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舒元輿
元輿，婺州東陽人。元和八年進(jìn)士。大和時(shí)累官御史中丞兼刑部侍郎，以本官同平章事。與李訓(xùn)謀誅宦官，事敗，為內(nèi)兵所擒，族誅。
◇ 牡丹賦（有序） 古人言花者，牡丹未嘗與焉。蓋遁於深山，自幽而芳，不為貴者所知，花則何遇焉。天後之鄉(xiāng)西河也，有眾香精舍，下有牡丹，其花特異。天後嘆上苑之有闕，因命移植焉。由此京國牡丹，日月寢盛。今則自禁闥洎官署，外延士庶之家，氵爾漫如四瀆之流，不知其止息之地。每暮春之月，遨游之士如狂焉，亦上國繁華之一事也。近代文士，為歌詩以詠其形容，未有能賦之者。余獨(dú)賦之，以極其美。或曰：「子常以丈夫功業(yè)自許，今則肆情於一花，無乃猶有兒女之心乎？」余應(yīng)之曰：「吾子獨(dú)不見張荊州之為人乎？斯人信丈夫也，然吾觀其文集之首，有荔枝賦焉。荔枝信美矣，然亦不出一果耳，與牡丹何異哉？但問其所賦之旨何如，吾賦牡丹何傷焉！」或者不能對而退。余遂賦以示之：
圓元瑞精，有星而景，有?而卿。其光下垂，遇物流形。草木得之，發(fā)為紅英。英之甚紅，鍾乎牡丹。拔類邁倫，國香欺蘭。我研物情，次第而觀。暮春氣極，綠苞如珠。清露宵偃，韶光曉驅(qū)。動蕩支節(jié)，如解凝結(jié)。百脈融暢，氣不可遏。兀然盛怒，如將憤泄。淑色披開，照曜酷烈。美膚膩體，萬狀皆絕。赤者如日，白者如月。淡者如赭，殷者如血。向者如迎，背者如訣。坼者如語，含者如咽。俯者如愁，仰者如悅。裊首如舞，側(cè)者如跌。亞者如醉，曲者如折。密者如織，疏者如缺。鮮者如濯，慘者如別。初朧朧而上下，次鮮鮮而重疊。錦衾相覆，繡帳連接。晴籠晝薰，宿露宵??；蜃谱乞v秀，或亭亭露奇?；?然如招，或儼然如思?；驇эL(fēng)如吟，或泣露如悲。或垂然如縋，或爛然如披?；蛴論砥觯蛘沼芭R池。或山雞已馴，或威鳳將飛。其態(tài)萬萬，胡可立辨。不窺天府，孰得而見。乍疑孫武，來此教戰(zhàn)。其戰(zhàn)謂何，搖搖纖柯。玉欄風(fēng)滿，流霞成波。歷階重臺，萬朵千窠。西子南威，洛神湘娥?；蛞谢蚍觯祛佉氧?。角炫紅?，爭顰翠娥。灼灼夭夭，逶逶迤迤。漢宮三千，艷列星河。我見其少，孰云其多。弄彩呈妍，壓景駢肩。席發(fā)銀燭，爐升縫煙。洞府真人，會於群仙。晶熒往來，金?列餞。凝睇相看，曾不晤言。未及行雨，先驚旱蓮。公室侯家，列之如麻?？韧偃f金，買此繁華。遑恤終日，一言相夸。列幄庭中，步障開霞。曲廡重梁，松篁交加。如貯深閨，似隔窗紗。仿佛息媯，依稀館娃。我來睹之，如乘仙槎。脈脈不語，遲遲日斜。九衢游人，駿馬香車。有酒如澠，萬坐笙歌。一醉是競，孰知其他。我案花品，此花第一。脫落群類，獨(dú)占春日。其大盈尺，其香滿室。葉如翠羽，擁抱比櫛。蕊如金屑，妝飾淑質(zhì)。玫瑰羞死，芍藥自失。夭桃斂跡，?李慚出。躑躅宵潰，木蘭潛逸。朱槿灰心，紫薇屈膝。皆讓其先，敢懷憤嫉。煥乎美乎，後土之產(chǎn)物也。使其花之如此而偉乎，何前代寂寞而不聞，今則昌然而大來。曷草木之命，亦有時(shí)而塞，亦有時(shí)而開。吾欲問汝，曷為而生哉？汝且不言，徒留玩以徘徊。
◇ 祭九宮祝版不稱臣奏 七月十八日，祀九宮貴神。臣次合監(jiān)前件祭職，當(dāng)檢察禮物，伏見祝版九片。臣伏讀既竟，竊見陛下親署御名，及稱臣於九宮之神。臣伏以天子之尊，除祭天地宗廟之外，無合稱臣者。王者父天母地，兄日姊月。而貴神以九宮為目，是宜分方而守其位。臣數(shù)其名號，太一、天一、招搖、軒轅、咸池、青龍、太陰、天符、攝提，此九神於天地猶子男也，於日月猶侯伯也。陛下尊為天子，豈可反臣於天之子男耶？臣竊以為過。縱陰陽者流言其合祀，則陛下當(dāng)合稱皇帝遣某官致祭于九宮之神，不宜稱臣與名。臣實(shí)愚瞽，不知其可。伏緣行事在明日雞初鳴時(shí)，成命已行，臣不敢滯，伏乞圣慈異日降明詔，命禮官詳議，冀明萬乘之尊，無所虧降。悠久誤典，因此可正。
◇ 獻(xiàn)文闕下不得報(bào)上書
馬周、張嘉貞代人作奏，起逆旅卒為名臣。今臣備於朝，自陳文章，凡五晦朔不一報(bào)。竊自謂才不後周、嘉貞，而無因入，又不露所蘊(yùn)，是終無振發(fā)時(shí)也。漢主父偃、徐樂、嚴(yán)安以布衣上書，朝奏暮召。而臣所上八萬言，其文鍛煉精粹，出入今古千百年，披剔剖抉，有可以輔教化者未始遺。拔犀之角，擢象之齒，豈主父等可比哉！盛時(shí)難逢，竊自愛惜。
◇ 上論貢士書
草茅臣某昧死奏書皇帝陛下。圣德修三代之教盡善矣，唯貢士一門，闕然不修。臣竊以為有司過矣！ 臣為童子時(shí)學(xué)讀書，見《禮》經(jīng)有鄉(xiāng)舉里選，必得其人而貢於上，上然後以弓旌束帛招之。臣年十五既通經(jīng)，無何，心中有文竅開，則又學(xué)之。遍觀群籍，見古人有片善可稱，必聞於天子有司，天子有司亦修禮待之不茍。臣既學(xué)文於古圣人，言皆信之，謂肖質(zhì)待問上國，必見上國禮。
無幾前年，臣年二十三，學(xué)文成立，為州縣察臣，臣得備下土貢士之?dāng)?shù)。到闕下月馀，待命有司，始見貢院懸板樣，立束縛檢約之目，勘磨狀書，劇責(zé)與吏胥等倫。臣幸狀書備，不被駁放，得引到尚書試。試之日，見八百人盡手?jǐn)y脂燭水炭，洎朝晡餐器，或荷於肩，或提於席，為吏胥縱慢聲大呼其名氏，試者突入，棘圍重重，乃分坐廡下，寒馀雪飛，單席在地。嗚呼！唐虞辟門，三代貢士，未有此慢易者也。臣見今之天下貢士既如此，有司待之又如此，乃益大不信古圣人言。及睹今之甲賦律詩，皆是偷折經(jīng)誥，侮圣人之言者，乃知非圣人之徒也。
臣伏見國朝開進(jìn)士一門，茍有登升者，皆資之為宰相公侯卿大夫，則此門固不輕矣。凡將為公侯卿相者，非賢人君子不可。有司坐舉子於寒廡冷地，是比仆隸已下，非所以見徵賢之意也；施棘圍以截遮，是疑之以賊奸徒黨，非所以示忠直之節(jié)也；試甲賦律詩，是待之以雕蟲微藝，非所以觀人文化成之道也。有司之不知其為弊若此，臣恐賢人君子遠(yuǎn)去，不肖污辱，為陛下用，且指近陳之。今四方貢珠玉金銀，有司則以篋篚皮幣承之；貢賢才俊?，有司以單席冷地承之，是彰陛下輕賢才而重金玉也。賢才恥之，臣亦恥之。
臣又見每歲禮部格下天下，未有不言察訪行實(shí)無頗邪，然後上貢，茍不如格，抵罪舉主。臣初見之，竊獨(dú)心賀，謂三代之風(fēng)，必作於今日矣。及格既下，而法不下，是以歲有無藝朋黨，嘩然扇突不可絕，此又惡用格為，徒亂人耳。又於格中程之人數(shù)，每歲多者固不出三十，少或不滿二十，此又非天子納士之心也。何以言之？今日月出沒，皆為陛下。內(nèi)地自漸海流沙朔南，周環(huán)綿億萬千里，其間異氣所鍾，生英豪俊彥固不少矣。若陛下明詔必以禮舉之，忽一歲之內(nèi)，有百數(shù)元凱楊馬之才德者來之，則有司必曰：「吾格取二十」，而黜八十。是為求賢邪？遺賢邪，若有司以仆隸待之，忽一歲之內(nèi)，負(fù)才德來者無十?dāng)?shù)輩，則有司必曰：「吾拔二十。」是繆收其半，徒足滿人數(shù)，是為取才邪，取合格邪？其不可先定人數(shù)，亦昭昭矣。
向之?dāng)?shù)事，臣久為陛下疾。有司不供職，使圣朝取士首科委就地矣。臣寒微若此，出言不足以定貢士之得失，然百慮之中，或幾一得之。臣竊欲陛下詔有司，按三代故事，明修格文，使天下入貢者，皆茂行實(shí)，不拘人數(shù)，其不茂行實(shí)，法與之隨，此為澄源。源既澄，則來者皆向方矣。俾有司加嚴(yán)禮待之，舉六義試之。試之時(shí)，免自擔(dān)荷，廊廡之下，特設(shè)茵榻，陳爐火脂燭，設(shè)朝晡飯饌。則前日之病，庶幾其有瘳矣。人人知天子重賢獎士之道，勝氣坌漫。如此，士之立身，無不由正以成之者。為士身正，則公卿正；公卿正，未有天下不治者；天下治，而陛下求不垂拱以高揖羲軒，不可得也。茍不如此，則士之求名，無不由邪以成者。為士名邪，未有公卿不邪者；公卿邪，未有天下而治者；天下不治，而陛下欲不役圣慮而憂黔首，不可得也。臣雖至愚，以此觀之，知貢士之道，所系尤重。是以愿輸寫血誠，以正此門。
陛下無以臣跡在貢士中，疑臣自謂。臣雖不敏，竊窺太常一第，淡為難得。何以明之？若使臣為今日貢士之體，事便僻巧佞，馳騖關(guān)鍵，固非臣之所不能也，恥不為也。故互以頑才干有司，得之固無忝，不得則納履而去，縱跡巢由，以樂陛下熙熙之化，何往而無泉石之快哉！伏惟陛下留神獨(dú)聽，天下之幸也。於臣何幸，死罪死罪！
◇ 貽諸弟砥石命（并銘）
