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四十三

唐宋文醇 作者:清·愛新覺羅弘歷


眉山蘇軾文六論 論養(yǎng)士 春秋之末至於戰(zhàn)國諸侯卿相皆爭養(yǎng)士自謀夫說客談天雕龍堅白同異之流下至擊劍扛鼎雞鳴狗盜之徒莫不賓禮靡衣玉食以館於上者何可勝數(shù)越王勾踐有君子六千人魏無忌齊田文趙勝黃歇呂不韋皆有客三千人而田文招致任俠奸人六萬家於薛齊稷下談?wù)咭嗲宋何暮钛嗾淹跆拥そ灾驴蜔o數(shù)下至秦漢之間張耳陳余號多士賓客廝養(yǎng)皆天下豪俊而田橫亦有士五百人其略見於傳記者如此度其余當倍官吏而半農(nóng)夫也此皆奸民蠹國者民何以支而國何以堪乎蘇子曰:此先王之所不能免也國之有奸猶鳥獸之有鷙猛昆蟲之有毒螫也區(qū)處條理使各安其處則有之矣鋤而盡去之則無是道也吾考之世變知六國之所以久存而秦之所以速亡者蓋出於此不可以不察也夫智勇辯力此四者皆天民之秀杰也類不能惡衣食以養(yǎng)人皆役人以自養(yǎng)者也故先王分天下之富貴與此四者共之此四者不失職則民靖矣四者雖異先王因俗設(shè)法使出於一、三代以上出於學戰(zhàn)國至秦出於客漢以后出於郡縣吏魏晉以來出於九品中正隋唐至今出於科舉雖不盡然取其多者論之六國之君虐用其民不減始皇二世然當是時百姓無一人叛者以凡民之秀杰者皆以客養(yǎng)之不失職也其力耕以奉上皆椎魯無能為者雖欲怨叛而莫為之先此其所以少安而不即亡也始皇初欲逐客用李斯之言而止既并天下則以客為無用於是任法而不任人謂民可以恃法而治謂吏不必才取能守吾法而已故墮名城殺豪杰民之秀異者散而歸田畝向之食於四公子呂不韋之徒者皆安歸哉不知其能槁項黃馘而老死於布褐乎抑將輟耕太息以俟時也秦之亂成於二世然使始皇知畏此四人者有以處之使不失職秦之亡不至若此之速也縱百萬虎狼於山林而饑渴之不知其將噬人世以始皇為智吾不信也楚漢之禍生民盡矣豪杰宜無幾而代相陳豸希從車千乘蕭曹為政莫不禁也至文景武帝之世法令至密矣然吳王濞淮南梁王魏其武安之流皆爭致賓客世主不問也豈懲秦之禍以為爵祿不能盡縻天下之士故少寬之使得或出於此也耶若夫先王之政則不然曰: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嗚呼此豈秦漢之所及也哉 原編者評:軾以智勇辯力比之虎狼疑若言之無擇者間嘗論之物得氣質(zhì)之偏人得氣質(zhì)之全偏全之義非即善惡之謂也偏善偏惡之謂偏全善全惡之謂全虎豹終日不殺則跳踉大叫以泄其怒必撲殺一物乃已麒麟騶虞不踐生草不履生蟲間世一出往往餓死兩者決不可以相假人則不然其善量可以彌天地則其惡量亦可以彌天地如掌之正反然故蠢愚冥頑者能小善而不能大善則亦能小惡而不能大惡智勇辯力者其能為善大則其能為惡亦大善可麒麟騶虞惡亦可虎狼也是以為人上者凜乎若朽索之馭六馬 論魯隱公 魯隱公元年不書即位攝也公子翚請殺桓公公曰:為其少故也吾將授之矣使營菟裘吾將老焉翚懼反譖公於桓而使賊弒公歐陽子曰:隱公非攝也使隱而果攝也則春秋不書為公春秋書為公則隱非攝無疑也蘇子曰:非也春秋魯之信史隱攝而桓弒著於史也詳矣周公攝而克復(fù)子者也以周公薨故不稱王隱公攝而不克復(fù)子者也以魯公薨故稱公史有讠盆國有廟春秋獨得不稱公乎然則隱公之攝也禮歟曰:禮也何自聞之曰:聞之孔子曾子問曰:君薨而世子生如之何孔子曰:卿大夫士從攝主北面於西階南何謂攝主曰:古者