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在山陰，徐小汀秀才交十五金買{全集》三部，余歸如數(shù)寄之。未幾，信來，說信面改“三”作“二”，有揠補痕，方知寄書人竊去一部矣。林遠峰云：“新建吳某夜被盜，七人明火執(zhí)仗，捆縛事主，甚鬧，最后有美少年，盛服而至，翻擷架上，見宋板《文選》、《小倉山房詩集》各一部。笑曰：‘此富兒能讀隨園先生文，頗不俗；可釋之?！謨蓵ァ！庇喟刺迫溯d李涉遇盜一事，仿佛似之。至于竊書者，則又古人所無。方藕船明府云：高麗進士李承熏、孝廉李喜明、秀才洪大榮等，俱在都中購《隨園集》，問余起居、年齒甚殷。嘻，余愧矣！
二
那鑒堂澄為常中丞鈞之第四子，牧通州時，入山見訪；長身玉立，書氣迎人。入都后，寄近作來，讀之，如接謦咳。《步耕堂韻》云： “縱步高岡望禁城，襟懷豁處念俱清。樹排盤磴野花滿，水瀉深溝新漲平。追想風(fēng)塵為俗吏，何如耕鑿謝浮名。尋幽莫恨無同調(diào)，且喜心知共此行。”《悼亡》云：“謝家風(fēng)味最難忘，不愛濃妝愛淡妝。惜福如何偏減算，生憎檢點舊衣箱?！薄皩こＰe尚依依，況復(fù)長眠竟不歸。杯酒墓門空一奠，白楊風(fēng)冷紙錢飛?！?br />
三
毛大瀛?？推蘅谑希茉?。初婚時，毛贈云：“他日香閨傳盛事，鏡臺先拜女門生。”妻笑曰：“要改一字。”毛問何字。曰：“門’字改先’字方妥?！泵笮?。后寄毛家信云：“出門七年，寄銀八兩。兒要衣穿，女要首飾?！蓩D不能為無米之炊’，此之謂也。至于年年被放，妾面增羞；此皆妾命不齊，累卿如此。夫復(fù)何言?”
四
吾鄉(xiāng)陳叔毅先生名曾毅，阮亭高弟子也。與湯西崖、姜西溟同時，而至今無人知者。嚴司馬守田寄抄稿來?！稏|阿道上》云：“嵐光到眼忽清虛，不負吟情兀短驢。石井泉澆行客飯，水田衣掛老僧廬。兩頭云幄張無數(shù)，四面煙鬟畫不如。盡日小車行百里，坐看山色臥看書?！毕壬乳L于言情。《好風(fēng)》云；“輕軀細馬獨徘徊，自把絲鞭不敢催。足鐙巧將新月隱，面羅剛被好風(fēng)開?；ㄈ缬坌倪€怯，路到分歧意屢猜。夫婿不教相伴去，阿誰扶下繡鞍來?”《哭妾》云：“水晶簾下玉蘢蔥，十樣新蛾畫未工。留得青銅三尺鏡，更無人影在當中?！卑胫鍫T夜熒熒，記得歸遲掩曲屏。比玉能溫比花活，最難忘是夢初醒?！北苋讼词肿鞲?，不遣郎知試教嘗。直到加餐方笑問，阿儂果否勝廚娘?”
五
太常卿伊云先生朝楝，素未識面，托王葑亭給諫寄稿商榷，詩多雋逸?！断草淄ひ凭酉嘟吩?；“借得輕車載具遷，宣南坊地雁秋天。桑林我已淹三宿，花徑君初拓一廛。云抹樓頭宵共月，煙銷井口曉分泉。素心晨夕經(jīng)過數(shù)，佳事應(yīng)圖主客傳?！薄稓w舟》云：“殘月銜帆影，長江一葦回。煙寒瓜步樹，潮走海門雷。六代銷波底，三山落酒杯。儒生仗忠信，涉險興悠哉。”其子秉綬進士，見寄云：“魯靈光殿蜀峨嵋，猶在寰中見未期。早歲誦詩同尚友，逢人問訊當親師。名園藏得三山勝，妙筆兼將五色持。聞道朱顏映梅萼，幾時來訪鄭當時?”
六
彭太守赍酒饋葛筠亭，路上為仆人所覆，葛調(diào)以詩云：“食指而今笑不靈，黃堂佳釀?？掌俊７指侍亟藤O‘三雅’，束帶忙傳接‘五經(jīng)’。徐氏圣賢來有信，阮家兄弟去無形。路傍破甑公休問，對菊依然我獨醒?！庇酁槠溆押文蠄@刻詩，葛又謝云：“搜得遺編帶淚刊，憐才出自大賢難。鑒空遇物無逃影，花好逢春立改觀。恩到九原知己少，名留千載夜臺安。從今不羨方三拜，賞識應(yīng)同及第看?！庇嘤葠燮洹兜躐R湘蘭》云：“天教命薄為官妓，人實誰堪作丈夫?”
七
對聯(lián)之佳者：或題禪堂云：“無法向人說，將心替汝安。”佛座云：“大護法不見僧過，善知識能調(diào)物情?！鳖}春冊云；“一陰一陽之謂道，此時此際難為情?！鳖}戲臺云：“做戲何如看戲樂；下場更比上場難?！鳖}書齋云；“無求便是安心法；不飽真為卻病方?！被蛞娰浽疲骸疤焐虾卧猩剿蝗碎g樂得做神仙。”
八
李青蓮《嘲魯儒》，有“未行先起塵”之句。余少時(按：民國本后有“詠霧”二字。)云：“張眸始識青盲苦，對面如同學(xué)究談?！庇型幽吵捌鋷熢疲骸鞍麓笳蟹骄夭?，腐氣沖天天亦懼?！庇刑住冻棒斎濉分?。
九
劉知幾云：“有才無學(xué)，如巧匠無木，不能運斤；有學(xué)無才，如愚賈操金，不能屯貨?！庇嘁詾樵娢闹饕庥霉P，如美人之發(fā)膚巧笑，先天也，詩文之征文用典，如美人之衣裳首飾，后天也。至于腔調(diào)涂澤，則又是美人之裹足穿耳，其功更后矣!