昔歲吾行吳江上，得亭長所貽劍，心知其不莽鹵，匣藏愛重，未曾褻視。今年秋在秦，無何發(fā)開，見慘翳積蝕，僅成死鐵。意慚身將利器，而使其不光明之若此，常緘求淬磨之心於胸中。數(shù)月後，因過岐山下，得片石如綠水色，長不滿尺，闊厚半之，試以手磨，理甚膩，文甚密。吾意其異石，遂攜入城，問於切磋工。工以為可為砥，吾遂取劍發(fā)之。初數(shù)日，浮埃薄落，未見快意。意工者相紿，復(fù)就問之。工曰：「此石至細(xì)，故不能速利堅(jiān)鐵，但積漸發(fā)之，未一月，當(dāng)見真貌?！箽w如其言，果睹變化。蒼慘剝落，若青蛇退鱗，光勁一水，泳涵星斗。持之切金錢三十枚，皆無聲而斷，愈始得之利數(shù)十百倍。吾因嘆以為金剛首五材，及為工人鑄為器，復(fù)得首出利物，以剛質(zhì)?利。茍暫不砥礪，尚與鐵無以異，況質(zhì)柔?鈍，而又不能砥礪，當(dāng)化為糞土耳，又安得與死鐵倫齒耶！以此益知人之生於代，茍不病盲聾?啞，則五常之性全，性全則豺狼燕雀亦云異矣。而或公然忘棄礪名砥行之道，反用狂言放情為事，蒙蒙外埃，積成垢惡。日不覺寤，以至於戕正性，賊天理。生前為造化剩物，歿復(fù)與灰土俱委。此豈不為辜負(fù)日月之光景耶！
吾常睹汝輩趨向，爾誠全得天性者。況夙能承順嚴(yán)訓(xùn)，皆解甘心服食古圣人道，知其必非雕缺道義，自埋於偷薄之倫者。然吾自千名在京城，兔魄已十九晦矣。知爾輩懼旨甘不繼，困於薪粟，日丐於他人之門。吾聞此，益悲此身使?fàn)栞叧许樄B(yǎng)至此，亦益憂爾輩為窮窶而斯須忘其節(jié)，為茍得?；蠖菀揍哽度耍瑸橥敦轄恳鄱齑味杵錁I(yè)。日夜憶念，心力全耗。且欲書此為戒，又慮爾輩年未甚長成，不深諭解。今會鄂騎歸去，?置石於書函中，乃筆用砥之功，以寓往意。欲爾輩定持剛質(zhì)，晝夜淬礪，使塵埃不得間發(fā)而入。為吾守固窮之節(jié)，慎臨財(cái)之茍，積習(xí)肄之業(yè)，上不貽庭闈憂，次不貽手足病，下不貽心意愧。欲三者不貽，?氐在爾砥之而已，不關(guān)他人。若砥之不已，則向之所謂切金涵星之用，又甚瑣屑，安足以諭之，然吾固欲爾輩常置砥於左右，造次顛沛，必於是思之，亦古人韋弦銘座之義也。因書為砥石命，以勖爾輩，兼刻辭於其側(cè)曰： 劍之鍔，砥之而光；人之名，砥之而揚(yáng)。砥乎砥乎，為吾之師乎！仲兮季兮，無墜吾命乎！
◇ 長安雪下望月記
今年子月月望，長安重雪終日，玉花攪空，舞下散地。予與友生喜之，因自所居南行，百許步登崇岡，上青龍寺門。門高出絕寰埃，宜寫目放抱。今之日盡得雪境。惟長安多高，我不與并。日既夕，為寺僧道深所留，遂引入堂中。初夜有皓影入室，室中人咸謂雪光射來。復(fù)開門偶立，見Ё云駁盡，太虛真氣，如帳碧玉。有月一輪，其大如盤，色如銀，凝照東方，輾碧玉上征，不見轍跡。至乙夜，帖懸天心。予喜方雪而望舒復(fù)至，乃與友生出大門恣視。直前終南，開千疊屏風(fēng)，張其一方，東原接去，與藍(lán)巖驪巒，群瓊含光，北朝天宮。宮中有崇闕洪觀，如??疊璐，出空橫虛。此時(shí)定身周目，謂六合八極，作我虛室，峨峨帝城，白玉之京，覺我五藏出濯清光中。俗埃落地，涂然寒膠，瑩然鮮著，徹入骨肉，眾骸躍舉，若生羽翎，與神仙人游?天汗漫之上，沖然而不知其足猶蹋寺地，身猶求世名。二三子相視，亦不知向之從何而來，今之從何而遁。不諱言，不嘻聲，復(fù)根還始，認(rèn)得真性。非天借靜象，安能輔吾浩然之氣若是邪？且冬之時(shí)凝Ё有之矣，若求其上月下雪，中零清霜，如今夕或寡。某以其寡不易會，而三者俱白，故序之耳。
◇ 御史臺新造中書院記 王者執(zhí)生殺之柄造天下，使百度順而已矣。其或不順與順而不得其度者，皆屬於御史府。府之動靜，為朝廷紀(jì)綱之職，與百司絕類。蓋百司坐其署，但專局而已矣。入於朝與啟事於丞相府，亦不出乎其位，是以朝罷而各復(fù)其司，以無事於朝堂與中書也。若御史臺每朝會，其長總領(lǐng)屬官，謁於天子。道路誰何之聲，達(dá)於禁扉。至含元殿西廡，使朱衣從官傳呼，促百官就班。遲曉，文武臣僚列於兩觀之下，使監(jiān)察御史二人，立於東西朝堂磚道以監(jiān)之。雞人報(bào)點(diǎn)，監(jiān)者押百官由通乾觀象入宣政門。及班於殿廷前，則左右巡使二人分押於鐘鼓樓下。若兩班就食於廊下，則又分殿中侍御史一人為之使以蒞之。內(nèi)謁者承旨喚仗入東西ト門，峨冠曳組者皆趨而進(jìn)，分監(jiān)察御史一人，立於紫宸屏下，以監(jiān)其出入。爐煙起，天子負(fù)斧?聽政，自螭首龍墀南屬於文武班，則侍御史一人，盡得專彈舉不如法者。由是吾府之屬，得入殿內(nèi)，其職益繁，其風(fēng)益峻。故大臣由公相而下，皆屏氣竊息，注萬目於吾曹。吾曹坐南臺則綜核天下之法，立內(nèi)朝則糾繩千官之失。百官有滯疑之事，皆就我而質(zhì)。故乘輿所在，下馬成府，厘朝廷之綱目，與坐臺之判決者相半。
是以御史府故事，於中書之南，常有理所。先時(shí)惟中丞得專寓於南舍一院，若雜事與左右巡使，則寓於西省小胥之廡下。遇大朝會時(shí)，吾屬皆來，則分憩於雜事、巡使之地。既寓於小胥，則我實(shí)客也。每亡事而去，則主人必坌而入，喧嘩狼籍，其態(tài)萬變，向之霜棱，盡為涕氵垂矣。豈吾君以天下綱紀(jì)屬之於我意耶！上元二年，侍御史劉儒之作直廳記，初拜儀云，謝宰相訖，向南入直省院候端長。又入中書儀云，到直省院，入門，揖端公訖，各就房。嗚呼！以御史之貴重，而前時(shí)作者之記，恬然以直省院為記，君子未嘗有非之者，神羊之神，何其翳而不光耶！
圣唐大和三年己酉歲，天子擢尚書吏部郎中河南宇文公為御史中丞。詔下之日，不仁者相吊。御史府新例，知雜事一人，中丞得以選於廷臣。河南公既拜之日，上言請尚書司勛郎中瑯琊王君以自輔。識者曰：「河南、瑯琊，同心異質(zhì)之人心。心茍同，雖堅(jiān)金可斷，於御史乎何有?！顾?，雜事果以寓直省院為嘆，乃議於中丞，中丞深樂之，即時(shí)啟於中丞曰：「此前日之闕也，中丞能革之，豈直柏署之光乎，實(shí)羽衛(wèi)吾府之多也?！菇宰羝湟?，事得聞於上。上曰：「良有是乎？」俞其請如響應(yīng)。即詔度支，出錢百萬以資焉。乃以政事堂直阡之南選地以作之。中書之南，實(shí)天下會計(jì)之地，不容咫尺之隙，非雄重清切之司，於此豈容足乎。我是以得規(guī)制為之焉。
舊中丞院在西，與西院相絕。遂以其地易大京兆院，合三院為一，東西四十六步，南北四十步。由東為首，其一為中丞，其二為雜事，其三為左右巡使。若中丞升為大夫，改官不改院。若三院畢朝集，臺院附於雜事，殿察附於巡使，其名總號為御史臺中書南院。院門北辟，以取其向朝廷也。其制自中書南廊，架南北為軒。入院門分東西廂，為拜揖折旋之地。內(nèi)外皆有廡，蟠回詰曲，矚之盈盈然。梁楝甚宏，柱石甚偉。椽欒?稅，麗而不華；門窗戶牖，華而不侈。名木修篁，新姿舊如，若升綠?，若編青簫。以至於幾案筆硯，簾幌茵榻，果籩茗器，皆新作也。從官胥士，役夫馬走，勾稽案牘，飲食休息之地，皆得其所。若百官之請事，群吏之來謁，入吾門，將祗伺於屏者，見吾軒堂階闥之嚴(yán)，固不俟戒而自肅焉。
為此者何？尊天子也。吾府為天子耳目，宸居堂陛，未有耳目聰明堂陛峻整而天子不尊也。天子尊，未有奸臣賊子而不滅也。奸臣賊子盡滅矣，可以自朝廷至於海隅，蕩蕩然何所不理哉！吾之作，豈是志小者近者之心耶！謹(jǐn)案高宗天皇大帝作大明宮，將二百年矣。當(dāng)時(shí)有司經(jīng)度，曾不自思將以待我而作，我之所以作，蓋前補(bǔ)二百年之遺事，後貽千萬年之不朽?？N紳觀者命為御史北臺，聞?wù)咧^之知言。君子曰：「移中丞、雜事今之心於大柄，天下豈有遺事哉！」某備於寮屬，得聞君子之論，且承公命其記，於是乎書。仍題中丞、雜事洎三院至主簿官封名氏於其後，以為一時(shí)之盛事。大和四年歲次庚戌八月十六日丁巳記。
◇ 問國學(xué)記
先王建太學(xué)法，以教國胄子，欲毆人歸義府也。故設(shè)官區(qū)掌，嚴(yán)大其事，明公侯卿大夫必由是而出。元輿既求售藝於闕下，謂今之太學(xué)，猶古之太學(xué)，將欲觀焉。以自為下士小儒，未嘗睹天子庠序，欲往時(shí)，先三日齋沐而後行。行及門下，脫蓋下車，循墻而趨。請於謁者曰：「吾欲觀禮於太學(xué)，將每事問之於子可乎？」謁者許諾，遂前導(dǎo)之。初過於朱門，門闔沉沉。問，曰：「此魯圣人之宮也?！顾彀葜４沃领段?，有高門，門中有廈屋。問之，曰：「此論堂也?！棺永⒎区檶W(xué)方論，不敢入。導(dǎo)者曰：「此無人，乃虛堂爾?！褂杌笾烊?。見庭廣數(shù)畝，盡懇為圃矣。心益惑，復(fù)問導(dǎo)者曰：「此老圃所宅，子安得欺我耶？」導(dǎo)者曰：「此積年無儒論，故庭化為廢地，久為官於此者圃之，非圃所宅也。」循廊升堂，堂中無機(jī)榻，有苔草沒地。予立其上，凄慘滿眼，大不稱向之意。復(fù)為導(dǎo)者引，又至一門。問之，曰：「此國子館也。」入其門，其庭其堂，如入論堂。俄又歷至三館門，問之，曰：「廣文也，大學(xué)也，四門也。」入其門，其庭其堂如國子，其生徒去圣人之奧，如堂館之蕪。
