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兼才則隨所遇而能 昔者禹有功于水土也，然禹之功不在于此，而遇于此也。使必以禹之賢不外是，則其所能者不亦卑乎！稷固有功于播種也，然稷之氣施不在于此，而遇于此也。使必以稷之所施盡于是，則其所以及人者不亦陋乎！伊尹之才，該于所學(xué)，故天下未定，伐夏救民則身之。天命所歸，相與扶持而協(xié)贊則亦身之。伊尹之學(xué)，其初未期伐夏用也。時乎伐夏，則以除殘而已。不伐夏，則伊尹之學(xué)果無可施乎！周公之才，亦該于所學(xué)，故三監(jiān)作難，舉兵而東征，則為之?；匆募绕?，而持盈守成則為之。周公之學(xué)，其初未言為東征計也。時乎東征，則以之平暴亂而已。不東征，則周公之學(xué)果無所之乎！ 若夫后世之人則不然。裨諶之智，謀于野則獲，謀于邑則否。孟公綽之賢，（擾）〔優(yōu)〕于為趙、魏老，不可以為滕、薛大夫。黃霸之才，長于治民，及為丞相，總綱紀(jì)號令，風(fēng)采不及丙、魏。功名損于治郡時。薛宣所在而治，為世吏師，及居相位，以苛察失名。彼其才則誠有限，而其器誠有極也。強其所不能，冒而為之，則亦敗事而已。 十四不習(xí)不能不久不精 人皆曰：“居今而效古，誠難也。”愚則曰：“居今而效古，要之以目前，誠難也；要之以持久，不難也。”何者？天下之事，不習(xí)則不能，不久則不精。齊、楚之異音，求其同焉，固難也。然居于莊 岳數(shù)年，雖日撻而求楚語，不可得者，習(xí)之而久也。胡、越之同聲，求其異焉，固難也。然長而成俗，雖至死而不相違者，習(xí)之而久也。惟技也亦然。庖丁之解牛也，三年之后，未嘗見全牛；十九年之后，刀刃若新發(fā)硎。非習(xí)于解之之久乎！紀(jì)昌之視虱也，數(shù)月之間，始浸大焉；三年之后，如車輪焉。非習(xí)于視之之久乎！ 事之在天下，大抵然也。所患者，其不能持之以至誠、待之以歲月爾。孰謂士大夫之習(xí)射、兵之寓農(nóng)有不可施于今日耶？抑嘗以鄉(xiāng)兵水戰(zhàn)之事而觀之，三丁擇一，蠲其租賦，閑月習(xí)射，歲終大校。李抱真施之于澤潞，比三年而皆為精兵。北人固不閑于南方之水也，然造船數(shù)百，命唐降卒教北人水戰(zhàn)。世宗行之于周，而數(shù)月之后，縱橫出沒，殆勝唐兵。然則士大夫之射，兵之寓農(nóng)，誠使講而習(xí)之、習(xí)而久之，三代鄉(xiāng)射之法、井田郊遂之制可復(fù)見于今日也。 十五法以治民不貴乎擾 詳于法者，有法外之遺奸；工于術(shù)者，有術(shù)中之隱禍。藥所以治病也，用藥已過，則藥之所病，甚于未藥。耘所以治苗也，耘之?dāng)?shù)數(shù)，則蹂踐之害，酷于稂莠。凡天下用意過當(dāng)之事，往往舊害未除，而新弊復(fù)作者，其患正在此爾。 曹參為齊相，避正堂，舍蓋公，咨以治道，得清凈之說，用以治齊，不擾獄市。粹然有君子長者之風(fēng)。其后繼蕭何為相，舉事無所變更。擇郡國吏木訥于文辭、重厚長者為丞吏。吏之言文深刻、欲務(wù)聲名者，斥去之。見人有細過，專務(wù)掩匿覆蓋之。其相業(yè)猶治齊也。后之議者，謂參幸當(dāng)與民更始之際，不能立法度、興禮樂，為漢建長久之計，茍幸其一旦之安，而廢其經(jīng)遠之慮。蓋不知參為漢建無窮之基者，正此也。 自春秋戰(zhàn)國以及秦項之際，縱橫捭闔之說行，而天下之俗??；刑名法家之說勝，而天下之俗薄。浮薄之風(fēng)相扇相激，而極為秦項之禍。大漢之興，民始息肩，知有生人之樂也。如病者出于九死之余，惟當(dāng)屏絕外事，安坐飲食，以慚復(fù)其已耗之血氣。雖未衣冠佩玉、進趨揖遜，君子固不以為廢禮也。漢于斯時，當(dāng)洗滌吾民之瘡痍，而撫摩其痛癢，勞來其呻吟，與之相生養(yǎng)之具，假以歲月，以極其涵養(yǎng)之功；而措之既庶既富、養(yǎng)生送死無憾之地。不然，變畫一而為紛更，舍清凈而為煩苛。