一O
武林女士王樨影姐，嫁虹橋居士麟征，詩才清麗。詠《懶貓》云： “山齋空豢小貍奴，性懶應(yīng)慚守敝廬。深夜持齋聲寂寂，寒天媚灶睡蘧蘧。花陰滿地閑追蝶，溪水當門食有魚。賴是鼠嫌貧不至，不然誰護五車書?”{曉色》云：“殘星天上淡將落，冷露花間滴未唏。”{落花》云：“正值鶯啼春樹曉，那堪雨歇綠陰生?”唐時汪倫者，涇川豪士也，聞李白將至，修書迎之，詭云：“先生好游乎?此地有十里桃花。先生好飲乎?此地有萬家酒店?！崩钚廊恢?。乃告云：“‘桃花’者，潭水名也，并無桃花。‘萬家’者，店主人姓萬也，并無萬家酒店。”李大笑；款留數(shù)日，贈名馬八匹、官錦十端，而親送之。李感其意，作《桃花潭》絕句一首。今潭已壅塞。張惺齋炯題云：“蟬翻一葉墜空林，路指桃花尚可尋。莫怪世人交誼淺，此潭非復(fù)舊時深?！毙数S乃詩人棲園汝霖司馬之子，落筆綽有家風(fēng)。
一二
滿洲嵩孝廉，別字雨韭，聞其玉樹臨風(fēng)，為長安才子之冠。陶怡云歸，誦其《懷隨園》云；“名從五十年前盛，交在三千里外論?！庇鄰奈赐〞善渫妻谌绱?，以未見其人為恨，賦詩報謝云：“蒹葭倚玉知何日?風(fēng)雨懷人各一天?！?br />
一三
余冬月渡江過永濟寺，有人題壁云：“梵宇沉沉裊篆煙，人能到此即為仙。犬心尚且閑如許，鎮(zhèn)日如來殿外眠。”末署云：“倘隨園老人過此見之，不以為野狐禪否?”末署“松嵐”二字，不知何許人。
一四
葑亭給諫之次子王風(fēng)書，年十七，孔翔之弟也。噬無題》云：“倚舟春思正徘徊，恰值仙郎覿面來。待要郎看還似怯，半窗斜掩半窗開?！薄侗倍伞吩?；“北過黃河不見山，誰知此地有峰巒?抬頭絕似人離久，分外搴簾要細看。”又；“村僻犬驚車轍響，地高鳥近屋檐飛?！本湟嗉?。
一五
詠折花者，潘蘭如云：“風(fēng)枝露蕊夜初開，金剪商量密處裁。為贈美人才折汝，也應(yīng)笑入手中來?！睋P州汪坤云：“手折花枝翠黛顰，殷勤欲寄遠征人。明知到日應(yīng)憔悴，即此梅花見妾身?！?br />
一六
畫家有讀畫之說。余謂畫無可讀者，讀其詩也。偶過書鋪，懸楊椒山詩一幅，云；“飲酒看書四十年，烏紗頭上即青天。男兒欲畫凌煙閣，第一功名不愛錢?！庇忠姳≈傥闹窆P筒上雕一詩云：“山外清江江外沙，白云深處有人家。船頭不是仙源近，那得飛來數(shù)片花?”又，笪江上題畫云；“云歸忽帶雨幾點，木落又添山一峰?！?br />
一七
近今夫婦能詩者，《詩話》中已載數(shù)人。茲又得孫子瀟妻席佩蘭、字韻芬者，《南歸題上黨官署》云：“一回頭處一凄然，弱質(zhì)曾經(jīng)住兩年。呼婢留心檢妝合，莫教人拾舊花鈿。”雨后棠梨片片殘，飛來和淚濕闌干。一花一草尋常見，到得離時卻耐看?！薄洞河巍吩疲?“放槳如飛落日遲，并船想見好花枝。春游學(xué)得新興髻，明日梳頭更入時?！薄断Т骸吩疲骸笆畼浠ㄩ_九樹空，一番疏雨一番風(fēng)。蜘蛛也解留春住，宛轉(zhuǎn)抽絲網(wǎng)落紅?！笔申懶小吩疲骸懊搮s風(fēng)波踏地平，穿將珠顆數(shù)郵程。明明馬鐸車前響，錯認閨中鐵馬聲?！薄端峋啤吩疲骸皞€中滋味誰嘗遍?下第才人被放官?！薄犊薨矁骸吩疲骸耙槐瓫鲠j奠靈床，滴向泉臺哭斷腸。誰是酒漿誰是淚?教兒酸苦自家嘗。”安兒年五歲，能誦唐詩。爺出對云：“水如碧玉山如黛。”應(yīng)聲曰：“云想衣裳花想容。”亦奇兒也。
一八
吾杭高怡園景藩觀察之季女淡仙韞珍，詩才清妙，不愧家風(fēng)?！对佇∏唷吩疲骸爸扉T黃土恨年年，草掩孤山墓可憐。消盡紅香如逝水，生來薄命敢違天?梨花春夢瀟瀟雨，柳色秋風(fēng)漠漠煙。多謝檀郎能瘞玉，芳魂流落圣湖邊?！薄冻εc淡人郎君同作》云：“殘年已過春三日，一歲猶余話半宵?！钡恕逗贤須w》云：“荒村犬吠路冥冥，移上天邊幾個星。山月未高湖面黑，漁燈一點浦煙青。歸來遠樹低飛鳥，遮住橫橋半截亭。隔水人家看不見，但聞笑語出寒汀。”
《客中》云：“病后吟詩多感舊，醉中無夢不還家?！迸c淡仙琴瑟甚調(diào)，而淡仙早卒，可悲也！高公甲辰進士，余丁巳年主其家三月。后為銘墓，以報其德。
一九
士風(fēng)卑諂，太史某惡而刺以詩，中有“吮癱舐痔”字樣。余規(guī)之云：“下愚所為，賢者非特不為，亦不能知。譬如鳳凰翔于干仞，下界有蛄蜣轉(zhuǎn)糞之蟲；鳳凰未必知也。王公貴人，辱詈其仆從，在仆從未必辱，而自己反損威重矣。原壤，狂士也，故孔子以杖叩之。蔡經(jīng)，半仙也，故麻姑以鞭笞之。其他庸惡之徒，其能受圣人之杖、仙人之鞭也哉?所謂‘孔子家兒不知罵，曾子家兒不知愁’，即此意也?！?br />
二O
凡古人用雙字者，如依依、潺潺、悠悠、匆匆之類，指不勝屈。唐、宋名家，從無單用一字者。近今詩人貪押韻，又貪疊韻，遂不得已而往往單用之，此大謬也!作者當以為戒。
二一
吳太史竹橋寄鮑銘山詩來。其人幕游客死，屬余采數(shù)語入《詩話》中?！肚锵Α吩?；“颯颯長廊落葉聲，霞光黯淡照簾旌。芙蓉泣露秋塘晚，絡(luò)緯吟風(fēng)小院清。好夢似云回首散，新愁如水遂潮生。無端觸眼驚陳跡，洗馬茫茫此際情?！彼纾骸叭碎g不夜皆因月，天上無情豈是仙?”“網(wǎng)欹屋角漁人散，犬吠橋邊野棹還?！睗M苑落花剛客到，小樓聽雨又春深?！本慵?。
二二
雍正間，孫文定公作總憲，李元直作御史，陳法作部郎：三人嶷嶷自立，以古賢相期，京師號曰“三怪”。余出孫公門下，采其行略，為作神道碑。后與李公子憲喬交好，為撰墓志。惟陳公觀察淮揚時，余宰沭陽，隸其屬下，親承風(fēng)采，平易可親。及河帥白公被罪，公獨以一疏保之，致革職戍邊。信異人哉1僅寄其《臥病》詩云：“高臥新秋及暮秋，酒場文社廢交游。蕭疏鬢發(fā)愁潘令，清瘦形骸笑隱侯。盡日閑書留枕畔，經(jīng)時殘藥貯床頭。世情肯信吾真懶?奈是維摩疾未瘳?！惫质来?，貴州人，癸巳進士。
二三
金孝廉有句云：“病身對妾莊如客。”黃野翁有句云：“老眼看燈大似輪。”此二句，正可作對。
二四
黃蛟門《寄張香巖》云：“接到手書偏不發(fā)，先從函外看平安?！庇钟芯湓疲骸颁揭鲁販\春無雨，糴米人歸屋有煙?！苯鹆暧写嗽娙耍璨恢?。
二五
余園中種芭蕉三十余株，每早采花百朵，吸其露，甘鮮可愛?？譂h武所謂金莖仙掌，未必有此味也。以一盤飛送香亭。渠謝詩云：“初日瞳瞳燦曉霞，敲門驚起樹棲鴉。平頭奴子飛箋送，一盒芭蕉帶露花。”叮嚀開盒便須餐，略緩須臾露已干。從古成仙在頃刻，莫教福薄走金丹?！鼻f周何必賦《逍遙》?一飲醍醐萬念消。分與全家兒女吃，也呼雞犬上煙霄?！辈皇巧裣梢咽窍?，兄鋤明月弟耕煙。更期三萬六千日，再乞瓊漿共上天?！?br />
二六