嗟乎！詩、書、禮、樂，國之洪源也?？Ｆ湓矗煜驴梢怨鉂?；窒其源，天下為之憔悴。故唐堯知其如此，亦先命廷臣典三禮，教胄乎，誕敷文德於天下，天下之屋皆可封。及夏殷時(shí)，其孟也則必能浚之，其季也則皆自窒之。自室之時(shí)，則天下之屋皆可誅。至周室有文、武、周公，勃焉而作，復(fù)唐虞之道，行五六百年而付仲尼。尼承之，孜孜日夜，席不暇暖，祖述之，憲章之，發(fā)揮於鄒魯，恢張於洙泗。上磨躪三光，下垂之無窮。其徒有入室者、升堂者、及門者，散滿天下。雖丁周季，而天下奸臣賊子猶解，曰：「周孔之教，不敢妄動?！挂源藙t文之教，豈可須臾弛耶！至嬴政犯之，窒其源，源未絕而已自絕於天下矣。漢初才息干戈，復(fù)浚其源，而伏生、公孫弘、倪寬、卜式之徒，并出維持戰(zhàn)爭之。漢二百年間，無所失墜，皆周公、仲尼之力也。國家用干戈取天下，其道正於漢氏。及辟儒宮，立素王祠，設(shè)學(xué)官，命生徒，崇盛館宇，固亦不下漢氏。然自寇生幽陵，軍旅之事，始勝俎豆。故太學(xué)之道，不得不衰涼?！ 〗窕实蹅鞔髮毱哽耄I(xiàn)吳濞蜀禪於邸廟，梟夏逆首，殛潞奸帥，拔魏世家，比用兩階之舞，可謂至矣。今溟?無揚(yáng)波，兵器可以蒙之虎皮矣，乃大修周公、仲尼之道之時(shí)也。而太學(xué)且猶衰涼之若此，豈非有司之不供職耶？群公卿士之不留意耶？不然，何使巍巍國庠，寂寞不聞回也賜也說繹道義之聲？雖館宇?合，鞠為荒圃，可謂大國設(shè)虛以自欺也，愚甚不取。且懼周公、仲尼之道，沒墜於泉。遂記其所荒之大略，以諭有司?！ 蟆《跽?br />
高平公以今皇帝三年春出鎮(zhèn)鄂，實(shí)澤國，地連大別?夢洞庭穆陵，控扼勝勢，號為東南巨鎮(zhèn)，與江陵會府不侔。來臨者茍能惠百姓，軍旅必咨怨；茍能富軍旅，百姓不堪命。二德既不易備，朝廷亦難其材。
自高平公為政，顓以誠信惠和撫下，軍旅受其撫，勇知方；百姓受其撫，恥且格。繇春到秋，政與稼且成。至明年，公知民心安，軍心雄，乃次視閭井，城隍有陋狹不快人心者皆開張。治本鄂城，置在島渚間，土勢大凹凸。凸者頗險(xiǎn)，凹者潴浸，不可久宅息，不可議制度。公命削凸堙凹，廓恢閭巷，修通衢，種嘉樹，南北繩直。拔潴浸者升高明，湖澤瘴癘，勿藥有愈?？こ桥f制，陋屋駢聯(lián)，自十二戟南直，土地隘塞，若人胸次不開。將佐序宇，次第甚牢落，州佐掾署亦牢落。公正立戟間，指吏徒拆去陋屋，南抵城墉下，南面北向立射侯軍容佐，西翼東向立牙門料將院，東翼西向立州佐六掾院。長廊聯(lián)軒，萬門呀呀。中央廣除得以講校戎律，班布等列，霜戟洞啟，公堂耽耽。每至朔望日，軍吏畢謁，威容大修，有以見堂堂儀觀，不可觸犯也。然後知皇唐諸侯王之為貴耶。鄂之軍實(shí)三萬，先時(shí)營宇皆曲陋低下，歲有墊溺，師徒患之。公心亦患之。引車出郡壘東門之外，良地伏在莽下，公自得心識，手開畫之，創(chuàng)新營凡一十五所，合三千間，瓦鱗鱗，檐盈盈，軒門對開，欲呀風(fēng)雷，若有神物借助其功。觀人駭目，目不前見。居人廬舍先不如法者，皆自我如法，肯與瑣瑣胸臆，經(jīng)營細(xì)碎，不副大君委重柄之意者齊肩乎！則知公之為政，不專於鄂，枝郡亦猶鄂。復(fù)明年，巡封略，問遐邇，一若門門有公。猶（疑）將校僚吏，卒伍元元，咸不勝公惠，熙熙相賀，自謂長庇公德宇下。道路合聲，王人中貴聞。政聲到闕下，天子聞。
至五年冬十二月，下詔徵公尹河南。河洛人賀聲動河洛，江漢人唁聲動江漢。天子又聞二地人賀唁聲，愈知公仁深。不三月，復(fù)遷公福上黨。上黨父老喜躍，攜壺漿簟食，逾太行迎。太行素險(xiǎn)?，鄂人聞上黨父老迎我公過太行去，若火入腸臟，相與自相尤曰：「我曹皆公庇蔭貽惠，父母生我，公實(shí)活我。今公去郡，恨無史氏記，不書我公德，不光照本邦，是我曹負(fù)公也，非公負(fù)我曹也。胡不率大宣聲音，詠思我遺愛，使隘衢陋巷，幾采教化者聞，必寓於風(fēng)雅，立（疑）則天子史官得詳載史策。遺愛遺惠，豈謝古人耶！」是心愈見公德如卿云景星，所出必為國瑞，所至必為人福，不顓在一方而已?！ ∧陈暶。戴闳司?，不敢擅斷石，懼累公德。但直錄鄂人詠思之言，將上告天子史官，厭塞鄂人望。若河南遺愛，洛多君子，因以為民（疑）詳矣。上黨新政方大，未可測酌，非陋文褒述也。
◇ 錄桃源畫記 四明山道士葉沈，囊出古畫，畫有桃源圖。圖上有溪，溪名武陵之源。按仙記，分靈洞三十六之一支。其水趣流，勢與江河同。有深而綠，淺而白，白者激石，綠者落鏡。溪南北有山，山如屏形，接連而去，峰豎不險(xiǎn)，翠?不浮。其夾岸有樹木千萬本，列立如揖，丹色鮮如霞，擢舉欲動，燦若舒顏。山鋪水底，草散茵毯。有鸞青其衿，有鶴丹其頂，有雞玉其羽，有狗金其色。毛ェェ亭亭間而立者十有八九。岸而北有曲深巖門，細(xì)露室宇，霞檻繚轉(zhuǎn)，云磴五色，雪冰肌顏，服身衣裳皆負(fù)星月文章。岸而南有五人，服貌肖虹玉，左右有書童玉女，角發(fā)而侍立者十二。視其意況，皆逍遙飛動。若云十許片，油焉而生，忽焉而往。其高處有壇，層級沓玉冰，壇面俄起燼灶。灶口含火，上有?氣，具備五色。中有溪艇泛上，一人雪華鬢眉，身著秦時(shí)衣服。手鼓短?，意狀深遠(yuǎn)。合而視之，大略山勢高，水容深，人貌魁奇，鶴情閑暇，煙嵐草木，如帶香氣。熟得詳玩，自覺骨戛清玉，如身入鏡中，不似在人寰間，眇然有高謝之志從中來。坐少選，道士卷畫而藏之，若身形卻落塵土中。視向所張壁上，又疑有頑石化出，塞斷道路。某見畫物不甚寡，如此圖未嘗到眼，是知工之精而有如是者邪。葉君且自珍重，無路得請，遂染筆錄其名數(shù)，將所以備異日寫畫之不謬也。
◇ 悲剡溪古藤文
剡淡上綿四五百里，多古藤，株?逼土。雖春入土脈，他植發(fā)活，獨(dú)古藤氣候不覺，絕盡生意。予以為本乎地者，春到必動，此藤亦本於地，方春且有死色，遂問溪上人。有道者言：溪中多紙工，刀斧斬伐無時(shí)，擘剝皮肌，以給其業(yè)。噫！藤雖植物者，溫而榮，寒而枯，養(yǎng)而生，殘而死，亦將似有命於天地間。今為紙工斬伐，不得發(fā)生，是天地氣力，為人中傷，致一物疵癘之若此。異日過數(shù)十百郡，洎東雒西雍，歷見言書文者，皆以剡紙相夸。乃寤曩見剡藤之死，職正由此，此過固不在紙工。且今九牧士人，自專言能見文章戶牖者，其數(shù)與麻竹相多。聽其語，其自重皆不啻掘驪龍珠。雖茍有曉寤者，其論甚寡。不勝眾者亦皆斂手無語，勝眾者果自謂天下之文章歸我，遂輕傲圣人道，使周南召南風(fēng)骨折入於折揚(yáng)皇?中，言偃卜子夏文學(xué)陷入於淫靡放蕩中。比肩握管，動盈數(shù)千百人，數(shù)千百人下筆動數(shù)千萬言，不知其為謬誤，日日以縱，自然殘?zhí)倜咨跎Ｈ~，波浪頹沓，未見其止。如此則綺文妄言輩，誰非書剡紙者耶！紙工嗜利，曉夜斬藤以鬻之，雖舉天下為剡溪，猶不足以給，況一剡溪者耶？以此恐後之日不復(fù)有藤生於剡矣。大抵人間費(fèi)用，茍得著其理，則不枉之。道在則暴耗之過，莫由橫及於物。物之資人，亦有其時(shí)，時(shí)其斬伐，不為夭閼。予謂今之錯(cuò)為文者，皆天閼剡溪藤之流也。藤生有涯而錯(cuò)為文者無涯，無涯之損物，不直於剡藤而已。予所以取剡藤以寄其悲。
◇ 養(yǎng)貍述
野禽獸可馴養(yǎng)而有裨於人者，吾得之於貍。貍之性憎鼠而喜愛。其體し，其文斑，予愛其能息鼠竊，近乎正且勇。嘗觀虞人有生致者，因得請歸，致新昌里客舍?！ ∩嶂跷礊槟尘訒r(shí)，曾為富家廩，墉堵地面，甚足鼠竊。穴之口光滑，日有鼠絡(luò)繹然。某既居，果遭其暴耗。常白日為群，雖敲拍叱嚇，略不畏忌。或?黽亻兌ㄣ縮，須臾復(fù)來，日數(shù)十度。其穿巾孔箱之患，繼晷而有。晝或出游，及歸，其什器服物，悉已破碎。若夜時(shí)，長留缸續(xù)晨，與役夫更吻驅(qū)呵，甚擾神抱。有時(shí)或缸死睫交，黑暗中又遭其緣榻過面，泊泊上下，則不可奈何?；蛑?，借櫝以收拾衣服，未頃則櫝又孔矣。予心深悶，當(dāng)其意欲掘地誅翦，始二三十日間未果。頗患之，若抱癢疾。
