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欒城應(yīng)詔集卷十二

欒城集 作者:宋·蘇轍


  ◆策一道【御試制策〈同目具《東坡集》?!怠?br />
  臣謹(jǐn)對(duì)曰:臣不佞,陛下過聽,策臣于庭,使得竭愚衷以奉大對(duì)。臣性狂愚,不識(shí)忌諱,伏讀陛下制策,凡所以問臣之事數(shù)十條者,臣已詳聞之矣。然臣內(nèi)省愚誠,欲先以問,而后答陛下以所問。伏惟陛下承先帝之業(yè),即位以來三十余年,四方乂安。陛下守此太平之成基,平日無事,端居靜慮,亦嘗有憂于此乎,無憂于此乎?陛下策臣曰:“朕承祖宗之大統(tǒng),先帝之休烈,深惟寡昧,未燭于理。”又曰:“志勤道遠(yuǎn),治不加進(jìn),夙興夜寐,于茲三紀(jì)?!贝吮菹聭n懼之言也。然臣以謂陛下未有憂懼之誠耳。往者寶元、慶歷之間,西羌作難,陛下晝不安坐,夜不安席。當(dāng)此之時(shí),天下皆謂陛下憂懼小心如周文王。然而,自西方解兵,陛下棄置憂懼之心而不復(fù)思者,二十年矣。古之圣人,無事則深憂,有事則不懼。夫無事而深憂者,所以為有事之不懼也。今陛下無事則不憂,有事則大懼,臣以為陛下失所憂矣。故愿陛下雖天下無事而不忘憂懼之心。陛下誠能用臣此言,則凡所以問臣者,臣雖不言,可得而舉也。茍未能用臣此言,則凡所以問臣者,臣雖言之無益也。制策曰:“德有所未至,教有所未孚,闕政尚多,和氣或盭?!北菹滤紤]至此,此則圣人之用心也。臣請(qǐng)為陛下推其本原而極言其故。臣聞之《書》曰:“與治同道,罔不興;與亂同事,罔不亡。”昔者夏之衰也,有太康;商之微也,有祖甲;周之?dāng)∫?,有穆王;漢之卑也,有成帝;唐之亂也,有穆宗、恭宗。此六帝王者,皆以天下之治安,朝夕不戒,沈湎于酒,荒耽于色;晚朝早罷,早寢晏起;大臣不得盡言,屑不得極諫;左右前后,惟婦人是侍,法度正直之言不留于心,而惟婦言是聽;謁行于內(nèi),勢(shì)橫于外;心荒氣亂,邪僻而無所主;賞罰失次,萬事無紀(jì),以至于天下大亂,而其心不知也。是以三代之季,詩人疾而悲傷之曰:“匪教匪戒,時(shí)惟婦寺?!薄奥犙詣t對(duì),誦言如醉?!庇衷唬骸皝y匪降自天,生自婦人?!薄昂蘸兆谥?,褒姒滅之?!鄙w傷其不可告教而至于敗也。臣疏賤之臣,竊聞之道路,陛下自近歲以來,宮中貴姬至以千數(shù),歌舞飲酒,歡樂失節(jié),坐朝不聞咨謨,便殿無所顧問。夫三代之衰,漢、唐之季,其所以召亂之由,陛下已知之矣。久而不正,百蠹將由之而出。內(nèi)則將為蠱惑之所污,以傷和伐性;外則將為請(qǐng)謁之所亂,以敗政害事。婦人之情,無有厭足,迭相夸尚,爭(zhēng)為侈靡,賜予不足以自給,則不憚?dòng)谑苜T賄。賂賄既至,則不憚?dòng)谒街]。私謁既行,則內(nèi)外將亂。陛下無謂好色于內(nèi)而不害外事也。且臣聞之:“欲極必厭,樂極必反?!狈狡錁O甚之時(shí),一陷于其中而不能以自出,然及其覺悟之后,未始不以自悔也。陛下何不試于清閑之時(shí),上思宗廟社稷之可憂,內(nèi)思疾疚病恙之可惡,下思庶人百姓之可畏。則夫嬪御滿前,適足以為陛下憂,而未足以為陛下樂也。伏惟圣心未之思焉,是以遲遲而不去?!对姟吩疲骸邦嵟嬷?,枝葉未有害,本實(shí)先撥?!