飲淖之牛，必欲易之以清凈之水，如漢儒所謂改正朔、易服色、定歷數(shù)、協(xié)音律、作詩樂、建封禪者，果足以救之耶？參雖飲酒不事事，其所好惡舉措養(yǎng)天下忠厚渾樸之俗，以變二三百年輕浮鍥薄之習(xí)。為慮深矣！至于孝文之時，告訐之俗易，流風(fēng)篤厚，禁網(wǎng)疏闊，斷獄數(shù)百，幾致刑措。當(dāng)是時，稽古禮文之事，缺然未備，顧何損于治道也哉？后世言治與文景以恭儉厚下之效，推其涵養(yǎng)變化之功，實參發(fā)之也。 曹參代蕭何為相，屬其后相曰：“以齊獄〔市〕為寄，慎勿擾也。”后相者曰：“治無大于此者乎？”參曰：“不然。夫獄、市者，所以并容也。今若擾，奸人安所容乎？”班超為西域都護，后有代之者問策于超，超戒以不擾。其人以平平笑之。卒如超所料。 物之生林然熙然。孰吾榮乎？孰吾枯乎？已然而莫知其然者，其性也。旦而曝之，夜而濡之；一日風(fēng)之，二日霖之，三之日蕩然矣。惟人亦然。無攖則寧，無拂則全。驅(qū)之以刑，齊之以政，臨之以德，而天下之性蕩然矣。堯之治天下，不舉善，不去惡，不治小，不教大，民視堯亦天耳。天何心于我哉？舜之治天下也，必治之而后安。雖然，猶未始與民相攖也。三王之于民，如恐赤子之啼而亟乳之。至五霸則又鞭樸隨其后也。大道何從而行乎？唐太宗嘗指殿屋而謂侍臣曰：“治天下如建此屋，營創(chuàng)既成，勿數(shù)改易。茍移一榱，正一瓦，踐履動搖，必有所損?！? 十六令有不便則亦可收 世之言曰：“事善不善，特未定耳，而令在必行?！眲t又有甚不然者。漢高祖聞酈生謀撓楚權(quán)，欲復(fù)六國，則稱善；及聞張良之言，則吐哺而罵。唐李綱諫高祖擢用舞胡為五品。高祖曰：“業(yè)已授之，不可追也?！倍愒乐?，則以用之，而非胡不可追。夫稱善未幾，繼之以罵；業(yè)雖已授，非（而）〔不〕可追。古之人曷嘗以是而為在位之累哉！適足以明其無我而已。 仁宗朝，實行簿為民害，仁宗斷然罷之。太上皇朝，隅官為民害，太上皇斷然罷之。比年發(fā)運司為民害，主上亦斷然罷之。 十七將有所奪必有所予 將有所奪，必有所予。予之者未至，而奪之者先行，人情不安也。游手可抑也，亦不可盡抑也。無田與之耕，而欲閑民之不游手，勢不可也。故善抑游手者，莫若井天下之田也。仇餉可責(zé)也，亦不可以遽責(zé)也。無粟與之食，而欲饑民之不仇餉，勢不可也。故善責(zé)仇餉者，莫若足天下之食。田一井而天下自爾無游手，何用抑歟？食一足而天下自爾無仇餉，何用責(zé)歟？ 縉紳士夫固非齊民之比，而人情不甚相遠。愚嘗怪今之議者，徒知奪之之說，而未知予之之說。往往今日奏一議，欲律天下之貪；明日奏一議，欲起天下之偷。吾恐法外之奸愈生，令行而詐愈起 。將至于用齊人之鼎鑊、漢人之矣。孝宣嘗增吏祿矣。百石以下則益之，百石以上則不增也。光武亦嘗增吏祿矣。千石以上反減于西京；六百石以下，乃增于舊秩。二君之意，豈輕其大而重其小哉？誠以大吏祿賜有余，而小吏廩食不給也。 王荊公云：“方今制祿，大抵皆薄。州縣之吏，蓋六七年而后得三年之祿。欲其無毀廉恥，蓋中人之所不能也。故今官大者，往往交賂遺，營貲產(chǎn)；官小者，販鬻乞丐，無所不為。則偷墮取容之意起，而矜奮自強之心息。職業(yè)安得而不弛？治道何從而興乎？”士之貧者，扶老攜幼，千里而就一官，祿既薄矣，而又州縣之匱乏者，上官之私怒而不悅者，有終歲不得一金。且夫假貸以往也，饑寒以居也，狼狽以歸也。非大賢君子，誰能忍爾？而曰：“爾無貪！我有法！”豈理也哉！是故莫若均天下利祿，使其至遠者，如其近者；增其寡者，如其豐者。如此而猶不改，則吾之法一用而天下服矣。 三代之井田，齊之內(nèi)政，唐之府兵與夫口分世業(yè)之法，當(dāng)是時不聞有游食冗食之民也。今日地少而民多，欲耕無田，欲蠶無桑，欲樵無山，欲漁無水，欲坐而（作）〔賈〕無肆，欲負而販無市。則食于丐，食于兵，食于倡優(yōu)，食于胥史，食于巫覡，食于淫祀之祝，食于佛老之使令，無疑也。彼冒愧而為之，活旦莫焉爾矣。。 