自獲此貍，嘗闔關(guān)實(shí)竇，縱於室中。潛伺之，見軒首引鼻，似得鼠氣，則凝蹲不動。斯須，果有鼠數(shù)十輩接尾而出。貍忽躍起，豎瞳迸金，文毛磔班，張爪呀牙，劃泄怒聲。鼠黨帖伏不敢竄。貍遂搏擊，或目抉牙截，尾捎首擺，瞬視間群鼠肝腦涂地。迨夜，始背缸潛窺，室內(nèi)灑然。予以是益寶貍矣，常自馴飼之。到今僅半年矣，貍不復(fù)殺鼠，鼠不復(fù)出穴，穴口有土蟲絲封閉欲合。向之韞櫝服物，皆縱橫拋擲，無所捐壞。
噫！微貍，鼠不獨(dú)耗吾物，亦將咬嚙吾身矣。是以知吾得高枕坦臥，絕瘡?之憂，皆斯貍之功異乎！鼠本統(tǒng)乎陰，蟲其用，合晝伏夕動，常怯怕人者也。向之暴耗，非有大膽壯力，能凌侮於人，以其人無御之之術(shù)，故得恣橫若此。今人之家，茍無貍之用，則紅墉皓壁，固為鼠室宅矣，甘Ο鮮肥，又資鼠口腹矣。雖乏人智，其奈之何。
嗚呼！覆幬之間，首圓足方，竊盜圣人之教，甚於鼠者有之矣。若時(shí)不容端人，則白日之下，故得騁於陰私。故桀朝鼠多而關(guān)龍逢斬，紂朝鼠多而王子比干剖，魯國鼠多而仲尼去，楚國鼠多而屈原沈。以此推之，明小人道長，而不知用君子以正之，猶向之鼠竊，而不知用貍而止遏，縱其暴橫。則五行七躍，亦必反常於天矣。豈直流患於人間耶！某因養(yǎng)貍而得其道，故備錄始末，貯諸篋內(nèi)，異日持諭於在位之端正君子。
◇ 斫琴志
寂寞間有至音注梧桐中。越客沈虬子，耳長木音，常斧樹之良孫，斫而琴之。予客越，見其方風(fēng)钅斤取樸成，輒叫索清濁，應(yīng)刃濁授，授成輪圓，濁沛雪落，清聲酬答。若寒玉透水，噴出瓏玲。及察投意之始，放心虛無間，猶掌握無毛倫。他人見樸在刃下，而沈氏成琴入眼中。不知钅斤之?dāng)?shù)到邪，琴之形化邪。兩肩聳張，若對古人，雙池呀開，若挹澄氵亭，絕刃四顧，得色上面，旁視或懵其所以為。沈生乃弦素絲七條其上，備指一弄，五聲叢鳴。鳴中有靈峰橫空，鳴泉出?，鳳龍騰凌，鶴哀烏啼，松吟風(fēng)悲。子聆之，初聞聲入耳，覺毛骨聳擢；中見鏡在眼，覺精爽沖動；終然睹化源寥寥，貫到心靈。則百骸七竅，仙仙而忘，覺神立寥廓上，洞見天地初氣，駕肩太古，闊視區(qū)外。乃知不知音聲者，終身為朧朦。嘻！木才滿數(shù)尺，絲不盈十條，古圣人欲其中含天音，天之如此，直乃叩之以觀化本。且絲木俱無情物也，固不能自鳴。是使歷代知其必鳴之稀，以至爨入鼎下，枯折空山，而不聞?wù)叻且灰?。今人明明以聲耳，耳且惑，況槁木無朕，而責(zé)其必?zé)o惑邪。子於此見沈氏子之審音也，之運(yùn)钅斤也，俱與神遇。懼異日斯琴流於人間，為他者亂類，則沈氏之道為委土矣。故志之。
◇ 玉箸篆志
秦丞相斯變蒼頡籀文為玉箸篆，體尚太古，謂古若無人，當(dāng)時(shí)議書者皆輸伏之，故拔乎能成一家法式。歷兩漢三國至隋氏，更八姓，無有出其右者。嗚呼！天意謂篆之道不可以終絕，故受之以趙郡李氏子陽冰。陽冰生皇唐開元天子時(shí)，不聞外獎，躬入篆室，獨(dú)能隔一千年而與秦斯相見，可謂能不孤天意矣！當(dāng)時(shí)得議書者亦皆輸伏之。且謂之其格峻，其力猛，其功備，光大於秦斯有倍矣。此直見上天以字寶瑞吾唐矣。不然，何綿更姓氏而寂寞無人？
某道不工篆而識其點(diǎn)畫，常有意求秦丞相真跡。會秦丞相去久，聞其有八字刻在荊玉，有洪碑樹嶧山嶺。今荊璧為璽，飛上天矣，固不可得而見也。洪碑留在人間，往往有好事者躋巔得見。某亦常問得去嶧山道路，異日將裹足觀之。未去間行長安，會同里客有得陽冰真跡遺在六幅素上者，遂請歸客堂張之。見蟲蝕鳥步痕跡，若屈鐵石陷入屋壁，霜晝照著，疑龍蛇駭解，鱗甲活動，皆欲飛去。齊目視之，分明睹文字之根，植吾堂中。然後知向之議者謂冰愈於斯，吾雖未登嶧山，觀此可以信其為深於篆者之言也。試以手拂拭，其煙顏塵容，侵暴日久，攝芻坼裂，玉箸欲折。予以褻慢讓其主，主曰：「此易致耳，豈當(dāng)其如是愛邪？」子曰：「今世人所以重秦斯之跡，非能盡辨別之，以其秦古矣，斯邈矣。向使秦斯與子比肩，子能貴之乎？曩吾尚欲苦辛登嶧山之巔?？s在子掌握中，今且猶不為子貴，子不過生於唐，而得與冰同為唐人。吾知冰歿二三十年，其蹤跡流於人間固不甚少，得為子目數(shù)見，故易之。若此使冰生於秦時(shí)，子又安得使造次而見遺塵邪！是子賤自也。世人皆然。嗟吁！冰既即世，是字寶入地矣，後人思孜孜求之，今且遭不知者忽易。想生筆下日有新跡，固為門戶見睹之物矣。冰雖欲求沽售，不獨(dú)棄為糞土，必遭其詬怒也?！怪髀勚淅⑸婌额伱奸g，欲卷而退。知其退也，必因循而不信，強(qiáng)止留之。引筆書其志行下，以保明其為字寶也不謬。詞曰：
斯去千年，冰生唐時(shí)。冰復(fù)去矣，後來者誰。千年有人，誰能待之。後千年無人，篆止於斯。嗚呼主人！為吾寶之。
◇ 唐鄂州永興縣重巖寺碑銘（并序）
官寺有九，而鴻臚其一，取其實(shí)而往來也。臚者傳也。傳異方之賓禮儀與其言語也。寺也者，府署之別號也，古者開其府，署其官，將以禮待異域賓客之地。竺乾之教，蓋西土絕徼者也。自漢氏夢有人如金色之降，其流來東。吾之鴻臚待西賓一支，特異於三方，厥後斯來委於吾土。吾人仰之如神明焉，伏之如風(fēng)草焉?！ ≈劣兴加]厥貌，若盼然如見者，則取其書，按其云云之文，熔金琢玉，刻木扶土，運(yùn)毫合色，而強(qiáng)擬其形容，構(gòu)廈而貯之。猶波之委於瀆，瀆之注於溟，晝夜何曾知停息之時(shí)。其如是非官寺之一而能容焉。故釋寺之作由官也。其非九而能拘也，其制度非臺門旅樹而能節(jié)也。故十族之鄉(xiāng)，百家之閭，必有浮圖，為其粉黛。國朝沿近古而有加焉，亦容雜夷而來者，有摩尼焉，大秦焉，襖神焉。合天下三夷寺，不足當(dāng)吾釋寺一小邑之?dāng)?shù)也。其所以知西人之教，能蹴踏中土，而內(nèi)視諸夷也。及其繁也，學(xué)徒如林，金貝如山。故文昌宮祠擘局而司之，東西都命貴人分衢而使之。商其略，猶天文隸於河漢，而莫之極也。非名無以別之，乃隨事而出焉。有見天地符祥而稱之者，取山川秀絕而號之者，語其額而名可知也。 重巖之作，蓋山川秀絕之地，統(tǒng)江夏之永興。寶應(yīng)元年秋七月，自天有命，而升於文昌宮之春官，藉考其地，有重巖峽焉。故命寺乞此名。以大歷十三年，遷縣於長慶鄉(xiāng)，寺亦與遷。貞元八年，縣又遷之長樂深口，寺亦隨動。今之地，直縣之坎三百六十步。有邑人葉望者，心存於色人，不待布金而出其地以奉之。輪廣二百畝，右肘於熊耳，左腋於覆盆，連岡伏其背，深湖朝其向。擁抱之勝，盡在其土。有僧曰謙、曰諷，手開榛蕪，?而立困，章遺其恨於後焉。長慶三年春三月，上座僧良鑒，沙門器有公識，為其徒所推，乃執(zhí)柄結(jié)構(gòu)，主廢興為已任。寺以利堅(jiān)沙門與都維那道援志力是俱，物無橫議，邑俗之倫，以貨來資者，如官司驅(qū)焉。至明年春三月，星一周而新功成。樹宇之為殿者其間五，扶土而為像者其形七。帳之飾寶者如殿間焉。乃鑿門而三，張翼而廊。殿陰有北方掛金革天神之官，東北有禪氏七代祖。沙門棲心之室也，凡二十四。曲突而能庖，筑堂而會食。拓庭而寬，植木而陰。河山參差，金碧相錯(cuò)。舍舟車而極其心相者，宜化成焉。
嗚呼！域外之教而入於域中，如此而大邪，人謂沙門之無才，吾不信也。良鑒既以力之辛勤而就，亦欲其事流之於異時(shí)，乃買武昌石，琢磨為碑，自永興錄其狀訴授於余。因摭其狀而書之，復(fù)紀(jì)以銘。銘曰：
重巖重巖，無峽無友。釋宮斯闡，上矗星斗。虹霓梁棟，日月戶牖。金相凝凝，煙水奔走。雷飆箭雨，溟?不朽。磔然之石，附地之厚?？唐涑晒?，垂耀於後。
◇ 陶母墳版文（并序）
常母之道，恩勝威。威不勝，而常子之性偏以驕，出由此也。偏氣襲正，正氣敗績，故往往恩過驕過，而閨門間有觸命抵教，磨去法用者相半。古孟氏母警戒若此，乃首以兼教軻，三變而至於道。去千年而陶之母亦以兼教侃，侃還至於道。慈容嚴(yán)嚴(yán)，離立相望，中央寂寥，希吾或稀。太歲在卯，子帆彭蠡，見謝靈運(yùn)詩石壁。壁東南行百步許，有高墳嵯峨。墳前有碑，書跡照湖。小子蹶起，疾眩視之，則陶母之字存。及落帆上陸，修式恪禮。以為父母教子大倫，不逃義方。然父之教主於兼之，言恩威不偏勝偏失者，或骨髓間有秦吳之謬。故州吁石厚變?yōu)橘\敵，非父子邪，且母之教偏在慈，夫以兼教猶有向者之謬，以偏教而無向者之謬或鮮矣。英英哲母，煦然化成。成之中而能毆其子，歸其有極，是以陶家肥而晉家亦肥。鴻聲芬馥，撲染他類，肯使專司晨索家之疵到吾聽乎。嗚呼！賢母之風(fēng)，可以卓往赫來，為千萬年光。墳版不書，豈斯意邪？徘徊聳慕，龔成斯文。
詞曰：彭蠡之濱，峨峨高墳。有晉陶君，哲太夫人。前瞻千年，卜孟為鄰。後千萬年，卜誰為鄰。西江悠悠，東湖滔滔。彭蠡有竭，斯墳更高。
