邈邈，欲覯無從。惟日望征旆旋歸，以踐舊約為慰。今日言猶在耳，事忽刺心，家嚴(yán)謂妾長成，擇婿彌急。名門子弟，接踵相求遴選。而今已與邑張氏子定議矣。事聞及妾血淚交流，幾欲捐軀。苦為所阻，而回念燈前月下，與郎君把臂談心。而東望螺川，彌增嗚咽耳。嗟乎，前言未踐，空期鸞鳳之歡。嚴(yán)命難違，遂致魚鴻之嘆。此情此恨，終古難消。惟愿郎君，記取繡包，期結(jié)鴛鴦于來世可耳。事非得已。妾豈甘心。臨紙欷歔，墨淚俱竭。君其諒妾否？抑其怪妾否？玉環(huán)再拜啟
劉生看畢，肝腸碎裂，神智昏沉。暗想：“玉環(huán)當(dāng)日，盟誓諄諄，心堅意切，怎么竟為所奪?！庇窒朐唬骸懊耸墓趟赡?，父母實也難違。況女子們?nèi)崛趸ㄖ?，卻也不能自主?！焙鲇窒朐唬骸坝^此書意，則玉環(huán)真有萬不得已之勢，萬無可解之情，特不能見我一決耳。然我想張家，亦不過計個婚盟，未必就遽完娶。吾今可作速回去，與玉環(huán)出個良圖?；蛉缂t綃之竊負(fù)而逃，或如飛煙之結(jié)發(fā)以死。斷不肯甘心看過，以致抱恨于千秋也?！币粫r窮思苦想，不覺惻然心碎，慘然神傷，黯然魂銷，潸然淚下。明日詣楊公所辭別，公曰：“賊勢彌漫，將焉適歸。”生固請再三，而公終不許。生垂首喪氣，擁榻而眠。曉夜悲歌，寢食俱廢。不覺神思過度，忽然生起病來。楊公憂之，遣醫(yī)視治。生冥然吁曰：“吾非病也?！惫珪庠唬骸澳遣凰焖敢俊鄙趴趹?yīng)曰：“然。”公曰：“請為愚叔言之?！鄙徽Z。公曰：“無妨也?！鄙坏靡?，乃曰：“昔愚侄居瑞州白鹽運家，其女玉環(huán)窺之而愛，遣侍女造室達(dá)意。約為婚姻，將為百年計也。今者，言猶在耳，事已刺心。”言至此，遂取出來書。令楊公看，公接看畢，嘆聲曰：“原來如此，可知人生因緣有定，豈可強(qiáng)哉。”因又曰：“賢侄放心，吾當(dāng)為汝擇一佳配?！毖杂櫠??！ ≡綌?shù)日，偶一夜生正憑幾危坐，急見昔夜會的黃公子，飄然而來。原來金月娥因用了假書之計，料知劉生必信。故復(fù)改裝至此，以下說辭。生見而喜曰：“小弟連日懸懸，今夜始至，何相視之疏也。”月娥曰：“弟因時務(wù)紛紜，未獲與兄晤對，甚為抱恨。”生離坐酌茶進(jìn)之。月娥微窺劉生，見其骨瘦如梅，知為假書所誤。乃詐作詫異曰：“弟與仁兄乍別月余，而玉潤珠輝，抑何消瘦乃爾？”生搖頭嗟嘆不語者三。月娥詐為不知，問曰：“吾等知己之交，有甚苦衷，何妨共道：“生乃曰：“弟與玉環(huán)舊日之盟，仁兄而知之矣。今若此?！币蛴秩〕黾贂钤露鹩^之。月娥強(qiáng)為閱遍，詐嘆曰：“古來才子多情，佳人有意。而究多有始無終者，只為父母所奪 耳。觀此書意，為玉環(huán)惜。安得不為吾兄惜哉?！鄙牬搜?，不覺心頭酸處，泫然掩泣。月娥嘆曰：“吾兄洵多情人也。但以六合廣四海之眾，豈無一出類拔萃之佳人，堪與吾兄伉儷哉。而獨區(qū)區(qū)于玉環(huán)之一人何也？”生曰：“佳人難再得，仁兄豈未之聞耶?！痹露鹪唬骸氨执逵胁排鹪露鹫?，向曾與兄言之。其貌其才，可稱雙絕。今尚摽梅迨吉，未逢坦腹王郎。以仁兄貴介名流，正堪共結(jié)同心，以慶郄王之佳偶也?！鄙c頭曰：“然，是亦足矣?？直瞬辉?，又將奈何?！痹露鹪唬骸疤刃止惺切模苁殖删?。”生大喜曰：“就煩吾兄為理何如？”月娥微笑曰：“我無能為，令伯楊公可矣?！鄙谑侵饕馑鞗Q。二人又?jǐn)⑿╅e話。夜月上后，月娥乃歸?！ ∶魅諚罟m造生室，謂曰：“吾為爾擇個佳人，今得之矣?！鄙鷨柕谜吆稳?？公亦以月娥告之。生喜曰：“正合鄙懷，敢煩老伯作伐。”公允諾，乃將此事回與趙氏夫人商量，教夫人行事。夫人曰：“此美事也，當(dāng)為他們作成?！蹦顺宿I抵金家莊。月娥之母金夫人，聞而迎之。遣詣私廳敘坐。談話一會，趙夫人乃開言曰：“令媛年紀(jì)幾何了？”金夫人曰：“小女今年一十八歲?！壁w夫人曰：“芳齡少長，未知已獲乘龍么？”金夫人曰：“否，遴選至今，未逢快婿?！壁w夫人曰：“然則尊嫂當(dāng)似何人，才可稱快呢？”金夫人曰：“近聞貴府來有一位名流，云是瑞州劉府尊的令子。弱齡擢第為翰苑英雄，未曾習(xí)見其人，即看他貴介名流，也有十分超卓了。得如此人，才算是為快婿哩。”趙夫人嘻然笑曰：“今日到來，正為此事。怎么這般湊巧，莫非天地使然?！彼鞂⑸蠡橹?，款款具陳。金夫人聽得洽意洽心，聲聲稱愿。須臾，用過午膳。趙夫人又叮嚀一遍，方才辭歸。生聞之歡喜非常，余病盡愈。乃擇一吉日，以鳳凰簪一對，金步搖一對，送詣金家訂盟。那邊月娥聞知此音，喜從天降。亦具繡云履一雙，金如意一雙答之。取兩心如意之義。于是兩家婚事遂定。
其時序臨九月，白玉環(huán)以望生未返，甚切憂思。偶一夜，獨剔銀缸，儇儇兀坐。推窗四望，則明月斜照。新菊悠揚，觸動愁懷。吟一絕以寫恨：
銀蕊遲遲玉漏催，孤燈剔盡自徘徊，
不堪夜夜樓頭月，照到籬邊菊又開。
次日風(fēng)氣雙清，水天一色。籬邊新菊，燦若堆金。白公望之而動秋興也。乃邀府尹劉公，教諭梁敏齋及邑紳林景龍、朱毅亭等。于一鏡亭，作賞菊之會。劉公等，登亭一望，果然黃英燦爛，翠葉離披。冷艷幽香，可餐可愛。須臾，席備。白公揖劉公居左，敏齋次之，景龍次之，毅亭又次之。白公主位以待，酒酣后，白公請曰：“幽賞未已。高談轉(zhuǎn)清。公等雅負(fù)雄才，乞賦佳章以增花色。”諸公正在推讓，忽春花手捧花箋，斂容進(jìn)曰：“小姐云，蒙諸公掉駕賞光，謹(jǐn)奉一詩，聊以賄酒。”諸公大喜稱妙，鋪于席上，挨肩讀之。是詠菊一律云：
滿徑黃花冒曉煙，浮金剪蠟望無邊，
千重色奪三秋景，萬里香飄九月天。
芳意濃薰彭澤酒，幽情透入少陵箋，
