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皋汪楚白之子為霖，字春田，家故富饒，而性愛風雅。作部郎時，曾隨駕射箭，得中二枝；上喜，賜以花翎。出守思恩府。平生喜讀余詩，有“先生宗白我推袁，萬古心香共此源”之句?！兜仟毿惴濉吩疲骸鞍蔚爻炱鹨环?，當空高插碧芙蓉。絕無依倚成孤立，細繹磨崖識舊封。躡級數(shù)登三百六，群山遙列幾千重。我來頂上憑欄望，萬戶炊煙暮靄濃。”《游棲霞》云：“乘興尋秋日日來，堤壺攜硯上高臺。有官到底難捐俗，畢竟斜陽喝道回?！薄秴捰辍吩疲骸熬雇瑦嚎万?qū)還至，卻共閑愁滅復生?！?br />
二
庚辰余就醫(yī)薛生白家，遇趙君曾益，談論甚洽；忽忽三十余年。今年，趙官湖北，忽寄詩來，且云故是尹文端公弟子。尹三公子秉臬楚南時，曾寄詩云：“相國江南開府日，栽培桃李卅余年。只今老去叨三釜，敢忘文成割半氈。廉使愛才垂下問，書生薄命負前緣。囊中一卷風檐草，手澤于今尚宛然?！逼湓娨粴夂浅?，允推老手。其他佳句，如：“小閣飛花春欲去，幼時熟境夢常來?！泵┫莆萁翘硖摪?，土缺墻頭見遠青?！苯悦?。
三
何蘭庭、張香巖，同余游天臺，何有句云：“燈前笑向妻孥別，遇著桃花便不歸、”張在斑竹贈妓云：“勸儂莫向天臺去，恐被桃花留住君?！毕銕r之兄月樓寄弟云：“故園亦有桃千樹，莫戀天臺久不回。”三人共用桃花事，而皆有風趣。狄小同亦有句云；“天臺山下征人路，不為求仙也再來?！?br />
四
錢林，字曇如，吾鄉(xiāng)瑪沙先生之幼女也，年未及笄。《偶成》云：“獨坐西窗下，蕭蕭雨不成。芭蕉三兩葉，多半作秋聲?！薄堵浠ā吩疲骸耙捖氛匀镬F，含情如怨五更風?！苯约丫湟病胰缟鷷r，家中夢有嚴大將軍來，及墜地，娟好妍靜，兆乃大奇。其五兄名枚者，戊申孝廉，生于鎮(zhèn)江觀察署中。是日，適余到署，觀察即以我名賜之，長有父風?！额}孟廟》云：“楊墨風交煽，儀秦辯復騰。斯文天未喪，夫子道相承。浩氣中能養(yǎng)，微言絕更興。齊、梁無地主，周、孔有云仍。功業(yè)尊同禹，經(jīng)綸小試滕。介應班柳下，醇目過蘭陵。七國知矜式，千秋肅豆登。秩宗昭祀典，廟貌仰觚棱。畫壁前朝古，豐碑歷代增。巖巖泰山色，相對各峻峭?！庇?，《無題》云：“蕩漾愁心已倦排，明明月又入空齋。寄將眼淚惟清簟，付與針箱有舊釵。腸到九回偏未斷，人難再得始為佳。無端十一年間事，次第隨風入酒懷。”
五
吳興幼女嚴靜，甫九齡，善書，兼工墨竹。莆田吳荔娘題云；“繡閣遙鄰墨妙亭，開簾煤麝動芳馨。晴窗書破洪兒紙，誰識金鑾未十齡?！爆槡炑U裊影縱橫，千尺寒梢一筆成。我看丹青先比較，此君風韻卻輸卿?！辟x茗才華總角年，揮毫風致自翩翩。他時理棹若溪上，好結(jié)香閨翰墨緣?！崩竽?，年亦十有四。
六
余中年以后，遇妓席無歡。人疑遁入理學，而不知看花當意之難也。偶讀祝芷塘一絕，為之莞然。詞云：“自笑眉愁遞酒波，厭厭長夜奈卿何?摩登伽自無神咒，不是阿難定力多?！?br />
七
柳依依者，乩仙也。自言維揚女子，歸方氏，年才十八；遇亂被虜，絕水漿七日，誓死全貞，竟得脫免。書《黃金縷》一闋云：“身裹絮棉難著枕，淡月補窗，亂寫飛花影。莫怪青春歸步緊，枝頭杜宇聲聲請?！庇謺唤^云：“歸去虛空踏月行，五銖衣重白云輕。自從飲得銀河水，吐向毫端一色清?！?br />
八
張若瀛詩，好游戲，詠《眼鏡》云：“終日耳邊拉短纖，何時鼻上卸長枷?”聞者皆笑?！顿浶种裾取吩疲骸罢渲靥釘y竹一枝，枯筇也有化龍時。須知手足關心切，不待顛危始助持?！鼻∮幸饬x。《眼鏡》結(jié)句云：“天涯莫道無同調(diào)，磨面驢兒是一家?！?br />
九
真州方又暉《春詞》云：“鬢含蟬翼影依微，酒暈紅潮落翠衣。妒殺梁間新燕子，向人只管學雙飛?！庇謺熒贂r絕美，今鬃鬟矣；《以所歡讓人》云：“老大啼春真強舌，甘將喬木讓新鶯?！?br />
一O
湘潭張紫峴九鉞年十三，登采石太白樓作歌，人呼“太白后身”。中有數(shù)聯(lián)云：“乾坤浩蕩日月白，中有斯人容不得。空攜駿馬五花裘，調(diào)笑風塵二千石。自從大雅久沉淪，獨立寥寥今古春。待公不來我亦去，樓影蕭蕭愁殺人?！惫星嗌忥L味?！秾l(fā)蓼城寄蔡芷衫》云；“寒云隨落葉，渺渺上征衣。淮水正東下，離鴻猶北飛。逢人得消息，入夢見依稀。尺素聊憑寄，梁園亦倦歸?！薄兜跷髡鲬?zhàn)士》云：“裹來馬革心原壯，熏作檀香骨未枯。昨夜魂隨驃騎出，過河還殺五單于。”
一一
陳豹章有別業(yè)在廬江，曰小礫山莊。依山結(jié)屋，吟嘯其中，作一聯(lián)云：“王伯輿終當為情死；孟東野始以其詩鳴?！薄渡角f》云；“藩草誅茅風嶺東，幾灣流水小橋通。慈菇葉潤檐牙雨，粳稻花香屋角風。不斷情根連理木，暫羈行腳寄居蟲。比鄰晨夕時相過，桑柘陰間載酒筒?！?br />
一二
將軍魁林，提兵塞外，別其兄傳公云：“君去松林莫回首，夕陽天外有孤鴻。”同年成城謫戍塞外，寄詩家人云；“令威縱有歸來日，只恐人民半已非?！弊x者皆為愴然。
一三
山東道上妓女最多，佳者絕少，過客題詩壁上者亦多，佳者亦少。獨有無名氏末二句云：“最是低眉可憐處，在山泉水本來清?！庇眯拇群瘢畹蔑L人意旨。
一四
前朝山陰祁忠憫公彪佳，少年美姿容，夫人亦有國色，一時稱為“金童玉女”。后殉國難，赴池而死。余游寓山，為公讀書之地，遺像猶存。園中竹上或題詩云：“孤忠愿逐水波清，聞說降幡豎石城。龍種已潛寧惜死，豸冠端坐儼如生。一拳石聳含云氣，四負堂開照月明。今日豐碑傍古岸，苔斑猶似舊縱橫。”末書“岳峰”二字，不知何人所作。旁又有無名氏在竹上刻三字，云：“此人通。”
一五
壬子三月，余游石梁上方廣寺，壁上有詩云：“萬山圍處泉聲急，竹樹森森碧漢齊。兩寺云分峰上下，一橋水并澗東西。潭深白日雷霆起，秋老蒼松鸛鶴棲。欲向洞天尋舊跡，未離塵網(wǎng)路多迷?！庇治骞乓皇?，太長不能備錄，摘其尤佳者，如：“人從澗底行，步步踏泉脈。巖同狻猊蹲，怒欲攫人食。幸憑腰腳健，渾忘衣履濕。雖非深冬時，仿佛飛殘雪?！蹦┦稹拔种尥馐逢懸哉\題”。余歸后訪之，方知新昌教官也。悔過新昌，竟未一訪。
一六
有醫(yī)者扇上畫李鐵拐，求劉霞裳題。劉調(diào)之曰：“星冠霞佩踏云行，足跛猶嫌路不平。修到神仙無妙藥，世間何處覓醫(yī)生?”
一七
同年徐芷亭方伯《荊州懷古》云：“英雄爭戰(zhàn)幾時休，巨鎮(zhèn)天開楚上游。月夜與誰游赤壁?江山從古重荊州。帆檣影帶巫陽雨，草樹聲含鄂渚愁。憑吊興亡已陳跡，嚴城畫角動人愁?！贝嗽娡ㄊ仔蹅?，而選《越風》者，改第四句為：“伯圖何處問孫劉?”是點金成鐵矣。余嘗謂：一切詩文，總須字立紙上，不可字臥紙上。人活則立，人死則臥。用筆亦然。徐之原句是立，改句是臥：識者辨之。
—八
青陽吳文簡公名襄，字七云。《錫老堂詩集》，半多應制之作。其佳者，如：《雨花庵》云：“黃花應笑客，白發(fā)未還家?！薄端托斐锡S出使琉球》云：“嗣王冊命今三錫，使者才名第一流。”《金山》云：“海氣籠天橫北固，江濤卷雪走東洋?！?br />
一九
陳明經(jīng)捷，字露書，文簡公高弟也?！段逑吩疲骸皫准液熡叭斯猎拢宦封徛曬R踏冰。”頗能得其師承。
二O
子臣弟友，做得到便是圣人；行止坐臥，說得著便是好詩。余嘗過橋下，則船篷便有須臾之黑，上山轉(zhuǎn)幾個彎，則路便峻。徐詵若秀才有句云：“犬吠知逢市，篷陰識過橋?！庇衷疲骸暗X路幾曲，不知身漸高?！薄爸灰蛐滤G，愈覺夕陽紅?！毙臁蹲栾L燕子磯》云：“隔澗歸來踏淺沙，森森古木亂啼鴉。野人問我居何處，笑指孤篷即是家?！眲⒃仭堆吩疲骸八斔杉庀参矗敉葹槌鲩T看?！苯匝矍皩嵤?，而何以人不能道耶?
二一
真州太常卿施朝斡，字鐵如，與余有世誼。自幼吟詩，熟精《文選》，于漢、魏源流，最為淹貫。《聞曲》云：“琵琶弦急對秋清，彈出關山離別情。借問黃河東去水：幾時流盡斷腸聲?”真唐人高調(diào)也。余尤愛其《倚枕》詩，有“平世受凡才”五字，真乃包括“十七史”。試觀三國、南北朝人才，略差一籌，立形優(yōu)拙。何也?用人之際，那容濫竽?不比太平時，尸位者多也。又有句云：“山水清音自幽獨，英雄末路即文章。”
二二
姜西溟老而未遇，揆敘《送行》云：“青衫難作還鄉(xiāng)客，白發(fā)偏欺下第人?！币⑹ド袝妒鰬选吩疲骸扒Ю锊抡砩希f家饑溺夢魂中?！币槐粔?。
二三
麗川方伯《和高青丘{梅花詩>》九首，《詩話》第二卷中，僅載數(shù)聯(lián)。今見全璧，為再錄二首，云：“枝頭何處認輕痕，霜亦精神雪亦溫。一徑曉風尋舊夢，半林寒月失孤村。吟情欲鏤冰為句，離恨應敲玉作魂。寄語溪橋橋上客，莫從香里誤柴門。”“點額誰教入漢宮，凍云合處路難通。朦朧斜照月疑路，瓣瓣擎來雪又空。無夢不隨流水去，有香只在此山中。松間竹外誰知己?地老天荒玉一叢?！敝x蘊山觀察《種梅》詩風調(diào)，亦與奇公相埒。詞云：“修得多生到此花，不分山墅與官衙。惜春如命恒支俸，種樹成圍便是家。香色都空寒徹骨，栽培要厚玉生芽。他年留作甘棠愛，何用詩籠壁上紗?”
