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絕句，有意相襲者，有句相襲者。王昌齡《長信宮》云：“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泵线t《長信宮》亦云：“自恨輕身不如燕，春來還繞御簾飛?！蓖踅ā毒_岫宮》云：“武帝去來紅袖盡，野花黃蝶領(lǐng)春風?！滨U溶《隋宮》云：“煬帝春游古城在，壞宮芳草滿人家?！睆垎獭都木S揚友》云：“月明記得相尋處，城鎖東風十五橋?！倍拍痢稇褏侵杏选吩疲骸拔┯袆e時今不忘，暮煙秋雨過楓橋?！表f應物《訪人》云：“怪來詩思清人骨，門對寒流雪滿山?！蓖跹摹秾m詞》云：“共怪滿衣珠翠冷，黃花瓦上有新霜。”又杜牧《沈下賢》云：“一夕小敷山下路，水如環(huán)?月如襟?！卑讟诽臁赌航鳌吩疲骸翱蓱z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眲㈤L卿《送朱放》云：“莫道野人無外事，開田鑿井白云中。”韓?《即目》云：“須信閑中有忙事，曉來沖雨覓漁師。”此皆意相襲者。又杜牧《送隱者》云：“公道世間唯白發(fā)，貴人頭上不曾饒?！备唧浮洞骸吩娫疲骸叭松z頭如雪，縱得春風亦不消?！辟R知章《還家》云：“兒童相見不相識，卻問客從何處來?！庇禾铡哆^故宅看花》云：“今日主人相引看，誰知曾是客移來?！辟Z島《渡桑乾》云：“客舍并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并州是故鄉(xiāng)。”李商隱《夜雨寄人》云：“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翦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此皆襲其句而意別者。若定優(yōu)劣，品高下，則亦昭然矣。

　　七言仄韻，尤難於五言。長孫佐輔有詩云：“獨訪山家歇還涉，茅屋斜連隔松葉。主人聞?wù)Z未開門，繞籬野菜飛黃蝶。”好事者或繪為圖。柳子厚云：“南州溽暑醉如酒，隱幾熟眠開北牖。日午獨覺無馀聲，山童隔竹敲茶臼?！毖运妓摚挪辉谇霸娤?。高駢云：“清溪道士人不識，上天下天鶴一只。洞門深鎖碧窗寒，滴露研?朱點《周易》?！瘪墳閰斡弥H，至於殺身亡家而不悟，固無足取，然此等辭語，決非塵埃人可道。

　　唐人五言四句，除柳子厚《釣雪》一詩之外，極少佳者。今偶得四首，漫錄於此?！队耠A怨》云：“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薄栋菰隆吩疲骸伴_簾見月時，便即下階拜。細語人不聞，北風吹裙帶?！薄妒彸菓压拧吩疲骸帮L吹城上樹，草沒城邊路。城里月明時，精靈自來去?！薄肚锶铡吩疲骸胺嫡杖腴傁?，憂來與誰語？古道無人行，秋風動禾黍。”前二篇備婉孌之深情，後兩首抱荒寂之馀感。

　　王昌齡《從軍行》云：“百戰(zhàn)苦風塵，十年履霜露。雖投定遠筆，未坐將軍樹。早知行路難，悔不理章句?！痹蛊溆泄ξ磮笠病ａ瘏⒃疲骸霸缰晔纴y，少小漫讀書?；诓粚W彎弓，向東射狂胡。”悲其所遇非時也。意雖反而實同。

　　岑參詩：“疲馬臥長坂，夕陽下通津。山風寒空林，颯颯如有人?！辟Z島云：“數(shù)里聞寒水，山家少四鄰。怪禽啼曠野，落日恐行人。”遠途凄慘之意，畢見於此。

　　王維《寄崔鄭二山人》云：“鄭生老泉石，崔子老丘樊。賣藥不二價，著書仍萬言。息陰無惡木，飲水必清源。予賤不及議，斯人竟誰論。”是時維官必未顯也?！端颓駷椤吩疲骸爸獱柌荒芩]，羞稱獻納臣?！眲t可言而不言。綦毋潛之落第，孟浩然之斥還，豈亦維煤之薦之不力也？

　　詩人發(fā)興造語，往往不約而合。如“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王維也。“樹初黃葉日，人欲白頭時”，葉天也。司空曙有云：“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本浞ㄍ醵鈪?，然詩家不以為襲也。

　　楊衡詩云：“落葉寒擁壁，清霜夜沾石。正是憶山時，復送歸山客。殷勤一尊酒，曉月當窗白?！闭Z意清脫，略無塵土紛華之氣。及讀其《白?詞》，則有云：“躡珠履，步瓊筵，輕身起舞紅燭前?！庇郑骸皼鲲L蕭蕭漏水急，月華泛滟紅蓮濕，牽裙攬帶翻成泣?！庇郑骸敖饓匕雰A芳夜促，梁塵霏霏暗紅燭。”全類李長吉。謂與前詩同出一啄，吾不信也。其《看花》小句亦佳，詩云：“都無看花意，偶到樹邊來。可憐枝上色，一一為愁開?！?br />
　　蘇渙有變律詩二首，其一云：“養(yǎng)蠶為素絲，葉盡蠶不老。傾筐對空林，此意向誰道。一女不得織，萬夫受其寒。一夫不得意，四海行路難?！毖哉Z如此，則渙亦非尋常之盜也。

