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欒城應(yīng)詔集卷十一

欒城集 作者:宋·蘇轍


  ◆試論八首【王者不治夷狄論】  儒者必慎其所習(xí),習(xí)之不正,終身病之?!豆颉分畷?,好為異說而無統(tǒng),多作新意以變惑天下之耳目,是以漢之諸儒治《公羊》者,比于他經(jīng),最為迂闊。至于何休,而其用意又甚于《公羊》,蓋其勢然也?!督?jīng)》書:“公及戎盟于潛?!薄豆颉藩q未有說也,而休以為王者不治夷狄,錄戎來者不拒,去者不追也。夫公之及戎盟于潛也,時有是事也。時有是事,而孔子不書可乎?故《春秋》之書,其體有二:有書以見褒貶者,有書以記當(dāng)時之事,備史記之體,而其中非必有所褒貶予奪者。公之及戎盟于潛,是無褒貶予奪者也,而休欲必為之說,是以其說不得不妄也。且王者豈有不治夷狄者乎?王者不治夷狄,是欲茍安于無事者之說也。古之所以治夷狄之道,世之君子嘗論之矣。有用武而征伐之者,高宗、文王之事是也;有修文而和親之者,漢之文、景之事是也;有閉拒而不納之者,光武之謝西域、絕匈奴之事是也。此三者皆所以與夷狄為治之大要也。今日來者必不可拒,則是光武之謝西域,以息中國之民者非乎?去者必不可追,則是高宗、文王凡所以征其不服而討其不庭者皆非也。凡休之說,施之于中國強盛、夷狄暴橫之時,則將養(yǎng)寇以遺子孫之憂;施之于中國新定休息自養(yǎng)之際,則為夷狄之所役,使以自勞敝而不得止。凡此二者,休之說無施而可也。蓋愚聞之,圣人之于戎狄也,吾欲來之則來之,雖有欲去者,不可得而去也;吾欲去之則去之,雖有欲來者,亦不可得而來也。要以使吾中國不失于便,而置夷狄于不便之地,故其屈伸進(jìn)退,莫不在我。而休欲其自來而自去也耶,此其尤不可者也。治休之學(xué)者曰《春秋》托始以治天下,當(dāng)隱公之際,未暇遠(yuǎn)略,故先書晉滅夏陽,不書楚滅谷、鄧。夫谷、鄧之不書,是楚之未通而不告也。如使圣人未欲與夷狄交通,則雖有欲至,尚可得而至哉?愚故曰《春秋》之書“公及戎盟于潛”,是記事之體,而無休之說也?!  緞鸲▲櫴胭t論】

  天下之讓三:有不若之讓,有相援之讓,有無故之讓。讓者,天下之大功大善也。然而至于無故之讓,則圣人深疾而排之,以為此奸人之所以盜名于暗世者也。昔者公族穆子之讓韓起,范宣子之讓知伯,宣子、穆子中心誠有以愧于彼二人也,是不若之讓也。舜之命禹也,讓于皋陶,其命益也,讓于朱虎、熊羆。夫皋陶之不能當(dāng)禹之任,朱虎、熊羆之不能辦益之事,亦已明矣。然猶讓焉者,此所謂相援之讓也。夫使天下之人皆能讓其所不及,則賢材在位,而賢不肖不爭;皆能讓以相援,則君子以類升,而小人不能間。此二者天下之大善也。然而至于無故之讓,則天下之大不善也。東漢之衰,丁鴻、鄧彪、劉愷此三人者,皆當(dāng)襲父爵而以讓其弟,非是先君之命,非有嫡庶之別,而徒讓焉,以自高于世俗。世之君子従而譏之。然此三人者之中,猶有優(yōu)劣焉。劉、鄧讓而不反,以遂其非。丁鴻讓而不終,聽其友人鮑駿之言而卒就國,此鴻之所以優(yōu)于劉、鄧也。且夫聞天下之有讓,而欲竊取其名以自高其身,以邀望天下之大利者,劉愷之心也。聞天下之讓而竊慕之,而不知其不同,以陷于不義者,丁鴻之心也。推其心而定其罪,則愷在可戮,而鴻為可恕,此真?zhèn)沃嬉玻t愚可以見矣。故范曄曰:“太伯、伯夷未始有其讓也,故太伯稱至德,伯夷稱賢人,末世徇其名而昧其致,則詭激之行興矣?!比舴蜞嚤搿鹱屍涞芤匀×x,使弟受非服,而己受其名,不已過乎?夫君子之立言,非以茍顯其理,將以啟天下之方悟者;立行,非以茍顯其身,將以教天下之方動者。言行之所開塞可無慎乎?丁鴻之心主乎忠愛,何其終悟而従義也。異乎數(shù)子之徇名者也。嗟夫!世之邪僻之人,盜天下之大名,以冒天下之大利,自以為人莫吾察,而不知君子之論有以見之。故為國者不可以不貴君子之論也。