天子諸侯卿大夫士之世子未生而死則其弟若兄弟之子以當立者為攝主子生而女也則攝主立男也則攝主退此之謂攝主古之人有為之者季康子是也季桓子且死命其臣正常曰:南孺子之子男也則以告而立之女也則肥也可桓子卒康子即位既葬康子在朝南氏生男正常載以如朝告曰:夫子有遺言命其圉臣曰:南氏生男則以告於君與大夫而立之今生矣男也敢告康子請退康子之謂攝主古之道也孔子行之自秦漢以來不修是禮也而以母后攝孔子曰: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使與聞外事且不可曰:牝雞之晨惟家之索而況可使攝位而臨天下乎女子為政而國安惟齊之君王后吾宋之曹高向也蓋亦千一矣自東漢馬鄧不能無譏而漢呂后魏胡武靈唐武氏之流蓋不勝其亂王莽楊堅遂因以易姓由是觀之豈若攝主之庶幾乎使母后而可信也則攝主何為而不可信若均之不可信則攝主取之猶吾先君之子孫也不猶愈於異姓之取哉或曰:君薨百官總己以聽於冢宰三年安用攝主曰:非此之謂也嗣天子長矣宅憂而未出令則以禮從冢宰若太子未生生而弱未能君也則三代之禮孔子之學決不以天下付異姓其付之攝主也夫豈非禮而周公行之歟故隱公亦攝主也鄭玄儒之陋者也其傳攝主也曰:上卿代君聽政者也使子生而女而上卿豈繼世者乎蘇子曰:攝主先王之令典孔子之法言也而世不知習見母后之攝也而以為當然故吾不可不論以待后世之君子 原編者評:秦燔詩書而先王之典章茫然不可考漢興未幾而呂后遂以女子居攝幾移漢祚當日匈奴尚知其非而為女孛女曼之語以相誚刺乃漢之公卿拱手以聽莫敢誰何亦人倫之大變矣后遂以為典制至於唐武后后先相望遺臭萬年宋制仍之雖屢得賢后遠邁漢唐然終不可以訓(xùn)也此程子傳易所以致意於坤六五之黃裳而謂非常之變不可言也歟究其所以然實以古人居攝之制廢而主少國疑國無與屬則以為莫如母后親而不知悖陰陽之義既逆天地之性而必不可行也軾之論千古不易矣論隱公里克李斯鄭小同王允之公子翚請殺桓公以求大宰隱公曰:為其少故也吾將授之矣使營菟裘吾將老焉翚懼反譖公於桓公而殺之蘇子曰:盜以兵擬人人必殺之夫豈獨其所擬涂之人皆捕擊之矣涂之人與盜非仇也以為不擊則盜且并殺己也隱公之智曾不若涂之人哀哉隱公惠公繼室之子也其為非嫡與桓均耳而長於桓隱公追先君之志而授國焉可不謂仁人乎惜乎其不敏於智也使隱公誅翚而讓桓雖夷齊何以尚茲驪姬欲殺申生而難里克則施優(yōu)來之二世欲殺扶蘇而難李斯則趙高來之此二人之智若出一人而受禍亦不少異里克不免於惠公之誅李斯不免於二世之虐皆無足哀者吾獨表而出之以為世戒君子之為仁義也非有計於利害然君子所為義利常兼而小人反是李斯聽趙高之謀非其本意獨畏蒙氏之奪其位故勉而聽高使斯聞高之言即召百官陳六師而斬之其德於扶蘇豈有既乎何蒙氏之足憂釋此不為而具五刑於市非下愚而何嗚呼亂臣賊子猶蝮蛇也其所螫草木猶足以殺人況其所噬嚙者歟鄭小同為高貴鄉(xiāng)公侍中嘗詣司馬師師有密疏未屏也如廁還問小同見吾疏乎曰:不見師曰:寧我負卿無卿負我遂鴆之王允之從王敦夜飲辭醉先寢敦與錢鳳謀逆允之已醒悉聞其言慮敦疑己遂大吐衣面皆污敦果照視之見允之臥吐中乃已哀哉小同殆哉岌岌乎允之也孔子曰:危邦不入亂邦不居有以也夫吾讀史得魯隱公晉里克秦李斯鄭小同王允之五人感其所遇禍福如此故特書其事后之君子可以覽觀焉 