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至言若迂有益于國 仁人之言，其始若迂闊而不可行，及要其終而究其所成，則夫取利多而終以無弊者，無有能過其說。故夫子之于衛(wèi)，嘗欲正名，而子路笑之矣；有若之于魯，嘗欲以徹，而魯君非之矣。夫衛(wèi)之亂，若非正名之所能理；而魯之饑，若非徹之所能救。然而欲無饑與亂，則莫若此二者，何也？其取利也遠(yuǎn)，故取之多而民不知；其致力也深，故政不暴而事有漸。 國家當(dāng)以匱財為常，勿以乏用為懲；當(dāng)以養(yǎng)財為急，勿以聚財為意。優(yōu)游以當(dāng)之，暇裕以待之，節(jié)用以為之先，通濟(jì)以為之權(quán)，崇本以為之政，謹(jǐn)察州縣以為之紀(jì)綱，賑恤災(zāi)害以為之左右。愚非為是長者之言、不急之說，事理之極至蓋如此也。 昔劉晏之在唐，號為善理財者，而晏之言曰：“戶口滋多，賦稅自廣?！庇^晏之言，不啻不知為利，正當(dāng)傾倒坐困耳。然財非天雨鬼輸。不厚其所出，而厚其所取，其末不可繼。此理固無難曉者。晏之言若緩而切，若迂而直，若費(fèi)而優(yōu)。不能使人不悠悠于此爾。至于錢流地上，報政無留，然后前日之所謂悠悠者，于此始決然矣。 梁惠王以利國問孟子，而孟子對以仁義。曹劌以戰(zhàn)問魯莊公，而莊公對以聽獄。夫仁義非所以為利，而聽獄亦非所以為戰(zhàn)。古之君臣雖若迂闊而不切于事情也，然天下之理未有仁而遺其親，未有義而后其君。彼以利而責(zé)望民，則民散而為利之從，而卒不獲吾之所求矣。孟子之言，非有見于斯乎！獄，死地也。戰(zhàn)，亦死地也。人之在縲紲之中，錙銖之施，視若金石；毛發(fā)之惠，視若丘山。使君臨一國者，小大之獄，皆必用情，有哀矜之意，而無喜怒之私，則是昔之居死地者，嘗受其賜，今安得不赴死地以答其賜哉！民既樂為之死，則陷堅卻敵特余事耳。莊公之言，非有見于斯乎！班超不擾事。見后（即“法以治民不貴乎擾”條）。 衛(wèi)之亂而孔子正名，秦楚交兵而孟子言義。蓋非正名不能已亂，非言義不能息兵故也。 天下之患，莫大于逆于所不可為而止。以其可為而為之，庶乎其有成也。逆其不可為而止，則天下無可成之功矣。何者？天下未嘗有百全之利也。舉事而待其百全，則亦無時而可矣。圣人之舉事也，利一而害十，有所不忍為；利十而害一，當(dāng)有所必為；利害之相當(dāng)，有所不能為———以其害之相當(dāng)，雖得其利，而其為害亦足以償矣，不若安于無事之為愈也。 夫去猛虎之為害者，焚山而不顧野人之菽粟；去蛟之為患者，斷流而不顧漁人之網(wǎng)罟。天下之事，其所利者大，則其所害者小，固有國者之樂為也。趙欲以長安君質(zhì)齊，太后不可。大臣強(qiáng)諫，太后益怒。左師觸龍以其王趙之福，一說而行之。是王趙之利大，而質(zhì)齊之辱不足計也。漢高皇捐黃金數(shù)萬斤與陳平，以間楚。恣其所為，不問出入，而楚之君臣卒以相疑而至于亡。是亡楚之利大，則黃金之費(fèi)不足愛也。 忍棄其所（不可棄）〔愛〕者，必有其不可棄者也。刃在頭目，斷指不顧；病在心腹，灼膚不辭。彼豈以為不足愛而棄之哉！是必有其不可棄者而奪其愛也。 三陰去其弊則怨不生 人有常言：“天下之事茍有當(dāng)于理，雖拂乎人情，勿恤也。”吾則非之曰：“事雖當(dāng)于理，而情則拂乎人，而事不能以終濟(jì)。莫若陰有以去之，使人由之而不知，而怨亂不作之為愈也。”漢人不力農(nóng)，使之力農(nóng)，未必樂也。惟晁錯以為不若使之入粟者賜爵，則農(nóng)自勸。楚人不事蠶，使之事蠶，未必樂也。