二四
紅粉能詩者多，青衣能詩者最少。近江寧陳方伯有侍者陳鵬，投詩求見。《端午》云：“羈游當令節(jié)，隨俗采蘭芽。鑄盡平生錯，飄零何處家?吟看松雨細，醉倚竹風斜。插艾兒時事，而今兩鬢華?！庇郑骸皻埾s過雨急，疏磬度風遲?！币辔逖约丫?。詢其蹤跡，故是舊家子弟。字儀庭，號賓來，武昌人也。
二五
金載羹、聚升昆季，俱有清才。載羹《燕子》云：“呢喃似說綠楊晴，雙剪參差拂水輕。銜得海棠花入壘，畫梁紅雨落無聲。”聚升《水煙》云：“舟向小溪浮，橫空練不收。人喧知近岸，櫓響辨行舟。鳥去棲何處?螢飛入遠流。須臾煙滅后，明鏡一輪秋?！薄锻砥稹吩疲骸安耸新曅咦罘€(wěn)，餅師叫過日將西。小童已報黃粱熟，倦倚藜床聽鳥啼?！币幻叶?，一名忠萃。
二六
余幼作《無題》詩云：“淚珠洗面將毫染，詩句焚灰和酒吞。”胡稚威見而賞之曰：“此少年頗有詩膽?！庇嘧孕Χ浣澡徔眨菏拙溆美詈笾魇?，尚可拉扯：至次句，則全是杜撰矣。不料今年偶翻張泌《妝樓記》載：姚月華女子慕楊達之詩，讀數(shù)過，便燒灰和酒吞之，謂之“款中散”。又，牛應貞女夢裂書而食之，每食一部，則文體一變。楊巨源序其集曰《遺芳》。方知用典，竟有無心而暗合者。
二七
鐵冶亭侍郎選《長白山詩》，皆滿洲已故之人，命余?？薄Ｓ嗾渚渲颜?，如：國柱《伊犁》云：“舉頭惟有日，過此便無關?！庇^補亭?！堵沸小吩疲骸霸茪獬ｋS馬，秋聲半在山。”冥心契道妙，謝客養(yǎng)苔痕。”福增格云：“陰崖春色減，廢寺夕陽多?！币粮ＴG云，“落葉聚空巷，饑烏投遠林?！闭舨荚疲骸帮L定樹猶怒，日高霜尚飛?！倍跷亩嗽疲骸吧焦S風墜，秋花出葉開?！薄耙徽攘⑿比?，滿園飛落花?！苯悦睢?br />
冶亭侍郎，典試江南，先有人抄其兩絕句來，云：“鎮(zhèn)日丹鉛笑未遑，書生習氣總荒唐。文魔字債輪番應，客到時閑客去忙。”“不信煙霞癖已成，閑游到處結(jié)鷗盟。同行盡道山中好，多少山人喜入城?！焙笠蓖と雸觯陂_門放水菜時，即托監(jiān)臨以詩幅見寄。佳句如：“水落魚龍依岸近，天高星斗上船紅?！鼻飸乙吧魃初炜v江聲到石頭?！背罾锓甏后@老至，中年得女當兒看?！本忝睢?br />
二八
夢謝山侍郎詩亦奇?zhèn)?，惜多累句。由中年殂謝，未盡其才故也。惟《廣武原》一首最佳。詞云；“秋高廣武原，日落斷云奔。天地一龍斗，風塵千里昏。平沙生朔氣，殘壘駐征魂。撥馬尋遺跡，荒郊戰(zhàn)骨存?！?br />
二九
余與鰲滄來交好，嘗許寄其曾祖于襄勤公詩來，而至今未到。余于《白山詩選》中，得其《登萬壽閣》云：“古寺荒涼草木平，十年人到倍傷情。滿城黃葉飛秋色，虛閣寒濤夾雨聲。賦稅何勞頻仰屋，關山行看會休兵。依然故國音書絕，潦倒風塵白雁橫?！薄堵劦选吩疲?“繚繞飛空短笛聲，高天露下共凄清。愁來江漢人何處，望里關山月倍明。萬里孤云隨絕漠，十年羸馬更長征。誰知一曲終宵怨，霜雪無端兩鬢生?！倍捉蕴埔簟?br />
三O
英夢堂相公，生有詩骨，吐屬不同?！冻Α吩疲骸袄先るS時異，流光過眼非。善忘心轉(zhuǎn)暇，遲聽語因稀。臘酒催拈管，春燈照掩扉。不干兒輩事：鞍馬六街飛。”《出郊》云：“隔宵意先樂，今日出郊行。風定有禽語，雪消添雨聲。當春山氣重，入夜客身輕。預擬重來日，垂楊聽早鶯?！?br />
三一
德少司空齡在京師，每見余詩，必加稱許。托張宏勛棟時時致意。因隔內(nèi)外城，終不得一見。近見其詩，不在夢堂相公之下?！秳χ莸乐小吩疲骸拔溥B坡下亂煙生，劍閣峰頭夕照明。一鳥不喧寒瀨寂，滿山黃葉馬蹄聲。”《琉璃河口占》云：“白發(fā)蒼顏老侍臣，又隨豹尾踏芳塵。琉璃河畔毿毿柳，應識三朝扈蹕人?！?br />
三二
余與香巖游天臺，小別湖樓，已一月矣；歸來幾上堆滿客中來信，花事都殘。香巖有句云：“案前堆滿新來札，墻角開殘去后花?！庇?，《別西湖》云：“看來直似難忘友，想去還多未了詩?！币黄造`，筆能曲達。
三三
詩有寄托便佳。管松年秀才落第，詠《梳妝》云：“聞說梳妝要入時，不嫌傅粉更涂脂。寄聲虢國夫人道，淡掃蛾眉恐不宜?！弊＼铺撂吩陂L安，詠《燕》云：“野店江村少是非，芹泥春暖試烏衣。如何楚楚紅襟燕，但向雕梁高處飛?”小門生汪口口詠《蚊》云：“乍停紈扇便成團，隱隱雷聲夜未闌。漫道紗櫥涼似水，明中易避暗中難?！?br />
三四
有人抄吳江三女詩來：一王素芬夢蘭，《宮詞》云：“寂寞空庭鎖綠苔，長門何日為君開?淚珠滴地成鹽汁，底事羊車引不來?”宴罷臨春悵落暉，名花無主自芳菲。穿簾怕見尋香蝶，故向愁人作對飛。”袁湘佩蘭貞，《春閨》云：“數(shù)竿修竹傍溪栽，零落殘紅帶雨開。正是春愁無奈處，賣花聲過小橋來?！标懱m姹素心，《即事》云：“曲折籬墻傍水開，落紅一雨點蒼苔。芹泥滿地日初暖，燕子一雙花外來?！备幸颊撸准茨茉?，年十七而卒。其父岱摘其詩中“燕剪剪春愁不剪，翻含愁入小窗來”之句，抄存一冊，名曰《剪春集》?！锻頉觥吩疲骸坝耙粕顦鋪y鴉啼，目送殘陽漸漸低。江有意流涼月去，云無心托暮山棲?！眥寄懷鄰姊》云：“秋老江關落木初，登樓凝望渺愁余。遙山雨洗螺痕淡，只恐愁眉更不如?！薄杜R終》云；“永夜沉沉更漏遲，無眠起坐強支持。意中多少難言事，盡在低聲喚母時?！备∩薅炭偺摶ǎ蜜E拼歸夢里家。試問窗前今夜月；照人還得幾回斜?”他如《黃梅》云：“晴還疑雨昏昏過，天亦如人黯黯愁。”皆系不祥之言。
三五
詩有天籟最妙。尹似村《偶成》云；“嬌兒呼阿爺，樹上捉蝴蝶。老眼看分明，霜粘一黃葉?！标愔袷俊渡街锌谡肌吩疲骸白镁扑蓸潢?，醉臥云深處。人閑云不閑，松邊自來去?！?br />
三六
松江李硯會刻其亡姊一銘心敬及子婦歸懋儀佩珊二人詩，號《二余集》，曹劍亭給諫為之作序。一銘嫁常熟歸氏，早卒；懋儀乃一銘所生，仍歸李氏。集中《晚眺》云：“垂柳斜陽外，如眉媚態(tài)生。因憐雙黛薄，羞對遠山橫?！表畠x《贈玉亭四姑于歸》云：“聞道云英下九天，翠蛾新掃倍生妍。定知茂苑無雙士，始配瑤華第一仙。玉鏡曉妝花并笑，金樽夜泛月同圓。征蘭他日符佳夢，應見云芝茁玉田?！薄霸佇跚宀艛M謝家，神爭秋水貌爭花。雞晨問寢常攜手，雨夜聯(lián)詩共品茶。君在瀟湘吟水月，我歸江海玩煙霞。萍蹤重聚知何日?回首鄉(xiāng)關感歲華?！薄兑共础吩疲骸皶缫扒锴逡辜帕?，明星幾點望迢遙。雙輪歷碌才停響，又向江頭聽暮潮?！薄端图Z艘出?！吩疲骸盁o事量沙成萬斛，但聞挾纊遍三軍?！毙蹅ソ^不似閨閣語。劍亭有女洪珍，詠《月中桂》云；“萬古此秋色，一天生異香?！币嘤衅鏆?，惜不永年。
三七
余第五女，嫁六合汪氏，家信來云：松江廖織云女史，汪氏戚也，索余{詩話》，愿來受業(yè)。余問其門楣，方知是合肥令廖古檀之女，素以詩畫擅長，嫁馬氏而寡。古檀有《盥香軒詩話》。故是風雅門風。以畫冊見貽。題《白桃花》云；“五更風雨惜秾春，曉起看花為寫真。雙頰斷紅渾不語，可憐最是息夫人?！薄缎踊ā吩疲骸吧绾蟠簩Ⅳ[，風吹蕊欲肥。美人簾外立，初試水紅衣?！笨椩圃齺碓疲浩浔礞⑿祉嗌角f燾，亦工詩畫，愛隨園詩，有私淑之心。何松江閨秀之多，而老人佛緣之廣耶?
三八
自余作《詩話》，而四方以詩來求入者，如云而至。殊不知詩話，非選詩也。選則詩之佳者，選之而已，詩話必先有話，而后有詩。以詩來者干人萬人，而加話者，惟我一人。搜索枯腸，不太苦耶?松江太守李寧圃先生寄三友人詩來，余以此言復之。而過后擷看，見其佳者，又不能自已。錄張風揚翔《夜泊》云：“榜歌聲起欲黃昏，初月微茫漏白痕。小泊夜深燈火暗，一叢林影數(shù)家村?！眥過商州》云；“重關已過數(shù)峰西，繞盡羊腸踏盡梯。滿耳水聲千澗曲，四圍山色一城低?！崩钫衤晼|皋《早發(fā)》云：“宵征雞未唱，夢醒客猶慵。殘月留高樹，深山隱曙鐘。煙團鴉背重，雪襯馬蹄松。漸覺晨光動，郵亭過幾重?！薄吨壑小吩疲骸澳簾熑氤枪?，燈火作依稀。遠水銜天盡，孤云抱月飛。簟涼知露重，酒醒覺風微。坐待東方白，輕橈破浪歸。”
三九
同年許紅橋朝謂余曰：“余在粵東有句云：‘天低冬日猶堪畏，梅早春風不待催?！H覺真切。《過儀真》云：‘蘆飛兩岸白，雁叫一天秋?！灾^佳矣。偶見僧玉峰有句云：‘蘆花兩岸白，江水一天秋?！岳⒉蝗缟邷啞！庇衷疲骸坝杏押糍着氩?，僮酣睡。厲聲喝之，僮驚撲地。因得句云：‘跌碎夢滿地?！遄制骐U，酷類長吉?！?br />
四O
京口張石帆工詩，尤善歌詩；每詩成，必拍板高吟，聽者神移。嘗與鮑步江論生平得意詩。鮑以《宿焦山》對，云；“水光終夜曉，海氣不成秋?！睆堃嘁浴端藿股健穼?，云：“煙鳥去無盡，風潮來不知。”
四一
荊溪任繡懷錦者，《看紅葉》云：“放棹西湖發(fā)浩歌，詩情畫意兩如何?莫嫌秋老山容淡，山到秋深紅更多?！苯Y(jié)二句，為老年人吐氣。
四二
端陽水嬉，姑蘇最盛：干船鱗列，歌吹喧闐；然嬉游者意不在龍舟也。汪比部秀峰詩云；“暖日烘云景物新，衣香鬢影漾芳津。少年綺扇篷窗下，不看龍舟只看人?！庇郑兑刮纭吩疲骸鞍胍?guī)明月印窗紗，酒醒鄉(xiāng)思更覺賒?？靶ξ黠L無賴甚，吹人殘夢落誰家?”秀峰，婺州人，生長杭州，家素饒裕，慕顧阿瑛、徐良夫之為人，愛交名士，少即與吾鄉(xiāng)杭、厲諸公交往。晚刻本朝《閨秀詩》一百卷。趙云松贈詩云：“論交及見諸前輩，刻集能傳眾美人?！?br />
四三
壬子春，余在西湖，徐謹庵大耘以詩來謁。有佳句云：“燕語只因?qū)づf壘，鶯啼卻為別春風。”“自能免俗方知樂，總不關心便是仙?！薄笆篱g亦有閑于我，江上輕云水上鷗?！本憧蓯垡?。又有陳春噓昶明府，誦其《寶石湖樓與明太守夜飲》云：“畫樓窈窕鏡波清，良會無多趁晚晴。北海有容天下量，西湖端為我曹生。梅花香泛杯中酒，楊柳絲牽醉里情。飲罷不須燒燭照，卷簾春月萬山明?！?br />
四四
近得鄂筠亭敏守杭州《修楔西湖詩》，首唱云：“修楔三春好，風花二月天。黃堂無底事，白發(fā)有諸賢。筆濯西湖水，花搖鷲嶺煙。風光征往事，不減永和年?！币粫r作者如云。四十年來，風流歇絕。今年，余在湖樓，招女弟子七人作詩會。太守明希哲先生保從清波門打槳見訪，與諸女士茶話良久；知是大家閨秀，與公皆有世誼，乃留所坐玻璃畫船、繡褥珠簾，為群女游山之用。而獨自騎馬還衙。少頃，遣人送華筵二席、玉如意七枝，及紙筆香珠等物，分贈香閨為潤筆。一時紳士艷傳韻事，以為昔日筠亭太守所未有也。汪解元潤之夫人潘素心賦排律三十韻，其曰：“欲話天臺勝，西湖折簡忙。傳經(jīng)來繡谷，設帳指山莊。云母先生座，金釵弟子行。詞宗新染翰，郡伯遠貽筐。白璧光如許，紅裙禮未將。天當桐葉閏，閏四月。人豈竹林狂?來者七人。畫舫玻璃嵌，輕簪翡翠妝。逍遙孤嶼外，容與斷橋旁。送別憑圓月，催歸帶夕陽。千秋傳韻事，佳話在錢塘?！睂O臬使女云鳳，亦有“羲之虛左推前輩，坡老留船泛夕暉”之句。太守有十二金釵，能琴者名悟桐，能詩者名袖香，最小者名月心：會前一日，皆執(zhí)贄余門。
四五
潘石舟明府，素心女子之父也，作官有惠政，詩亦清逸。摘其《市居》云：“人聲春社散，月色夜航開?！薄舵?zhèn)遠》云：“頭纏白布苗人語，馬踏黃花使者來?！薄顿F陽》云：“十五洞蠻依阿畫，八千里路召奢香?！薄秴巧健吩疲骸敖巷L帆湖上酒，總輸高頂坐觀人?！?br />
四六