原編者評:軾謂亂臣賊子猶蝮蛇不殺之必被其毒洵矣然謂李斯殺趙高可以救死固不知死非可以殺人救也況李斯亦未始非蝮蛇以蝮蛇殺蝮蛇而可以救死哉斯陳六師以斬高扶蘇寧不德斯於一時然而扶蘇虎子蒙氏虎臣安知他日不以別故具斯五刑哉孔子曰:篤信好學守死善道繼之曰: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君子之篤信好學信何信乎信夫死生禍福在天在人其於我無毫厘之損益惟現(xiàn)在所居之位各有當然自然之則為我所必由之道則不可以或過或不及也學何學乎學夫死生禍福之當前一不以動我心而唯於我現(xiàn)在所居之位盡其當然自然之道而毋或過毋或不及也是故天下有道則見見者道也天下無道則隱隱者道也入危邦居亂邦必先有離經(jīng)叛道之心而后人且居之既入而居之安往而得死所哉若夫龍逢比干之流則其現(xiàn)在所居之位即在危邦亂邦之中其死也正所為守死善道而不可以同年語也軾所論五人惟魯隱公不殺羽父則然矣若里克李斯者何暇與議誅亂賊哉若夫鄭小同王允之一死一不死皆無可哀蓋既置身於蝮蛇之側(cè)必非所為篤信好學守死善道之人也善哉孟子之言曰: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 論管仲 鄭太子華言於齊桓公請去三族而以鄭為內(nèi)臣公將許之管仲不可公曰:諸侯有討於鄭未捷茍有釁從之不亦可乎管仲曰:君若綏之以德加之以訓(xùn)辭而率諸侯以討鄭鄭將覆亡之不暇豈敢不懼若總其罪人以臨之鄭有辭矣公辭子華鄭伯乃受盟蘇子曰:大哉管仲之相桓公也辭子華之請而不違曹沫之盟皆盛德之事也齊可以王矣恨其不學道不自誠意正心以刑其國使家有三歸之病而國有六嬖之禍故桓公不王而孔子小之然其予之也亦至矣曰: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曰: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孟子蓋過矣吾讀春秋以下史得七人焉皆盛德之事可以為萬世法又得八人焉皆反是可以為萬世戒故具論之太公之治齊也舉賢而尚功周公曰:后世必有篡弒之臣天下誦之齊其知之矣田敬仲之始生也周史筮之其奔齊也齊懿氏卜之皆知其當有齋國篡弒之疑蓋萃於敬仲矣然桓公管仲不以是廢之乃欲以為卿非盛德能如此乎故吾以為楚成王知晉之必霸而不殺重耳漢高祖知東南之必亂而不殺吳王濞晉武帝聞齊王攸之言而不殺劉元海苻堅信王猛而不殺慕容垂唐明皇用張九齡而不殺安祿山皆盛德之事也而世之論者則以為此七人者皆失於不殺以啟亂吾以為不然七人者皆自有以致敗亡非不殺之過也齊景公不煩刑重賦雖有田氏齊不可取楚成王不用子玉雖有晉文公兵不敗漢景帝不害吳太子不用晁錯雖有吳王濞無自發(fā)晉武帝不立孝惠雖有劉元海不能亂苻堅不貪江左雖有慕容垂不敢叛明皇不用李林甫楊國忠雖有安祿山亦何能為秦之由余漢之金日石單唐之李光弼渾瑊之流皆蕃種也何負於中國哉而獨殺元海祿山乎且夫自今而言之則元海祿山死有余罪自當時言之則不免為殺無罪豈有天子殺無罪而不得罪於天下者上失其道涂之人皆敵國也天下豪杰其可勝既乎漢景帝以鞅鞅而殺周亞夫曹操以名重而殺孔融晉文帝以臥龍而殺嵇康晉景帝亦以名重而殺夏侯玄宋明帝以族大而殺王彧齊后主以謠言而殺斛律光唐太宗以讖而殺李君羨武后亦以謠言而殺裴炎世皆以為非也此八人者當時之慮豈非憂國備亂與憂元海祿山者同乎久矣世之以成敗為是非也故凡嗜殺人者必以鄧侯不殺楚子為口實以鄧之微無故殺大國之君使楚人與國而仇之其亡不愈速乎吾以為為天下如養(yǎng)生憂國備亂如服藥養(yǎng)生者不過慎起居飲食節(jié)聲色而已節(jié)慎在未病之前而服藥在已病之后今吾憂寒疾而先服烏喙憂熱疾而先服甘遂則病未作而藥殺人矣彼八人者皆未病而服藥者也 