乾隆庚寅，余在杭州，訪蔣苕生太史；聞寓湖州太守張公處，即具名紙往投。蔣未見，乃有一峨冠者，拱手出。心知是太守，素?zé)o交，而其意甚親，未免愕然。太守笑曰：“先生不識我耶?我早識先生，并識先生之夫人，貌作何狀，令姊貌作何狀，歷歷如繪?！庇嘁骟@，問故。太守曰：“當年公作翰林，住前門外橫街。我年九歲，與公陸氏二甥同在蒙館讀書。塾師放學(xué)后，嬉游公家。公姊及夫人梳頭，常在旁，手進梳篦。公過，猶呼餅餌啖我。公竟忘耶?’余謝曰；“事實未忘，不料昔日圣童，今為公祖也。惜二甥早亡矣！”相與唏噓者久之。從此遂別，更二十年，公子惠堂孝廉來，權(quán)知溧水，又是余改官江南第一次捧檄之所，重重春夢，思之憮然！其前事跡，已作七古一篇贈蔣，梓入集中矣。今年衰，不能再贅，乃作一聯(lián)贈惠堂云：“后我冊年，同為南國親民宰，通家兩代，曾見而翁上學(xué)時?！鄙w實敘平生佳話，非敢挾長也。
二七
張毅齋琰，香巖秀才之兄也，有絕句云：“板橋一望風(fēng)初晴，映水紅欄分外明。底事簾前香不散?晚風(fēng)吹過賣花聲?！薄堵匉L》云：“高士有情頻側(cè)耳，香閨無夢亦關(guān)心。”
二八
庚戌冬，余有感于相士壽終七六之言，戲作生挽詩，招同人和之。不料壬子春，竟有傳余已故者。信至蘇州，徐朗齋孝廉邀王西林、林遠峰諸人，為位以哭，見挽云：“名滿人間六十年，忽聞騎鶴上青天。騷壇痛失袁臨汝，仙界爭迎葛稚川。著作自垂青史后，彭殤早悟黑頭先。望風(fēng)不敢吞聲哭，但祝遲郎繼后賢?！庇嘧x之，笑曰：“昔范蜀公誤哭東坡，有淚無詩。今諸君誤哭隨園，有詩無淚。然而淚盡數(shù)行，詩留千古矣。”
二九
金紹鵬秀才病跛，而詩才清妙，居南門外，甚遠。余作詩會，輒肩輿迎之?！吨顺帯吩?；“凍合端溪冷倩烘，炙來欣趁暖爐紅。煙云氣吐陽春外，鐵石心回方寸中。冰釋恰如蘇地脈，筆耕才得展田功。更夸文陣通兵法，即墨城堅仗火攻?！眥糊窗》云：“素楮晶瑩賽越綾，書窗面面霽輝凝。不教故紙遮雙眼，自有清光透一層。弄影待看梅襯月，敲詩好映雪挑燈。白生虛室神先爽，篇展《南華》幾試憑。”噬呵筆》云：“中書也感吹噓力，崛強全消聽指揮?！?br />
三O
林竹溪皖{柳絮》云：“一春從未見渠開，只見紛紛點翠苔。忙殺嬌癡小兒女，閑庭捧手待飛來?！睉褜巹诔珈阍疲骸靶χ赴脬^飛破鏡，戲拋雙釧疊連環(huán)?！焙脡粢纂x歡喜地，春晴難到兩三天。”俱眼前語，而拈出便新。
壬予冬過淮，嚴司馬歷亭守田，席間誦孫相國士毅《領(lǐng)兵赴臺灣》云：“自笑陳琳檄未工，也曾磨盾學(xué)從戎。夢驚猛拱濤頭白，渴飲官屯戰(zhàn)血紅。元請一丸封已足，頗遺三矢盼猶雄。感恩何處酬豪末?愿得浮江比阿童?！薄赌险鳌吩疲骸皺璩墙髱Ы又匮?，上下思文景物荒。寅霧蛟涎工掩日，丁男鴉嘴慣耕霜。入云坂洞盤千折，夾道翁茶網(wǎng)四張。土人呼“官”為“翁茶”，出入結(jié)網(wǎng)為轎。最是馬前煩慰勞，檳榔滿植當壺漿?！濒脦Ь尤槐榘傩U，洱河恩許唱刀環(huán)。文淵跡已埋銅柱，定遠心原戀玉關(guān)。二月花濃黃木渡，三年香染紫宸班。只因妖鳥巢猶 在，夢繞羅平未肯還?！?br />
汪汝弼夢巖《送春》云：“子規(guī)啼急客情牽，婪尾花中罷綺筵。飛到楊花春似夢，立殘斜日草如煙。消愁心緒憑杯酒，看好韶光待隔年。我亦欲歸歸未得，數(shù)聲長笛暮江天?！庇郑骸跋﹃栐跇湎s聲遠，涼月墜簾花影生。”皆妙句。其見贈詩，已入{同人集》。
余游天臺，離家半載，歸后見幾上有書一封，署名杜情海，不知何許人也。其略云：“惟才人能慕才人，而或關(guān)山間隔，貧無以聚糧；駒隙流光，命有如朝露。至于題碑揮涕，抱書嗚咽，詞客有靈，實增遺憾。竊每念及，耿耿終宵。海于海內(nèi)才人，留意多矣。惟公則才大如天，惟仆則情深如海。自聞名以來，不知何以低徊思慕，朝夕不置。豈三生之說，原有可征，而一代之才，自應(yīng)作合耶?仆常有句云：除狂幾欲死，不殺定相憐?！然蛳嘁娪凶?，而小杜清魂一縷，蕩天入地，有不與劫灰俱滅者。所憑青眼，鑒此丹誠。”余因其詩有奇氣，姑錄之，待訪其人。
三四
余作令六年，曾作{俗吏篇》數(shù)首，存集中。今讀錢竹初明府《吏不可為》六章，覺從前吏治，尚不至此，特錄之，以俟采風(fēng)者。其詞曰；“雞初鳴，偵大府。鼓聲隆隆，銜尾疾進如群鼠。坐左箱，日亭午。饑不得餐輪轉(zhuǎn)肚，口燥唇干噤無語。須臾手版如葉飛，曰公不遑詰旦來。如是者再四，乃得側(cè)身入謁升其階?！疅o恒暢雨乎?民不疾苦乎?’口之所咨非所圖，以色示退僂而趨。歸告其賓朋，今日上官遇我殊。”(《參謁》)“若者縣緊望，若者賦上中，肥瘠揣而知，窶數(shù)藏其胸。問吏何所有，一絲一粟民膏脂。交親組褒來，白著顏忸怩。所愛權(quán)錙銖，所畏揮沙泥。山中麇鹿川中魚，竟陵四盡古有徒。取彼以與此，海波之瀾乃自濡。令公喜，令公怒，朱提有神作人語?！?《饋遺》)“官如大魚吏小魚，完糧之民其沮洳。官如虎，吏如貓，具體而微舐人膏。二月絲，八月谷；婦出門，雞登屋。五刑之屬郵麗事，役情追呼罪其罪。心所不怒強威之，投簽鏗然厭且憊。坐堂皇，鞭其尻，役以皮肉更錢刀。彼縱不苦我則勞，署上上考何足高?！?《催科》) “強者盜，懦者賊，明者劫，暗者竊。盜不易捕賊易得，豺狼伏莽鼠跳壁。此輩民之蟊，五毒宜懲兇。及觀號呼慘，肢體與我同。所起由饑寒，刑之不可止。單辭鞫徒煩，得情無足喜。穿窬內(nèi)荏而色厲，取非其有賢充類。乃知天下之賊難盡求，竊鉤者誅竊國侯?！?《鞠賊》) “晨起罷盥漱，僮來促官書。官書日幾何，堆案二尺余。刊章匡以花，急遞插以羽。歲月加封檢，字句乏蜘蛀。披之兩眸吒，朱墨手倦舉。算事耶?算丁耶?甲乙丙者著令耶?決事之比紛如麻。需頭辭卑累而上，得一大諾自天降。宜底駢，緘其狀。符火速，竿作櫝，尾加恫喝視已熟，大胥之叱守令如叱仆，”(《判牘》)“樂莫樂兮見故人，苦莫苦兮對惡賓。胸隔千里萬里貌強親，唯唯諾諾不敢嗔。銜杯引手；視蔭不走，使肴核下咽不得腐，嬈腦填腸泄且嘔。何如還鄉(xiāng)獨處扃門庭，所不愿見者叩不應(yīng)?！?《酬賓》)
三五
乾隆己丑，今亞相劉崇如先生出守江寧，風(fēng)聲甚峻，人望而畏之。相傳有見逐之信，鄰里都來送行。余故有世誼，聞此言，偏不走謁，相安逾年。公托廣文劉某要余代撰《江南恩科謝表》，備申宛款。方知前說，都無風(fēng)影也。旋遷湖南觀察。余送行有一聯(lián)云：“月無芒角星先避，樹有包容鳥亦知?！辈淮娓澹靡淹?。今年公充會試總裁，猶向內(nèi)監(jiān)試王葑亭誦此二句。王寄信來云，故感而志之。
三六
新安王太守顧亭先生，看《隨園詩話》有得，頓改從前之作?！娥B(yǎng)生潭觀魚》詩云；“客亦知魚樂，相將坐小舟。水深清見底，沙凈白疑浮。得食依行棹，成群戲涉流。夕陽橫斷岸，紅蓼幾枝秋?！鼻∮刑迫孙L(fēng)味?！?