狈浇癯凶孀谥?,四方無虞,法令修明,百官繕完,而陛下奈何先自撥其本哉?臣恐如此,德教日以陵遲,闕政將至于敗,戾氣將至于災(zāi)而不可救也。制策曰:“田野雖辟,民多亡聊;邊境雖安,兵不可撤;利入已浚,浮費(fèi)彌廣?!背家詾榈赜兴幢?,是以民不得安其生;邊境雖安,而非誠安,是以兵不得撤其備;浮費(fèi)日廣,是以利入浚而不能休。何者?自京以西,近自許、鄭,而遠(yuǎn)至唐、鄧,凡數(shù)千里,列郡數(shù)十,土皆膏腴,古之賦輸,太半多出于此。自兩漢以來,名臣賢守,所以為民興利除害,溝洫畎澮之跡往往猶在。而荊棘成林,無尺寸之耕,狐貍豺狼之所嗥,而逃兵罷士之所竄伏。陛下所使守此地者,終無一人為陛下深思極慮,招來流亡以墾化其地。賢才良士,以為此僻遠(yuǎn)之處而不肯往。陛下何不使大臣舉人而守之?親召而勉勵(lì)其志,屬以此事,而亦以此為殿最之課,不及十年,此將皆為天下之沃壤。臣故曰:地有所未辟,是以民不得安其生也。臣又聞古之制邊備者,外有亭障,內(nèi)有屯兵。亭障欲繁,屯兵欲簡(jiǎn),繁則耳目明,簡(jiǎn)則氣勢(shì)合。今者邊境之患,患在亭障之地而皆屯兵,以待寇至,屯兵之處,兵分力弱,而不足以備御。夫屯兵于亭障之地者,兵必不能甚多也。兵不能甚多,則寇至必不能抗,而徒棄甲兵于無用,此拙守者之計(jì)也。然今之人又患夫屯之不密,而歲益增焉。小屯不滿百人,大屯不過數(shù)百,城壘之廣狹,弱弓乏矢,可以越而過者,往往是也。然而前守之所成,后守不敢撤。非不知撤也,恐后之有敗事,而以是為過也。兵法曰:“善攻者,敵不知所守;善守者,敵不知所攻。”夫敵不知所攻,非連臂而守之也。雖連臂而守之,敵尚可得攻而絕也。古之善守者,置兵于要害之地,則敵人不敢過而為盜。何者?畏吾之乘其背也。過人之城而又遇城焉,則腹背而受敵,此用兵之深忌也。今國家不料敵之不敢過吾城以深入吾地,而懼?jǐn)持胰肷钜?。夫敵之過吾城以深入吾地,是吾利也,而又何患乎?臣故欲收諸小屯無益之兵,而聚之大屯,諸故小屯皆廢以為亭障,嚴(yán)斥堠,謹(jǐn)烽燧,以為大屯之耳目。置大屯于要害之地,以形制戎狄,高城深池,精為守備,使可以對(duì)敵逾月而不陷。制為諸屯,使其相去之遠(yuǎn)近,可以輕兵十日而相救。臣讀古兵書、《戰(zhàn)國策》,未嘗見有敵人敢越大城,深入而為寇者。臣故曰:邊境雖安,而非誠安,是以兵不得撤其備也。臣又聞人君之于天下,本非有情愛相屬如父子兄弟之親也,上以其勢(shì)臨下,則下以其勢(shì)奉上。二者相持而行,不相悅則解,不相合則叛。譬如草木之于地也,托之而生,判然二物也,有根而綢繆之,交橫相入,而至于不可拔。及其不相入也,木槁于上,而根本不下屬,地確于下,而氣不上接,一夫之力,可拔而取也,飄風(fēng)暴雨可披而離也。是以古之圣人,于其無事之時(shí),必深結(jié)百姓之心,使之歡忻交通,分義積厚,而不忍相棄于緩急之際。昔漢之文、景,優(yōu)裕天下,時(shí)使薄斂,寬田租,宥罪戾。當(dāng)此之時(shí),雖天下和平,猶未見其利。及至末世,賊臣竊命,國統(tǒng)已絕,而天下之心,猶依依不忍離漢者,徒以文、景之所以愛之者深而不可忘也。國家自祖宗以來,至于陛下四世矣。陛下之所以深結(jié)于民者何也?民之所好者生也,所惜者財(cái)也。