惟高郁以為不若使之輸稅者以帛而代錢，則蠶自勸。諸侯之強(qiáng)大，削之則必變也。而賈誼以為分王其子弟，則有以悅其心，而其勢自弱?；倪h(yuǎn)之屯，敵至則棄而走。陸贄以為募士使居焉，則人當(dāng)自為戰(zhàn)。夫天下之弊，貴乎陰有以去之，則事無有不濟(jì)者矣。 四工于所察遺于所玩 士大夫之有為于斯世，未嘗不為去弊之說，而多至于遺其耳目之所玩。是以弊之在天下，去之雖若甚多，而算計見效，茫然如捕風(fēng)搏影，卒不能有益于人之國也。 環(huán)坐而議政，皆曰官不可不省也，而至于任子之弊、三年之郊動以萬計。此最為濫官之大者，則習(xí)以為常而不怪。皆曰俗不可不敦也，而至于榷酤之弊，倡優(yōu)幄耀世而招之。此最為傷風(fēng)教之甚者，則恬然不以為恥。異端皆言不可長，而度牒之降則未有能為之言者。農(nóng)桑皆言不可緩，而末作之熾則未有能為之一說。如此等弊，士大夫不惟不能言之，亦且不自知之。耳目習(xí)熟，玩以為常。不知其源之濁則其流無自而清、其表之枉則其影無自而正也。 五示人以法不若以意 田子與隰子登臺南望不言，而隰子知其意在于伐宋。齊威公謀于臺而口吃，而役人知其意在于伐莒。曹公下“雞肋”之令，而楊修知其意在于退師。上之人舉目搖足，而天下已知其意之所在。是故以法示人不若以意示人。其意在是，其法不在是，則不令而自行；其法在是，其意不在是，則雖令而不從。 漢文帝詔書數(shù)下，歲勸民耕殖，而野不加辟。至于示敦樸以為天下先，而富庶之風(fēng)自還。意之所重，無待于法也。唐德宗即位，用楊炎議，作兩稅法。新舊色目，一切罷之。未幾，刻剝之令，紛然繼出。法雖備具，意常誅求也。人主無不泄之意，而密意常在于所向之（外）〔中〕。天下之人伏其外而窺其中，以其泄而得其密。是故背人主之所令，以陰合其所向，天下之情甚易曉也。 子之養(yǎng)親也，膾炙以為羞，禮也。蛙蛤以為進(jìn)，非禮也。父告子以所膳，必曰膾炙，而不曰蛙蛤也。然退而察其親，則蛙蛤之為嗜。為子者何憚而不進(jìn)之以蛙蛤哉！夫父曰膾炙，而子曰蛙蛤。曷為不（以其所命而以其所不命耶）〔以其所不命而易其所命耶〕？蓋其所命者飾也，其所不命者真也。 齊威公謀于臺而口吃，人知其伐莒；揖朝而遜，人知其釋衛(wèi)。任官之道，示之以法，不若示之以意。其法是也，其意非也，雖重而亦輕；其意是也，其法非也，雖輕而亦重。且學(xué)士之任，未為崇貴也，唐太宗一貴尚之，而天下之人歆艷素美，往往指為登瀛洲者，非重其官也，重其意也。師儒之官，學(xué)者之指南也。魚朝恩一升講座，而縉紳名流恥與之列，往往以橫經(jīng)講道為鄙。非輕其官，輕其意也。 荀子曰：“人主之患，不在乎不言用賢，而在乎誠必用賢。夫言用賢者，口也；卻賢者，行也?？谛邢喾?，而欲賢者之至，不亦難乎！” 六法令之行當(dāng)自近始 蘇文忠公厲法禁之說，曰：“圣人之制刑，知天下之畏乎刑也。是故施其所畏者。自上而下，公卿大臣有毫發(fā)之罪，不終朝而罷隨之。是以下之為不善者，知其無有不罰也。”至哉斯言！“夫天下之所謂權(quán)豪貴顯而難令者，此乃自古圣人之所借以徇天下也。舜誅四兇而天下服，何也？此四族者，天下之大族也。夫惟圣人能擊天下之大族，以服小民之心。故其刑至于措而不用。周之衰也，商鞅、韓非刑酷法以督責(zé)天下。然其所為得者，用法始于貴戚大臣，而且及于疏賤。故能以其國霸。由此觀之，商鞅、韓非之刑，非舜之刑；而所以用刑者，亦舜之術(shù)也。” 商鞅欲變法，而不赦公孫賈之貴幸。趙武靈王欲行胡服，而不恤公子成之異議。趙奢欲收租稅，雖平原君之貴，殺其用事者九人。 方今馭吏之難，莫難于贓吏。蓋朝廷亦求所以禁之矣，而未嘗得所以禁之之方。