亭亭晚節(jié)真清絕，不與繁葩競可憐?！ ≈T公閱遍，驚顧交贊。劉公曰：“次韻詞意雄渾，聲調(diào)清越。第三韻語似平直，然曰濃薰、曰透入，則化板直為灑脫矣。結(jié)韻品格絕高，直是在閨而有貞靜之風(fēng)。在朝而有直清之概?！敝煲阃ぴ唬骸巴麩o邊三字，跟上滿徑，起下萬里千里。而以晚節(jié)字結(jié)上三秋九月，清字結(jié)上芳意幽情。通體結(jié)構(gòu)嚴(yán)密，組織自然。香奩詠菊之詩，此為絕唱?！绷好酏S問白公曰：“令媛點點年紀(jì)，不知是何學(xué)力，卻造成如許鴻才。墨客騷人，應(yīng)焚筆硯。”白公曰：“小女生時，有些奇處。內(nèi)子臨產(chǎn)之夜，夢見上界元妃下降，授以玉環(huán)。內(nèi)子吞之，及覺而產(chǎn)。異香滿室，靈光耀人，故就以玉環(huán)命名。他自幼穎悟聰明，詩賦文詞，援筆立就，非所學(xué)也?！眲⒐唬骸皦粽灼嬲哳H多，昔小兒昭，初生時，內(nèi)子夢西方一星，從空而墮。內(nèi)子拾起少玩，即納襟間。及覺來，則腹中如龍之蟠，如珠之走。一時毫光透室，祥云護(hù)房而昭遂生焉。亦奇夢也?！绷志褒堅唬骸霸瓉砣绱耍錇槿辶止诿?，不亦宜乎?！绷好酏S曰：“才子佳人，均是菁英誕降。弟欲撮合二位佳秀，結(jié)個天緣。二公以為何如？”時劉白二公互相謙遜，卻當(dāng)不過敏齋出首；林朱贊成。劉白二公只得應(yīng)允。于是準(zhǔn)以敏齋為理，隨撿吉課，以訂婚盟。于是玉環(huán)之盟又定。
比時春花偶步花下，備聞此語，回告玉環(huán)。玉環(huán)聽得玉體酥麻，喜從天降。以手加額曰：“秋菊姐，爾真我玉環(huán)的恩人呵?！奔爸炼辉?，西昌、龍泉、吉水諸縣賊退。玉環(huán)之母白夫人，遣仆抵吉安，探望金夫人并月娥的消息。玉環(huán)聞及，因也潛修一信。密教仆至吉安時，順便投入楊柳村楊家莊來。仆諾而往。行數(shù)日，已抵吉安。先將玉環(huán)一書，投到楊柳村楊公處。公見封上寫著劉生姓號，因轉(zhuǎn)交于劉生。生曰：“來仆安在？”公曰：“在堂上?！蹦顺龊羝驮旆恳娚?，生命之坐。問之曰：“白老爺近來無恙？”仆曰：“頗獲康寧?！鄙謫栐唬骸按诵殴岛稳怂?？”仆對曰：“委系白小姐所寄?！鄙唬骸奥?wù)f白小姐已與同邑張氏定盟，至今可曾成禮？”仆曰：“那有此事，少老爺卻從何處聽來？”生曰：“昔瑞州有客至，曾為我道及，頗可征信?！逼驮唬骸盁o之，無之。”生曰：“不瞞爾說，吾昔日寓白府時，蒙小姐隔簾一顧，便教春花達(dá)意，以訂終身。雖然暗約私盟，而片語所關(guān)，時時在念。今秋七月，卻接得小姐來書云云。具言親命難違，已與張家定議。至今中懷耿耿，猶覺心痛如刺也?！逼吐犃耍嘁苫蟛欢?。生乃拆玉環(huán)之書，讀云： 遠(yuǎn)疏芝宇，蝶夢難成。久隔蘭儀，鴛情如結(jié)。斯誠饔飧莫釋，寤寐不忘者也。茲值雪妝玉樹，冰結(jié)銀盤。寒雨連江，腸斷陌頭楊柳。飄風(fēng)沸戶，魂消井上梧桐。淚和竹露齊傾，人與梅花并瘦。茫茫淅水，遙連風(fēng)雨孤舟。疊疊吳山，長鎖煙云翠黛。一泓苦海，精衛(wèi)難填。萬里離天，女媧莫補(bǔ)。蕉心幾碎，依然長恨。釵分柳眼將穿，不見樂昌鏡合。此情此況，孰與堪焉。惟望郎君，早掛心旌。旋驅(qū)意馬，刀頭唱罷，載歌君子陽陽，馬首瞻回，無復(fù)佳人寂寂。庶可慰離魂于兩地，并以圖夙愿于三生。伏枕修書，言不盡意。臨紙嗚咽，墨淚俱傾。惟君子憐之。
曩者，訂盟之語，時銘諸心。握別以來，每以未克踐約為慮。會于三秋九月，家君與尊大人及諸縉紳等，觴于敝園之賞菊亭。對花流杯為竟日之樂。有談及者，競許吾等為一時佳秀，宜締良緣。同輩彌縫，婚約遂定。妾甫聞及，喜欲忘餐。深思事屬人謀，而實緣由天定也。謹(jǐn)報佳音，以慰夙愿。
其書后有閨思十絕。其一云： 思君一刻抵三年，午夢初回兩淚漣，
不信天公猶解意，頻將雁字寄云箋。
其二云： 思君一刻抵三春，空里浮花夢里身， 低首自憐還自嘆，更將心事訴何人？
其三云： 思君一刻抵三秋，萬里離情萬斛愁，
惱煞梁間雙燕子，對人何事語綢繆?！ ∑渌脑疲?br />
思君一刻抵三冬，冷冷青燈五夜鐘， 今后香閨端不鎖，與郎相約夢中逢。
其五云：
思君一刻抵三旬，寂寞空窗翠黛顰，
無奈寒衾新睡覺，殘魂猶逐異鄉(xiāng)塵。 其六云：
思君一刻抵三時，日日低吟古別離，
惆悵個中人已遠(yuǎn)，懶抬明鏡畫蛾眉?！ ∑淦咴疲?br />
思君一刻抵三朝，蠟燭成灰淚不銷，
弱質(zhì)偏多愁里病，強(qiáng)將羅帶束纖腰。
其八云：
思君一刻抵三生，花落花開月幾更， 聞?wù)f云洲多柳線，請郎看取別離情?！ ∑渚旁疲?br />
思君一刻抵三陽，愁絕山高與水長，
為祝郎身無苦患，水仙祠上幾焚香。
其十云：
思君一刻抵三期，生別何堪當(dāng)死離，
連日紗窗慵未辟，懶看花下蝶雙飛。
又付有雜思四首。其一云：
嚦嚦新鶯報曉籌，凌晨樹影半當(dāng)樓，
何堪寒雨凄涼處，桃李無言淚也流。
其二云：
獨撫絲桐思悄然，個中情事豈能傳，
知心惟有天邊月，長照池塘并蒂蓮。 其三云：
翠減香消淚兩行，相思真?zhèn)€斷人腸，
誰能為借毛君筆，畫出愁容寄粉郎。
其四云：
去年虛度又來年，話到青春倍可憐，
綠樹濃蔭休再誤，倩郎早覓買花船。
生看畢曰：“依此書，則小姐尚未與人成盟。但昔日之書，卻是何人寄的?！币蛐抟换貢⑽羧諅螘?，一同封固。仆在旁看生修書既畢，接納于袖，乃辭別往金家莊。適楊公造生室，問來書何意？生笑曰：“這事情，怪怪奇奇。原來白玉環(huán)，卻又未曾與人訂盟的?！币?qū)頃c楊公看。公看畢，亦疑惑難辭解。生曰：“我等所訂之盟，此處絕無知者。怎又有造假書誑我如此。弄得我顛倒起來?？纸鸢锥遥?dāng)有一番議論也。”楊公曰：“賢侄可謹(jǐn)藏前后二書，以為質(zhì)證。見得非故意如此，使他二家也無怨言。任二家說直說橫，一定也得一個作配，不必慮也?！鄙谑撬熳鳉w計。時來仆既辭劉生，遂尋路來抵金家。向夫人與月娥等，曲達(dá)白夫人與玉環(huán)探望之意。金夫人與月娥感激一會。乃曰：“此處賊匪橫行，日無寧刻。老身欲挈此家小，再抵瑞州去也?！逼驮唬骸鞍追蛉苏策@般吩咐，夫人果有這意思就當(dāng)作速起行了。”明日，金夫人與月娥執(zhí)拾器用，教家仆看守房舍。乃攜小哥并小鶯，望瑞州而來。