  【禮義信足以成德論】  周衰,凡所以教民之具既廢,而戰(zhàn)攻侵伐之役交橫于天下,民去其本而爭事于末。當(dāng)時之君子思救其弊,而求之太迫,導(dǎo)之無術(shù)。故樊遲請學(xué)為稼,又欲為圃,而孔子従而譏之曰:“小人哉,樊須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肅;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四方之民襁負(fù)其子而至矣,焉用稼!”釋之曰:禮義與信足以成德,又安用稼哉?嗟夫!仁人之言,其始常若迂闊而不可行,然要其終,其取利多而卒以無弊者,終莫能易其說。蓋孔子之于衛(wèi),常欲正名,而子路笑之矣。冉子之于魯,常欲徹,而魯君非之矣。何則?衛(wèi)之亂,若非正名之所能安;而魯之饑,若非徹之所能救。然而欲天下無饑與亂,則非此二者莫之能濟。故夫欲取其利而取之于遠(yuǎn),則取利多而民不知;欲圖其事而圖之于深,則事有漸而后無弊。今夫樊遲欲為農(nóng)圃以富民,而孔子答之以禮義信也。天下疑之,而愚以為不然。若觀于《孟子》而求其所以辨許行之說,則夫農(nóng)圃之事,乃有可以禮義致而可以信取之道。何者?許子欲使君臣并耕,饔?食而治,此豈非樊子所愿學(xué)者哉?而孟子答之以堯舜無所用心于耕稼。堯以不得舜為憂,舜以不得禹為憂。堯得舜,舜得禹,而禮義流行,忠信洋溢,則天下之民,將不勸之耕而自為耕,不督之圃而自為圃,而何致于身服農(nóng)圃之勞,而憂農(nóng)圃之憂哉?且夫欲勸天下之農(nóng)而至于親為之者,亦足以見其無術(shù)矣。古之圣人,其御天下也,禮行而民恭,則役使如意;義行而民服,則勞苦而不怨;信行而民用情,則上下相知而教化易行。三德既成,則民可使蹈白刃而無怨,而況農(nóng)圃之功哉!故夫欲致其功而形之于遠(yuǎn),則功可成;欲力其事而為之于近,則百弊起。今欲君子、小人而皆従事于農(nóng),則夫天下之民尚誰使治之哉?

  【形勢不如德論】  三代之時,法令寬簡,所以堤防禁固其民而尊嚴(yán)其君者,舉皆無有。而其所都之地,又非有深山大河之固,然而歷歲數(shù)百長久而安存者何耶?秦之法令可謂峻矣,而其所都,又關(guān)中天府之固,古之所謂百二者也。然而二世而亡者何耶?太史公曰:“權(quán)勢法制所以為治也,地形險阻所以為固也?!比欢擢q未足恃也。故曰形勢雖強,猶不如德也。天下之形勢,愚嘗論之矣。讀《易》至于《坎》,喟然而嘆曰:嗟夫!圣人之所以教人者,蓋詳矣夫?!犊病分疄檠?,猶曰險也。天之所以為險者,以其不可升,而地之所以為險者,以其有山川丘陵。天地之險,愚聞之矣,而人之險,愚未之聞也?;蛟煌豕O(shè)險,以守其國,此人之險,而高城深地之謂也。曰非也,高城深池,此無以異于地之險。而人之險,法制之謂也。天下之人,其初蓋均是人也,而君至于為君之尊,而民至于為民之卑,君上日享其樂而臣下日安其勞,而不敢怨者,是法制之力也。然猶未也,可以御小害,而未可以御大害也。大盜起,則城池險阻不可以固而留,眾叛親離,則法制不可以執(zhí)而守。是必有非形之形,非勢之勢,而后可也。故至《坎》之六四而曰:“樽酒簋貳,用缶,納約自牖,終無咎?!狈蛄奶巹?cè)嵯嘟又畷r,而乃用一樽、二簋、土盎、瓦缶相與拳曲俯仰于戶牖之下,而終獲無咎,此豈非圣人知天下之不可以強服,而為是優(yōu)柔従容之德,以和其剛強難屈之心,而作其愧恥不忍之意故耶?嗟夫!秦人自負(fù)其強,欲以斬刖齊天下之民,而以山河為社稷之保障,不知英雄之士開而辟之,刑罰不能繩,險阻不能拒。故圣人必有以深結(jié)天下之心,使英雄之士有所不可解者,則《坎》之六四是也。