吳下女子葛秀英，字玉貞，秦澹園鏊之篷室，母夢吞梅花而生，幼時有老尼見而驚，曰：“此青玄宮道貞女也?！眲衿涑黾?，父母不許。及長，適秦秀才，二年而卒，年才十九。秦為刻其《澹云樓詩》?！洞阂埂吩疲骸氨塘_衫子怯余寒，花向閑階帶月看。我與嫦娥原約定，不教辜負好闌干?！庇钟芯湓唬骸叭碎g盡是埋憂地，除卻蓬萊莫寄身?！蔽镀湓~，其超凡而去宜也。尤長于詞，《詠楊花·減字木蘭花》云：“柳棉如許，攪碎春魂飄泊去。風約萍開，一半相逢在水涯。 漫天飛舞，簾外斜陽粘忽住。詠絮無才，孤負東風為送來?！薄堵犛旯鸬钋铩吩疲骸耙埋抢?，上高樓，繁云遮斷碧山頭。小窗獨坐聽秋雨，荷葉芭蕉各自愁?！?br />
四七
顏鑒堂希源有《百美新詠圖》，邵無恙帆亦有《歷代宮闈雜詠圖》，皆乞余為序。余衰老才盡，作散駢兩體文以應之。錄卷中詩之有意趣者?？傤}，則《呂燕昭》云：“娉婷玉貌是耶非，絕代風姿見亦稀。我欲呼來談往事，春風盡化彩云飛。”《孫方僅》云：“天生佳麗盡堪傳，遺臭流芳本較然。漫說貞淫編失次，《新臺》猶列《柏舟》前?！狈诸}，則鑒堂題《楚蓮香》云；“高卷湘簾出艷妝，不關花氣自聞香。蝶蜂也似纏頭客，亂逐游蹤上下狂?！薄堆Μ幱ⅰ吩疲骸耙轮埥嫹€(wěn)稱身，風鸞吟作滿堂春?？芍俱参髑氐?，曾有當時握手人?”無恙題《啟母》云：“候野歡歌謝未遑，八年三過感臺桑。宮閹欲換唐虞局，生得佳兒嗣夏王?！薄舵Ъ骸吩疲骸鞍俪哞_帝寵新，牝雞莫漫怨司晨。宮中也愛歌《櫻木》，曾許宜生進美人。”又，詠《朱希真》云：“袖中空有生花筆，嘉偶常稀怨偶多?！痹仭遏斨僮印吩疲骸疤冉陶粕衔亩加校郎蠎獰o誤嫁人?！庇靡饨苑粘鲂?。又，詠《齊姜》云：“伯業(yè)全開一醉中，美人殺妾遣英雄。如何盡迓嬴隗返，不見齊姜入晉宮?”余嘗疑晉文不迎齊姜，猶漢高之不封紀信也?？纸瓜韧?，信或無子耶?鑒堂官鹽大使，蓋隱于下位者也?！杜c王甥天津分舟》云：“甥舅欣同一葉舟，渭陽往事記悠悠。想因載得離情重，故使分開兩處愁?！薄渡教馏A》云：“竹屋夜燈青，山窗秋月白。驛夫多故人，笑認曾來客?！?br />
四八
女弟子金纖纖《病起》詩云：“碧梧移影上林扉，西院無人曉日微。病起名香聞不得，花間小立當熏衣?！?br />
四九
芷塘太史攜夫人及女公子，掃外舅李鶴峰中丞之墓。五律后四句曰：“女小隨娘拜，爺言要汝聞。生前多酌我，莫把酒澆墳?！薄锻辍吩?；“曉傍霞窗度綺朝，夜搴月幌候清宵。無端聽得蕭蕭響，卻是桐花滿院飄?！贝硕?，經(jīng)許多詩流看過，忽而不取。余獨手錄之，取其真而有味。
五O
洪稚存在史館，得一詩人，必通書相告。今春，盛稱蜀中翰林張船山問陶之才，仿青田《二鬼詩》，作《兩生行》送張還蜀，云：“一生居坊南，一生住坊北。車聲馬聲不得停，十里路中常若織。我馬見君馬，鳴聲一何高。君僮與我僮，望著手即招。我來時多子來少，馬系寺門僮醉倒。青天如磨旋不休，醉里有時來壓頭。心癡直欲走天外，下瞰日月方開眸。朝沽三升暮盈斗，吸盡東西兩坊酒。朝衣典盡百不憂，尚有身上青羔裘。一生皇然開笑口，那著酒錢街上走?一生無聊想更奇，酒盡伏舐壚邊泥。有時忽下床，有時忽出門。人來雪里衣盡白，疑是送酒柴桑人。幕天席地原無礙，十萬人中兩人醉；醉中分手亦不辭，淚墮黃公酒壚內(nèi)。君不見：長安莫復輕酒人，酒人腹里饒經(jīng)綸。容卿百輩等閑事，爛醉尚復噓《陽春》。一篇我作們臨行曲》，馬帶離聲僮欲哭。從此長安少一生，酒星只照南頭屋?！贝酱鹪疲骸白x君《兩生行》，涕笑一時作。黑夜關門讀不休，打窗奇鬼爭來攫。懷詩急走心茫然，遠登云棧如登天。人言彼上即吾上，藏詩可以經(jīng)千年。莫驚鬼奪詩，我為公呵護。且復立斯須，和此好詩去。是時下界冬已殘，風狂雪虐天漫漫。一生牽衣愁欲絕，一生和詩嘔出血。城南萬柳禿無枝，天詔酒星綰離別。重讀《兩生行》，如見兩生情。句句若吾語，大痛難為賡。翩然一躍入杯底，繞地萬人呼不起。雙丁兩陸偏同時，萬古聲名今日始。酒星抱月來，擲入兩生杯。兩生驚起糟丘臺，歡呼轟作隆冬雷。忽聞門外征馬語，兩僮泣下紛如雨。馬聲高朗童聲低，似訴兩生離別苦。一生聞之悲，一生聞之喜。兩生悲喜人不知，天外浮云地中水。君不見：開天盤古氏，其情最可憐。九州莽莽無人煙，獨坐獨行一萬年。又不見：上帝生平亦孤寂，舉酒招人人不得。九天費盡百神謀，僅奪唐朝一長吉。兩生把盞同軒眉，居然日日相追隨。一生偶送一生去，臨歧何必吞聲悲?我馬莫憐君馬獨，君僮莫向我僮哭。云天萬里好聯(lián)吟，共把長空當詩屋?！?br />
五一
閨秀金兌詩，已采入《詩話》矣。今又寄其母毛仲瑛谷詩來，風格清老，足見淵源有自?！缎虑纭吩疲骸坝晷闪趾?，晴開二月天。斷霞明極浦，新綠上平田。野水失溪岸，遠山橫暮煙。忽聞高閣外，幾樹已鳴蟬?！庇?，《春深》云：“山窗殘夢破，滿樹落花飄?！?br />
五二
余與吳門蔣元葵進士為己未同年。家業(yè)甚富，而中道零落。其子升吉，人尤瀟灑，長于填詞。余到蘇州，必主其家。其第三女猶孩也。后三十年，族侄孫鴻魁寄其詩來，讀之，不愧謝家風味?！堵浠ā吩疲弧按簤魺o憑冷夕陽，萬花飄落最堪傷。馬嵬坡遠空垂淚，金谷樓高枉斷腸。吹去未能忘故態(tài)，飛來猶自帶余香。東皇早去鉛華盡，蜂蝶徒勞過粉墻?！薄都奶m如姊》云：“水國重陽近，蒼涼院宇空。千林飄落葉，一雁下西風。念遠書難寄，登高目易窮。遙思故園菊，香滿小樓東。”《送妹》調(diào)《賣花聲》云：“剩得幾多春，十二時辰。滿庭飛絮糝花茵。添陣潺潺簾外雨，深院黃昏。 獨坐掩重門，愁倒芳樽，便無離別也銷魂。明日那堪南浦去，又送行人?！?br />
五三
戊戌仲春，西泠女子小卿同妹右卿將之楚，再遇皖江，泊大觀亭下。小卿登亭賦詩；右卿病，不克偕，倚枕而和，錄稿于亭壁。至今十余年，不知何家閨秀。小卿云：“入楚才逢此壯觀，春云樹杪見朱欄?？胀ぬ澍B山花早，古殿無人暮雨寒。正苦浮家吊湘水，那能分淚寄長安?時兄官關中。小喬況復愁欹枕，每到登臨放眼難?！仪湓疲骸巴聿磁钊R江上寒，高亭煙樹雨初殘。今朝萬壑云中見，昨日孤舟天際看。小病支離空悵望，何時風月倚闌干?片帆西去重回首，寄語青山興未闌。”魯星村過而和云：“空亭游覽尋常事，不意香閨有二難?！?br />
五四
胡小霞者，會稽女子，名云英，嫁趙連城。夫婦能詩?！墩]婢》云：“寶鴨篆煙消，呼奴理茶具。泥飲人未歸，陣陣紗窗雨?！倍种校钋闊o限。歿后，趙郎仿元相《雜憶》詩云：“孤燈破壁照黃昏，白雨瀟瀟擾夢魂。憶得夜深同倚檻，花梢一拈尚留痕。”
五五
余少時游吳山，見道士才八九歲，踞案上，與五六十翁下棋，輒勝。心怪而問之?；蛟唬骸按颂焐螄忠病！毙斟X，名選，字仲舉。此后，余官京師，與道士別六十余年矣。今年游吳山，道士亦白發(fā)蒼蒼，出詩見示?！都膹?zhí)幨俊吩?；“聞說先生負郭居，小橋曲巷路何如?稻花蟹大客常滿，竹葉酒香詩有余。九月山中秋水落，三年海上雁聲疏。知君自是神仙裔，何日來看玉局書?”有陳道士名真濂者，來訪之，贈句云：“花影不愁雙履破，江光都被一窗收?！薄对伷濉吩疲骸笆冀华q兩立，既接不俱生?！庇嘀^此二道人俱善弈，又工詩，亦奇。
五六
西泠詩會，有女弟子某，國色也。香巖必欲見之，著家奴衣，隨余轎步往。值其病，廢然而返。后信來，招我談詩，香巖喜，仍易服跟轎，冒大雨走五里許，值其家座上有識香巖者，香巖望見大驚奔還，衣服盡濕，身陷坎宮。乃賦詩自嘲云：“聽說凌波有洛神，思量覿面喚真真。誰知兩次成虛往，始信三王少夙因。紅粉得知應笑我，青衣著盡不如人。襄王那有陽臺夢，空惹巫山雨一身?！?br />
五七
余丙辰入都，猶及見中州少司農(nóng)呂公耀曾，長髯鶴立，望而知為正人。后五十余年，公曾孫仲篤來宰上元；未幾，其叔樹村亦從介休來，與余交好。已采其詩入《詩話》矣。近又得仲篤《登金山》云：“山自中央出，江從萬里來。秋生揚子渡，人上妙高臺。鐵甕潮聲落，金陵霽色開。中泠泉莫辨，汲取試螺杯?！薄斗褐鄢悄稀吩?；“野水蒹葭外，飄然一泛舟。波光凌日動，人影帶煙流。自得莊周意，能消宋玉愁?？煺勍苟蹋L嘯入高秋?！倍?，皆不落宋、元以后。其他佳句，如：《和樹村》云：“三徑已荒虛北望，片帆無恙喜南來。”《寓齋即事》云：“汾水南來能到海，華山西去欲齊天?！敝俸V，名燕昭。仲篤又有《夜坐》云：“秋入暮天碧，衣沾白露冷。不知山月高，先見梧桐影。”筆意高超，有“羚羊掛角”之意。
五八
“恩怨”二字，圣人不諱。故曰：“以直報怨，以德報德。”是怨未嘗不報也。漢蓋勛怨蘇正和，后蘇受誣，勛救之，蘇因此來謝。勛拒不見，曰：“我為國家，非為君也?！痹怪绻省Ｊ拐陀挟敋⒅?，勛必殺之。不然，如蘇模棱劉仁軌，匿怨沾名，豈正人哉!偶讀奇麗川方伯題盧湘鹺《美人寶劍圖》一絕，不覺心花怒開。詩云：“美人如玉劍如虹，平等相看理亦同。筆上眉痕刀上血，用來不錯是英雄?！?br />
五九
凡地必須親歷，方知書史之訛。相傳：禹王《岣嶁碑》在衡岳者為真。余甲辰十月，親至衡山之巔，見山有粗石一塊，長四尺許，篆刻此文，并非碑也；且有斧鑿新痕，轉(zhuǎn)不如山下李邕所書《岳麓寺碑》之古。李碑雖斷，背有邕跋語百余字，如“庭前無訟，堂上有琴”之句，極古雅。被明人以丑劣行書，羼鐫其上，殊可惡也！相傳；江西南昌城隍廟，有吳王孫權(quán)銅鼎。余親至鼎下觀之，乃后五代楊氏太和年民間所鑄，記姓名而已。字陽文歪斜，非孫權(quán)所鑄?！稄V輿記》載：廣西桂林府開元寺，有褚遂良《金剛經(jīng)碑》。余到寺相尋，僅存焦土，中屹然一碑，乃后五代楚王馬殷之弟馬賓所書，非褚公也。字小楷，亦不甚工。又載：天臺石梁長數(shù)十丈，人不能過。余往觀，石梁長不滿三丈，闊二尺，厚二丈有余，山頂瀑布三條，沖梁而下。初行者或未免目眩；山僧及輿夫過往如飛。橋尾有前明鄭妃小銅殿一座，高不滿七尺，平平無奇。石上鐫云：“冰雪三千丈，風雷十二時?！倍Z殊切。少陵詩稱；“若耶溪，云門寺，布襪青鞋從此始?！彼剖且淮竺麆?。壬子三月，余慕而往游，山在平地，數(shù)峰高丈許，溪流不及鏡湖。深悔為少陵詩所誤。蓋少陵亦系耳聞，并未親到也。
六O
和韻詩，有因難而見巧者。張止原居士在蘇州作《白桃花》詩，第八句用“今”字韻。一時和者數(shù)十人，押“今”字無一佳者；余亦知難而退。不料劉霞裳和云；“劉郎去后情懷減，不肯紅妝直到今?！庇嗫錇楠毥^。使作者不姓劉，亦妙，而況其姓劉乎?使不押“今”字，恐反無此巧妙也。顧伴檠孝廉澍有句云：“化去蝶魂終帶粉，重來人面竟消紅。”亦妙。
六一
沈謙之在蔣樹存先生家文宴，坐客王虛舟、杜雪川、沈腧翁、徐葆光等共七人。沈有句云：“松老固應三徑在，竹深只合七賢來。”中笏山在都中，立春后三日，與胡稚威、周元木、姚念茲等共十人小集。申有句云：“春風簾外剛?cè)?，舊雨樽前恰十人?！?br />
六二
金陵有二詩人：一蔡芷衫元春，一燕山南以筠。蔡專主風格渾古，燕專尚心思雕刻：兩家不可偏廢也。余偶作《消夏十二題》，和者甚多，而讀山南詩，為之叫絕。《補竹》云：“小樓西畔曲欄東，新舊瑯殲補幾叢?天向墻頭加倍綠，日從窗上不教紅。有林便入真高士，乍到還欹是醉翁。畢竟心空能解事，進門先帶一身風?！薄恫缮彙吩疲弧皟号仓憬馐?，不爭蓮子只爭花。”《辭客》云：“就是嫦娥辭不去，囑他來也要黃昏?！蹦芫渚洳幻摗跋摹倍?，如此構(gòu)思，李長吉真欲嘔出心頭血矣!