　　高適詩：“二月猶北風，天陰雪冥冥。寥落一室中，悵然慚百齡?？喑钫绱?，門柳復青?！被矢θ皆疲骸鞍队薪?jīng)霜草，林有故年枝。俱應待春色，獨使客心悲?！辈蝗邕m氣長而有生意。淵明《歸去詞》云：“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冉述之也。

　　老杜《入六弟宅》詩云：“令弟雄軍佐，凡才污省郎?！崩罴?云：“故鄉(xiāng)那可到，令弟獨能歸?！背踔^唐人自有此稱，及讀謝靈運《酬惠連》詩云：“末路值令弟，開顏披心胸?！蹦酥皇继迫艘?。

　　老杜《螢火》詩：“幸因腐草出，敢近太陽飛。未足臨書卷，時能點客衣。隨風隔幔小，帶雨傍林微。十月清霜重，飄零何處歸?！表n退之云：“朝蠅不須驅(qū)，暮蚊不可拍。蠅蚊滿八區(qū)，可盡與相格？得時能幾時，與汝恣啖咋。涼風九月到，掃不見蹤跡。”疾惡之意一也。然杜微婉而韓急迫，豈亦目擊亻丕文輩專恣而惡之耶？

　　退之《南山》詩云：“延延離又屬，??叛還覯。喁喁魚闖萍，落落月經(jīng)宿。誾誾樹墻垣，??架庫廄。參參削劍戟，煥煥銜瑩?。敷敷花披萼，??屋攜霤。悠悠舒而安，兀?？褚葬稹Ｆ鹌鹕姜q奔，蠢蠢駭不懋?！边B十四句皆用雙字起，蓋亦古詩“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之意。

　　退之序孟東野詩云：東野之詩，其高出魏晉，不懈而及於古，其他浸淫乎漢氏矣。又薦之以詩云：“有窮者孟郊，受材實雄驁。冥觀洞古今，象外逐幽好。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敷柔肆紆馀，奮猛卷海潦。榮華肖天秀，捷疾逾響報。”東坡讀東野詩，乃云：“孤芳擢荒穢，苦語馀《詩騷》。水清石鑿鑿，湍急不受篙。初如食小魚，所得不償勞。又如煮彭越，竟日嚼空螯。要當斗僧清，未足當韓豪。人生如朝露，日夜火消膏。何苦將兩耳，聽此寒蟲號?！蓖酥M之如此，而東坡貶之若是，豈所見有不同耶？然東坡前四句，亦可謂巧於形似。

　　東野《長安道》詩云：“胡風激秦樹，賤子風中泣。家家朱門開，得見不可入。長安十二衢，投樹島亦急。高閣何人家，笙簧正喧吸?！睔獯俣~苦，亦可憐也。退之有贈孟之詩云：“長安交游者，貧富各有徒。親朋相過時，亦各有以娛。陋室有文史，高門有笙竽。何能辨榮悴，且欲分賢愚?！币鄰V其意而使之安其貧也。

　　退之志虢州司戶韓岌墓，止稱其父祖之能。太學博士李于墓，惟辨其服藥之誤。若殿中少監(jiān)馬繼祖墓，則哀其四十年間哭三世耳。子厚亦然。秘書姜?墓，謂其生三日，即授六品官，及嗜音蓄妓。襄陽丞趙公矜墓，亦獨記其子求銘之事。又溫縣主簿韓慎墓，不過曰：“生也以其弟之恭，知君之為友；沒也以其弟之戚，知君之為愛。”古人志實不少假，今則不然，真諛墓也。

　　退之銘墓，其詞約，子厚銘墓，其詞豐，各炫其長也。子厚獨銘覃季子墓云“困其獨，豐其辱”，兩句而已。

　　子厚與李睦州論服氣書，末云：“愿椎肥牛，擊大豕，?群羊，以為兄餼；窮隴西之麥，殫江南之稻，以為兄壽。鹽東海之水以為咸，醯殲倉之粟以為酸，極五味之?，致五臟之安，心恬而志逸，貌美而身胖?！蓖酥畈┦糠ぶ聰?，志其墓云：“五?三牲，鹽醯果蔬，人所常御。今惑者曰五?令人夭，當務(wù)減節(jié)。鹽醯以濟百味，豚魚雞三者古以養(yǎng)老，反曰是皆殺人，不可食。不信常道，臨死乃悔?！弊雍窠渲镀渖?，退之志之於其死，服丹與氣，誠不若飲食之常也。古詩云：“服藥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纟丸與素?！贝硕闹尽?br />
　　退之《紀夢》云：“我能屈曲自世間，安能從汝巢神山?！薄队吻帻垺吩疲骸昂鲶@顏色變韶稚，卻信靈仙非怪誕?！庇帧吨x自然》云：“檐楹氣明滅，五色光屬聯(lián)。須臾自輕舉，飄若風中煙?！毙徘乙娨??！度A山女》云：“豪家少年豈知道，來繞百匝腳不停。云窗霧閤事恍惚，重重翠幔深金屏。仙梯難攀俗緣重，浪憑青鳥通丁寧?！庇帧墩l氏子》云：“或云欲學吹鳳笙，所慕靈妃媲蕭史。”非不信且見，故從而斥之也。

