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以勢處事以術(shù)輔勢
處天下之事,不可以不因其勢。輔天下之勢,不可以不用其術(shù)。漢文帝之治尚寬,文帝之勢也。至于殺使者而必誅,差首虜而必治,盜環(huán)欲致之族,犯蹕欲棄之市,此又輔寬之術(shù)也。漢宣帝之治尚嚴,宣帝之勢也。至于務(wù)行寬大之詔,酷惡為賢之責(zé),黃霸以寬而見擢,延年以嚴而見誅,此又輔嚴之術(shù)也。居文帝之時,而為宣帝之嚴;居宣帝之時,而為文帝之寬;是之謂不審勢。有文帝之寬,而不輔之以宣帝之嚴;有宣帝之嚴,而不濟之以文帝之寬:是之謂不得術(shù)。
昔晁錯言兵事于文帝之時,其說曰:“山林積石,草木所在,此步兵之地,車騎十不當一。土山丘陵,曼衍相屬,此車騎之地,步兵十不當一。平陵相遠,仰高臨下,此弓弩之地也,短兵百不當一。兩陣相近,可前可后,此長戟之地也,劍盾三不當一。”是說也,用兵之勢也。又曰:“兵不全利,與空手同。甲不堅密,與袒裼同。射不能中,與無矢同。中不能入,與無鏃同?!笔钦f也,輔勢之術(shù)也。用兵而不察其勢,固不足以取勝;察勢而不輔之以其術(shù),則亦有敗而已。
豈惟用兵?凡天下之事,莫不盡然。今之屯田,不可行于內(nèi)地,而可行于遠地;今之勸農(nóng),不必責(zé)于江浙,而當責(zé)于兩淮:勢也。屯田既行于遠地,勸農(nóng)既責(zé)于兩淮,而又當?shù)媚赁r(nóng)御眾之才,以盡其規(guī)畫措置之方;術(shù)也。蓋自江而南,井邑相望,所謂閑田曠土,蓋無幾也。是田有所不可屯,農(nóng)有所不必勸,又將何施焉?
施之既得其勢,而行之又不可以無術(shù)。具其室廬,治其錢,假貸其糧食,免寬其租賦,授之以種殖之法,率之以勸課之政。以如是之術(shù),濟如是之勢,則沙礫之場化為膏腴;荊棘之叢變?yōu)樯B椋芍溉斩挂?。不然,徒講其政,不察其勢,是猶于步兵之地而用車騎,于弓弩之地而用長戟。徒察其勢,而不得其術(shù),是猶士卒之不服習(xí)、器械之不精利,農(nóng)之實效終無時而可見也。
昔韓延壽守馮翊,不勸農(nóng);龔遂守渤海,則勸農(nóng)。若延壽、龔遂可謂審其勢者也。勸課農(nóng)桑,出入阡陌,教令種殖,至使賣劍買牛,賣刀買犢。若遂則又可謂得其術(shù)者也。至于大江以北,黃茅白葦薈蔚盈目,蒼煙白露彌滿百里,不于此而屯田,不于此而勸農(nóng),其可乎!
九不以小利傷國大體
為大者不屑于其細,而事之非甚迫者,君子不枉己以從之也。今夫千金之家,雖其甚欲,必不屑為販負之所為。詩禮之儒,雖其甚窶,終不敢鬻先世之圖籍。何者?所傷者大也。是以計天下者,當不顧區(qū)區(qū)之小利,而深防乎廉隅之際,可也。
昔晁錯說漢文帝,令募天下入粟縣官,得以拜爵,得以免罪。夫上之獲利以佐國也,下之脫禍以省刑也。一舉而二利從,至便也。而識者每不可,曰“長惡而傷死也”。儒者之論,大抵迂闊而不切時變。然使稍知體者觀之,慮其終,稽其弊,則寧不食而死,無(寧)貿(mào)貿(mào)然以自蹙也。
今天下所可慮者,循一切而忘大體也。淫湎者先王所禁,今反勸焉。賤谷粟之養(yǎng),盛醪醴之設(shè)。白晝大都之中,列倡優(yōu),具幄,耀市人而招之,曰:“吾酒爾!吾色爾!”此甚可愧也。負乘者,圣人所戒,今反誘焉。閭巷之子,儈賈俠商,輕剽以射什一之利。輩流所不齒。國家捐告身而委之,曰:“吾官爾,吾祿爾。”此甚可惜也。問其然,曰“利之也”。豈惟是哉?度牒數(shù)萬,以天下錢谷之人耳。滋異端,耗生齒,不恤也。楮數(shù)寸以勸,無有歲月之智耳。長妄偽濫,桎梏不顧也。夫伐冰之家不與民爭利。而詭遇以獲禽,一藝者之所羞為,至于朝廷獨安為之。既務(wù)其細而忘其大,則以其不知體也。
神宗熙寧間,執(zhí)政以河朔災(zāi)傷,國用不足,乞今歲親郊兩府不賜金帛。司馬溫公與(李)〔孫〕覺、王、王安石同對。溫公言:“救災(zāi)節(jié)用,宜自貴近始,可聽兩府辭賜?!卑彩唬骸俺P栟o賜饌,時議以為袞自知不能,當辭位,而不當辭祿。且國用不足,非當今急務(wù)也。”王進曰:“救災(zāi)節(jié)用,宜自貴近始。司馬光言是也。然所費無幾,恐傷國體。王安石言亦是。惟明主裁擇?!鄙显唬骸半抟馀c光同。。”溫公語曰:“臣非謂今日得兩府郊賞能富國也,欲陛下以此為裁省之始耳。且陛下強裁省之則失體。今臣以河北災(zāi)傷,自求省郊赍,從其所請,以成其美。何傷體之有?”