一時同作者：曹言路《辭客》云；“非關隱者逃名久，惟恐郎官帶熱來?！薄栋厌灐吩疲骸靶責o得失渾忘我，影有浮沉一任他?！薄镀貢吩疲骸扒×w便便人曬腹，郝隆比我善收藏?！苯鸾B鵬《辭客》云；“竹盡許看休問主，座毋遽集致?lián)]蠅?！标愇母弧堆a竹》云：“忽看林外窗全隱，似覺籬邊徑轉(zhuǎn)深。”羅春霆《試香》云：“風怕不來煙怕出，湘簾卷處兩躊躕?！蓖豕怅伞洞隆吩疲骸澳宙隙疬t出海，從來怕見早眠入?！本忝?。
毛俟園詠《臨帖》云：“窗開濃綠里，紙展硬黃時?！薄栋厌灐吩疲骸盀樨澟R水去，不羨得魚歸?！碧这啤洞隆吩?；“疑有樹遮簾預卷，要迎風坐榻頻移。”《曝書》云：“開函忽見干蝴蝶，藏自何年記得無?”王孔翔《待月》云：“松徑日斜移榻早，水亭燈上放簾遲。”岳樹仁尤長于結(jié)句，《待月》云：“徘徊不見姬娥面，樹密墻高最惱人?！薄栋厌灐吩疲骸昂鲆娝刑硪挥?，始知客到把頭回?！薄侗芪谩吩疲骸盃I緣有隙爭先入，鉆刺無功更亂嘩。還是青蠅知去就，不來水竹野人家。”
凡學琴者，先和弦必彈“仙”、“翁”二音。山南有句云：“有缺未能成雅樂，不修那得到仙翁?！闭鲓A寫，一巧至此。又有《消寒》九首，余錄其《袖手》云：“嚴寒無事不蹉跎，有手難伸喚奈何。伏案書頻將口揭，吟詩墨亦倩人磨。雖然善舞情都減，未免旁觀事太多。欲折梅花還忍俊，空從樹下一婆娑?！薄逗啊吩疲骸绑@飄小雪沙沙響，丑替寒家事事遮。小女戲?qū)⑨槾唐?，要從隙里嗅梅花?！薄镀乇场吩疲弧皶窬胱鴰最^近膝，生寒愁把面朝天。衰年自笑難擔荷，梅影松痕壓一肩?！庇嘤讜r畏冷，以口揭書破，先生呵責；剛糊一窗紙，小妹以針刺破之。山南詩真，所以可愛。芷衫有少陵之風。詠《古道》云：“九折原通蜀，千盤復向秦?？蓱z嘶老馬，長此怨離人。冰雪關河氣，風塵閱歷身。年年楊柳發(fā)，猶自傍前津。”又《古臺》云；“項王空戲馬，劉表但呼鷹。”《古松》云：“鶴巢知幾換，龍氣欲盤空?！薄?
六三
丙辰余薦鴻詞入都，宣州同征士梅華豁兆頤，最為交好。時先生年六旬，而余才弱冠。因先生授館于文穆公家，以詩獻公。蒙公獎許。至今五十七年矣，詩不省記。其時所教文穆公子數(shù)人，皆孩也，其第八子繆有兒名沖者，以詩文受業(yè)于余。才氣橫溢，常嫌其鴻文無范。半年，從新安歸，以詩來，學力大進?！妒徍鲰橈L》云：“江行已三日，不遲亦不快。知我將他行，乃示神通大。一聲天樂鳴波中，高浪挾我凌長空。不知兩岸孰鞭叱，一齊倒走如飛龍。洲渚玲瓏樹疏密，層層遮抱如相恤。好峰十里早揖迎，轉(zhuǎn)瞬已嗟交臂失。中流撫掌同笑歌，天公今日賜太多。我謝天公賜不領，誤我好景當如何?”《題畫》云；“青峰如野人，常愛擁蓑笠。蒼然翠滿身，云開影猶濕?！庇?，佳句如；“心逐野僧依寺定，夢如芳草入春多。”書聲出寺清于梵，松影來窗信似潮?！本慵选?br />
六四
癸巳年，余與蔣心余、金棕亭游揚州建隆寺，與老僧夢因分韻，賦《送春》詩，忽忽二十年矣。猶記其《探梅》云：“扶筇踏遍千峰秀，忽見溪梅橫數(shù)枝。卻怪天寒開未足，想逢月閏故還遲。深棲巖壑塵應遠，歷盡冰霜氣不衰?；渎S流水去，出山只恐世人知?！薄兜墙鹕健吩疲骸耙蝗~乘風白浪堆，維舟獨上妙高臺。亂云時復生虛壁，疑有蒼龍聽法來。”今年，渡江與趙偉堂學博游焦山，見其徒孫巨超以詩見示，追憶疇昔，不覺凄愴。蓋儒釋三人都已化去。而巨超詩筆清超，想見宗風。見贈云；“廿年前遇古邗溝，復見雙峰雪滿頭。天下騷壇名獨占，越中山水屐重游。詩成只恐蛟龍聽，事往空驚歲月流。相約黃梅時雨節(jié)，攜筇還上竹簡樓?！薄渡骄印吩疲骸昂熅砦黠L雨乍晴，閑憑小閣聽流鶯。白云無事長來往，莫怪山僧不送迎。”其他斷句，則：“一條簾卷窗前月，幾點星搖樹里天?！薄奥稘庖墒怯?，花墮不因風?！?br />
六五
巨超之外，又有僧碧巖悟霈者，《柳枝詞》云：“春風游子唱離歌，楊柳其如送別何。畢竟不知攀折苦，長條更比去年多?！薄逗Ｔ茦亲辍吩疲骸皶詠砑氂曷涑背?，閑客江城興豈孤?隔院漏聽蓮葉轉(zhuǎn)，壓欄花倩竹枝扶。山亭銘碣殘余晉，海國風濤怒入?yún)?。不是陰霾阻歸棹，何能信宿此蓬壺！”
六六
焦山釋擔云，海鹽人，能詩。初至焦山，謂人曰：“此我舊居之地?！比瞬恢?，后游五州山，見壁間《宋故宮》詩云：“玉殿塵埋王氣終，鳳凰已去鳳林空。西湖歌舞浮云外，南渡江山落照中。古寺有僧吟夜月，野花無主泣春風。劫灰五百余年后，暮草荒煙思不窮?！痹唬骸拔抑f作也?！鄙缴@異。告曰：“此焦山僧郎月之詩，寂去已三十三年矣，其風度語言，與君相似?！焙笫炯沤股娇菽咎谩Ｔ姼迳⑹?。
六七
圓津庵在河南內(nèi)丘縣南官道旁。康熙間，呂光祿謙恒曾過其庵，題詩云：“花界濃陰日影微，倦途偶憩發(fā)清機。長松匝院僧初飯，曲磴環(huán)亭鳥自飛。廿載重來如有悟，百年強半漸知非。路旁車馬勞勞者，磅礴誰能一解衣?”后其子耀曾奉命使黔，又題詩云；“昔侍嚴親此地過，重來風木恨如何?隨行人憶當年少，相去時驚廿載多。戶外松陰仍冪房，籬邊菊影自婆娑。追思往事渾如夢，敢以《皇華》續(xù)《蓼莪》?’’乾隆甲申，其孫燕昭赴河南，過其庵，見壁上墨跡猶新，和云：“驛柳參差曉翠勻，尋幽蕭寺不辭頻。非關此地林泉勝，猶見先人手澤新。風木興懷追往事，鶯花如舊正陽春。他年重過長安道，取次紗籠拂壁塵?！笔赂舭倌?，詩題三代，亦德門佳話也。
六八
香亭癸未，同年太常寺少卿戴璐，字菔塘，《送徐溉余、夏渠莊赴伊犁》云：“朝衫乍脫理征軺，惜別無端折柳條。廊望方期偕出谷，壯游何意遠題橋?路逾蔥嶺書憑雁，人到榆關學射雕?；厥谆标幫{(diào)盛，晨星細數(shù)最魂消?！毕阃しQ其音節(jié)近唐人，為余誦之。
六九
觀補亭總憲保，與弟德定圃尚書保，昆季皆丁巳翰林，前余一科。觀督學皖江，適余宰江寧；每秋闈到省，必長夜深談。余服其明達，有古大臣風，勖以尹文端公，而先生意猶未愜，其胸襟可想。德公少余一歲，風采奕奕。都門別后十余年，丁丑天子南巡，余以迎駕故，握手宮門，遂成永訣。今抄得觀公{送人守杭州》云：“當年使節(jié)小勾留，惜別時時作夢游。何日移家鄰葛嶺，幾人出守得杭州?文忠遺跡詩千卷，武穆精靈土一丘。惟有孤山林處士，梅花開落不曾休?！钡鹿珄春曉燕郊》云；“初日出嶺晨霞明，一鞭款段春郊行。煮茶野店試新汲，叱犢隔林聞曉耕。前溪浩淼新漲滿，遠塢斷續(xù)荒雞鳴。盤山尺咫望不到，浮嵐暖翠生遙情?！比尚缬嗯c曾南村尚增、黃笠潭樹綸，同以翰林外用。補亭戲品題云：“黃如鹿，只宜野放，不宜鞍轡，非百里才。曾如象，宜馱寶瓶，排班午門，官不離身。君有治才，肯受驅(qū)駕，遇孫陽、伯樂，頗堪千里，而其心終在深山大澤間?！焙蠊缙溲浴?br />
七O
白下布衣張士堂，字月樓，詠《七夕》云：“聞說今宵會女、牛，多情我代數(shù)更籌。不知自嫁天孫后，此是千秋第幾秋?”銀漢迢迢月影橫，人間天上不分明。如何際此團圓樂，不聽云中笑語聲?”張道渥司馬亦有句云：“待無天地緣方盡，修到神仙會也難?！?br />
七一
京口詩人，皆奉夢樓先生之教，詩多清雅，有世子申生小心清潔之意。高君青士風雅妍靜，耽于道教，而性愛吟詩，近亦出余門下。《過蘭若看菊》云：“秋事在僧房，詩人覓晚香。沉沉三徑月，淡淡一庭霜。地僻宜花瘦，僧閑笑蝶忙。東籬莫漫采，留取作重陽?！薄秲舸人略L超塵上人》云：“湖灣凡幾曲，幽折到南屏。蘿暗欲無路，松陰落滿庭。自縫云水衲，手寫《妙蓮經(jīng)》。一笑相逢處，前山煙靄青?！庇郑骸皾懕聘韬砑殻枧惴志粕珴??！薄爸裼鞍狄粕嵛纾暃鏊涂鸵虑??！币嗉丫湟?。
七二
壬子余因相士之言不驗，重游天臺，舟泊燕子磯，遇唐柘田明府仁植，談詩竟日。將坐船讓我，而己換小舟，尾予而行。別后見寄云：“神仙劫后百無憂，風雨橫江放膽游。公借儂船儂借福，大家安穩(wěn)到瓜洲?！敝讨氐脚杉?，笑殺桃源洞口花。劉、阮有知應艷羨，輸公兩度吃胡麻。”
七三
“生面果能開一代，古人原不占千秋。”此余贈趙云松詩也。“作宦不曾逾十載，及身早自定千秋。”此云松見贈詩也。近至揚州書院，見壁上有秀才吳楷集余第一句，配趙之第二句，作對聯(lián)贈掌教云松，天然雅切。聞吳君亦美少年，惜其病，未得一見。
七四
近日山西多詩人，余已將何、劉兩公詩，載入《續(xù)同人集》矣。今又有胥明府諱繩武者，讀《小倉山房文集》見寄云：“不為韓、柳不歐、蘇，真氣行間辟萬夫。所說盡如人意有，此才豈但近時無?掃除理障言皆物，游戲文心唾亦珠。喜是名山藏未得，傳抄今已遍寰區(qū)?！甭暶谑廊瓮婆?，自擅千秋著述才。天為斯文留此老，我思親炙待將來。風回海上波爭立，春到人間花怒開。比擬先生一枝筆，迂儒禿管枉成堆。。
七五
署江寧令汪君蒼霖，常為枚道某藩瑤華主人之賢，能詩工畫，愛士憐才；惜枚路遠年衰，不及見天人眉宇，為今生恨事。忽慶大司馬桂以《聽泉圖》屬題，展卷，見其畫筆高妙，直逼云林，詩亦唐人高調(diào)。其詞曰：“主人愛幽僻，坐石聽鳴泉。入耳宛寂若，會心應泠然。屬余為寫照，結(jié)想羲皇前。衣絳靜以古，骨相清且妍。胸襟澹秋水，氣宇和春煙。寫來奈筆拙，布置慚周全。拈花眼前理，指月空中禪。似聞空際音，朱琴彈古弦。臨流發(fā)深省，聽響通真詮。何必奏絲竹?即景真云仙。嘗聞謝幼輿，合置丘壑間。君兼知仁樂，而藉圖畫宣。我性本疏曠，山水思靜便。安得常賡歌，同樂堯時天?”