寬以養(yǎng)其廉，則嘗狃上之寬而不知畏。繩之以法，則慮其怨而不服。抑將何以處也？愚以為用寬不如用度，用法不若先服其心。天下心服而后法可盡行，贓可盡禁也。夫何故？天下之所以服者，常生于不偏；而其不服也，常起于不平。 《孟子》曰：“夫子教我以正，夫子未出于正也?！奔翰徽T人，父不能以行其子，況正天下而不出于正者，誰也？豈非朝廷之大吏耶？大吏而不正，不正而法不行矣。至于舉法以禁小吏，宜其怨而不服矣。昔陸宣公之秉政，至于蕃鎮(zhèn)之靴鞭亦確不受。雖德宗喻之而不奉詔。以為靴鞭之一弊，必至于金玉。則今之大吏省卒徒自給者，恬不知禁；而箱篚之大于靴鞭者，亦熟視而不問。此何理哉！大吏不正而責(zé)小吏，法略于上而詳于下，天下之不服，固也。 七大體立則不恤小弊 合抱之木，不能無數(shù)寸之朽；徑寸之珠，不能無微之嫌。良法之在天下，吾固知其不能無小弊也。惟其大體既正，則小弊有所不足慮矣。是故夏（道）〔人〕尊命，商人尊神，周人尊禮，而當(dāng)時不文之弊，三代卒不以是而廢其所尊；夏政尚忠，商政尚質(zhì)，周政尚文，而當(dāng)時以野以鬼以之弊，三代亦不以是而變其所尚。誠以其大體既正，則微疵小害雖時有之，亦勢之所不免也。 漢文帝除肉刑，定笞法，而或者議其外有輕刑之名，內(nèi)實殺人。是不知文帝之大體也。宣帝樞機(jī)周密，綜合名實，而或者議其王成之賞、趙蓋楊韓之誅。是不知宣帝之大體也。天之春溫而秋凜。春豈無一日之寒，秋豈無一日之熱哉！亦不失四進(jìn)之體擊已。傳曰：“本必先顛，而后枝葉從之?！惫苤僭唬骸八木S不張，國乃滅亡?！表n子曰：“紀(jì)綱者，脈也。脈不病，雖瘠不害；脈病而肥者死矣。”左氏之所謂本，管仲之所謂維，韓氏之所謂脈，吾之所謂體也。固其本，張其維，壽其脈，大體立矣。區(qū)區(qū)之小弊，不足深慮也。 唐世之法，大抵嚴(yán)于治人臣，而簡于人主之身；遍于四境，而不及乎其家。州、閭、鄉(xiāng)、井?dāng)鄶嗳皇┲畬嵳趶R朝廷之上所謂禮樂者，皆虛文也。當(dāng)是時坊團(tuán)有伍，而閨門無政。古人制度，宜不如此。上下以相維，而父子夫婦不足保。古人紀(jì)綱，宜不如此。 周人之大，不若邾、莒，存于戰(zhàn)國相吞噬之間，殆數(shù)百年。獨(dú)立于既弱之后，雖秦、楚、三晉之強(qiáng)，猶有所畏而不敢動。秦之強(qiáng)加于吳、越，不二世而匹夫荷梃奪之，曾不若周人既弱之后。 唐贊曰：“高祖之興亦何異？因時而起者歟！雖其有治有亂，或絕或微，然其有天下，年幾三百?？芍^盛哉！豈非人厭隋亂而蒙德澤？繼之以太宗之治。制度紀(jì)綱之法，后世有以憑借扶持，而能永其天命歟！” 漢承秦后，民始息肩。蕭何作畫一之法，曹參載清凈之說。后之議者，謂參幸當(dāng)與民更始之際，不能立法度、興禮樂、為漢建長久之計。不知秦鼎沸亂，息薪為策；秦病煩熱，安形為務(wù)。 漢治之大體，正在于清凈不擾。撫摩其痛癢，勞來其呻吟，與之相生養(yǎng)之具，假其歲月，以極其涵養(yǎng)之功，而返忠厚渾樸之氣。如斯而已。必欲從事于區(qū)區(qū)之弊，如漢儒所謂改正朔、易服色、定歷數(shù)、協(xié)音律、作《詩》《書》、建封禪，果足以救當(dāng)時之瘡痍凋瘵、輕浮鍥薄之習(xí)乎？ 以文帝之圣，豈不足于建立？奏更法令，循于茍且；請興禮樂，謙遜未遑。方且鎮(zhèn)之以淵默，示之以敦樸，守之以木強(qiáng)敦厚之吏。雖稽古禮文之事缺然，亦略不以為意。豈不曰漢家制度？雖云未具，而大體不可亂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