原編者評:至言篤論可謂豈弟君子矣 論周東遷 太史公曰:學者皆稱周伐紂居洛邑其實不然武王營之成王使召公卜居九鼎焉而周復(fù)都豐鎬至犬戎敗幽王周乃東徙於洛蘇子曰:周之失計未有如東遷之繆者也自平王至於亡非有大無道者也髭王之神靈諸侯服享然終以不振則東遷之過也昔武王克商遷九鼎於洛邑成王周公復(fù)增營之周公既沒蓋君陳畢公更居焉以重王室而已非有意於遷也周公欲葬成周而成王葬之畢此豈有意於遷哉今夫富民之家所以遺其子孫者田宅而已不幸而有敗至於乞假以生可也然終不敢議田宅今平王舉文武成康之業(yè)而大棄之此一敗而鬻田宅者也夏商之王皆五六百年其先王之德無以過周而后王之敗亦不減周幽厲然至于桀紂而后亡其未亡也天下宗之不如東周名存而實亡也是何也則不鬻田宅之效也盤庚之遷也復(fù)殷之舊也古公遷於歧方是時周人如狄人也逐水草而居豈所難哉衛(wèi)文公東徙渡河恃齊而存耳齊遷臨淄晉遷於絳於新田皆其盛時非有所畏也其余避寇而遷都未有不亡雖不即亡未有能復(fù)振者也春秋之時楚大饑群蠻叛之申息之北門不啟楚人謀徙於阪高賈曰:不可我能往寇亦能往於是乎以秦人巴人滅庸而楚始大蘇峻之亂晉幾亡矣宗廟宮室盡為灰燼溫嶠欲遷都豫章三吳之豪欲遷會稽將從之矣獨王導(dǎo)不可曰:金陵王者之都也王者不以豐儉移都若弘衛(wèi)文大帛之冠何適而不可不然雖樂土為墟矣且北寇方強一旦示弱竄於蠻越望實皆喪矣乃不果遷而晉復(fù)安賢哉導(dǎo)也可謂能定大事矣嗟夫平王之初周雖不如楚之強顧不愈於東晉之微乎使平王有一王導(dǎo)定不遷之計收豐鎬之遺民而修文武成康之政以形勢臨東諸侯齊晉雖強未敢貳也而秦何自霸哉魏惠王畏秦遷於大梁楚昭王畏吳遷于若阝頃襄王畏秦遷于陳考烈王畏秦遷於壽春皆不復(fù)振有亡征焉東漢之末董卓劫帝遷於長安漢遂以亡近世李景遷於豫章亦亡吾故曰:周之失計未有如東遷之繆者也 原編者評:儲欣曰:并南宋百五十年小朝廷侮辱公亦若燭照而數(shù)計也異哉或謂勢可以不遷而遷者周平也勢不可不遷而遷者宋高也嗟乎使果不可不遷也當日京師已破宗留守何累表而請還南陽議幸李相國何慷慨而拜疏觀留守且死大呼渡河而宋非不可不遷章章明矣史載高宗置先生文集于左右披覽循環(huán)而於此論若未嘗寓目者又可慨也 論商鞅 商鞅用於秦變法定令行之十年秦民大悅道不拾遺山無盜賊家給人足民勇於公戰(zhàn)怯於私斗秦人富強天子致胙於孝公諸侯畢賀蘇子曰:此皆戰(zhàn)國之游士邪說詭論而司馬遷於大道取以為史吾嘗以為遷有大罪二其先黃老后六經(jīng)退處士進奸雄蓋其小小者耳所謂大罪二則論商鞅桑弘羊之功也自漢以來學者恥言商鞅弘羊而世主獨甘心焉皆陽諱其名而陰用其實甚者則名實皆宗之庶幾其成功此司馬遷之罪也秦固天下之強國而孝公亦有志之君也修其政刑十年不為聲色畋游之所敗雖微商鞅有不富強乎秦之所以富強者孝公敦本力穡之效非鞅流血剝骨之功也而秦之所以見疾于民如豺虎毒藥一夫作難而子孫無遺種則鞅實使之至於桑弘羊斗筲之才穿窬之智無足言者而遷之言曰:不加賦而上用足善乎司馬光之言也曰:天下安有此理天地所生財貨百物止有此數(shù)不在民則在官譬如雨澤夏澇則秋旱不加賦而上用足不過設(shè)法陰奪民利其害甚于加賦也二子之名在天下如蛆蠅糞穢也言之則污口舌書之則污簡牘二子之術(shù)用於世者滅國殘民覆族亡軀者相踵也而世主獨甘心焉何哉樂其言之便己也夫堯舜禹湯世主之父師也諫臣