二
庚辰余就醫(yī)薛生白家，遇趙君曾益，談論甚洽；忽忽三十余年。今年，趙官湖北，忽寄詩來，且云故是尹文端公弟子。尹三公子秉臬楚南時，曾寄詩云：“相國江南開府日，栽培桃李卅余年。只今老去叨三釜，敢忘文成割半氈。廉使愛才垂下問，書生薄命負前緣。囊中一卷風檐草，手澤于今尚宛然?！逼湓娨粴夂浅?，允推老手。其他佳句，如：“小閣飛花春欲去，幼時熟境夢常來?！泵┫莆萁翘硖摪?，土缺墻頭見遠青?！苯悦?。
三
何蘭庭、張香巖，同余游天臺，何有句云：“燈前笑向妻孥別，遇著桃花便不歸、”張在斑竹贈妓云：“勸儂莫向天臺去，恐被桃花留住君?！毕銕r之兄月樓寄弟云：“故園亦有桃千樹，莫戀天臺久不回。”三人共用桃花事，而皆有風趣。狄小同亦有句云；“天臺山下征人路，不為求仙也再來?！?br />
四
錢林，字曇如，吾鄉(xiāng)瑪沙先生之幼女也，年未及笄。《偶成》云：“獨坐西窗下，蕭蕭雨不成。芭蕉三兩葉，多半作秋聲?！薄堵浠ā吩疲骸耙捖氛匀镬F，含情如怨五更風?！苯约丫湟病胰缟鷷r，家中夢有嚴大將軍來，及墜地，娟好妍靜，兆乃大奇。其五兄名枚者，戊申孝廉，生于鎮(zhèn)江觀察署中。是日，適余到署，觀察即以我名賜之，長有父風?！额}孟廟》云：“楊墨風交煽，儀秦辯復騰。斯文天未喪，夫子道相承。浩氣中能養(yǎng)，微言絕更興。齊、梁無地主，周、孔有云仍。功業(yè)尊同禹，經(jīng)綸小試滕。介應班柳下，醇目過蘭陵。七國知矜式，千秋肅豆登。秩宗昭祀典，廟貌仰觚棱。畫壁前朝古，豐碑歷代增。巖巖泰山色，相對各峻峭?！庇?，《無題》云：“蕩漾愁心已倦排，明明月又入空齋。寄將眼淚惟清簟，付與針箱有舊釵。腸到九回偏未斷，人難再得始為佳。無端十一年間事，次第隨風入酒懷。”
五
吳興幼女嚴靜，甫九齡，善書，兼工墨竹。莆田吳荔娘題云；“繡閣遙鄰墨妙亭，開簾煤麝動芳馨。晴窗書破洪兒紙，誰識金鑾未十齡?！爆槡炑U裊影縱橫，千尺寒梢一筆成。我看丹青先比較，此君風韻卻輸卿?！辟x茗才華總角年，揮毫風致自翩翩。他時理棹若溪上，好結(jié)香閨翰墨緣?！崩竽?，年亦十有四。
六
余中年以后，遇妓席無歡。人疑遁入理學，而不知看花當意之難也。偶讀祝芷塘一絕，為之莞然。詞云：“自笑眉愁遞酒波，厭厭長夜奈卿何?摩登伽自無神咒，不是阿難定力多?！?br />
七
柳依依者，乩仙也。自言維揚女子，歸方氏，年才十八；遇亂被虜，絕水漿七日，誓死全貞，竟得脫免。書《黃金縷》一闋云：“身裹絮棉難著枕，淡月補窗，亂寫飛花影。莫怪青春歸步緊，枝頭杜宇聲聲請?！庇謺唤^云：“歸去虛空踏月行，五銖衣重白云輕。自從飲得銀河水，吐向毫端一色清?！?br />
八
張若瀛詩，好游戲，詠《眼鏡》云：“終日耳邊拉短纖，何時鼻上卸長枷?”聞者皆笑?！顿浶种裾取吩疲骸罢渲靥釘y竹一枝，枯筇也有化龍時。須知手足關心切，不待顛危始助持?！鼻∮幸饬x。《眼鏡》結(jié)句云：“天涯莫道無同調(diào)，磨面驢兒是一家?！?br />
九
真州方又暉《春詞》云：“鬢含蟬翼影依微，酒暈紅潮落翠衣。妒殺梁間新燕子，向人只管學雙飛?！庇謺熒贂r絕美，今鬃鬟矣；《以所歡讓人》云：“老大啼春真強舌，甘將喬木讓新鶯?！?br />
一O
湘潭張紫峴九鉞年十三，登采石太白樓作歌，人呼“太白后身”。中有數(shù)聯(lián)云：“乾坤浩蕩日月白，中有斯人容不得。空攜駿馬五花裘，調(diào)笑風塵二千石。自從大雅久沉淪，獨立寥寥今古春。待公不來我亦去，樓影蕭蕭愁殺人?！惫星嗌忥L味?！秾l(fā)蓼城寄蔡芷衫》云；“寒云隨落葉，渺渺上征衣。淮水正東下，離鴻猶北飛。逢人得消息，入夢見依稀。尺素聊憑寄，梁園亦倦歸?！薄兜跷髡鲬?zhàn)士》云：“裹來馬革心原壯，熏作檀香骨未枯。昨夜魂隨驃騎出，過河還殺五單于。”
一一
陳豹章有別業(yè)在廬江，曰小礫山莊。依山結(jié)屋，吟嘯其中，作一聯(lián)云：“王伯輿終當為情死；孟東野始以其詩鳴?！薄渡角f》云；“藩草誅茅風嶺東，幾灣流水小橋通。慈菇葉潤檐牙雨，粳稻花香屋角風。不斷情根連理木，暫羈行腳寄居蟲。比鄰晨夕時相過，桑柘陰間載酒筒?！?br />
一二
將軍魁林，提兵塞外，別其兄傳公云：“君去松林莫回首，夕陽天外有孤鴻。”同年成城謫戍塞外，寄詩家人云；“令威縱有歸來日，只恐人民半已非?！弊x者皆為愴然。
一三
山東道上妓女最多，佳者絕少，過客題詩壁上者亦多，佳者亦少。獨有無名氏末二句云：“最是低眉可憐處，在山泉水本來清?！庇眯拇群瘢畹蔑L人意旨。
一四
前朝山陰祁忠憫公彪佳，少年美姿容，夫人亦有國色，一時稱為“金童玉女”。后殉國難，赴池而死。余游寓山，為公讀書之地，遺像猶存。園中竹上或題詩云：“孤忠愿逐水波清，聞說降幡豎石城。龍種已潛寧惜死，豸冠端坐儼如生。一拳石聳含云氣，四負堂開照月明。今日豐碑傍古岸，苔斑猶似舊縱橫。”末書“岳峰”二字，不知何人所作。旁又有無名氏在竹上刻三字，云：“此人通。”
一五
壬子三月，余游石梁上方廣寺，壁上有詩云：“萬山圍處泉聲急，竹樹森森碧漢齊。兩寺云分峰上下，一橋水并澗東西。潭深白日雷霆起，秋老蒼松鸛鶴棲。欲向洞天尋舊跡，未離塵網(wǎng)路多迷?！庇治骞乓皇?，太長不能備錄，摘其尤佳者，如：“人從澗底行，步步踏泉脈。巖同狻猊蹲，怒欲攫人食。幸憑腰腳健，渾忘衣履濕。雖非深冬時，仿佛飛殘雪?！蹦┦稹拔种尥馐逢懸哉\題”。余歸后訪之，方知新昌教官也。悔過新昌，竟未一訪。
一六
有醫(yī)者扇上畫李鐵拐，求劉霞裳題。劉調(diào)之曰：“星冠霞佩踏云行，足跛猶嫌路不平。修到神仙無妙藥，世間何處覓醫(yī)生?”
一七
同年徐芷亭方伯《荊州懷古》云：“英雄爭戰(zhàn)幾時休，巨鎮(zhèn)天開楚上游。月夜與誰游赤壁?江山從古重荊州。帆檣影帶巫陽雨，草樹聲含鄂渚愁。憑吊興亡已陳跡，嚴城畫角動人愁?！贝嗽娡ㄊ仔蹅?，而選《越風》者，改第四句為：“伯圖何處問孫劉?”是點金成鐵矣。余嘗謂：一切詩文，總須字立紙上，不可字臥紙上。人活則立，人死則臥。用筆亦然。徐之原句是立，改句是臥：識者辨之。
—八
青陽吳文簡公名襄，字七云。《錫老堂詩集》，半多應制之作。其佳者，如：《雨花庵》云：“黃花應笑客，白發(fā)未還家?！薄端托斐锡S出使琉球》云：“嗣王冊命今三錫，使者才名第一流。”《金山》云：“海氣籠天橫北固，江濤卷雪走東洋?！?br />
一九
陳明經(jīng)捷，字露書，文簡公高弟也?！段逑吩疲骸皫准液熡叭斯猎拢宦封徛曬R踏冰。”頗能得其師承。
二O
子臣弟友，做得到便是圣人；行止坐臥，說得著便是好詩。余嘗過橋下，則船篷便有須臾之黑，上山轉(zhuǎn)幾個彎，則路便峻。徐詵若秀才有句云：“犬吠知逢市，篷陰識過橋?！庇衷疲骸暗X路幾曲，不知身漸高?！薄爸灰蛐滤G，愈覺夕陽紅?！毙臁蹲栾L燕子磯》云：“隔澗歸來踏淺沙，森森古木亂啼鴉。野人問我居何處，笑指孤篷即是家?！眲⒃仭堆吩疲骸八斔杉庀参矗敉葹槌鲩T看?！苯匝矍皩嵤?，而何以人不能道耶?
二一
真州太常卿施朝斡，字鐵如，與余有世誼。自幼吟詩，熟精《文選》，于漢、魏源流，最為淹貫。《聞曲》云：“琵琶弦急對秋清，彈出關山離別情。借問黃河東去水：幾時流盡斷腸聲?”真唐人高調(diào)也。余尤愛其《倚枕》詩，有“平世受凡才”五字，真乃包括“十七史”。試觀三國、南北朝人才，略差一籌，立形優(yōu)拙。何也?用人之際，那容濫竽?不比太平時，尸位者多也。又有句云：“山水清音自幽獨，英雄末路即文章。”
二二
姜西溟老而未遇，揆敘《送行》云：“青衫難作還鄉(xiāng)客，白發(fā)偏欺下第人?！币⑹ド袝妒鰬选吩疲骸扒Ю锊抡砩希f家饑溺夢魂中?！币槐粔?。
二三
麗川方伯《和高青丘{梅花詩>》九首，《詩話》第二卷中，僅載數(shù)聯(lián)。今見全璧，為再錄二首，云：“枝頭何處認輕痕，霜亦精神雪亦溫。一徑曉風尋舊夢，半林寒月失孤村。吟情欲鏤冰為句，離恨應敲玉作魂。寄語溪橋橋上客，莫從香里誤柴門。”“點額誰教入漢宮，凍云合處路難通。朦朧斜照月疑路，瓣瓣擎來雪又空。無夢不隨流水去，有香只在此山中。松間竹外誰知己?地老天荒玉一叢?！敝x蘊山觀察《種梅》詩風調(diào)，亦與奇公相埒。詞云：“修得多生到此花，不分山墅與官衙。惜春如命恒支俸，種樹成圍便是家。香色都空寒徹骨，栽培要厚玉生芽。他年留作甘棠愛，何用詩籠壁上紗?”