元輿，婺州東陽人。元和八年進(jìn)士。大和時(shí)累官御史中丞兼刑部侍郎，以本官同平章事。與李訓(xùn)謀誅宦官，事敗，為內(nèi)兵所擒，族誅。
◇ 牡丹賦（有序） 古人言花者，牡丹未嘗與焉。蓋遁於深山，自幽而芳，不為貴者所知，花則何遇焉。天後之鄉(xiāng)西河也，有眾香精舍，下有牡丹，其花特異。天後嘆上苑之有闕，因命移植焉。由此京國牡丹，日月寢盛。今則自禁闥洎官署，外延士庶之家，氵爾漫如四瀆之流，不知其止息之地。每暮春之月，遨游之士如狂焉，亦上國繁華之一事也。近代文士，為歌詩以詠其形容，未有能賦之者。余獨(dú)賦之，以極其美。或曰：「子常以丈夫功業(yè)自許，今則肆情於一花，無乃猶有兒女之心乎？」余應(yīng)之曰：「吾子獨(dú)不見張荊州之為人乎？斯人信丈夫也，然吾觀其文集之首，有荔枝賦焉。荔枝信美矣，然亦不出一果耳，與牡丹何異哉？但問其所賦之旨何如，吾賦牡丹何傷焉！」或者不能對而退。余遂賦以示之：
圓元瑞精，有星而景，有?而卿。其光下垂，遇物流形。草木得之，發(fā)為紅英。英之甚紅，鍾乎牡丹。拔類邁倫，國香欺蘭。我研物情，次第而觀。暮春氣極，綠苞如珠。清露宵偃，韶光曉驅(qū)。動蕩支節(jié)，如解凝結(jié)。百脈融暢，氣不可遏。兀然盛怒，如將憤泄。淑色披開，照曜酷烈。美膚膩體，萬狀皆絕。赤者如日，白者如月。淡者如赭，殷者如血。向者如迎，背者如訣。坼者如語，含者如咽。俯者如愁，仰者如悅。裊首如舞，側(cè)者如跌。亞者如醉，曲者如折。密者如織，疏者如缺。鮮者如濯，慘者如別。初朧朧而上下，次鮮鮮而重疊。錦衾相覆，繡帳連接。晴籠晝薰，宿露宵??；蜃谱乞v秀，或亭亭露奇?；?然如招，或儼然如思?；驇эL(fēng)如吟，或泣露如悲。或垂然如縋，或爛然如披?；蛴論砥觯蛘沼芭R池。或山雞已馴，或威鳳將飛。其態(tài)萬萬，胡可立辨。不窺天府，孰得而見。乍疑孫武，來此教戰(zhàn)。其戰(zhàn)謂何，搖搖纖柯。玉欄風(fēng)滿，流霞成波。歷階重臺，萬朵千窠。西子南威，洛神湘娥?；蛞谢蚍觯祛佉氧?。角炫紅?，爭顰翠娥。灼灼夭夭，逶逶迤迤。漢宮三千，艷列星河。我見其少，孰云其多。弄彩呈妍，壓景駢肩。席發(fā)銀燭，爐升縫煙。洞府真人，會於群仙。晶熒往來，金?列餞。凝睇相看，曾不晤言。未及行雨，先驚旱蓮。公室侯家，列之如麻?？韧偃f金，買此繁華。遑恤終日，一言相夸。列幄庭中，步障開霞。曲廡重梁，松篁交加。如貯深閨，似隔窗紗。仿佛息媯，依稀館娃。我來睹之，如乘仙槎。脈脈不語，遲遲日斜。九衢游人，駿馬香車。有酒如澠，萬坐笙歌。一醉是競，孰知其他。我案花品，此花第一。脫落群類，獨(dú)占春日。其大盈尺，其香滿室。葉如翠羽，擁抱比櫛。蕊如金屑，妝飾淑質(zhì)。玫瑰羞死，芍藥自失。夭桃斂跡，?李慚出。躑躅宵潰，木蘭潛逸。朱槿灰心，紫薇屈膝。皆讓其先，敢懷憤嫉。煥乎美乎，後土之產(chǎn)物也。使其花之如此而偉乎，何前代寂寞而不聞，今則昌然而大來。曷草木之命，亦有時(shí)而塞，亦有時(shí)而開。吾欲問汝，曷為而生哉？汝且不言，徒留玩以徘徊。
◇ 祭九宮祝版不稱臣奏 七月十八日，祀九宮貴神。臣次合監(jiān)前件祭職，當(dāng)檢察禮物，伏見祝版九片。臣伏讀既竟，竊見陛下親署御名，及稱臣於九宮之神。臣伏以天子之尊，除祭天地宗廟之外，無合稱臣者。王者父天母地，兄日姊月。而貴神以九宮為目，是宜分方而守其位。臣數(shù)其名號，太一、天一、招搖、軒轅、咸池、青龍、太陰、天符、攝提，此九神於天地猶子男也，於日月猶侯伯也。陛下尊為天子，豈可反臣於天之子男耶？臣竊以為過。縱陰陽者流言其合祀，則陛下當(dāng)合稱皇帝遣某官致祭于九宮之神，不宜稱臣與名。臣實(shí)愚瞽，不知其可。伏緣行事在明日雞初鳴時(shí)，成命已行，臣不敢滯，伏乞圣慈異日降明詔，命禮官詳議，冀明萬乘之尊，無所虧降。悠久誤典，因此可正。
◇ 獻(xiàn)文闕下不得報(bào)上書
馬周、張嘉貞代人作奏，起逆旅卒為名臣。今臣備於朝，自陳文章，凡五晦朔不一報(bào)。竊自謂才不後周、嘉貞，而無因入，又不露所蘊(yùn)，是終無振發(fā)時(shí)也。漢主父偃、徐樂、嚴(yán)安以布衣上書，朝奏暮召。而臣所上八萬言，其文鍛煉精粹，出入今古千百年，披剔剖抉，有可以輔教化者未始遺。拔犀之角，擢象之齒，豈主父等可比哉！盛時(shí)難逢，竊自愛惜。
◇ 上論貢士書
草茅臣某昧死奏書皇帝陛下。圣德修三代之教盡善矣，唯貢士一門，闕然不修。臣竊以為有司過矣！ 臣為童子時(shí)學(xué)讀書，見《禮》經(jīng)有鄉(xiāng)舉里選，必得其人而貢於上，上然後以弓旌束帛招之。臣年十五既通經(jīng)，無何，心中有文竅開，則又學(xué)之。遍觀群籍，見古人有片善可稱，必聞於天子有司，天子有司亦修禮待之不茍。臣既學(xué)文於古圣人，言皆信之，謂肖質(zhì)待問上國，必見上國禮。
無幾前年，臣年二十三，學(xué)文成立，為州縣察臣，臣得備下土貢士之?dāng)?shù)。到闕下月馀，待命有司，始見貢院懸板樣，立束縛檢約之目，勘磨狀書，劇責(zé)與吏胥等倫。臣幸狀書備，不被駁放，得引到尚書試。試之日，見八百人盡手?jǐn)y脂燭水炭，洎朝晡餐器，或荷於肩，或提於席，為吏胥縱慢聲大呼其名氏，試者突入，棘圍重重，乃分坐廡下，寒馀雪飛，單席在地。嗚呼！唐虞辟門，三代貢士，未有此慢易者也。臣見今之天下貢士既如此，有司待之又如此，乃益大不信古圣人言。及睹今之甲賦律詩，皆是偷折經(jīng)誥，侮圣人之言者，乃知非圣人之徒也。
臣伏見國朝開進(jìn)士一門，茍有登升者，皆資之為宰相公侯卿大夫，則此門固不輕矣。凡將為公侯卿相者，非賢人君子不可。有司坐舉子於寒廡冷地，是比仆隸已下，非所以見徵賢之意也；施棘圍以截遮，是疑之以賊奸徒黨，非所以示忠直之節(jié)也；試甲賦律詩，是待之以雕蟲微藝，非所以觀人文化成之道也。有司之不知其為弊若此，臣恐賢人君子遠(yuǎn)去，不肖污辱，為陛下用，且指近陳之。今四方貢珠玉金銀，有司則以篋篚皮幣承之；貢賢才俊?，有司以單席冷地承之，是彰陛下輕賢才而重金玉也。賢才恥之，臣亦恥之。
臣又見每歲禮部格下天下，未有不言察訪行實(shí)無頗邪，然後上貢，茍不如格，抵罪舉主。臣初見之，竊獨(dú)心賀，謂三代之風(fēng)，必作於今日矣。及格既下，而法不下，是以歲有無藝朋黨，嘩然扇突不可絕，此又惡用格為，徒亂人耳。又於格中程之人數(shù)，每歲多者固不出三十，少或不滿二十，此又非天子納士之心也。何以言之？今日月出沒，皆為陛下。內(nèi)地自漸海流沙朔南，周環(huán)綿億萬千里，其間異氣所鍾，生英豪俊彥固不少矣。若陛下明詔必以禮舉之，忽一歲之內(nèi)，有百數(shù)元凱楊馬之才德者來之，則有司必曰：「吾格取二十」，而黜八十。是為求賢邪？遺賢邪，若有司以仆隸待之，忽一歲之內(nèi)，負(fù)才德來者無十?dāng)?shù)輩，則有司必曰：「吾拔二十。」是繆收其半，徒足滿人數(shù)，是為取才邪，取合格邪？其不可先定人數(shù)，亦昭昭矣。
向之?dāng)?shù)事，臣久為陛下疾。有司不供職，使圣朝取士首科委就地矣。臣寒微若此，出言不足以定貢士之得失，然百慮之中，或幾一得之。臣竊欲陛下詔有司，按三代故事，明修格文，使天下入貢者，皆茂行實(shí)，不拘人數(shù)，其不茂行實(shí)，法與之隨，此為澄源。源既澄，則來者皆向方矣。俾有司加嚴(yán)禮待之，舉六義試之。試之時(shí)，免自擔(dān)荷，廊廡之下，特設(shè)茵榻，陳爐火脂燭，設(shè)朝晡飯饌。則前日之病，庶幾其有瘳矣。人人知天子重賢獎士之道，勝氣坌漫。如此，士之立身，無不由正以成之者。為士身正，則公卿正；公卿正，未有天下不治者；天下治，而陛下求不垂拱以高揖羲軒，不可得也。茍不如此，則士之求名，無不由邪以成者。為士名邪，未有公卿不邪者；公卿邪，未有天下而治者；天下不治，而陛下欲不役圣慮而憂黔首，不可得也。臣雖至愚，以此觀之，知貢士之道，所系尤重。是以愿輸寫血誠，以正此門。
陛下無以臣跡在貢士中，疑臣自謂。臣雖不敏，竊窺太常一第，淡為難得。何以明之？若使臣為今日貢士之體，事便僻巧佞，馳騖關(guān)鍵，固非臣之所不能也，恥不為也。故互以頑才干有司，得之固無忝，不得則納履而去，縱跡巢由，以樂陛下熙熙之化，何往而無泉石之快哉！伏惟陛下留神獨(dú)聽，天下之幸也。於臣何幸，死罪死罪！
◇ 貽諸弟砥石命（并銘）