一日，月娥船上無聊，偶偕小鶯俯瞰江水。忽遙見鄰船帆下，俏立著一位秀雅書生。月娥熟視之，驚謂小鶯曰：“汝謂此郎何人？”鶯曰：“莫非劉郎否？”月娥微笑點頭曰：“然也。”月娥呼舟人快些進(jìn)船，而生已一葦如飛，邈不可及。月娥甚為怏怏。水陸數(shù)日，已抵瑞州。仆先回家，報知白夫人以及玉環(huán)小姐。二人聞及，連忙出迎。母女喁喁，歡天喜地。乃遣入舊時住處，詳敘寒溫。須臾，白公入見金夫人。命月娥與小哥拜之，白公命坐。問金夫人曰：“甥女別未至載，容宇又稍長成，未知可逢快婿否？”金夫人曰：“正也才算得了?！卑坠珕柕谜吆稳?？金夫人曰：“就是劉府尊的公子，劉子章是也?！卑坠篌@曰：“吾向曾與劉公祖約及，以玉環(huán)與劉子成盟。怎么又有甥女訂盟一事？”金夫人亦驚曰：“原來如此，但那時人遐地遠(yuǎn)，各自為謀，實不及知也?！庇谑敲婷嫦囝?，白夫人曰：“事已至此，他們也不是別人。就令他們同嫁劉郎也是妙事?！卑坠唬骸叭绱穗m好，只是嫡庶難分？”金夫人曰：“他們既有姊妹之序，則長者居長，次者居次，又難甚么?！卑坠苍唬骸叭绱瞬湃菀琢?，只是也先要對劉公祖說知?！毖杂櫠?。
時玉環(huán)與月娥在旁聽得，個個暗喜。玉環(huán)乃暗牽月娥衣袖，潛回蘭房。私謂曰：“今日的事情，我家是在劉公祖處定盟，自是公的。爾家是在劉郎處定盟，自是私的。爾也休得妄想了。爾但須尋個計策，別選佳郎。若云二女一夫，吾不愿也?！痹露疸溉婚L吁曰：“此在姐姐之處置耳，妹更何策之可施耶。倘姐姐肯念小妹之一點深情，憐小妹之千般隱恨，收為負(fù)薪執(zhí)爨，實所甘心。設(shè)或不容，則惟有就死尊前，以俟劉郎于地下。斷不能舍心別嫁，含千秋莫解之愁也?！闭f訖，粉頸低垂，珠淚交下。玉環(huán)忙以巾拭其淚曰：“妹妹可憐呵，阿姐偶戲一言，怎么認(rèn)真如此。好教我腸兒都斷了，心兒都酸了哩?！贝夯ㄔ谂栽唬骸靶〗阋蔡珱]像些人氣，只管自己戲得爽快，不顧人氣死了來?！痹露鸩挥X亦反愁為笑。玉環(huán)乃謂月娥曰：“妹妹，爾知我今日有二十倍足愿否？”春花忙接嘴應(yīng)曰：“我知了，得嫁劉郎十倍足愿也。得與金小姐同嫁劉郎，又十倍足愿也。合來是二十倍否？”于是三人拍掌大笑。
這晚飯后，玉環(huán)與月娥剪燭閑談。春花、秋月、小鶯侍坐左右。月娥乃戲玉環(huán)曰：“小妹近來神智昏倦，不能拈針。姐姐可愿代我刺一繡包否？”玉環(huán)曰：“那有不愿，只不知妹妹要刺甚么樣的？”月娥笑曰：“我只要繡個鴛鴦交頸，又刺兩行小字云：‘鴛鴦繡出從君看，莫把金針度與人’，這便妙了。”言未畢，回顧小鶯，掩口而笑。玉環(huán)知是嘲己，不覺玉面微赤曰：“不瞞妹妹說，此物委系昔日所贈劉郎的，不識妹妹如何得知?！痹露鹦υ唬骸拔医諏W(xué)得個六壬掌訣，最有靈驗。能知人間私事私情，就如姐與劉郎席上和詩，亭中飲酒，般般妙事，我都曉得到哩?！庇癍h(huán)聽了，越發(fā)疑訝起來。春花曰：“這定是劉郎說與爾聽了。”月娥曰：“呸，羞答答，我一個深閨女子，怎么得與劉郎扳談?！庇癍h(huán)心甚疑惑，細(xì)問那里知道。月娥只是笑而不言。玉環(huán)曰：“爾笑得快樂，即不顧人煩悶?！痹露鸬吐曉唬骸拔矣猩蹩鞓?，爭似姐姐和姐夫月下花間，偷香竊玉，更是快樂呵?！庇癍h(huán)變色曰：“爾看阿姐是甚么人，怎么誣我至此。”月娥笑曰：“非誣也，烈火干柴，自應(yīng)爾爾。”玉環(huán)有口難辯，但指天日，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必厭之。謂予不信，有如白敫日?！痹露鸫笮υ唬骸疤烊漳枪艽耸??！贝夯ㄔ唬骸敖鸾阍醯镁鸵猿Ｇ闇y人呢？”月娥又顧春花笑曰：“妹子知趣人，莫非也得嘗些余味否？”春花頓足叫屈不已。月娥見玉環(huán)垂首沉思，暗暗好笑。乃托詞問曰：“有檳榔否？今夜嘴覺淡些?！庇癍h(huán)徐應(yīng)曰：“待我看看，遂開鏡臺小箱，摸得數(shù)片，各分啖之。內(nèi)中撿出一封書信，是今日家仆從吉安回交入劉生所復(fù)的信。因這日事故忙忙，不暇展閱，暫置箱中。于是將來拆開，對燈讀之。月娥與眾侍女等，都一齊挨肩共讀。其書云：
自唱陽關(guān)，倏經(jīng)半載。離愁別恨，與日俱深。惟遙祝芳卿寢食安和，順時偕吉為慰。生自今春三月，始抵螺川。即欲言歸，以慰饑渴。將奈龍泉、吉水諸縣，權(quán)雄猬集，流寇蛇旋。南望故關(guān)，飛身莫過，良可恨也。是以遷延日月，淹滯于今。近況蕭條，不堪言喻。雖曰身處螺川，而實神歸瑞府矣。比者，梅香入夢，雪片敲窗。睹物傷情，誰能遣此。而回憶花晨月夕，與芳卿握手談心，此景此情，已難復(fù)覯。每一感觸，不禁涕泗滂沱。而獨對韶光，真覺惜分惜寸矣。即卜歸期，以諧夙愿。北風(fēng)多厲，少慮為佳。愿卿其放心待之。
乍接佳音，離愁頓破。衷情既慰，能勿快然。特以疑信交參，鄙懷終有未釋耳。前于七月初秋，會有瑞州客者，投一書與生。道為白家密信，閱及書意，其中云云。生固不敢疑芳卿之負(fù)約，竊又疑嚴(yán)命之難違也。遂爾憂疑交迫，日積于懷。飲恨含愁，臥病于床者旬日矣。無何螺川有金氏者，與楊伯素屬通家。謂心慕生，欲以女妻。生恐俱失，權(quán)與成盟。比及青鳥音來，始知芳卿之不貳也。事已至此，夫復(fù)何言。欲背彼盟，實難啟齒。卿其為我處之。原接假書，一并付覽。
書后又有客思十絕。其一云：
思卿遠(yuǎn)隔萬重山，惡木無窮壓故關(guān)，
身恨不如王謝燕，直須飛過五云灣。 其二云：
思卿遠(yuǎn)隔萬重江，素淚頻彈濕絳窗，
最足憑欄腸斷處，閑鷗隨水一雙雙。
其三云：