三七
人間：“詩要耐想。如何而耐人想?”余應(yīng)之曰：“‘八尺匡床方錦褥，已涼天氣未寒時。”狎客淪亡麗華死，他年江令獨來時?！睜T花漸暗人初睡，金鴨無煙恰有香?！眽衾锊恢獩鍪怯?，醒來微濕在荷花?！鄙^月明花一樹，酒樓人散雨千絲。’五言如：‘夜涼知有雨，庵靜若無僧。”問寒僧接杖，辨語犬銜衣。’皆耐想也?！?br />
三八
唐薛能笑杜少陵不敢作荔支詩，香山有之而不佳，自作一首，夸云“不愧不負”，而不知庸淺已甚，可笑也1能詩最佳者，詠{蜀柳》云；“高出軍臺遠映橋，賊兵曾斫火曾燒。風(fēng)流性在終難改，依舊春來萬萬條?！?br />
二九
余九歲時，偕人游杭州吳山，學(xué)作五律，得句云：“眼前三兩級，足下萬千家?！敝两裰赜未松?，覺童語終是真語。又，《偶成》云：“月因司夜終嫌冷，山到成名畢竟高?！币嗨朴邢戎狻?br />
四O
詩如射也，一題到手，如射之有鵠，能者一箭中，不能者干百箭不能中。能之精者，正中其心，次者中其心之半，再其次者，與鵠相離不遠，其下焉者，則旁穿雜出，而無可捉摸焉。其中不中，不離“天分學(xué)力”四字。孟子曰：“其至爾力，其中非爾力?！敝潦菍W(xué)力，中是天分。
四一
康節(jié)先生有三不出之戒，謂風(fēng)不出，雨不出，大寒暑不出也。余七十后，惟暑不出。過中秋裁出，此定例也。今年八月八日，太守松云李公新修莫愁湖成，招余往飲，且云：“能為莫愁破例否?”余答云；“老僧入定，聞釵釧聲便要破戒，況莫愁乎?”即往赴之。適王顧亭太守見訪，不值，追至湖上，口號以贈云：“似鏡湖光一葉橫，白頭遙認是先生。·盧家，尚具神通力，竟把閑云引出城?！?br />
四二
新安胡葆亭有句曰；“千里雄心空似驥，百年衰族可無鳩?”余愛其典雅。后其子雪蕉比部《聞鶯》云；“細雨乍移江上舫，好春又放故園花?！狈街显妼W(xué)傳家，淵源有自。雪蕉有弟岳見贈云：“隨口篇章皆絕調(diào)，及門弟子總傳人。”郭頻伽秀才見贈云：“生不佞人何況佛，事惟欠死恐成仙?！眳沃俸V讀《隨園詩話》，贈云：“大海自能含萬派，名山真不負千秋。”范瘦生讀《隨園集》，贈云：“有筆有書有音節(jié)，一朝兼者一先生?！?br />
四三
余不信風(fēng)水之說。人言：“黃巢、李闖，俱因毀墓而敗，非風(fēng)水之驗否?”余道：“此等逆賊，雖不毀其墳，亦必敗也?！币蚩谔栆辉?，以曉世人云：“寄語形家莫浪驕，《葬經(jīng)》一部可全燒。汾陽祖墓朝恩掘，依舊榮華歷四朝?！?br />
四四
余訪京中詩人于洪稚存。洪首薦四川張船山太史，為遂寧相國之后，寄《二生歌》見示，余已愛而錄之矣。追憶乾隆丙辰，薦鴻博入都，在趙橫山閣學(xué)處，見美少年張君名顧鑒者，彼此訂杵臼之交，疑與船山有瓜葛，寄信問之，不料即其尊人也。垂六十年，忽通芳訊，知故人官至太守，尚無恙，且有子不凡，為之狂喜。蒙以詩稿見寄，名曰《推袁集》，尤足感也。聞亦玉樹臨風(fēng)，兼仲容之姣。有秀水金筠泉孝繼、無錫馬云題燦，俱愿與來生作妾。船山調(diào)之曰；“飛來綺語太纏綿，不獨嫦娥愛少年。人盡愿為夫子妾，天教多結(jié)再生緣。累他名士皆求死，引我癡情欲放顛。為告山妻須料理，典衣早蓄買花錢?！薄懊鳡幀F(xiàn)女郎身，一笑殘冬四產(chǎn)春。擊壁此時無妒婦，傾城他日盡詩人。只愁隔世紅裙小，未免先生白發(fā)新。宋玉年來傷積毀，登墻何事苦窺臣?”余聞而神王，亦戲調(diào)之曰；“夫妻喻友從蘇、李，賢者憐才每過情。但學(xué)房星兼二體，心期何必待來生?”
四五
王濯亭廷取別駕，顧亭太守之弟也，。有{瓶花》一首，云：“一枝濃艷膽瓶中，習(xí)習(xí)春生幾席風(fēng)。莫怪無根易凋謝，人情只愛眼前紅?！庇嗟溃捍嗽娕c翁承贊《詠僧寺牡丹》相同。其詞云：“爛漫香風(fēng)引貴游，高僧閑步亦遲留?？蓱z殿角長松色，不得王孫一舉頭?！本屑耐锌上?。別駕又有《文殊臺》詩，云：“文殊臺上日初曛，翠影嵐光看不分。片石尚堪容獨坐，坐寒三十六峰云?！薄稏|溪山莊》有句云：“剩有好山供望眼，自來勝事屬閑身。”俱可愛也。
四六
法時帆學(xué)士造詩龕，題云：“情有不容已，語有不自知。天籟與人籟，感召而成詩?！庇衷唬骸耙姺鸱鹪谛?，說詩詩在口。何如兩相忘，不置可與否?”余讀之，以為深得詩家上乘之旨。旋讀其《凈業(yè)湖待月}云：“緩步出柴門，天光隔橋溺。溪云沒酒樓，林露滴茶籠。秋水忽無煙，紅蓼一枝動?！庇郑骸皳敢绿ぬ\花，滿頭壓星斗。溪行忽有阻，偃蹇來醉叟。攘臂欲扶持，枕湖一僵柳?！贝苏嫣旎[也。又，《讀稚存詩奉柬》云：“盜賊掠人財，尚且有刑辟。何況為通儒，靦顏攘載籍。兩大景常新，四時境屢易。膠柱與刻舟，一生勤無益。”此笑人知人籟而不知天籟者。先生于詩教，功真大矣?！对伜伞吩疲骸俺鏊阕源?，臨風(fēng)影弗亂?！笨梢韵肫渖矸?。又曰：“野云荒店誰沽酒，疏雨小樓人賣花?！笨梢韵肫湫亟?。
四七
余與和希齋大司空，全無介紹，而蒙其矜寵特隆。在軍中與福敬齋、孫補山兩相國，惠瑤圃制府，各有寄懷之作，已刻{倉山集》中。茲又從黃小松司馬處，得其《西招春詠》云：“莫訝春來后，寒容轉(zhuǎn)似添。小窗欣日色，大漠渺人煙。風(fēng)怒沙能語，山危雪弄權(quán)?；ㄏ∶蛔R，何處聽啼鵑?藏中入春，風(fēng)雪轉(zhuǎn)盛?！薄吨星锏聭c道中》云： “山峻肩輿緩，征人夜未休。久忘家萬里，驚見月中秋。去歲姜肱被，今宵王粲樓。喜成充國計，含笑解吳鉤?！薄洞阂埂吩疲骸般y釭閃閃漏迢迢，風(fēng)送邊聲助寂寥。殘月印窗天似曉，寒雞叫月夢偏遙。頻年客況當春好，一味鄉(xiāng)心易鬢凋。莫以沐猴譏項氏，夜行衣錦笑班超?！比姡m吉光片羽，而思超筆健，音節(jié)清蒼。方知皋、夔、周、召，本是詩人；非真有才者，不能憐才也。《寄隨園》詩自注云：“當在弟子之列?！迸c小松札中，又有“久思立雪”之語。虞仲翔得此知己，真可死而無憾。但未知八十衰年，今生尚能一見否，思之黯然！
四八
余春間返故鄉(xiāng)掃墓，洞庭朱澗東成入山見訪，不值，題壁云： “五十年前父母官，于今八十享清閑。斯民不放袁公去，留得青天在此間。”“四壁琳瑯少女辭，山陰應(yīng)接頗如之。那堪更讀童君畫?絕筆梅花絕筆詩。童二樹素未識面，畫梅贈先生，題詩未竟而卒。先生加跋，懸諸壁間?！弊酚嘀羺情T，于山塘相見，又見贈云：“叨作蒹葭倚，名園紀勝游。笙歌今北海，圖畫古營丘。健合扶紅袖，閑宜伴白鷗。公應(yīng)是萱草，相對日忘憂?！痹佄镌婋y在不脫不粘，自然奇雅。澗東詠《玉簪花》云：“瑤池昨夜開芳宴，月姊天孫喜相見。醉里遺簪直等閑，香風(fēng)吹落墮人間。醒來笑向阿母索，起跨青天白羽鶴。移時搜到野人家，乃知狡獪幻作花。煙中便欲搔頭去，翠袖紛披寶髻斜。”
四九
湘潭張紫峴，老詩人也，于澗東為前輩，仿其體，題渠所畫墨蘭云：“公孫大娘舞劍器，顛旭得之為草書。澗東兼二妙，寫作幽蘭圖?？v橫豈有形與模，天工人巧相與俱。湘妃愁春隔煙水，古云念雨一十里?！赌奚选酚耒脬夹币?，來降紙窗素瓷里。對之微笑忽通靈，澹無言說天純青。心苞意萼謝俗墨，九畹辟盡畦與町。我欲置之九嶷峰巔四千丈，不可采兮但遙望?！?br />
五0
詠桃源詩，古來最多，意義俱被說過，作者往往有疊床架屋之病，最難出色。朱澗東來誦黃岱洲其仁《過桃源》一絕云：“桃源盤曲小山河，一洞深深鎖薛蘿。行過溪橋云密處，但聞花外有漁歌?！钡形丁！稖胬嗽娫挕匪^作詩不貴用力，而貴有神韻(按：《滄浪詩話》并無此語。)：即此是也。
二
那鑒堂澄為常中丞鈞之第四子，牧通州時，入山見訪；長身玉立，書氣迎人。入都后，寄近作來，讀之，如接謦咳。《步耕堂韻》云： “縱步高岡望禁城，襟懷豁處念俱清。樹排盤磴野花滿，水瀉深溝新漲平。追想風(fēng)塵為俗吏，何如耕鑿謝浮名。尋幽莫恨無同調(diào)，且喜心知共此行。”《悼亡》云：“謝家風(fēng)味最難忘，不愛濃妝愛淡妝。惜福如何偏減算，生憎檢點舊衣箱?！薄皩こＰe尚依依，況復(fù)長眠竟不歸。杯酒墓門空一奠，白楊風(fēng)冷紙錢飛?！?br />
三
毛大瀛?？推蘅谑希茉?。初婚時，毛贈云：“他日香閨傳盛事，鏡臺先拜女門生。”妻笑曰：“要改一字。”毛問何字。曰：“門’字改先’字方妥?！泵笮?。后寄毛家信云：“出門七年，寄銀八兩。兒要衣穿，女要首飾?！蓩D不能為無米之炊’，此之謂也。至于年年被放，妾面增羞；此皆妾命不齊，累卿如此。夫復(fù)何言?”