二四
紅粉能詩者多，青衣能詩者最少。近江寧陳方伯有侍者陳鵬，投詩求見。《端午》云：“羈游當令節(jié)，隨俗采蘭芽。鑄盡平生錯，飄零何處家?吟看松雨細，醉倚竹風斜。插艾兒時事，而今兩鬢華?！庇郑骸皻埾s過雨急，疏磬度風遲?！币辔逖约丫?。詢其蹤跡，故是舊家子弟。字儀庭，號賓來，武昌人也。
二五
金載羹、聚升昆季，俱有清才。載羹《燕子》云：“呢喃似說綠楊晴，雙剪參差拂水輕。銜得海棠花入壘，畫梁紅雨落無聲。”聚升《水煙》云：“舟向小溪浮，橫空練不收。人喧知近岸，櫓響辨行舟。鳥去棲何處?螢飛入遠流。須臾煙滅后，明鏡一輪秋?！薄锻砥稹吩疲骸安耸新曅咦罘€(wěn)，餅師叫過日將西。小童已報黃粱熟，倦倚藜床聽鳥啼?！币幻叶?，一名忠萃。
二六
余幼作《無題》詩云：“淚珠洗面將毫染，詩句焚灰和酒吞。”胡稚威見而賞之曰：“此少年頗有詩膽?！庇嘧孕Χ浣澡徔眨菏拙溆美詈笾魇?，尚可拉扯：至次句，則全是杜撰矣。不料今年偶翻張泌《妝樓記》載：姚月華女子慕楊達之詩，讀數(shù)過，便燒灰和酒吞之，謂之“款中散”。又，牛應貞女夢裂書而食之，每食一部，則文體一變。楊巨源序其集曰《遺芳》。方知用典，竟有無心而暗合者。
二七
鐵冶亭侍郎選《長白山詩》，皆滿洲已故之人，命余?？薄Ｓ嗾渚渲颜?，如：國柱《伊犁》云：“舉頭惟有日，過此便無關?！庇^補亭?！堵沸小吩疲骸霸茪獬ｋS馬，秋聲半在山。”冥心契道妙，謝客養(yǎng)苔痕。”福增格云：“陰崖春色減，廢寺夕陽多?！币粮ＴG云，“落葉聚空巷，饑烏投遠林?！闭舨荚疲骸帮L定樹猶怒，日高霜尚飛?！倍跷亩嗽疲骸吧焦S風墜，秋花出葉開?！薄耙徽攘⑿比?，滿園飛落花?！苯悦睢?br />
冶亭侍郎，典試江南，先有人抄其兩絕句來，云：“鎮(zhèn)日丹鉛笑未遑，書生習氣總荒唐。文魔字債輪番應，客到時閑客去忙。”“不信煙霞癖已成，閑游到處結(jié)鷗盟。同行盡道山中好，多少山人喜入城?！焙笠蓖と雸觯陂_門放水菜時，即托監(jiān)臨以詩幅見寄。佳句如：“水落魚龍依岸近，天高星斗上船紅?！鼻飸乙吧魃初炜v江聲到石頭?！背罾锓甏后@老至，中年得女當兒看?！本忝睢?br />
二八
夢謝山侍郎詩亦奇?zhèn)?，惜多累句。由中年殂謝，未盡其才故也。惟《廣武原》一首最佳。詞云；“秋高廣武原，日落斷云奔。天地一龍斗，風塵千里昏。平沙生朔氣，殘壘駐征魂。撥馬尋遺跡，荒郊戰(zhàn)骨存?！?br />
二九
余與鰲滄來交好，嘗許寄其曾祖于襄勤公詩來，而至今未到。余于《白山詩選》中，得其《登萬壽閣》云：“古寺荒涼草木平，十年人到倍傷情。滿城黃葉飛秋色，虛閣寒濤夾雨聲。賦稅何勞頻仰屋，關山行看會休兵。依然故國音書絕，潦倒風塵白雁橫?！薄堵劦选吩疲?“繚繞飛空短笛聲，高天露下共凄清。愁來江漢人何處，望里關山月倍明。萬里孤云隨絕漠，十年羸馬更長征。誰知一曲終宵怨，霜雪無端兩鬢生?！倍捉蕴埔簟?br />
三O
英夢堂相公，生有詩骨，吐屬不同?！冻Α吩疲骸袄先るS時異，流光過眼非。善忘心轉(zhuǎn)暇，遲聽語因稀。臘酒催拈管，春燈照掩扉。不干兒輩事：鞍馬六街飛。”《出郊》云：“隔宵意先樂，今日出郊行。風定有禽語，雪消添雨聲。當春山氣重，入夜客身輕。預擬重來日，垂楊聽早鶯?！?br />
三一
德少司空齡在京師，每見余詩，必加稱許。托張宏勛棟時時致意。因隔內(nèi)外城，終不得一見。近見其詩，不在夢堂相公之下?！秳χ莸乐小吩疲骸拔溥B坡下亂煙生，劍閣峰頭夕照明。一鳥不喧寒瀨寂，滿山黃葉馬蹄聲。”《琉璃河口占》云：“白發(fā)蒼顏老侍臣，又隨豹尾踏芳塵。琉璃河畔毿毿柳，應識三朝扈蹕人?！?br />
三二
余與香巖游天臺，小別湖樓，已一月矣；歸來幾上堆滿客中來信，花事都殘。香巖有句云：“案前堆滿新來札，墻角開殘去后花?！庇?，《別西湖》云：“看來直似難忘友，想去還多未了詩?！币黄造`，筆能曲達。
三三
詩有寄托便佳。管松年秀才落第，詠《梳妝》云：“聞說梳妝要入時，不嫌傅粉更涂脂。寄聲虢國夫人道，淡掃蛾眉恐不宜?！弊＼铺撂吩陂L安，詠《燕》云：“野店江村少是非，芹泥春暖試烏衣。如何楚楚紅襟燕，但向雕梁高處飛?”小門生汪口口詠《蚊》云：“乍停紈扇便成團，隱隱雷聲夜未闌。漫道紗櫥涼似水，明中易避暗中難?！?br />
三四
有人抄吳江三女詩來：一王素芬夢蘭，《宮詞》云：“寂寞空庭鎖綠苔，長門何日為君開?淚珠滴地成鹽汁，底事羊車引不來?”宴罷臨春悵落暉，名花無主自芳菲。穿簾怕見尋香蝶，故向愁人作對飛。”袁湘佩蘭貞，《春閨》云：“數(shù)竿修竹傍溪栽，零落殘紅帶雨開。正是春愁無奈處，賣花聲過小橋來?！标懱m姹素心，《即事》云：“曲折籬墻傍水開，落紅一雨點蒼苔。芹泥滿地日初暖，燕子一雙花外來?！备幸颊撸准茨茉?，年十七而卒。其父岱摘其詩中“燕剪剪春愁不剪，翻含愁入小窗來”之句，抄存一冊，名曰《剪春集》?！锻頉觥吩疲骸坝耙粕顦鋪y鴉啼，目送殘陽漸漸低。江有意流涼月去，云無心托暮山棲?！眥寄懷鄰姊》云：“秋老江關落木初，登樓凝望渺愁余。遙山雨洗螺痕淡，只恐愁眉更不如?！薄杜R終》云；“永夜沉沉更漏遲，無眠起坐強支持。意中多少難言事，盡在低聲喚母時?！备∩薅炭偺摶ǎ蜜E拼歸夢里家。試問窗前今夜月；照人還得幾回斜?”他如《黃梅》云：“晴還疑雨昏昏過，天亦如人黯黯愁。”皆系不祥之言。
三五
詩有天籟最妙。尹似村《偶成》云；“嬌兒呼阿爺，樹上捉蝴蝶。老眼看分明，霜粘一黃葉?！标愔袷俊渡街锌谡肌吩疲骸白镁扑蓸潢?，醉臥云深處。人閑云不閑，松邊自來去?！?br />
三六
松江李硯會刻其亡姊一銘心敬及子婦歸懋儀佩珊二人詩，號《二余集》，曹劍亭給諫為之作序。一銘嫁常熟歸氏，早卒；懋儀乃一銘所生，仍歸李氏。集中《晚眺》云：“垂柳斜陽外，如眉媚態(tài)生。因憐雙黛薄，羞對遠山橫?！表畠x《贈玉亭四姑于歸》云：“聞道云英下九天，翠蛾新掃倍生妍。定知茂苑無雙士，始配瑤華第一仙。玉鏡曉妝花并笑，金樽夜泛月同圓。征蘭他日符佳夢，應見云芝茁玉田?！薄霸佇跚宀艛M謝家，神爭秋水貌爭花。雞晨問寢常攜手，雨夜聯(lián)詩共品茶。君在瀟湘吟水月，我歸江海玩煙霞。萍蹤重聚知何日?回首鄉(xiāng)關感歲華?！薄兑共础吩疲骸皶缫扒锴逡辜帕?，明星幾點望迢遙。雙輪歷碌才停響，又向江頭聽暮潮?！薄端图Z艘出?！吩疲骸盁o事量沙成萬斛，但聞挾纊遍三軍?！毙蹅ソ^不似閨閣語。劍亭有女洪珍，詠《月中桂》云；“萬古此秋色，一天生異香?！币嘤衅鏆?，惜不永年。
三七
余第五女，嫁六合汪氏，家信來云：松江廖織云女史，汪氏戚也，索余{詩話》，愿來受業(yè)。余問其門楣，方知是合肥令廖古檀之女，素以詩畫擅長，嫁馬氏而寡。古檀有《盥香軒詩話》。故是風雅門風。以畫冊見貽。題《白桃花》云；“五更風雨惜秾春，曉起看花為寫真。雙頰斷紅渾不語，可憐最是息夫人?！薄缎踊ā吩疲骸吧绾蟠簩Ⅳ[，風吹蕊欲肥。美人簾外立，初試水紅衣?！笨椩圃齺碓疲浩浔礞⑿祉嗌角f燾，亦工詩畫，愛隨園詩，有私淑之心。何松江閨秀之多，而老人佛緣之廣耶?
三八
自余作《詩話》，而四方以詩來求入者，如云而至。殊不知詩話，非選詩也。選則詩之佳者，選之而已，詩話必先有話，而后有詩。以詩來者干人萬人，而加話者，惟我一人。搜索枯腸，不太苦耶?松江太守李寧圃先生寄三友人詩來，余以此言復之。而過后擷看，見其佳者，又不能自已。錄張風揚翔《夜泊》云：“榜歌聲起欲黃昏，初月微茫漏白痕。小泊夜深燈火暗，一叢林影數(shù)家村?！眥過商州》云；“重關已過數(shù)峰西，繞盡羊腸踏盡梯。滿耳水聲千澗曲，四圍山色一城低?！崩钫衤晼|皋《早發(fā)》云：“宵征雞未唱，夢醒客猶慵。殘月留高樹，深山隱曙鐘。煙團鴉背重，雪襯馬蹄松。漸覺晨光動，郵亭過幾重?！薄吨壑小吩疲骸澳簾熑氤枪?，燈火作依稀。遠水銜天盡，孤云抱月飛。簟涼知露重，酒醒覺風微。坐待東方白，輕橈破浪歸。”
三九
同年許紅橋朝謂余曰：“余在粵東有句云：‘天低冬日猶堪畏，梅早春風不待催?！H覺真切。《過儀真》云：‘蘆飛兩岸白，雁叫一天秋?！灾^佳矣。偶見僧玉峰有句云：‘蘆花兩岸白，江水一天秋?！岳⒉蝗缟邷啞！庇衷疲骸坝杏押糍着氩?，僮酣睡。厲聲喝之，僮驚撲地。因得句云：‘跌碎夢滿地?！遄制骐U，酷類長吉?！?br />
四O
京口張石帆工詩，尤善歌詩；每詩成，必拍板高吟，聽者神移。嘗與鮑步江論生平得意詩。鮑以《宿焦山》對，云；“水光終夜曉，海氣不成秋?！睆堃嘁浴端藿股健穼?，云：“煙鳥去無盡，風潮來不知。”
四一
荊溪任繡懷錦者，《看紅葉》云：“放棹西湖發(fā)浩歌，詩情畫意兩如何?莫嫌秋老山容淡，山到秋深紅更多?！苯Y(jié)二句，為老年人吐氣。
四二
端陽水嬉，姑蘇最盛：干船鱗列，歌吹喧闐；然嬉游者意不在龍舟也。汪比部秀峰詩云；“暖日烘云景物新，衣香鬢影漾芳津。少年綺扇篷窗下，不看龍舟只看人?！庇郑兑刮纭吩疲骸鞍胍?guī)明月印窗紗，酒醒鄉(xiāng)思更覺賒?？靶ξ黠L無賴甚，吹人殘夢落誰家?”秀峰，婺州人，生長杭州，家素饒裕，慕顧阿瑛、徐良夫之為人，愛交名士，少即與吾鄉(xiāng)杭、厲諸公交往。晚刻本朝《閨秀詩》一百卷。趙云松贈詩云：“論交及見諸前輩，刻集能傳眾美人?！?br />
四三
壬子春，余在西湖，徐謹庵大耘以詩來謁。有佳句云：“燕語只因?qū)づf壘，鶯啼卻為別春風。”“自能免俗方知樂，總不關心便是仙?！薄笆篱g亦有閑于我，江上輕云水上鷗?！本憧蓯垡?。又有陳春噓昶明府，誦其《寶石湖樓與明太守夜飲》云：“畫樓窈窕鏡波清，良會無多趁晚晴。北海有容天下量，西湖端為我曹生。梅花香泛杯中酒，楊柳絲牽醉里情。飲罷不須燒燭照，卷簾春月萬山明?！?br />
四四
近得鄂筠亭敏守杭州《修楔西湖詩》，首唱云：“修楔三春好，風花二月天。黃堂無底事，白發(fā)有諸賢。筆濯西湖水，花搖鷲嶺煙。風光征往事，不減永和年?！币粫r作者如云。四十年來，風流歇絕。今年，余在湖樓，招女弟子七人作詩會。太守明希哲先生保從清波門打槳見訪，與諸女士茶話良久；知是大家閨秀，與公皆有世誼，乃留所坐玻璃畫船、繡褥珠簾，為群女游山之用。而獨自騎馬還衙。少頃，遣人送華筵二席、玉如意七枝，及紙筆香珠等物，分贈香閨為潤筆。一時紳士艷傳韻事，以為昔日筠亭太守所未有也。汪解元潤之夫人潘素心賦排律三十韻，其曰：“欲話天臺勝，西湖折簡忙。傳經(jīng)來繡谷，設帳指山莊。云母先生座，金釵弟子行。詞宗新染翰，郡伯遠貽筐。白璧光如許，紅裙禮未將。天當桐葉閏，閏四月。人豈竹林狂?來者七人。畫舫玻璃嵌，輕簪翡翠妝。逍遙孤嶼外，容與斷橋旁。送別憑圓月，催歸帶夕陽。千秋傳韻事，佳話在錢塘?！睂O臬使女云鳳，亦有“羲之虛左推前輩，坡老留船泛夕暉”之句。太守有十二金釵，能琴者名悟桐，能詩者名袖香，最小者名月心：會前一日，皆執(zhí)贄余門。
四五
潘石舟明府，素心女子之父也，作官有惠政，詩亦清逸。摘其《市居》云：“人聲春社散，月色夜航開?！薄舵?zhèn)遠》云：“頭纏白布苗人語，馬踏黃花使者來?！薄顿F陽》云：“十五洞蠻依阿畫，八千里路召奢香?！薄秴巧健吩疲骸敖巷L帆湖上酒，總輸高頂坐觀人?！?br />
四六
