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阿惜阿憐

耳食錄 作者:(清)樂鈞


  蕭生者,詞人也,僦居金陵。有拉胡媚娘,甚麗,與生素好。生為賦《媚娘曲》,有

  “南國佳人嬌于玉,擺亂風前腰一束。

  娥眉輕點黛螺新,照得秦淮春水綠?!?br />
  “小樓西角斷云飛,豆蔻春香猶在衣。

  東風乍起庭鶯喚,楊花一曲送郎歸。”

  云云。

  一日,有少年造訪,飄巾麗服,豐采翩然。自言胡姓,盛稱生此詩之佳。坐談久之,頗相契洽。少年謂生曰:“君獨處無緒,敝廬伊邇,屈往住幾時,早晚促膝,更為深幸。”生慨然從之。既至,房宇不甚高敞,而繚曲精雅,頗稱幽居:有一園,屋數(shù)十楹,不施丹堊;而花木之盛,幾與平泉金谷埒。處生其中,設供具甚備。少年日至生所,劇談酣酌,風雅橫生。亦能詩,詩多俊語,生由是益愛之。

  一日,有小婢詣生,出片紙書曰:“愿錄《胡媚娘曲》一讀。”

  字畫端麗。生問此何人書,婢笑曰:“主人之妹阿惜也。年十七,愛詩詞。朝來主人探親城南,故命至此。”生喜極,取碧箋亟書以進。且附一律云:

  “落拓單衫客,羈棲小玉家。

  遙情牽旅夢,舊句感春華。忽聽能言鳥,來傳解語花。愿調(diào)湘水瑟,彈和洞庭霞?!?br />
  付婢持以去。頗為縈念,延頸至暮,音耗不至。

  次日,午窗獨坐,遙聞窗外低吟,潛步出聽。見緋桃花下,一女郎背花而立,手折花枝而嗅之,且嗅且嚀,聞末二語云:

  “英夸顏色好,能伴阮郎無”

  生戲謂曰:“誰家玉人在此羞花乞以手中一枝見贈,看他能伴阮郎否”女郎回身,斜睇微笑,即以花擲之,低鬟轉(zhuǎn)避。生索狂蕩,徑前持其衣,曰:“阮郎非桃花可伴,伴阮郎者,乃卿也?!彼煲芬孕校m拒之,而步已姍姍移矣。詢之,即是阿惜,遂成眷屬。

  由是得閑即至,綢繆婉孌,恩情日新。偶語及媚娘之事,生問:“卿兄妹何以知之”惜曰:“媚娘乃吾從女兄。比來音問雖絕,彼處舉動,未嘗不知?!鄙蛐υ唬骸懊哪锓敲?,惜娘真有媚珠耳,”惜不覺慍見曰:“何相譏也?”從而謝之,猶未解。少年忽至,見之,怒曰:“相待不薄,何亂吾妹?”生慚伏不敢言,少年亟呼:“將吾拄杖來”惜前批其頰,曰:“但許爾臥榻上抱阿郎睡耶”少年笑,因謂生曰:“戲耳戲耳吾妹憐婿太甚,便以妹歸君?!?br />
  于是開正室,進麗服,焚香蓺燭,設五色氍毹,令行交拜之禮。美婢成行,諸姑畢至。開筵列宴,酒肴絡繹,琴瑟鏗鏘。引至洞房,椒蘭四壁,錦帷繡幞。衾枕既具,舊事新翻,愈覺歡洽。

  生謂惜曰:“今日之事,可謂轉(zhuǎn)敗為功。但卿“抱郎”一語,使令兄前倨后恭,此何故也”惜笑而不答。生愈疑,詰之再四。惜曰:“今辛托絲籮,當不復以異類見擯。妾兄妹皆狐也,婢及諸姑亦皆狐也。兄亦能為女,我亦能為男。有李郎者,兄曾夫之,今已溘逝。妾所言,觸其舊事耳?!鄙郧橛H,竟不懼,乃更戲之曰:“卿試為男?!毕г唬骸笆呛坞y但以被覆我,我呼乃啟之?!比缙溲?,果作翩翩孌童也,施雙角髻,衣綠羅衫,淺絳吳綾褲,美如冠玉,楚楚動人。生撫之曰:“古所稱奉馀桃、泣前魚者,殆不子過?!毕г唬骸笆呛巫愕?!但犬子輩所為,每不屑耳。彼既具男子之形,復享婦人之奉,陰陽淆亂,雌雄倒置,莫此為甚。妾之以女見,不以男見者,誠羞恥而賤惡之也。欲以信君,姑為此態(tài),固已辱矣。愿還本形?!鄙恢?,覆被如前,復成阿惜。

  翼日晨起,少年來揖,曰:“夜來吾妹漏言,惟君盛德,勿棄為感!”生指物矢心焉,且附惜耳曰:“爾能教若兄作女耶”惜因謂少年。少年笑而頷之,趨入帳中。須臾而出,花顏雪鬢,淺黛低顰,立于惜旁,瑩然雙璧。生因浼阿惜媒之,并妻焉,比于歷戴。字之曰阿憐,因惜名也。閨門之內(nèi),頗稱柔淑。

  生每偕兩女出游,臨雨花,渡桃葉,見者羨慕之,以為神仙攜偶,下瞰塵寰也。有道士見之,引生私問曰:“君擁此,寧不懼乎”生色變,問其故,道士曰:“君妖氣賊神,不治將死?!鄙桃啥蚝?,乃以實告。道士書一符與之,令持歸,系于私處,交接之際,乃能勝之,則妖氣可除而元氣可復。言罷,飄然竟去。

  生信之,夜將寢,懸符于兩股之間。二女已知,故詰之,不以告。惜怨怒曰:“久同枕席,何太無情,而使妖道竄入閨中乎”阿憐笑曰:“妹勿怒,當擒此野豬,遲則無及矣。”亟令生解符。符已不可解。令臥而燭之,則豕鬃蠕動著胯下,將啖其勢矣。生大恐,乃亟呼“二卿救我”。阿惜口:“郎君負心,合受此禍。然我輩芳潔,安肯作烏將軍婦哉”阿憐已袖刀,即胯下割之。生楚極昏寐,有傾而蘇,見道士反縛于庭柱,二女指以問生曰:“是此物教爾否”生方怨道士賣己,起而撻之。道士低頭不語。二女曰:“此野豬魅也潛以隱身符授郎君,欲作郎君胯下物犯吾姐妹,而飲其元精,淫狠極矣!當令復其形而宰割之,為郎君取酒?!钡朗堪?,二女以水澆其首,倏已化為一豕矣。命婢殺而烹之,味殊甘腴。

  生飲酒既醉,求二女與寢。二女曰:“郎體己為豕氣所中,妾等義不可再辱,請從此辭矣。彼媚娘者,為淫媚過多,為神所怒,責令受生女體,墮入煙花,不復能自變化,竟失本來面目。此吾前車矣!”生聞言慘然,深自悔恨,并問此后能見否。二女凝思久之,曰:“三十年后,相見于少室山下,所以報伉麗之情也?!毖粤T灑泣,舉家望空而去。

  生坐至天明,視所居,乃牛首山也。松柏蔭翳,人跡杳然。

  向所熟游,故能識之。旋造媚娘述其事,媚娘亦罔然,不復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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