陛下?lián)窭舨痪?,百姓受害于下,無所告訴,則是陛下未得以生結(jié)民也;陛下賦斂煩重,百姓日以貧困,衣不蓋體,則是陛下未得以財(cái)結(jié)民也。吏之不仁,尚可以為吏之過;賦斂之不仁,誰當(dāng)任其咎?且陛下凡所以用財(cái)者,果何事乎?上有官吏之俸,下有士卒之廩,外有夷狄之賂。此三者陛下未得省之之術(shù),臣亦未敢以為言也。臣獨(dú)怪陛下內(nèi)有宮中賜予玩好無極之費(fèi),此何為者?凡今百姓所為,一物以上,莫不有稅。茶、鹽、酒、鐵,關(guān)市之征,古之所無者,莫不并行。疲民咨嗟,不安其生,而宮中無益之用,不為限極,所欲則給,不問無有。司會(huì)不敢爭(zhēng),大臣不敢諫,執(zhí)契持敕,迅若兵火。陛下外有北狄西戎,歲邀金繒,而又內(nèi)自為一阱,以耗其所遺余。臣恐陛下以此獲謗,而民心之不歸也。故臣愿陛下日夜自損以礪左右,痛為節(jié)儉以寬百姓。捐錦繡,棄金玉,以質(zhì)素為貴。賦稅之入,獨(dú)以供不得已之費(fèi)。使天下知戴陛下之德,一旦有緩急,則民尚可以使之無叛。臣故曰:浮費(fèi)日廣,是以利入浚而不能止者,此之謂也。制策曰:“軍冗而未練,官冗而未澄?!狈蜍娙呶淳殑t為無兵,官冗未澄則為無吏。古者民多則兵眾,兵眾則國強(qiáng)。今兵眾而至于以為冗者,則是不耕而食之過也。然而屯田之利,是當(dāng)今之至計(jì)也。然而屯田之不用,則亦有說:有兵而不可使耕,一也;天下須兵之地,無官田,而閑田之鄉(xiāng)不須兵,二也。此二患者臣嘗慮之,蓋亦以為無難也。有兵而不可使耕,臣亦不敢強(qiáng)使也。計(jì)今天下之兵,一歲死亡幾何,而以其數(shù)募民為兵且屯田,民自將有應(yīng)此選者。則今不耕之兵,十?dāng)?shù)歲之后,其存者將有幾?此非屯田之所當(dāng)畏者,一也。天下郡縣,未嘗無官田,郡縣之無官田者嘗有之,而官鬻之也。籍沒之田,歲歲不絕,舉而積之,而田皆在官矣。閑田之鄉(xiāng)不過京師之西,雖差遠(yuǎn)于京畿,然而車馳卒奔,可以不過旬日而至。有欲用之,可以緩急而召,雖禁衛(wèi)之兵,亦可以循漢之故,發(fā)郡縣之兵充之,期年而一易。京師可獨(dú)置天子腹心之軍數(shù)萬人,以制四方之客軍,使之獨(dú)得不耕而食,如周之環(huán)人、漢之羽林、佽飛之類。此又非屯田之所當(dāng)畏者,二也。如此而兵冗之弊可以去矣。臣又聞方今用人之弊有二:吏多也,吏雜也。吏多之弊輕,吏雜之弊重。吏多而不雜,則賢不肖猶有辨也;多而不免于雜,既費(fèi)廩祿,又不得賢也。費(fèi)廩祿則國貧,不得賢則事不舉。均之二弊,事不舉者,所當(dāng)先治也。如臣之意,且可使審官、銓曹、密院三班分別天下之官,其事之為天下之要,而其地之為一方之急者,別之以為一等,而使諸道之職司各第其吏之廉明善事最異者,而上之于審官、銓曹、密院三班,而審官、銓曹、密院三班即任之以此。至于其余不急之官,則又為一等,使碌碌之吏以今先后之法占之。此法既行,要以世之庸吏,必將群議而聚怨。然臣以為,圣人之為天下,不憚人之有怨心,而問其怨之當(dāng)否。今世之患,上之人畏下太甚,而下之人持上太過,上以其法御下,而下反以法攻上之失。是以在上者不敢有所興利除害,而惟法之聽。法者,上之所當(dāng)用耳,而豈亦使天下之人以繩上哉?