思卿遠(yuǎn)隔萬重河，日月如輪去又過， 無奈天邊孤影雁，聲聲喚得別愁多?！ ∑渌脑疲?br />
思卿遠(yuǎn)隔萬重溪，漠漠征塵一望迷，
贏得冬來秋又去，可憐紅日幾東西。
其五云：
思卿遠(yuǎn)隔萬重灘，千里征途一劍寒，
人比梧桐連夜雨，時時剩得淚闌干。
其六云：
思卿遠(yuǎn)隔萬重天，百囀鄉(xiāng)心夜不眠， 客舍蕭條驚歲暮，不堪重讀采薇篇。
其七云：
思卿遠(yuǎn)隔萬重林，夢逐凄風(fēng)夜夜深，
宛似蓬瀛驚歲暮，不堪重讀采薇篇?！ ∑淦咴疲?br />
思卿遠(yuǎn)隔萬重林，夢逐凄風(fēng)夜夜深，
宛似蓬瀛天海外，只教相憶謾相尋。
其八云：
思卿遠(yuǎn)隔萬重?zé)煟嫉礁F時益悄然，
爭似卿家雙鳳枕，朝朝夜夜伴卿眠。
其九云： 思卿遠(yuǎn)隔萬重云，身似梅花瘦幾分，
苦是愁多更漏永，凄風(fēng)寒雨隔窗聞。
其十云：
思卿遠(yuǎn)隔萬重關(guān)，一幅云巾幾淚斑，
安得奇方堪縮地，忽然相遇杏花間。
又付有雜思四首。其一云：
憶別芳顏又一秋，殘魂夜夜逐筠州，（即瑞州）
無情最是清江水，猶為離人向北流。
其二云：
落月斜侵滿屋梁，孤燈挑盡意茫茫，
連宵未適還鄉(xiāng)夢，一枕狂魂淚兩行。
其三云： 寶鴨香消思已闌，羅衾愁絕五更寒，
可憐半夜梅花月，一樣風(fēng)光兩地看?！ ∑渌脑疲?br />
云山疊疊水悠悠，一日相思當(dāng)九秋，
無奈寒齋沉寂處，空階獨坐望牽牛。
后寫愚夫婿劉子章拜復(fù)
玉環(huán)看畢，驚疑曰：“那假書是何人造的，卻道我與張家成盟呢？”正在沉思，因見月娥背面忍笑，又回顧小鶯。而小鶯亦望上月娥欲笑。玉環(huán)知其中必有蹺蹊，忽悟曰：“我明白了，那假書必是妹妹所造，以誑劉郎。使劉郎絕念了我的舊盟，然后附就了爾的新約。新約亦定，則今日才可同嫁劉郎了。妹妹爾道是否？”月娥遑然起謝曰：“誠然誠然，休怪休怪。只是小妹不得已而作此計者。一是情深在姐姐，一是愛煞在劉郎。只要聚首終身，才算畢生愿足。至于專房正位，小妹焉敢望之。”玉環(huán)曰：“吾等同體同心，又何嫡庶之別。只是此中緣故，我卻未曉到來。其在劉郎，素聞妹妹之芳名，見妹妹之佳作，固無不愿。妹妹乃深閨素守，卻從何處拔識劉郎，就起終身之計呢？”
月娥曰：“因一日劉郎射雁閑游，誤至敝居，是以相識。然那時不過聊通姓氏，卻未曾道及其他?！庇癍h(huán)曰：“即是偶然相識，怎又將我私盟私約，亭前飲酒，席上和詩，以及所贈繡包之事，一并都說出來。何交淺言深如此？”月娥笑曰：“這又是因一夕，妹妹到劉郎映雪齋中，與郎同寢一宵。問得此繡包之故，是以言及耳?！庇癍h(huán)驚問曰“妹曾與郎同宿耶？”月娥答曰：“然也。”玉環(huán)聲低笑問曰：“起來裙帶短些兒否？”月娥曰：“姐莫非疑有云雨之事耶？無之，無之?！庇癍h(huán)啞然笑曰：“爾何瞞我之甚也。佳人才子，乍得同衾。況一個是孤客蕭條，一個是深閨寂寞。擬其相須之急，有不啻餓雞之見谷，饑虎之得羊者。而謂其徒同衾枕，不起撥云撩雨之情，有是理否耶？”春花亦曰：“佳秀初逢，竟不舉事，天下也斷無此愚士子，天下也斷無此呆佳人。想是怕小姐怪他先嘗，故不肯直招耳?！痹露鹪唬骸岸荒侵渲芯壒省！蹦藢⑽羧漳醒b會劉生之故，細(xì)細(xì)說來。且曰：“爾道如此蹈險履危，方能干成此計，則吾情之苦為何如也?！庇癍h(huán)笑曰：“原來如此，妹妹此舉，可謂入虎穴而履虎尾者也。倘被劉郎看破，奈何，奈何。”月娥曰：“小妹所為，斷無失著。即或被郎看破，當(dāng)亦似姐姐和詩飲酒作如是觀，不至就及于亂也?！鼻镌略谂栽唬骸岸唤憬悖瑺柍拔?，我嘲爾，幾至笑煞了人。”玉環(huán)笑曰：“不是這般，怎得恁多笑話呢?！庇谑钦勚廖骞?，方才安眠。
次日午飯后，玉環(huán)正與月娥同床倦寢。忽秋月入房報曰：“劉郎歸矣，現(xiàn)來在花下，潛待小姐出來?！庇癍h(huán)、月娥聞報，都驚喜得連忙下床。連花鞋兒都忘記穿了。玉環(huán)挽住月娥曰：“妹妹且謾些出。爾只消靠著紗窗暗窺，待我戲一番劉郎與爾看看。”于是一面說，一面怒狠狠的走出小門。繞花喝曰：“今日鳥雀驚喧，定有偷花賊潛伏在此?！眲⑸叧鲈唬骸笆切∩?，不是花賊?！庇癍h(huán)叱曰：“我不管爾小生、大生，入到此處便要以花賊問罪?！鄙@問曰：“小姐莫非不認(rèn)得劉昭否？”玉環(huán)愈怒曰：“怎么不認(rèn)得，爾這薄幸郎。我當(dāng)日只道爾是個好人，誰知爾欺心背約，貪得無厭如此?！眲⑸唬骸靶∩绾纹坌谋臣s，貪得無厭。請小姐詳之。”玉環(huán)曰：“說來越發(fā)令人煩惱，爾昔日與我說甚么話，怎么才往吉安半載，竟就與月娥約個新盟。將我的舊盟，看得水流般淡，爾道可恨不可恨。然又何止月娥便罷，依爾這色中餓鬼的意思，便教有十個、百個、千個、萬個，都一般消受起來方才足爾的愿哩?！眲⑸鷲澣辉唬骸霸露鹬s，非小生故意為之。望小姐息怒開心，待小生申訴一遍?！庇癍h(huán)曰：“此故我已知之，何消再說。只是爾我既不相念，便好到吉安去，與月娥做好夫妻，快活無憂。莫再來此，纏纏擾擾了?！眲⑸q無從，欲言不得，正在惆悵。
忽聞隔花有人笑且來曰：“劉郎莫要聽他，他慣要戲耍得好不顧人死活的。”玉環(huán)顧之，乃月娥也。乃撫掌大笑起來，長吁一聲，執(zhí)生手曰：“半年思望，一日三秋。體弱不勝衣，為郎憔悴多矣?！鄙嘤跻宦?，正欲致語，而月娥已至。生驚問曰：“佳人莫非金小姐否？”月娥徐徐答曰：“然也。”生曰：“來幾日矣？”月娥曰：“昨日才來?！鄙鷨栍癍h(huán)曰：“今日兩地成盟，洵為誤事。但未知爾二家如何處置？”玉環(huán)曰：“吾等都極愿同侍郎君。昨日家君亦有此話?！眲⑸S然喜曰：“如此絕妙，這真是我劉昭三生之福了。只是這段因緣，出于無意。昔日未知何人，傳此假信。遂至與金姐成盟?！庇癍h(huán)笑曰：“君欲知造假書之人否？”因代月娥訴說，自與君花前迎面，情愛交深，故特改裝相尋。以及用假書計，如此如此，一一說明。劉生聽了，如夢初醒。顧月娥曰：“然則，昔夜同宿的黃公子，莫非小姐否？”月娥點頭微笑曰：“然?！鄙鷨∪恍υ唬骸拔抑坏朗篱g那有如此的風(fēng)流才子，如此奇人奇事，怎一向全不知道來?！庇癍h(huán)曰：“所謂君子可欺以其方者也?！鄙唬骸耙悦系轮阒巧埔?，猶落闞澤假書之計。況我非孟德之智，無孟德之疑，而能出此圈套耶?！庇谑窍嘁暣笮?。