  【禮以養(yǎng)人為本論】  君子之為政,權(quán)其輕重,而審其小大,不以輕害重,不以小妨大。為天下之大善,而小有不合焉者,君子不顧也。立天下之大善,而以小有不合而止,則是天下無圣人,大善終不可得而建也。自周之亡,其父子君臣冠昏喪祭之禮,皆以淪廢。至于漢興,賢君名臣,比比而出,皆知禮之足以為治也,然皆拱手相視,而莫敢措。非以禮為不善也,以為不可復(fù)也,是亦自輕而已。故元、成之間,劉向上書,以為禮以養(yǎng)人為本。如有過差,是過而養(yǎng)人也。刑罰之過,或至于死傷,然有司請定法令,筆則筆,削則削,是敢于殺人而不敢于養(yǎng)人也。然而為是者,則亦有故。律令起于后世,而禮出于圣人。敢變后世之刑,而不敢變先王之禮,是亦畏圣人太過之弊也。《記》曰:禮之所生,生于義也。故禮雖先王未之有,可以義起也。故因人之情,而為之節(jié)文,則亦何至于憚之而不敢邪?今夫冠禮,所以養(yǎng)人之始,而歸之正也;昏禮,所以養(yǎng)人之親,而尊其祖也;喪禮,所以養(yǎng)人之孝,而為之節(jié)也;祭禮,所以養(yǎng)人之終,而接之于無窮也;賓客之禮,所以養(yǎng)人之交,而慎其瀆也;鄉(xiāng)禮,所以養(yǎng)人之本,而教之以孝悌也。凡此數(shù)者,皆待禮而后可以生。今皆廢而不立,是以天下之人,皇皇然無所折衷,求其所従而不得,則不能不出其私意,以自斷其禮。私意既行,故天下之弊起。奢者,極其奢以傷其生;儉者,極其儉以不得其所欲。財用匱而饑寒作,饑寒作而盜賊起,盜賊起而民之所恃以為養(yǎng)者,皆失而不可得。雖日開倉廩發(fā)府庫以贍百姓,民猶未可得而養(yǎng)也。故古之圣人,不用財,不施惠,立禮于天下,而匹夫匹婦,莫不自得于閭閻之中,而無所匱乏,此所謂知本者也?!  炯茸韨湮甯U摗?br />
  善夫!詩人之為《詩》也。成王之時,天下已平,其君子優(yōu)柔和易而無所怨怒,天下之民各樂其所。年谷時熟,父子兄弟相愛,而無暴戾不和之節(jié),莫不相與作為酒醴,剝烹牛羊,以烹以祀,以相與宴樂而不厭。詩人欲歌其事,而以為未足以見其盛也,故又推而上之,至于朝廷之間,見其君臣相安而親戚相愛。至于祭祀宗廟,既事而又與其諸父昆弟皆宴于寢旅,酬下至于無算爵,君臣釋然而皆醉。故為作《既醉》之詩以歌之。而后之傳《詩》者,又深思而極觀之,以為一篇之中,而五福備焉。然愚觀于《詩》、《書》,至《抑》與《酒誥》之篇,觀其所以悲傷前世之失,及其所以深懲切戒于后者,莫不以飲酒無度、沈湎荒亂、號呶倨肆以敗亂其德為首。故曰:“百禍之所由生,百福之所由消耗而不享者,莫急于酒?!敝芄淇凳逶唬骸熬浦?,婦人是用。二者合并,故五福不降,而六極盡至?!庇拚堃孕∶裰叶髦?。今夫養(yǎng)生之人,深自覆護(hù)擁閉,無戰(zhàn)斗危亡之患,然而常至于不壽者何耶?是酒奪之也。力田之人,倉廩富矣,俄而至于饑寒者何耶?是酒困之也。服食之人,乳藥餌石,無風(fēng)雨暴露之苦,而常至于不寧者何耶?是酒病之也。修身之人,帶鉤蹈矩,不敢妄行,而常至于失德者何耶?是酒亂之也。四者既備,則雖欲考終天命,而其道無由也。然而曰五福備于《既醉》者何也?愚固言之矣。百姓相與歡樂于下,而后君臣乃相與偕醉于上。醉而愈恭,和而有禮。心和氣平,無悖逆暴戾之氣干于其間,而壽不可勝計也。用財有節(jié),御己有度,而富不可勝用也。壽命長永,而又加之以富,則非安寧而何?既壽而富,且身安矣,而無所用其心,則非好德而何?富壽而安,且有德以不朽于后也,則非考終命而何?故世之君子,茍能觀《既醉》之詩,以和平其心,而又觀夫《抑》與《酒誥》之篇,以自戒也,則五??梢宰拢鶚O可以遠(yuǎn)卻。而孔子之說,所以分而別之者,又何足為君子陳于前哉!