此太甚也!臣讀《后魏書》,觀其始時(shí)天下用兵,武夫悍卒,皆得為吏。而當(dāng)此之時(shí),吏道不雜。何者?其所用者多賢,而不賢者未嘗用也。及其后世,患夫不用者之多怨也,是以崔亮従而更之,不問士之賢愚,而專以停解日用為斷,沉滯者皆稱其能。而魏之失人,自是而始。故臣欲分而別之,以為賢不肖之辨如此,而官冗之弊可除矣。陛下興庠序于久亡,悼禮樂之未備,思繼可封之俗,欲隆皆讓之節(jié),而訟未息。深求其故,歸咎在位,以為教化不足,而法律有余,是以民不知避,吏不知懼,咨嗟怨讟并興而不止,思所以治之,不得其道。臣聞善治天下者,不必有美名,而有亹亹之實(shí)功;不善治天下者,其名不必不美,而其實(shí)空虛無益于事。陛下自即位以來,登庸俊良,力興美政以教化天下者,于今凡幾矣?慶歷之中,勸農(nóng)桑,興學(xué)校,當(dāng)此之時(shí),天下以為三代之風(fēng)可以漸復(fù)。然而學(xué)校既興,農(nóng)桑既勸,而天下之風(fēng)俗卒何以異于慶歷之始?今者陛下又發(fā)德音,分遣使者巡行天下,或以寬恤,或以減省,或以均稅,名號(hào)紛紜而出,天下又皆翕然知陛下之欲速于為治也。然臣以為陛下惑于虛名,而未知為政之綱也。且陛下以為此數(shù)事者,足以致治耶,不足以致治耶?陛下設(shè)官置吏,其職亦有治此等事者耶,其未有耶?臣以為:凡陛下之所以分裂海內(nèi)以為郡縣,其中上有守令,下有丞尉,大有會(huì)府,次有職司者,凡所以治此數(shù)事耳。今陛下欲寬恤百姓,以至于特命使者,則是此等常為暴也。陛下欲減省均稅,以至于特命使者,則是此等皆不可使也。臣觀陛下之意,不過欲使史官書之,以邀美名于后世耳。故臣以為,此時(shí)陛下惑于虛名也。今夫諸道之職司,是天下之綱,雖然,尚非陛下之所當(dāng)擇。陛下當(dāng)擇宰相,而宰相當(dāng)擇職司耳。天下諸道,凡十有七,一道之職司,少者三人,而多者不過四人,均之十七道者,其替換迭代不過四五十人也。以士大夫之多,擇四五十人而用之,宜其甚足。今乃不擇賢否而任之,至于有事,則更命使者。故臣以為陛下未知為政之綱也。夫綱雖大不知舉,而何教化之能興?故臣愿陛下興教化,自擇職司始,而天下可以漸治矣。陛下戒慎天災(zāi),震懼日食、淫雨、暖氣、江河之失度,而思聞告戒消伏之理,推劉向之傳,考呂氏之紀(jì)。夫劉向之說五行事,各以類感滯于一方,而不得相通。呂氏之書,隨其時(shí)月而指其必然之災(zāi)異,其言皆迂怪而難信,安足為陛下道哉?臣聞災(zāi)異之說有二:有可得而推知其所従來者,有不可得而推知其所従來者??傻枚普撸酥鶠橐?;不可得而推者,天之所為也。人之所為者,不過盜賊竊發(fā)于山林,戰(zhàn)敗兵破而不得復(fù)。盜賊竊發(fā),是衣食不足,政暴吏苛之罪也;戰(zhàn)敗兵破,是任人不明,將不為用之過也。至于天之所為,兇旱、水溢、蟲蝗、霜雹、日食、地震、星辰隕墜,是安知其所由來哉?譬如人之將病也,五臟失據(jù)于中,而變見動(dòng)于四肢,發(fā)于百體。醫(yī)者切其脈,而觀其色曰是“心病也”,“肺病也”,是皆可也。至于鬼嘯于梁,捐瓦于堂,而動(dòng)之曰“是心也”,“是肺也”。則可乎?要以人之神明精爽消散而不充,是以邪物得而干之,而尚何擇乎心肺之間哉?