四
吾鄉(xiāng)陳叔毅先生名曾毅，阮亭高弟子也。與湯西崖、姜西溟同時，而至今無人知者。嚴司馬守田寄抄稿來?！稏|阿道上》云：“嵐光到眼忽清虛，不負吟情兀短驢。石井泉澆行客飯，水田衣掛老僧廬。兩頭云幄張無數(shù)，四面煙鬟畫不如。盡日小車行百里，坐看山色臥看書?！毕壬乳L于言情。《好風(fēng)》云；“輕軀細馬獨徘徊，自把絲鞭不敢催。足鐙巧將新月隱，面羅剛被好風(fēng)開?；ㄈ缬坌倪€怯，路到分歧意屢猜。夫婿不教相伴去，阿誰扶下繡鞍來?”《哭妾》云：“水晶簾下玉蘢蔥，十樣新蛾畫未工。留得青銅三尺鏡，更無人影在當中?！卑胫鍫T夜熒熒，記得歸遲掩曲屏。比玉能溫比花活，最難忘是夢初醒?！北苋讼词肿鞲?，不遣郎知試教嘗。直到加餐方笑問，阿儂果否勝廚娘?”
五
太常卿伊云先生朝楝，素未識面，托王葑亭給諫寄稿商榷，詩多雋逸?！断草淄ひ凭酉嘟吩?；“借得輕車載具遷，宣南坊地雁秋天。桑林我已淹三宿，花徑君初拓一廛。云抹樓頭宵共月，煙銷井口曉分泉。素心晨夕經(jīng)過數(shù)，佳事應(yīng)圖主客傳?！薄稓w舟》云：“殘月銜帆影，長江一葦回。煙寒瓜步樹，潮走海門雷。六代銷波底，三山落酒杯。儒生仗忠信，涉險興悠哉。”其子秉綬進士，見寄云：“魯靈光殿蜀峨嵋，猶在寰中見未期。早歲誦詩同尚友，逢人問訊當親師。名園藏得三山勝，妙筆兼將五色持。聞道朱顏映梅萼，幾時來訪鄭當時?”
六
彭太守赍酒饋葛筠亭，路上為仆人所覆，葛調(diào)以詩云：“食指而今笑不靈，黃堂佳釀?？掌俊７指侍亟藤O‘三雅’，束帶忙傳接‘五經(jīng)’。徐氏圣賢來有信，阮家兄弟去無形。路傍破甑公休問，對菊依然我獨醒?！庇酁槠溆押文蠄@刻詩，葛又謝云：“搜得遺編帶淚刊，憐才出自大賢難。鑒空遇物無逃影，花好逢春立改觀。恩到九原知己少，名留千載夜臺安。從今不羨方三拜，賞識應(yīng)同及第看?！庇嘤葠燮洹兜躐R湘蘭》云：“天教命薄為官妓，人實誰堪作丈夫?”
七
對聯(lián)之佳者：或題禪堂云：“無法向人說，將心替汝安。”佛座云：“大護法不見僧過，善知識能調(diào)物情?！鳖}春冊云；“一陰一陽之謂道，此時此際難為情?！鳖}戲臺云：“做戲何如看戲樂；下場更比上場難?！鳖}書齋云；“無求便是安心法；不飽真為卻病方?！被蛞娰浽疲骸疤焐虾卧猩剿蝗碎g樂得做神仙。”
八
李青蓮《嘲魯儒》，有“未行先起塵”之句。余少時(按：民國本后有“詠霧”二字。)云：“張眸始識青盲苦，對面如同學(xué)究談?！庇型幽吵捌鋷熢疲骸鞍麓笳蟹骄夭?，腐氣沖天天亦懼?！庇刑住冻棒斎濉分?。
九
劉知幾云：“有才無學(xué)，如巧匠無木，不能運斤；有學(xué)無才，如愚賈操金，不能屯貨?！庇嘁詾樵娢闹饕庥霉P，如美人之發(fā)膚巧笑，先天也，詩文之征文用典，如美人之衣裳首飾，后天也。至于腔調(diào)涂澤，則又是美人之裹足穿耳，其功更后矣!
一O
武林女士王樨影姐，嫁虹橋居士麟征，詩才清麗。詠《懶貓》云： “山齋空豢小貍奴，性懶應(yīng)慚守敝廬。深夜持齋聲寂寂，寒天媚灶睡蘧蘧。花陰滿地閑追蝶，溪水當門食有魚。賴是鼠嫌貧不至，不然誰護五車書?”{曉色》云：“殘星天上淡將落，冷露花間滴未唏。”{落花》云：“正值鶯啼春樹曉，那堪雨歇綠陰生?”唐時汪倫者，涇川豪士也，聞李白將至，修書迎之，詭云：“先生好游乎?此地有十里桃花。先生好飲乎?此地有萬家酒店?！崩钚廊恢?。乃告云：“‘桃花’者，潭水名也，并無桃花。‘萬家’者，店主人姓萬也，并無萬家酒店。”李大笑；款留數(shù)日，贈名馬八匹、官錦十端，而親送之。李感其意，作《桃花潭》絕句一首。今潭已壅塞。張惺齋炯題云：“蟬翻一葉墜空林，路指桃花尚可尋。莫怪世人交誼淺，此潭非復(fù)舊時深?！毙数S乃詩人棲園汝霖司馬之子，落筆綽有家風(fēng)。
一二
滿洲嵩孝廉，別字雨韭，聞其玉樹臨風(fēng)，為長安才子之冠。陶怡云歸，誦其《懷隨園》云；“名從五十年前盛，交在三千里外論?！庇鄰奈赐〞善渫妻谌绱?，以未見其人為恨，賦詩報謝云：“蒹葭倚玉知何日?風(fēng)雨懷人各一天?！?br />
一三
余冬月渡江過永濟寺，有人題壁云：“梵宇沉沉裊篆煙，人能到此即為仙。犬心尚且閑如許，鎮(zhèn)日如來殿外眠。”末署云：“倘隨園老人過此見之，不以為野狐禪否?”末署“松嵐”二字，不知何許人。
一四
葑亭給諫之次子王風(fēng)書，年十七，孔翔之弟也。噬無題》云：“倚舟春思正徘徊，恰值仙郎覿面來。待要郎看還似怯，半窗斜掩半窗開?！薄侗倍伞吩?；“北過黃河不見山，誰知此地有峰巒?抬頭絕似人離久，分外搴簾要細看。”又；“村僻犬驚車轍響，地高鳥近屋檐飛?！本湟嗉?。
一五
詠折花者，潘蘭如云：“風(fēng)枝露蕊夜初開，金剪商量密處裁。為贈美人才折汝，也應(yīng)笑入手中來?！睋P州汪坤云：“手折花枝翠黛顰，殷勤欲寄遠征人。明知到日應(yīng)憔悴，即此梅花見妾身?！?br />
一六
畫家有讀畫之說。余謂畫無可讀者，讀其詩也。偶過書鋪，懸楊椒山詩一幅，云；“飲酒看書四十年，烏紗頭上即青天。男兒欲畫凌煙閣，第一功名不愛錢?！庇忠姳≈傥闹窆P筒上雕一詩云：“山外清江江外沙，白云深處有人家。船頭不是仙源近，那得飛來數(shù)片花?”又，笪江上題畫云；“云歸忽帶雨幾點，木落又添山一峰?！?br />
一七