  【史官助賞罰論】  域中有三權(quán):曰天,曰君,曰史官。圣人以此三權(quán)者制天下之是非,而使之更相助。夫惟天之權(quán)而后能壽夭禍福天下之人,而使賢者無夭橫窮困之災(zāi),不賢者無以享其富貴壽考之福。然而季次、原憲,古所謂賢人者也,伏于窮閻之下,布衣饘粥之不給。盜跖、莊蹻,橫行于天下,食人之肝以為糧,而老死于牖下,不見兵革之禍。如此,則是天之權(quán)有時而有所不及也。故人君用其賞罰之權(quán)于天道所不及之間,以助天為治。然而賞罰者,又豈能盡天下之是非!而賞罰之于一時,猶懼其不能用著暴見于萬世之下,故君舉而屬之于其臣,而名之曰“史官”蓋史官之權(quán),與天與君之權(quán)均,大抵三者更相助,以無遺天下之是非。故荀悅曰:“每于歲盡,舉之尚書,以助賞罰?!狈蚴饭僦d,其來尚矣。其最著者,在周曰佚,在魯曰克,在齊曰南氏,在晉曰董狐,在楚曰倚相。觀其為人,以度其當(dāng)時之所書,必有以助賞罰者。然而不獲見其筆墨之所存,以不能盡其助治之意。獨仲尼因魯之史官左丘明而得其載籍,以作為《春秋》,是非二百四十二年,雖其名為經(jīng),而其實史之尤大章明者也。故齊桓、晉文有功于王室,王賞之以侯伯之爵,征伐四國之權(quán),而《春秋》又従而屢進(jìn)之,此所以助乎賞之當(dāng)于其功也。吳、楚、徐、越之僭,皆得罪于其君者也,而《春秋》又従而加之以斥絕擯棄不齒之辭,此所以助乎罰之當(dāng)于其罪也。若夫當(dāng)時賞罰之所不能及,則又為之明言其狀,而使后世嗟嘆痛惜之不已。嗚呼!賢人君子之功烈與夫亂臣賊子罪惡之狀,于此皆可以無憂其無聞焉。是故古者圣人重史官。當(dāng)漢之時,號曰太史令,而其權(quán)在丞相之上,郡國計吏,上計于太史,而后以其副上于丞相、御史。夫惟知其權(quán)之可以助賞罰也,故従而尊顯之。然則后之史官,其可以忽哉!

  【刑賞忠厚之至論】

  古之君子立于天下,非有求勝于斯民也。為刑以待天下之罪戾,而唯恐民之入于其中以不能自出也;為賞以待天下之賢才,而唯恐天下之無賢而其賞之無以加之也。蓋以君子先天下,而后有不得已焉。夫不得已者,非吾君子之所志也,民自為而召之也。故罪疑者従輕,功疑者従重,皆順天下之所欲従。且夫以君臨民,其強弱之勢、上下之分,非待夫與之爭尋常之是非而后能勝之矣。故寧委之于利,使之取其優(yōu),而吾無求勝焉。夫惟天下之罪惡暴著而不可掩,別白而不可解,不得已而用其刑。朝廷之無功,鄉(xiāng)黨之無義,不得已而愛其賞。如此,然后知吾之用刑,而非吾之好殺人也;知吾之不賞,而非吾之不欲富貴人也。使夫其罪可以推而納之于刑,其跡可以引而置之于無罪;其功與之而至于可賞,排之而至于不可賞。若是二者而不以與民,則天下將有以議我矣。使天下而皆知其可刑與不可賞也,則吾猶可以自解。使天下而知其可以無刑、可以有賞之說,則將以我為忍人,而愛夫爵祿也。圣人不然,以為天下之人,不幸而有罪,可以刑,可以無刑,刑之,而傷于仁;幸而有功,可以賞,可以無賞,無賞,而害于信。與其不屈吾法,孰若使民全其肌膚、保其首領(lǐng),而無憾于其上;與其名器之不僭,孰若使民樂得為善之利而無望望不足之意。嗚呼!知其有可以與之之道而不與,是亦志于殘民而已矣。且彼君子之與之也,豈徒曰與之而已也,與之而遂因以勸之焉耳。故舍有罪而従無罪者,是以恥勸之也;去輕賞而就重賞者,是以義勸之也,蓋欲其思而得之也。故夫堯舜、三代之盛,舍此而忠厚之化亦無以見于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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