古之儒者其論災(zāi)異,則皆有此弊也。今使國家治強(qiáng),人民乂安,和氣充實(shí)于天地之間,則天為之明,地為之靜,三辰為之光。及其少衰,則天地三辰皆將虧缺而不寧。頃者水冒京城,日食季夏,江河淮汴破溢為害,地震生毛,水變赤色,此數(shù)事者,使董仲舒、劉向之徒出而論之,必將指國政之一二,以為其驗(yàn)。而臣以為不然,蓋臣非以為不為災(zāi)也,以為天地之遠(yuǎn),而至于為之變動(dòng),此非一事之所能致。蓋天下之政皆失其中,是以其氣衰弱挫沮而不振,以至于是。以為陛下歷數(shù)天下之弊,而使陛下盡修之云耳。非正陽之月,而伐鼓救變,說者以為非經(jīng),然而要以脅陰助陽,則雖非正陽而不為失。當(dāng)盛夏之月,而論囚報(bào)重,說者以為非古,然而要以使犯法者無久系之殃,而民睹為惡之速及,則雖當(dāng)盛夏而亦不為非也。陛下愍四方之未治,而推其源于京師,知淫巧僭差之失度,而欲各為之節(jié),然而未獲所以禁之之術(shù)。是以欲先治內(nèi),則惑于何以為京師之言;欲先擿奸,則惑于不撓獄市之說。今陛下任人,使為京兆,如得趙廣漢耶,則安可以不撓獄市而拘其才?如得黃霸耶,則安可以擿奸而責(zé)其效?各隨其才而用之,則可以至于治矣。然臣以為,莫若先之以猛,而終之以寬。頃者陛下之所任,皆能猛矣,而不能寬,皆得其始矣,而不知其所以為繼之術(shù)。是以京兆之政,大則斬戮,小則笞箠,歷歲百余,而終無有一人能以仁恕為治者。故其民狃于刑戮而不知懼。然而不先之以猛,臣又恐仁恕之不能折夫強(qiáng)暴也。陛下深探儒、老之是非,而至于漢文、漢武治亂之際。臣聞老子之所以為得者,清凈寡欲,而其失也,棄仁義、絕禮樂。儒者之得也,尊君卑臣,而其失也,崇虛文而無實(shí)用。然而道之可以長(zhǎng)行而無弊者,莫過于儒術(shù)。其所以有弊者,治之過也。漢文取老子之所長(zhǎng)而行之,是以行之而天下禮;漢武取儒者之失而用之,是以用之而天下弊。此儒、老得失之辨也。昔者周公遭變而作《豳》詩,雖言王業(yè)之本,而要以自明其身之無罪,是以謂之《國風(fēng)》。宣王北伐,其事雖大,而其詩非《大雅》之體,是以謂之《小雅》。故夫?qū)捜岫睾裾撸洞笱拧分L(fēng)也,慷慨勁正者,《小雅》之文也。以此推之,則可以辨矣。三代之時(shí),財(cái)賦之用,有司掌之,而冢宰特因其歲之兇豐上下而制其用度多少之節(jié),蓋亦如此而已。至于有唐貞觀、開元之際,猶委之郎官。其后四方用兵,而財(cái)用之間,亦遂有權(quán)時(shí)應(yīng)變之事,郎官有所不能辨,故立使以主之。及其未世,使又不能辨,則又舉而歸之宰相。是以李德裕之徒,皆治其事,以一有司之職而累天下之宰,由此言之,則夫陳平、韋賢之論有不妄矣。若夫泉貨之輕重,始于周景王,而后有二品之差;命秩之實(shí),始于魏武帝,而后有六等之號(hào);水旱蓄積之備,莫如李悝之平糴;邊陲守御之方,莫如張仁愿之筑城。圜法九府之名,自《天府》、《太府》、《玉府》、《內(nèi)府》、《外府》、《職內(nèi)》、《職金》、《職歲》、《職幣》,皆列職于《周官》。樂語五均之義,天子取諸侯之士以為國均,則市不二價(jià),其說見于河間獻(xiàn)王之《禮》。此數(shù)事者,皆非有益于當(dāng)世之務(wù),是以不足深論也。