吳下女子葛秀英，字玉貞，秦澹園鏊之篷室，母夢吞梅花而生，幼時有老尼見而驚，曰：“此青玄宮道貞女也?！眲衿涑黾?，父母不許。及長，適秦秀才，二年而卒，年才十九。秦為刻其《澹云樓詩》?！洞阂埂吩疲骸氨塘_衫子怯余寒，花向閑階帶月看。我與嫦娥原約定，不教辜負好闌干?！庇钟芯湓唬骸叭碎g盡是埋憂地，除卻蓬萊莫寄身?！蔽镀湓~，其超凡而去宜也。尤長于詞，《詠楊花·減字木蘭花》云：“柳棉如許，攪碎春魂飄泊去。風約萍開，一半相逢在水涯。 漫天飛舞，簾外斜陽粘忽住。詠絮無才，孤負東風為送來?！薄堵犛旯鸬钋铩吩疲骸耙埋抢?，上高樓，繁云遮斷碧山頭。小窗獨坐聽秋雨，荷葉芭蕉各自愁?！?br />
四七
顏鑒堂希源有《百美新詠圖》，邵無恙帆亦有《歷代宮闈雜詠圖》，皆乞余為序。余衰老才盡，作散駢兩體文以應之。錄卷中詩之有意趣者?？傤}，則《呂燕昭》云：“娉婷玉貌是耶非，絕代風姿見亦稀。我欲呼來談往事，春風盡化彩云飛。”《孫方僅》云：“天生佳麗盡堪傳，遺臭流芳本較然。漫說貞淫編失次，《新臺》猶列《柏舟》前?！狈诸}，則鑒堂題《楚蓮香》云；“高卷湘簾出艷妝，不關花氣自聞香。蝶蜂也似纏頭客，亂逐游蹤上下狂?！薄堆Μ幱ⅰ吩疲骸耙轮埥嫹€(wěn)稱身，風鸞吟作滿堂春?？芍俱参髑氐?，曾有當時握手人?”無恙題《啟母》云：“候野歡歌謝未遑，八年三過感臺桑。宮閹欲換唐虞局，生得佳兒嗣夏王?！薄舵Ъ骸吩疲骸鞍俪哞_帝寵新，牝雞莫漫怨司晨。宮中也愛歌《櫻木》，曾許宜生進美人。”又，詠《朱希真》云：“袖中空有生花筆，嘉偶常稀怨偶多?！痹仭遏斨僮印吩疲骸疤冉陶粕衔亩加校郎蠎獰o誤嫁人?！庇靡饨苑粘鲂?。又，詠《齊姜》云：“伯業(yè)全開一醉中，美人殺妾遣英雄。如何盡迓嬴隗返，不見齊姜入晉宮?”余嘗疑晉文不迎齊姜，猶漢高之不封紀信也?？纸瓜韧?，信或無子耶?鑒堂官鹽大使，蓋隱于下位者也?！杜c王甥天津分舟》云：“甥舅欣同一葉舟，渭陽往事記悠悠。想因載得離情重，故使分開兩處愁?！薄渡教馏A》云：“竹屋夜燈青，山窗秋月白。驛夫多故人，笑認曾來客?！?br />
四八
女弟子金纖纖《病起》詩云：“碧梧移影上林扉，西院無人曉日微。病起名香聞不得，花間小立當熏衣?！?br />
四九
芷塘太史攜夫人及女公子，掃外舅李鶴峰中丞之墓。五律后四句曰：“女小隨娘拜，爺言要汝聞。生前多酌我，莫把酒澆墳?！薄锻辍吩?；“曉傍霞窗度綺朝，夜搴月幌候清宵。無端聽得蕭蕭響，卻是桐花滿院飄?！贝硕?，經(jīng)許多詩流看過，忽而不取。余獨手錄之，取其真而有味。
五O
洪稚存在史館，得一詩人，必通書相告。今春，盛稱蜀中翰林張船山問陶之才，仿青田《二鬼詩》，作《兩生行》送張還蜀，云：“一生居坊南，一生住坊北。車聲馬聲不得停，十里路中常若織。我馬見君馬，鳴聲一何高。君僮與我僮，望著手即招。我來時多子來少，馬系寺門僮醉倒。青天如磨旋不休，醉里有時來壓頭。心癡直欲走天外，下瞰日月方開眸。朝沽三升暮盈斗，吸盡東西兩坊酒。朝衣典盡百不憂，尚有身上青羔裘。一生皇然開笑口，那著酒錢街上走?一生無聊想更奇，酒盡伏舐壚邊泥。有時忽下床，有時忽出門。人來雪里衣盡白，疑是送酒柴桑人。幕天席地原無礙，十萬人中兩人醉；醉中分手亦不辭，淚墮黃公酒壚內(nèi)。君不見：長安莫復輕酒人，酒人腹里饒經(jīng)綸。容卿百輩等閑事，爛醉尚復噓《陽春》。一篇我作們臨行曲》，馬帶離聲僮欲哭。從此長安少一生，酒星只照南頭屋?！贝酱鹪疲骸白x君《兩生行》，涕笑一時作。黑夜關門讀不休，打窗奇鬼爭來攫。懷詩急走心茫然，遠登云棧如登天。人言彼上即吾上，藏詩可以經(jīng)千年。莫驚鬼奪詩，我為公呵護。且復立斯須，和此好詩去。是時下界冬已殘，風狂雪虐天漫漫。一生牽衣愁欲絕，一生和詩嘔出血。城南萬柳禿無枝，天詔酒星綰離別。重讀《兩生行》，如見兩生情。句句若吾語，大痛難為賡。翩然一躍入杯底，繞地萬人呼不起。雙丁兩陸偏同時，萬古聲名今日始。酒星抱月來，擲入兩生杯。兩生驚起糟丘臺，歡呼轟作隆冬雷。忽聞門外征馬語，兩僮泣下紛如雨。馬聲高朗童聲低，似訴兩生離別苦。一生聞之悲，一生聞之喜。兩生悲喜人不知，天外浮云地中水。君不見：開天盤古氏，其情最可憐。九州莽莽無人煙，獨坐獨行一萬年。又不見：上帝生平亦孤寂，舉酒招人人不得。九天費盡百神謀，僅奪唐朝一長吉。兩生把盞同軒眉，居然日日相追隨。一生偶送一生去，臨歧何必吞聲悲?我馬莫憐君馬獨，君僮莫向我僮哭。云天萬里好聯(lián)吟，共把長空當詩屋?！?br />
五一
閨秀金兌詩，已采入《詩話》矣。今又寄其母毛仲瑛谷詩來，風格清老，足見淵源有自?！缎虑纭吩疲骸坝晷闪趾?，晴開二月天。斷霞明極浦，新綠上平田。野水失溪岸，遠山橫暮煙。忽聞高閣外，幾樹已鳴蟬?！庇?，《春深》云：“山窗殘夢破，滿樹落花飄?！?br />
五二
余與吳門蔣元葵進士為己未同年。家業(yè)甚富，而中道零落。其子升吉，人尤瀟灑，長于填詞。余到蘇州，必主其家。其第三女猶孩也。后三十年，族侄孫鴻魁寄其詩來，讀之，不愧謝家風味?！堵浠ā吩疲弧按簤魺o憑冷夕陽，萬花飄落最堪傷。馬嵬坡遠空垂淚，金谷樓高枉斷腸。吹去未能忘故態(tài)，飛來猶自帶余香。東皇早去鉛華盡，蜂蝶徒勞過粉墻?！薄都奶m如姊》云：“水國重陽近，蒼涼院宇空。千林飄落葉，一雁下西風。念遠書難寄，登高目易窮。遙思故園菊，香滿小樓東。”《送妹》調(diào)《賣花聲》云：“剩得幾多春，十二時辰。滿庭飛絮糝花茵。添陣潺潺簾外雨，深院黃昏。 獨坐掩重門，愁倒芳樽，便無離別也銷魂。明日那堪南浦去，又送行人?！?br />
五三
戊戌仲春，西泠女子小卿同妹右卿將之楚，再遇皖江，泊大觀亭下。小卿登亭賦詩；右卿病，不克偕，倚枕而和，錄稿于亭壁。至今十余年，不知何家閨秀。小卿云：“入楚才逢此壯觀，春云樹杪見朱欄?？胀ぬ澍B山花早，古殿無人暮雨寒。正苦浮家吊湘水，那能分淚寄長安?時兄官關中。小喬況復愁欹枕，每到登臨放眼難?！仪湓疲骸巴聿磁钊R江上寒，高亭煙樹雨初殘。今朝萬壑云中見，昨日孤舟天際看。小病支離空悵望，何時風月倚闌干?片帆西去重回首，寄語青山興未闌。”魯星村過而和云：“空亭游覽尋常事，不意香閨有二難?！?br />
五四
胡小霞者，會稽女子，名云英，嫁趙連城。夫婦能詩?！墩]婢》云：“寶鴨篆煙消，呼奴理茶具。泥飲人未歸，陣陣紗窗雨?！倍种校钋闊o限。歿后，趙郎仿元相《雜憶》詩云：“孤燈破壁照黃昏，白雨瀟瀟擾夢魂。憶得夜深同倚檻，花梢一拈尚留痕。”
五五
余少時游吳山，見道士才八九歲，踞案上，與五六十翁下棋，輒勝。心怪而問之?；蛟唬骸按颂焐螄忠病！毙斟X，名選，字仲舉。此后，余官京師，與道士別六十余年矣。今年游吳山，道士亦白發(fā)蒼蒼，出詩見示?！都膹?zhí)幨俊吩?；“聞說先生負郭居，小橋曲巷路何如?稻花蟹大客常滿，竹葉酒香詩有余。九月山中秋水落，三年海上雁聲疏。知君自是神仙裔，何日來看玉局書?”有陳道士名真濂者，來訪之，贈句云：“花影不愁雙履破，江光都被一窗收?！薄对伷濉吩疲骸笆冀华q兩立，既接不俱生?！庇嘀^此二道人俱善弈，又工詩，亦奇。
五六
西泠詩會，有女弟子某，國色也。香巖必欲見之，著家奴衣，隨余轎步往。值其病，廢然而返。后信來，招我談詩，香巖喜，仍易服跟轎，冒大雨走五里許，值其家座上有識香巖者，香巖望見大驚奔還，衣服盡濕，身陷坎宮。乃賦詩自嘲云：“聽說凌波有洛神，思量覿面喚真真。誰知兩次成虛往，始信三王少夙因。紅粉得知應笑我，青衣著盡不如人。襄王那有陽臺夢，空惹巫山雨一身?！?br />
五七
余丙辰入都，猶及見中州少司農(nóng)呂公耀曾，長髯鶴立，望而知為正人。后五十余年，公曾孫仲篤來宰上元；未幾，其叔樹村亦從介休來，與余交好。已采其詩入《詩話》矣。近又得仲篤《登金山》云：“山自中央出，江從萬里來。秋生揚子渡，人上妙高臺。鐵甕潮聲落，金陵霽色開。中泠泉莫辨，汲取試螺杯?！薄斗褐鄢悄稀吩?；“野水蒹葭外，飄然一泛舟。波光凌日動，人影帶煙流。自得莊周意，能消宋玉愁?？煺勍苟蹋L嘯入高秋?！倍?，皆不落宋、元以后。其他佳句，如：《和樹村》云：“三徑已荒虛北望，片帆無恙喜南來。”《寓齋即事》云：“汾水南來能到海，華山西去欲齊天?！敝俸V，名燕昭。仲篤又有《夜坐》云：“秋入暮天碧，衣沾白露冷。不知山月高，先見梧桐影。”筆意高超，有“羚羊掛角”之意。
五八
“恩怨”二字，圣人不諱。故曰：“以直報怨，以德報德。”是怨未嘗不報也。漢蓋勛怨蘇正和，后蘇受誣，勛救之，蘇因此來謝。勛拒不見，曰：“我為國家，非為君也?！痹怪绻省Ｊ拐陀挟敋⒅?，勛必殺之。不然，如蘇模棱劉仁軌，匿怨沾名，豈正人哉!偶讀奇麗川方伯題盧湘鹺《美人寶劍圖》一絕，不覺心花怒開。詩云：“美人如玉劍如虹，平等相看理亦同。筆上眉痕刀上血，用來不錯是英雄?！?br />
五九
凡地必須親歷，方知書史之訛。相傳：禹王《岣嶁碑》在衡岳者為真。余甲辰十月，親至衡山之巔，見山有粗石一塊，長四尺許，篆刻此文，并非碑也；且有斧鑿新痕，轉(zhuǎn)不如山下李邕所書《岳麓寺碑》之古。李碑雖斷，背有邕跋語百余字，如“庭前無訟，堂上有琴”之句，極古雅。被明人以丑劣行書，羼鐫其上，殊可惡也！相傳；江西南昌城隍廟，有吳王孫權(quán)銅鼎。余親至鼎下觀之，乃后五代楊氏太和年民間所鑄，記姓名而已。字陽文歪斜，非孫權(quán)所鑄?！稄V輿記》載：廣西桂林府開元寺，有褚遂良《金剛經(jīng)碑》。余到寺相尋，僅存焦土，中屹然一碑，乃后五代楚王馬殷之弟馬賓所書，非褚公也。字小楷，亦不甚工。又載：天臺石梁長數(shù)十丈，人不能過。余往觀，石梁長不滿三丈，闊二尺，厚二丈有余，山頂瀑布三條，沖梁而下。初行者或未免目眩；山僧及輿夫過往如飛。橋尾有前明鄭妃小銅殿一座，高不滿七尺，平平無奇。石上鐫云：“冰雪三千丈，風雷十二時?！倍Z殊切。少陵詩稱；“若耶溪，云門寺，布襪青鞋從此始?！彼剖且淮竺麆?。壬子三月，余慕而往游，山在平地，數(shù)峰高丈許，溪流不及鏡湖。深悔為少陵詩所誤。蓋少陵亦系耳聞，并未親到也。
六O
和韻詩，有因難而見巧者。張止原居士在蘇州作《白桃花》詩，第八句用“今”字韻。一時和者數(shù)十人，押“今”字無一佳者；余亦知難而退。不料劉霞裳和云；“劉郎去后情懷減，不肯紅妝直到今?！庇嗫錇楠毥^。使作者不姓劉，亦妙，而況其姓劉乎?使不押“今”字，恐反無此巧妙也。顧伴檠孝廉澍有句云：“化去蝶魂終帶粉，重來人面竟消紅。”亦妙。
六一
沈謙之在蔣樹存先生家文宴，坐客王虛舟、杜雪川、沈腧翁、徐葆光等共七人。沈有句云：“松老固應三徑在，竹深只合七賢來。”中笏山在都中，立春后三日，與胡稚威、周元木、姚念茲等共十人小集。申有句云：“春風簾外剛?cè)?，舊雨樽前恰十人?！?br />
六二
金陵有二詩人：一蔡芷衫元春，一燕山南以筠。蔡專主風格渾古，燕專尚心思雕刻：兩家不可偏廢也。余偶作《消夏十二題》，和者甚多，而讀山南詩，為之叫絕。《補竹》云：“小樓西畔曲欄東，新舊瑯殲補幾叢?天向墻頭加倍綠，日從窗上不教紅。有林便入真高士，乍到還欹是醉翁。畢竟心空能解事，進門先帶一身風?！薄恫缮彙吩疲弧皟号仓憬馐?，不爭蓮子只爭花。”《辭客》云：“就是嫦娥辭不去，囑他來也要黃昏?！蹦芫渚洳幻摗跋摹倍?，如此構(gòu)思，李長吉真欲嘔出心頭血矣!