十八用法公平則人無怨 昔管仲奪伯氏駢邑三百，沒齒無怨言。圣人以為難。諸葛亮廢廖立為民，徙之汶山。及亮卒而立垂泣。夫水至平而邪者取法，鑒至明而丑者忘怒。水、鑒之所以能窮物而無怨者，以其無私也。水、鑒無私，猶以免謗，況大人君子懷樂生之心，流衿恕之德。法行于不可不用，刑加乎自犯之罪，天下其有不服乎？ 伊尹曰阿衡。衡所以權(quán)萬物之輕重，而歸于平。周公曰太宰。宰所以制百味之多寡，而適于和。惟其和平而已矣，故為重為多者無所德，為輕為寡者無所怨。衡宰之上，實無心也。故古之事君者，亦無心而已。昔叔向被囚，而祁奚免之，叔向不告免也而朝；范滂被系，而霍理之，滂往候之而不謝。嗚呼！國之大臣，其用心如祁奚、霍，則名跡之或匿或見，權(quán)勢之或遠或近，皆可以兩忘也。夫周之于商民，至矣。勸之之辭曰：“天惟畀矜爾，我大介赍爾?！睉种o曰：“爾探天之威，我致天之罰?！蔽邑M以喜怒之私而行乎勸懲之間哉！有天存焉，吾聽之而已矣。待商民以天，不以己意。吾心無愧于天，亦無愧于人矣。 夫商坐肆，持權(quán)衡而售物，銖而銖焉，兩而兩焉，鈞而鈞焉，而不為人交手授物，無敢出一語者。茍陰合權(quán)衡而罔利，而所贏者，僅若毫發(fā)，眾皆怒而棄之也。 東坡嘗論榷酤，言：“自漢武帝以來，至于今，皆有酒禁。刑者有至流，賞或不貲。未嘗少縱。至私釀終不能絕也。周公何以禁之？曰：‘周公無利于酒也，以正民德而已?！滓医泽灼渥?。甲之子服，乙之子不服，何也？甲笞其子而責(zé)之學(xué)，乙笞其子而奪之食。此周公所以能禁酒也?！? 十九法舉其略吏制其詳 古之治，任吏而不任法；后之治，任法而不任吏。古之人非廢法而不用也，法舉其略，吏制其詳。天下之利害，吾知之，吾為之，上之人不吾禁也，惟知要其成而責(zé)其效而已。故天下之事，可否廢置，皆制于吏。后之人非廢吏而不用也。吏滿天下，而以律拘之。心知其利，而不能以盡為；明見其害，而不能以盡去。尺寸違之，則事未及成，而以失律報罷聞矣。故天下之事，可否廢置，皆聽于法。 嗚呼！國之有法，猶古人之談兵也。吏之用法，猶今人之用兵也。古人之所談?wù)?，亦舉其大要云耳。至于縱橫變生，出奇制勝，則用兵者臨事而為之應(yīng)。如其以古人之所談?wù)叨兄?，則亦敗事而已。管仲之治齊，商鞅之治秦，舉一國之事，而聽其施設(shè)焉。故其富國強兵之效亦有可觀。龔遂之守渤海，趙充國之降先零，舉一方之事，而從事便宜焉。故其當(dāng)時便宜之政、撫御之略，皆得以濟其所欲。任吏而不任法，其效如此。有天下者，其可以無法而拘吏哉？ 選法之弊，其弊在于任法，不在任官。任法而不任官，是故吏部之權(quán)，不在官而在吏。三尺之法，適足以為胥吏取富之源，而不足以為朝廷為官擇人之具。所謂尚書、侍郎、郎官者，據(jù)案執(zhí)筆、閉目而書紙尾而已。是故今之注擬于吏部，始入官則得簿尉，自簿尉而得令丞。推而上之，則得幕職。由是法也，又上至于守貳。由是法也，其宜得者，則曰“應(yīng)格”；其不宜得者，則曰“不應(yīng)格”。曰應(yīng)格，雖貪者、披懦者、老耄者、乳臭者、愚無知者、庸無能者，皆得之。得者不之愧，與者不之難。曰不應(yīng)格者，雖其實賢能廉潔，才智皆不得也。不得莫之怨，不與者莫之恤也。吏部者曰：“彼不怨不愧，吾事畢矣?！比缒家垩桑瑫洚a(chǎn)之高下，而甲乙之按；其役之久近，而勞逸之吁：一吏而閱之可盡矣。賢不肖、愚智何別焉？ 宋以蔡廓為吏部尚書。廓先使人謂宰相徐羨之曰：“若得行吏部之職則拜，不然則否。”羨之答曰：“黃、散以下悉委?！崩q以為失職，遂不拜。蓋古之吏部，雖黃門、散騎皆由吏部之選授；則當(dāng)時之為吏部者，亦豈止取夫若今之所謂應(yīng)格者而為黃、散耶？愚以為今之吏部，要當(dāng)略小法而責(zé)大體。使夫小法之有所可否而無系于大體之利害，則吏部長貳得以出意而自決之。要亦不失夫銓選之本體，而不害夫法之大意，則善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