正談得酣暢，忽月娥之舅小哥，由小門走出池上，投石戲魚。玉環(huán)恐生為小哥所見，因喝曰：“哥兒，爾來此做甚么？”小哥置若不聞，投石如故。玉環(huán)乃指月娥曰：“爾阿姐罵呵，爾還不快些回去呢。”小哥見了月娥，方嘻然閃入小門兒去。俄又聞白夫人謂金夫人曰：“今日云晴雪散，正好看看梅花哩?！鄙勚睗摮鰣@門而去。明日，白公遂修一信，達(dá)知劉公。詳言三家聯(lián)婚之故。劉公見信，喚劉生問個明白。生以那時分頭擇配，各不相知對之。劉公大喜曰：“莫之為而為，莫之致而致，此天緣也，不可不從?！庇谑侨液嫌喖眨詠泶喝率鍨榧哑?。
未幾度過殘冬，已至三月十五。是日也，竹外蟬喧，雅韻奏求凰之曲?；ㄩg鳥語，清音諧引鳳之簫。萍開寸寸之心，柳結(jié)重重之眼。綠紗窗下，祥開好女之花。白玉階前，瑞兆宜男之草。一天煙景，滿地風(fēng)光。這邊劉生，著了錦花紫袍。系上臥獅玉帶，服飾冠履，悉用朝儀。而外面儀衛(wèi)森羅，伺候門外。須臾，雷炮轟處，劉生已登彩轎。鳴鑼擂鼓，望白家莊而來。一路上弦管紛紛，旌旗淠淠。馬嘶炮響，震地驚天。所歷城市村鄉(xiāng)，男女爭觀，無不喝彩。比至白家莊外，白公已冠服齊整，趨出迎之。引進(jìn)華堂，行奠雁入贅之禮。奠雁既畢，忽聞朱門響處，一群侍女：有藏羞的，有帶笑的。扶出兩位新人。玉珮金鈴，珊然可聽。于是登堂行禮，劉生中立，玉環(huán)就左，月娥就右。先拜天地，次拜白公及二位夫人。然后新郎、新人一同交拜。拜畢，月已東上。眾侍女秉燭照路，引新郎新人同入洞房，以宴合巹之歡。
時房中列著三席，如品字形。劉生居中席，玉環(huán)居左席，月娥居右席。真?zhèn)€爐香透鼻，燭影迎眸。而洞房之中，璧綴浮花，墻羅明鏡。芬香輝麗，宛若瑤臺。既而秋月彈琴，小鶯吹管。春花手按拍板，唱喜團(tuán)圓。而諸侍女等，或添香，或剪燭，或打扇，或獻(xiàn)酒，或登肴。侍立紛紛，各司一事。劉生陽陽暢飲，喜的是良緣佳偶，樂的是美景良宵。窗前之花月交輝，席上之管弦疊奏。一時侍女漸散，劉生乃喚春花謂曰：“我想佳人越是小打扮越好看。爾可代二位小姐，脫下錦巾，解落繡服。并金玉珠翠之類，一概捐開。庶幾秀色可餐，使我得味外味也。”既捐妝，生又令玉環(huán)、月娥移就中席，殷勤勸酒。劉生左顧玉環(huán)，右窺月娥。但見，酒至則染朱唇而微飲，肴至則啟玉齒而輕嘗。飛杯聞豆蔻之香，著語見櫻桃之破。含羞帶笑，無限嬌態(tài)。微窺一回，不覺啞然失笑曰：“我平生有三樂，待我念與二位小姐聽來。
十年讀盡五車書，二八青春已唱臚，
今日桃源花發(fā)處，一鉤香餌釣雙魚。
二位小姐聽了，微笑曰：“郎君的是風(fēng)流才子。這番締好，妾輩實與榮焉?！眲⑸υ唬骸敖袢瘴岬纫蚓?，莫為而為，莫致而致。一似鬼神弄就，天地生成者然。況小生舊歲春間，夢與二位小姐相會。因緣遇合，默默中早已鋪排。不然夢幻偶然，何今日一一恰合如此?！庇癍h(huán)曰：“良緣由宿締，佳偶自天成。斯固理之所自然，事之所當(dāng)然，情之所同然，勢之所不得不然者也。古來王謝佳偶，盧李良緣，雖云事出人為，而實緣由天定也?！眲⑸笙?，乃于襟間取出玉環(huán)所贈的鴛鴦繡包。以調(diào)玉環(huán)曰：“卿今夜可以交頸否？”又于袖間，取出月娥訂盟的金如意，以調(diào)月娥曰：“卿今夜可稱如意否？”說訖，仰笑稱快。玉環(huán)、月娥，忍耐不住，都低頭含笑起來。劉生此時，紅夢情濃，目視春花秋月。二人微笑會意，遂徹出酒席，掩上朱門。生等三人，攜手上床，作同枕之會。生此時左偎軟玉，右抱溫香。魄喪魂消，刻不自禁。于是推心致語，欲試新香。玉環(huán)先推月娥，月娥又轉(zhuǎn)推玉環(huán)。生笑曰：“長幼有序，吾當(dāng)次第及之。”遂先與玉環(huán)，暗脫羅裳，輕松繡帶。玉環(huán)推辭不得，但附劉生耳邊低笑曰：“這般事節(jié)，真?zhèn)€羞人?！鄙喔蕉托υ唬骸熬托咭材蔚蒙趺?？”于是先試玉環(huán)，次試月娥。妙趣濃香，不堪言喻。斯時也：
鴛鴦帶下，撥開一點胭脂翡翠。衾中裝就，滿天云雨。左一個半推而半就，右一個且畏而且羞。開玉股以迎歡，咬朱唇而索味。笑當(dāng)暗處，潛教柳葉眉舒。興到狂時，那管梅花骨碎。關(guān)兮攝魄，陣也迷魂。聽屑屑之微聲，始稱痛而繼稱快。撫殷殷之雅意，此爭妍而彼爭憐。如此風(fēng)流，人間僅有。這般快樂，天上全無。
事畢，玉環(huán)、月娥各以錦巾，抹取嬌娘腥紅，以示征信。生笑指曰：“此妙物也，珍之，藏之?！笔且梗瑒⑸B戰(zhàn)四番。前則先玉環(huán)，而次月娥。后則先月娥，而次玉環(huán)。自后二人，輪夜居先，輪夜居后。居無何，玉環(huán)、月娥，請于白公與金夫人。乞以春花、秋月、小鶯等從媵，以供朝夕侍奉之職。許之，生大喜，遂納春花等于側(cè)室中。是年冬十月劉公以疾置仕，生乃攜玉環(huán)、月娥、春花、秋月、小鶯等，拜別白公夫婦及金夫人等。隨劉公以歸崇安。