伏惟陛下諮謨國事,丁寧反覆,終而復(fù)始,不忍舍去。故于制策之終,則又曰:“富人強(qiáng)國,尊君重朝,弭災(zāi)致祥,改薄従厚,此皆前世之急政,而當(dāng)今之要?jiǎng)?wù),子大夫其悉意以陳,毋悼后害?!狈虮菹露幖で兄劣谌绱耍己胃也粸楸菹律曛仄湔f。今陛下憂思天下若此其至,而其功不就者,豈非無其人之故耶?臣聞:“求賢不如變俗?!彼姿粣?,雖有賢者,將不能自立。俗茍好之,雖天下之人將従風(fēng)而靡。昔太祖好武略,則天下之猛士出而為之兵;太宗好奇謀,則天下計(jì)劃之士出而為之慮;真宗好文而愛儒,則海內(nèi)無有不學(xué)以待上之所使。今陛下公卿滿朝,進(jìn)趨揖讓,文學(xué)言語,上可以不愧于古人,而下可以遠(yuǎn)過于近世者,以陛下誠好之也。然陛下中夜不寐,起坐而思之,天下之事所未能舉者,凡有幾何?府庫空虛,入不支出,而不能均;兵革怠惰,驕而不為用,而不能制;閑田滿野,衣食不足,而不能辟;河水歲決,北人受害,而不能救;戎狄放肆,邀取金幣,而不能服。陛下治天下而至使不察察有如此者,得非陛下所好,非所當(dāng)用耶?狄仁杰有言:“文士中不足快意,要得奇才之士,與共天下。”乃進(jìn)張柬之以代李嶠、蘇味道。而臣亦以為,治天下當(dāng)?shù)脺嗁|(zhì)剛直、不忌不克、不擇劇易之人而任之,如漢之絳侯、條侯,魏之賈逵、鄧艾,晉之溫嶠、周訪,唐之婁師德、郝處俊。得此數(shù)人,唯陛下所欲用之。致之朝廷之上,則賢人益親;置之邊境之上,則惡言不至。如此人者,陛下豈不欲用之?故臣愿陛下改易所好,以變天下之俗,則當(dāng)今之文人,皆可使為樸直之士。陛下何憚而久不為也?臣本布衣書生,陛下授之以爵祿,而又親策之于廷,陛下罄竭所疑以問之于臣,而臣何敢不盡其中之所懷以輸之?陛下凡制策之所以問臣者,臣謹(jǐn)已直率愚意竊揣而妄論之矣。才智短淺,不足以上塞明詔,無補(bǔ)于聰明之萬一,謹(jǐn)俯伏待罪。然臣之微意,所欲丁寧而致之陛下者,終欲為陛下畢盡其說。臣聞圣人欲有其富,則保之以儉;欲久其尊,則守之以謙;欲安其佚,則行之以勞;欲得其欲,則濟(jì)之以無欲。此四者,圣人之所以盡天下之利,而人不以為貪,極天下之樂,而不為人所厭者也。《老子》曰:“圣人以其無私,故能成其私”。由是觀之,則夫欲樂其富,而用之以奢者,其富必亡;欲大其尊,而用之以倨者,其尊必替;欲享其佚,而用之以惰者,其佚必窮;欲獲其欲,而用之以肆者,其欲必廢。是以圣人處眾人之所惡,而使天下無異辭,然后全享天下之利而無所失。故夫斥棄金玉,不貴錦繡,非以為愛財(cái)也;畏大臣,禮屑,非以為尚賢也;雞鳴而起,日昃不食,非以為集事也;去聲色,放犬馬,非以為美名也。凡所以深服天下,而消其爭(zhēng)心焉耳。伏惟陛下覽策之始,以無忘憂懼之心,則又覽其終以去其太甚,消天下不平之意。二者既行,則大臣之所言者,舉可以漸用而無弊矣。惟陛下慎思之,力行之,無以臣言為妄。蓋臣之所見當(dāng)今天下之事,未有急于此者。陛下幸而留意,天下不勝幸甚。謹(jǐn)對(du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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