近今夫婦能詩者，《詩話》中已載數(shù)人。茲又得孫子瀟妻席佩蘭、字韻芬者，《南歸題上黨官署》云：“一回頭處一凄然，弱質(zhì)曾經(jīng)住兩年。呼婢留心檢妝合，莫教人拾舊花鈿。”雨后棠梨片片殘，飛來和淚濕闌干。一花一草尋常見，到得離時卻耐看?！薄洞河巍吩疲?“放槳如飛落日遲，并船想見好花枝。春游學(xué)得新興髻，明日梳頭更入時?！薄断Т骸吩疲骸笆畼浠ㄩ_九樹空，一番疏雨一番風(fēng)。蜘蛛也解留春住，宛轉(zhuǎn)抽絲網(wǎng)落紅?！笔申懶小吩疲骸懊搮s風(fēng)波踏地平，穿將珠顆數(shù)郵程。明明馬鐸車前響，錯認閨中鐵馬聲?！薄端峋啤吩疲骸皞€中滋味誰嘗遍?下第才人被放官?！薄犊薨矁骸吩疲骸耙槐瓫鲠j奠靈床，滴向泉臺哭斷腸。誰是酒漿誰是淚?教兒酸苦自家嘗。”安兒年五歲，能誦唐詩。爺出對云：“水如碧玉山如黛。”應(yīng)聲曰：“云想衣裳花想容。”亦奇兒也。
一八
吾杭高怡園景藩觀察之季女淡仙韞珍，詩才清妙，不愧家風(fēng)?！对佇∏唷吩疲骸爸扉T黃土恨年年，草掩孤山墓可憐。消盡紅香如逝水，生來薄命敢違天?梨花春夢瀟瀟雨，柳色秋風(fēng)漠漠煙。多謝檀郎能瘞玉，芳魂流落圣湖邊?！薄冻εc淡人郎君同作》云：“殘年已過春三日，一歲猶余話半宵?！钡恕逗贤須w》云：“荒村犬吠路冥冥，移上天邊幾個星。山月未高湖面黑，漁燈一點浦煙青。歸來遠樹低飛鳥，遮住橫橋半截亭。隔水人家看不見，但聞笑語出寒汀。”
《客中》云：“病后吟詩多感舊，醉中無夢不還家?！迸c淡仙琴瑟甚調(diào)，而淡仙早卒，可悲也！高公甲辰進士，余丁巳年主其家三月。后為銘墓，以報其德。
一九
士風(fēng)卑諂，太史某惡而刺以詩，中有“吮癱舐痔”字樣。余規(guī)之云：“下愚所為，賢者非特不為，亦不能知。譬如鳳凰翔于干仞，下界有蛄蜣轉(zhuǎn)糞之蟲；鳳凰未必知也。王公貴人，辱詈其仆從，在仆從未必辱，而自己反損威重矣。原壤，狂士也，故孔子以杖叩之。蔡經(jīng)，半仙也，故麻姑以鞭笞之。其他庸惡之徒，其能受圣人之杖、仙人之鞭也哉?所謂‘孔子家兒不知罵，曾子家兒不知愁’，即此意也?！?br />
二O
凡古人用雙字者，如依依、潺潺、悠悠、匆匆之類，指不勝屈。唐、宋名家，從無單用一字者。近今詩人貪押韻，又貪疊韻，遂不得已而往往單用之，此大謬也!作者當以為戒。
二一
吳太史竹橋寄鮑銘山詩來。其人幕游客死，屬余采數(shù)語入《詩話》中?！肚锵Α吩?；“颯颯長廊落葉聲，霞光黯淡照簾旌。芙蓉泣露秋塘晚，絡(luò)緯吟風(fēng)小院清。好夢似云回首散，新愁如水遂潮生。無端觸眼驚陳跡，洗馬茫茫此際情?！彼纾骸叭碎g不夜皆因月，天上無情豈是仙?”“網(wǎng)欹屋角漁人散，犬吠橋邊野棹還?！睗M苑落花剛客到，小樓聽雨又春深?！本慵?。
二二
雍正間，孫文定公作總憲，李元直作御史，陳法作部郎：三人嶷嶷自立，以古賢相期，京師號曰“三怪”。余出孫公門下，采其行略，為作神道碑。后與李公子憲喬交好，為撰墓志。惟陳公觀察淮揚時，余宰沭陽，隸其屬下，親承風(fēng)采，平易可親。及河帥白公被罪，公獨以一疏保之，致革職戍邊。信異人哉1僅寄其《臥病》詩云：“高臥新秋及暮秋，酒場文社廢交游。蕭疏鬢發(fā)愁潘令，清瘦形骸笑隱侯。盡日閑書留枕畔，經(jīng)時殘藥貯床頭。世情肯信吾真懶?奈是維摩疾未瘳?！惫质来?，貴州人，癸巳進士。
二三
金孝廉有句云：“病身對妾莊如客。”黃野翁有句云：“老眼看燈大似輪。”此二句，正可作對。
二四
黃蛟門《寄張香巖》云：“接到手書偏不發(fā)，先從函外看平安?！庇钟芯湓疲骸颁揭鲁販\春無雨，糴米人歸屋有煙?！苯鹆暧写嗽娙耍璨恢?。
二五
余園中種芭蕉三十余株，每早采花百朵，吸其露，甘鮮可愛?？譂h武所謂金莖仙掌，未必有此味也。以一盤飛送香亭。渠謝詩云：“初日瞳瞳燦曉霞，敲門驚起樹棲鴉。平頭奴子飛箋送，一盒芭蕉帶露花。”叮嚀開盒便須餐，略緩須臾露已干。從古成仙在頃刻，莫教福薄走金丹?！鼻f周何必賦《逍遙》?一飲醍醐萬念消。分與全家兒女吃，也呼雞犬上煙霄?！辈皇巧裣梢咽窍?，兄鋤明月弟耕煙。更期三萬六千日，再乞瓊漿共上天?！?br />
二六
乾隆庚寅，余在杭州，訪蔣苕生太史；聞寓湖州太守張公處，即具名紙往投。蔣未見，乃有一峨冠者，拱手出。心知是太守，素?zé)o交，而其意甚親，未免愕然。太守笑曰：“先生不識我耶?我早識先生，并識先生之夫人，貌作何狀，令姊貌作何狀，歷歷如繪?！庇嘁骟@，問故。太守曰：“當年公作翰林，住前門外橫街。我年九歲，與公陸氏二甥同在蒙館讀書。塾師放學(xué)后，嬉游公家。公姊及夫人梳頭，常在旁，手進梳篦。公過，猶呼餅餌啖我。公竟忘耶?’余謝曰；“事實未忘，不料昔日圣童，今為公祖也。惜二甥早亡矣！”相與唏噓者久之。從此遂別，更二十年，公子惠堂孝廉來，權(quán)知溧水，又是余改官江南第一次捧檄之所，重重春夢，思之憮然！其前事跡，已作七古一篇贈蔣，梓入集中矣。今年衰，不能再贅，乃作一聯(lián)贈惠堂云：“后我冊年，同為南國親民宰，通家兩代，曾見而翁上學(xué)時?！鄙w實敘平生佳話，非敢挾長也。
二七
張毅齋琰，香巖秀才之兄也，有絕句云：“板橋一望風(fēng)初晴，映水紅欄分外明。底事簾前香不散?晚風(fēng)吹過賣花聲?！薄堵匉L》云：“高士有情頻側(cè)耳，香閨無夢亦關(guān)心。”
二八