路至中途，一日，劉生于船中，望見江邊樹下坐著一位少女。一青衣侍女，伴坐其旁。呼爺叫娘，痛哭一會。遂相與攜手，同投于江。生大驚，急呼舟子撈救。兩個舟子翻身入水，齊喝一聲，一并都救上船。那少女哭聲未希，仍要向外赴水。生急令春花扯住，隨教秋月取出兩襲新衣，與他們換來。那少女與青衣盼望一周，只得走入內(nèi)窗，將衣更換。既出，以巾拭其膚。生顧之，真絕色也。生命之坐，叩其姓名籍貫，以及投江之故？那少女連嘆數(shù)聲，答曰：“妾乃延平府，將樂縣人。姓朱名雪香。這侍兒名紫燕。妾父朱明，以鄉(xiāng)試第一，授松滋令。妾年七歲，母氏先亡。十二歲，而妾父又亡。繼母蔡氏，偏愛親兒，將妾日加詈打。妾雖曲意承順，終不獲蔡氏見容。今且擲以利刀，欲妾自尋短見。妾乃率紫燕逃避，以尋母氏之家。行數(shù)日矣，日暮途窮?？衷鈴?qiáng)暴，迫得投江而死，以全此冰玉之軀?！闭f未了，聲淚雙凄，欷歔而哭，在旁聽者，無不心酸。具說可憐姐姐，玉葉金枝，乍遭苦毒，一至于此。劉生亦深為嘆息，因謂曰：“吾送爾往母家去何如？”雪香曰：“母家界在浙江，半月之程，焉能相送?！庇癍h(huán)曰：“又送往婿家去何如？”雪香曰：“妹子年雖十八，未有成盟，有何婿家可往?！痹露鹪唬骸叭粍t姐姐將作何計？”雪香曰：“列位姐姐，若肯垂憐，乞留雪香掃案奉盤，以延殘喘，實所深幸。”玉環(huán)等大喜曰：“此妙事也。但姐姐既有深愛雅意，何必為此謙抑之詞。令妹妹等受罪不起來?！庇谑歉魍ㄖ帐霞?。遂導(dǎo)雪香、紫燕入見劉公。劉公徐徐起來，問知因由，也深為惋惜。須臾催舟速進(jìn)。行至日暮，登岸寓居。
這晚飯余，劉生撫劉公寢后，乃與玉環(huán)、月娥、雪香及諸侍女等，環(huán)燭而談。生見雪香，言動端莊，風(fēng)格絕世，甚為敬愛。及叩其所學(xué)，直是個書屋。文淵卓識宏通，談傾四座。又問其近日有何制作？則述其自悼詩十章，哀而不傷，怨而不怒。深得風(fēng)雅之旨。生聆而嘆曰：“卿可謂賢才兼?zhèn)湔咭??！庇谑怯癍h(huán)、月娥等，又與之考核典墳，互相問難。而雪香則辯論精確，洞悉淵源。心口間有包舉古今，囊括宇宙之概。玉環(huán)、月娥相顧嘆曰：“吾等昔日眼空四海，自許為天下無雙。今見雪香姐姐，國色天才。吾等真應(yīng)退避三舍了?！毖┫阍唬骸凹葱\見寡聞，何足與二位姐姐比擬?！闭勚烈拱?，雪香退出。與眾侍女同宿一房。玉環(huán)乃謂劉生曰：“我看雪香姐姐，其才色不落吾等之下。乞郎君以待吾等之禮待之?！鄙υ唬骸拔也乓姸錇槊钊艘?。這卻不消說得。”比及歸至崇安，生令家仆灑掃蘭房，各自安頓。而鄉(xiāng)里戚友等，來拜候劉公及劉生者，日不絕門。劉生曉夜殷勤，頗勞接待。一日春花與紫燕，偶立階下。見一貴介公子至，輕裘錦服，大搖大擺而升。春花轉(zhuǎn)面咳唾曰：“他雖滿身裘錦，其一股俗氣幾令人嘔吐起來?！弊涎嘣唬骸按说热宋羧怂^衣架飯囊者也?！庇谑窍嘁暥ΑＤ琴F介聞及，索然無味，須臾辭歸。自是賓客漸希矣。玉環(huán)乃與月娥斟酌，擇了吉日。請雪香小姐與劉生完婚。花燭之間，一如常禮。這晚生與雪香同寢，極盡恩愛之歡。而雪香玉體頗豐，軟滑溫柔，別具一種殊味。
是年秋七月，劉公以疾亡。生率玉環(huán)等，哭泣盡哀，喪葬如禮。其時乃明末之世，民心思亂，盜賊漸興。生欲卜居山林，為肥遁逸樂之舉。因念縣南三十里，有一座名山，曰武夷山。道書以此為第十六洞天，有十二峰九曲之勝。相傳是篯8之子，長曰武、次曰夷，隱此得道。故曰武夷。又有謂：“昔有神人武夷君者，棲止于此，故曰武夷。漢武帝嘗祀之。二說未知孰是。又按山上有峰，曰大王峰。大王峰北，一峰曰幔亭峰。始皇二年，八月十五日。武夷君大會鄉(xiāng)人于此。設(shè)幔亭，施彩幄，列寶座。空中奏樂，以宴鄉(xiāng)人。按此，則后說近是。其山之陽，有□真館、鐵笛亭、石鼓堂、九曲溪、問津亭、朱子精舍等古跡。又有玉女峰、晚對峰、九曲峰、大小藏、三姑石、小桃源、接筍峰，皆避世勝概。諸勝中，則幔亭峰為尤奇。石壁峭然，方正如削。其壁高廣十余丈，上有朱子手書幔亭二字，方廣各二丈。異人羽客，往來其間。
時劉生欲學(xué)長生，乃卜隱于幔亭峰下。量度形勢，即日鳩工，先筑成了一曠花園。廣闊數(shù)里，就其現(xiàn)成竹樹泉石，雜植異果名花，萬綠千紅，備極清致。又于花徑會通之處，各起樓閣亭臺，以為游觀息宴之所。樓閣之下，左筑魚沼，右筑蓮池。附視之，則翠蓋田田，游鱗競躍，真勝境也。當(dāng)園之中，則建以華屋。宏敞壯麗，如宮殿然。左右兩廊，各建一堂。彼此朝對，可以互望。堂后大窗四幅，純用玻璃，使其坐可觀園內(nèi)之花，睡可睹林間之鳥。堂之前，雕欄畫檻。俯瞰階下，盡是瑤草瓊花。屋之前，突起一閣，少低于屋，而高出于左右二堂。使外望園中，萬綠千紅，一一都?xì)w眼底。是日夜閑坐之所也。閣之前，朝面而上者，左右各建小花亭。號曰，吹鼓亭。舞女歌姬，處于其上。
時劉生以千金購取良家少女，有麗色而精音樂者八人，充入吹鼓亭。號曰八音，以為晝夜奏樂。一名曰松濤、二曰竹籟、三曰蕉雨、四曰桐風(fēng)、五曰飛泉、六曰懸滴、七曰曉鳥、八曰秋蟬。又購有麗色而工針線者四人，以制衣裳。一曰錦娘、二曰繡娘、三曰珠娘，四曰翠娘。又購有麗色而善烹調(diào)者八人，以司中饋。一曰煮石、二曰餐云、三曰燒丹、四曰調(diào)鼎、五曰切玉、六曰和香、七曰含飴、八曰雨粟。又購有麗色而善承順者十人，以供使令。一曰青山，二曰綠水、三曰好鳥、四曰奇花、五曰光風(fēng)、六曰明月、七曰曉雪、八曰晴煙、九曰清泉、十曰秀石。以上統(tǒng)玉環(huán)、月娥、雪香以下，計所貯佳人美女，共三十七人。玉室瑤房，各居一所，以便游幸。而各房之外，欄階連屬，以便往來。至于園中左側(cè)，卻流有一帶長河廣二丈余。水面平順，而兩岸花柳竹樹，交蔭蔽天。生于水邊多建小亭，以為盥濯游歇之所。由河逆流而上，約半里許，有一幽谷。谷中一溪曰寒溪，木石交遮，雖當(dāng)酷夏，猶覺寒氣凜冽。生倚著石壁筑一臺，凌波而起。顏之曰，納涼臺。炎夏之天，則偕美女歌姬避暑于此。又由河順流而下，約一里許，卻又是一泓大湖。名曰龍湖，廣十里余。水石交雜，當(dāng)中有一磐石，方正平坦，出水不過尺余。生又建一亭于上，四面洞豁。額之曰：鑒波亭。當(dāng)月夜良宵，則偕諸美泛舟，和詩飲酒。而八音諸女，則奏樂以隨之。帆隨湖轉(zhuǎn)，任其所適而已。