弼士世主之藥石也恭敬慈儉勤勞憂畏世主之繩約也今使世主日臨父師而親藥石履繩約非有所樂也故為商鞅弘羊之術(shù)者必先鄙堯笑舜而陋禹也曰:所謂賢主者專以天下適己而已此世主所以人人甘心而不悟也世有食鐘乳烏喙而縱酒色以求長年者蓋始于何晏晏少而富貴故服寒食散以濟其欲無足怪者彼之所為足以殺身滅族者日相繼也得死於寒食散豈不幸哉而吾獨何為效之世之服寒食散疽背嘔血者相踵也用商鞅桑弘羊之術(shù)破國亡宗者皆是也然而終不悟者樂其言之美便而忘其禍之慘烈也 原編者評:周語曰:君人者將導(dǎo)利而布之上下者也孔子曰: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惟其患不均也故導(dǎo)而布之以使之均惟其患不安也故布而均之以使之安司牧斯民者為國家理財為利民用厚民生計耳豈計他哉古人有言食前方丈所嘗不過一臠廣廈萬間所居不過尺地人君雖玉食萬方要豈有異於人皇矣上帝肯使一人恣於民上以縱其淫而棄天地之性若曰非以自奉吾以富國益所謂惑者矣夫人各私一己故名己之肢體以為身私其眷屬故名眷屬之所聚處者以為家推而及於天下則無所私無所私而為天下所系屬之一人則名我民之所托足者以為國國者非他人民而已今取人民之所以養(yǎng)生送死之具頭會而箕斂之銖銖兩兩以成鉅萬而扃钅矞於一處曰:吾以富國其民至於凍餒而莫之省憂是何異聚栗帛而窖之使一家凍餒而曰:吾以富家取金錢而握之使一身凍餒而曰:吾以富身哉亦可為愚矣漢文景之世千里不持糧孝武用桑生而亭侯蕭然矣宋真仁之世雖未及文景而百年休養(yǎng)其民衣食滋殖神宗用安石而戶口逃亡十室九空矣是謂之貧國則可耳號為富國何富之有哉以莛為楹以厲為西施人之顛倒往往如是禹訓(xùn)曰:內(nèi)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墻有一於此未或不亡夫是數(shù)者之致亡也蓋必因是而求桑王富國之術(shù)以遂其縱欲之樂也如其不然雖亡其身未必能亡其國若夫直言桑王富國之術(shù)則亦不必有是數(shù)者而不亡於其身必亡於其子孫矣豈特能貧國已哉 論始皇漢宣李斯 秦始皇時趙高有罪蒙毅按之當死始皇赦而用之長子扶蘇好直諫上怒使監(jiān)蒙恬兵於上郡始皇東游會稽并海走瑯琊少子胡亥李斯蒙毅趙高從道病使蒙毅還禱山川未及還上崩李斯趙高矯詔立胡亥殺扶蘇蒙恬蒙毅卒以亡秦蘇子曰:始皇制天下輕重之勢使內(nèi)外相形以禁奸備亂可謂密矣蒙恬將三十萬人威震北方扶蘇監(jiān)其軍而蒙毅侍帷幄為謀臣雖有大奸賊敢睥睨其間哉不幸道病禱祠山川尚有人也而遣蒙毅故高斯得成其謀始皇之遣毅毅見始皇病太子未立而去左右皆不可以言智然天亡人國其禍敗必出於智所不及圣人為天下不恃智以防亂恃吾無致亂之道耳始皇致亂之道在用趙高夫閹尹之禍如毒藥猛獸未有不裂肝碎首者也自書契以來惟東漢呂強后唐張承業(yè)二人號良善豈可望一二於千萬以徼必亡之禍哉然世主皆甘心而不悔如漢桓靈唐肅代猶不足深怪始皇漢宣皆英主亦湛於趙高恭顯之禍彼自以為聰明人杰也奴仆薰腐之余何能為及其亡國亂朝及與庸主不異吾故表而出之以戒后世人主如始皇漢宣者或曰李斯佐始皇定天下不可謂不智扶蘇親始皇子秦人戴之久矣陳勝假其名猶足以亂天下而蒙恬持重兵在外使二人不即就誅而復(fù)請之則斯高無遺類矣以斯之智而不慮此何哉蘇子曰:嗚呼秦之失道有自來矣豈獨始皇之罪自商鞅變法以殊死為輕典以參夷為常法人臣狼顧脅息以得死為幸何暇復(fù)