庚戌冬，余有感于相士壽終七六之言，戲作生挽詩，招同人和之。不料壬子春，竟有傳余已故者。信至蘇州，徐朗齋孝廉邀王西林、林遠峰諸人，為位以哭，見挽云：“名滿人間六十年，忽聞騎鶴上青天。騷壇痛失袁臨汝，仙界爭迎葛稚川。著作自垂青史后，彭殤早悟黑頭先。望風(fēng)不敢吞聲哭，但祝遲郎繼后賢?！庇嘧x之，笑曰：“昔范蜀公誤哭東坡，有淚無詩。今諸君誤哭隨園，有詩無淚。然而淚盡數(shù)行，詩留千古矣。”
二九
金紹鵬秀才病跛，而詩才清妙，居南門外，甚遠。余作詩會，輒肩輿迎之?！吨顺帯吩?；“凍合端溪冷倩烘，炙來欣趁暖爐紅。煙云氣吐陽春外，鐵石心回方寸中。冰釋恰如蘇地脈，筆耕才得展田功。更夸文陣通兵法，即墨城堅仗火攻?！眥糊窗》云：“素楮晶瑩賽越綾，書窗面面霽輝凝。不教故紙遮雙眼，自有清光透一層。弄影待看梅襯月，敲詩好映雪挑燈。白生虛室神先爽，篇展《南華》幾試憑。”噬呵筆》云：“中書也感吹噓力，崛強全消聽指揮?！?br />
三O
林竹溪皖{柳絮》云：“一春從未見渠開，只見紛紛點翠苔。忙殺嬌癡小兒女，閑庭捧手待飛來?！睉褜巹诔珈阍疲骸靶χ赴脬^飛破鏡，戲拋雙釧疊連環(huán)?！焙脡粢纂x歡喜地，春晴難到兩三天。”俱眼前語，而拈出便新。
壬予冬過淮，嚴司馬歷亭守田，席間誦孫相國士毅《領(lǐng)兵赴臺灣》云：“自笑陳琳檄未工，也曾磨盾學(xué)從戎。夢驚猛拱濤頭白，渴飲官屯戰(zhàn)血紅。元請一丸封已足，頗遺三矢盼猶雄。感恩何處酬豪末?愿得浮江比阿童?！薄赌险鳌吩疲骸皺璩墙髱Ы又匮?，上下思文景物荒。寅霧蛟涎工掩日，丁男鴉嘴慣耕霜。入云坂洞盤千折，夾道翁茶網(wǎng)四張。土人呼“官”為“翁茶”，出入結(jié)網(wǎng)為轎。最是馬前煩慰勞，檳榔滿植當壺漿?！濒脦Ь尤槐榘傩U，洱河恩許唱刀環(huán)。文淵跡已埋銅柱，定遠心原戀玉關(guān)。二月花濃黃木渡，三年香染紫宸班。只因妖鳥巢猶 在，夢繞羅平未肯還?！?br />
汪汝弼夢巖《送春》云：“子規(guī)啼急客情牽，婪尾花中罷綺筵。飛到楊花春似夢，立殘斜日草如煙。消愁心緒憑杯酒，看好韶光待隔年。我亦欲歸歸未得，數(shù)聲長笛暮江天?！庇郑骸跋﹃栐跇湎s聲遠，涼月墜簾花影生。”皆妙句。其見贈詩，已入{同人集》。
余游天臺，離家半載，歸后見幾上有書一封，署名杜情海，不知何許人也。其略云：“惟才人能慕才人，而或關(guān)山間隔，貧無以聚糧；駒隙流光，命有如朝露。至于題碑揮涕，抱書嗚咽，詞客有靈，實增遺憾。竊每念及，耿耿終宵。海于海內(nèi)才人，留意多矣。惟公則才大如天，惟仆則情深如海。自聞名以來，不知何以低徊思慕，朝夕不置。豈三生之說，原有可征，而一代之才，自應(yīng)作合耶?仆常有句云：除狂幾欲死，不殺定相憐?！然蛳嘁娪凶?，而小杜清魂一縷，蕩天入地，有不與劫灰俱滅者。所憑青眼，鑒此丹誠。”余因其詩有奇氣，姑錄之，待訪其人。
三四
余作令六年，曾作{俗吏篇》數(shù)首，存集中。今讀錢竹初明府《吏不可為》六章，覺從前吏治，尚不至此，特錄之，以俟采風(fēng)者。其詞曰；“雞初鳴，偵大府。鼓聲隆隆，銜尾疾進如群鼠。坐左箱，日亭午。饑不得餐輪轉(zhuǎn)肚，口燥唇干噤無語。須臾手版如葉飛，曰公不遑詰旦來。如是者再四，乃得側(cè)身入謁升其階?！疅o恒暢雨乎?民不疾苦乎?’口之所咨非所圖，以色示退僂而趨。歸告其賓朋，今日上官遇我殊。”(《參謁》)“若者縣緊望，若者賦上中，肥瘠揣而知，窶數(shù)藏其胸。問吏何所有，一絲一粟民膏脂。交親組褒來，白著顏忸怩。所愛權(quán)錙銖，所畏揮沙泥。山中麇鹿川中魚，竟陵四盡古有徒。取彼以與此，海波之瀾乃自濡。令公喜，令公怒，朱提有神作人語?！?《饋遺》)“官如大魚吏小魚，完糧之民其沮洳。官如虎，吏如貓，具體而微舐人膏。二月絲，八月谷；婦出門，雞登屋。五刑之屬郵麗事，役情追呼罪其罪。心所不怒強威之，投簽鏗然厭且憊。坐堂皇，鞭其尻，役以皮肉更錢刀。彼縱不苦我則勞，署上上考何足高?！?《催科》) “強者盜，懦者賊，明者劫，暗者竊。盜不易捕賊易得，豺狼伏莽鼠跳壁。此輩民之蟊，五毒宜懲兇。及觀號呼慘，肢體與我同。所起由饑寒，刑之不可止。單辭鞫徒煩，得情無足喜。穿窬內(nèi)荏而色厲，取非其有賢充類。乃知天下之賊難盡求，竊鉤者誅竊國侯?！?《鞠賊》) “晨起罷盥漱，僮來促官書。官書日幾何，堆案二尺余。刊章匡以花，急遞插以羽。歲月加封檢，字句乏蜘蛀。披之兩眸吒，朱墨手倦舉。算事耶?算丁耶?甲乙丙者著令耶?決事之比紛如麻。需頭辭卑累而上，得一大諾自天降。宜底駢，緘其狀。符火速，竿作櫝，尾加恫喝視已熟，大胥之叱守令如叱仆，”(《判牘》)“樂莫樂兮見故人，苦莫苦兮對惡賓。胸隔千里萬里貌強親，唯唯諾諾不敢嗔。銜杯引手；視蔭不走，使肴核下咽不得腐，嬈腦填腸泄且嘔。何如還鄉(xiāng)獨處扃門庭，所不愿見者叩不應(yīng)?！?《酬賓》)
三五
乾隆己丑，今亞相劉崇如先生出守江寧，風(fēng)聲甚峻，人望而畏之。相傳有見逐之信，鄰里都來送行。余故有世誼，聞此言，偏不走謁，相安逾年。公托廣文劉某要余代撰《江南恩科謝表》，備申宛款。方知前說，都無風(fēng)影也。旋遷湖南觀察。余送行有一聯(lián)云：“月無芒角星先避，樹有包容鳥亦知?！辈淮娓澹靡淹?。今年公充會試總裁，猶向內(nèi)監(jiān)試王葑亭誦此二句。王寄信來云，故感而志之。
三六
新安王太守顧亭先生，看《隨園詩話》有得，頓改從前之作?！娥B(yǎng)生潭觀魚》詩云；“客亦知魚樂，相將坐小舟。水深清見底，沙凈白疑浮。得食依行棹，成群戲涉流。夕陽橫斷岸，紅蓼幾枝秋?！鼻∮刑迫孙L(fēng)味?！?