生自是，日與三十七位佳人，游宴于此。琴棋詩酒，曲盡其歡?；ǔ絼t酌酒園中，月夜則泛舟湖上。至于云雨之事，則不擇地而施?；蛴谠孪禄ㄩg，或于舟中亭上，興濃則舉，興索即休，無所強(qiáng)也。生又素習(xí)健陽之術(shù)，一夜之內(nèi)可戰(zhàn)十回。然雖未免云雨之情，而其瀟灑出塵，已飄飄然作羽化之想矣。其時詠吟詩句，積稿不下數(shù)千。其中秀骨清音，均栩栩帶有仙氣。各錄一首于左。
劉生詩云：
大王西畔幔亭東，疊疊瑤臺倚碧空，
鸞鶴自調(diào)弦管外，煙云時入畫圖中。
長天月掛千秋白，滿地花分萬徑紅， 不惜登臨閑極目，混身疑在廣寒宮。
白玉環(huán)一首詩云：
突兀神京勢邈然，祥風(fēng)瑞霧靄群仙， 珠簾夜靜和云卷，紫府秋深抱月眠。
幾度泰山成礪石，三番滄海又桑田，
從今準(zhǔn)備青鸞駕，重上蓬萊第一天。
金月娥一首詩云：
寂寂秋山萬景清，涼風(fēng)微度夜云輕， 星珠密列黃金闕，月鏡高懸白玉京。 戛竹喚回閑客夢，隔花吹徹洞簫聲，
個中學(xué)得純陽訣，長在龍湖伴月明?！ ≈煅┫阋皇自娫疲?br />
古今人已去紛紛，一隔仙凡迥不聞，
拂竹喜教鸞作侶，看花閑與鶴為群。
琴臨碧水彈明月，酒向丹山酌白云，
我欲騎鯨空際外，好將真訣問茅君。
春花一首詩云：
九日仙風(fēng)鬧玉堂，大羅天半譜霓裳，
飛瓊乘輦攜鸞鶴，弄玉吹簫引鳳凰。
萬里浮云生足下，一輪明月掛襟旁，
閑閑半局棋初罷，何處人間歲月長。
秋月一首詩云：
萬里晴山壓翠來，秋光云影共徘徊， 三邊白水連天曙，一色黃花滿地開。
明月有心歸海嶠，曉風(fēng)無夢到蓬萊，
何年許我乘黃鶴，留待重登玉女臺。
紫燕一首詩云：
玉洞瑤房倚大羅，秋風(fēng)是處動云和，
三千世界閑中度，百萬江山夢里過。
夜逐麻姑游翠館，朝隨織女浣銀河，
回頭長嘯空天地，笑指流光一擲梭。
看他們諸作，都是身有仙骨，詩雜仙心。煙火中人，更從何處追跡。其余司樂、司針、司廚、司事諸姬，各有詩章，集隘不能盡錄。至于平時閑談雅辯，又都是開古今之疑案，發(fā)天地之幽藏。一日紫燕與春花、秋月等，閑坐于右廊堂中。說地談天，放聲大作。適劉生與玉環(huán)、月娥，雪香閑步而至，盡聽所聞。
玉環(huán)笑而入曰：“列位識見高矣，但天之所以為天，未知有何確論？”紫燕從容對曰：“天者群陽之精，積氣而成。合之為太一，分之為殊名。其氣浩浩，其色蒼蒼。其象穹窿，其神元冥。乘氣而立，載水而浮。藉八山而作柱，憑二氣以運行。三百六十五度周天之?dāng)?shù)，九萬一千余里離地之程。是天者，元氣之所生，而為萬物之祖者也。至于天有九野，天有九名。九野者，中央鈞天、東方蒼天、東北變天、北方元天、西北幽天、西方皓天、西南朱天、南方炎天、東南陽天是也。九名者，一名中天、二名羨天、三名從天、四名更天、五名錊天、六名廓天、七名減天、八名沉天、九為成天是也。天之最高者為離恨天，是居九重之上者也。至又有三十三天之說，其名數(shù)繁劇，未可枚言。而其日月之轉(zhuǎn)旋，星辰之次。舍其常度定數(shù)，則又可推算者?！睍r紫燕正要算出滿盤星度來。
忽月娥又笑入曰：“這都是老生的常談。況論到星經(jīng)，便到明日也講不盡，這不消說了。但我平生有個疑案，人咸謂女媧氏煉五色石以補(bǔ)天，想這天豈有所缺陷的。就有缺陷，豈石所可補(bǔ)的。就是石可補(bǔ)，豈人所能補(bǔ)的。未知有何見解？”紫燕對曰：“所謂補(bǔ)者，是補(bǔ)其功用，非補(bǔ)其形質(zhì)也。當(dāng)天混沌之初，太元之始。天之五方雖具，天之五行未全。而女媧氏見五色之石，而悟五行之精。故因白色而煉金之精，因青色而煉木之精，因黑色而煉水之精，因赤色而煉火之精，因黃色而煉土之精。以資天地化元之用。則天地之缺憾，實女媧補(bǔ)助之也?！?br />
時眾美聽了，都稱古今未有之確論。紫燕曰：“五人博古稽今，全要獨具只眼。就如魯論所稱作者七人，這七人自古及今，全無知者，豈非可笑。”月娥曰：“所謂七人是何人也？”紫燕曰：“即儀封人、丈人、晨門、荷蕢、長沮、桀溺、微生畝是也?！痹露鸫笙?，謂玉環(huán)曰：“他此言不知出于何書，但總計魯論，所有賢而隱者，實不外此七人而已。此是孔子周游列國之時，于魯則得微生畝、晨門。于衛(wèi)則得封人、荷蕢。于楚則得長沮、桀溺、丈人。那時都一一記念在心。及還轅之后，共計有德而隱者，恰得此七人。故發(fā)此嘆，意謂天下顛連已久，我既不得行道，猶望世之有賢德者相為維持。乃他們或甘力田，或甘下吏，都一般隱去，豈不可嘆。至于接輿乃狂士，非隱士也。所以不在其列了?！庇癍h(huán)曰：“如此見解，就是他無所征，本也可為古今人，開一蠶叢?！弊涎嘣唬骸拔矣终f個有所本的。孟子宿于晝，其來留行之客，則鄒忌也。東坡游赤壁，其吹洞簫之客，則楊世昌也。至于牽牛堂下之人，昔曾考得其名姓，至今竟忘卻也?！痹露鹪唬骸斑@些我們都曉得到來，不消說了。但爾讀孟子那句‘為長者折枝’是怎么解？”紫燕曰：“言為長者折草木之枝也?！痹露鹪唬骸拔夜讨獱枮樗捉馑`也。夫手節(jié)之間曰枝，為長折枝，言為長者按摩手節(jié)也。猶今之轉(zhuǎn)筋而構(gòu)手節(jié)。古來惟趙岐注，獨得此解。他如魯論‘于斯為盛’那個盛字，從來講家，皆以盛字屬唐虞說。謂合唐虞兩朝，較之于斯為差盛耳。如此說，則是圣人將周才一抑了。下有婦人焉二句，又將周才一抑，想圣人斷無此意思。且于下二句，文氣也覺不順。不如以盛字屬周才說。蓋謂才莫盛于唐虞，然合兩朝觀之，僅得五人。猶不及于斯之十人為加盛也。而中有一婦人焉，不過九人而已。則才之難為何如。如此說，語氣豈不更順?！弊涎嘤谑锹暵晣@服。他們平日卓識偉議，即此可見一斑。