裴匪舒奏馬苑之利,劉仁軌以非嘉名而止之。
唐宇文融括客戶事,凡得客戶田八十余萬,歲入數(shù)百萬緡。其利非不厚矣,而楊以為不可。張說常引大體廷爭。事見《宇文融傳》。
《蕭望之傳》載張敞上書,令有罪者入谷以備邊。望之不可云云。事竟罷。
十使人之畏不若使愧
使人有所畏,不若使人有所愧。蓋有所愧,則不忍欺;而有所畏,則不敢欺。人之情迫于畏而不敢欺者,不得已也。得已則復(fù)自若也。且法令以格其前,刑罰以督其后。此人君之所可畏也。然法令有時而窮,刑罰有時而不及。天下于其所窮、所不及之處要當保其無窮耶!故夫人君所恃以革天下者,惟曰愧其心可也。閭巷少年終日袒裼而奮呼,過衣冠揖遜之君子,則未有不逡巡而卻退;獵夫之勇,彎弧挾矢以馳騁于山林,過浮屠老子之宮,則斂衽肅容而委蛇于其側(cè)。孰謂士大夫風(fēng)俗之弊,而獨無愧之之術(shù)乎!
今天下之所甚病者,在于士大夫之奔競而官吏之貪墨也。吾以謂奔競不必抑,要先于獎恬退;貪墨不必懲,要先于崇廉恥。夫仁義之性著在人心,末流之弊生于人欲。彼方冒昧乎利達之涂,顛冥乎富貴之境,而吾惟恬退之是獎、廉恥之是崇。追巢許于上古,追夷齊于中古,則端靜之余聲、峻潔之末觀皆足以激頹風(fēng)而警流俗。豈必日抑之懲之而后可革乎!入遜畔遜路之境,而虞芮之爭以息。聞餓于首陽之風(fēng),而頑夫之貪以廉。名義之足以愧人心也如此。
古之治天下者,有使其人不忍欺,有不敢欺,而又有不能欺。若漢之文帝是不忍欺者也,武帝不敢欺者也,宣帝不能欺者也。然不忍者,出于其誠,而不敢欺者與夫不能欺者,特其威與察而已。威與察之用,有時而窮,則不欺之心亦與之為有窮。誠之用,無時而盡,則不欺之心亦與之為無盡。
吾觀文帝于資長者,允恭淵默,見于躬行之際;不明不德,形于詔旨之辭。其所以尚忠厚、崇名義者,如護元氣,如保赤子,卒能激流俗而起愧心。吏不深刻,俗不告訐,自愛重而惡犯法,務(wù)寬厚而恥過失。廉平醇謹之吏,彬彬然盛于當時。非其至誠不息,不忍欺之明效大驗歟!
若夫武宣則不然。殺戮非不慘,明察非不至,然宮闈之嚴,或者逆節(jié)猶露;宗廟之敬,或者包藏禍心。此非臣子之所忍為而為之,況其他乎!威有所不至,察有所不及,彼其欺者未嘗不自若也。嗚呼!武帝刑政滿天下,而不能禁惡逆于廟堂之上。文帝至誠在方寸,而樸厚忠實之風(fēng),形見于一時之久。治天下者,亦何貴夫斯人之不敢欺與不能欺耶!