昔歲吾行吳江上，得亭長所貽劍，心知其不莽鹵，匣藏愛重，未曾褻視。今年秋在秦，無何發(fā)開，見慘翳積蝕，僅成死鐵。意慚身將利器，而使其不光明之若此，常緘求淬磨之心於胸中。數(shù)月後，因過岐山下，得片石如綠水色，長不滿尺，闊厚半之，試以手磨，理甚膩，文甚密。吾意其異石，遂攜入城，問於切磋工。工以為可為砥，吾遂取劍發(fā)之。初數(shù)日，浮埃薄落，未見快意。意工者相紿，復(fù)就問之。工曰：「此石至細(xì)，故不能速利堅(jiān)鐵，但積漸發(fā)之，未一月，當(dāng)見真貌?！箽w如其言，果睹變化。蒼慘剝落，若青蛇退鱗，光勁一水，泳涵星斗。持之切金錢三十枚，皆無聲而斷，愈始得之利數(shù)十百倍。吾因嘆以為金剛首五材，及為工人鑄為器，復(fù)得首出利物，以剛質(zhì)?利。茍暫不砥礪，尚與鐵無以異，況質(zhì)柔?鈍，而又不能砥礪，當(dāng)化為糞土耳，又安得與死鐵倫齒耶！以此益知人之生於代，茍不病盲聾?啞，則五常之性全，性全則豺狼燕雀亦云異矣。而或公然忘棄礪名砥行之道，反用狂言放情為事，蒙蒙外埃，積成垢惡。日不覺寤，以至於戕正性，賊天理。生前為造化剩物，歿復(fù)與灰土俱委。此豈不為辜負(fù)日月之光景耶！
吾常睹汝輩趨向，爾誠全得天性者。況夙能承順嚴(yán)訓(xùn)，皆解甘心服食古圣人道，知其必非雕缺道義，自埋於偷薄之倫者。然吾自千名在京城，兔魄已十九晦矣。知爾輩懼旨甘不繼，困於薪粟，日丐於他人之門。吾聞此，益悲此身使?fàn)栞叧许樄B(yǎng)至此，亦益憂爾輩為窮窶而斯須忘其節(jié)，為茍得?；蠖菀揍哽度耍瑸橥敦轄恳鄱齑味杵錁I(yè)。日夜憶念，心力全耗。且欲書此為戒，又慮爾輩年未甚長成，不深諭解。今會鄂騎歸去，?置石於書函中，乃筆用砥之功，以寓往意。欲爾輩定持剛質(zhì)，晝夜淬礪，使塵埃不得間發(fā)而入。為吾守固窮之節(jié)，慎臨財(cái)之茍，積習(xí)肄之業(yè)，上不貽庭闈憂，次不貽手足病，下不貽心意愧。欲三者不貽，?氐在爾砥之而已，不關(guān)他人。若砥之不已，則向之所謂切金涵星之用，又甚瑣屑，安足以諭之，然吾固欲爾輩常置砥於左右，造次顛沛，必於是思之，亦古人韋弦銘座之義也。因書為砥石命，以勖爾輩，兼刻辭於其側(cè)曰： 劍之鍔，砥之而光；人之名，砥之而揚(yáng)。砥乎砥乎，為吾之師乎！仲兮季兮，無墜吾命乎！
◇ 長安雪下望月記
今年子月月望，長安重雪終日，玉花攪空，舞下散地。予與友生喜之，因自所居南行，百許步登崇岡，上青龍寺門。門高出絕寰埃，宜寫目放抱。今之日盡得雪境。惟長安多高，我不與并。日既夕，為寺僧道深所留，遂引入堂中。初夜有皓影入室，室中人咸謂雪光射來。復(fù)開門偶立，見Ё云駁盡，太虛真氣，如帳碧玉。有月一輪，其大如盤，色如銀，凝照東方，輾碧玉上征，不見轍跡。至乙夜，帖懸天心。予喜方雪而望舒復(fù)至，乃與友生出大門恣視。直前終南，開千疊屏風(fēng)，張其一方，東原接去，與藍(lán)巖驪巒，群瓊含光，北朝天宮。宮中有崇闕洪觀，如??疊璐，出空橫虛。此時(shí)定身周目，謂六合八極，作我虛室，峨峨帝城，白玉之京，覺我五藏出濯清光中。俗埃落地，涂然寒膠，瑩然鮮著，徹入骨肉，眾骸躍舉，若生羽翎，與神仙人游?天汗漫之上，沖然而不知其足猶蹋寺地，身猶求世名。二三子相視，亦不知向之從何而來，今之從何而遁。不諱言，不嘻聲，復(fù)根還始，認(rèn)得真性。非天借靜象，安能輔吾浩然之氣若是邪？且冬之時(shí)凝Ё有之矣，若求其上月下雪，中零清霜，如今夕或寡。某以其寡不易會，而三者俱白，故序之耳。
◇ 御史臺新造中書院記 王者執(zhí)生殺之柄造天下，使百度順而已矣。其或不順與順而不得其度者，皆屬於御史府。府之動靜，為朝廷紀(jì)綱之職，與百司絕類。蓋百司坐其署，但專局而已矣。入於朝與啟事於丞相府，亦不出乎其位，是以朝罷而各復(fù)其司，以無事於朝堂與中書也。若御史臺每朝會，其長總領(lǐng)屬官，謁於天子。道路誰何之聲，達(dá)於禁扉。至含元殿西廡，使朱衣從官傳呼，促百官就班。遲曉，文武臣僚列於兩觀之下，使監(jiān)察御史二人，立於東西朝堂磚道以監(jiān)之。雞人報(bào)點(diǎn)，監(jiān)者押百官由通乾觀象入宣政門。及班於殿廷前，則左右巡使二人分押於鐘鼓樓下。若兩班就食於廊下，則又分殿中侍御史一人為之使以蒞之。內(nèi)謁者承旨喚仗入東西ト門，峨冠曳組者皆趨而進(jìn)，分監(jiān)察御史一人，立於紫宸屏下，以監(jiān)其出入。爐煙起，天子負(fù)斧?聽政，自螭首龍墀南屬於文武班，則侍御史一人，盡得專彈舉不如法者。由是吾府之屬，得入殿內(nèi)，其職益繁，其風(fēng)益峻。故大臣由公相而下，皆屏氣竊息，注萬目於吾曹。吾曹坐南臺則綜核天下之法，立內(nèi)朝則糾繩千官之失。百官有滯疑之事，皆就我而質(zhì)。故乘輿所在，下馬成府，厘朝廷之綱目，與坐臺之判決者相半。
是以御史府故事，於中書之南，常有理所。先時(shí)惟中丞得專寓於南舍一院，若雜事與左右巡使，則寓於西省小胥之廡下。遇大朝會時(shí)，吾屬皆來，則分憩於雜事、巡使之地。既寓於小胥，則我實(shí)客也。每亡事而去，則主人必坌而入，喧嘩狼籍，其態(tài)萬變，向之霜棱，盡為涕氵垂矣。豈吾君以天下綱紀(jì)屬之於我意耶！上元二年，侍御史劉儒之作直廳記，初拜儀云，謝宰相訖，向南入直省院候端長。又入中書儀云，到直省院，入門，揖端公訖，各就房。嗚呼！以御史之貴重，而前時(shí)作者之記，恬然以直省院為記，君子未嘗有非之者，神羊之神，何其翳而不光耶！
圣唐大和三年己酉歲，天子擢尚書吏部郎中河南宇文公為御史中丞。詔下之日，不仁者相吊。御史府新例，知雜事一人，中丞得以選於廷臣。河南公既拜之日，上言請尚書司勛郎中瑯琊王君以自輔。識者曰：「河南、瑯琊，同心異質(zhì)之人心。心茍同，雖堅(jiān)金可斷，於御史乎何有?！顾?，雜事果以寓直省院為嘆，乃議於中丞，中丞深樂之，即時(shí)啟於中丞曰：「此前日之闕也，中丞能革之，豈直柏署之光乎，實(shí)羽衛(wèi)吾府之多也?！菇宰羝湟?，事得聞於上。上曰：「良有是乎？」俞其請如響應(yīng)。即詔度支，出錢百萬以資焉。乃以政事堂直阡之南選地以作之。中書之南，實(shí)天下會計(jì)之地，不容咫尺之隙，非雄重清切之司，於此豈容足乎。我是以得規(guī)制為之焉。
舊中丞院在西，與西院相絕。遂以其地易大京兆院，合三院為一，東西四十六步，南北四十步。由東為首，其一為中丞，其二為雜事，其三為左右巡使。若中丞升為大夫，改官不改院。若三院畢朝集，臺院附於雜事，殿察附於巡使，其名總號為御史臺中書南院。院門北辟，以取其向朝廷也。其制自中書南廊，架南北為軒。入院門分東西廂，為拜揖折旋之地。內(nèi)外皆有廡，蟠回詰曲，矚之盈盈然。梁楝甚宏，柱石甚偉。椽欒?稅，麗而不華；門窗戶牖，華而不侈。名木修篁，新姿舊如，若升綠?，若編青簫。以至於幾案筆硯，簾幌茵榻，果籩茗器，皆新作也。從官胥士，役夫馬走，勾稽案牘，飲食休息之地，皆得其所。若百官之請事，群吏之來謁，入吾門，將祗伺於屏者，見吾軒堂階闥之嚴(yán)，固不俟戒而自肅焉。
為此者何？尊天子也。吾府為天子耳目，宸居堂陛，未有耳目聰明堂陛峻整而天子不尊也。天子尊，未有奸臣賊子而不滅也。奸臣賊子盡滅矣，可以自朝廷至於海隅，蕩蕩然何所不理哉！吾之作，豈是志小者近者之心耶！謹(jǐn)案高宗天皇大帝作大明宮，將二百年矣。當(dāng)時(shí)有司經(jīng)度，曾不自思將以待我而作，我之所以作，蓋前補(bǔ)二百年之遺事，後貽千萬年之不朽?？N紳觀者命為御史北臺，聞?wù)咧^之知言。君子曰：「移中丞、雜事今之心於大柄，天下豈有遺事哉！」某備於寮屬，得聞君子之論，且承公命其記，於是乎書。仍題中丞、雜事洎三院至主簿官封名氏於其後，以為一時(shí)之盛事。大和四年歲次庚戌八月十六日丁巳記。
◇ 問國學(xué)記
先王建太學(xué)法，以教國胄子，欲毆人歸義府也。故設(shè)官區(qū)掌，嚴(yán)大其事，明公侯卿大夫必由是而出。元輿既求售藝於闕下，謂今之太學(xué)，猶古之太學(xué)，將欲觀焉。以自為下士小儒，未嘗睹天子庠序，欲往時(shí)，先三日齋沐而後行。行及門下，脫蓋下車，循墻而趨。請於謁者曰：「吾欲觀禮於太學(xué)，將每事問之於子可乎？」謁者許諾，遂前導(dǎo)之。初過於朱門，門闔沉沉。問，曰：「此魯圣人之宮也?！顾彀葜４沃领段?，有高門，門中有廈屋。問之，曰：「此論堂也?！棺永⒎区檶W(xué)方論，不敢入。導(dǎo)者曰：「此無人，乃虛堂爾?！褂杌笾烊?。見庭廣數(shù)畝，盡懇為圃矣。心益惑，復(fù)問導(dǎo)者曰：「此老圃所宅，子安得欺我耶？」導(dǎo)者曰：「此積年無儒論，故庭化為廢地，久為官於此者圃之，非圃所宅也。」循廊升堂，堂中無機(jī)榻，有苔草沒地。予立其上，凄慘滿眼，大不稱向之意。復(fù)為導(dǎo)者引，又至一門。問之，曰：「此國子館也。」入其門，其庭其堂，如入論堂。俄又歷至三館門，問之，曰：「廣文也，大學(xué)也，四門也。」入其門，其庭其堂如國子，其生徒去圣人之奧，如堂館之蕪。