時劉生與眾美游樂，約十余年。忽一夜，值了八月十五。真覺得，銀潢皎潔，光搖龍尾之精。玉宇明輝，朗滿蟾圓之色。生與眾美，這晚大有興會。先在花園謾游一遍，然后附臨清河，同登彩船，浮游河內(nèi)。其時司事已于兩旁亭上，焚起十爐真香。繚擾芬芳，香聞十里。司樂諸姬，又已彈絲吹管，齊奏清音。生自與玉環(huán)、月娥、雪香及春花、秋月、小鶯、紫燕等共八人，同坐一船。逍遙飲酒，甫數(shù)盞。忽然清風(fēng)起處，隱隱將幾張船只，徐徐引出到龍湖來。生大喜曰：“十八姨真是知趣人也，可與小生陪興一杯?！彼煲砸构獗镁?，向空而灑。那時真覺得水天一色，風(fēng)月雙清。渾然一幅玻璃世界。生顧謂眾美曰：“良宵美景，賞心樂事，人世風(fēng)流于此至矣盡矣。惜不能如麻姑玉女長生不老，長游于瑤池玉洞間耳?！憋嬛烈拱?，酒已微醺。不覺船已浮至鑒波亭邊。劉生乃率諸姬，系船登石。那時仰觀月色，俯鑒湖光。萬象皆空，飄飄然有羽化登仙之概。生顧謂眾美曰：“我思人世，功名富貴，真是一掬塵灰。；目之間，冰消雪散。又何如仙人羽客，乘鶴駕、奏鸞笙，世外云游之得大自在哉?！薄 ⊙晕匆?，忽望見大羅天上，祥云四合，瑞霧凌空。光怪陸離，莫名其狀。只聽清風(fēng)飛度之際，泠泠66。隱隱有弦管之聲，逸韻清音，絕非人世所有?？纯茨窃旗F悠然而至，漸降漸近，竟屯駐于前面空中。霧鎖煙蒸，迷離莫辨。霎時，云屏開處，卻露出無數(shù)玉殿銀宮。華麗參差，靈光燦燦。而前面錦帳之內(nèi)，翠蓋之下，端坐著一位仙娥。玉貌冰肌，光映左右。兩旁姬妾環(huán)侍?；驁?zhí)旌旗，或奏絲竹，或佩寶劍，或捧天花。清麗飄飄，均是風(fēng)塵外物。生等看得神思恍惚，急得鞠躬稽首，朝上拜之。忽聽殿上云板三聲，管弦齊歇。那仙娥清音嚦嚦，語曰：“妾乃緱氏西王母第十八女，紫微夫人也。今奉玉帝鈞旨，宣回列位仙子，同返天宮。”劉生稽首曰：“凡夫等生處紅塵，卻不知前身是何因果。遽蒙宣召，甚覺愴惶?！弊衔⒎蛉嗽唬骸熬戎喗抵眨扬嬤^迷夢黑湯，那里記得前生因果。今有群仙錄籍在此，君等靜聽，待我一一宣知?！?br />
遂喚侍女捧出丹篆一卷，翻撿案上。朗然讀曰：“劉子章，原系西天長庚星君。因違令忤旨，謫居塵世三旬。白玉環(huán)原系九天元妃側(cè)室，即左少君是也。因誤翻上帝玉盞，亦謫居塵世三旬。金月娥乃月宮素女，因擅摘一枝玉桂，亦謫居塵世三旬。朱雪香乃天花使者，司散天花之事。因游銀河不返，亦謫居塵世三旬。春花、秋月、小鶯、紫燕，皆原系紫微宮中侍女。俱因奉職有缺，謫居塵世三旬。其余司樂、司針、司廚、司事諸姬，均是上界侍兒所謫降者。今放期已滿，各宜早返天宮，以司原職?！毖杂櫍衷唬骸暗燃冉捣蔡?，塵緣未脫。宜各服絳雪靈丹一粒，自然換骨輕身。而前世因緣，亦可復(fù)悟矣?！?br />
遂令侍女捧一蓮花盤，向空傾下。忽石上珊珊響處，恰撒落三十八粒金丹。光潤如珠，異香馥郁。于是各取一粒，銜入口中。真覺香透心肝，清沁骨髓。須臾，身輕如羽，真可憑虛御風(fēng)矣。紫微夫人微微笑曰：“君等既換凡身，宜速登矣?！币蝾欁笥以弧坝瘃{安在？”一侍女應(yīng)聲，把旗一召。忽有無數(shù)青鸞白鶴，飛集石上亭前。生率眾美，各跨一乘。隨著紫微夫人，悠然而去。噫！若劉生者，真可謂及時行樂，而得人生之大自在者也。他人貪圖富貴，勞勞碌碌，虛度此三十青春，不亦悲哉。
總論：
煙花子曰：看他入手，先以游春一夢，虛虛冒起。已將全傳涵蓋個中，以下處處說夢中之人，處處敘夢中之事。都不出此夢圈子，共立格立局，可謂別出新裁。通體以游夢起，以游仙結(jié)。而中間劉生、玉環(huán)、月娥、雪香等，又都是應(yīng)夢而生。個個是夢中之人，件件是夢中之事。看來全是一片幻景，一幅浮圖。轉(zhuǎn)覺人世數(shù)十年，酒色煙花，直可當(dāng)一場春夢觀也。作者寓意，最為微婉。 月娥圖事，較之玉環(huán)圖事，更是十倍艱難，何也？玉環(huán)之際，劉生意中，止有玉環(huán)，而未有月娥也。玉環(huán)雖不圖，而生亦必圖之也。月娥之際，劉生之意，雖有月娥；而劉生之約，已屬玉環(huán)也。月蛾雖圖之，而生又必不圖也。況玉環(huán)圖事，第憂父母之一，或不許。不憂劉生之萬有不從。月娥圖事，既憂劉生之一無或從，且憂父母之萬無或許。于此而欲閑玉環(huán)之舊約，聯(lián)月娥之新盟，不亦難哉。
月娥改裝私會之故，直是反經(jīng)行權(quán)，萬不得已之舉。蓋玉環(huán)之事，順而易者也。月娥之事，逆而難者也。順而易者，必守其常。逆而難者，必從其變。若謂玉環(huán)為守玉待價，月娥為抱玉求售，則斷斷乎不然之。月娥行假書計，已有個讓嫡居庶的意思。即欲誑劉生訂過婚盟，等得日后他們識破時，料也必定樂從了。若謂月娥真要劉生聯(lián)新棄舊，便非月娥之所以待玉環(huán)，并非月娥之所以為月娥矣。
傳中人人都在易寫，惟月娥最為難寫?？此麑懺露鹛?，其中調(diào)停擘畫，煞費精神。及至山窮水盡之時，卻又想出假書一計。不特善于生發(fā)，并使許多崎途險徑，都?xì)w平坦。自然絕無一毫牽強(qiáng)。所以然者，由其在情理中著想耳。作文不到險處不奇，中間寫月娥改裝以會劉生，是三分險了。又寫到寢同一榻，便是五分險了。再寫到移同一枕，更是八分險了。及寫到按手于胸，加足于股，真是十分險了。但是寫到加股按胸，尚能全璧歸趙，似出尋常臆斷之外。然看他先著睡熟二字，則是不知不覺而加之按之，卻仍在常情之中。其越險處，正是越奇處也。
少年金榜，富貴洞房，亦云奇矣。況其佳麗類聚，觸目琳瑯。游戲十余年，飄飄然歸羽客天仙之境，誠人生極樂事也。想必作者胸中有此素愿，故藉此索性寫來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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