一時同作者：曹言路《辭客》云；“非關隱者逃名久，惟恐郎官帶熱來?！薄栋厌灐吩疲骸靶責o得失渾忘我，影有浮沉一任他?！薄镀貢吩疲骸扒×w便便人曬腹，郝隆比我善收藏?！苯鸾B鵬《辭客》云；“竹盡許看休問主，座毋遽集致?lián)]蠅?！标愇母弧堆a竹》云：“忽看林外窗全隱，似覺籬邊徑轉(zhuǎn)深。”羅春霆《試香》云：“風怕不來煙怕出，湘簾卷處兩躊躕?！蓖豕怅伞洞隆吩疲骸澳宙隙疬t出海，從來怕見早眠入?！本忝?。
毛俟園詠《臨帖》云：“窗開濃綠里，紙展硬黃時?！薄栋厌灐吩疲骸盀樨澟R水去，不羨得魚歸?！碧这啤洞隆吩?；“疑有樹遮簾預卷，要迎風坐榻頻移。”《曝書》云：“開函忽見干蝴蝶，藏自何年記得無?”王孔翔《待月》云：“松徑日斜移榻早，水亭燈上放簾遲。”岳樹仁尤長于結(jié)句，《待月》云：“徘徊不見姬娥面，樹密墻高最惱人?！薄栋厌灐吩疲骸昂鲆娝刑硪挥?，始知客到把頭回?！薄侗芪谩吩疲骸盃I緣有隙爭先入，鉆刺無功更亂嘩。還是青蠅知去就，不來水竹野人家。”
凡學琴者，先和弦必彈“仙”、“翁”二音。山南有句云：“有缺未能成雅樂，不修那得到仙翁?！闭鲓A寫，一巧至此。又有《消寒》九首，余錄其《袖手》云：“嚴寒無事不蹉跎，有手難伸喚奈何。伏案書頻將口揭，吟詩墨亦倩人磨。雖然善舞情都減，未免旁觀事太多。欲折梅花還忍俊，空從樹下一婆娑?！薄逗啊吩疲骸绑@飄小雪沙沙響，丑替寒家事事遮。小女戲?qū)⑨槾唐?，要從隙里嗅梅花?！薄镀乇场吩疲弧皶窬胱鴰最^近膝，生寒愁把面朝天。衰年自笑難擔荷，梅影松痕壓一肩?！庇嘤讜r畏冷，以口揭書破，先生呵責；剛糊一窗紙，小妹以針刺破之。山南詩真，所以可愛。芷衫有少陵之風。詠《古道》云：“九折原通蜀，千盤復向秦?？蓱z嘶老馬，長此怨離人。冰雪關河氣，風塵閱歷身。年年楊柳發(fā)，猶自傍前津。”又《古臺》云；“項王空戲馬，劉表但呼鷹。”《古松》云：“鶴巢知幾換，龍氣欲盤空?！薄?
六三
丙辰余薦鴻詞入都，宣州同征士梅華豁兆頤，最為交好。時先生年六旬，而余才弱冠。因先生授館于文穆公家，以詩獻公。蒙公獎許。至今五十七年矣，詩不省記。其時所教文穆公子數(shù)人，皆孩也，其第八子繆有兒名沖者，以詩文受業(yè)于余。才氣橫溢，常嫌其鴻文無范。半年，從新安歸，以詩來，學力大進?！妒徍鲰橈L》云：“江行已三日，不遲亦不快。知我將他行，乃示神通大。一聲天樂鳴波中，高浪挾我凌長空。不知兩岸孰鞭叱，一齊倒走如飛龍。洲渚玲瓏樹疏密，層層遮抱如相恤。好峰十里早揖迎，轉(zhuǎn)瞬已嗟交臂失。中流撫掌同笑歌，天公今日賜太多。我謝天公賜不領，誤我好景當如何?”《題畫》云；“青峰如野人，常愛擁蓑笠。蒼然翠滿身，云開影猶濕?！庇?，佳句如；“心逐野僧依寺定，夢如芳草入春多。”書聲出寺清于梵，松影來窗信似潮?！本慵选?br />
六四
癸巳年，余與蔣心余、金棕亭游揚州建隆寺，與老僧夢因分韻，賦《送春》詩，忽忽二十年矣。猶記其《探梅》云：“扶筇踏遍千峰秀，忽見溪梅橫數(shù)枝。卻怪天寒開未足，想逢月閏故還遲。深棲巖壑塵應遠，歷盡冰霜氣不衰?；渎S流水去，出山只恐世人知?！薄兜墙鹕健吩疲骸耙蝗~乘風白浪堆，維舟獨上妙高臺。亂云時復生虛壁，疑有蒼龍聽法來。”今年，渡江與趙偉堂學博游焦山，見其徒孫巨超以詩見示，追憶疇昔，不覺凄愴。蓋儒釋三人都已化去。而巨超詩筆清超，想見宗風。見贈云；“廿年前遇古邗溝，復見雙峰雪滿頭。天下騷壇名獨占，越中山水屐重游。詩成只恐蛟龍聽，事往空驚歲月流。相約黃梅時雨節(jié)，攜筇還上竹簡樓?！薄渡骄印吩疲骸昂熅砦黠L雨乍晴，閑憑小閣聽流鶯。白云無事長來往，莫怪山僧不送迎。”其他斷句，則：“一條簾卷窗前月，幾點星搖樹里天?！薄奥稘庖墒怯?，花墮不因風?！?br />
六五
巨超之外，又有僧碧巖悟霈者，《柳枝詞》云：“春風游子唱離歌，楊柳其如送別何。畢竟不知攀折苦，長條更比去年多?！薄逗Ｔ茦亲辍吩疲骸皶詠砑氂曷涑背?，閑客江城興豈孤?隔院漏聽蓮葉轉(zhuǎn)，壓欄花倩竹枝扶。山亭銘碣殘余晉，海國風濤怒入?yún)?。不是陰霾阻歸棹，何能信宿此蓬壺！”
六六
焦山釋擔云，海鹽人，能詩。初至焦山，謂人曰：“此我舊居之地?！比瞬恢?，后游五州山，見壁間《宋故宮》詩云：“玉殿塵埋王氣終，鳳凰已去鳳林空。西湖歌舞浮云外，南渡江山落照中。古寺有僧吟夜月，野花無主泣春風。劫灰五百余年后，暮草荒煙思不窮?！痹唬骸拔抑f作也?！鄙缴@異。告曰：“此焦山僧郎月之詩，寂去已三十三年矣，其風度語言，與君相似?！焙笫炯沤股娇菽咎谩Ｔ姼迳⑹?。
六七
圓津庵在河南內(nèi)丘縣南官道旁。康熙間，呂光祿謙恒曾過其庵，題詩云：“花界濃陰日影微，倦途偶憩發(fā)清機。長松匝院僧初飯，曲磴環(huán)亭鳥自飛。廿載重來如有悟，百年強半漸知非。路旁車馬勞勞者，磅礴誰能一解衣?”后其子耀曾奉命使黔，又題詩云；“昔侍嚴親此地過，重來風木恨如何?隨行人憶當年少，相去時驚廿載多。戶外松陰仍冪房，籬邊菊影自婆娑。追思往事渾如夢，敢以《皇華》續(xù)《蓼莪》?’’乾隆甲申，其孫燕昭赴河南，過其庵，見壁上墨跡猶新，和云：“驛柳參差曉翠勻，尋幽蕭寺不辭頻。非關此地林泉勝，猶見先人手澤新。風木興懷追往事，鶯花如舊正陽春。他年重過長安道，取次紗籠拂壁塵?！笔赂舭倌?，詩題三代，亦德門佳話也。
六八
香亭癸未，同年太常寺少卿戴璐，字菔塘，《送徐溉余、夏渠莊赴伊犁》云：“朝衫乍脫理征軺，惜別無端折柳條。廊望方期偕出谷，壯游何意遠題橋?路逾蔥嶺書憑雁，人到榆關學射雕?；厥谆标幫{(diào)盛，晨星細數(shù)最魂消?！毕阃しQ其音節(jié)近唐人，為余誦之。
六九
觀補亭總憲保，與弟德定圃尚書保，昆季皆丁巳翰林，前余一科。觀督學皖江，適余宰江寧；每秋闈到省，必長夜深談。余服其明達，有古大臣風，勖以尹文端公，而先生意猶未愜，其胸襟可想。德公少余一歲，風采奕奕。都門別后十余年，丁丑天子南巡，余以迎駕故，握手宮門，遂成永訣。今抄得觀公{送人守杭州》云：“當年使節(jié)小勾留，惜別時時作夢游。何日移家鄰葛嶺，幾人出守得杭州?文忠遺跡詩千卷，武穆精靈土一丘。惟有孤山林處士，梅花開落不曾休?！钡鹿珄春曉燕郊》云；“初日出嶺晨霞明，一鞭款段春郊行。煮茶野店試新汲，叱犢隔林聞曉耕。前溪浩淼新漲滿，遠塢斷續(xù)荒雞鳴。盤山尺咫望不到，浮嵐暖翠生遙情?！比尚缬嗯c曾南村尚增、黃笠潭樹綸，同以翰林外用。補亭戲品題云：“黃如鹿，只宜野放，不宜鞍轡，非百里才。曾如象，宜馱寶瓶，排班午門，官不離身。君有治才，肯受驅(qū)駕，遇孫陽、伯樂，頗堪千里，而其心終在深山大澤間?！焙蠊缙溲浴?br />
七O
白下布衣張士堂，字月樓，詠《七夕》云：“聞說今宵會女、牛，多情我代數(shù)更籌。不知自嫁天孫后，此是千秋第幾秋?”銀漢迢迢月影橫，人間天上不分明。如何際此團圓樂，不聽云中笑語聲?”張道渥司馬亦有句云：“待無天地緣方盡，修到神仙會也難?！?br />
七一
京口詩人，皆奉夢樓先生之教，詩多清雅，有世子申生小心清潔之意。高君青士風雅妍靜，耽于道教，而性愛吟詩，近亦出余門下。《過蘭若看菊》云：“秋事在僧房，詩人覓晚香。沉沉三徑月，淡淡一庭霜。地僻宜花瘦，僧閑笑蝶忙。東籬莫漫采，留取作重陽?！薄秲舸人略L超塵上人》云：“湖灣凡幾曲，幽折到南屏。蘿暗欲無路，松陰落滿庭。自縫云水衲，手寫《妙蓮經(jīng)》。一笑相逢處，前山煙靄青?！庇郑骸皾懕聘韬砑殻枧惴志粕珴??！薄爸裼鞍狄粕嵛纾暃鏊涂鸵虑??！币嗉丫湟?。
七二
壬子余因相士之言不驗，重游天臺，舟泊燕子磯，遇唐柘田明府仁植，談詩竟日。將坐船讓我，而己換小舟，尾予而行。別后見寄云：“神仙劫后百無憂，風雨橫江放膽游。公借儂船儂借福，大家安穩(wěn)到瓜洲?！敝讨氐脚杉?，笑殺桃源洞口花。劉、阮有知應艷羨，輸公兩度吃胡麻。”
七三
“生面果能開一代，古人原不占千秋。”此余贈趙云松詩也。“作宦不曾逾十載，及身早自定千秋。”此云松見贈詩也。近至揚州書院，見壁上有秀才吳楷集余第一句，配趙之第二句，作對聯(lián)贈掌教云松，天然雅切。聞吳君亦美少年，惜其病，未得一見。
七四
近日山西多詩人，余已將何、劉兩公詩，載入《續(xù)同人集》矣。今又有胥明府諱繩武者，讀《小倉山房文集》見寄云：“不為韓、柳不歐、蘇，真氣行間辟萬夫。所說盡如人意有，此才豈但近時無?掃除理障言皆物，游戲文心唾亦珠。喜是名山藏未得，傳抄今已遍寰區(qū)?！甭暶谑廊瓮婆?，自擅千秋著述才。天為斯文留此老，我思親炙待將來。風回海上波爭立，春到人間花怒開。比擬先生一枝筆，迂儒禿管枉成堆。。
七五
署江寧令汪君蒼霖，常為枚道某藩瑤華主人之賢，能詩工畫，愛士憐才；惜枚路遠年衰，不及見天人眉宇，為今生恨事。忽慶大司馬桂以《聽泉圖》屬題，展卷，見其畫筆高妙，直逼云林，詩亦唐人高調(diào)。其詞曰：“主人愛幽僻，坐石聽鳴泉。入耳宛寂若，會心應泠然。屬余為寫照，結(jié)想羲皇前。衣絳靜以古，骨相清且妍。胸襟澹秋水，氣宇和春煙。寫來奈筆拙，布置慚周全。拈花眼前理，指月空中禪。似聞空際音，朱琴彈古弦。臨流發(fā)深省，聽響通真詮。何必奏絲竹?即景真云仙。嘗聞謝幼輿，合置丘壑間。君兼知仁樂，而藉圖畫宣。我性本疏曠，山水思靜便。安得常賡歌，同樂堯時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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