嗟乎！詩、書、禮、樂，國之洪源也?？Ｆ湓矗煜驴梢怨鉂?；窒其源，天下為之憔悴。故唐堯知其如此，亦先命廷臣典三禮，教胄乎，誕敷文德於天下，天下之屋皆可封。及夏殷時(shí)，其孟也則必能浚之，其季也則皆自窒之。自室之時(shí)，則天下之屋皆可誅。至周室有文、武、周公，勃焉而作，復(fù)唐虞之道，行五六百年而付仲尼。尼承之，孜孜日夜，席不暇暖，祖述之，憲章之，發(fā)揮於鄒魯，恢張於洙泗。上磨躪三光，下垂之無窮。其徒有入室者、升堂者、及門者，散滿天下。雖丁周季，而天下奸臣賊子猶解，曰：「周孔之教，不敢妄動?！挂源藙t文之教，豈可須臾弛耶！至嬴政犯之，窒其源，源未絕而已自絕於天下矣。漢初才息干戈，復(fù)浚其源，而伏生、公孫弘、倪寬、卜式之徒，并出維持戰(zhàn)爭之。漢二百年間，無所失墜，皆周公、仲尼之力也。國家用干戈取天下，其道正於漢氏。及辟儒宮，立素王祠，設(shè)學(xué)官，命生徒，崇盛館宇，固亦不下漢氏。然自寇生幽陵，軍旅之事，始勝俎豆。故太學(xué)之道，不得不衰涼?！ 〗窕实蹅鞔髮毱哽耄I(xiàn)吳濞蜀禪於邸廟，梟夏逆首，殛潞奸帥，拔魏世家，比用兩階之舞，可謂至矣。今溟?無揚(yáng)波，兵器可以蒙之虎皮矣，乃大修周公、仲尼之道之時(shí)也。而太學(xué)且猶衰涼之若此，豈非有司之不供職耶？群公卿士之不留意耶？不然，何使巍巍國庠，寂寞不聞回也賜也說繹道義之聲？雖館宇?合，鞠為荒圃，可謂大國設(shè)虛以自欺也，愚甚不取。且懼周公、仲尼之道，沒墜於泉。遂記其所荒之大略，以諭有司?！ 蟆《跽?br />
高平公以今皇帝三年春出鎮(zhèn)鄂，實(shí)澤國，地連大別?夢洞庭穆陵，控扼勝勢，號為東南巨鎮(zhèn)，與江陵會府不侔。來臨者茍能惠百姓，軍旅必咨怨；茍能富軍旅，百姓不堪命。二德既不易備，朝廷亦難其材。
自高平公為政，顓以誠信惠和撫下，軍旅受其撫，勇知方；百姓受其撫，恥且格。繇春到秋，政與稼且成。至明年，公知民心安，軍心雄，乃次視閭井，城隍有陋狹不快人心者皆開張。治本鄂城，置在島渚間，土勢大凹凸。凸者頗險(xiǎn)，凹者潴浸，不可久宅息，不可議制度。公命削凸堙凹，廓恢閭巷，修通衢，種嘉樹，南北繩直。拔潴浸者升高明，湖澤瘴癘，勿藥有愈?？こ桥f制，陋屋駢聯(lián)，自十二戟南直，土地隘塞，若人胸次不開。將佐序宇，次第甚牢落，州佐掾署亦牢落。公正立戟間，指吏徒拆去陋屋，南抵城墉下，南面北向立射侯軍容佐，西翼東向立牙門料將院，東翼西向立州佐六掾院。長廊聯(lián)軒，萬門呀呀。中央廣除得以講校戎律，班布等列，霜戟洞啟，公堂耽耽。每至朔望日，軍吏畢謁，威容大修，有以見堂堂儀觀，不可觸犯也。然後知皇唐諸侯王之為貴耶。鄂之軍實(shí)三萬，先時(shí)營宇皆曲陋低下，歲有墊溺，師徒患之。公心亦患之。引車出郡壘東門之外，良地伏在莽下，公自得心識，手開畫之，創(chuàng)新營凡一十五所，合三千間，瓦鱗鱗，檐盈盈，軒門對開，欲呀風(fēng)雷，若有神物借助其功。觀人駭目，目不前見。居人廬舍先不如法者，皆自我如法，肯與瑣瑣胸臆，經(jīng)營細(xì)碎，不副大君委重柄之意者齊肩乎！則知公之為政，不專於鄂，枝郡亦猶鄂。復(fù)明年，巡封略，問遐邇，一若門門有公。猶（疑）將校僚吏，卒伍元元，咸不勝公惠，熙熙相賀，自謂長庇公德宇下。道路合聲，王人中貴聞。政聲到闕下，天子聞。
至五年冬十二月，下詔徵公尹河南。河洛人賀聲動河洛，江漢人唁聲動江漢。天子又聞二地人賀唁聲，愈知公仁深。不三月，復(fù)遷公福上黨。上黨父老喜躍，攜壺漿簟食，逾太行迎。太行素險(xiǎn)?，鄂人聞上黨父老迎我公過太行去，若火入腸臟，相與自相尤曰：「我曹皆公庇蔭貽惠，父母生我，公實(shí)活我。今公去郡，恨無史氏記，不書我公德，不光照本邦，是我曹負(fù)公也，非公負(fù)我曹也。胡不率大宣聲音，詠思我遺愛，使隘衢陋巷，幾采教化者聞，必寓於風(fēng)雅，立（疑）則天子史官得詳載史策。遺愛遺惠，豈謝古人耶！」是心愈見公德如卿云景星，所出必為國瑞，所至必為人福，不顓在一方而已?！ ∧陈暶。戴闳司?，不敢擅斷石，懼累公德。但直錄鄂人詠思之言，將上告天子史官，厭塞鄂人望。若河南遺愛，洛多君子，因以為民（疑）詳矣。上黨新政方大，未可測酌，非陋文褒述也。
◇ 錄桃源畫記 四明山道士葉沈，囊出古畫，畫有桃源圖。圖上有溪，溪名武陵之源。按仙記，分靈洞三十六之一支。其水趣流，勢與江河同。有深而綠，淺而白，白者激石，綠者落鏡。溪南北有山，山如屏形，接連而去，峰豎不險(xiǎn)，翠?不浮。其夾岸有樹木千萬本，列立如揖，丹色鮮如霞，擢舉欲動，燦若舒顏。山鋪水底，草散茵毯。有鸞青其衿，有鶴丹其頂，有雞玉其羽，有狗金其色。毛ェェ亭亭間而立者十有八九。岸而北有曲深巖門，細(xì)露室宇，霞檻繚轉(zhuǎn)，云磴五色，雪冰肌顏，服身衣裳皆負(fù)星月文章。岸而南有五人，服貌肖虹玉，左右有書童玉女，角發(fā)而侍立者十二。視其意況，皆逍遙飛動。若云十許片，油焉而生，忽焉而往。其高處有壇，層級沓玉冰，壇面俄起燼灶。灶口含火，上有?氣，具備五色。中有溪艇泛上，一人雪華鬢眉，身著秦時(shí)衣服。手鼓短?，意狀深遠(yuǎn)。合而視之，大略山勢高，水容深，人貌魁奇，鶴情閑暇，煙嵐草木，如帶香氣。熟得詳玩，自覺骨戛清玉，如身入鏡中，不似在人寰間，眇然有高謝之志從中來。坐少選，道士卷畫而藏之，若身形卻落塵土中。視向所張壁上，又疑有頑石化出，塞斷道路。某見畫物不甚寡，如此圖未嘗到眼，是知工之精而有如是者邪。葉君且自珍重，無路得請，遂染筆錄其名數(shù)，將所以備異日寫畫之不謬也。
◇ 悲剡溪古藤文
剡淡上綿四五百里，多古藤，株?逼土。雖春入土脈，他植發(fā)活，獨(dú)古藤氣候不覺，絕盡生意。予以為本乎地者，春到必動，此藤亦本於地，方春且有死色，遂問溪上人。有道者言：溪中多紙工，刀斧斬伐無時(shí)，擘剝皮肌，以給其業(yè)。噫！藤雖植物者，溫而榮，寒而枯，養(yǎng)而生，殘而死，亦將似有命於天地間。今為紙工斬伐，不得發(fā)生，是天地氣力，為人中傷，致一物疵癘之若此。異日過數(shù)十百郡，洎東雒西雍，歷見言書文者，皆以剡紙相夸。乃寤曩見剡藤之死，職正由此，此過固不在紙工。且今九牧士人，自專言能見文章戶牖者，其數(shù)與麻竹相多。聽其語，其自重皆不啻掘驪龍珠。雖茍有曉寤者，其論甚寡。不勝眾者亦皆斂手無語，勝眾者果自謂天下之文章歸我，遂輕傲圣人道，使周南召南風(fēng)骨折入於折揚(yáng)皇?中，言偃卜子夏文學(xué)陷入於淫靡放蕩中。比肩握管，動盈數(shù)千百人，數(shù)千百人下筆動數(shù)千萬言，不知其為謬誤，日日以縱，自然殘?zhí)倜咨跎Ｈ~，波浪頹沓，未見其止。如此則綺文妄言輩，誰非書剡紙者耶！紙工嗜利，曉夜斬藤以鬻之，雖舉天下為剡溪，猶不足以給，況一剡溪者耶？以此恐後之日不復(fù)有藤生於剡矣。大抵人間費(fèi)用，茍得著其理，則不枉之。道在則暴耗之過，莫由橫及於物。物之資人，亦有其時(shí)，時(shí)其斬伐，不為夭閼。予謂今之錯(cuò)為文者，皆天閼剡溪藤之流也。藤生有涯而錯(cuò)為文者無涯，無涯之損物，不直於剡藤而已。予所以取剡藤以寄其悲。
◇ 養(yǎng)貍述
野禽獸可馴養(yǎng)而有裨於人者，吾得之於貍。貍之性憎鼠而喜愛。其體し，其文斑，予愛其能息鼠竊，近乎正且勇。嘗觀虞人有生致者，因得請歸，致新昌里客舍?！ ∩嶂跷礊槟尘訒r(shí)，曾為富家廩，墉堵地面，甚足鼠竊。穴之口光滑，日有鼠絡(luò)繹然。某既居，果遭其暴耗。常白日為群，雖敲拍叱嚇，略不畏忌。或?黽亻兌ㄣ縮，須臾復(fù)來，日數(shù)十度。其穿巾孔箱之患，繼晷而有。晝或出游，及歸，其什器服物，悉已破碎。若夜時(shí)，長留缸續(xù)晨，與役夫更吻驅(qū)呵，甚擾神抱。有時(shí)或缸死睫交，黑暗中又遭其緣榻過面，泊泊上下，則不可奈何?；蛑?，借櫝以收拾衣服，未頃則櫝又孔矣。予心深悶，當(dāng)其意欲掘地誅翦，始二三十日間未果。頗患之，若抱癢疾。
自獲此貍，嘗闔關(guān)實(shí)竇，縱於室中。潛伺之，見軒首引鼻，似得鼠氣，則凝蹲不動。斯須，果有鼠數(shù)十輩接尾而出。貍忽躍起，豎瞳迸金，文毛磔班，張爪呀牙，劃泄怒聲。鼠黨帖伏不敢竄。貍遂搏擊，或目抉牙截，尾捎首擺，瞬視間群鼠肝腦涂地。迨夜，始背缸潛窺，室內(nèi)灑然。予以是益寶貍矣，常自馴飼之。到今僅半年矣，貍不復(fù)殺鼠，鼠不復(fù)出穴，穴口有土蟲絲封閉欲合。向之韞櫝服物，皆縱橫拋擲，無所捐壞。