請方其法之行也求無不獲禁無不止鞅自以為軼堯舜而駕湯武矣及其出亡而無所舍然后知為法之弊夫豈獨鞅悔之秦亦悔之矣荊軻之變持兵者熟視始皇環(huán)柱而走莫之救者以秦法重故也李斯之立胡亥不復(fù)忌二人者知法令之素行而臣子之不敢復(fù)請也二人之不敢復(fù)請亦知始皇之鷙悍而不可回也豈料其偽也哉周公曰:平易近民民必歸之孔子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其恕矣乎夫以忠恕為心而以平易為政則上易知而下易達雖有賣國之奸無所投其隙倉卒之變無自發(fā)焉其令行禁止蓋有不及商鞅者矣而圣人終不以彼易此鞅立信於徙木立威於棄灰刑其親戚師傅積威信之極以至始皇秦人視其君如雷電鬼神不可測也古者公族有罪三宥然后寘刑今至使人矯殺其太子不忌太子亦不敢請則威信之過也故夫以法毒天下者未有不反中其身及其子孫者也漢武始皇皆果於殺者也故其子如扶蘇之仁則寧死而不請如戾太子之悍則寧反而不訴知訴之必不察也戾太子豈欲反者哉計出於無聊也故為二君之子者有死與反而已李斯之智蓋足以知扶蘇之必不反也吾又表而出之以戒后世人主之果於殺者 原編者評:用宦寺任法律之禍毒四海而卒乃身受之孟子所謂仁者以其愛及其所不愛不仁者以其不愛及其所愛也此文與代張方平上書所論窮兵黷武之禍警后世君臣最為深切著明軾之垂光百世宜矣 論項羽范增 漢用陳平計間疏楚君臣項羽疑范增與漢有私奪其權(quán)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為之愿賜骸骨歸卒伍未至彭城疽發(fā)背死蘇子曰:增之去善矣不去羽必殺增獨恨其不蚤耳然則當以何事去增勸羽殺沛公羽不聽終以此失天下當於是去耶曰:否增之欲殺沛公人臣之分也羽之不殺猶有君人之度也增曷為以此去哉易曰:知幾其神乎詩曰:相彼雨雪先集維霰增之去當於羽殺卿子冠軍時也陳涉之得民也以項燕扶蘇項氏之興也以立楚懷王孫心而諸侯叛之也以弒義帝且義帝亡立增為謀主矣義帝之存亡豈獨為楚之盛衰亦增之所與同禍福也未有義帝亡而增獨能久存者也羽之殺卿子冠軍也是弒義帝之兆也其弒義帝則疑增之本也豈必待陳平哉物必先腐也而后蟲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后讒入之陳平雖智安能間無疑之主哉吾嘗論義帝天下之賢主也獨遣沛公入關(guān)而不遣項羽識卿子冠軍於稠人之中而擢以為上將不賢而能如是乎羽既矯殺卿子冠軍義帝必不能堪非羽弒帝則帝殺羽不待智者而后知也增始勸項梁立義帝諸侯以此服從中道而弒之非增之意也夫豈獨非其意將必力爭而不聽也不用其言而殺其所立羽之疑增必自是始矣方羽殺卿子冠軍增與羽比肩而事義帝君臣之分未定也為增計者力能誅羽則誅之不能則去之豈不毅然大丈夫也哉增年已七十合則留不合則去不以此時明去就之分而欲依羽以成功陋矣雖然增高帝之所畏也增不去項羽不亡嗚呼增亦人杰也哉 原編者評:君臣之義非可偽為楚懷王之立羽與增臣分定矣項羽矯殺卿子冠軍所為有無君之心而后動於殺增不以此時去及弒義帝江南而增猶為羽謀如故則增之死久矣奚待疽發(fā)背哉軾曰:增高帝之所畏也增亦人杰也哉夫虎狼之威漢高未必不畏漢高畏虎狼虎狼亦俊杰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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