《敦欲論》曰:漢之文帝承秦之余,舊染猶在。文帝一以君子長者待之。鎮(zhèn)之以淵默,示之以敦樸,行之以質(zhì)木重厚之人。比其久也,昔之告訐無行,與誶語無親者,人人自重,恥言人過失。漢之治,蕩然與泰和同風(fēng)。乃知書可焚、儒可坑,是古者可禁,而為民生厚者不銷鑠也。
十一為治勿使人窺其跡
人君之治天下,使人愛之畏之,而其術(shù)不窮。要必有不測之恩威行乎其間可也。夫為人主而使人可名以恩,可指以威。愛之或不威,畏之或不愛,則其術(shù)窮;其術(shù)窮,則治亦窮。亦知夫天乎!雨露以為恩,而有不測之雷霆。雷霆以為威,而有不測之雨露。使夫霆者日轟轟焉,以求夫潛伏廢墜者而擊之,則人不知畏矣。使夫雨露者日焉,以求夫生殖繁息者而澤之,則人不之德矣。惟其術(shù)之不測,此天下所以鼓舞、安于造化而不自知也。為人主者,其威雷霆,其恩雨露,皆出于不測之間,則人之視之者,若可愛,又若可畏,其道神矣。其道神,則其治更出于無窮。是故不必多殺之為嚴,殺一人亦嚴也;不必斗授疋賜之為惠,而政令辭色皆惠也。
賢哉,漢之文、宣、光武、肅宗也!文帝、肅宗天資仁柔者也。宣帝、光武天資剛明者也。惟其出于天資,故人皆得以指其偏者而后定??梢灾付?,則可以窺矣。而四君者,不可窺也。薄昭,文帝舅也。竇憲,肅宗椒房之懿也。當時薄太后惟一弟,且素號長者;而憲亦著功西域。二人之于周禮,議賢議能,皆在優(yōu)容者。。殺一漢使,文帝遽命群臣往哭之,必置之死。憲一奪沁園,肅宗遽以(胡)〔孤〕雛、腐鼠目之。雖僅以免死,而陰、馬諸族皆已屏氣股栗。壯哉,仁者之勇乎!天下其孰敢以文帝、肅宗為一于仁柔也哉!寬大詔則下之廷尉,平則立之。是天下固不敢以宣帝為一于刑名也。敕馮異以安集,語諸母以直柔。天下亦不敢以光武為一于剛斷也。夫如是則其恩也,其威也,特平定也。天下不知其所以為恩為威,則怠者勸,懦者立,奸者懷,遠者服。嗚呼!四君之治,所以獨優(yōu)于七制者,其以此歟。若乃元帝之優(yōu)游不斷,卒衰孝宣之業(yè);顯宗苛察為明,而親以杖撞郎。此皆一于剛?cè)?,誠不足與之埒也。
方歲之成春,乾坤之晏溫,動殖之寧止,豈不樂哉?而一坐談笑未竟之間,或失色于迅雷之驟驚:慘者,舒伏者,奮句者。達天地造化之政令,發(fā)于頃刻而變于四海,莫敢或玩而為之者。變而聳,聳而齊之也。
十二處利害外則所言公
抱甕而知輕重者,必在甕外;望室而知高下者,必在室外;處當世而知當世之利害,必在利害之外也。夫天下利害不難知也。人能心平而氣定,高不為名所眩,下不為利所怵者,類能言之。至其自處于名利之間,則公議迫于私情,國謀奪于身計,而利害之實亂矣。且天下之利害與一己之利害孰大孰細、孰輕孰重?而一為名利所動,則知有一己之利害,而不知有天下之利害。言用兵者,但知成功之為貪,而不知勝負之有系于國也。言財谷者,但知多積之為夸,而不知聚斂之有害于民也。茍求便于一己,而不暇恤其當否之如何,此士大夫之為通患,而古今之所同然也。
昔鄒忌之貌不如徐公之美。問于其妻,曰:“徐公何能及公也?”已而,問其妾,曰:“徐公何能及公也?”已而,問其客,曰:“徐君不若公之美也?!奔纫娦旃?,孰視以為不及。窺鑒而自視,則誠不如。乃曰:“妻之美我者,愛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有求于我也?!笔看蠓蛑岳?,得無類是乎!
“六太息”之書,不出于漢廷之諸老,而陳于洛陽之年少。三十字之獻,不見于唐室之公卿,而見于晉州之男子。晉州男子見《元載傳》。
昔石勒嘗使人讀《漢書》,聞酈食其勸立六國后,驚曰:“此法當失。何遂得天下?”及聞留侯諫,乃曰:“賴有此耳!”夫以漢高帝之智,豈不及石勒哉?高祖處利害之中,故其智昏;石勒處利害之外,故其智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