噫！微貍，鼠不獨(dú)耗吾物，亦將咬嚙吾身矣。是以知吾得高枕坦臥，絕瘡?之憂，皆斯貍之功異乎！鼠本統(tǒng)乎陰，蟲其用，合晝伏夕動，常怯怕人者也。向之暴耗，非有大膽壯力，能凌侮於人，以其人無御之之術(shù)，故得恣橫若此。今人之家，茍無貍之用，則紅墉皓壁，固為鼠室宅矣，甘Ο鮮肥，又資鼠口腹矣。雖乏人智，其奈之何。
嗚呼！覆幬之間，首圓足方，竊盜圣人之教，甚於鼠者有之矣。若時(shí)不容端人，則白日之下，故得騁於陰私。故桀朝鼠多而關(guān)龍逢斬，紂朝鼠多而王子比干剖，魯國鼠多而仲尼去，楚國鼠多而屈原沈。以此推之，明小人道長，而不知用君子以正之，猶向之鼠竊，而不知用貍而止遏，縱其暴橫。則五行七躍，亦必反常於天矣。豈直流患於人間耶！某因養(yǎng)貍而得其道，故備錄始末，貯諸篋內(nèi)，異日持諭於在位之端正君子。
◇ 斫琴志
寂寞間有至音注梧桐中。越客沈虬子，耳長木音，常斧樹之良孫，斫而琴之。予客越，見其方風(fēng)钅斤取樸成，輒叫索清濁，應(yīng)刃濁授，授成輪圓，濁沛雪落，清聲酬答。若寒玉透水，噴出瓏玲。及察投意之始，放心虛無間，猶掌握無毛倫。他人見樸在刃下，而沈氏成琴入眼中。不知钅斤之?dāng)?shù)到邪，琴之形化邪。兩肩聳張，若對古人，雙池呀開，若挹澄氵亭，絕刃四顧，得色上面，旁視或懵其所以為。沈生乃弦素絲七條其上，備指一弄，五聲叢鳴。鳴中有靈峰橫空，鳴泉出?，鳳龍騰凌，鶴哀烏啼，松吟風(fēng)悲。子聆之，初聞聲入耳，覺毛骨聳擢；中見鏡在眼，覺精爽沖動；終然睹化源寥寥，貫到心靈。則百骸七竅，仙仙而忘，覺神立寥廓上，洞見天地初氣，駕肩太古，闊視區(qū)外。乃知不知音聲者，終身為朧朦。嘻！木才滿數(shù)尺，絲不盈十條，古圣人欲其中含天音，天之如此，直乃叩之以觀化本。且絲木俱無情物也，固不能自鳴。是使歷代知其必鳴之稀，以至爨入鼎下，枯折空山，而不聞?wù)叻且灰?。今人明明以聲耳，耳且惑，況槁木無朕，而責(zé)其必?zé)o惑邪。子於此見沈氏子之審音也，之運(yùn)钅斤也，俱與神遇。懼異日斯琴流於人間，為他者亂類，則沈氏之道為委土矣。故志之。
◇ 玉箸篆志
秦丞相斯變蒼頡籀文為玉箸篆，體尚太古，謂古若無人，當(dāng)時(shí)議書者皆輸伏之，故拔乎能成一家法式。歷兩漢三國至隋氏，更八姓，無有出其右者。嗚呼！天意謂篆之道不可以終絕，故受之以趙郡李氏子陽冰。陽冰生皇唐開元天子時(shí)，不聞外獎，躬入篆室，獨(dú)能隔一千年而與秦斯相見，可謂能不孤天意矣！當(dāng)時(shí)得議書者亦皆輸伏之。且謂之其格峻，其力猛，其功備，光大於秦斯有倍矣。此直見上天以字寶瑞吾唐矣。不然，何綿更姓氏而寂寞無人？
某道不工篆而識其點(diǎn)畫，常有意求秦丞相真跡。會秦丞相去久，聞其有八字刻在荊玉，有洪碑樹嶧山嶺。今荊璧為璽，飛上天矣，固不可得而見也。洪碑留在人間，往往有好事者躋巔得見。某亦常問得去嶧山道路，異日將裹足觀之。未去間行長安，會同里客有得陽冰真跡遺在六幅素上者，遂請歸客堂張之。見蟲蝕鳥步痕跡，若屈鐵石陷入屋壁，霜晝照著，疑龍蛇駭解，鱗甲活動，皆欲飛去。齊目視之，分明睹文字之根，植吾堂中。然後知向之議者謂冰愈於斯，吾雖未登嶧山，觀此可以信其為深於篆者之言也。試以手拂拭，其煙顏塵容，侵暴日久，攝芻坼裂，玉箸欲折。予以褻慢讓其主，主曰：「此易致耳，豈當(dāng)其如是愛邪？」子曰：「今世人所以重秦斯之跡，非能盡辨別之，以其秦古矣，斯邈矣。向使秦斯與子比肩，子能貴之乎？曩吾尚欲苦辛登嶧山之巔?？s在子掌握中，今且猶不為子貴，子不過生於唐，而得與冰同為唐人。吾知冰歿二三十年，其蹤跡流於人間固不甚少，得為子目數(shù)見，故易之。若此使冰生於秦時(shí)，子又安得使造次而見遺塵邪！是子賤自也。世人皆然。嗟吁！冰既即世，是字寶入地矣，後人思孜孜求之，今且遭不知者忽易。想生筆下日有新跡，固為門戶見睹之物矣。冰雖欲求沽售，不獨(dú)棄為糞土，必遭其詬怒也?！怪髀勚淅⑸婌额伱奸g，欲卷而退。知其退也，必因循而不信，強(qiáng)止留之。引筆書其志行下，以保明其為字寶也不謬。詞曰：
斯去千年，冰生唐時(shí)。冰復(fù)去矣，後來者誰。千年有人，誰能待之。後千年無人，篆止於斯。嗚呼主人！為吾寶之。
◇ 唐鄂州永興縣重巖寺碑銘（并序）
官寺有九，而鴻臚其一，取其實(shí)而往來也。臚者傳也。傳異方之賓禮儀與其言語也。寺也者，府署之別號也，古者開其府，署其官，將以禮待異域賓客之地。竺乾之教，蓋西土絕徼者也。自漢氏夢有人如金色之降，其流來東。吾之鴻臚待西賓一支，特異於三方，厥後斯來委於吾土。吾人仰之如神明焉，伏之如風(fēng)草焉?！ ≈劣兴加]厥貌，若盼然如見者，則取其書，按其云云之文，熔金琢玉，刻木扶土，運(yùn)毫合色，而強(qiáng)擬其形容，構(gòu)廈而貯之。猶波之委於瀆，瀆之注於溟，晝夜何曾知停息之時(shí)。其如是非官寺之一而能容焉。故釋寺之作由官也。其非九而能拘也，其制度非臺門旅樹而能節(jié)也。故十族之鄉(xiāng)，百家之閭，必有浮圖，為其粉黛。國朝沿近古而有加焉，亦容雜夷而來者，有摩尼焉，大秦焉，襖神焉。合天下三夷寺，不足當(dāng)吾釋寺一小邑之?dāng)?shù)也。其所以知西人之教，能蹴踏中土，而內(nèi)視諸夷也。及其繁也，學(xué)徒如林，金貝如山。故文昌宮祠擘局而司之，東西都命貴人分衢而使之。商其略，猶天文隸於河漢，而莫之極也。非名無以別之，乃隨事而出焉。有見天地符祥而稱之者，取山川秀絕而號之者，語其額而名可知也。 重巖之作，蓋山川秀絕之地，統(tǒng)江夏之永興。寶應(yīng)元年秋七月，自天有命，而升於文昌宮之春官，藉考其地，有重巖峽焉。故命寺乞此名。以大歷十三年，遷縣於長慶鄉(xiāng)，寺亦與遷。貞元八年，縣又遷之長樂深口，寺亦隨動。今之地，直縣之坎三百六十步。有邑人葉望者，心存於色人，不待布金而出其地以奉之。輪廣二百畝，右肘於熊耳，左腋於覆盆，連岡伏其背，深湖朝其向。擁抱之勝，盡在其土。有僧曰謙、曰諷，手開榛蕪，?而立困，章遺其恨於後焉。長慶三年春三月，上座僧良鑒，沙門器有公識，為其徒所推，乃執(zhí)柄結(jié)構(gòu)，主廢興為已任。寺以利堅(jiān)沙門與都維那道援志力是俱，物無橫議，邑俗之倫，以貨來資者，如官司驅(qū)焉。至明年春三月，星一周而新功成。樹宇之為殿者其間五，扶土而為像者其形七。帳之飾寶者如殿間焉。乃鑿門而三，張翼而廊。殿陰有北方掛金革天神之官，東北有禪氏七代祖。沙門棲心之室也，凡二十四。曲突而能庖，筑堂而會食。拓庭而寬，植木而陰。河山參差，金碧相錯(cuò)。舍舟車而極其心相者，宜化成焉。
嗚呼！域外之教而入於域中，如此而大邪，人謂沙門之無才，吾不信也。良鑒既以力之辛勤而就，亦欲其事流之於異時(shí)，乃買武昌石，琢磨為碑，自永興錄其狀訴授於余。因摭其狀而書之，復(fù)紀(jì)以銘。銘曰：
重巖重巖，無峽無友。釋宮斯闡，上矗星斗。虹霓梁棟，日月戶牖。金相凝凝，煙水奔走。雷飆箭雨，溟?不朽。磔然之石，附地之厚?？唐涑晒?，垂耀於後。
◇ 陶母墳版文（并序）
常母之道，恩勝威。威不勝，而常子之性偏以驕，出由此也。偏氣襲正，正氣敗績，故往往恩過驕過，而閨門間有觸命抵教，磨去法用者相半。古孟氏母警戒若此，乃首以兼教軻，三變而至於道。去千年而陶之母亦以兼教侃，侃還至於道。慈容嚴(yán)嚴(yán)，離立相望，中央寂寥，希吾或稀。太歲在卯，子帆彭蠡，見謝靈運(yùn)詩石壁。壁東南行百步許，有高墳嵯峨。墳前有碑，書跡照湖。小子蹶起，疾眩視之，則陶母之字存。及落帆上陸，修式恪禮。以為父母教子大倫，不逃義方。然父之教主於兼之，言恩威不偏勝偏失者，或骨髓間有秦吳之謬。故州吁石厚變?yōu)橘\敵，非父子邪，且母之教偏在慈，夫以兼教猶有向者之謬，以偏教而無向者之謬或鮮矣。英英哲母，煦然化成。成之中而能毆其子，歸其有極，是以陶家肥而晉家亦肥。鴻聲芬馥，撲染他類，肯使專司晨索家之疵到吾聽乎。嗚呼！賢母之風(fēng)，可以卓往赫來，為千萬年光。墳版不書，豈斯意邪？徘徊聳慕，龔成斯文。
詞曰：彭蠡之濱，峨峨高墳。有晉陶君，哲太夫人。前瞻千年，卜孟為鄰。後千萬年，卜誰為鄰。西江悠悠，東湖滔滔。彭蠡有竭，斯墳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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