　　聯(lián)句，或二人三人，隨其數(shù)之多寡不拘也。其法則不同。有跨句者，謂連作第二第三句，《城南》等作是也；有一人一聯(lián)者，《會合遣興》等作是也。有一人四句者。《有所思》等作是也?！肚才d聯(lián)句》，東野云：“我心隨月光，寫君庭中央。”退之云：“月光有時晦，我心安所忘。”詞貫意串，如同一喙。不然，則真四公子棋耳。

　　東野詩云：“靜木有恬翼，潛波無躁鱗。乃知喧競場，莫處君子身。”蓋謂君子之立身，不容不擇其所?！对⒀浴吩疲骸罢l謂碧山曲，不廢青松直。誰謂濁水泥，不污明月色。”是又欲和光而同塵也。下句亦本太白“獨漉水中泥，水濁不見月”，第反其意耳。

　　王荊公謂老杜“暝色赴春愁”，下得“赴”字大好，若下“見”字、“起”字即小兒言語。予觀唐詩，知此句乃皇甫冉詩，荊公誤記也。其詩云“暝色赴春愁，歸人南渡頭。渚煙空翠合，湖月碎光流”云云。王昌齡亦有“寒鳥赴荒園”之句，似不逮前。雖句中不可無好字，亦看人用之何如耳。岑參有句云：“愁雨懸空山?！薄皯摇弊植灰准?。裴說用之云：“岳面懸青雨?！秉c化既工，尤勝於岑。李嶠有“星月懸秋漢”，唐僧有“雪溜懸南岳”，又“懸燈雪屋明”，皆於“懸”字上見工。

　　老杜《泉》詩有云：“明涵客衣凈，細蕩林影趣?！薄昂薄笆帯倍?，曲盡形容之妙。嚴維《詠泉》亦云：“獨映孤松色，殊分眾鳥喧。”頗得老杜活法。又張鼎詠《僧舍小池》云：“冷光搖砌錫，疏影露枝猿。”人皆知其“搖”“露”二字有功，殊不知其用心實在“砌”字“枝”字之上，熟參者始知之。唐人又有“映地為天色，飛空作雨聲”，“窺魚光照鶴，洗缽影搖僧”，皆詠泉之作也。

　　前輩云，詩家病使事太多，蓋皆取其與題合者類之，如此乃是編事，雖工何益。李商隱《人日》詩云：“文王喻復今朝是，子晉吹笙此日同。舜格有苗旬太遠，周稱流火月難窮。縷金作勝傳荊俗，翦采為人起晉風。獨想道衡詩思苦，離家恨得二年中。”正如前語。若《隋宮》詩云：“玉璽不緣歸日角，錦帆應是到天涯?！庇帧痘I筆驛》云：“管樂有才真不忝，關(guān)張無命欲何如。”則融化斡旋如自己出，精粗頓異也。

　　商隱又有題《新創(chuàng)河亭》詩云：“河蛟縱玩難為室，海蜃遙驚恥化樓?！辈贿^蛟室蜃樓耳，而點化如此。世稱王禹玉“鳳輦鰲山”之句，本斯意也。

　　“虹收青嶂雨，鳥沒夕陽天。”“月澄新漲水，星見欲銷云?！薄俺毓獠皇茉?，野氣欲沉山?！薄俺钦綄?，江寬地共浮?！薄扒飸獮榧t葉，雨不厭蒼苔。”皆商隱詩也，何以事為哉？又《落花》云：“落時猶自舞，掃後更聞香?！薄睹坊ā吩疲骸八囟鹞ㄅc月，青女不饒霜。”尤妙。若“江海三年客，乾坤百戰(zhàn)場”，則絕類老杜。

　　李商隱《賈誼》詩云：“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表n?云：“如今冷笑東方朔，唯用詼諧侍漢皇。”又：“長卿?為《長門賦》，未識君臣際會難。”皆反其事而言之。是時韓在翰林，故出此語，視李為切。

　　韓?在唐末粗有可取者，如“沙頭有廟青林合，驛步無人白鳥飛”，“細水浮花歸別浦，斷云含雨入孤村”，“白髭兄弟中年後，瘴海程途萬里長”，五言如“鳥啼深不見，人語靜先聞”，雖神氣短緩，亦微有深致。其《秋夜憶家》絕句云：“垂老何時見弟兄，背燈悲泣到天明。不知短發(fā)能多少，一滴秋霖白一莖。”凄楚可悲，亦善於詞者，若“挾彈少年多害物，勸君莫近五陵飛”，又“蕭艾轉(zhuǎn)肥蘭蕙瘦，可能天亦妒馨香”，是直訕耳。詩人比興掃地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