三七
人間：“詩要耐想。如何而耐人想?”余應(yīng)之曰：“‘八尺匡床方錦褥，已涼天氣未寒時。”狎客淪亡麗華死，他年江令獨來時?！睜T花漸暗人初睡，金鴨無煙恰有香?！眽衾锊恢獩鍪怯?，醒來微濕在荷花?！鄙^月明花一樹，酒樓人散雨千絲。’五言如：‘夜涼知有雨，庵靜若無僧。”問寒僧接杖，辨語犬銜衣。’皆耐想也?！?br />
三八
唐薛能笑杜少陵不敢作荔支詩，香山有之而不佳，自作一首，夸云“不愧不負”，而不知庸淺已甚，可笑也1能詩最佳者，詠{蜀柳》云；“高出軍臺遠映橋，賊兵曾斫火曾燒。風(fēng)流性在終難改，依舊春來萬萬條?！?br />
二九
余九歲時，偕人游杭州吳山，學(xué)作五律，得句云：“眼前三兩級，足下萬千家?！敝两裰赜未松?，覺童語終是真語。又，《偶成》云：“月因司夜終嫌冷，山到成名畢竟高?！币嗨朴邢戎狻?br />
四O
詩如射也，一題到手，如射之有鵠，能者一箭中，不能者干百箭不能中。能之精者，正中其心，次者中其心之半，再其次者，與鵠相離不遠，其下焉者，則旁穿雜出，而無可捉摸焉。其中不中，不離“天分學(xué)力”四字。孟子曰：“其至爾力，其中非爾力?！敝潦菍W(xué)力，中是天分。
四一
康節(jié)先生有三不出之戒，謂風(fēng)不出，雨不出，大寒暑不出也。余七十后，惟暑不出。過中秋裁出，此定例也。今年八月八日，太守松云李公新修莫愁湖成，招余往飲，且云：“能為莫愁破例否?”余答云；“老僧入定，聞釵釧聲便要破戒，況莫愁乎?”即往赴之。適王顧亭太守見訪，不值，追至湖上，口號以贈云：“似鏡湖光一葉橫，白頭遙認是先生。·盧家，尚具神通力，竟把閑云引出城?！?br />
四二
新安胡葆亭有句曰；“千里雄心空似驥，百年衰族可無鳩?”余愛其典雅。后其子雪蕉比部《聞鶯》云；“細雨乍移江上舫，好春又放故園花?！狈街显妼W(xué)傳家，淵源有自。雪蕉有弟岳見贈云：“隨口篇章皆絕調(diào)，及門弟子總傳人。”郭頻伽秀才見贈云：“生不佞人何況佛，事惟欠死恐成仙?！眳沃俸V讀《隨園詩話》，贈云：“大海自能含萬派，名山真不負千秋。”范瘦生讀《隨園集》，贈云：“有筆有書有音節(jié)，一朝兼者一先生?！?br />
四三
余不信風(fēng)水之說。人言：“黃巢、李闖，俱因毀墓而敗，非風(fēng)水之驗否?”余道：“此等逆賊，雖不毀其墳，亦必敗也?！币蚩谔栆辉?，以曉世人云：“寄語形家莫浪驕，《葬經(jīng)》一部可全燒。汾陽祖墓朝恩掘，依舊榮華歷四朝?！?br />
四四
余訪京中詩人于洪稚存。洪首薦四川張船山太史，為遂寧相國之后，寄《二生歌》見示，余已愛而錄之矣。追憶乾隆丙辰，薦鴻博入都，在趙橫山閣學(xué)處，見美少年張君名顧鑒者，彼此訂杵臼之交，疑與船山有瓜葛，寄信問之，不料即其尊人也。垂六十年，忽通芳訊，知故人官至太守，尚無恙，且有子不凡，為之狂喜。蒙以詩稿見寄，名曰《推袁集》，尤足感也。聞亦玉樹臨風(fēng)，兼仲容之姣。有秀水金筠泉孝繼、無錫馬云題燦，俱愿與來生作妾。船山調(diào)之曰；“飛來綺語太纏綿，不獨嫦娥愛少年。人盡愿為夫子妾，天教多結(jié)再生緣。累他名士皆求死，引我癡情欲放顛。為告山妻須料理，典衣早蓄買花錢?！薄懊鳡幀F(xiàn)女郎身，一笑殘冬四產(chǎn)春。擊壁此時無妒婦，傾城他日盡詩人。只愁隔世紅裙小，未免先生白發(fā)新。宋玉年來傷積毀，登墻何事苦窺臣?”余聞而神王，亦戲調(diào)之曰；“夫妻喻友從蘇、李，賢者憐才每過情。但學(xué)房星兼二體，心期何必待來生?”
四五
王濯亭廷取別駕，顧亭太守之弟也，。有{瓶花》一首，云：“一枝濃艷膽瓶中，習(xí)習(xí)春生幾席風(fēng)。莫怪無根易凋謝，人情只愛眼前紅?！庇嗟溃捍嗽娕c翁承贊《詠僧寺牡丹》相同。其詞云：“爛漫香風(fēng)引貴游，高僧閑步亦遲留?？蓱z殿角長松色，不得王孫一舉頭?！本屑耐锌上?。別駕又有《文殊臺》詩，云：“文殊臺上日初曛，翠影嵐光看不分。片石尚堪容獨坐，坐寒三十六峰云?！薄稏|溪山莊》有句云：“剩有好山供望眼，自來勝事屬閑身。”俱可愛也。
四六
法時帆學(xué)士造詩龕，題云：“情有不容已，語有不自知。天籟與人籟，感召而成詩?！庇衷唬骸耙姺鸱鹪谛?，說詩詩在口。何如兩相忘，不置可與否?”余讀之，以為深得詩家上乘之旨。旋讀其《凈業(yè)湖待月}云：“緩步出柴門，天光隔橋溺。溪云沒酒樓，林露滴茶籠。秋水忽無煙，紅蓼一枝動?！庇郑骸皳敢绿ぬ\花，滿頭壓星斗。溪行忽有阻，偃蹇來醉叟。攘臂欲扶持，枕湖一僵柳?！贝苏嫣旎[也。又，《讀稚存詩奉柬》云：“盜賊掠人財，尚且有刑辟。何況為通儒，靦顏攘載籍。兩大景常新，四時境屢易。膠柱與刻舟，一生勤無益。”此笑人知人籟而不知天籟者。先生于詩教，功真大矣?！对伜伞吩疲骸俺鏊阕源?，臨風(fēng)影弗亂?！笨梢韵肫渖矸?。又曰：“野云荒店誰沽酒，疏雨小樓人賣花?！笨梢韵肫湫亟?。
四七
余與和希齋大司空，全無介紹，而蒙其矜寵特隆。在軍中與福敬齋、孫補山兩相國，惠瑤圃制府，各有寄懷之作，已刻{倉山集》中。茲又從黃小松司馬處，得其《西招春詠》云：“莫訝春來后，寒容轉(zhuǎn)似添。小窗欣日色，大漠渺人煙。風(fēng)怒沙能語，山危雪弄權(quán)?；ㄏ∶蛔R，何處聽啼鵑?藏中入春，風(fēng)雪轉(zhuǎn)盛?！薄吨星锏聭c道中》云： “山峻肩輿緩，征人夜未休。久忘家萬里，驚見月中秋。去歲姜肱被，今宵王粲樓。喜成充國計，含笑解吳鉤?！薄洞阂埂吩疲骸般y釭閃閃漏迢迢，風(fēng)送邊聲助寂寥。殘月印窗天似曉，寒雞叫月夢偏遙。頻年客況當春好，一味鄉(xiāng)心易鬢凋。莫以沐猴譏項氏，夜行衣錦笑班超?！比姡m吉光片羽，而思超筆健，音節(jié)清蒼。方知皋、夔、周、召，本是詩人；非真有才者，不能憐才也。《寄隨園》詩自注云：“當在弟子之列?！迸c小松札中，又有“久思立雪”之語。虞仲翔得此知己，真可死而無憾。但未知八十衰年，今生尚能一見否，思之黯然！
四八
余春間返故鄉(xiāng)掃墓，洞庭朱澗東成入山見訪，不值，題壁云： “五十年前父母官，于今八十享清閑。斯民不放袁公去，留得青天在此間。”“四壁琳瑯少女辭，山陰應(yīng)接頗如之。那堪更讀童君畫?絕筆梅花絕筆詩。童二樹素未識面，畫梅贈先生，題詩未竟而卒。先生加跋，懸諸壁間?！弊酚嘀羺情T，于山塘相見，又見贈云：“叨作蒹葭倚，名園紀勝游。笙歌今北海，圖畫古營丘。健合扶紅袖，閑宜伴白鷗。公應(yīng)是萱草，相對日忘憂?！痹佄镌婋y在不脫不粘，自然奇雅。澗東詠《玉簪花》云：“瑤池昨夜開芳宴，月姊天孫喜相見。醉里遺簪直等閑，香風(fēng)吹落墮人間。醒來笑向阿母索，起跨青天白羽鶴。移時搜到野人家，乃知狡獪幻作花。煙中便欲搔頭去，翠袖紛披寶髻斜。”
四九
湘潭張紫峴，老詩人也，于澗東為前輩，仿其體，題渠所畫墨蘭云：“公孫大娘舞劍器，顛旭得之為草書。澗東兼二妙，寫作幽蘭圖?？v橫豈有形與模，天工人巧相與俱。湘妃愁春隔煙水，古云念雨一十里?！赌奚选酚耒脬夹币?，來降紙窗素瓷里。對之微笑忽通靈，澹無言說天純青。心苞意萼謝俗墨，九畹辟盡畦與町。我欲置之九嶷峰巔四千丈，不可采兮但遙望?！?br />
五0
詠桃源詩，古來最多，意義俱被說過，作者往往有疊床架屋之病，最難出色。朱澗東來誦黃岱洲其仁《過桃源》一絕云：“桃源盤曲小山河，一洞深深鎖薛蘿。行過溪橋云密處，但聞花外有漁歌?！钡形丁！稖胬嗽娫挕匪^作詩不貴用力，而貴有神韻(按：《滄浪詩話》并無此語。)：即此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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